襄王殿下蹑手蹑脚地溜进仙都宫光华殿, 殿中烛光杲杲,他屏息凝神, 来到侧卧在贵妃榻上的郑贵妃跟前。
“母妃。”
上一次,母妃当着太子妃的面儿,揭发她捏造皇嗣、欺君罔上,被拆穿诡计,父皇罚她掌嘴,还有笞刑。
母妃呢,好说歹说,苦苦哀求, 最后,掌嘴是免了,而屁股却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几下。
那二十道笞杖,一杖不少, 力度也一杖都不轻,直把郑贵妃打得好似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口角流血, 呼救不得。
挨打的时候, 宁怿就在旁观刑, 冲上来想抱住母妃, 替母妃挨了那剩下的刑法,可父皇好生不讲道理,他越着急越求情, 父皇就更铁面无私, 还着人把他拉开了。
宁怿大了, 母妃伤在那处,他总不好亲自为母妃侍疾, 结果郑贵妃发作起来,只骂他“没良心”:“原来还知道关心照顾母妃,现在我看你是一边倒向你那个便宜皇兄了!没良心的白眼狼,母妃白疼你一场!”
后来,越骂越难听,宁怿只好捂住了耳朵。
扪心自问,他确实是站在中间的啊,皇嫂受了惊,他一眼也没去看过,母妃骂他,他天天往这头跑,生怕母妃又气不顺,不痛快了。
他听太医署的人说,女子气大伤身,对胸房影响很大,他不想让母妃年纪这般大了,还替他操心!
襄王殿下孝顺地掖着手,等候母妃垂教,母妃说再难听的话,他也只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着,这样心里便不会难受了。
郑贵妃对这没皮没脸、一心只望热脸贴太子冷屁股的儿子,是打骂了几轮了,可看到他纯稚无辜的清水般的眼睛,郑贵妃心里又怜爱得要命,实在不忍继续发作。
她哀哀地躺在软卧上,见到宁怿小心谨慎地跪在榻前侍奉,这回,只是轻轻抬高了指尖,道:“你皇兄这几天都住在行辕,修文馆那儿只有你一个人读书了,你阿耶问你功课时,你答得如何?”
宁怿小脸臊红,最怕父母提文化成绩了,嗫嚅道:“儿子见母妃伤了,一时、一时无心读书,父皇寻孩儿对答时,孩儿,分神了,没能答上来。”
气得郑贵妃一个倒仰,屁股着了垫子,疼得眼眶冒火,“唉哟”叫唤了几声。
她的孩儿,怎就不如太子出息!太子十六岁在修文馆对答时,已经如行云流水,观点清晰,思维严密,言语流畅字字珠玑,写起文章来也是哀梨并剪、探骊得珠,所以太傅早早地便让宁烟屿出师了。
现在宁怿十六岁了,对老皇帝的几个浅薄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郑贵妃真是又想揍宁怿的臀部了,她忍耐着道:“你让本宫说你什么好!年纪这么大了,还整天皇兄长,皇兄短,你是你皇兄的跟屁虫么,既然做跟屁虫,怎么人家课业门门出类拔萃,样样冒尖,你却连他的尾巴毛也摸不上,我真是生你不如生头猪出来!”
郑贵妃气结郁胸时,说话只管怎么难听怎么来。
宁怿一声不吭,被母妃骂得脸颊臊热,他也自知,母妃骂的都是对的,他确实是不如太子皇兄,本来就样样都不如嘛。
只是他从小就知道,不应该和太子皇兄比,只要抱紧皇兄的大腿,这辈子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郑贵妃气不顺,骂骂咧咧半晌,看看孩子愈发委屈低落的眉眼,这会儿,她又心疼了。
于是她和缓地压住孩儿的手背,曼声道:“宁怿,你最近还和你太子皇兄见过面么?”
宁怿垂着眼睑,缓缓摇头,吸了吸鼻头道:“自皇兄教会我骑马以后,我就没见过皇兄了。他大婚在即,已经住进了行辕里,新嫂子也住在那里头,我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他。”
“你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好孩子,”郑贵妃又爱又气地抚了几下宁怿的手背,“正是了,你皇兄大婚在即,你怎么连一份贺礼都不去送,这像话么?”
