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冬将至(1938年7月~1938年11月) 东京蜗牛与巨型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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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松浦淳六郎的第106师团也不是唯一被打得叫苦连天的师团,跟它同病相怜的还有伊东政喜的第101师团。

第101师团虽然跟第106师团一样都是由预备役士兵编成,但由于早一年侵入中国,且有上海、杭州、徐州的作战经验,所以这支东京部队的战斗力当在第106师团之上,但仍被打得有点晕。

冈村派伊东带人向星子方向攻击,是想直插德安,包抄中国军队的后路。在8月21日攻占中国最美丽的县城——星子县(背靠庐山,面对鄱阳湖,白鹿洞书院所在地)后,这个师团一直沿破损的德星公路前进。

星子到德安的公路有多长呢?38公里多一点。但第101师团从星子到德安打了多长时间呢?两个多月。这几乎已经创造了日军进攻最缓慢的记录。尤其在庐山东西牯岭被叶肇第66军等部队拦截,还搭上一个大佐联队长的命。

后来武汉在10月25日都已经陷落了,这个师团仍没打进德安。

什么是东京来的蜗牛?这就是了。

这个事说明什么?除第101师团战力有问题外,主要还是因为武汉会战吸取了淞沪会战的教训,已经开始注意阵地的纵深配置,正如薛岳在《抗战回忆录》中所言:“……德星公路方面,原已筑成多线预备阵地,自星子到德安,长约30公里,与敌101师团苦战两月,节节抵抗,未尝不战而弃寸土,实得力于多线预备阵地,及守备部队之坚忍沉着,保有转移阵地之自由,此在持久战之指导,似尚得要领。”

前面说过,在赣北战场,薛岳有个作战原则:北守西攻。

北守就是扼住从德安到星子间的公路。只有北面守住,瑞武路方面的攻击包括两路之间的万家岭围歼才会从容。进一步说,这关系到江南日军对武汉的合围速度。而庐山,正是德星路上的一个楔子,一个天然的巨型堡垒。

华夏自古多名山,单从自然景致上讲,如果说哪座最奇秀,可参与竞争的有很多,除了庐山外,长白山、终南山、华山、黄山、衡山、天台山、雁荡山、峨眉山、青城山、梵净山、武夷山……可以列出一串名字,但从文化的角度说,集自然之美与文化之胜,或者说综合实力最强的,无出庐山之右者。

屹立在鄱阳湖畔的庐山实为华夏第一文化名山。

从东晋慧远大师建东林寺,到朱熹讲学的白鹿洞书院,庐山集佛、道、儒历史胜地于一体,慕名游庐山的名人数不胜数:陶渊明、王羲之、顾恺之、谢灵运、李白、王昌龄、孟浩然、白居易、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陆游、朱熹……庐山之美,中外皆知。至晚清民国,有25个国家风格的别墅建于庐山,形成风格迥异的中西建筑群,很多西方人都居于庐山,开战后仍滞留于此的英、美、法、德、意侨民仍有百余人。

庐山四季清凉,为民国避暑胜地之首。

蒋介石非常喜欢庐山,自定都南京后,每到夏天就带着人到庐山办公,所以庐山可以说是国民政府的夏都。算起来,从上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蒋介石有十多个夏天都待在庐山,光是重要的军事会议就召开了十多次。1937年的7月17日,蒋在庐山全国各界人士谈话会上发表的宣言还历历在耳:“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武汉会战开打后,蒋介石特别跟陈诚讲到庐山卫戍的问题。同时,发电报给南昌的薛岳,令其转副司令叶肇:

南昌。薛总司令转叶副总司令伯芹兄:前线辛劳,将士牺牲,无时不为之痛愤。对于东牯岭之苦战恶战,尤为怀念不置。庐山为长江保障,无论战况如何变化,庐山必须由我军掌握。日军炮兵向庐山轰击,万一南浔路各处失利,则兄部应即以庐山为中心,发展运动战,使敌不能向南向西直入,此时应尽量囤积粮米,作三个月之用为要。但此非常人之任,故特赋兄以此重任也。务希竭尽职责,完成使命,必得最后之胜利也。中正手启。

