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12日,清皇室发布逊位诏书: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以外观大局,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军民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此日,即为中国之民国时期的元年端日。
该诏书词语衷切、表意恳恳,文言白话搭配妥当、不卑不亢,可谓一篇公告式美文。
先是,袁氏已由资政选举为总理大臣,由其协调各方势力,亦顺理成章。
当时之中国,又有哪几方势力呢?
其实,坚决要以军事行动推翻满清王朝的核心力量,无非以孙中山、黄兴为一、二号领袖人物的革命党同盟会。同盟会中的著名人物首推蔡元培、章太炎。阎锡山亦是坚定分子,曾倡议培训一支“铁血丈夫团”,深获孙中山支持与信赖,并受孙之命潜回山西发展“同志”相机起义。同盟会已在南方各地起义数次,皆以失败告终,牺牲惨重,如广州七十二烈士,如浙江徐锡麟、秋瑾之英勇就义。故革命军与清廷不共戴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武昌首义成功,各地义军,纷纷响应。后初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而或能担起保卫清廷重任的,唯袁世凯的北洋军而已。其他封疆大吏,皆按兵不动,对清廷既不再效忠,也不雪上加霜。对“革命军”既不相助,也不阻挡。坐山观虎斗,心机一样,都企图割据“自治”,无非都企图像战国时期那般自立为王。
袁世凯也并不真心保皇,不愿在与革命军的殊死较量中拼光了军队,因而丧失政治资本,自忖那样的下场最为不好。故入朝禀报战局时,当皇后问何以能使她及少皇溥仪生命无虑时,他毫不迟豫干干脆脆地回答:唯有退位。
有时人评论曰:革命军之前仆后继,不抵袁项城寥寥数语。
此评未免夸张——没有革命军之前仆后继,袁项城又何出斯言?
但,袁的作用,确乎意味着逼宫迫退。双方千万军士,当时可延一死也。客观言之,此亦大德——尽管他有自己的算盘。流血的时代激变关头,拥兵十几万者,站队的抉择,联系着身家性命,不为自己考虑的人,毕竟是少数。
而那时的青年陈独秀著文厉语曰:1912年前所生之国人当死!1912年后之国人初生!
他的话的意思是,每一个国人,都应自觉地在人的进步方面,与清王朝一刀两断。
往后的事,不必细述。知者已知,不知者不知也罢。
下边所议,主要也是扼要地归纳文化思想力对那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影响作用。
梁启超自言读龚自珍诗文时,有“如受电击”之感。而历朝历代之文官、文人士子中忧国忧民者,其振聋发聩之声,辄几能真被皇帝们郑重对待过呢?所以他们诗文中的慷慨悲歌,往往也成为一个朝代行将灭亡的挽歌。大抵如此。区别仅仅在于——或者那挽歌“唱”得略早一些,或者边“唱”边见其大势已去,瓦解在即,不可救药了。
梁启超追随康有为疾呼改良迫在旦夕之时,大清运象更加衰朽,亡兆显明矣。
然慈禧统治集团对此点是否也看得分明呢?
有时清醒,有时昏翳。
利用义和团要给西方列强颜色看看,这是昏翳之策;未达目的,反成尸怖京城的惨剧,于是宣战,是昏翳的继续。《宣战诏书》曰:“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哀壮倒是哀壮,但问题是——若放手任光绪实行改良,局面也许不至那样,或可为中华民族赢得缓吸定喘,再图振兴的时间。难怪当时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发给盛宣怀、张之洞和刘坤一等重臣大吏的电报明确表示:“粤断不奉,所谓乱命也。”
“一决雌雄”的结果自然是又一次“贻羞万古”,也就不得不又一次发布“罪己诏”,其诏对列强的“宽大”感恩戴德:“今兹议约,不侵我主权,不割我土地,念列邦之见谅,疾愚暴之无知,事后追思,惭愤交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一句,尤见其昏。她似乎拿“人口红利”当成取不尽用不完的金银宝盆了,仿佛可自然补损。
但肯下“罪己诏”,此举本身清醒也。
她恨议康有为:“他们要改良,为什么不来找我?”——这话也有几分清醒,起码证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不改良不行了。
接受建议,派大臣出国考察宪政情况——不管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毕竟属明智之举。
在七十大寿庆典前夕,下旨开赦“戊戌”事件在押犯,亦算明智;“唯康梁孙文三逆不赦”,实乃清醒、昏翳、任性与无奈交织的纠结心态。
清醒也罢,昏翳也罢,任性与无奈的纠结也罢,究其根由,缘自“一姓之尊荣”与“兆民之好恶”的关系在她那儿难以摆正。
她对“一姓之尊荣”负有“天定”使命,若“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则必觉“负九罪于列祖列宗”,而这对于她是比一再“贻羞万古”更死有余辜,愧对天地的事。
一个女人,不得不与历史潮势对抗,想来谈何容易,亦可怜也。
而隆裕太后又为什么似乎“深明大义”了呢?