一言如醍醐灌顶,宁怿心道“是啊”,眼眸亮了几分。
哥哥要大婚,他不去道贺,这像什么话。
还是母妃思虑周全,不然他都要忘了。
郑贵妃接着道:“我替你已经备好了礼物,正巧今明两天太子就要下聘了,你带上贺礼也去行辕,也方便你们兄弟俩叙旧。”
这话是很好听,可母妃不是一向最反对他与皇兄来往的么。
宁怿的脑袋瓜转不过弯来,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昭然见底的困惑。
郑贵妃叹息一声,心想这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不过幸好,等汉王举了事,囚禁了宁庶安父子,做摄政王,她便做辅政太后,这个蠢蛋儿子,慢慢地教吧!
郑贵妃还是得耐心地替他指一条明路:“母妃虽然挨了打,可我也是一片真心替你皇兄着想,也不想他色迷心窍,为了一个外边不三不四的狐狸精,乱了宗法。皇长孙是真的,我便也放心了,不过宁怿啊,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皇兄到底是出自真心,才要娶师家的女儿,还是因为那个孩子,受了师家的胁迫?”
宁怿本来不好奇,但母妃这么一问,他也不知道了。
皇兄身旁从未有过谁人红袖添香,突然便对哪个小娘子情根深种,急着成婚,他也感到十分奇怪。
郑贵妃趁机敲边鼓,揉着火辣辣疼痛的臀部,对宁怿笑容款款地说道:“所以,宁怿啊,你得关怀你的皇兄,这回去送贺礼,你去打听打听,你皇兄是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师家娘子的。”
宁怿也很好奇,皇兄看起来,很像是不会对任何小娘子动心的那等郎君。
嘴上没毛的小郎君,三言两语钻进了母妃下的套子里,还心领神会,道定不辱使命,欢欢喜喜地便拎上贺礼去了。
郑贵妃身上的痛楚没减半分,她捂住吃痛的臀部,看着静严来身侧为她上药。
她没忘记,她挨的这顿打,可都是因为师暄妍那个小贱人。
要看着那小贱人顺风顺水地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以后与她在这深宫之间日日打照面,单是想想,郑贵妃都心头窝火。
要不做点儿什么,给那小贱人使点什么绊子,她白担了这贵妃之位,主掌六宫多年了。
静严有一些不解,但不敢问。
郑贵妃看出她的惶惑,唇角嘲讽地一挑,道:“本宫不相信,太子会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不过就是为了她肚子里那个种罢了。再有,就是出于愧疚。”
静严不懂。
郑贵妃轻笑了一声,不再泄露更多。
*
各世家名流都往行辕送了许多的贺礼,仓库已经快要塞不下了。
师暄妍先借用了东宫的库房,打算着人,用马车将这些造价昂贵的精美礼物,用车驮了押送东宫的府库。
她在院里,看着人来人往,指挥若定。
春光自叶梢头筛落,光晕浅淡地落在少女明丽素白的颊。
如花树生晕,粉藻其姿。
“太子殿下。”
行辕诸人忽跪下行礼,口中唤着宁恪。
师暄妍回眸,只见宁烟屿掌心握着一卷明黄的圣旨,步态风流,眉含笑意,姗姗迟来。
她不知他手上的圣旨是什么,也要照例行礼。
但身子还没福下去,手臂已经被前来的宁烟屿托住,她抬眸,觑见满园明灭的春色之间,他昳丽灿然的眉眼,似温润的玉珏,散发出淡淡光晕,无端勾得人心底发颤。
太子殿下很有姿色,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圣人赐的圣旨是——”
师暄妍看宁烟屿的神色便猜到了,这圣旨上所言,一定是好事。
他将圣旨拿给她看。
在师暄妍接过,并小心翼翼地展开之际,男子眉梢染了清润的笑意,低声道:“是敕封你为清河郡君的旨意。”
师暄妍心头雀跃:“陛下要封我做清河郡君?”
