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惟几得知第40师团搞错地点,在对师团长青木一顿痛斥后,叫第6师团的有马联队重新向平江进攻。同时他下令,全力围歼萧之楚第26军。就这时候,通信队再次破译了薛岳第9战区的一份电文:“第74军应星夜赶赴沿捞刀河南岸占领阵地,协同夏楚中部固守长沙城。我军将与敌在捞刀河以北进行决战。”
日本人在《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记载,当时第11军获得这个消息后,整个司令部“顿时为之震动”。具体的说法是:“第74军是王耀武将军指挥的,由第51、57、58师编成的中央系最精锐部队,是第11军长久以来的宿敌。第11军在昭和14年(1939年)秋的赣湘会战中曾与其激烈交锋,其后该敌不断对南昌地区出击。本年3月又在锦江作战[5]中吃过他的苦头。”
按计划,围歼萧之楚第26军后,几支日军部队立即向长沙进击,但现在,王耀武第74军出现了,怎么办?
阿南对手下说:“如不与第9战区最精锐部队交锋,将被敌人抓住话柄而大肆宣传。”
对自己的司令官急切寻找王耀武第74军并与之交锋的欲望,参谋长木下勇还是比较冷静的。他认为,跟不跟第74军打完全取决于战场形势。在他看来,如果日本军越过浏阳西面的山地向第74军出击,从战术上讲意义不是很大。
对于王耀武第74军的动向,高级作战参谋岛村矩康判断:如果该军沿捞刀河南岸布防,那么必向浏阳西北即长沙以东的永安、黄花两镇的连线转进。为此,岛村出了个折中的作战计划。
解除第6师团第23联队攻占平江的任务,叫他们立即与师团主力会合,随后全师团急速南下去拦截由东向西北转进的第74军,只需击破其先头部队,拖住第74军即算完成任务。第3、4师团以及配属给该师团的第13师团早渊支队继续向长沙追击。至于第40师团,在金井附近担负扫荡已遭到重创的第26军的任务。
然而对日军来说,要想达成一个战术目的,也并非手到擒来。
阿南专门派神田正种第6师团去拦截王耀武第74军。可战场上的事儿变化太快,第6师团还没赶过来,向长沙追击的第3师团的先头部队迎头撞上了第74军(第4师团傻人有傻福,这一次他们动作还算麻利,刚刚走过去)。第3师团的这支部队,由旅团长花谷正率领。
不要怀疑,正是“九一八”事变的那个重要参与者。
谈到花谷,日本人往往这样说:“该部队长的性格最擅长担当此项任务(打前锋)。”
现在,花谷率领的就是第3师团的先头部队。9月25日,花谷部队的前锋池边实大队从野营地出发,按计划,他们穿越前方的春华山,绕过捞刀河,南下进入浏阳河北岸,在那里寻找渡河点,接应后面的主力部队,随后向长沙东南迂回包抄。
9月25日黄昏前,池边大队的前锋第10中队抵达春华山。
春华山位于长沙以东三十公里外,山下有春华镇。春华镇与这次会战的另两个地标永安、黄花两镇呈等腰三角形,春华山就是那个顶点。
日军刚进入山间小径,最前面的几名士兵就被射杀,而且都是一枪毙命。
卧倒在地的中队长石野平三环顾周围,暮色四合中的山林寂静得可怕。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部下,一个士兵表情夸张。日军单兵素质强,但也不要认为他们有多神。实际上,作战中,在不少时候,他们反而比中国士兵更紧张,这无关战力,而是岛国民族的天性决定的。
石野扔给那名士兵一根香烟。
士兵颤颤巍巍摸索出火柴,就想点。石野一皱眉头。士兵意会地把香烟夹在耳朵后。石野满意地转过头,望着眼前的一树一石。
初秋的春华山雾气不散,松林密布。石野一面四下警戒,一面派士兵飞报大队长池边。
按池边判断,石野中队遇到的是一股不知从哪儿退下来的被溃败的小股中国部队,所以他叫石野带人进行威力搜索,对其进行歼灭。
大队长没有大智慧,池边错了。
石野拎着战刀,向身后的部下挥了挥手,一百多士兵随即弯着腰一点点地朝前搜索。
正前方是个山包,山包上是一片松林。间或有风吹来,松涛波动,让人出现某种幻觉。石野同样相信,遇见的只是中国的败残兵。
就在这时候,轻、重机枪的火力骤然出现!
最前面的十几个日军顿时被打成筛子,后面的士兵趴在地上或藏在石头后,意识缓不过神来,包括中队长石野。对面的中国士兵是抬着重机枪败退的?他打了个问号。随即明白了:他遇到的根本就不是败残兵!