皇子尚未成人,众臣抱臂旁观,派兵无兵,点将无将,孤儿寡母,不逊位又待怎么着呢?
“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这绝对是想开了看透了的心态。
却未免太迟了。
但——若中国在最佳时机便实行了“君主立宪”,比如在乾隆年间吧,其后所历肯定会是康庄大道吗?绝不会又退回到战国时期或“五代十国”之战乱难息的局面吗?
民国后的中国实况,恐怕会使谁都不敢给出肯定不会的答案。
或许只能说,历史的发展,有自身的时刻表。哪一时期或进或退,或退一步并两步,或小步退大步进,亦有自身因循之“道”律。
从1912年至1937年抗日战争在中国境内全面爆发,其间不过短短二十五年。
该二十五年中,中国之况悲欣交集,劫幸重叠,似乎道不尽说不完,似乎常道常新,常新常异——然窃以为,下面几方面事,不论何时,都必将能以正能量担得起“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历史定论。
第一,文字应用功能的改良。
这当然要归功于胡适与陈独秀。胡适首开风气,独秀保驾护航。二人的关系,好比孙文与黄兴——“三民主义”革命之初,二者不可或缺。而“文学改良”运动之初,胡、陈实为一人的两种表情——“胡表情”的善意温和,有利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陈面目”的凛凛正气怒目如炬,每令攻讦者有所顾忌。
“文学改良”之“文学”,远非小说诗歌之狭义,实际上使汉文字的功能与社会发展进步的关系突变,产生了也可以说是三千年未有的飞跃。
它使汉字在识听读(包括说)写四个基本方面,能较容易地普及底层民众——文言文时期,不识字的底层民众的文化悲哀在于,连掌控他们命运的官员及文人们的话语也听不明白。若两个官员当着一个底层人的面以文言合计是否要结果后者性命,后者完全可能像听外国语一样不知所云。而一个底层人即使穿上华裳丽服,只要一开口说话,立刻会暴露了没文化的短板。至于官方公文、布告,即使有人读给底层人听,倘无人讲解,大多数底层人也只能明白个大概意思。
就说清朝那逊位诏书吧——因是向全国全世界发布的公告,考虑到最广大的中国人能明白到什么程度以及各国翻译的效果怎样,已是自行采取了最白话的表达,但“商辍于途”之“辍”、“海宇乂安”之“乂”、“郅治”、“懿欤”之类字词,没有文言基础的人,不听别人讲解估计就不太明白了。尤其“拂兆民之好恶”一句,其“拂”虽用得妥帖,尊严有在,但“兆民”二字,委实含糊,绝不抵“四亿多人民”之具体的数字概念更触及人心。在此点上,文言的叙事弊端确乎在焉;每以形容代替数字的说服力——如“罄竹难书”“血可漂杵”“杀人如麻”“汗牛充栋”之类成语可见一斑。
而白话文运动,实际上首先是在提倡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当以说最广大的民众听得懂的话为荣,而不是反过来以卖弄文字,使最广大的民众听不懂为能事,扬扬自得。即使著文,也主张以前一种态度可取。果而如此,知识分子与最广大之民众的文化距离易缩短矣;知识分子团结最广大之民众推动社会进步非一厢情愿矣;官僚阶层世代凭借“先天”般文化优势蔑视广大民众的统治“天理”,在文盲依然众多的时期,亦可被“白话”潮流的进步之道所抗衡、对冲,发生最初的文化总格局的嬗变——“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怎么说话,就怎么写”——胡适之此言,含意深也。
它使汉字漫长的文言过程对文人士子造成的一种思维积习得以克服——那积习每体现于辞藻堆砌,用典成癖,非诗非词非赋非联,虽只不过是文章,亦求对仗,合辙押韵,字词鲜见,显示才学。其表意陈情,往往寓象高蹈,矫揉造作,华而不实,不接地气。此类文章写多了,久了,连人也华而不实了——白话文恰可医此症。
白话文运动之深刻、广泛、久远的社会进步推动作用,亦其功大焉地影响了中国的近当代教育方向——当时持教育救国思想的人们,借力于白话文运动,使他们的实践在中国大地上四处开花结果。首先,以白话文编辑的课本,使从小学到高中的学子,接受起各科知识来印象明晰。特别是物理、化学、生物等课,是无法以文言编得概念昭然、易教宜学的。即使语文一科,白话文的教与学,也为孩子们呈现了一片汉文字魅力依旧的新天地。那时有幸入学的孩子,不仅可以领略白话文课本与文言课本迥然不同的新内容,接受课本所传播的新思想、新道德与情操的熏陶,还有白话诗文可欣赏,白话歌曲可共唱。课文不必再要摇头晃脑前仰后合地背了——从前某些不敬业的先生,只管督促着背,字性词义往往是懒得讲的,理由曰背得滚瓜烂熟了,年龄大了几岁,查查字典,自己就懂了。
有一例可证明此非编派——1952年,湖南大学评最高等级教授,资深教授杨树达与另外两位教授荣登其榜;杨树达甚觉羞辱,议二者之一曰:“他连《中苏条约》极浅之文字都理解不透,何以竟与予同级?”
