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沪上的秋天(1937年8月~11月) 腹背受敌

魏风华Ctrl+D 收藏本站

南京距上海约300公里,一个急行军的路程。所以,上海开打后,东京的武藤章已嚷嚷“旭日军旗进南京”了。

武藤认为:这样做,一劳永逸。

当然,这个“永逸”,是建立在旭日军旗进南京后就能使国民政府屈服的基础上。如果中国仍不屈服,怎么办?

那武藤就不知道了。

石原莞尔觉得:华北烽火连三月,连也就连了,上海也打起来,打也就打了,这里是中国的经济和金融中心,也是远东最大的港口,攻陷上海后诱逼南京签和约,不是没可能。但如果在这个关口继续进攻南京,就等于把蒋介石逼到了死角,将来再跟中国和谈是一点戏也没了。如果中国真的因此而形成全民抗战的局面,日本最后拿什么来赢得这场无谓的战争?

石原觉得这真的是一场无谓的战争。

局面发展到今天,石原不知道日本到底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换句话说,这个时候,打中国对日本到底有什么好处?他找不出来。如果说满洲没在手里,那还讲得通。但现在满洲牢牢地在日本人手里,明治时代梦寐以求的生命线已经在握,按石原的观点,接下来该大力开发满洲。他已经说了多少次了,日本最大的对手是苏联和美国,而且现在满洲的形势极为危险:苏联的军力日益增强,在远东边境上,放了10多个师,近1000架战机和超过800辆的坦克。日军在满洲才有多少军队呢?5个师团,200来架飞机,100来辆坦克,这些兵力警备苏联基本没戏。

但现实是:全日本都陷入了癫狂,谁会搭理他一个“怪人”?中日上海鏖战,中国军死战不退,而现在,连天皇也有增兵上海的意思了。

对华东大打,石原虽然不赞成,但又说:如果天皇陛下说要增兵的话,那肯定是要增兵的。说这话时,石原嘴角挂起一丝怪异又难以觉察的笑。

按河边虎四郎回忆,每当石原“提出有把握并且含蓄的警告”时,嘴角就会出现这样带有讽刺意味的怪笑。

石原笑完后,辞去陆军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的职务。9月27日,负责战术战法的第4部部长下村定(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0期,高知县人)继任。

这是一个变数。

下村定是继桥本欣五郎、长勇、和知鹰二、武藤章、田中新一、永津佐比重之后,又一名日本陆军强硬分子。

提到这几个人,必须说一下:

七七事变爆发后,尤其是上海打起来后,和知、永津二人都做了第11师团的联队长,桥本被恢复现役做了炮兵联队长,长勇做了上海派遣军参谋,武藤不久后做了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除了田中和下村坐镇东京外,强硬派几乎都被派往了前线。

他们被派往前线,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正常调动,二是被赶到前线,比如,和知鹰二是被桥本群赶走的,而武藤章则是被新上司下村定赶走的。

关于下村,后来一路高升,成为他们这几个人中职位最高的,不仅出任陆军大学校长、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晋升为大将,1945年战争结束当月,还被任命为旧日本帝国时代最后一任陆军大臣。

继续说陆军参谋本部那点事儿。终于把石原挤走了,这下好了,大家有了共同语言,不必再天天吵架了。但作为胜利者,也必须面临一个问题:怎么把前面的仗打好,歼灭中国军主力,使南京屈服。

这时投入上海的日军已达到6个师团加1个支队,这几个师团里最能打的吉住良辅第9师团攻击到苏州河时,死伤就超过了9000人;第101师团伤亡更是过万了,这是日本人没想到的。

中国军队的损失虽然更惨重,但依旧没撤的意思。

现在的情况是:杉山元做梦都想叫中国军队在上海全线撤退。因为七七事变后,他向天皇夸下海口:三个月结束中国战事。但现在都三个多月了,杉山陆军大臣,你是在把天皇当小孩子哄么?于是他天天琢磨着如果天皇问他的话,自己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呢?敌人十分顽强,日本军奋勇冲杀,正在决战中!这似乎等于什么都没说。

下村比陆军大臣更着急。

但下村没表现出来,此人也确实有手腕,一上任,就对作战部进行了改组:

