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刚亮,大多数兄弟都在地下室做晨祷,寝室里只有两个人,八便士约尼在这个长房间的一头扫地,乔纳森在另一头玩上学的游戏。
菲利普副院长在门口站住,望着乔纳森。他已经快五岁了,是个机灵又自信的孩子,那种稚气的庄重,惹得所有的人都喜爱他。约尼还给他穿小巧的修士袍服。今天,乔纳森假装是见习修士导师,给一排假想的学生上课。“错了,高德弗雷!”他严厉地对着空板凳说,“要是你不学会词动,就别吃饭!”他说的“词动”,意思是“动词”。菲利普慈祥地笑了。就是他真有儿子,也不会更爱的。乔纳森是生活中能给他单纯而天真的乐趣的一件事。
这孩子像个木偶似的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受到所有修士的喜爱和娇惯。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像个小动物,是个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但对菲利普和约尼来说,就有更多的意味了。约尼像母亲般地喜爱他,而菲利普,尽管竭力掩饰,却自觉像是他父亲。菲利普本人从小就是由一个慈爱的院长养大的,在他看来,在乔纳森身上扮演同样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他并不像修士们那样逗孩子,追着他玩,而是给他讲《圣经》的故事,和他一起做算术游戏,并且时时留心着约尼。
他走过寝室,朝约尼笑笑,和假想的学生一起坐在板凳上。
“早安,神父,”乔纳森一本正经地说。约尼曾经笑话过他那一丝不苟的礼貌。
菲利普说:“你愿意上学吗?”
“我已经会拉丁文了。”乔纳森吹牛说。
“真的?”
“真的。听着:Omnius pluvius buvius tuvius nomine patri amen。”
菲利普不笑他。“这听起来有点像拉丁文,可是并不怎么对。见习修士的导师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你说准确的。”
乔纳森发现自己并不懂拉丁文,有点沮丧。他说:“反正,我能跑得很快很快,看!”他使足了劲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真棒!”菲利普说,“真的很棒。”
“是的——我还可以更快呢——”
“现在就算啦,”菲利普说,“听我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你明天会回来吗?”
“不,没那么快。”
“下星期?”
“还不行。”
乔纳森有点茫然了。再比下星期远的时间他就不明白了。接着又来了件他不懂的事。“去做什么呢?”
“我得去见国王。”
“噢。”其实乔纳森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上学。你愿意吗?”
“愿意!”
“你都快五岁了。下星期你就过生日了。你是元旦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
“从上帝那儿来。所有的人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乔纳森知道这还不是答案。“可是以前我在哪儿?”他追根问底地说。
“我不知道。”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脸蛋上皱起眉挺好玩的。“我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
菲利普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乔纳森,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所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换了个题目。“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学会数到一百。”
“我会数数,”乔纳森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十、十格、十会——”
“不坏,”菲利普说,“不过,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会你更多的。你在教室里要坐着不动,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在学校里当最好的学生!”乔纳森说。