在怎么使用王耀武的第74军的问题上,参谋长吴逸志跟参谋处长赵子立发生了冲突。
吴参谋长虽然留在了长沙,但一举一动都听从薛岳的,真正的主意没拿几个。他认为长沙丢了不得了,所以决定把已经增援但还未至的夏楚中第79军用于长沙城防,又决定把已经过来的王耀武第74军的集结地指定为捞刀河南岸,也就是浏阳河北岸——这也是薛岳的意思。
赵子立认为,这样使用两个部队,是把他们都送入内线,特别是第74军,为进入捞刀河南岸阵地,必须向永安、黄花一线集结,这就等于把右侧背暴露给由北而南疾进的日军。与其这样,不如将第74军安排在更靠后的浏阳东北,也就是长沙的外线,这样的话可以捕捉南下日军左侧背,与其他驰援部队一起从外线反攻,也许会打出新局面。
薛岳不为所动,他当然有自己的逻辑。
现在的战局是,李玉堂第10军、萧之楚第26军、陈沛第37军已被击溃,基本上丧失战斗力。傅仲芳第99军情况稍好,主力已集结在湘江沿线,是不能再动的,而且这一边也有日军(平野支队)。孙渡第58军和杨汉域第20军虽损失不大,但在汨罗江以北。从第6战区驰援来的夏楚中第79军还没到达。
在以上局势下,长沙东面已经洞开,除王耀武第74军外,已没任何可以使用的兵力。假如把第74军拉到浏阳东北,就等于说放弃了长沙。这是薛岳所不愿意的。此外,战区在1941年3月策定的作战计划,原本就是在日军进攻长沙时,于汨罗江以南和捞刀河两岸进行决战。
现在,对薛岳来说,当催促王耀武向长沙外围转进时,唯一后悔的是过早地使用了李玉堂第10军。本来第10军一直在衡山待机,由于过早使用且位置太靠北,使当日军兵临长沙时,他已没预备队可用了。
再说赵子立。
在郁闷中,他接到王耀武的电话,询问具体的作战安排。
电话里,赵子立道出第74军的危情,叫他提防着即将到来的严重的遭遇性战斗,并告诉王,说:“把你们部队向长沙以东拉,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王耀武能说什么?
作为一军之长,面对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命令,他唯有听从的份儿。
接令时,王耀武的军部在江西新喻(今江西新余),跟随李天霞第51师(仍是军的预备队)在一起,余程万第57师在上高,廖龄奇第58师在分宜。最先出发的是余程万第57师,随后是廖龄奇第58师,再后面是王耀武的军部和李天霞第51师。全军取道浏阳,向长沙东面的捞刀河南岸转进。到春华山之前,第57师和第58师在浏阳以西蕉溪岭那8公里长的狭窄山道上一度遭日机袭击。
9月25日,第74军主力已集结在浏阳。
王耀武又接薛岳电报,催促他率部跑步赶赴长沙东向的黄花镇。
临近傍晚时,跑在最前面的余程万第57师主力已迫近黄花,前锋是刘安泰第169团;日军第3师团花谷旅团的池边大队则由北往南而来,两军就这样猛然迎头相撞!
刘安泰率部抢先一步进入春华山。
发现石野中队后,刘团长认为对方知道自己在山上,是来攻山的;石野那边呢,被打后,以为碰到的只是被击溃的败残兵。
双方都误会了。
就在石野布置进攻时,从左侧背方向打过来三发炮弹,第一发就把他炸碎了。炮弹来自日本人自己。原来,石野中队受阻后,池边大队长派出步兵炮小队去增援,由于距离没控制好,所以炮弹落在自己人身边。
9月26日晨,池边大队主力来到春华山,跟刘安泰团展开手榴弹对攻,随后好歹占领了一侧高地,但很快遭侧方位的炮击,原来第57师另一个团在侧翼包围过来。
战斗随之白热化。
第57师的两团死死扼住春华山,池边大队根本无法从正面闯过去。到这时候,凭借着对火力的判断,那名大队长发现自己完全错了,他们实实在在地遇到劲旅了。
此时,在余程万指挥下,除第57师一部进占春华山外,其他部队也挺进到在春华山至天鹅山(位于春华山以南,与春华山对屹)之间。
现在感到头疼的是日本人。
池边的任务是去浏阳河北岸寻找渡河点,所以思忖了半天后,觉得不能耽搁时间,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最后蔫不溜秋地远距离绕过春华山。在电报里,池边跟后面的花谷说得也比较含糊,只说春华山有中国军队。花谷说:“那打啊。”于是就带着主力部队过来了。
花谷主力过来的时候,王耀武正在下达命令。
余程万第57师扼守赤石河(春华山东北)一线;廖龄奇第58师火速向春华山、永安一线前进,以一部占领春华山,接替第57师阵地,主力控制在永安方向;李天霞第51师则向黄花靠拢,随时准备攻击长沙城下的日军;军部和直属部队跟随第51师行动。各部限9月26日正午十二点之前进入以上位置。
廖龄奇第58师蔡仁杰第173团在上午十点前已经到了春华山,该师其他部队亦赶到战场。
花谷旅团主力过来后,打了半天,花谷正发现面前的部队不是那么好对付。琢磨中,他回过味儿,自己的任务是渡过南面的浏阳河,而不是在这里跟中国军队纠缠,于是最后他跟池边一样,于太阳落山后,采取了远距离绕道蔫溜的办法。
但到了9月27日拂晓,余程万第57师与接撞而来的第3师团主力遭遇了!