武藤章任课长的第3课,原本负责制订作战计划,被称为作战课。下村上任后,把制订作战计划的任务交给第2课,也就是河边虎四郎任课长的战争指导课。下村搞这一手,完全是看不惯武藤章咋咋呼呼、不尊重领导的作风。虽然他们两个人同属于战争扩大派,但武藤在石原手下那股不听话的劲头叫下村很讨厌。所以,下村一上任,就把武藤章架空了,留给他第3课的业务,只剩下军事动员和编制了,武藤一下子就老实了。

搞定武藤后,下村开始想:上海之战到底应该怎么办?他必须露一手,否则也不行。陆军大臣杉山元相当于国防部长,属于最高行政长官,而陆军参谋本部可是搞业务的,总长载仁亲王又不管具体的事,新任参谋次长多田骏观念保守,现在都看他的了。上海那边,松井石根已经没招了,除了让他的军队强攻外,没任何有技术含量的办法,这种强攻除了给中国军队杀伤外,根本不能彻底打垮对方。

一句话,局面打不开。

正在下村焦虑不堪时,天皇“开恩”召见了他,本来是个荣耀的事,却把下村吓了一哆嗦,他当然知道那位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人要问什么。

其实天皇的问话很简单:下村部长,你新上任,有什么办法在上海降伏中国军队呢?

下村想了半天,回答:正在研究,不日将出方案,到时必定置中国军于死地。

回到参谋本部,下村立即开会,主题就一个:现在的局势下,是扩大华北战事,还是继续增兵上海?

被削了兵权的武藤章,说话声音开始变小,主张两边都打着,认为上海已经放了5个师团,完全够用了,这支军队甚至都可以进行南京攻略了;又主张进一步扩大华北战事,进行山东登陆作战,把华北五省都拿下,用军事手段促成华北自治。

武藤小心翼翼地问:下村部长,您说这样好不好?

下村说:南京攻略?现在说的是上海问题!我告诉你武藤大佐,这不是一个双项选择,而是一个单选,华北和上海两边下同样的力气是不可能的。

一堆课长和部员们开始大讨论,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

下村说:现在最紧急的是把上海的局面打开,不能再拖下去,现在是跟苏联的关系最危险的时刻,必须早一天结束上海之战!

下村担心在这个关口苏联进攻日本。不仅仅他一个人担心,整个日本内阁都担心。中日开战后,南京那边一直要跟苏联签订互助条约,苏联人怕引火烧身,除了给军事援助和派志愿航空队外,并没想出兵攻击日本的意思。但东京那边,却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按下村定的判断:如果苏联真动手,那么极有可能选择1937年11月底到12月初出兵,所以他认为必须在11月中旬前结束上海的胶着战,否则一旦设想成为现实,那对日本来说是灭顶之灾。

在局面打不开的情况下,第三次增兵是肯定的,除了计划从国内继续派出师团外,下村还打算抽调华北的部队过去。

增兵没问题了,关键是怎么个增法。

下村到底还是有两下子的,瞄着地图,最后把目光凝聚到杭州湾。

杭州湾位于浙江东北,钱塘江从此注入东海,形成一个喇叭般的海湾,湾口宽约95公里。但说实在的,从水文地理上看,后来日军登陆的湾北金山卫,很难说是一个理想的登陆点,因为这里的水位不深,大型舰船不易临岸,1933年,南京陆军大学的一帮学员曾专门到杭州湾勘测水位和地形,不认为有一天日军会选择这里登陆。相比之下,他们认为乍浦是个理想的登陆点,所以后来南京从乍浦到嘉兴修了一道国防线,也就是乍嘉线。

下村在拟订杭州湾登陆计划时认为,如果登陆成功,就相当于从背后捅了中国军队一刀,在这里放上3个师团所发挥的威力,至少相当于从上海正面放上5个师团。正因为如此,登陆部队不作为松井石根的后续部队,而是当作一支独立部队使用。

在这支登陆奇兵里,需要放进战力超群的师团,下村第一个想到的是在山西作战的广岛第5师团,但随之放弃了这个想法,华北毕竟也需要一支像第5师团这样能打的机动部队。下村第二个想到的是同样正在华北作战的熊本第6师团(此时正在河北正定一线追击中国军队),然后是刚刚编成不久的久留米第18师团。该师团虽然是新编的,但跟第13师团一样,底子好。最后,他把同样新编成的宇都宫第114师团也放了进去。这样一来,整个日本国内,就只剩下近卫师团和旭川第7师团两支部队了。

