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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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俱进”真是一个好词,是很耐人寻味的。

“与时俱进”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客观发展规律,在这个规律当中,有的东西往好了进,有的东西往歪了进,有的东西往坏了进。儒家思想就是越来越往歪了进的。

现在我们对孟子已经大致有了个了解了,这位山东老儿其实是很可爱的呀,至少是一点儿都不迂腐的。鲁迅描写孔乙己,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使然,我们不能从孔乙己身上去想象孔子和孟子啊。

鲁迅在他的时代里使劲批评儒家这套东西,确实也批评得有理。那时候别说大人,就说小孩子学的那些书,说是儒家教育吧,也算是吧,可我看着总觉得越看越浑身发毛。前些年这些书还很是流行过一段,好像是物极必反,老式的私塾教育又回归了,又要讲讲所谓孝悌什么的了。可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什么孝悌真是孔孟的孝悌吗?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了,孟子讲孝悌,讲忠信,这都没错,孔子也讲这些东西,但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孝悌我却觉得不是孔孟所讲的孝悌,变了味儿了。不仅是变味儿,还是变态!我要是有孩子,说什么也不让他看这些书。

后世的孝道,举一个例子,我们就看看元代以后流行的童蒙读物《二十四孝》,这也是鲁迅当年狠批过,现在却又有人翻腾出来的老书。二十四个故事里我来说一个:汉朝有个人叫郭巨,家里很穷,上有老妈,中有老婆,下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郭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他的老妈偷偷把自己碗里的吃的省下来给小孙子吃!哇呀呀,这还了得!郭巨心里难受,觉得对不起老妈,有违孝道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多搞点儿吃的吧,唉,劳动力市场不景气,能保住眼下这份低薪工作就非常不易了,实在没有余钱改善生活了。怎么办?

各位,咱们看了这么半天的《孟子》,也学学人家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之道,如果换了你是郭巨,你会怎么办?

什么?给老妈申请五保户待遇?

——这得感谢新社会,郭巨那会儿还是汉朝呢,没有这种好事。

什么?可以去麦当劳泡着,那儿的番茄酱是白给的?每隔十分钟就向营业员去要一包?

——够前卫!够精明!有没有着点儿调的主意啊?

找亲戚朋友去借?

——这倒现实些,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再说了,郭巨的亲戚朋友比郭巨还穷呢。

什么?投奔水泊梁山?

——看,孟子他老人家又说着了,无恒产者无恒心啊。可是,郭巨是个老实人,胆小。还有什么招儿没有了?

全家上吊算了?

——如果这话不是起哄,嘿嘿,说得还真有点儿接近正确答案了。

这事要是换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人家郭巨有办法,和老婆一商量:“不能让咱妈挨饿!咱家口粮本来就不富余,可咱孩子还得吃掉他奶奶的一份,这可不行。”

老婆问:“那你说怎么办啊?”

郭巨一咬牙,一跺脚,“把这小兔崽子埋了!”

郭巨老婆一惊,“什么叫兔崽子?那可是你亲儿子!”

郭巨一听,嗯,也是这个理,不过心又一横,“亲儿子我也顾不了了,儿子还能再生,可老妈死了就没有了。”

郭巨老婆舍不得儿子,咕哝着说:“那,不成咱到时候再给你老爸介绍个后老伴儿?”

“呸!”郭巨啐道,“我早就是单亲家庭了!”

就这样,横了心的郭巨开始在地上挖坑了。这是做什么?为了埋儿子!