1926年蒋介石在北伐誓师大会上宣读的誓师词,因求格式之工,每句四字,反而使豪情受拘。
誓师词曰:“国民痛苦,水深火热;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吊民伐罪,迁厥凶酋……实行主义,牺牲个人……丹心碧血,革命精神……”
1937年,其动员抗日之演讲,则又是一番意志的体现:“我们已快要临到这人世悲惨之境地,在这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争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因为做到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谓直抒胸臆,其演讲反而句句铿锵,掷地有声。少了陈词,多了真挚。
从1926年到1937年,蒋介石在汉文字的应用方面也与时俱进矣。
总而言之,白话文之教与学,使中国的公学与私学教育,一并呈现前所未有之朝气,如霞光初灿。
第二,谈教育,绕不过蔡元培。
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时,拒不执行袁世凯要求从小学到中学高中大学皆须置孔子像,纳“四书五经”内容为教材的指示,宣传应以美育阻止所谓“儒教”的推行。被免职后,便继续办私学,并著书阐述自己的教育主张。
若言蔡元培是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的总设计师,大约歧议有也不多吧?而他任北大校长后,因北大之教育一向处于风口浪尖,其作用或可形容为北大之“伟大的纤夫”。
他关于“超轶乎政治之教育”“技能教育”“公民道德教育”“身体素质教育”“美感教育”“普及教育”等现代教育的基本思想,不但在当时深受中国教育界认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乃至今天,“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也仍是教育要求,并仍符合世界进步教育的理念。
为倡导公民道德教育,他还亲著了《中国人的修养》一书——即使当时,被公议配写那种书的中国知识分子也寥寥无几。
“世界上的大学校长,在某学科的建设卓有贡献的不乏其人,而能领导一所大学对全民族全社会的进步产生巨大影响的,迄今为止,除了蔡元培再无第二人。”
杜威当时对他的评价,可谓客观准确。
其可贵处还在于,身为国民党元老,却坚决禁止本党分子发展党员的行径活动于北大。不论教师学生,皆不网开一面。而对于学生中的涉共活动,虽心有不悦,然学生一旦因而被捕,却又积极营救。
一方面,当学生罢课分明将有大的政治举动时,他劝止无效,竟声色惧厉曰:“我要与你们决斗!”
另一方面,当学生果而入狱,却多方奔走,积极串联对当局的抗议。一俟营救成功,且自掏腰包,向学生供餐压惊。
其不但称得上是中国当时的教育之父、北大之父,亦可称为北大当时学子之父也。
关于蔡元培对中国近现代教育的贡献,各种评价都不言过其实。却有以下两件事,值得赘议。
其一,反对确立什么孔教以及禁止在校园促推孔子崇拜,无疑符合教育总长正当职责;但“四书五经”,毕竟属于学生亦应有所了解的传统文化知识,也严禁讲学,不似其兼容并包的襟怀。
窃以为,其意气用事,或许主要缘于对袁世凯的反感吧?袁氏乃火中取栗,窃国民革命成果者,作为身心投入地参加国民革命的同盟会元老,对袁氏的蔑视当属情理中事。而袁氏一死,他任北大校长不久,便诚聘辜铭鸿、刘师培、黄侃、陈汉章、梁漱溟等以尊孔为己任的“旧派”人物入北大任教,讲授国学——这便又自行地矫了“过正”之“过”了。
其二,蔡元培一生光明垒落,坦荡无私,身后名清白无诟病,纵腹诽者亦不敢贸然成文字。迄今为止,仅留一个谜团,即——最后一次辞校长职的简短声明中,除言极疲惫,竟引一典是“杀君马者道旁儿也”。此典甚陌,知之者无多,坊间一时议论纷纷,不知“马”喻何人,“道旁儿”辈又指谁等——此惑一朝有解,对于研究他当际心境,必大有帮助耳。
与大学教育景象相对应,陶行知尽毕生精力于乡村小学教育的实践,亦值得今人心怀大的敬意。其所面对之生源,绝非乡绅富户子弟,大抵清贫人家少年,甚至收纳流浪儿童。这使他的办学,具有了显明的慈善色彩。
教育是强国的根本,小学是教育的基础——他的教育理念,完全符合教育的体系规律,也是对梁启超“少年强则国强”之思想的行动化。
