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聘礼, 不日便列成礼单,交到了清河郡君的手中。
师暄妍捧着那长长的, 似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礼单,目光扫过礼单上多如牛毛的生僻字,她连字也没见过,更别提实物了,师暄妍再一次感慨了太子殿下的财大气粗。
这些聘礼,一一交到她手中,没有一分是漏向开国侯府的。
师暄妍从账目上预支了七百五十两,算作当年的酬报, 令人送予开国侯府。
侯府满心期待地等候着太子殿下丰厚隆重的聘礼上门,但聘礼没等到,上门的只是师暄妍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养育费。
江夫人花容煞白,指尖夹着绢子, 往胸口捂上,便“唉哟”“天爷”地直叫唤,好像因为师暄妍的绝情, 她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
师远道也失望头顶, 女儿般般到底是亲生的, 如今, 她是一面都不愿见他们了,就连送还这些钱,她也只是差遣了行辕的女史前来。
女史不忘挖苦江夫人一声:“太子妃照料得柳姨娘很好, 柳姨娘的肺痨病有了转好的迹象, 来日青庐里, 柳姨娘还能喝上一盏喜茶。”
只提了柳姨娘,没提江夫人半个字, 这是明晃晃地往江夫人心口上插刀子,江夫人的美眸之中顿时卷起凄风苦雨,哀愁地直道:“柳氏真是好命,我就没这个福分了,般般她怎的怨恨她亲娘,如此之深……”
明明她已经改了的。
现在她已经不要江晚芙在跟前侍奉了,把江晚芙打发到别业里了。
如此之外,她还给江晚芙定了一门亲事,教她下个月便嫁给萨宝府祓祝的侄子,她开出了一笔不菲的嫁妆,权当是抚慰她多年来为侯府带来的情绪价值,那边答应得很爽快,两下里一合计,婚期即日拟定。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师远道满面颓唐地接过了师暄妍送回来的钱,这些钱兑换成了钞引,捏在手里头,厚厚一沓。
可师远道却在想,这些钱,当年又有几分,是真正用在了女儿般般的身上?
她原数送还这么些钱,更是像在掌掴他的老脸。
师远道又羞又愧,脸臊得慌。
他把江拯用马鞭抽打了一顿,将江拯打得不成人形,又押送大理寺,大理寺判了他一个刺配流放岭南。
师远道便总以为,女儿般般看在这件事上,多少能够对他有所改观了,不说认回侯门,至少也能当作普通亲戚,平日里走动一二,他也不求别的,只想稍稍弥补多年的亏欠。
“夫人,般般不愿认回家门,也只好作罢了,只要陛下和太子心头省得,不会忘了我们师家。”
无论如何,般般都是他与夫人所生的亲女儿,是从侯府出去的,血缘至亲,割舍不断。
师远道如此自我宽慰着,稍后,便又有一道圣旨传来。
这圣旨则是对师远道的霹雳。他本来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武散官,如今女儿被敕封太子妃,照理说,他也该水涨船高了,谁知圣意难测,他非但不能跟着女儿加官进爵,反倒被派去守城门!
这回师远道的脸色比江夫人还白,两只眼珠直往上翻,差点晕死在地。
多年呕心沥血的经营,毁于一旦!
江夫人亲眼见着师远道倒地,哭声成了哀嚎,与蝉鬓等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抢住直翻白眼的家主,往门里去。
守在师远道的病榻前,江夫人兀自垂泪不止,口中直喃喃道:“般般纵然要划清界限,也不感念我们的生育大恩,却也不该对她阿耶这般心狠手辣,她可知,她阿耶劳碌了一辈子,就为了晋一个五品的官身,她却在太子枕头旁吹一口凉风,便坏了侯府上下百年道行!”