可就在郭巨挖到三尺多深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罐子,一打开,里面全是黄金,还有个字条,写着:“这是老天爷赏赐给孝子郭巨的金子,官府不能抢,老百姓也不能夺。”

有了金子,儿子就不用杀了。从此,郭巨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真是个感人的故事啊,郭巨的孝心连老天爷都给感动了,特地给了他一大罐子金子,真是好人有好报啊!这个故事的原文最后还有四句诗,最后两句是“黄金天所赐,光彩照寒门”。看看,这就叫“孝感动天”。古人不是常说“忠臣孝子”吗?黄药师听说欧阳锋胡乱杀人,杀了孝子,不是也很恼火吗?他不是也说他老黄虽然称个“东邪”,可平生最敬忠臣孝子吗?这个郭巨,就是二十四孝里的一位模范孝子。模范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全国上下会轰轰烈烈地掀起“当孝子,学郭巨”的热潮,小青年的文化衫上流行郭巨的大头像,郭巨的事迹学校里要讲,农村里要广播站广播,电视上要做连续节目,还会被改编成电视剧,等等等等。但是,我们还不要忘记一点,郭巨不是一个,是二十四个。二十四孝各有各的绝活,尽管其他人并没有埋儿子。

那么,如果你学了郭巨,挖坑挖到三尺深了,正盼着金子出现呢,可除了蚯蚓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怎么办?——那就只好真埋儿子了。

我前面已经讲了,大众型思想的发展轨迹是有迹可寻的,到郭巨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时候的所谓儒家孝悌之道已经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有民间迷信的影子,有民间劝善文的影子,有庸俗化佛教的因果报应的影子。这个问题后文里还会遇到的。

我们拿二十四孝来对照一下孔孟之学,这真是孔孟的孝悌之道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儒家后学们对孔孟思想所做的“与时俱进”的工作把它给“极端化”了,鲁迅批判的那些东西正是这个极端化的顶峰产物。我的感觉是,孔孟之道如果说是套在人脖子上的一条绳索的话,那这条绳索本来是相当宽松的,相当人性的,你在里面喘气有时会觉得不大舒服,可大体上还是没什么生命危险的,你要去杀人放火的时候才发现被绳子拦了一下。可后来呢,这绳索就越勒越紧了,直到紧得让人没事待着的时候也呼吸不畅了。

刚刚我们既然谈到了刺客豫让,那就再拜托这位仁兄从方才的话题里出来,到我们现在的这个话题里来继续发挥作用。

先问问大家,对豫让这人有什么看法没有?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不简单吧?

换你你能做到吗?

反正换我我不行。我这人胆小怕事,既然老大都玩完了,咱这做小弟的虽然痛心疾首,可一想想八十老娘和八个月的孩儿,唉,先解决下岗之后的再就业问题吧。

我想得也没错吧?下岗也不能怨赵襄子吧?就算怨赵襄子也没用对吧?趁着年轻还有把子力气,找个夜总会当打手去总还是有机会的,毕竟还做过智伯的小弟嘛!

大家看清楚了吧,我,就是这号人!

如果孟子知道我这样,也不会说什么,他前面不是说了吗?没有产业了却还有道德操守的,只有“士”才行,嘿嘿,我不当士了,我当“民”去,没有产业了就不顾道德操守了,因为我是“民”,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孟老师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我过不去的,说不定还会给我介绍个职业培训中心让我去学学家政服务什么的呢。

可是,当历史发展了,社会变啊变的,后儒们越来越牛了,别说对我这号人,就连对豫让豫大哥也有微词了——小豫,你做人还凑合,不过离儒家标准那还差得远呢!

吃惊不吃惊?做人做到豫让这份上,还仅仅是个“凑合”。

那,这话是谁说的啊?有确实出处没有啊?别急,我当然有出处、有证据。

我这个证据一点儿都不冷门,可能谁都看过,说不定你们家现在就有。

这就是学习古文的入门书:《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这本书很有意思,要学点儿古文呢,它是入门书,同时呢,也是文学,也是历史,尤其是,除了清朝之外,历朝历代都收有文章,所以如果顺着读下来,还能让人从中约略感觉一下各个时代社会风气的变化。如果我现在讲的这个《孟子》有人爱看,我还真想以后有机会照着这个风格把《古文观止》从头到尾顺它一遍。嗯,不扯远了,《古文观止》明朝这部分收了方孝孺的一篇《豫让论》,是专门来讨论豫让的。

