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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书的亲情

梁晓声Ctrl+D 收藏本站

许多人与书的关系,犹如与至爱亲朋的关系。这么比喻甚至都不够准确——因为他们或她们对书的感情往往深到挚爱深到痴爱的程度。谈起书,这些人爱意绵绵、一往情深,仿佛是在谈人生的第一个恋人,好朋友,或可敬的师长。仿佛书是他们或她们的情人、知己、忘年交……

大约在三十年前,一个上海女孩儿成了云南插队知青。她可算是知青一代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了,才十四五岁。她是一个秀丽的上海女孩儿,曾被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导演邀去试过镜头。女孩儿的父母作为大学里的教育领导,“文革”中在劫难逃,自然是被首批打入另册的了。女孩儿的家自然也是被抄过的了。在“文革”中,知识分子的家一旦被抄,那么便再也找不到一本书了。

女孩儿特伤心,为那些无辜的书哭过。

然而这女孩儿天生是乐观的,因为她已经读过不少名著了。书中某些优秀的人物,那时就安慰她,开导她,告诉她人逢乱世,襟怀开阔乐观是多么重要。

艰苦的劳动女孩儿只当是体魄锤炼;村荒地远女孩儿只当是人生的考验。女孩儿用歌唱和笑容,以青春的本能向那个时代强调和证明着她的乐观。

但女孩儿也有独自忧郁的时候。对于一个爱看书的女孩儿,哪儿都发现不到一本书的时代,毕竟,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时代啊!

有次女孩儿被指派去开什么会,傍晚在一家小饭馆讨水喝,非常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一本书,那一本书在一张竹榻下面,人不爬到竹榻下面去,是拿不到那一本书的。女孩儿的眼睛一旦发现了那一本书,目光就再也不能离开它了。那究竟会是一本什么书呢?不管是什么书,总之是一本书啊!

那是一个人人都将粮票看得十分宝贵的年代。在女孩儿眼里,竹榻下那一本书,简直等于便是十斤,不,简直等于便是一百斤粮票哇!

女孩儿更缺少的是精神的食粮啊!

女孩儿的心激动得怦怦跳。女孩儿的眼睛都发亮了!

女孩儿颤抖着声音问:“那……是谁的书?……喏,竹榻下面那一本书……”

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的男人们放下了碗,男人们擎着酒杯的手僵住了,热闹的划拳行令之声停止了……

小饭馆里那时刻一片肃静,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注视在女孩儿身上——人们似乎已经好几个世纪没听到过“书”这个字了,似乎早已忘了书是什么……“书……竹榻下那一本书……谁的?……”

女孩儿双手伸入衣兜,一手指向竹榻下——她打算用兜里仅有的几角钱买下那一本书,无论那是一本什么书。而兜里那几角钱,是她的饭钱。为了得到那一本书,她宁肯挨饿了……一个男人终于回答她:“别管谁的,你若爬到竹榻上拿到手,就归你了!”

女孩儿喜上眉梢,乐了。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十四五岁的,秀丽的,已是云南插队知青的这一个女孩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即往土地上一趴,就朝竹榻下面那一本书爬去——云南的竹榻才离地面多高哇,女孩儿根本不顾惜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了,全身匍匐着朝那一本书爬去……

当女孩儿手拿着那一本书从竹榻下爬出来,站起来,不仅衣服裤子脏了,连脸儿也弄脏了,头发上满是灰……

但是女孩儿的眼睛是更亮晶晶的了,因为她已经将那一本书拿在自己手里了呀!

“你们男人可要说话算话!现在,这一本书属于我了!……”

小饭馆里又是一阵肃静。

女孩儿疑惑了,双手紧紧将书按在胸前,唯恐被人夺去……

大男人们脸上的表情,那一时刻,也都变得肃然了……

女孩儿突然一扭身,夺门而出,一口气儿跑出了那小镇,确信身后无人追来才站住看那一本书——书很脏了,书页残缺了,被虫和老鼠咬过了——但那也是宝贵的呀!

那一本书是《青年近卫军》。

女孩儿细心地将那一本书的残页贴补了,爱惜地为它包上了雪白的书皮……

如今,当年的女孩儿已经是妈妈了。她的女儿比当年的她自己还大两岁呢!

她叫林酷,是“文革”结束以后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位哲学博士中的首位女博士。她目前在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任研究员,而且是法哲学硕士生导师,指导着五名中国新一代的法哲学硕士生呢……

她后来成为博士,不见得和当年那一本书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但当年那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知青爱书的心情,细想想,不是挺动人的吗?

人之爱书,也是足以爱得很可爱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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