江夫人言辞中,对太子妃暗含指责,她回长安,把长安这个原本好端端的家,搅和得乌烟瘴气的,还不如,还不如当初就不要接了她回来……
总也好过今日。
幸好,还有儿子争气,在外做节度观察留后,不日就要返京,接受新的封赏,偌大家业,今后到底是要靠儿子维续了。
*
婚期眼见一日更近过一日,齐宣大长公主也从河东回来了,赶着参加太子的婚典。
但在太子的婚典之前,另有一桩喜事,便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五十寿辰。
圣人昔年尚在潜邸之时,便最受这位长姊照拂,故而姊弟情深,恰逢良辰,顺颂时宜,圣人决意为长公主大肆操办。
齐宣大长公主眼下最为关心的,却是太子的婚事,自己这寿辰每年都过,今年也无甚稀罕,原不想办,只是年纪大了,偶尔想瞧一瞧小辈,便说只在众芳园,邀上一些宗室王孙与洛家的亲戚,做一个家宴便罢。
这家宴排场无需太大,众芳园里辟一面阔道,便能容纳上百人。
齐宣大长公主亲自写了帖子,差人送到太子行辕里,明日黄昏,在众芳园举办家宴。
师暄妍自回长安,还极少参加一些饮宴乐事,长安的宴饮习惯是刻在骨髓里头的,有些佳肴只在宴席上有,寻常也难吃得上,宁烟屿接了帖子,让彭女官前去准备。
师暄妍一直踱来踱去,一会儿来到窗子下,对月长吁,一会儿步入庭院里,抱竹自嗟,看得人直发笑。
“见圣人都不怕了,怎么突然怕起长公主来。”
她身子纤瘦,日暮倚修竹,两相映衬,更显轻薄。
傍晚的春风拂在肩头,到底有些凉意,宁烟屿自身后步近,将怀中那身杏花红挖云掐金流水纹披氅,自少女的香肩两侧披落。
语调中,有些许促狭之意。
师暄妍叹息道:“你不懂啊。”
宁烟屿不信:“我不懂?那你说来听听。”
师暄妍斜靠在一竿翠竹之上,扭过眉眼,浮起淡淡忧愁:“自回长安,齐宣大长公主是第一个觉着我胜过江晚芙的人,我实在也不知自己靠着哪点得到了大长公主的厚爱,令她对我如此青眼有加,不但送了我雨露玉坠,还要为我与襄王殿下保媒。”
说起她曾和宁怿相亲的旧事,太子殿下显然眉眼沉郁了起来。
宁烟屿自知,他对师暄妍的占有欲,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可他怪不着师暄妍半分,当日他已然知晓她是开国侯府的嫡女,若当时并不拿乔作态,早早地向她下聘,也轮不上姑母要把她引荐给宁怿。
他只是因她在洛阳睡过他、又抛弃他而耿耿于怀,险些便错过了这个贵比金玉的小娘子。
师暄妍说着,拨弄起腰间悬挂的那枚坠子来。
坠子形状特殊,卵圆形,是完美的一滴雨露,玉质晶莹纯和,属于上等羊脂白玉。
“再说……”
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几乎只留气流缓缓擦过唇缝,吐出轻细的香雾。
“我和襄王的事没成,现在却要做襄王殿下的大嫂,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长公主殿下。而且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不曾怀孕,推算时日,在她的认知当中,我大抵在和襄王相亲之时就已经揣了骨肉,这让大长公主该怎么看我呀,宁恪,你不懂的。”
宁烟屿不是不懂,他只是极轻地溢出一道笑音。
在少女微愠地抬高纤长浓丽的眉梢,不满地看过来之际,他趋近半步,向前握住了师暄妍软若无骨的柔荑,低声道:“从前厌世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师般般,现在,也会在意起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是因为,齐宣大长公主是他的姑母么?
他可否这般想。
师暄妍想说这是自然,拉弓没有回头箭,她既决意嫁给宁恪,自当努力融入他的家庭,如若不成,那是后话,但总不能尚未努力,便先放弃,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新妇。
宁恪不是等闲男子,他是太子殿下,而她要做的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许多事不能仅凭心意去做,一言一行都要合礼,不可妄诞,方是正道。
宁烟屿沉吟片刻,道:“你既如此紧张,不如明日干脆就称病,由我一人代替我们二人,如何?”
师暄妍又说不可,“大长公主才回长安便下帖子,指定是要见我的,如此推脱生病,逃得了一回,逃不了两回,难道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你的姑母么。”
宁烟屿对她的杞人忧天感到十分滑稽:“连阿耶都是姑母一手带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大姑母她和阿耶一样,都是极其护短之人?”
师暄妍道:“那不一样,我在被大长公主相看之前,便先与男人有了首尾,还苟且有孕,那么我在她面前的风度仪态,自然都是装出来的,齐宣大长公主只怕是恼我,明日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宁烟屿对齐宣大长公主的了解,远不若对自己的阿耶了解那么深刻,他不能担保大姑母并不是她所害怕的那样,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若实在是害怕,明日出席千秋琼芳宴,只管跟着我,筵上少吃一些,便装出呕吐状来,对外称怀孕之后身子不适,用不下膳食,我再借机让彭女官送你回来。”
师暄妍眉眼间的忧愁化了一些,轻声应是。
她的癸水已经逐渐干净了,这次初来,不过持续了短短三日,便恢复了身轻如燕的自如。
长公主寿宴在即,师暄妍精心准备了一番,穿了一身桃红底缠枝忍冬纹团花纻丝薄衫,这衣衫在夜色下不会过于浓艳,但也并不清素,太子妃入场不是为了艳压群芳,但也不能被长安诸位贵女衬得黯然失色。
宁烟屿备好了宫车,与师暄妍驱车前往众芳园。
众芳园千秋宴尚未开席,但见衣香钗影,且听人声喧阗。
师暄妍伴着宁烟屿一路行来,所见皆为贵胄,均甘愿俯首,但寒暄过后,太子并不热络,也就各自散开。
众芳园师暄妍来过一回,记得上次,昌邑县主指着那一片空地对她说,表叔常在此地舞剑,她见了郁郁葱葱的林后,那方轩然宽敞的空地,想起昌邑县主的话,轻声地道:“不知何日能有幸,一睹太子殿下舞剑风姿?”