有人可能会挑理了,“你不能随便在通俗读物里拽个人出来就让他代表当时的儒家说话呀,这个人得是有代表性的,有公信力的。”

这话说得不错,如果我把孔乙己说过的蠢话展示出来,说是让大家看看鲁迅时期的儒者有多丢人,呵呵,这肯定是不对的。李白还写过很糟糕的诗呢,可我们得拿他的优秀作品来说事啊,那些才是能代表他的。

那就看看方孝孺够不够资历。

呵呵,论地位,方孝孺在他同时代儒者当中稳坐头把金交椅,毫无争议。

论名气,方孝孺名满天下,众人皆知。

论学问,这个嘛,我只能说我个人看法了,我认为,方先生的学问实在了不起,是我很佩服的。我前边说过,不少后世的儒学名家都没什么干货,尽玩虚的,可方先生是真有干货的,而且深刻得很。

方孝孺在现代人眼里,大家一般知道他好的一面是气节了得,宁被朱棣灭了十族,就是不屈服(其实诛十族一事未必如此,是有争议的,但这里就不费篇幅细说了),不好的一面是书生气重,最后书生误国,既可怜又可恼。这我还是多说几句好了,为方先生叫叫屈。一些人一提方孝孺就是这些内容,这实在是把人家给简单化、符号化了,把那段历史也给简单化、符号化了。唉,提起此人,我真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又不能再扯远了,就现在可能都有人把豫让的事给忘了,我还是赶紧回来吧。总之,方孝孺的公信力是毋庸置疑的。

方孝孺认为豫让的做法是不大合乎一个“国士”的标准的。方孝孺说:“你豫让既然说智伯待你为国士,可你知道吗,什么叫国士?我告诉你:国士国士,乃救国之士也。所以,在智伯开始贪婪心起的时候,你豫让就应该向他指出这样下去的危害啊。你要怎么来劝呢?态度要亲切,还要诚恳。可如果智伯不听呢?那好办,一个字——接着劝!那要是智伯还是不听呢?那也好办,还是一个字——再接着劝!有唐僧那种劲头就行了。可智伯要真是个高人,连唐僧都不管用,那怎么办?那也好办,你豫让不是后来以死回报智伯吗,呵呵,反正你是要死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干脆就早点儿死,智伯要还是不听你的劝,你就当着他的面自杀。这样一来,智伯再怎么冥顽不灵,也会受到你豫让的感动的。他这一被感动,也就自然会明白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于是改变作风,和韩、赵、魏三家和好了,这多好啊!可你豫让在智伯开始堕落的时候不拉一把,在旁边干瞪眼看着,等他犯了事了,死了,嘿,你又出头了,把自己当个牛人,可你早干吗来着!”

前边我说豫让的故事的时候问过大家,对豫让这个人,是不是觉得人家已经做得够可以的了?已经无可挑剔了?已经是楷模中的楷模了?

可是,现在再看看方孝孺的说法,他说得在不在理?呵呵,好像也很在理哦。儒家发展到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苛刻了。儒家既讲内圣,也讲外王。这个内圣本来没什么玄的,可是被后人越搞越玄,标准拔得越来越高,正所谓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但我还得找补两句。这里引述了方孝孺的说法呢,联系方先生一直以来在人们心中的那种符号化的印象,就更有点儿火上浇油的意思。其实,方孝孺的思想非常丰富,而且成名很早,写作也很早,他有些很有名的东西是非常年轻的时候(比如二十岁以前)就写成的,这篇《豫让论》我先声明,我没查过是方孝孺什么时候写的,那就是说,如果这只是他的少年之作,那我们不要因此而对这个人有什么苛责——不是刚谈过他苛责豫让吗——而且,他那个时代的文人好写翻案文章,这也是一时风气。我们看到的是后儒对人的苛责已经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窥一斑未必就能知全豹,但也能看个大概。

我们前面刚刚领略过了,在鲁迅的时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现在时间往前推了推,也领略了在方孝孺的时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那,再往前推推看,看一位名人,吕文德。

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眼熟?