“我们到时候看吧。”菲利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菲利普为孩子的成长着迷,他学东西的方式,他通过的一个个阶段,都使菲利普由衷地高兴。这种不停地表现自己会说拉丁文、会数数、会跑得很快的坚持,实在奇妙,这是不是真正学习的必然前奏呢?这一定是服从于上帝安排的某种目的的。有一天乔纳森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菲利普巴不得乔纳森赶快长大,但那时间差不多要如修建这座大教堂一样长。
“那就亲我一下,说声再见吧,”菲利普说。
乔纳森抬起脸来,菲利普亲了亲那柔嫩的脸蛋。“再见,神父。”乔纳森说。
“再见,我的孩子,”菲利普说。
他伸出手臂,慈祥地紧紧搂了下八便士约尼,就走了出去。
修士们走出地下室,到食堂去。菲利普与他们相向而行,进了地下室,为他这次使命成功而祈祷。
当他听到采石场的事件时,心都碎了。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女孩!他当时躲进居室里,孩子似的哭了一场。他们五个人被威廉·汉姆雷和他野兽般的部下杀死了。菲利普认识这五个人:夏陵的哈里,原先是珀西老爷的采石工;黑脸奥托,从一开始就负责采石场的深肤色汉子;奥托英俊的儿子马克;马克的妻子阿尔文,她在晚上用手铃敲乐曲;还有小诺玛,奥托最疼爱的小孙女。这些好心眼的、敬奉上帝的、辛苦工作的人,他们有权期待老爷们给予的和平和公道。威廉却像狐狸杀鸡似的屠戮了他们。这足以让天使落泪的啊。
菲利普为他们悲悼之后,就到夏陵去要求正义。郡守直截了当地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威廉老爷有一小股队伍,我怎么能逮捕他?”尤斯塔斯郡守当时这么说,“国王需要骑士和莫德作战——要是我把他的一个最能打仗的人关起来,他会怎么办呢?要是我控告威廉犯有谋杀罪,我不是被他的骑士当场杀死,就是事后被斯蒂芬国王当做叛逆处以绞刑。”
菲利普明白了,在一场国内战争中,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正义。
接着,郡守告诉他,威廉已经对王桥市场的事正式起诉了。
威廉能够杀了人逍遥法外,同时还就技术程序对菲利普起诉,这诚然很滑稽可笑;然而菲利普却感到无能为力。的确,他未经批准就开设了市场,但严格地说,他受了冤枉。然而他不能老这样受冤屈,他是王桥的副院长,他所有的一切便是道义上的权威。威廉可以召集一支骑士队伍,沃尔伦可以利用他和上层人士的联盟,郡守可以宣布皇家的权威,但菲利普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宣称什么对、什么错;如果他丧失了那一地位,他当真就会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下令关了市场。
这可把他置于真正绝望的境地了。
修道院的财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要归功于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另一方面从市场和牧场不断增加收入,但菲利普总是把每一个便士都花到修建上,他从温切斯特的犹太人手中借了大批款子,这笔贷款他是非还不可的。如今,他一下子失去了不要钱的石料供应,他从市场上得来的收入也枯竭了,而他的自愿干活的人——许多人主要为市场而来——也会减少。他将被迫解雇一半建筑工,放弃在他有生之年建成大教堂的希望。他可不甘心这样做。
他不知道,这次危机是不是自己的错。他是太充满信心,太雄心勃勃了吗?尤斯塔斯郡守就是这么说的。“你太想入非非了,菲利普。”他当时生气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副院长,管着一座小修道院,可是你想管主教、管伯爵、管郡守。咳,你管不了的。你把自己想得太有力了。你就只是一味制造麻烦。”尤斯塔斯长得很丑,满嘴的牙参差不齐,一只眼睛斜视,身上穿一件肮脏的黄色袍服;尽管他其貌不扬,他的话却刺进菲利普的心。他痛苦地醒悟到:要是他不与威廉·汉姆雷为敌,采石工们就不会死了。但他除了成为威廉的敌人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懦弱,遭罚的人会更多,还会有更多被威廉残杀的磨坊工及遭他和他的骑士强奸的农奴之女。菲利普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就是说,他必须去见国王。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四年前,在温切斯特,他曾接近过国王,虽说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但他在宫廷上却极不自在。国王被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人包围着,他们争先邀宠,实在让菲利普看不起。他们竭力想得到不应有的财富和地位。他不太清楚他们那种游戏,在他的天地里,获得的最佳途径是使自己当之无愧,而不是向给予者阿谀奉承。但如今他除了进入他们的天地,做起他们的游戏,便舍此无他。只有国王才能恩准他开办市场。如今也只有国王才能拯救大教堂。