蒋介石关注庐山,有军事上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原因,他太看重这里了。

薛岳和张发奎两兵团云集九江、庐山一带,而九江在地理位置上没法死守,一旦九江陷落,它旁边方圆300里的庐山,当然就成为掩护大军转进和阻击日军的天然堡垒。

1938年7月21日,陈诚带着他的战区参谋来到庐山,在莲花洞召开张发奎第2兵团师长以上军事会议,商讨南浔路的作战问题。

在会上,陈诚问:“你们知道日军现在是怎么笑话我们的吗?”

众人鸦雀,张发奎也下意识地摇摇头。

陈诚说:“日本人说我们的陆军只有一个师的人。”

大家没明白。

陈诚接着说:“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我们的部队只会一个师一个师地单独作战,而不知友军之间协同作战,不能发挥大军的优势所在,结果上百个师只等于一个师!”

陈诚继续说:“原因何在?首先是自私!只知道保存自己的力量;其次是没有一个现代化的作战头脑。所以这次打武汉会战,无论是江北还是江南,无论是大别山还是南浔路,友军之间的协同特别重要!”

会后陈诚在庐山地图上画出一条防线,交给自己的参谋处长刘云瀚(黄埔军校7期,江西大余人),叫他前往九江联系驻守在那里的江西保安第3团、第11团,命令他们立即从九江转赴庐山守备。

进入夏天后,作为第9战区司令长官兼武汉卫戍司令,陈诚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除了拟定作战计划,调度军队外,他还要到防区视察军情。6月底,他已经整整走了一遍江防要塞。而比陈诚更忙的,则是身兼两个参谋处长之职的刘云瀚。

刘云瀚是“土木系”重要成员,这一年才27岁。早在18岁,他就考上黄埔军校,后来又上了陆军大学11期,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一年前中日开战,他由陆大教官出任第15集团军司令部参谋处作战科科长,在陈诚手下负责作战事宜。刘本来就出生在一个知识家庭,进入军校后经过锻炼,显示出很高素养,加上其头脑精明,思路清晰,很快被陈诚看中,一路不断提拔,后将其放在嫡系第18军第11师,由营长升为团长,参加淞沪会战。武汉会战爆发前,再被陈诚提拔,出任武汉卫戍司令部参谋处少将副处长和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谋处长之重任。

7月23日深夜,刘云瀚带着两名卫兵,骑战马从庐山前往大敌当前的九江。

路程不是很远,20公里不到。一路上,除了匆匆布防的军队,就是从九江方向来的难民,他们逃难的方向正是庐山。

刘云瀚不免担忧。

九江已是一片混乱,城内外守军严阵以待,保安部队正在疏散居民。刘云瀚携带着画有防线的庐山地图找到李汉魂(保安团归李汉魂节制),出示了陈诚的手令,随后在江边找到正在布防的江西保安第11团团长胡家位(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江西新建人)和第3团团长邓子超(黄埔军校1期,江西石城人),叫他们立即向庐山转进,用坚守加游击战的方式,在那里拖住部分南下日军,作为牵制力量配合武汉的会战。

刘云瀚知道胡家位是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外甥,有这层关系,刘一度担心胡会打退堂鼓,找个借口溜到后方。

显然他多虑了。

胡家位说:“我等人必定坚守庐山,没有上级命令,寸步不移。”

刘云瀚说:“保安部队为地方上的准军事力量,武器本身就不济,但胡团长意志如铁,云瀚佩服,必当向长官部汇报,给你们充足的弹药。”

就在刘云瀚走后的第二天,波田支队就扑到九江城下。

胡家位和邓子超两位上校在忙完眼前的任务后,带着保安团星夜赶往庐山。

上山后,胡家位的第11团团部设在庐山中心牯岭图书馆,防守庐山东面的五老峰、太乙村、三叠泉一线;邓子超第3团团部设大林路,负责防守庐山西面的汉阳峰、剪刀峡、石门涧一线。