日本人,几乎倾巢而出了。

就这样,第6、第18、第114师团编成第10军,下村提议前驻台湾军司令官、皇道派军人柳川平助中将为司令官。下村给柳川找的参谋长是田边盛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2期,爱媛县人)。

下村还是不放心,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第5师团身上,从该师团抽出一部分兵力组成支队,由国崎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期,广岛县人)少将率领,跟上面3个师团一起作战。

杭州湾登陆部队编成后,下村一个命令下去,又把在华北作战的京都第16师团也调去华东(10月30日),让他们在长江边上的太仓选择地方登陆,跟第10军形成夹击之势。至此,上海方面的兵力已完全超过华北,日军的作战重心彻底转移了过去(如蒋介石和陈诚所希望)。

陆军参谋本部通信运输部(第3部)部长塚田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期,茨城县人)对下村的谋略颇为欣赏,认为下村上任后,中日战局“将为之一新”。

但在登陆日选择上,柳川跟下村吵了一架。

杭州湾大潮是很有名的,日期选择会直接影响登陆效果,日军气象部门向下村提供了一个时间:10月30日夜间登陆最合适。下村希望最晚不超过11月2日登陆。

但杭州湾登陆是个临时计划,所以对柳川来说,这几天的时间根本完不成登陆准备,他在电话里对下村说:如果真的要求第10军在这个日子登陆,那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实际上,直到10月24日,柳川还在佐世保海军基地跟海军的人签合同:海军协助陆军运兵和登陆合同。都这时候了,海军和陆军还搞这一套?必须的,日本特色嘛。在柳川看来,在此后5天里把3个多师团的兵力拉上杭州湾有点开玩笑了,那可不是一把沙子随手撒过去就行。

柳川叫参谋长田边盛武把师团长和支队长集合到佐世保,借了海军的一个办公室,开了第一次战前会议,参加者有从中国赶回来的第6师团长谷寿夫、第5师团第9旅团长国崎登,以及在国内的第18师团长牛岛贞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2期,熊本县人)、第114师团长末松茂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4期,福冈县人)。几个老鬼子一起祝贺柳川出山,用标准的五短身材的谷寿夫的话说:柳川中将一出,上海战局定矣!被认为是日本陆军美男的末松茂治则说:我军出征,应力求神速!田边给柳川拟订的第10军作战方案很简单:登陆后,立即向黄浦江一线攻击,切断沪杭铁路,转战太湖西南,与上海派遣军合围中国军队。

最后,下村和柳川谈妥的登陆日是11月5日。

11月初,第18师团在长崎县的五岛群岛集结完毕,第6师团则集结在朝鲜八口浦海域。当时,攻克保定、正定后,第6师团继续向石家庄一线进击,但10月25日被一个命令调到了山东,从那里上了船,很多士兵以为要回日本了,没想到在朝鲜南边的海域停了两天后,被告知要在杭州湾登陆。11月2日,作为第一波登陆部队,两个师团在济州岛海域会合后,经马鞍群岛直扑杭州湾!

两天后的深夜,日军登陆舰船像海怪一样悄悄抵达杭州湾外海预定地点。

柳川没叫部队摸黑登陆,而是下达了转天凌晨登陆的命令。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与其说日军士兵在作最后的登陆准备,不如说大多数人都在发呆。望着黑黑的海岸线,他们除了兴奋外,更多的是紧张和忐忑。按他们在船上的设想,登陆战将是一番血战(当登陆开始后,他们却发现:实战比演习更轻松)。

秋天的杭州湾静悄悄的。没人知道转天清晨登陆时的情景。视野止处,是北岸金山卫。这处海防重镇,建于明朝。在当年,就是为了防御倭寇。

一夜无话。

1937年11月5日凌晨,日本海军航空兵的轰炸机用500公斤的炸弹对金山卫一线中国守军的滩头阵地进行了猛烈轰炸;同时,舰炮齐击,泻到海岸线。

柳川一声令下,第18师团和第6师团分别从金山卫东西两个方向强行登陆。在下船的前一刻,柳川的训话是:一旦登陆,山川草木,皆是敌人!