他做完了祈祷,离开了地下室。太阳正在升起,在继续增高的大教堂的灰色石墙上有一抹粉红色。从早到晚工作的建筑工刚刚上班,他们打开工棚,磨快工具,搅拌第一批灰浆。失去了采石场还没有影响到工程。他们开采石头始终比使用石头要快,如今还有一大堆石料够用上几个月的。
菲利普该出发了。一切都已安排好。国王在林肯。菲利普有一个同行的伴侣,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身为乡绅作战一年之后,已经被国王封为骑士。他回家来重新装备一下自己,现在要回到王室部队去。
阿莲娜成了绝顶出色的羊毛商。她不再把羊毛出售给菲利普,而是直接和佛兰芒主顾做生意。实际上,今年她打算买下修道院生产的全部羊毛。她出价比佛兰芒人要少些,但菲利普可以早些拿到钱。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过,这倒是她成功的一种标志,说明她拿得出钱。
她和她弟弟此时正在马厩那儿,菲利普走过去时看到了他们。一群人聚在那儿向上路人道别。理查骑在一匹栗色的战马上,那匹马得花上阿莲娜二十磅银便士。理查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肩膀宽阔的小伙子。他那端正的五官中只有右耳上的一道发怒的疤痕破了点相:右耳垂被割掉了,无疑是在击剑时出的意外。他穿着红绿两色的光鲜的衣服,佩着一柄新剑,带着长矛、战斧和匕首。他的包裹由第二匹马驮着,缰绳由他牵着。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骑骏马的士兵和一名骑矮脚马的侍从。
阿莲娜满眼泪水,不过菲利普弄不清,她是为弟弟送行而难过,是为他看起来这么光彩夺目而骄傲,还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三者都有。一些村民也来送别,包括大多数小伙子和男孩子。理查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所有的修士也都来了,祝他们的副院长一路平安。
马夫牵出来两匹马:一匹备好鞍的驯马给菲利普,一匹矮脚马驮着他简单的包裹——主要是路上吃的干粮。建筑工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走在前头的是蓄着胡须的汤姆和他红头发的继子杰克。
菲利普礼节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并同米利乌斯和卡思伯特更热情地告别,然后便跨上了他的驯马。他很快地想到,他要骑在硬鞍上走好长时间呢。他高高骑在马上,向大家祝福。他和理查并肩骑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修士、建筑工和村民挥手说着再见。
他们走过村中狭窄的街道,向从门洞中往外看的人挥手致意,然后便缓缓地跨过木桥,上了田间的大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回头望去,看到正在升起的太阳,透过盖了一半的新的大教堂东端的窗洞,照射进去。如果他的使命失败了,将永远盖不成大教堂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才把它盖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无法忍受失败的念头。他转回来,一心看着前头的大路。
林肯是一座山上的城市。菲利普和理查从南边的一条叫做厄尔敏的古老而繁忙的大街走近城市。甚至从远处他们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大教堂塔楼和城堡的雉堞。令菲利普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还远在三四英里之外,就已经到了城门了。他想,城郊可真够宽敞的,人口一定有好几千。
圣诞节时,这座城市曾被切斯特的雷纳夫占领,他是英格兰北部最强有力的人物,还是莫德皇后的亲戚。斯蒂芬国王立即夺回了城市,但雷纳夫的军队还控制着城堡。菲利普和理查走过时才听说,此时林肯正处于城里有敌对双方安营扎寨的特殊地位。