在到处兵荒马乱,农事难为,民不聊生的岁月,他的努力谈何容易,每为经费所愁忉。尽管他和学生们开荒种地,自足菜薯,仍经常共同挨饿。好在学生虽然多为少年,但出身贫苦,对农事并不外行,能给予他坚守的欣慰。间或有捐助接济,然非定项支持,时有时无。
较之于蔡元培任北大校长,陶行知的坚守可谓筚路蓝缕,躬奋行之;然其属于越挫越奋人也。比蔡元培省心的是,他的学生因年龄稍小,不会卷入学潮;不如蔡元培洒脱的是,孑民先生动辄辞职,十年间辞职七次之多,且次次是被恭请才归的。陶行知是自己在办学,若辞职,他的学生们也就不再是学生了,甚或又成了流浪儿。
故只有坚守。英年早逝,实因多年操劳所致。
陶行知——他可以说是一位被中国近现代乡村民办小学累死的人;一位甘愿以一己之努力,为中国草根阶级的孩子们在知识化的坎坷路上提灯照明的教育殉道者。
吾国吾民,实不应仅仰蔡元培,仅知梁启超那句“少年强则国强”的名言,却淡忘了陶行知其人。果而如此,负国义民义也。
黄炎培曾经蔡元培介绍加入过同盟会。蔡元培于清末辞官办学时,黄炎培也曾求学其名下,故二人有师生谊,亦师亦友关系。黄炎培得以考中清朝最后一批举人,显然受益于恩师的国学功底。而他后来一度致力于兴办中等“技能学校”,也显然是为了推行恩师“技能教育”的主张。
黄炎培运气好于陶行知,他回家乡办学时,受到一位石匠出身的富户的鼎力相助。对方的发达过程,类似现在农民出身的包工头的发家史。黄一公布消息,对方立即奉上了九万多银圆,那在当时是一大笔钱。并且,对方还命自己的儿子成为“技能学校”的第一届学生。自然,黄的两个儿子,也为其父起带头作用。那由石匠而成了富人的人死前,将家产整合,除了留一小部分供后人度日,竟凑齐二十万两白银捐给黄炎培,以作办学固定基金——可谓厚资,保证了黄炎培的办学事业较为顺遂。
细析之,不论办私学公学,办学人的知识出身,实为要点之一,办“新学”也不例外。甚或正因为办“新学”,尤其重要。虽然“旧学”模式已江河日下,旧“学位”的含金量,还是被坊间民间所极看重的。进士出身的前清翰林且任过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为弟子黄炎培出任校董,且黄本人亦是往后不可再生的举人,这些非同一般的前提,不是任何办私学的人所能相提并论的。
蔡元培之于黄炎培,恩师之扶持影响力的确在焉。
与资助黄炎培办学的“义石匠”相比,南洋华商富贾陈嘉庚对家乡教育事业的慷慨资助,使他成为当之无愧的爱国华侨楷模与领袖。1913年1月,清廷逊位的第二年,他便全资在家乡办起了小学。之后,接连办成了幼稚园、中学、师范、水产及航海专科学校,并为各学校设立了图书馆、科学馆、体育馆、美术馆、音乐馆、礼堂、医院、银行等,形成了当时国内规模最大的院校村,也可以说是国内独一无二的教育基地。
清廷最后一位学部侍郎严修及最后一位状元张謇,在中国近现代教育事业进程中的作用,也都举足轻重,南北互映,世人公认,史不能阉。众所周知,张同时又是当时举措风生水起的实业家,而严为南开大学创史人张伯苓的知遇贵人。借力于民族资本主义笋芽迅长,青竹勃生的优势,中国近现代教育之图景轮廓渐明。“一时多少豪杰”六字,用以形容彼时局面,不算枉论。“豪杰”者,不仅指达人名士,当然包括百千万孜孜办学的无名而有迹的人。若谁遍觅从前的县志、乡志,定可惊讶地发现,几乎县县必有那样的人,半数以上的乡存在过他们办的私学。许多人正是“新学”毕业的学子,办学既是个人谋生方式,客观上也繁荣了中国近现代教育。只要是一所有规模的学校,便有权自编教材,自立章程,自定检验教学质量的标准。
第三,新文化运动,也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报刊业的发展。报章和书籍内容通俗易懂了,识字且关注国家之事的人多了,报刊的受众自然多了。仅当年的北大学子,胡适的学生傅斯年与同窗们编的一份学刊,经年便发行到一万余份。此事亦足见蔡元培身为校长的爱才眼光,他热忱支持,拨发可观经费以促其成。
报业尤其兴旺的上海,当年某条街上,即有报馆多家,牌匾接目呈现。一方面解决了文科学子的就业问题,一方面使舆论监督有了可以形成合力的新闻与评论平台。“使乱臣贼子惧”——孔子修《春秋》的初衷,在后来的当时,几成中国气候。并且,由而产生了一批著名的职业记者与报业家。连瞿秋白任中共领导人前,也曾以记者闻名。其他报刊与出版业重量级人物,有历史常识的人皆知晓,举不胜举,略过可矣,不赘述。
第四,新文化运动,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女性的知识化、社会化、人格及精神之独立意识。