8月11日,擅长游击战的杨遇春(黄埔军校3期,江西瑞金人)上山,统一指挥两支部队。之所以说他擅长游击战,是因为杨以前是名红军指挥员,曾任红12军35师师长等职。但在1933年因故转投国民政府。本来按调令,杨遇春要去顾祝同第3战区指导游击战,路过江西时被“扣”下来,战区希望他能留在更熟悉的江西打游击,就这样被重新任命为庐山守军总指挥。

当时庐山有石砌山路9条,山间小路更多,而两个保安团不到3000人,怎么布置是个问题。不过,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庐山本来作为军政要地,就修有各种工事,抗战开始后,又修建了一批。杨遇春上山后,带领士兵继续修建并加固原有工事,一时间庐山碉堡林立,战壕纵横,一个个观察哨出现在群峰之上。

就在这时候,在星子登陆的第101师团第101联队,在联队长饭塚国五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2期,群马县人)的率领下,向庐山东西牯岭进攻。

我们就从这支部队的军曹荻岛静夫的行程写起。

1938年8月23日,是荻岛接到征兵令一周年的日子。按他的说法,一年光阴飞逝,好像在梦中一样就过去了。但对中国民众来说,八年中的每一天都如缓慢行走的大象的步伐。这是荻岛所无法理解的。

荻岛所在的这个联队的前任队长,是死于上海战的加纳治雄,随后风格彪悍、一脸连鬓胡子的饭塚国五郎接任(当然,他的死期也不远了)。他们坐着船,在两艘驱逐舰和多架飞机护送下,沿长江水道,由镇江,经南京、芜湖、安庆,至湖口。途中两岸要塞的中国军队炮击猛烈,炮弹不时呼啸而过,他们的一艘运兵船被炮火击中,近百名日军毙命,眼前的一幕叫荻岛魂惊难定。

虽已是8月下旬,但南方的气温依旧极其炎热,每艘运兵船上本应容纳一千多人,但结果上来了两千多人,拥挤、闷热加上中国军队不时的袭击,叫日军焦躁不安。为了躲避袭击,他们改由夜间行船,按荻岛日记中的形容,他们的船像几头巨大的黑色鲸鱼“向前猛进”。

1938年8月25日傍晚6点,师团长伊东政喜下令,部队在星子县大板桥登陆。

鄱阳湖的辽阔叫日军士兵叹为观止。在日本国内,最大的湖要算滋贺县的琵琶湖了,但也只有670多平方公里,而当时的鄱阳湖面积超过4000平方公里。波光浩瀚,渺无际涯,不知名的大鸟在晚霞中缓缓飞行,那是真正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叠翠的山峰,沙洲与林木,丰美的水草……长江是褐色的,鄱阳湖却是碧蓝色的,在江湖交界的地方,甚至界限明晰,奇异的景象叫荻岛和他的同伴惊呼不已。

就是在这样一个奇妙的黄昏,在这样一个拥有奇异美景之地,在炮火的掩护下,第101师团的士兵开始大规模登陆。

荻岛此时在大队本部任职,由伍长晋升为军曹,他所服务的第2大队长已换到第三任:第一任大队长卯野中佐在上海强渡吴淞时战死,庐山之战打响前,“生性开朗”的大队长足立接到调令,到关东军出任新职,现在继任大队长是沉默寡言的尾家少佐。

日军在8月29日抵达庐山脚下,此时保安团基本上都在山上布防,庐山脚下是第66军,谭邃接替叶肇为军长,辖第159师师长陈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2期,广东顺德人)、第160师师长华振中(保定陆军军官学校6期,广东始兴人)。

一开始的时候,庐山战虽然不是太激烈,但却是非常有特色的。按日军的说法,中国军利用天险地形,像猿猴一样神出鬼没。重武器虽然少,但是用捷克枪的狙击极为准确,给日军造成很大麻烦。战斗中,饭塚国五郎的坐骑被击伤一目,饭塚当即从马上掉下来,把他的亲兵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个不祥之兆。