菲利普在与理查四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中,并没有对他特别热情。阿莲娜的弟弟是个气哼哼的小伙子,他痛恨汉姆雷家的人,立志要报仇;他谈起话来,似乎以为菲利普有同感。其实是不一样的。菲利普痛恨汉姆雷家,是因为他们对老百姓犯下的罪行,清除掉他们,就会对这地方好一点。而理查要是不打败汉姆雷一家就不甘心,他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
理查从体格上说,十分健壮,随时能够作战,但别的方面却很薄弱。他对他的士兵有时平等相待,有时又像对待外人一样支使他们,弄得他们无所适从。在小旅馆里,他会给陌生人买啤酒,竭力给人一种好印象。在他其实并没把握时却装作记得路,有时候把大家领上很远的岔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等他们到达林肯时,菲利普认为,阿莲娜比理查要强上十倍。
他们经过了一个有很多船的大湖,然后在山脚下又渡过了构成城市南界的河。林肯显然靠船才能维持。桥旁有一个鱼市。他们穿过了另一道有守卫的城门。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延伸的城郊,进入了拥挤的城市。一条狭窄却难以想象地拥挤的街道,在他们面前陡直地通往山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部分或整个是石头建的,这是一种相当富裕的迹象。山很陡,大多数住宅的主层都是一头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另一头又低于门面。在下坡那头下面的那块地方,毫无例外地都是让人们工作的地方或作坊。唯一的块块平地都是紧靠教堂的墓地,每块平地上都有个市场:买卖粮食、家禽、羊毛、皮革及其他。菲利普和理查,以及理查的小小随行队伍,在城中居民、士兵、动物和车辆的稠密人群中开路前进。菲利普惊奇地发现,脚下是石头。整条街都是铺过的!他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街上竟然铺石头,仿佛这里是宫殿和大教堂。地上由于有垃圾和动物粪便仍然很滑,但比起冬天其他大多数城市中遍地淌泥的街道来,这里要好得多了。
他们到了山顶,又穿过了另一道门,这才进了内城,气氛突然大变:安静得多,但非常紧张。紧靠他们的左边就是城堡的进口。门洞里的铁箍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楼的射箭窗口里隐隐约约地有人在移动,顶盔贯甲的哨兵在城堡的土墙上巡逻,无力的阳光在锃亮的头盔上映着微光。菲利普看着他们来回踱步。他们彼此不交谈,不开玩笑,没有笑声,也没有人倚在栏杆上向过路的姑娘吹口哨。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瞪大眼睛,满脸恐惧。
在菲利普的右边,从城堡大门过去不出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大教堂的西门,菲利普立刻看到,尽管离城堡很近,但教堂还是被当做了国王的军事总部。一排哨兵封锁了教士住所和教堂之间的窄路。哨兵身后,骑士和士兵在大教堂的三个门洞中进进出出。墓地成了兵营,搭着帐篷,砌着炉灶,马匹啃着草皮。这里没有修道院的房舍,林肯大教堂不是由修士,而是由教士会的教士掌管的,他们住在教堂附近的普通民房里。
大教堂和城堡间的空地上除了菲利普和他的伴侣再无他人,菲利普突然意识到,他们处于国王方面的士兵和城堡墙头上哨兵的监视之下。他正处于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这恐怕是全林肯城最危险的地点了。他向四下一看,发现理查一行人已经走开,他急忙跟了上去。
国王的哨兵立刻放他们通行,理查是人人都认识的。菲利普很欣赏大教堂的西门正面:中间是一座无比高大的拱顶入口,两边各有一个侧拱门,虽然只有中间正门的一半高,但仍十分令人敬畏;这里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理应如此。菲利普当即决定,他要求王桥大教堂的西端有高大的拱门。
菲利普和理查把马匹交给那名乡绅看管,便穿过军营,进入了大教堂。里边比外边还要拥挤。两边的侧道当做了马厩,连拱廊的柱子上拴着数百匹马。中殿里到处是武装的人,这里也有做饭的灶火和睡觉的地铺。有些人讲英语,有些人讲法语,还有些人讲佛兰芒语,就是佛兰芒羊毛商所说的那种喉音很重的语言。大体上说,教堂里面是骑士,外面是士兵。菲利普遗憾地看到,好几个人玩九子棋时赌博,他更加不安的是看见了一些女人,她们穿的衣服在冬季来说,实在太单薄,看来正在和男人调情——他想,她们大概是有罪的女人,或者说,但愿上帝不容这样的事情,是些妓女。
为了不看她们,他抬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上面有色彩鲜明的漂亮图画,但中殿有这么多人做饭,这样的天花板太容易起火了。他跟着理查穿过人群。理查在这儿似乎很自在,信心十足,向贵族爵爷们打着招呼,拍着骑士们的肩背。
