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肚坏水, 师暄妍焉能不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 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 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 师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过去, 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 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 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 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 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可她也不知晓,能对案而食,在袅袅烟气之间,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于习惯了波澜壮阔、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更是奢侈。
这里往昔是行辕,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
只要看见她,他的心便拨了冗,涤尽尘埃。
回到寝房,他才向她说起,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
“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这些年,汉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广募折冲府,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现在,这柄利刃淬火发硎,重绽锋芒,已经锐不可当。”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她忧心忡忡:“汉王的这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马?”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朝廷的军队,能是其敌手么?
宁烟屿道:“不多,两万。”
两万人马是不多,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长安,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
宁烟屿勾唇:“北衙禁军皆在我手,京畿近处也有平阳、汉阴、天水三地,可以调兵遣将,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便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阿兄是其一,连同封墨在内,孤已尽数调回长安,这一战,师般般,毋庸担心。”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亦不谙调兵遣将,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哥哥”,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胜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
“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攻进行辕,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
这个小娘子,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无挂碍,便无惧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内飞灰。
现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这一刻,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
“娘子好气节!”
他满脸肃穆,赞道。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行胜于言,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
汉王蠢蠢欲动,他们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一切仅凭天意。
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体谅,而她不提,因如能两全,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
师暄妍撇开话题:“殿下,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那么两人的婚事,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
但说到此处,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抵在唇畔,轻轻一咳。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好奇道:“这亲事也出了岔子?”
这个“也”字用得当真巧妙,意味深长。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虽对控制汉王、诛杀首恶,太子成竹于胸,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
汉王逆贼,野心勃勃,来势汹汹,一旦攻打长安,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也将无暇娶亲了。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
太子殿下轻咳着,回道:“这个封墨,胆大包天,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宁死不从,要求与洛神爱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轻掩,眸泛讶色。
单说这婚事,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当户对,年龄相合,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都开朗率直。
她虽不了解封墨,但也于宁恪这里,有过一些耳闻,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
太子相才,如伯乐相马,大抵不会有错。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宁肯退婚,违逆圣旨,也不娶昌邑县主?
关于这一点,宁烟屿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也处清理中,无甚好奇怪的。”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闭上了身后疏窗,揽她回到内寝,拨开洒金的帘帷,二人并头而坐。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
“封墨上月巡视河道,这月归来,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宁负天下,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对阿耶的圣旨,也敢违令不从了。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战在即,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
怪不得,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说是有要紧之事,亟请殿下入宫。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陛下龙颜大怒,要惩治他。
殿下入宫,是为了解救封墨。
“昌邑县主人在河东,若听了这消息,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
银灯的光焰葳蕤,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
过于沉峻冷冽的气质,偏受光晕的暖调所调和,中和出一种举世绝伦的昳美来。
看得她有几许失神。
男子伏在她耳侧,低低地道:“由此观之,盲婚哑嫁并不牢靠,还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终于擦得眼明心亮,第一次出手,就采撷到了长安最美的一朵桃花。”
她受不得这样的话,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红,酥麻且发烫。
气息缠绵,话音甫落,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着兰草的温馥,一点点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
她这具身子,已受他所调,变得与他怀有了灵犀,在他吻上来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动。
只是少女的情动,来得更为含蓄、腼腆,身子软若轻水,轻轻一推,便顺流而下。
舳舻踏水,相约而至。
船尖劈开浪花的一瞬间,宁烟屿听到怀中少女饮泣幽若的声音,轻轻地吐在他的耳边,那是她今日应许过的一声:
“哥哥。”
湿漉漉的软嗓,在他心里,酿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
于霎那,太子殿下眸光惊颤,撑在她身侧的臂膀,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绷紧。
春水尽付,枉自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