日军开始使用催泪瓦斯。高纯度辣椒和芥末提取素叫中国士兵睁不开眼睛,面部皮肤、呼吸道如火烧般刺激,喷嚏、咳嗽不停。5天后,荻岛所在的部队才进占秀峰寺。

秀峰位于庐山南麓,是香炉峰、双剑峰、文殊峰、鹤鸣峰、狮子峰、龟背峰、姊妹峰等诸峰的总称。当地人有这样的说法:庐山之美在山南,山南之美在秀峰。这一点,荻岛也发现了。

这是短暂的战斗间歇。

荻岛发现西面半山腰,苍松翠柏间,挂着几十尺高的瀑布,而流水蜿蜒曲折,经过他们眼前的寺院。这就是大唐李白诗中的庐山瀑布么?第101师团来自东京,以第1师团的预备役士兵组成,虽然战力平平,但整体文化修养却相对高于其他几个师团,几名教师出身的鬼子凑在一起议论不停。

此时他们身处庐山鹤鸣峰下,面前的秀峰寺是庐山五大寺院之一,建于南唐时代。他们所看到的瀑布,是庐山著名的开先瀑布。李白诗中的瀑布还真是这条瀑布。瀑布流水至眼前,那水是荻岛踏上中国土地后所见到的最清澈的。很多鬼子用水壶装水,另一些鬼子则开始冲凉。

一时间,他们似乎忘记中国军队的枪口,四周陷入巨大的寂静。除流水声外,就是空山鸟鸣。

战争是残酷的,但又是微妙的,这种微妙体现在入侵者片刻的失神中。他们在想什么?寂静当然是短暂的,大片乌云聚集在庐山上空,一场大雨是避免不了的了。

荻岛的大队长尾家告诉他,一个榴弹炮分队遭中国军的迫击炮轰击,全军覆灭。

尾家话音未落,一发炮弹落在300米外的屋舍,整个屋顶被掀了起来。显然,高处的中国守军判断屋舍里有日军的指挥机构。

一时间枪声大作。这时候,雨点也砸了下来。

战斗重新开始。尾家大队摸索着前行,途中又遭中国守军的捷克机枪的猛烈阻击。黄昏迫近时,离中国军队守卫的一座高地只有200米不到的距离了。这时候,大队的子弹几乎打光。尾家派荻岛带人去联系后面的辎重部队,领取弹药。

9月3日凌晨,尾家大队开始向庐山西北高地发起进攻。

此前荻岛给部队发了饭团、栗羊羹、汽水和香烟。这些日子,日军基本上靠挖红薯和芋头果腹,渴了就喝溪中的流水。

在阵地上,荻岛看到了第101联队的联队长饭塚国五郎大佐。

多日连续行军和作战已使饭塚疲惫不堪,原本就留连鬓胡子的他,胡子更长了。饭塚对他的大队长尾家说,如果攻击部队看到高地上的中国军开始溃逃,就立即冲锋,打白刃战。但没想到,这天下午,联队传令兵来到尾家大队,顺便通报了联队长饭塚国五郎的死信儿。

饭塚死时,日本著名随军记者小俣行男在他身边,此外还有几个随军记者。

小俣行男后来以《日本随军记者见闻录》而著名。开战前一年进入读卖新闻社,1938年1月开始随军采访,武汉会战开始,小俣紧随第11军,在各个部队穿插,曾跟第6师团派跑了一阵,后来又转到江南,跟同事分配任务时,本来有两个选择,一是跟随第9师团行动,二是跟随第101师团行动,最后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觉得这个师团遇到的麻烦会不少,对记者来说可写的东西也就更多。