实际情况是,在新文化运动前,早有女性先驱们为此努力了——1898年,谭嗣同之妻便与康广仁(康有为一弟)之妻合办了《女学报》,于是产生了中国近代第一份女报,由三十多位女性担纲主笔,影响逾国。此外,出现了《女子世界》《神州女报》等女性办女性撰文面向女性的报刊。到1907年,仅天津一市,女子学堂已多达一百二十余所。论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不可不提女性先驱们的首勋。因白话文的易懂便写,使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好风凭借力”,也是事实。除女性报刊的增多,面向儿童少年的报刊也出现了深受他们喜爱的新种类,如《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时代》。
第五,最为“好风凭借力”的,当然更是文学。白话小说、散文、诗与杂文、时评政论、小品文、读书随笔、文学艺术评论,争奇斗艳,你花开后我花发。报刊与文学互利双赢,确可以繁荣二字形容。自然,文字交锋鏖战与“口水仗”此起彼伏,民主与民生言论层出,文化与文明主张常见,各种主义之宣言激荡、冲突、共存,比春秋时期还要芜杂多元,像极了西方的文化启蒙世纪。白话文也使中译外、外译中变得较为得心应手,促进了中外之文学的、文化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互相了解、介绍、欣赏、借鉴——总体来说,因为中国落后的方面多,西方现代文明的方面显然,西风东渐远超过于本土文明与文化成果的输出——在后一点上,最有资本一傲的倒是保皇心至死不泯的辜鸿铭,因为他用英文翻译的古典诗词与古文化经典最早最多……
综上所述,民国时期似乎便是近代中国之一个最好的时期了?
实则不然,以上只是文化及思想景象单方面状态,或曰仅是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化知识分子单方面的感觉。但一个国家,一个时期,好与不好的史论,也要看最广大的人民大众的感觉如何。
从史中难以觅见他们直接留下的记忆。
幸而有人可以替他们间接留下印象——便是民国之父孙中山。
辛亥之后,孙中山曾悲言:“夫吾党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国救种为志,欲出斯民于水火之中,而登衽席之上也,今乃转生出无数强暴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尤甚。反令民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热,与革命初衷大相违背……”
这乃因为——袁世凯死后,民国政府班子更乏实际权力可言。清廷时的封疆大吏,曾因其逊位,一度摇身一变成为民国之地方长官。他们碍于袁氏毕竟是逊位诏书中指定的组阁人,并且自己成了大总统,虽皆心有不服,却也都不便公开竖起反旗。但袁世凯一死,群龙无首,中国再度陷于“领导班子”半虚空的局面。新军阀们其实都乐见此局面呈现——或企图据省独立,拥兵为王;或生更大野心,觊觎大总统宝座。一时间,所谓“自治”舆论,再次甚嚣尘上。而军阀麾下,经常发生哗变、分裂、叛离的情况。于是如鸡生蛋,蛋生鸡般,衍化出众多小军阀,也割据一方土地,占领一座或几座城市,过诸侯王之瘾。鲁迅诗“梦中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大王旗”两句,正是当时国家局面的逼真写照。军阀们之间互不安生,你欲吞并我,我欲消灭他。军阀战争,遂成民生大患,土匪趁隙滋生,更使黎民深受其害。军阀欲剿收土匪,以充兵源。土匪也袭击军阀部队,抢军火,掠给养,以壮大自己。是故,使黎民苦不堪言之事,兵灾第一,匪祸第二,自然灾害第三。
自然灾害不可避免。但若天灾人祸并加于民间,民间苦难重矣。从晚清到民国,民间历经惨乱,又遭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之烧杀,继而历经北伐及后来的军阀混战,已可谓千疮百孔、哀鸿遍野了。清末时期,背井离乡之民多时已达千几百万,至民国,近两千万矣。初是逃灾避难的流民,渐变为有家难归的游民。游民所到之处,居无定所,生无稳业,有堕为盗者,有沦入帮门者——于是帮会发展有声有色。
凡帮会,或易进严出,或严进严出;总之一旦进了,出来就不由自己了——凡此类帮会,性质上其实便是黑社会。