大教堂的东端和交叉甬道用绳子隔开。东端看来留给了教士——菲利普想,我看也理应如此——而交叉甬道则成了国王的指挥所。
绳子右边又有一排卫兵,然后是一群廷臣,再往里是一圈伯爵,中心的木头御座上坐着斯蒂芬国王。自从菲利普五年前在温切斯特见到他以来,他已经老了许多。在他英俊的面孔上有了忧虑的皱纹,他茶褐色的头发已经有点发灰,一年的作战使他更瘦了。他似乎在和伯爵们亲切地争论着,显然意见分歧,却没有生气。理查走到最里面一圈的边上,按照礼节,向他深深鞠躬。国王的目光转过来,认出了他,声若洪钟地说:“王桥的理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感谢你,我王陛下,”理查说。
菲利普迈步上前,站到他身边,同样深深鞠躬。
斯蒂芬说:“你带个修士来当你的侍从吗?”所有的廷臣都哈哈大笑。
“这是王桥的副院长,陛下,”理查说。
斯蒂芬又看了一眼,菲利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相识的闪亮。“当然,我认识副院长……菲利普,”他说,但他的语调不像问候理查时那样热情。“你来是为我打仗的吗?”廷臣们又一次哈哈大笑。
菲利普很高兴国王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来这里,是因为上帝重建大教堂的工作急需我王陛下的帮助。”
“我已经全听说了,”斯蒂芬匆匆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来见我,我明天时间多些。”他扭回头去和伯爵们继续低声商谈起来。
理查鞠躬退下,菲利普也照样做了。
菲利普第二天没有和斯蒂芬国王说成话,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没有。
第一天夜里,他待在一个酒馆里,不时飘来烤肉的香味和荡妇们的浪笑,使他十分压抑。不幸的是,城里没有修道院。通常,主教会为他提供食宿,但国王如今住在主教宫殿中,而大教堂周围的所有住房,全都挤满了斯蒂芬的随从。第二天夜里,菲利普一直走到城外,威格福德的郊外,那里有一家修道院,管着一个麻风病人的疗养院。他在那儿得到了硬面包和淡啤酒充当晚饭,还在地上一个硬邦邦的草垫上安安静静地从日落睡到半夜,起来做了早祷,后来还吃了早餐,是没加盐的稀粥,但他很高兴。
他每天清晨就到大教堂去,随身带着授权修道院从采石场取石料的珍贵文件。日复一日,国王一直没注意他。别的请愿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起谁得宠和谁失意,菲利普躲在一边。
他很清楚,他为什么给撇在一边等着。整个教会和国王存在争执。斯蒂芬并没有履行登基时对教会许下的宏愿。他支持了另一个狡猾的人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从而得罪了他弟弟: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此举也使一心攀附亨利向上爬的沃尔伦·比戈德感到失望。但在教会眼中,斯蒂芬最大的罪过在于:他在一天之内,逮捕了索尔兹伯里的罗杰主教和他的两个侄子,林肯和伊利的主教,罪名就是未获准私建城堡。这一渎神行为,激起了全国各地大教堂和修道院不约而同的同仇敌忾。斯蒂芬伤心了。作为上帝的仆人,他说,主教们是不需要城堡的,而如果他们兴建城堡,就不要指望别人纯粹把他们当做上帝的仆人来对待。他倒是真诚的很,可惜太天真了。
这一裂痕已经弥补过了,但斯蒂芬国王不再热衷听取神职人员的请愿,因此菲利普只好等下去。他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他当上副院长以后,就很少有时间这样静思了,他很渴望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突然有好几个小时无事可做,于是便用来深思。
终于,廷臣们在他周围空出了一片空地,使他十分显眼,斯蒂芬再不理睬他可就太难了。他来林肯的第七天早上,他正沉思着三位一体的神奇象征,这时意识到刚好有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和他说话,而这人就是国王。
“你是不是睁着眼睡觉哪,伙计?”斯蒂芬说话的口气半开玩笑半生气。
“我很抱歉,陛下,我在静思,”菲利普说着,补着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想借你的衣服一用。”
“什么?”菲利普吃惊得有点失态了。
“我想看看城堡的四周,如果我穿得像个修士,他们就不会向我射箭了。来——到一个祈祷室去,脱下你的袍子。”
菲利普的袍服里面,只有一件贴身内衣。“可是,陛下,我穿什么呢?”