能一下子想到这个人是谁的,肯定是读书仔细的。提示一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神雕侠侣》里面力守襄阳,对抗蒙古大军的是哪一位英雄?

不错,大侠郭靖。可郭靖只是民间身份,武功再高,声望再隆,那也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他怎么指挥襄阳官兵呢?

想起来了吧,郭大侠身边还有一个半傀儡状态的襄阳政府,这个襄阳政府的最高领导人,就是那个不大起眼的小配角,软骨头,窝囊废——对了,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个吕文德。

吕文德冤枉啊,襄阳在蒙古大军的围攻之下坚守多年,这不是郭靖的功劳,吕文德居功甚伟啊,而且,还有两位不得不提的英雄。

《神雕侠侣》说襄阳是当时的战略要冲,这一点儿都没错,说襄阳坚守了很多年,具体年代我懒得去查了,反正大体也没错。现代的湖北襄樊当时各是襄阳和樊城,二城隔汉水相望,军事上互为依靠。在吕文德之前,有人就先为襄阳战区的防卫工作作出过很大贡献,为后来的吕文德作了很好的铺垫。说起此人,论名气,绝不在郭靖以下,论本领,也不输于郭靖。

我说这话是不是有人不服气了?别急,等我说出来他的名字,一大半的人都得同意我的说法。那么,此人到底是谁?

呵呵,不是旁人,正是机动战士高达!

现在知道了吧,这个日本动画片的原型就是我们宋朝的一员大将。

机动战士高达为襄阳战区的防御做了很好的基础工作,而他的接班人就是所谓郭靖扶持的吕文德。吕文德死守襄阳,守住了,可是自己也死了,怎么办?守城传统代代传,就传到了吕文德的弟弟吕文焕的身上。吕文焕也是一个字——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然打不过,却也守得住。这一守又是多年。

蒙古人一看,这么多年了,襄阳怎么还是攻不下来啊?其实蒙古人在那么早的时代里就认识到了科学技术不但是生产力,还是第一生产力。他们任用了外国专家,开发高端武器,并迅速把这种武器投入实战。

大家现在要是去襄樊看看,还能够体会到当年城防的情形。襄阳城依山环水,拥有全国最宽的护城河,普通大炮根本威胁不到城墙;城墙又厚,城门里面还有瓮城,真是金城汤池,坚不可摧。但是,这一天,终于出事了。

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城中各位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就见城楼轰然倒塌了一块。紧接着,就看见天空之中巨石飞舞——大到不可思议的大石头,像小山一样砸进城里来了。襄阳城里早就度日维艰,吕文焕也早就独木难支,他一直是在咬牙安抚军民、维护士气啊,可这小山一飞,人们一下子都怕了,都慌了。

这也难怪,如果你在城里守着,突然看见巨石翻空,天上还有喷火的毒龙,地上还有猛犸象的军团,对,就是《指环王》第三部的那种场面,你能不慌吗?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超级武器啊!

这种武器射程远,威力大,准确度高,等于当时社会里的原子弹,而且,还能实施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可是,眼看着城墙就要被砸烂的时候,蒙古人突然不打了。

没弹药了?

不是,蒙古人来劝降了,吕文焕说:“吕将军啊,你守卫襄阳这么多年,也算尽了你的本分了,现在呢,我们很希望你能投降。如果你不投降,你也看到了,我们要拿原子弹炸襄阳城那是轻而易举,等我们攻进去,嘿嘿,你也知道我们蒙古人的习惯,我们是要屠城的。到时候血洗襄阳城,男人杀个精光,女人先奸后杀,老人和小孩也一个不留。这,也是你吕将军不愿意看到的吧?”