东西南北中各路游民,隐裹着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所到之处,不论城乡,都使民间太平日子更加稀少。士农工商,皆难避兵、匪、帮会三害叠加之苦。
前所述民国之种种曙光般的新现象,如币之一面;而另一面,如人间炼狱也。新现象在大都市,炼狱似的一面,在民间的最底层。
蒋兆和的《流民图》,是当时画家用画笔留下的在现场性的历史画像;而鲁迅的小说《肥皂》,也对人口买卖给出了证言。
至于文化,在民间的最底层中,传统的已然瓦解,现代的尚未成形。
再至于文艺,实际上接近是没有了——乡村的普通农家的孩子,不复再能像鲁迅小时候那般看到社戏了;小镇的劳动大众,也很少有幸在菜馆听段评书了;二三级城市的中产人家,家里能订份报看连载市民小说的,就算是少有的文艺欣赏与享受了。
民国的另一面,在《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茶馆》《春蚕》《包身工》《为奴隶的母亲》《月牙》《骆驼祥子》中……
难怪乎孙中山出那种悲怆之言;
难怪乎蒋介石对军阀笼络与憎恨交织;
难怪乎底层常有人叹曰:还不如大清朝年光好的时候!
中国之文化启蒙,实际上,“五四”之前已成景象。严复所译之《天演论》,未尝不可以视为第一次文化启蒙的“破冰事件”,其影响远超过其他翻译书籍或文章。由是,乘风者众,或出于开启民智,易变民习的真诚,或只不过为了成名获利。
梁启超斯时著文,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梁氏文风特点之一,便是每将观点推向极端。其所言“人道”,亦非仅指人道主义,而是包括人道主义在内的全部做人准则——那些准则,《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蒙学读本中不是一再宣扬了吗?孔子思想、《朱子家训》、经史子集里,不是也一再强调了吗?
然而梁氏看出了问题——只教诲得了学子,难以深入民间。
应该说他看得还是比较准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小说足以救国乎?若国还是老样子的国,民又怎么能靠新小说而如其所愿成为新民呢?
有怎样之国,亦有怎样之民——他回避了这样一个辩证关系。
他所言的新小说,是相对于《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封神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评书、戏剧的一种概念。
附合其观点的有两种声音。
一种予以发挥,以法国为例,认为“今日法人之安享共和政体之福,皆小说诸家之所畀”。
这种附合,强调文化启蒙促进了法国大革命的功绩;与梁氏貌和,其“道”相左。
一种予以深究,认为如上小说、评书、戏剧,皆毒化民心之根源,“其文采愈足以自饰,则其流毒愈深极远”。——于是自成小说害民亡国论。这不是梁氏本意。梁氏虽鼓吹所谓新小说足可新民,但还不至于“极左”到认为旧小说、评书、戏剧都该一扫而光的程度。
反对梁氏的声音也是有的,同样从国与民的逻辑关系上表达质疑。
一个事实确乎是,在关于小说的大讨论时期,新小说如雨后春笋般多起来,从政治小说、侦探小说到冒险小说、言情小说、苦命小说、复仇小说等等,种类极为繁多。因广受欢迎,报刊每登广告以高酬求稿。而最为盛行的,乃翻译小说。因为是西方国家的现代小说,对于中国人,似乎最符合新的概念。
20世纪20年代时,某些风华正茂的革命家也曾是文学青年,瞿秋白发表过很“布尔乔亚”的抒情诗;方志敏发表过小说;张闻天的诗作和散文频频见报,并且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作品。今人对陈毅的律诗已不陌生,而他当年发表过多首特抒情的白话诗。
那时,有三座城市,最能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折射出时局动荡、民心涣散、四分五裂、难以整合的中国形态。
北京朝野内外,仍在为中国的体制问题而各派角力,明争暗斗,每每刀兵相向。致使古都上空,经常乌云密布,官民各界,每每人心恓惶。
广州人则有两类——一类一门心思将革命进行到底;一类趁乱捞钱,官倒民倒齐踊跃,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不但贩货,而且贩人。
上海因为租界甚多,占足开化风气之先势,遂成新文化丛生之地,书肆林立,皆以专出新小说为招牌。翻译小说的广告最为抢眼,读者最多,销量最畅,读新小说几成一切识字之人的时髦追求。这一种态势,迅速扩大向江苏、安徽、浙江周边三省。新戏剧也如火如荼,良莠参半。