不过,小俣也没想到,这个师团的麻烦也太多了,光在星德公路上就耗了两个月,而且他们几个记者还把联队长饭塚国五郎大佐送上了西天。

饭塚之死非常具有戏剧性。

在东牯岭,饭塚面对第66军华振中第160师,连续进攻均不得手。一时间,两军对峙起来。这时候,包括小俣在内的随军记者庐山采访团来到前线,有文字记者,有摄影记者,还有拍战场纪录片的。

因前进受阻,饭塚心思没在采访与拍摄上,但对于东京来的记者,他又没办法拒绝。这天午后,在答应两个摄影记者拍战地写真后,他们来到联队队部外秀峰寺西面的一个山坡上。天气特别炎热,饭塚脱掉军服,只穿了个白衬衣(日军从将领到士兵,衬衣基本上都是白色的,只有少部分是土黄色的)。

饭塚的副官提醒,白色衬衣目标太明显了,意思是叫饭塚最好穿上军装,但饭塚觉得没什么问题,而且他戴着钢盔呢。记者先拍了一组饭塚拿着望远镜瞭望的照片,最后又拍了一组拄着军刀的,最后拍了一组挥舞军刀的。

记者虽然知道前线危险,但显然低估了其危险程度,也低估了中国士兵的本事。对于饭塚来说,同样是这个问题。一句话,大意了。但如果他命好的话,那也没关系。但饭塚最近脸色发青,印堂发暗,不久前所骑战马还被子弹击中。

就在饭塚摆着挥刀姿势时,一支步枪已经瞄准了他。

饭塚所在山坡对面500米开外,是华振中第160师的步哨。两名监视敌情的哨兵发现了对面山坡上奇异的一幕。开始两人吓了一跳,以为日军又开始进攻了。但再一看,那个鬼子又把挥起的军刀放下了,然后扭过头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其中一名哨兵瞄了好几次了,虽然他无法断定饭塚的军衔,但由于看到他一会儿举起军刀,一会拿起望远镜,就知道至少是个中队长。稳了一下心神,他扣动了扳机。

这是极为精准的一枪。子弹从饭塚前胸射进,打穿了他的心脏。饭塚没挣扎一下就滚落山坡,死了个结实。

那名哨兵不知道自己刚灭了一个头狼,所以没事人一般继续监视敌情了。

第101师团的悲剧还没完。就在饭塚国五郎被“枪毙”后不久,一场叫日军陷入悲惨世界的金轮峰争夺战开始了。

金轮峰位于庐山南麓,山势尤为险峻,这里乱石横生,藤树蓬勃,而峰顶平坦,呈圆形。上面有座叫舍利耶的铁塔,最初为石塔,建于三国时期,到明朝重铸为铁塔,屹立在峰顶四百多年。最高海拔虽然只有700多米,但由于四周山峰不高,也就使顶有铁塔的金轮峰显得十分突兀。

庐山战打响前,第160师师长华振中在金轮峰上布置了阻击部队。

饭塚死后,备受哀荣,给他拍的纪录片也就成了绝版,一度在东京影院放映,成了1938年秋天的热门亡魂。接替他出任第101联队长的,是布施安昌大佐。此人上任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倾联队之力攻占金轮峰,拿下南麓的这个险要据点。

从9月10日打到24日,日军向金轮峰发动了12次攻击,但都被占据有利地形的第160师打下来。仅在此山峰,仰攻的第101师团就伤亡两千多人。由于是险峰争夺战,所以日军把能想到的爬山方法都想到了,第160师的战士们则把能想到的据守的方法也都想到了。

战斗激烈倒不算什么,对日军来说最头疼的,是这种高峰争夺战的艰难困苦,所以打着打着,中日开战以来从未出过的情况出现了:日军的一些下级军官和士兵借口下山取水,偷偷溜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去“休养”。要命的是,这种情况在各个中队都出现了,而且人数一直在上升。

为此,联队长布施下达了一道命令:没有中队长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下山取水。到9月12日晚,日军雪上加霜,几名菜鸟慌乱中操作失误,把自己的榴弹炮给弄爆炸了,当场炸死7人。