降,还是不降?这是个问题。

吕文焕艰难地面对着这个问题。人生很多时候,最怕的不是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人生很多时候,最痛苦的事也并非什么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吕文焕正在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

按着儒家先哲的思路,让我们来将心比心,来推己及人,如果你站在吕文焕的位置上,你降还是不降?

有人会说了:“这也算个问题,我早就想投降了!如果运气好,还能有高官显爵、金钱美女,就算运气不好,可好歹也能保住我这条狗命啊!”

吕文焕自然没这么龌龊,可他还真就降了,于是,襄阳避免了一场屠杀,吕文焕也从民族英雄变成大汉奸了。

先别下判断,吕文焕还有后文。成为汉奸之后的吕文焕摇身一变,成了蒙古人的开路先锋。要说吕汉奸,在宋朝算个人物,沿途守军很多都是他的旧部,吕文焕一出面劝降,人家还真就降了。于是乎,蒙古人势如破竹,迅速南下。

有人可能又急着感慨了:大势所趋啊,大家伙儿都这样啊!

有人就不这样。谁?常州人。

常州人给了吕文焕一个大大的难堪。

襄阳一降,常州本来也架不住大势所趋,降了。元军在常州残暴非常,常州人急眼了,一个字——打!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群众自发的抵抗运动,群情高涨,收复了常州。蒙古人一看,嗯,怎么降而复叛?这可不成!

于是,吕文焕又在常州城下出面了。

吕文焕在城下劝降的时候,城上的人气不过这个汉奸,趁他不备,狠狠射了他一箭。后来蒙古大军攻城,战况异常惨烈。常州人保家卫国,虽然打的是一场螳臂当车之战,却当真浴血奋战,不死不休,英雄了得!蒙古大军攻城手段极其残忍,有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是,他们杀老百姓,取人身体里的脂肪做成人油炮,去烧城头木栅。

等到常州城破,蒙古大军屠城,无论老弱妇孺,一个不留。据说整个常州城只有七个人躲在一座桥下,这才逃过了毒手。后来,文天祥被俘经过常州,感慨万千。文丞相为常州留下了一首诗: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

壮哉雎阳守,冤哉马邑屠。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

(这首诗可要看哦,后文还有呼应。)

很多事情都是,单摆浮搁都很容易下结论,可几件事摆在一起来看,就让人很费思量了。我们的顺序是从后往前推,从鲁迅推到明朝方孝孺,再推到南宋吕文焕和常州保卫战,然后再往前推。

先扯两句闲话:读书有一种感觉,本来不相干的内容终于发现有些关联的时候,这就比较容易记忆。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就尽量注意这点,前面出现的人物最好后面再出现一回,前面某个事件里的次要人物会在后面某个事件里成为主要人物,或者相反,如果两件事实在八竿子打不着,那就架上第九竿子,尽量能七大姑、八大姨地给搭上关系。现在,我就伸伸八竿子、九竿子来够一够了——

有个词叫“矬人生威”,南宋政府这种事可没少干。蒙古铁骑南下,往上追追原因,宋人是有责任的。南宋当年联合蒙古攻打金国,已经很不明智了,这先不管它,南宋和蒙古人协议,灭金之后,河南地盘要归南宋。仗打完了之后,蒙古人变卦了,河南自己要了,只给了南宋一小块地盘。南宋政府一看,没辙,答应人家吧。事情就这样定了,南宋往南退兵了,蒙古人也回到北方去了。

蒙古人变卦对不对?当然不对,可也不是全无道理,实在是宋朝军队在这次联合行动当中太不中用了!换做是你,和一个搭档联合开公司,本来说好赚了钱二一添作五,结果你累死累活的,可那位爷屁事都不顶用,还时不时扯你后腿,你说,真等公司赚了钱,你甘心分他一半吗?

可是,等蒙古人撤回北方了,南宋可有人要当民族英雄了,提议出兵河南,收复失地。此时人心激动,认为有三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这三个地方是:东京、西京和南京。

有人会觉得奇怪了,“要打东京,那是要对付日本人啊?南京也不对啊,南京不是就在南宋版图之内吗?”