后来,生理卫生书籍大行其道,尤是《保精大论》《男女交合新论》之类“性爱宝典”成为许多识字青年的枕畔书。
而于这等出版业的发达盛况中,“哲学”一词也进入了中国文化知识分子们的视野——黑格尔、叔本华、卢梭、孟德斯鸠、伏尔泰、尼采等名字,频频现于学理报刊,致使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等学界“大腕”,一再著文予以阐释、批判,每起论战。他们还要抽出精力来,关注市民阶级的读书倾向,指出哪些书是出版界哗众取宠,只为赚钱而出的“垃圾书”,而哪些书才真有科学知识普及、人文启蒙的价值,以肩“文化导师”的使命。结果常引火烧身,树敌成靶。总之,都够忙的,够累的,够操心的,够忧虑的——大约,也觉活得够充实的。
想象一下当时上海的情况,那种文化热的局面,似不逊于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新文学时期”;与后来中国网络时代的“自媒体”情况可有一比。那似乎是一个没人管的文化时期;也分明是一个人人言论权利平等的时期。什么名流、前辈、师长、同窗、新交旧好,理论起来,没大没小。总体上,就事论事言理的多,损辱人格的现象少。
对于清末的上海本地人,所谓“政局”似乎是这样的——清朝廷虽然尚在,但与“阿拉”何干?它派驻留辫子戴顶子穿袍子的官员吏役,实际上对本地的管辖权非常小。“犯法”二字,在上海有两重意思:一指犯清朝的法,二指犯租界的法。犯清朝的法可逃入租界暂避一时,若租界洋警局不配合,清朝的捕头们干没辙。若犯了租界的法,那在上海就无处可逃了,清朝的上海官想不管都不可以,洋警局绝不会答应。是故,情况变成了这样——上海虽是中国之城,但上海地方官在当地是低于洋官员的二等官;清朝的法是低于租界法的二等法;清朝的执法者是低于洋警察的二等执法者。“大清”的官员以及法和执法者,在自己国家的城市沦为二等了,也就难怪上海人不怎么拿“大清”当回子事了。在上海人看来,所谓“大清”,只不过剩下了个空架子而已。若革命党真能将它的命给“革”了,上海人像大多数汉族人一样是乐见其成的。若一时还做不到,上海人也不是多么的急。十八年都等了,再等十八天还是有那耐心的。因得开化风气之先,上海几无心有保皇情结的人。也因得开化风气之先,上海之多数人,不分阶级地,对“大清”的腻歪远胜别省市的人,对自己那种腻歪的忍性,也远高于别省市的人——毕竟,“大清”的腐朽气没落气和焦虑烦躁的晦气,离他们较远,对他们的辐射已微乎其微。
前边所谈的文学现象、理论现象、出版现象——广而言之,文化现象,形成于上海,如形成于香港一样自然。实际上那现象比香港还生动、活跃、色彩斑斓,因为香港当年不曾云集了那么多的文化知识分子,仿佛全中国的老中青文化知识分子多数集中到上海了。
后来相对于“京派文化”的“海派文化”之说,细思忖之,其基本特征,或曰与“京派文化”的最大区别,似可概括为“自如”二字。此特征,即使在论争最严肃并且似乎特重大的问题时,也给人以“举重若轻”之感,而不会出现什么黑云压城更不会出现什么剑拔弩张的局面。
似乎也可以说,在辛亥革命之前,在上海,“大清”已名存实亡了。
抚去文化的文艺的现象看旧上海,其当年的全貌像当年的旧中国一样,也分分明明地呈现着撕裂状态。
英国作家阿尔多斯·哈克里斯曾这样评说上海:“没什么地方有比那里更刺激的生活可以想象了。”
20世纪20年代时,上海已近三百万人口。
它有众多的企业家、成长中的中产阶级、具有各种主义和思想的青年、大学生。
作家、画家、音乐家和电影制作人估计并不少于纽约、巴黎。
80年代,外国电影史学者看了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电影,惊叹水平之高完全可与当时的国际水平相提并论。
当年,全中国一半以上的公交车、私家车在上海。
它是经营着全中国一半以上对外贸易的巨大港口,有中国最大的船坞;
它是中国最主要的工业与金融中心;
它拥有中国一半左右的工厂,四万多名工人;
外国在华投资的三分之一融入上海经济链条。
上海发电厂是旧上海活力的象征,茅盾的小说《子夜》描写过其厂房顶上的霓虹灯光,火红与荧绿色闪烁着几个英文大字——“光明、热情、权力”。
它是大量小商人、小店主和代理商的温床。外国商业大亨和形形色色冒险家的涌现,使上海在资本主义商业化的光环之外,又佩戴着殖民地现代化的徽章,而租界是那种徽章的城市造型。仅法租界就五十万人之多,但法国人只不过一千四百多人,外国人总数不超过两万——这从一个侧面可见上海当年的富人之多。