在此之前的凌晨时分,师团长丰岛房太郎亲率第18联队(联队长石井信)迂回攻占了永安。
我们说过,在这一片战场,春华山、永安、黄花三地呈等腰三角形状,春华山是顶点,永安和黄花分别是东西两个边角,位置十分重要。
因此丰岛立足未稳,即遭廖龄奇第58师反击。
现在说说廖龄奇。
会战前,他再一次没在军中。干什么去了?到江西吉安结婚去了。当得知部队向湖南增援时,廖龄奇这才回返,追上了部队。
廖龄奇出身黄埔,在英国进修过战术,性格桀骜,右臂负伤有残。
廖很早进入第88师,那时师长是俞济时,后换孙元良。南京陷城日,时为旅长的廖龄奇不能返城,大骂孙,最后率部沿城奔下关脱身。后兰封一战,第88师新师长龙慕韩被枪毙,廖不想留在这个部队,转投老上级第74军军长俞济时。此时,恰巧军所辖第58师师长冯圣法,以前也是第88师的人,而且正跟手下的旅长邱维达闹矛盾。于是邱重新回到王耀武第51师,廖则取代邱做了旅长,后再升师长。
廖龄奇做师长后,王耀武已经是军长。
在王的眼里,廖性格跟张灵甫有点接近,都历经过大战,一个腿部残疾,一个胳膊残疾。不同的是,王有恩于张,老张服老王,言听计从,廖就不一样了,来第74军是投奔俞济时,跟王一无关系,二无渊源,加上廖有英国学历,说的一口洋文,而且又跟王同岁,故而对王始终保持着一股劲头。平时,两人大面过得去,但私下里,连老实巴交的周志道都看出来了:廖龄奇不服王耀武。
一次,在李天霞第51师师部,作为副师长的周志道对王耀武说:“军长,廖龄奇也太耍性子了,给谁看呢?”
李天霞也在一旁帮腔,说:“军长,这样下去可不行。军队里的事,下级不服上级,今后打起仗来,还怎么指挥?”
王耀武“呵呵”一笑,说:“廖师长是老长官(俞济时)的人,平时对我也没有太大冒犯,只要大家同心杀敌,在这个问题上不出漏子,那么一切都没问题。”
不少时候,老王一句话说出口,听上去很温和,实际上锋芒暗存。
确实,作为部队长,最难受的就是下级不服自己,所以不要怪王微笑后面的冷冰冰。
永安外的廖龄奇,在丰岛袭占该城后,他指挥部队横刀一切,断绝了永安城内外日军的联系。
接下来的战斗极为激烈,不到一小时,第58师三个连长牺牲,日军第18联队则有两个中队长战死。此时,无论是石井信第18联队本部,还是丰岛房太郎第3师团本部,都进入了永安。廖龄奇得知这一信息后,发起了狂攻。
9月27日全天激战,整个永安火光冲天。
在副师长张灵甫指挥的城南围攻中,两军投掷的手榴弹几乎结成了一张天网。丰岛身边的第18联队在会战中光中队长就死了八个,其中三个在这一天被毙杀在永安。在永安,该联队一天之内伤亡超过八百人。
永安之战,是第58师在抗战中最重要的战役之一。
永安战打到最惨烈时,第3师团长丰岛综合战况,判断出与自己陷入混战的中国军队是王耀武第74军。
尽管与第74军决战这件事在第11军参谋长木下勇看来意义不大,按高级作战参谋岛村矩康的说法,也只是拖住第74军,但真打起来后,无论阿南、木下还是岛村,都绞尽脑针,想把王耀武撂倒。
在第3师团跟第74军猝然遭遇后,阿南不但把军直属的野战重炮部队、坦克部队全部划归往春华山方向增援的第6师团,而且命令第40师团、第4师团、第13师团早渊支队分别牵制住正面和侧翼的中国军,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不叫任何中国的部队靠近和增援第74军。
对日本人来说,现在的问题是,第3师团怎么就阴差阳错地挨了第74军的拳头。
如果仔细论论上面这件事,不能不说是阿南的一个失误。阿南是9月21日拿到王耀武第74军开始移动的情报的。从21日到23日,日军连续多日通过空中侦察关注该军动向,但到了24日,由于天气不好,雨雾弥漫,第74军去向不明。虽已派第6师团专门对付第74军,但该师团距离还比较远。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第3师团没做任何准备,仍贸然疾速向南进发,以至于在春华山和永安遭受重大伤亡。