“我忘了你们这些修士有多寒酸了。”斯蒂芬向一个年轻骑士打了个响指,“罗伯特——把你的紧身衣借给我,快点。”
那骑士正和一姑娘说话,用一个利落的动作脱下紧身衣,向国王鞠了一躬,把衣服罩上,然后还向那姑娘做了个粗俗的姿势。他的朋友们欢声大笑。
斯蒂芬国王把紧身衣送给了菲利普。
菲利普轻轻走进圣邓斯坦的小祈祷室,匆匆祷告一下,请圣徒宽恕,然后脱下袍服,穿上那骑士的有短裙的猩红色紧身衣。那样子看起来实在陌生;他从六岁起就穿修士的袍服,就算穿戴得如同女人,恐怕也不会比此时感觉更古怪吧。他走出来,把他的修士袍服递给斯蒂芬,国王很快套头穿上了。
接着,国王让他十分惊诧地对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我来吧。你可以把王桥大教堂的事跟我讲讲。”
菲利普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本能是想拒绝。在城堡的墙上巡逻的哨兵,会向他射箭,而他身上又没有修士的袍服来保护。但这是个送上门来的和国王单独相处的机会,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解释采石场和市场的事。这样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
斯蒂芬拿起自己的斗篷,那是一件镶了白色皮边的紫色大氅。“穿上这个,”他对菲利普说,“你会把他们的箭矢从我身上引开。”
别的廷臣都安静下来,观望着,不知会出什么事。
菲利普明白,国王是有意这样做的。他意思是说,菲利普在这座军营中没有用,休想以牺牲为国王卖命的人来获准特权。这并不算不公平。但菲利普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这一观点,他就得回家去,放弃重新占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希望。他必须接受这一挑战,他深吸一口气,说:“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我要为救护国王而死。”然后接过那件紫色斗篷,穿到身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的低声议论,斯蒂芬国王本人也露出吃惊的样子。大家原先都以为菲利普会放弃要求。菲利普几乎立刻就后悔没改变主意,但此刻只好听天由命了。
斯蒂芬转身朝北门走去,菲利普跟在他身后。好几位廷臣要跟他们去,但斯蒂芬挥手要他们回去,说:“要是一个修士有全体廷臣跟着,就足以引起怀疑了。”他把菲利普那件袍服的兜头帽拉到头上,他们走出大门,进了墓地。
他们穿过军营时,菲利普身上那件贵重的斗篷引来了好奇的目光,人们猜想他一定是个贵族,但又奇怪不认识他。那目光让他有罪恶感,如同他是个什么骗子。没人去看斯蒂芬。
他们没有直接向城堡的正门走,而是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弄,来到栅内圣保罗教堂的旁边,正对着城堡的东北角。城墙是大规模的土墙,外面由一道干壕围绕。壕沟外面是宽达五十英尺的一片开阔地,内侧是壕边,外侧才有房子。斯蒂芬踏上草地,开始向西走,边走边打量城堡的北墙,有时还在开阔地外缘靠近房子石墙的地方停下来。菲利普和他一起走着。斯蒂芬让菲利普走在他左边,位于他和城堡之间。设置开阔地诚然是给了箭手一个开阔的视野,以便向靠近围墙的人射箭。菲利普倒不怕死,但他怕痛,他不由得想象着挨上一箭会有什么痛苦。
“吓坏了吧,菲利普?”斯蒂芬说。
“够怕的,”菲利普直言相告;接着,他由于害怕,反倒不顾后果了,于是硬着头皮反问:“你呢?”
国王神经质地大笑。“有点,”他承认说。
菲利普想起来,这是他讲大教堂的事的机会。但当生命处于这种危险时,他难以集中精神。他的眼睛不断地看着城堡,目光扫过城墙,寻找着弯弓搭箭的人。
城堡占据着内城的西南角,其西墙是城市城墙的一部分,因此,要围着城堡转上一圈,就得出城。斯蒂芬带菲利普走出西门,走进了叫做新地的城郊。这里的房子像是农舍,墙壁是泥巴墙,还有村舍般的大院子。从农舍后的田野中刮来刺骨的寒风。斯蒂芬转向南,依旧绕着城堡走。他指着城堡围墙上的一座小门。“我猜,我占领这座城市时,切斯特的雷纳夫就是从这里溜出去逃掉的,”他说。
菲利普走到这里不那么害怕了。这里的小路还有别人在行走,而且这一侧的城堡围墙驻兵也没那么多,因为占据城堡的人担心的是来自城里的进攻,而不是来自郊外的。菲利普深吸一口气,冒出一句:“如果我被射杀了,你愿意给王桥一个市场并且让威廉·汉姆雷归还采石场吗?”