日军陆续登陆后,柳川分兵两路:第6师团主力和国崎支队攻向30公里外的重镇松江,跟苏州河沿岸的日军合围中国军队;第18师团、第114师团向嘉兴推进,去切断沪杭铁路和沪杭公路。柳川第10军的突然出现,使苏州河南岸的中国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日军登陆之日,蒋介石跟顾祝同通了二十多个电话。

张发奎的右翼军警备的地区就是浦东和杭州湾北岸,但由于前两拨日本援军都是直接从上海那边登陆的,所以打着打着中国这边就把杭州湾忽略了,认为如果日本继续增兵仍会选择上海方向,即使不是上海方向,也应该是长江沿岸(陈诚认为日本人新的登陆地点应该是太仓,后来第16师团果然是在太仓境内的白茆口登陆的)。其实,日军在杭州湾登陆前,上海警备司令部参谋科长钟桓就得到情报,说黄浦江里的很多日军小火轮悄悄驶出吴淞口,“但去向不明”。这个情报上报后被忽视了。而这些小火轮正是接应日军登陆部队的。

警备浦东和杭州湾北岸的部队,本来有张发奎第8集团军的4个师和1个旅,但上海战陷入胶着后,就陆续把守在这儿的部队派到了上海,当柳川带军登陆时,浦东兵力是很薄弱的,至于杭州湾北岸金山卫一线,仅有第62师的2个连、炮兵第2旅的1个连和一些地方保安队。

日军登陆后,中国这边急忙把钟松第61师调过去阻击日军强渡黄浦江。这时再不从上海撤,中国的几十万军队必定被日军围歼。蒋介石也自然明白。他下了一个令,但这个命令不是叫军队全线撤退,而是叫部队去堵重镇松江。松江该不该去堵,应该去。但上佳之策是:第一个命令堵松江,第二个命令叫中国军队全线撤退,因为这样堵松江的意义才能最大地显现出来。

蒋介石没有立即下第二个命令。很难说他忘记了布鲁塞尔那个会。此时他已把两个外交奇才顾维钧和郭泰祺派了过去,希望争取到国际对中国的支援和对日本的制裁。但从几天后的情况看,这个希望完全落空,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个会开比不开的效果还要糟糕!如果不开的话,日本至少还不太确定欧美列强对日本出兵中国的态度,但开完后欧美为了自身利益而完全绥靖日本,使日本更加有恃无恐。

军事有时候会折在政治上,而且那时的政治,是虚幻得比月球还远的政治。

蒋介石把电话打到上海前敌总指挥陈诚那里,陈诚又打到张发奎那里,后者拿着花名册一翻,这时能调过去增援松江的只有右翼军总预备队吴克仁(保定陆军军官学校5期,黑龙江宁安人)第67军了。这个军原来是东北军一部,刚从河南风尘仆仆地调过来。张发奎为了表示重视,叫自己的副手黄琪翔(保定陆军军官学校6期,广东梅县人)亲自到松江组织布防。

11月5日夜,黄琪翔和吴克仁带人赶到松江,会合那里的守军(郭汝栋第43军残部)和保安队开会,提出松江至少守三天,为随后上海军队的撤退赢得时间。

三天?

到11月8日夜城陷,真的顶了三天,代价是吴克仁军长、所辖师参谋长邓玉琢、两个旅长朱之荣和刘启文,以及大批士兵战死。

吴克仁也是上海战中我方战死的最高军阶的将领。

松江是国崎支队打下来的,此时第6师团主力正向青浦(上海之西、黄浦江上游,是上海通往内地的大门)疾进,去切断中国军队西退之路。第6师团并不恋战,只是堵塞交通要道上的两个点:11日占青浦后,4天后下占昆山。这时候,从另一个方向也打过来一支日军,上去一打听,是吉住良辅第9师团。

打松江时,国崎支队曾派出一个侦察小队,化装成中国军队,夜袭了离松江不远的安亭镇,不料薛岳第19集团军司令部临时设在了这里,日后湖南战场上的“薛老虎”差点被捉。

说起来,当时情况极其危险。日军偷袭时,薛岳正在接第67师师长黄维打来的电话(此时黄受薛节制),按薛的命令,第67师殿后掩护第19集团军的其他部队撤退,主要任务是扼守苏州河上的泗江口公路桥。黄维正在报告情况,突然听到电话那边枪声大作,薛岳说了声“情况不好”就挂断了电话。在卫兵的保护下,薛岳冲出敌人的火力,乘车奔行时又遭日机扫射,危急情况下,只好凫水脱逃,好不狼狈!