在春华山附近的赤石河一线,余程万正率第57师与第3师团后续部队激战。
已将军部开进至黄花的王耀武,叫余程万根据敌情灵活机动作战,派一部到春华山北侧击日军。
任务落在第57师步兵指挥官李翰卿(行伍出身,山东濮县人)身上。他率野战补充团立即行动。本来这个战术没任何问题。没想到的是,战场形势风云突变。就在李翰卿率部跟第3师团的一部交火时,背后突然杀出第6师团平冈力第45联队的一个大队,瞬间李部腹背受敌,李翰卿少将亦中弹牺牲。
9月27日当天,第57师伤亡超过了3000人。这是战事转折的信号。
此时,神田正种带着第6师团以三个纵队(左中右:友成联队、平冈联队主力、有马联队)的阵势杀过来的。在此之前,余程万第57师和廖龄奇第58师自身伤亡虽然也不小,但没叫第3师团占多大便宜,反而狠狠地咬了该师团一口。现在,神田带着第6师团骤然而至,战场上的形势一下子逆转了。
永安方向,打到此刻,廖龄奇第58师全师官兵伤亡达到50%。赤石河至春华山一线的余程万第57师伤亡也超过了40%。
李天霞第51师情况如何?
第51师是军的预备队,现主力正在黄花至永安间。
李天霞不知道的是,神田正种已专门拿出两个半还多的联队(有马联队的三个大队和平冈联队的二个大队)寻找还未被击溃的第51师主力,并下达了联队级的黑夜强袭令。什么是联队级的?通常情况下,日本人打夜战,规模是比较小的,比如出动一两个中队,而且基本上是逆袭目标高地,在夜里动用一个大队出击这种事都很少。而这一次,是以联队规模在黑夜全线出动。
这有点破天荒。
神田于山林间连绵设伏,于夜间袭击了运动中的第51师。
第51师参谋处上尉参谋黄幼衡回忆:“(9月27日)天将黑时,看到前方永安市大火冲天,火光照到二三十里外。当时日军已过捞刀河,进到我军北侧的各个山头上,但我军毫无觉察,只听说前方第二十六军还扼守着捞刀河。约晚上八点多钟,部队正行进间,忽听到在我军右侧各个山头上响起日军冲锋号,接着步、机枪声大作,不久日军就从北向南冲来……”
第51师被平冈第45联队和有马第23联队截击分割成数段,师、团、营失去了联系,各自为战。黄参谋跟几个同僚以及特务连和通讯连,在师长李天霞的带领下,隐蔽在南侧山丘后的小村落。
李天霞一边叫特务连占领迎面的山丘,一面叫通讯连联系手下的各个团长和副师长周志道,但最后只联系到卢醒和陈传钧,这两人分别控制着一个营,正在跟日军进行激战,张国猷那个团则失去了联系。
很快,前面的山丘就被日军袭占,一颗子弹打飞了李天霞的军帽。
但李天霞控制部队的能力还是非常强的,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能联系到的部队捆成一捆儿,向日军发起反击。
此时,第6师团长神田正种亲率友成第13联队直插永安,城里第3师团长丰岛房太郎和第18联队长石井信指挥部队全线逆袭。廖龄奇第58师则吃不消了,在腹背受敌下陷入崩溃。
余程万第57师那边则处于崩溃的前夜。
打到现在,有人开始抱怨,不是李天霞,也不是余程万,而是廖龄奇。抱怨针对薛岳以及王耀武。
正如我们说的那样,战场的形势是日军从北向南攻,而薛岳叫第74军从东向西北到长沙附近布防。廖龄奇的观点类似赵子立,认为这样进入内线是不妥的,希望王耀武向薛岳力陈此事,但王遵从薛的命令。当第58师被夹击而成为伤亡最惨重的部队后,廖龄奇加深了这种抱怨。
而被廖龄奇抱怨的王耀武,于黄花镇险些被日军俘虏。
在9月27日,薛岳得知有日军伞兵在黄花以南空降(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阿南惟几多次动用伞兵,给中国军队造成很大麻烦,不少士兵一见鬼子“从天而降”,往往就六神无主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自上高会战以来,第74军就已被军委会树为标杆,如果这个标杆折在此战,那么就算他薛岳再能扛事儿,也没办法向蒋介石交待。
