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困卧了片刻。
这片刻时光, 只是他用来打盹的。
汉王造反,勾通贵妃, 将长安置于一片滔天烈焰当中,圣人站在太极宫前,仿佛都能闻到狼烟的气息。
极目远眺,自城门的瞭望台,与长安城中最高耸的阙楼之上,无数烽燧被一一点燃,烟气直耸,火光燎天。
圣人在恢弘万顷, 却也寥落无人太极宫前平台上,立定了许久。
龙目望向浩瀚的夜色,平静而幽深。
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之后,他体力难支, 不得已回到太极殿,打盹了一刻钟。
当他醒来时,整座太极殿已经被贵妃把持住了。
太极殿上并无旁人, 连速来忠心的王石也不见。
贵妃所携带的荥阳郑氏部曲, 趁着长安大乱, 乔装北衙六军, 混进了禁中,受贵妃的指点,偷摸来到了太极宫前。
得手竟意外的顺利, 攻入太极宫, 不过是削一块豆腐。
圣人几乎是一醒, 郑贵妃的匕首便架到了他的脖颈前,他视线模糊间, 看到一双淬了怨毒与狠辣的眼,恍惚着以为是看到了已故皇后。
但只消一眨眼,圣人便已心思明镜。
皇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郑贵妃架起圣人,痛骂道:“老匹夫!”
她将圣人扯了一跟头,径直拖下了床榻,逼他踉跄着到案前,拿出已经写好的圣旨,令他交出玉玺。
“老匹夫,说,你把玉玺藏哪儿了?”
她一面喝骂质问圣人,一面命令部曲迅速翻遍太极宫,找到玉玺。
可部曲将太极殿翻了个底朝天儿,也没找到那方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郑贵妃心忖,定是这老东西,一早将东西给藏了起来,就是为了防着汉王。
她气急之下,提起手掌,就掌掴于圣人。
两道耳光,就将圣人的面颊打得暗红发紫。
圣人病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要殡天,但留着这老东西还有用,郑贵妃不敢下重手,只好停了下来,反正气也出了。
她威胁道:“再不交出玉玺,本宫保证,等汉王拿下长安之后,第一个杀了太子。”
圣人看着她,却似在透过她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一个早已身死魂消,锦囊收艳骨、黄土掩风流,存进了史书里的女人。
那人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郑贵妃眼底心上的一根刺。
刺已入肉,伤口糜烂。
烂了多年,早已飘出恶臭。
郑贵妃的瞳孔紧缩,想起当年,这个男人临幸自己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副平静深邃的面容,似是看着她,又似是看着别人。
她清楚地知道,圣人怀缅的是他早死的发妻。
但郑贵妃想要一个机会,她们这些才人,在宫中数年,从未得过圣人雨露,一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才人。
虽入了宫中,却还比不得几个与世家联姻的姊妹,这让素来心高气盛的郑氏如何忍得?
那个夜晚,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脱掉寝裙,露出雪白的双腿,挽留住了圣人。
她模仿着皇后的语调,柔情地唤他的名字“庶安”。
圣人自皇后薨后,两鬓星星,染了白霜,可依旧无损于那般的清贵,俊美得耀眼。
就是委身于他,逢迎于他,郑氏心想,她也是不吃亏的。
郑氏对自己的魅力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她耐心服侍这个男人,终有一日,他会拿正眼看自己,会移情于她,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十七年过去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她大错特错。
既然得不到,不如只要权势。
即便毁了他,郑贵妃也在所不惜。
“交出玉玺!否则你们父子今日,难逃一死。”
她抽出一支朱笔,塞进圣人手中,倘或一直寻不到玉玺,他亲手提字,也有些用处。只需找文渊阁几个熟悉“先皇”笔迹的学士来验一验,立刻便知真假。
郑贵妃的手也有些发抖,毕竟这造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郑贵妃第一次造反,不免心情忐忑,握不住那支朱笔,干脆便扔在圣旨绢布上。
“识相点,提笔吧。”
相比于郑贵妃的色厉内荏,圣人显得极为平静。
他垂下视线,看向御案上这已经提好的圣旨,内容其实不必看,他早已猜到。
太子已死,天子下诏自请退位,禅皇位于襄王,贵妃郑氏晋为太后,佐襄王摄政。
“贵妃多年来,便只有这些长进,难为了。”
郑贵妃听得内心觳觫,但勉强振作精神起来,颤声问道:“你是何意?”
圣人将圣旨慢慢卷好,置于一旁,身体的空虚,令他在起夜之后,胸肺如刀刮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弯腰溢出一长串的咳嗽来。
即便这老皇帝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咳嗽声,却仍是诸人的梦魇。
这个皇帝绝非守成之君,当年他也是造了太子的反,与汉王一道发动兵变,才夺取的储君之位,之后得以顺位继承。
这一身杀伐凛冽的胆魄,并不会因为身体的亏虚而损失多少。
当他支起眼睑,鹰视狼顾,阴沉如身后漆暗的夜色,依然令郑贵妃害怕。
她攥着匕首,战战兢兢地抵向圣人咽喉:“说,你什么意思!”