薛岳怎么撤了下来?因为在11月8日晚,蒋介石终于下达了总撤退的命令。

那就回到开战之处的八字桥吧。

进入11月后,教导总队第1团和第3团从南京开来,第3团在途中的新桥车站就下车了,第1团在团长李昌龄(黄埔军校1期,山东潍县人)带领下继续前进,开赴八字桥接替黄维第67师。

到八字桥时,已是11月4日深夜,交接完毕后,黄维带部队撤了下来。第1团布置好,转天夜里就跟日军接火了。固守5天后,11月9日傍晚5点过,接到放弃上海的命令。此时,在激战中,李昌龄已经负伤。

这里只说第1团第3营。接到撤退令后,撤退序列是:第10连、营部、迫击炮排、第11连、第9连、重机枪连。最后撤的重机枪连担任掩护任务,撤退时间是晚上7点。由于连长身负重伤,排长李慕超(黄埔军校10期,湖北夏口人)代理连长。

李慕超带战士路过担任掩护的重机枪连时,看到好友、该连排长钱和森(黄埔军校10期,福建闽侯人)。钱和森说:老李,我们掩护你们,祝你们平安。

李慕超握着同学的手,嘴张了张,泪水流了下来。

又有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诀!后来,在掩护部队撤退时,钱排长英勇牺牲了。虽然上面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但往哪里撤,并没说清楚。由于第1团是从莘庄(上海西南)转进上海的,所以他们只好先去莘庄。但没走多久,莘庄方向就传来枪声,于是只好折向西北。拂晓时,发现附近都是撤下来的中国军队,大家互相问是哪个部队的,就在这时,传来日军攻陷松江的消息,直到这时,李慕超和第9连的战士们才知道日军已从杭州湾登陆。

各个部队都下意识地往昆山撤。

昆山位于上海、苏州之间,北边是常熟,东北是太仓。

天亮后,李慕超第9连跟随其他撤退部队抵达苏州河上的黄渡大桥,桥只有一座,部队却成千上万,互不相让,挤成一团。

李慕超叫第9连战士互相拉着皮带,勉强挤过桥,经过八字桥激战5天,以及一夜的行军,过桥后一点人数,整个连只剩下70多人了。

此时日军已经发现中国军队开始撤退,所以飞机一波波地来轰炸。

李慕超和他的士兵不愧是教导总队出来的,军事经验比一般部队强,遇到日机轰炸,他不叫士兵们藏进附近的树林,而是叫大家在沟壑纵横的旷野里分散开。面对地面上少量的中国军队,日机一般只进行扫射,在形成扫射角度前,教导总队的士兵就迅速卧倒,利用沟壑进行掩护。对超低空俯冲的日机,则用机枪回射。相反,躲进树林里的部队,则遭到日机地毯式轰炸,伤亡特别大。

李慕超带队到达昆山后,情形好了不少,大家也可以喘口气了,随后转向苏州,教导总队的收容站设在那里。在苏州归队后,李慕超和战士们上了火车,在11月中旬回到南京。但没想到,仅仅三周后,在紫金山下,就又跟日军干上了。

在李慕超带队终于过河的时候,在另一座桥前,最先开到上海的炮兵第10团团长彭孟缉(黄埔军校5期,湖北武汉人)正对着河水大哭。为了阻止日军过桥追击,前面刚刚退过去的一部分军队在桥上布了地雷,那眼前的这些德国战炮怎么过桥呢?最后没办法,彭孟缉下令:推入河中!

由于后撤的中国军队陷入混乱,跟向前追的日军互相交错,形成了三明治,一层夹一层。其间,有个令人扼腕的事发生:

11月9日,在离松江不远处,日军第6师团正往前追着,谷寿夫没把兵力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成好几块,一时互相失去联系,师团司令部进至一个叫佘山镇的地方。当时护卫师团司令部的日军不过五六百人,入夜后,有支上千人的中国军队从上海退下来,欲从余山镇夺路而走,与日军发生激战。黎明时,日军向镇子后面的高地撤退,想占据有利位置,于是司令部一干人往高地爬,谷寿夫这一年快六十岁了,多日行军搞得腿脚也不太利索了,自己爬不上去,就叫身边的人往上推他,他身边的一名下士还没伸手,另一名士兵先扶住了这个日后暴虐南京的屠夫,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托他的屁股,总算把谷寿夫推了上去。很快天微微亮,谷寿夫身边的卫兵再看刚才托举他们师团长的那个人,竟是个带着枪的中国士兵!他把周围日军说的日语听成广东话了,以致在夜色中误入了敌军阵营。