9月27日夜,薛岳叫赵子立发出急电:叫王耀武指挥第74军立即突围,向浏阳集结。打到这时候,薛岳手忙脚乱,有点像枣宜会战中的李宗仁和中条山会战中的卫立煌。两天前,他已把战区司令部撤出长沙。一天前,根据战场急速变换的局势,薛岳已经电告第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留下孙渡第58军破袭日军后方,欧震第4军、杨汉域第20军同时南下金井、福临铺一线,从后方攻击日军。
王耀武那边刚把突围命令传达下去,军部就遭到日军的袭击。
原来,激战中,李天霞被迫缩短第51师两翼的阵地,向中央收缩兵力;余程万第57师也是这样做的。这样的话,两个师之间就出现一个大豁口,第6师团一个特别攻击队由此突入,转到身后袭击了王耀武的直属队和军部。
在日军袭击下,警卫第74军军部的特务营被打散,最后只剩下王的卫士排了。
打到最后,卫士排除排长外,全部战死。排长为掩护王耀武而被俘。日军冲过来后,发现多处受伤的排长抱着机枪,孤身伏在土坑里动弹不得,而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其实,王耀武就在十几米外的有密草遮蔽的沟壑里。
王耀武听到传来中国人的声音:“你们军长在哪里?”
日军有备而来,带着翻译。
排长破口大骂。
翻译继续问:“你们军长在哪里?说出来,他们就会释放你。”
排长仍怒骂,说:“74军没孬种,你们抓不到王军长,他早就脱险了,明天继续带着兄弟们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王耀武随即听到斩首声。他一闭眼,心如刀绞。
王耀武精明不假,但本色里终有山东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淳厚。
王耀武治军有过人之处。他爱兵,没架子,能蹲在地上跟最基层的士兵聊天,但在军纪方面又非常严,恩威并施,深得军心。
牺牲的卫士排长是王耀武的山东老乡,从淞沪抗战时就跟着他,南昌会战后被提拔为排长。当时王问他有什么想说的,排长说:“可荣耀了,保卫大家的军长。”
王耀武说:“在我身边,没事是没事,遇到事,就是生死的事。”
排长说:“当兵可不就是生死的事!”
驰援湖南前,在赣西北驻地,有一天,排长问王耀武这仗还得打多少年。
王耀武说:“十年?八年?说不好,咱们不去想这些,只好好打仗就行,仗打得越好,时间就越短。”
现在,排长为了保护他的军长,牺牲在鬼子的刀下,近在咫尺的王耀武没法不难受。
这一仗,王耀武觉得有点见鬼。对薛岳摆放第74军这件事,王有没有意见?不能说没有,但没廖龄奇大。至于是把部队拉到捞刀河南岸还是浏阳河南岸,王耀武觉得本质上区别不大。
会战讲的是合力,只有几方都不掉链子,才会取得一个不错的结果。假如把部队拉到更远的浏阳河南岸,看上去当然更安全。不过,湘北其他部队打到这个时候是否还有反攻能力,别的援军是否能准时到达攻击位置?如果都不能保证,那么外线作战的好处也仅仅是停留在理论上,在实际中仍存在被日军各个击破的可能。
此时,叫王耀武耿耿于怀的,仅仅是在薛岳的一再催促下,当时自己好像也昏了头脑,光顾着埋头往前开拔了,既没向侧翼放出警戒部队,又大意到没联系友军,以为捞刀河谷有萧之楚的部队,不成想该军早已被击溃。
王耀武胡思乱想时,那队日军已冲向一侧的山林,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
王耀武终归是聪明的,当时部下叫他躲进旁边的林子,王观察那林子不大,进去后一旦被包围还真就出不去了,于是就地藏在了附近的沟壑。现在,日军果然去搜索那片林子了,王耀武调过头来朝相反的浏阳方向跑去,老王逃过一劫!