只是随口一说,太子听了,目光柔和,调转视线下来,月色清莹如雪,落在少年男子朗润漆黑的眉梢,照出他眼底的微微亮色。
“今夜要看也行。”
师暄妍顿时摇头:“还是不了,若被人发现,我拉着太子在这里舞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一定会把她弄得愈发心怀忐忑。
春纤与夏柔在前引路,春纤拨开细细嫩嫩水分充足的柳枝,挑着宫灯走在前头,回眸笑说:“殿下舞剑可好看呢,以前众芳园只要殿下在这练武,大多女史都跑来看的,那角楼门子底下,一排栏杆上能趴上两行细溜窈窕的身影。”
夏柔忙咳一声,示意春纤不要胡乱说话。
春纤方醒回神来,忙用空置的那只素手掩了掩嘴唇,只是挂着悻悻的笑容,专心地在前引路,不敢再多嘴。
师暄妍呢,听了春纤的话,遥想那等情景,那等风姿,其实心上还有些发痒,但不好对宁恪讲,只怕他要得意,她岔开话头,道:“这还是昌邑县主告诉我的呢,对了,今夜昌邑县主会来么?”
“那丫头……”宁烟屿失笑,“野得很,陪他阿兄回河东了,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她兄长犯了事,在河东洛氏的祖祠里被请了家法,据说打断了几根木杖,休养了这一个月还不能下榻,许是把那小鬼头吓坏了,她还在河东陪他阿兄。”
说到这里,师暄妍又好奇:“可圣人不是下旨赐婚了么,给她许的夫婿是封家郎君,听说也是样样出挑的人中龙凤,眼看就要议亲了,昌邑县主就一点也不好奇她的未来郎婿,还在河东不曾回来?”
宁烟屿的唇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你喜欢那小鬼?”
师暄妍诚心诚意地点了下头。
宁烟屿于袖口下握着太子妃的柔荑,握得更紧了一些,唇角虽是上扬,但语调却显出她所熟悉的郁闷:“师般般,我怎么觉着,你对我家里的这些人,好像比对我还上心。”
这诚然是一句抱怨。但也不只是一句抱怨。
也不知她听出来了没有。
太子妃摇摇脑袋:“殿下多想了,你是般般未来的郎婿,我怎会对你不上心呢?”
是么。宁烟屿想,她怕是,连他平素里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用什么熏香,读什么书都不知道吧,行辕的寝房里日日燃的是他最厌恶的黄熟沉香,给他留的点心,永远是他最厌的与栗子有关的一切——糖炒栗子、火烤栗子、栗子糕、板栗酥饼、栗子炖鸡。
她甚至,从未到他的率府看过,也不关心他平日里忙些什么。
她能亲手为养在别业里的柳姨娘亲手炖羹汤,却从未对他如此好过。
他并不怪她,只因她还不钟情他,而已。
只是,太子殿下难免会因此而郁郁,好像他已使了八十分的力气,还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接下来,他就要黔驴技穷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手段,能讨得如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欢心。
苦思冥想间,一行人已经将行至筵席上,只见千秋宴上人头攒动,宾客如织,恢宏巨大的灯树上的蜡烛影,幢幢地摇曳在两畔溪水中。
筵席的列座就在溪水两旁,参差蜿蜒。茂林修竹掩映下,豪客无数,未饮先醉。
这竟是仿佛从画里拓下的仿古曲水流觞宴。
看来宁恪说,长安人喜好宴饮取乐,果真不是虚言。
太子的位置在上首,背临一株绿柳,柳条纤纤,风姿绰约,几乎垂入案上的金杯里头。
宁烟屿带师暄妍前往入座,这时,有宾客上前,一一向太子行礼。
但因是家宴,大家礼数也并不甚多,便都尽数入了座位。
师暄妍的小手被宁烟屿严丝合缝握着,能感觉到,少女的掌心湿漉漉一片,他侧眸,看了一眼师暄妍,目之所及,倏地一停。
师暄妍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愣怔地顺着宁烟屿视线看去,只见群贤列坐其次,一行行衣着华贵的男人之间,有一青年,犹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筵席上,身姿端重,磊磊若岩,双眼烂烂如电,流转光华。
不知此人是谁,但师暄妍肯定,宁恪看的是他。
而这人,也举匏樽回以视线,眼底笑意泛滥,但那种未必是发乎于真心的笑容,只让人觉得凉薄。
“他是谁?”
师暄妍好奇地反捏了下宁烟屿的指骨。
他偏过视线,轻笑道:“一只臭虫罢了,师般般,见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