一年前,这支由预备役人员组成的部队从东京出发前,陆军参谋本部的井本熊男特意去看了一下,回来后表示:第101师团军事素养堪忧。后来果然在淞沪会战中伤亡最惨重,居各师团之首。

东京的士兵类似于大阪的士兵(第4师团),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但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当然,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是大地方出来的人,所以他们是瞧不上什么仙台兵、金泽兵和熊本兵、广岛兵的;进入他们眼里的,或许只有大阪兵和京都兵,但问题是京都兵很强,这又是东京兵比不了的。

面对第160师的阻击,日本人在庐山陷入晕头转向和悲苦中。

9月12日夜,荻岛静夫军曹上了5次厕所。转天一大早就起不来了,一种半生不死的感觉笼罩了他。实际上很多士兵都陷入这种状态。由于后方补给线不时中断,他们的粮食成了问题,士兵们在战斗间歇需要干农民的活儿:跑到地里去挖红薯。荻岛一口气吃下5个后,才稍有些好转,看来是饿的。

无论日本士兵还是中国士兵,在漫长的前线生活中,疾病都是躲不掉的。此时拿第101师团第101联队来说,一线上的军官非死即伤,另有一半士兵不是死伤就是患了痢疾,躺在战壕里苦苦呻吟。

布施联队长一再下令强攻,但下面的部队长接到命令后,在进攻中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夜里日军只能在山坡上露营,用荻岛静夫的话说,看着庐山皎洁的月亮,在疲倦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此时荻岛还在大队本部,负责跟后方的辎重兵联络,保持弹药的及时供给。由于新任大队长尾家是个事无巨细的家伙,所以搞得荻岛特别得累,开始“怀念”起前任大队长足立那种“大胆放手”的指挥风格。

这一回,荻岛静夫是真的病了,主要是打不起精神来,食欲开始不振,但也不发烧。后来军医景村告诉他有可能得了肠胃粘膜炎。两个人蹲在草坑儿里,聊了起来。

荻岛:“不会吧。”

景村:“怎么呢?”

荻岛:“虽然没啥食欲,但我还是想吃馅饼和罐头。”

景村:“你别做梦啦荻岛!我断定,至少半个月是吃不到这些的!”

荻岛:“吃到红薯也好啊,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中国的红薯,太好吃了。”

景村:“我觉得你小子神经啦!”

但此时庐山谷底里农民种的红薯,基本上已经被日本士兵和中国士兵挖没了。

话说直到9月23日,在援兵的帮助下,日军才完全攻占金轮峰山腰。在日军欢祝时,第3大队的牧野少尉和十几名士兵意外地从山上滑了下去……

转天,第3大队向峰顶发起攻击,但被打了下来。25日,第2大队再攻,仍没成功。为了加强火力,日军在当天把野战重炮运到半山腰。但糟糕的是,由于士兵技术不精,所发射的数十枚炮弹竟没一枚打到峰顶。

这个消息叫布施大佐极为恼怒,他觉得确实丢人了。

随后日军又调来高射炮。用冈村宁次后来的说法,用打飞机的高射炮攻峰顶,这样的战例是绝无仅有的。但问题是仍没得手啊。

9月27日,第3大队再攻金轮峰,仍不得手。此战中大队长川上重伤。当天夜里,不等日军喘息,山顶上第160师拿出一个营对半山腰的日军第3大队逆袭,在很多有关正面战场的记叙中,这场逆袭被遗漏掉了。其实这是场非常漂亮的夜战,日军第101师团第101联队第3大队的机关枪中队一个没活,另外两个步兵中队也几乎被一锅端。这一战,有接近400人被华振中的部队击杀。

从8月29日到9月29日,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日军战事进展迟微。

金轮峰上的阻击只是庐山阻击战的一个缩影。在金轮峰上,第160师一次次把日军打退,到后来,第101联队长布施安昌还差点被打死。华振中指挥部队是很聪明的,在山峰上设置炮位,不时轰击一线后方的日军部队,也就是遮蔽式攻击。由于弹药充足,所以每时每刻都在寻找目标,最大的战绩是一炮把第101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击伤。伊东被拉回九江治疗,旅团长佐藤正三郎火速代其指挥庐山的部队。