斯蒂芬没有立即回答。他们下山,朝城堡的西南角走去,并且抬头看着堡中的主楼。从他们的位置看去,那里简直坚不可摧。就在城角下,他们转身进了另一座城门,沿着城堡的南侧,走在城市的低处。菲利普又感到危险了。城堡里的人不难推断出,这两个绕着城堡走路的人,是在侦察,因此也就成为捕杀的目标,尤其是身穿紫色斗篷的人。为了转移自己的畏惧心理,他打量起城堡中的主楼。墙上有些小孔,是厕所的便池出口,冲出来的排泄物和脏东西就落到围墙下面的壕沟里,直到腐烂发霉。难怪这里有一股恶臭呢。菲利普憋着不敢喘大气,他们连忙走开了。
在东南角上另有一座小些的塔楼。这时,菲利普和斯蒂芬已经走过了城堡的三面。菲利普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已经忘掉了他的问题。他担心如果再问,国王可能会觉得他逼得太紧而给惹恼了。
他们来到纵贯全城的主要大街,又拐了一个弯,但菲利普还没来得及感到轻松,他们已经穿过另一座城门,进了内城,过了不久,他们就到了大教堂和城堡间的无人地带。国王竟然停下脚步,菲利普吓慌了。
他转过身来和菲利普谈话,他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越过菲利普的肩上,仔细观察城堡。菲利普身穿貂皮镶边的紫斗篷,后背完全暴露给城堡的门楼,那里随时准备战斗的岗哨和弓箭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他。他却如同雕像般地站着一动不动,准备会有箭或矛在下一时刻扎到他背上。尽管寒风彻骨,他却津津冒汗了。
“几年前我就把那个采石场给了你了,对不对?”斯蒂芬国王说。
“不完全如此,”菲利普从咬着的牙缝中回答说,“你给了我们为大教堂开采石料的权利。但你把采石场交给了珀西·汉姆雷。如今,珀西的儿子威廉赶走了我的采石工,还杀死了五个人——包括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并且拒绝我们接近那里。”
“他不该那样行事的,尤其是他想要我封他做夏陵的伯爵,”斯蒂芬沉思着说。菲利普感到了希望。但过了一会儿,国王却说:“该死,我要是能看到一条进入这座城堡的路该多好。”
“请让威廉重新开放采石场,”菲利普说,“他公然对抗你,还盗窃上帝的东西。”
斯蒂芬似乎充耳不闻。“我认为城堡里没有很多人,”他依旧用沉思着的语调说,“我怀疑,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到城头上来了,为的是显示一下力量。市场又是怎么回事?”
这全都是在考验他,菲利普得出了结论;让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背对着敌人的弓箭手。他用国王的斗篷的皮边抹了下眉毛。“我王陛下,每逢星期日,人们就从全郡的四面八方来到王桥做礼拜,并且在大教堂工地上不要工钱干活。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做买卖的男人和女人来工地卖肉饼、酒、帽子和刀子,给那些自愿干活的人。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市场。现在我请你颁给执照。”
“你愿意为你的执照付钱吗?”
付钱是正常的,这一点菲利普知道,但他也知道,对一个宗教团体来说,也可以免缴。“是的,陛下,我愿意付钱——除非为了上帝的最大荣耀你肯颁发给我执照,又免于收钱。”
斯蒂芬这才第一次直视菲利普的眼睛。“你是个勇敢的人,站在这儿,背后就是敌人,还和我讨价还价。”
菲利普也同样直率地回望着国王。“如果上帝决定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什么也救不活我,”他说,那口气听起来比他自己感到的还要勇敢,“但是,如果上帝要我活下去,并且建成王桥大教堂,一万名弓箭手也射不倒我。”
“说得好!”斯蒂芬夸赞着,还在菲利普的肩头拍了一掌,然后转向大教堂。菲利普这才松了口气,但已经全身无力了,他走在国王身边,每走一步,远离一点城堡,心里都更踏实一些。但重要的是从国王口中得到毫不含糊的许诺。这期间,随时都会有廷臣重新围上来的。他们经过那排岗哨时,菲利普鼓起全身勇气说:“我王陛下,如果你肯写一封信给夏陵的郡守——”
他被打断了。一名伯爵跑了过来,满脸惊慌的神色,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正朝这里进发,我王陛下。”
“什么?有多远?”