少女的眉梢跳跃,更显得浓丽,她困惑地望着面前含着笑容的男人:“可是,为什么呀?”
她不是已经得了封赏,即将成为太子妃了么?
宁烟屿的长指搭在圣旨明黄绢布上,脸色煦和:“这不一样。孤明日就要下聘了,如果没有这道圣旨,你就要从师家出嫁,孤的聘礼就要送进开国侯府。有了这道圣旨,你便可自立门户,聘礼就一分不少全送给你。我不想让师家人对你分明毫无养育之恩,却利用你,从你身上得到便宜,所以向阿耶讨了一个封赏。可还欢喜?”
少女虽不说话,那红红的唇角却怎么压也压不住,直往上翘,好似一道柳叶弯。
宁烟屿在圣旨上敲了敲:“黄绢朱笔,盖了玉玺的,你可以反反复复地看。”
师暄妍合上了圣旨,仍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得封赏了,我做郡君了?”
太子妃高兴得合不拢嘴了,行辕里为太子妃搬置贺礼的下人们一个个似被感染,都笑得傻乎乎。
整个太子行辕,都充满了宁静祥和的快乐。
说到“聘礼”,师暄妍又想起自己刚来行辕时,宁烟屿就送了十几口大箱笼给自己,里头的金银首饰、丝帛绢物,还有价值不菲的房契地契田契店契,不禁仰起软眸。
“可是,你不是送了我很多聘礼了吗?”
回答她的,是太子骤然牵过来的手,他握住她柔荑,与她并肩同行,穿过满墙粉嫩娇红的花雨,走向里间。
“师般般,那怎能算。”
他的声线在春光里被浸润得无比柔和温暖。
“那只是阿娘给你的见面礼罢了。如她尚在,我第一次带你进家门,她就会给你的。”
那么一大笔丰厚的见面礼,师暄妍是见所未见。
可以想见太子殿下口吻轻挑,接下来他的聘礼,更加是难以想象了。
师暄妍从小生活在洛阳,每日吃穿用度,与府上下人无异,她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所以,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大肆铺张的人,短暂的激动与兴奋过后,师暄妍陷入了迷惘,她显然还没学会如何当一个这么大的家。
彭女官来到门前,向宁烟屿施施然行礼:“殿下,襄王殿下到。”
宁烟屿挑了长眉:“他怎么来了?”
师暄妍也想到,自己曾在众芳园与襄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那少年生得一团喜气,憨态可掬,瞧着就不怎么聪明的模样。
她知道背地里这样想宁恪的弟弟有些不礼貌,她只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襄王殿下有点孩子气的可爱。
宁烟屿挽住她的手,轻笑道:“一起去吧,让宁怿来给她阿嫂见礼。”
比起见圣人,去见襄王殿下,她没必要紧张,轻点了下头,任由宁烟屿带着自己,前往行辕的正厅。
襄王殿下一见到太子殿下,脸颊便立刻绽如葵花,亲切甜腻地唤一声“哥”,便要拥抱上来。
可立刻,他就看到,他的哥哥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旁有了一朵娇娆丽质的海棠花。
他那如同金雕展翅一般的臂膀,往下收敛地垂了下来,改换成得体的微笑:“皇兄。”
说完,宁怿机械地把脖颈转了一点角度,挂着同样迷离的微笑,不甚亲切也并不疏离地唤道:“皇嫂。”
宁烟屿一眼便看到了襄王殿下带来的,堆满了整整一屋的贺礼,还道他长进了,学会了人情世故,颔首道:“阿怿有心了。”
在襄王面前的太子殿下,稳重,随和,端方,持己,很有长兄如父的姿态,襄王在太子面前,也乖驯得不敢有二词。
他谨记着母妃对他说的话,这一趟来太子行辕,是有要务在身的。