如果说中国士兵混入日军中是无意的,那么日本士兵混进中国军中,当然就是有意的了。

很多中国军队需要通过青阳港公路桥往昆山撤,在过去一部分军队后,把守桥头的第87师士兵要炸桥,正在这时第14师赶到了,不叫炸。第87师不听,说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为了阻挡后面的日军。新任第14师师长陈烈(黄埔军校1期,广西柳城人)一下子就急了,说我们还有一个旅没过来,你们敢炸?!僵持不下时,第87师的人说,你给我们长官打电话吧!但这时候找不到王敬久,于是陈烈就给在昆山负责部队收容的第4军军长吴奇伟打,说现在不能炸,等我们的人过去再炸不迟,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办。

吴奇伟答应后,第87师的人才走。第14师把桥头防务接过来后,又等了一天一夜,撤走了不少部队,但第14师还有一部分伤兵没到,正在犹豫还等不等时,混杂在撤退部队里的日军跳了出来,从桥东头发起突然袭击。陈烈立即下令炸桥,但这时候电机点火装置出了问题,炸药竟没爆炸,而又没留导火索做后手,于是日军一下子冲到桥西头。

当时的情况是,松江虽然重要,但也没重要到决定中国军队命运的地步。而青浦的作用不小于松江。如果决定撤军后,在青浦放上重兵阻击日军,掩护大军收容和转进,仍可以争取宝贵的时间。但慌乱中,青浦的作用被缩小了,只放了少数部队,而松江的作用被放大了。由于中国军队在青浦(到安亭)一线没有强力布防,致使两地轻易失守,随之昆山不保。

夹击之势形成后的第6天,1937年11月11日,中国军队全部撤出上海,转天藤田进第3师团开入市区,在已快成废墟的市政厅前举手狂呼,上海至此完全陷落。

后来,很多人抱怨中国军队忽略了杭州湾,使日军轻松登陆。多少年后,回顾那段历史,会发现:能不能作有效防守是一个问题。中国海岸线漫长,而海岸防守仅靠陆军是不够的,必须有海军进行配合。

在当时,中国海军的战力几乎为零,制海权无从谈起,而日本海军的实力却是世界一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军队的防登陆能力无从谈起。这是无法超越的历史局限。中国唯一能做的,是在海岸线的桥头阵地布置兵力,但正像上面说的那样,由于海岸线漫长,实际上也是防不胜防。从战术角度来说,下村定足以凭借此役名垂世界战争登陆史,在前线的柳川平助也仅凭此一役,盖过了他之前所有军事生涯中的辉煌。

在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中,中国陆续投入近70万兵力,日本投入近25万军队,是截止到1937年为止中日两个民族战争史上投入军队最多的一次会战。八字桥、汇山码头、虹口、杨树浦、江湾、闸北、吴淞、川沙口、狮子林、庙行、刘行、杨行、大场、月浦、罗店、宝山、张华浜、蕴藻浜、苏州河、南翔、浏河、四行仓库……这些地名带着战火与硝烟,在1937年夏秋之季的各个报纸上频繁出现。不但中国军熟悉,日本军熟悉,就是日本国内的军人家属也熟悉。因为阵亡日军的遗物或骨灰寄到国内后,都会写着阵亡的地点。就这样,刘行、月浦、罗店、宝山、张华浜、蕴藻浜、苏州河、大场等地,眼花缭乱地出现在那些家属眼前。

中日上海战之惨烈,对日本来说,仅次于日俄战争。对中国来说,虽没绝后,但却是空前的。在两军格斗中,既有当时最先进的空战,又有最原始的肉搏。在很多阵地战中,中国这边阵亡的士兵重重叠叠,尸体来不及转移,只能充当沙袋做掩体使用。激战中,机枪手战死后,旅长、团长抱过机枪向日军扫射的场面屡见不鲜,像第87师第261旅旅长陈颐鼎(黄埔军校3期,江苏宿迁人)不仅开过轻重机枪,还多次投手榴弹,由此可以联想当时之惨烈。