这是抗战期间王耀武最危险的一次遭遇,超过南京突围夜。
突围令下达后,最先脱离战场的是李天霞第51师。他指挥部队向东南转移,没走多长时间,在黑夜中与一支日军遭遇,贴身的特务连和通讯连完全被打散了。
前面讲到的黄幼衡参谋孤身背着公文,拎着把手枪,躲上一座无名小山的山头。很快山下的村子就挤满日军,而且能听到说话声。
天蒙蒙亮时,黄参谋辨别了方向,悄悄下山向南跑,跑出十多里地后,烧掉身上的公文,又走了十来里路,以为安全了,没想到迎面又遭遇一小队日军。转瞬间,两个鬼子拎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就冲了过来。
黄参谋慌忙爬上一处陡坡。
两个鬼子随之跟进,刺刀扎过来,黄参谋一骨碌,滚到反面的坡下,正是浏阳河岸边,随即跳入河中。
黄参谋辗转来到浏阳,遇到正在那里收容部队的副师长周志道。
李天霞随后也到了。没多久,第51师其他部队也都过来了。这在军中以滑头好色著称的老李,辉煌时,在上高,攻能攻得上去;现在,困顿时,退也能用最快的时间退出来。不过,该师所辖卢醒第153团损失严重。
9月28日凌晨,第6师团友成联队的前锋鹰林宇一大队在快行进到浏阳西北的洞阳时,在一个村口发现两名中国哨兵。
鹰林派人摸过去,刺杀哨兵后,包围了村子。
按鹰林判断,村里顶多有上百中国士兵。实际上,里面驻的是卢醒第153团的两个营(另一个营由卢醒控制已脱险)。
在日军袭击下,两个营在短时间内被杀伤六百多人。
李天霞忙活完自己的部队收容后,王耀武也脱险归来。王叫李带着人布置防线,掩护第74军全军收容。
按薛岳的命令,冲出包围后,第74军向浏阳撤退。李天霞这样做了,余程万这样做了,最后逃出来的第58师却出了问题。
廖龄奇多打了一天。不是他不想逃,而是在被第3师团和第6师团前后夹击的情形下他逃不出来。当残臂瘸腿的廖龄奇和张灵甫终于拼死杀出重围时,身边就剩下几百人了。就在此时,廖龄奇脑门上隐现出一颗死星。
廖龄奇带着残部渡过浏阳河后,没再跟王耀武的军部联系,也没遵从薛岳的命令,而是扔下张灵甫,拦了辆过路的火车,把一部分士兵带到了株洲。面对呼啸而去的廖龄奇,一瘸一拐的张灵甫也傻了:“廖师长,你这是要闹哪样?对军人来说,这可是死罪啊。”
在南下的火车上,正好有一个第9战区的参谋,他以前见过廖龄奇,所以很是惊讶。参谋随后把这事告诉了战区参谋长吴逸志,后者听完后不太相信:“廖龄奇?他有那么大胆子?最大战紧要关头,敢擅自脱离战场?”
吴逸志把情况上报薛岳,薛岳一听就火了,他的战区还从未出现这样的事,于是第一时间联系王耀武,问怎么回事,廖龄奇去哪。
王耀武说不知道,他已把转进浏阳的命令下达给他了。
薛岳大吼了一声:跑了!他跑了!
王耀武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廖只是桀骜一些,绝非怯懦之辈,怎么会擅自从前线跑到后方?
后来,见到张灵甫,王耀武问此事。
张灵甫迷茫地说:“廖师长确实坐火车走了。”
到株洲后的廖龄奇,又“鬼使神差”地转赴老家祁阳“探亲”了。没人知道他现在想什么。
留下神田正种第6师团打扫战场,丰岛房太郎第3师团主力开始追赶先期绕过春华山的花谷正,但已落后友军不少路程了。第3师团在春华山、永安受阻后,北野宪造第4师团捡了个便宜,跑在各路日军最前面了,长沙已遥遥在望。
不过,在长沙以北,北野第4师团又遇到问题了。
他们跟一个中国师遭遇,愣被“纠缠”了两三天。这还不算。打着打着,被丰岛第3师团赶过来的一支中国军队,顺脚加入了对第4师团的偷袭。“柿子拣软的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对该师团的鬼子来说,所幸第13师团早渊支队配属给了他们,在早渊救援下,大阪人才得以继续向前“追击”。
师团长北野认为好运气来了,终于赶上这拨儿了,于是叫手下加速行军,想第一个攻入长沙。没想到,跑着跑着,第4师团被在自己右翼的第13师团早渊支队反超。按日本人的说法,此时“右纵队的早渊支队,代表第13师团参加主作战的意识异常强烈,虽然配属于第4师团,但却为一特殊的存在”。
早渊四郎是9月27日带着部队来到浏阳河北岸的。
浏阳河最深处超过五米。按早渊的计划,在捞刀河上岸后,全速前进,到浏阳河后,沿河寻找和掠夺渡船。但是,达到浏阳河后他发现,这里比捞刀河还干净,一艘船都看不到。没办法,早渊下令,叫一部分部队返回捞刀河,把在那里渡河用的工具都搬过来,同时竭尽全力寻找渡船。通过在多个地段侦察,终于发现对岸隐藏着几艘渡船,便派几名水性好的偷渡,最终夺取了三艘小船。