襄王观察入微,只见皇兄来到堂上之时,与皇嫂十指纠缠,于垂袖下扣拢,贴合得已经再容不下一根头发丝,足可见皇兄对皇嫂的爱重了。
皇嫂还怀着孕,身子不便,皇兄一臂揽在阿嫂腰后便不松,扶她到厅堂上梨花木蟠龙纹太师椅中就坐,眼神始终看顾着,不离一刹。
母妃大抵是想岔了吧。
皇兄这样的,都还不算爱皇嫂,人间岂有真情在,他父皇对母妃就更加是敷衍都懒得了。
再看皇嫂,先前齐宣大姑母有心替他与皇嫂做媒——说到旧事,宁怿心底还一阵阵发虚,不敢正视皇兄。算来时日,那时候皇嫂腹中都有皇兄的骨肉了,他真是该死,差点儿做了兄弟阋墙的不轨之事。
不过苍天可鉴,宁怿从无旖旎之思,那日在众芳园与皇嫂有了一面之缘以后,他就连皇嫂长何模样都忘记了。
他想自己还小,与其浪费时间相亲,不如好好陪伴他的小马驹,把骑射学会,也好让父皇再不嘲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能稍稍地高看他一眼。
宁怿来到师暄妍面前,正正经经地行了一个礼节,口中清音纯澈,如璞玉挖凿于深山,尚未经任何雕琢。
“皇兄,阿嫂,臣弟贺你们二位,瓜瓞绵延,白首偕老。”
说完一揖到地,可见是个实诚孩子。
师暄妍上下找了找,也没找到一点钱,孩子来送贺礼,又鞠躬又说吉祥话的,自是该塞点红包。
她身上贴身首饰,都是女孩子的物品,送给襄王不合适,师暄妍端庄地四处巡视,终于看到了太子殿下拇指上的那一枚玉质纯净剔透的扳指,她一把摘掉太子拇指上的扳指。
宁烟屿拇指上微凉,垂眸,只见太子妃已经揪掉了他的扳指,上前,很有长嫂如母的姿态,宽和仁慈地将扳指给了宁怿。
“……”
宁怿受宠若惊,像碰了一块烫手山芋一般,如获至宝地揣进胸口,连声道谢:“多谢阿嫂!阿嫂巫女洛神之姿,与皇兄真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阿嫂你真是好心肠,等侄儿降生,宁怿还要包大大的红包给小侄儿。”
襄王殿下还稚气未脱,初始几句话还说得像模像样,结果越往后越露怯,后来他大抵也自知了,便掩住了嘴唇,讪讪笑了几声。
本来还想留下来吃茶,最好,还讨皇兄一顿饭吃的,但皇兄看他的眼神,就像要刀了他一样,吓得宁怿急忙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迈着长腿跨出了花厅。
师暄妍被宁怿几句话夸得两腮沁出了胭脂薄红,揉了下发烫的脸颊,回身,撞见太子殿下郁塞的脸色,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吓得她一激灵,道:“怎、怎么了?”
宁烟屿靠在案上,轻轻一笑,别过视线,语调不冷不热:“你对宁怿可真好啊。”
拿了他的扳指借花献佛好像有些不地道,不过,“襄王恭贺的不止我一人,而是我们两人,所以我们便是一体的嘛,我用了你的扳指,也不算过。”
宁烟屿将太子妃揣进怀中,轻挑嘴唇,一笑道:“你可知道他为何那么高兴?”
师暄妍不懂:“嗯?”
宁烟屿揉了揉太子妃软嫩如豆腐似的脸肉,嗓音低沉,噙着笑:“他小时候同我都在修文馆听学,太傅同时教导我们两人,那只扳指是太傅送我的,因我背书次次都领先于他。”
师暄妍轻“啧”了一声:“我没记错的话,殿下好像长了襄王四岁呢,好像胜之不武啊。”
宁烟屿哂然:“宁怿也是这么想的。结果他到了十六岁,连《礼记》都还不曾啃下来。师般般,你现今‘怀着孕’呢,离这种小笨蛋远一些,莫误了吾儿的胎中听学。”
小笨蛋。
他这是一箭双雕,拐着弯也骂自己呢。
师暄妍气得一口咬住他的脖颈,恨不得嗫下他的一块皮肉来。
什么“胎中听学”,八字才刚刚有一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