抵抗如此之激烈,也是很多日军士兵没想到的,他们坐船出海时想的是:把围攻日租界的中国军赶跑,顶多打打街道战。但结果是:在上海的三个月,第3师团、第11师团、第101师团战死士兵都分别超过3500人,第9师团虽被称为上海战中日军最精锐的师团,但战死士兵却超过了5000人,排各师团之首(加上受伤士兵,这个师团超过了1万人,伤亡率接近50%)。而死伤总计排第一的,则是第101师团,多次补充兵员后,累计死伤超过15,000人。算上第10军的损失,整个会战中,日军自仓永辰治大佐、加纳治雄大佐以下战死近20,000人。至于受伤的日军,丧失战斗力的,也达到20,000多人,所以谈到上海战时,最常见的一个数字是:日军伤亡40,000多人。但实际上,如果算上轻伤后重返火线再次受伤的(即累计同一个人受伤次数),并按通常战场上死伤比例推算,日军战伤者接近80,000人次。

上海战中,国民政府先后投入了73个师,除汤恩伯第13军、卫立煌第14军、郑洞国第2师、关麟征第25师在华北作战外,蒋介石手下的中央军全过来了:第87师、第88师、第36师、第1军、第18军、第74军、教导总队、税警总团……说到胡宗南第1军,按第14师参谋长郭汝瑰的说法:“即使第一流部队也只能顶七天。胡宗南第一军守刘行,三天就牺牲殆尽。”

在刘行争夺战中,胡宗南指挥部队跟日军血拼,一周过后伤亡惨重,但胡始终没打电话要援军,在那默不吭声地顶着,后来战区副司令顾祝同知道了情况,在电话里对胡宗南说,今天就派部队去换你们,这时候,胡宗南才说:“再不来人,我自己就要拿着枪上了。”以第1军第1师为例,从团长到旅长死伤8人,至于连长一级的,除通信连外,其他多个连长全部因伤亡而换人,部队长尚都如此,士兵们的伤亡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战力的差距,当时平均下来,一场会战后中日双方的伤亡最少是5比1。也就是说,至少付出五条华夏男儿之命,才可搏杀一个鬼子。在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的伤亡超过了20万人,如果算上重复受伤人数,这个数字得翻番。

其中殉国:军长1名,第67军吴克仁;副师长2名,第175师夏国璋、第75师吴国璋;旅长超过10名,包括第88师第264旅黄梅兴、第67师第201旅蔡炳炎、第171师第511旅秦霖、第170师第510旅庞汉桢、第58师第174旅吴继光、第67军第321旅朱之荣、第67军第322旅刘启文等;团、营一级的校官,基本上每个师都伤亡三分之二,至于连、排一级殉国的将士更是不可胜数。

前面说到了中日战力,当时国民政府虽然搞了整军计划,但由于被七七事变打乱,所以开战时军队编制仍比较乱,既有中央军,又有地方军、杂牌军,武器既有国产的,又有进口的,每支部队有一堆牌子。而士兵出现重大伤亡后,在补充新兵时,由于没有征兵制,能把地方保安团补进来已经不错了(到南京战时只能补充壮丁)。日军那边恰恰相反,有独立的军事工业、完整的兵役制,即使一线部队有大的伤亡,也能及时地把具有军事经验的预备役士兵(完成现役者,即退伍老兵)、后备役士兵(既完成现役又完成预备役者)补充进来,而不用担心战斗力有什么滑坡。

上海大战中,日军采用陆海空协同作战,飞机、大炮、坦克、军舰火力联发,不仅地面火力能压制住中国军队,最关键的是掌握了制空权,很多中国士兵还没跟日军接触,就已葬身炸弹下。围攻上海市区不得手后,中国军队被投到上海四周狭小的地带,攻又不现实(桂军之反击就不用说了,吴奇伟第4军之张德能第59师,当时也反对防御,率部向日军反击,结果根本打不过去),只好层层防御,陷入被动,伤亡惨重,而撤退时又连失良机。

还有一点:上海战,日本那边指挥简洁,只有两级:派遣军、师团。中国这边一层层就多了:开始时,是战区、集团军、师三级配制。随着赶到上海的师增加,于是把两个师弄在一起,编成“军”(有的军只有一个师)。“军”的增加有必要,但接下来就有点乱了。一些师长被提升为军长(李延年、王敬久、宋希濂、孙元良、夏楚中、俞济时等)后,陈诚为老部下第18军军长罗卓英鸣不平:一下子出来那么多军长,难道老资格的罗卓英还照样当军长么?蒋介石也觉得不好办,不过他是想到了自己喜欢的胡宗南,总不能让他继续当军长吧,于是发话,在“军”之上加了个“军团长”,胡当了军团长(第17军团长),后来罗卓英在陈诚的力荐下,当了集团军副总司令。还没完:为了“清楚各自的责任”,又搞了“兵团”,把上海的中国军分成三部分:陈诚左翼军、张发奎右翼军和张治中(朱绍良)中路军。同时,又给陈诚安了个帽子:上海前敌总指挥。也就是说,到最后,在上海的中国军队分六层指挥:战区、兵团、集团军、军团、军、师。