她都已经造反了,她都把宁庶安逼到了这个份上,他却还是用这般不屑一顾的眼神来轻贱她!
若不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郑贵妃只想现在就一刀捅死这老匹夫。
圣人喘着短促的气息,平复下来,澹澹道:“宁怿。”
“哐当”一声,郑贵妃的匕首掉落,坠在了案面之上。
她错愕地望向圣人,胸中的烈焰,再一次高涨,她如同发了狂的雌狮般,一把攥紧了圣人的衣领,喝问:“宁怿?你把宁怿抓住了?”
圣人平静地望着他:“太子对宁怿下不了手,朕来。”
“你疯了!”郑贵妃愕然且愤怒,“虎毒不食子,宁庶安!你比蛇蝎还毒!宁恪是你的儿子,难道宁怿就不是么!你为什么始终都这么偏心!为什么!”
积攒多年的怨气与委屈,一瞬爆裂开来,郑贵妃的眼眶之中噙着泪光,劈手,又是重重地一记耳光要打过去。
但这一次,圣人只是身上将她往前一推。
先前的两个耳光,他甘心受辱,是为当年一念之差,临幸了郑氏,有负皇后。
人心不足,郑氏意图谋反,陷民于水火,其罪不赦。
该是时候收网了。
郑贵妃软弱无力得似一枚秋日之叶,被拂到了地面,根本没有反抗还手的余地。
她双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
郑氏部曲一哄而上,想要将圣人拿下。
圣人一记眼眸横过去,能敌千军万马。
毕竟是造反,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勇气。
局势好像逐渐又不明朗了,不知道谁占据上风。
汉王攻城,久攻不下,若宫禁也拿不下来,那就完了。
好在郑贵妃早就清楚老皇帝偏心眼子,何止是偏心东宫,简直是偏心到东海里去了。
教训已经足够深,她也不指望这么个男人能回头是岸,刚刚打了他两巴掌,简直是她人生当中最痛快的一回,让她忍了这十多年,终于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郑贵妃爬起身,号召左右:“既然这老东西不识相,那也没必要同他客气。来人,把圣人拿下,绑起来,悬在阙楼的横梁之上,本宫倒要看看,你如此偏宠的太子,在看到老父被架在火上烤时,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可对得起你的一片舐犊之情。”
木已成舟,这个反造得起了头,就没有回头箭。
眼下只有擒住圣人威胁太子,方有一线生机,左右立刻就要上前来拿人。
可偏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厮杀的声音。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郑贵妃惶然变色:“这是——”
有人乱中报道:“娘娘,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神武军杀进来了!”
北衙军队,不是早就被宁恪拿去看护行辕了么?
太子要看护行辕,还要安排军队城门楼头应敌,按理来说北衙早已被抽调一空。
怎么这里也有。
北衙军神勇无匹,将郑贵妃的私军重重围剿,顷刻间就斩杀殆尽。
群龙无首,耳中只剩下惨叫仆地的声音。
郑贵妃心下慌乱,眼下唯剩一计,便是拿下圣人,用这狗男人的一条老命去换取生机。
郑贵妃想也没想,拿起匕首,再一次向圣人砍去。
圣人端坐在龙椅之上,缓缓闭上了眼。
郑贵妃心神微凛,没想到,这老东西也有闭目等死的一刻。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这些年作威作福,欺压冷待她们母子的账,该还了罢!
想到这儿,郑贵妃丝毫也不手软,径直冲将上去,欲取圣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圣人腕骨压着龙椅,身后的鎏金镂纹双龙戏珠座屏,打开了两道漆黑的匣子,每只匣子里都喷发出一团暴雨梨花般的银针,直飞郑贵妃周身各处罩门。
无数根银针扎中了郑贵妃,将她穿成了一只刺猬。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咽喉发出惨叫,旋即匍匐倒地。
郑贵妃失了力气,知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有闭目等死。
北衙军中,一名身穿银甲,头戴兜鍪的少年,匆匆地提着剑,架开了两旁的攻势,奔进了太极殿中。
“母妃!”