在万家岭,薛岳集合10万大军围歼第106师团,而在金轮峰一线的中国守军只有华振中一个师。用荻岛静夫的话来说,金轮峰之战比一年前在上海强渡吴淞河之战更激烈。在上海,在南京,尤其是南京突围中,这支广东部队就表现突出,此时在庐山战力又如此之强,实在令人惊喜。

当然,也不应忘记庐山上的保安部队。

如果说庐山战前期是第160师在消磨日军,那么到了后期则是上山的保安团跟日军周旋了。而且,在华振中的部队跟日军打得最激烈时,杨遇春派一个加强的机枪连,以超过30挺机枪的火力去支援在东牯岭作战的第160师。

10月间,江西省保安处副处长蒋经国上山慰问守军。

蒋经国是抗战爆发前回国的,此前在苏联学习和生活了12年之久。抗战爆发后,蒋经国任江西赣县县长,后转任江西省保安处副处长。此时,冒险穿越日军封锁线,上山激励孤军。

蒋经国在庐山住了一周。下山前一天,他召集营以上军官在五老峰上升起国旗。

1938年10月4日,由于第66军被抽调到万家岭参加围攻松浦师团的战斗,所以完成补充的第101师团趁机猛攻隘口街。这里既是星子通往德安的隘口,也是上庐山的主要通道。在承受了日军6000多发炮弹后,隘口街在9日终于失守,庐山至此成为孤岛。

10月7日,佐藤正三郎下令师团发起对庐山的全面进攻,一时间山谷中枪声大作。担负攻打金轮峰的是荻岛静夫所在的第101联队第2大队。

秋天的庐山,林木飒飒,天空高远,用荻岛的话来说,如果没有炮弹袭来,就可以在这里野游了。他的内心似乎充满遗憾。但凭什么没有炮弹袭来?富士山也同样美丽吧?如果中国的士兵出现在那里,会不会有日本的炮弹袭来?很多时候,不是日本士兵不反省事情的因果,而是这个民族奇异的心理结构和认知逻辑使他们认为:眼下的一切都本应就是这样。这种无法理解的头脑是他们的致命伤,也是他们以后悲剧性命运的真正由来。

正规军撤离庐山后,保安团漫长的坚守开始了。

保安团上山时是盛夏时节,大家都穿着单衣,转眼到了深秋,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庐山上异常寒冷。开始的时候,弹药虽然充足,但日子久了当然挡不住。10月21日,杨遇春通电全国:“山中气候酷冷,各方经济断绝,衣食缺乏,各部官兵皆赤足单衣,忍饥挨饿,在狂风暴雨中,昼夜与敌周旋。”

直到武汉会战结束,甚至到1938年都结束时,日军还是没能拿下庐山。

蒋介石关注着庐山,他叫陈诚想方设法派人穿越日军封锁往山上运粮食和弹药。

直到1939年春天,南昌陷落后,日军第101师团再攻庐山。因任务已经完成,杨遇春接到第9战区作战科长赵子立的电报,叫他们突围下山,向岷山方向转进。

4月17日,邓子超第3团成功突围。转天日军攻占牯岭。胡家位那边,打到18日夜,正要被日军合围时,突降大暴雨,进而引发山洪,水深没过膝盖,日军一时被阻拦,而第11团趁雨夜突围,天亮时撤下庐山。按胡家位回忆,大雨过后,漫山的杜鹃花盛开,战士们掐杜鹃花充饥,穿过南浔铁路,也抵达岷山安全地带。

从1938年夏到1939年春,守军卫戍庐山将近8个月,这本身已是奇迹。正如赵子立分析的那样:没有庐山的坚守,就不可能有金官桥、东西牯岭、隘口街的长久防御,就不可能有第106师团迂回到万家岭被歼这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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