但当年上海的穷人更多,成千上万人租住在污秽不堪的河流上的小船舱中;工人们往往三代居住在小巷口的旧危房中,露宿街头的乞丐比比皆是。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挣少得可怜的钱,完全没有尊严和生命保证可言。纱厂里的女童工们经常被热水烫伤。一位外国记者在报道中这么写——看到有起码一百个婴儿在弥漫的水汽中躺在长凳上,而他们年轻的母亲是贿赂了工头才将他们偷偷带入车间的,她们没办法。
穷工人的出路几乎只有两条——要么加入黑帮寻求庇护,要么暗中接近共产党发誓改变社会。
那名外国记者引用外国谚语说:“上海是由一层厚厚的地狱和一层薄薄的天堂组成的。”
如果说上海发电厂当年由霓虹灯组成的“光明、热情、权力”象征着一座城市的貌相,那么,它只实现着极少数人的梦想,与众多中国人的梦想是无关的。
全中国的人都没想到,辛亥革命会结出袁世凯称帝的劣果。牺牲了那么多仁人志士的性命,流了那么多好男儿的血,用民间的话说:“不承想弄出了个这!”
严复对“大清”的感情并不比王国维浅;他是连君主立宪都不赞成的人;他当清朝的官当得很有感觉,也很尽职;他主张改良,而改良是为了“大清”能重新强大起来;他认为比起元、明两个朝代,清朝的总体表现是不错的,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并非是暴政凌民的一贯统治;他为“大清”的灭亡扼腕叹息。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诅咒梁启超这个君主立宪主义者罪该万死——“小说救国论”实际上起到的是使“大清”速亡的“坏”作用。
梁启超得知后反唇相讥:是他翻译《天演论》先带了个坏头!
而在王国维看来,他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而在北伐革命将士看来,大时代的潮流当前,文化只分三类——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而三人都介于不革命和反革命之间。
后话是——王国维的死,与自己心谙此点不无关系;傅斯年主持民国政府中研院,为梁启超之子梁思永向财政部打申请补助的报告时,还不忘在文中加了一句:“人家的父亲虽是我们的敌人,但其在文化传承方面毕竟多所作为。‘逻辑’一词是其发明,仅此一点,即可谓贡献……”
“敌人”二字,意味着在国民党核心人士那里,前账是无法忘记的。但傅氏毕竟非是彻底的政治动物;相反,是骨子里的知识动物、文化动物,故其看人,首先还是着眼于知识与文化方面怎样,不能不令人觉得可爱。
而国民党元老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期间,不但连自己明知是共产党人的陈独秀、李大钊也聘用,连死不悔改的保皇人士辜鸿铭也“收编”了过去,其为民国所做之“文化统战”工作,真是堪称卓越。
如果说袁世凯称帝开了中国人一次冷玩笑;如果说北伐又使国人看到了国家翻开历史新篇章的希望;那么发生在上海的“四·一二”事变,则一下子使中国跌入了“革命”后的恐怖深渊。
上海曾经“自如”发展的文化局面,从此戛然而止。“海派文化”也随之面目全非,仅成历史话题矣。
连当时主张“为文学而文学”的“新感觉派”的主力作家们,都因那“恐怖”的气氛而离开上海,各奔一方了,足见那事件对于文化人是多么巨大的刺激。
是故——被国民党人视为“敌人”的梁启超们也罢;被共产党人视为“敌人”的胡适们也罢;先被国民党视为“敌人”后来又被共产党视为“敌人”的许多文学的文化的人士也罢——说到底,其实都不具备成为任何政治集团的敌人的能量。
单靠文学、文化肯定是强不了国的。
若一种政权瓦解了,如清朝、如民国,也不可能仅仅因为文学、文化起了破坏作用;一定有其自身不可救药的原因。
举凡革命,则必号召暴烈的行动,否则无法制胜;而举凡文学,大抵遵循人性立场,违背则遭谴责——此二者之核心主张的根本区别。
举凡革命,皆需昭示理想,于是必维护高尚激情;而举凡文学,总是面向民间,于是每见现实之常态——此二者之“规定行为”的不同。
即使拥护革命如雨果、高尔基者,后来都与革命发生意见分歧,正是由于以上两种原因。
“存在的即合理的。”——此言不但适用于解释革命,也同样适用于解释文学、文化。
21世纪的中国,若能以超乎以往任何时代的包容性看待文学与文化,则新时期之新又加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