早渊支队第一波人马,靠这三艘小船渡过浏阳河。
9月27日午后,已经赶到长沙的夏楚中第79军所辖王甲本(云南讲武堂,云南富源人)第98师,从岳麓山下来对兵临城下的早渊支队进行了拦截,但没拦住。黄昏6点25分,在早渊四郎指挥下,第13师团这个支队率先攻入长沙东北角。
夏楚中急命赵季平(黄埔军校4期,湖南桃源人)暂编第6师尾随日军入城,与之展开激烈的巷战。
当晚十一点,暂编第6师撤出长沙,早渊支队司令部随即入城。
阿南得报早渊攻入长沙后大喜。这是日军第一次踏入这座城市。
此时,北野带领第4师团刚刚准备渡浏阳河。
直到两天后,9月29日,北野师团才赶到长沙城下。这几乎是两年前一幕翻版。
1939年,日苏诺门坎大战,日军前线告急,司令部调第2师团和第4师团赶赴增援。前者用四天时间就赶到战场并投入战斗,后者则用了八天,由于行军速度慢,到前线时,日苏已停战。
尽管又慢了半拍,但第4师团的士兵似乎没半点郁闷,仍兴高采烈。他们的心态确实不错。
但也该着第4师团倒霉。就在他们进入长沙当天,美国支援的空军力量陈纳德“飞虎队”的17架战机来袭,轰炸了第4师团。
那是1941年盛夏,在华盛顿,罗斯福总统宣布援助中国500架作战飞机,并派出志愿飞行员。7月10日,259名美国青年在旧金山登上船。这是飞虎队第一批成员。他们除飞行员外,就是机械师。此外,还有几名护士。这时候,他们没人知道谁是最后的幸运者,可以携着傲人的战绩平安凯旋(最后的事实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长眠在了中国)。
他们的首领是具有法国血统的得克萨斯人陈纳德。早在中日开战之初的1937年夏,他就应宋美龄之邀来华了。作为美国陆军航空兵的一名退役军官,陈纳德有着精湛的驾驶和教练技术。后来,宋美龄叫陈纳德返美,招纳一些退役空军老兵或精通飞行技术的人帮助中国抗战,并给他们开出了不菲的工资。
有大钱可以赚?好啊!不少美国人就是怀着这个最初想法踏上异国土地的。
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在美国本土时都不怎么正经,虽谈不上是偷鸡摸狗之辈,但亦鲜见有品德闪亮者,甚至大多数都是被驱逐出部队的家伙,因此在纪律方面很糟糕。
1941年8月1日,中国空军美籍志愿飞行大队即“飞虎队”成立,陈纳德被任命为队长,他手里拥有3个中队的99架机头画有鲨鱼嘴的P—40战斗机,飞行员109名。成队时,蒋介石和宋美龄在昆明接见了“飞虎队”成员。
蒋介石讲完话后,宋美龄上台,对美国的小伙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自认也有人情味,不喜欢刻板的人,但我的确希望你们这些孩子记住一件事:全国都在关心着你们,我要求你们的行为举止配得上由你们建立起来的那些伟大的传统,我要求你们给我的人民留下一个印象,一个美国人的真实形象的印象。”
宋美龄这段话平息了那些桀骜的美国青年的骚动。
他们认真地听着,因为最后英语了得的夫人告诉他们:如果你们给我击落一架日本人的飞机,那么就有500美金等着你们。当然,这500美金不是来自于我,而是来自对你们怀有热烈期待的已经坚持抗战四年之久的中国人民。
在“飞虎队”轰炸下,第4师团人仰马翻。
第13师团早渊支队和第4师团先后进入长沙时,因跟第74军相撞而什么也没捞到的第3师团长丰岛房太郎心有不甘,给阿南惟几发了封电报,内容大致是:第3师团不准备进入长沙,而是直接向更南边的株洲进军。
丰岛解释说:“据情报,敌军主力已向株洲转移,长沙已是空城,攻占意义不大……”
9月28日凌晨,拿到丰岛的电报后,阿南眉头紧皱,这是计划外要求。
高级作战参谋岛村说:“如无意外,第3师团现已向株洲移动了。”
在丰岛发电报的同时,花谷旅团作为师团前锋已越过长沙而攻向株洲了。
9月28日夜,在一个叫茭冲铺的地方,中国军队跟花谷旅团的一个大队遭遇。这时候,中国军队做好逆袭的准备。日军军队那边,他们部队长不许手下士兵射击,一是因为子弹已非常有限,二是因为夜战情况不明。在这种情况下,爆发了长沙会战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白刃战,双方总共有2000人加入到刺刀战中。
暗夜刺刀战的场景可想而知。
格斗中,中国士兵将日军一个大队长刺成重伤,外加两个中队长也被刺死。尽管有此一战,但9月29日清晨,花谷旅团的前锋仍攻入株洲。中午时分,丰岛带着司令部象征性地进城转了一圈儿,随后破坏了一些军事设施,便掉头撤退。严格说,这完全是一种赌气的打法。此时,早渊支队和第4师团已撤出长沙,第79军暂编第6师在师长赵季平的指挥下立即跟进入城。