清稚的一声唤,令郑贵妃倏然睁开了眸。
映着殿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到,还面貌青涩的孩子,朝她奔了过来,眉目间满是着急。
“宁怿我儿……”
没想到,圣人没有囚禁他。
郑贵妃感激涕零,朝着宁怿拥上去。
刚刚触碰到宁怿的指尖,郑贵妃眼风一瞥,却看到,一柄寒芒闪烁的大刀,朝着宁怿的后心劈落而下,如有开山碎石之力,直取宁怿性命来。
郑贵妃瞳仁紧缩,来不及思虑,一把攥住宁怿的胳膊,将少年扯到身后。
“母妃!”宁怿被甩脱,惊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他满身银针的母妃,正面迎向了那柄长刀,
刀光落下,郑贵妃自眉心处裂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喷涌而出。
郑贵妃砸在了地上,宁怿慌乱地爬过去,抱起自己的母妃,连连唤了好几声,小心翼翼地,不敢搬动她分毫。
少年的脸颊上也满是血,口腔里也满是血,他颤抖着唤母妃,郑贵妃却闭上了眼,只留下一句:“好好儿地……”
好好地活。
别为她报仇。
临死一刻,郑贵妃也清楚了。
宁庶安与宁恪父子,他们不会伤害宁怿。
只要宁怿乖乖的,继续做他的闲散襄王,便可一世逍遥。
她的儿子,是个笨的,脑筋转不过弯来,别再踏上这条不归路,凭他的脑筋,斗不过宁庶安父子。
郑贵妃闭上了眼,头颅往下一崴,用一种仿佛颈椎折断的诡异姿态,躺在了宁怿怀中,再无声息。
御案之后,圣人目光凝定。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宁怿,好生收殓你的母妃。”
至于他的去路,让他的皇兄去为他安排吧。
宁怿惶恐地抽噎着,将脸颊贴在母妃额上的伤口上,一动不动。
那双漆黑的瞳仁,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
行辕之中,外边的打杀声已逐渐迫近,听起来,外边的战场似乎在往忠敬坊中心移动。
看来情势不妙。
沈子兴等人得到可靠消息,郑贵妃事败,没能控制住老皇帝,禁中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全权接管,很快就要回马枪杀来忠敬坊,清剿汉王布置于城内的叛军。
“妇人果然不能成事!”
沈子兴唾骂着败事有余的郑贵妃,想当初郑贵妃不遗余力地给汉王传信,他还以为这女人和她背后的荥阳郑氏有多大能耐,没想到也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她死在太极殿上,北衙军立马就能腾出手来了。
若再攻不下太子行辕,今夜,所有人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
抱有一鼓作气的决心,背水一战,沈子兴所率领的残部,竟也杀出了一股子声势来,尽管气势已经因为对方源源不断的援军补给,而逐渐地消耗,至多再坚持一个时辰,若还久攻不下,必然败北。
可喜的是,沈子兴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那一扇铁桶般的行辕大门,终于从中打开了。
行辕里等候多时的北衙禁军,犹如潮水黄蜂般涌出,冲进了厮杀的包围圈。
提剑解决一名禁军,沈子兴抽出一隙空档,瞧了行辕内一眼。
只远远一眼,便似被扼住了呼吸。
提剑的雪衣女子,立在庭中几只飘摇的宫灯,和光焰璀璨的火把中间,剑刃上映着朵朵雪芒。
翩似轻云飘山岫,灼若芙蕖出渌波,那少女周身笼罩于一片迷离的烟气当中,风髻雾鬓,弱骨纤形。
远远地看上去,时令三月,葳蕤春深,她仿佛是不胜轻折的一枝绿柳。
可她提剑,果敢勇毅的模样,却同一粒朱砂,风华万千地烙印在了沈子兴心里。
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的心里都始终充盈着那道美丽的倩影。
胸中蓦然间剧痛。
沈子兴不解地垂下目光,只见一支羽箭,从外破空而来,射中了他的心脏,箭尖从心尖贯穿而过,鲜血淋漓地往外涌出。
他不相信。
耳中的马蹄声,轰隆隆,开天坼地。
有人惊呼:“太子!是太子殿下!援兵来了!”
所有人发出如排山倒海的惊喜交集的喊叫。
师暄妍提着剑,胳膊已经酸麻,但她的视线瞬也不瞬,望着行辕外乘风而来的男人。
一缕温热的水迹,自她的眼眶之中缓缓渗出。
没有人比沈子兴更清楚,这个时候宁恪出现在忠敬坊太子行辕,意味着什么。
长剑坠地,清脆一声,剑刃兀自发出嗡鸣。
他难以置信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过身。
骑兵大开大阖地杀入了阵中,宁烟屿驾乘铁骑,长臂挽弓,破风而至。
他的箭,百步穿杨,尤能没入石棱。
月华惨淡。
忠敬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哀叫的死亡声音。
身旁的同袍一个连一个地倒下。
太子的眉眼淬在寒凉如冰的月光当中,挽弓,又是一箭释出。
箭矢划过一道笔直的痕迹,没入他的心脏。
又是一箭入心。
沈子兴再也坚持不住,身体霍然如山体崩塌,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战战兢兢的江晚芙,从残余的叛军当中支起了眼帘,望向了来援的骑兵。
光华烨烨的骏马上,少年男子一身银甲,甲胄的鳞片反射过清冷的光泽。
他的目光里,只有冷漠的审视。
“殿下……”
语未竟,马背上一支簇新的箭,被搭上弓弦,瞄准了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