当时的东京是指开封府,就是咱们一开始说的梁惠王待的那个地方,梁惠王的时候叫“大梁”,这时候叫东京开封府,包公那个开封府就是这里,包公要是在世,已经回不了开封府了,不属于宋朝了。西京是河南府,就是现在的洛阳。南京呢,是指应天府。

又有人会问了:“应天府不也是现代南京的旧称吗?不是还说的是南京吗?”

现在的南京那时候叫建康府,那时候的南京应天府大体就是现在的河南商丘,现在我就提一件在唐朝时发生在这个商丘的事。这件事非常有名,大学语文课本里好像还收过相关文章,所以我只简单说说。商丘这片地方,大体上说,唐朝叫做睢阳,方才说常州的时候,文天祥过常州不是有一首诗吗?诗里有一句“壮哉雎阳守”,就是用唐朝睢阳守卫战的事情为典故来形容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常州情境。

话说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军队打过来了,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事迹可歌可泣。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张巡把自己的小妾杀了,做熟了给大家吃肉,许远也杀自己的书童,给大家吃肉。不够吃怎么办,接着吃城里的人肉,整个守城期间,一共吃了三万人,不容易啊,大家就是誓死不屈。这件事历来争议很大,到底吃的是活人是死人,到底吃了多少人,我也没法下个结论。这里顺便提一句,不少搞文学的人谈历史,经常会“某书读到某处,不禁感慨如何如何”,其实历史不比文学,小说是看一本是一本,历史书可不能看一本信一本,两千多年下来不知有多少人伪造历史呢,即便有心客观记录,也难免受视野和立场的局限,所以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哪怕对同一件事查阅很多记载,再有可参照的考古证据,也很难得到全貌。话说回来,杀小妾的事先假定确实有之吧,但我们不能拿现代眼光去要求古人,那个时候,妾的地位是非常低的,不被当人看,你要真把妾当个人,社会还会有舆论压力说你不对。现在古装电视剧里常有男主人公赢得两位美人的芳心,两位美人开始还不和,都要自己做大对方做小,后来相处融洽,又反过来推让。这只是电视剧编排,真正的历史上,妻和妾的区别非常严格,地位的高下也非常悬殊。张巡如果真杀了小妾,在古人眼里并不像现在看来有这么大的罪过。但是,无论如何,不管是小妾还是书童,不管是三万人还是两万人,反正是为了坚守城池而发生了人吃人的场面。那么,这些人是不是硬汉?当然是!可是,守城守到了吃人的程度,就是不投降,这样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多数人都觉得对,所以当地人后来为张巡、许远立了祠堂,据说现在睢阳还有祠堂,不知道是翻修的还是新建的。韩愈写《张中丞传后序》表彰英雄,说了一句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韩愈说,在当时那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吃人也要坚守,为什么?——“所欲忠者,国与主耳”,也就是说,要忠于国家,要忠于帝王。在这面大旗之下,吃人也是应该的。

韩愈这话是很有力量的啊。韩愈,唐朝大儒,一代宗师,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八大家”之首啊。我以前读先秦诸子,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孔子、孟子、庄子、老子……偏偏韩非子要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把名字搞得那么前卫?后来知道,韩非子本来也叫韩子,后来韩愈叫了韩子,大家为了避免混淆,才把韩非的韩子改称了韩非子。看,韩愈牛吧?如果孟子在世,对睢阳一事会如何来说呢?不知道,但想来应该和韩愈的说法不太一样。

我们从后往前推,都到唐朝了,还是嗅不出孟子的味道。这时候我们再回头联系一下郭巨的故事,看看,原来忠孝忠孝,“忠”要吃人,“孝”要杀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的修辞,儒学杀人,礼教吃人,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吃人和杀人啊!

可是,也千万别冤枉孔孟哦,孔孟之道本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啊。

现在稍微回一下头,把睢阳的事情和襄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看,感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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