关于兵种间配合得不好,前面已经说了,往回撤时,炮兵第10团团长彭孟缉专门找到第9集团军司令部,对作战科长史说发火:你能不能下令叫步兵别扔下我的炮兵就走?!至于步兵和战车部队更是没有配合,步兵认为战车有装甲,还用我们掩护干什么?

尽管问题多多(有的问题是因实力所致而没法避免的),但三个月的上海大战仍值得后人致敬。大战期间,上海和后方的民众以各种形式慰问广大将士,送到前线的慰问品堆积如山,后来由于实在太多了,只好堆在南京到上海的铁路沿线各站点。在大战中,更有会驾驶汽车的上海青年冒着敌人的炮火,飞车狂奔于前线和市区医院,争分夺秒地救护伤员。9月底,上海战场形势吃紧,杭州方向的第10集团军派所属第19师(师长李觉)增援大场,该师派一部先行,部队到南翔后,旅长唐伯寅(湖南讲武堂,湖南湘潭人)等人要先到大场联络友军,于是就拦住一辆飞驰的卡车,卡车是运送伤兵的,上车后发现:司机是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少女。开始呢,还以为是女兵,一问才知道,是来自上海的童子军,女孩刚刚高中毕业!

一路上,几个部队长视野所及,驾驶汽车运送伤员的,都是青春勃发的童子军。

有这样的少女,有这样的国民,作为这个国家的军人,还能说什么?又如何不与倭寇血战?一时间,唐伯寅等几个部队长热泪盈眶。

就这样,中国军队以血肉之躯,破灭了日本三个月征服中国的幻梦;同时,为东部沿海城市的工业和文化资源的内迁赢得了极为宝贵的时间,显示了国家持久抗敌的决心,正如11月11日俞鸿钧市长在《告上海人民书》中所说: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1] 龙骧号由横滨造船厂建造。1929年11月26日开工,1931年4月2日下水,1933年5月9日完工。龙骧号的舰桥是在甲板下方横穿而过的。虽然排水量不大却能够容纳三十架以上的飞机,一般用来支援登陆作战。第二次所罗门海战时,龙骧负责单独空袭瓜岛机场,归途中遭遇美军萨拉托加号航母的舰载机袭击,中4弹1雷后沉没。

[2] 1920年,在浅野造船厂开工建造,是日本第一艘航空母舰。于1922年12月建成服役,由于该舰在航母发展史中第一次使用了岛状上层建筑,因而被称为第二代航母,以区别于第一代“平原型”航母,它在“外貌”上已经颇像现代航母了。

[3] 加贺号航空母舰是旧日本帝国海军设计建造的航空母舰。原始设计是战列舰,作为“八八舰队计划”的一部分,1920年7月开工,由神户川崎船厂建造。1921年11月17日下水。

[4] 统制派前身,成员包括:金谷范三,南次郎,畑英太郎,阿部信行,本庄繁,松井石根,小矶国昭,杉山元,畑俊六。宇垣派阀脱胎于长州阀却又没有长州阀那样严格的出身限制,因此也被称为“准长派”。

[5] “土”为十一,“木”为十八,该系包括罗卓英、周至柔、林蔚、夏楚中、戴之奇、李树森、霍揆彰、黄维、彭善、陈沛、方天、方靖、胡琏、罗广文等人。

[6] 一块小布片,士兵出征前由妻子或母亲在路人的帮助下一针一针缝制,带上它被认为能在战场上逢凶化吉。

[7] 与中国资产阶级右翼党团关系密切的私营报纸。前身为1907年12月 5日在上海创刊的《时事报》和1908年2 月29日创刊的《舆论日报》。前者主编是汪剑秋,后者主编是狄葆丰。两报于1909年合并,定名为《舆论时事报》。1911年 5月18日改名《时事新报》,由汪诒年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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