10月1日傍晚,弹药已经打得差不多的第11军开始北撤反转。日军急着北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陈诚率第6战区的部队开始了对宜昌的围攻。
现在,该战开打以来心情阴郁的薛岳下追击令了。
日军主力部队第4师团和早渊支队居左,第3师团居中,第6师团和第40师团居右。叫日本人没想到的是,反转路上,他们的麻烦一个接着一个。
在捞刀河北岸,夏楚中第79军袭击的早渊支队,一下打死该支队两个大队长。他们被“巧妙伪装”的王甲本第98师的士兵狙击而死。第4师团一个中队被包围,差点被整建制地全歼。日军出动飞机才将其救回,但整个中队没剩下几个人了。在枫林港,遭傅仲芳第99军将第3师团拦截,后者艰难进入第6师团警备地区。在此之前,第6师团在北撤宿营时,师团司令部遭第99军的袭击,作战参谋被打残。尾随追击中,杨森集团军所属杨汉域第20军收获不小,因为这位杨部队长也懂得“柿子专拣软的捏”的道理。
最初时,他得报:至少一个大队的日军步兵迎面撤下来,番号不明。就在杨犹豫时,又得报,后面发现日军兵站运输队。所谓兵站运输队,基本上就是辎重兵和伤病员以及各种勤务人员的大杂烩。杨汉域立即决定,去吃这堆老弱病残的鬼子。杨森亦命欧震第4军一部来助战。
如果没附近第40师团来援,日军这1200多名伤病员还就真被杨汉域包饺子。尽管如此,袭击中,仍毙杀300多日军,可谓不小的斩获。
中国军队在追击中,令第11军损失巨大,跟后者弹药、粮食补给不上而导致士兵战力下降有直接关系。
此时的阿南一下子烦躁了。
阿南叫担负策应任务的平野支队攻取湘江边的湘阴县,作为日军回撤的中转站,不成想,遭第99军第99师第295团曹克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14期,湖南桂阳人)第1营的决死反击。后平野支队、海军陆战队、伞兵从以及前来支援的荒木支队四面包抄第1营,这才得手。曹克人率残部突围不成,最终与战友力竭被俘,随后遭日海军陆战队报复性虐杀,牺牲得极为惨烈。
第二次长沙会战的硝烟在湖湘的寒风中渐渐散去。
最后看整个会战,日军伤亡接近7000人,中国军队这边战死、受伤、失踪近6万人。
日军全部撤回新墙河北岸后,中日军队继续隔河对峙。薛岳叫一直追到新墙河的杨汉域第20军取代第4军固守该河南岸的阵地。
薛岳告诉杨森,“这个任务只有第4军和第20军才能胜任。”后者听后当然很高兴。
阿南进行长沙攻略时,远在中原河南的日军一度进行了牵制作战。冈村宁次此时已由国内天皇身边的军事参议官转为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在他的策动下,日军偷渡黄河,在短时间内攻袭郑州,部队长是鲤登行一少将。“七七事变”时,鲤登在第20师团做联队长,以第一波援军身份增援北平日军。
攻占郑州后,日军并没长期占领,随即就放弃了,只在黄河南岸保留了一个前进据点:霸王城(平汉线黄河铁桥以西)。
这是冈村宁次的命令。
在霸王城和附近的邙山,日军屯驻了三个大队(两步一炮),兵力不重。但是在后来,第1战区居然坐视这个孤立的据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直忽闪而无动于衷。到1944年,日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会战”即豫湘桂会战爆发,河南段的日军之所以进攻顺畅,主要原因就是拥有这个前进据点。
回过头来再说此次长沙战。
如果算上1944年的长衡会战,中日军队一共在长沙进行了四次大战。
第一次长沙会战,中日双方基本打了个平手。第二次长沙会战即本章中战役,类似于南昌会战、浙赣会战、枣宜会战和中条山会战,明显失败的是中国军队,正如第4军第59师政治部主任唐连后来向军委会报告的那样:“(第二次长沙会战)各级指挥官均判断错误。”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国军队取得大胜,日本人对此也是心服口服地承认的。第四次长沙会战(长衡会战之一部分),日军轻易获得胜利。也就是说,四战长沙,中国军队一平一胜两负。这个情况也符合当时中日两军的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