“很近。最多一天——”
“为什么我事先没得到消息?我向四下都派出了人!”
“他们是从福斯要道来的,然后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接近我们。”
“他和谁在一起?”
“在过去两年里失去土地的他那边的所有伯爵和骑士。切斯特的雷纳夫也在——”
“当然。那条背信忘义的狗。”
“他把他的骑士全从切斯特带来了,外加一群贪婪的威尔士人。”
“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千。”
“该死——比我们还多一百。”
这时已有好几名男爵聚集到周围,此刻另一个人说话了。“陛下,要是他想通过开阔的田野,他就得过河,在——”
“想得好,爱德华!”斯蒂芬说,“带着你的人到那个渡口去,看看能不能守住。你还需要有弓箭手的。”
“他们现在还有多远,谁知道?”爱德华问。
先前那位伯爵说:“斥候说很近。他们可能赶在你前边到达渡口。”
“我马上就出发,”爱德华说。
“很好!”斯蒂芬国王说。他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上。“我终于要在战场上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决一死战了。我要是有更多的人就好了。不过——只多一百人算不上什么优势。”
菲利普一直默默地聆听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不妙。他肯定,他已经说得斯蒂芬眼看就同意了,可是如今国王的心思又不在了。但菲利普并不想放弃。他还穿着国王的紫色斗篷。他从肩上脱下来斗篷,递过去,说:“大概我们俩得换回衣服了,我王陛下。”
斯蒂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位廷臣从国王身后走上去,帮他脱下修士袍服。菲利普把那件王袍递过去,说:“陛下,你看来对我的要求已经想好了。”
斯蒂芬一经提醒,样子很愠怒。他抖肩披上斗篷,刚要说话,这时又有人说话了。
“我王陛下。”
菲利普听出了那声音。他的心沉下去了。他转过脸去,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我的孩子!”国王说,他的语气就是同他的战士常用的那种开心口吻,“你来得正是时候!”
威廉鞠了躬,说:“我从我的采邑带来了五十名骑士和二百个人。”
菲利普的希望化做灰尘。
斯蒂芬显见得十分高兴。“你可真不错!”他亲切地说,“这下我们就比敌人有优势了!”他用一只手臂揽住威廉的双肩,和他一起走进了大教堂。
菲利普站在原地,眼看着他们走了。他备受煎熬,刚要成功,但最终威廉的部队比正义更管用,他痛苦地想。刚才帮国王脱下修士袍服的廷臣,向菲利普伸手递过袍服。菲利普接了过来。那廷臣随着国王及其部下进了大教堂。菲利普穿上了他的修士袍服。他深感失望。他望着大教堂的三座巨型拱门。他曾希望在王桥建起同样的拱门。但斯蒂芬国王站到了威廉·汉姆雷的一边。国王面临的是直截了当的选择:菲利普的正义和威廉的军队。他受的考验算是白费了。
菲利普只剩下一个希望:斯蒂芬国王在这场战斗中打败。
二
天空由黑转灰时,主教在大教堂里做了弥撒。马匹已经备好鞍子,骑士已经穿好铠甲,战士已经吃得很饱,烈性葡萄酒灌下他们的肚子,好让他们一心一意地厮杀。
威廉·汉姆雷和别的骑士及伯爵跪在中殿,战马在侧道里踏蹄喷鼻,他在提前为当天的杀戮获得宽恕。
恐惧和激动使得威廉感到舒心。如果国王今天获胜,威廉的名字将永远和这一胜仗连在一起,人们会说,是他带来了增援部队,扭转了局势。要是国王打败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打了个冷战。
国王在前边,穿着崭新的白袍,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圣饼被举起来时,蜡烛断了,烛光灭了。威廉吓得直抖:这可是个凶兆。一名教士拿来一支新烛,取走断了的那支,斯蒂芬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但那种自然的恐怖感仍然缠着威廉,他四下张望,发现别人也有同感。
祈祷结束后,一个侍从帮着国王穿上甲胄。他的衣甲长及膝盖,是皮革缝上铁环制成的。衣甲前后襟直到腰围是叉开的,以便可以骑马。那侍从在他颈部用带子扎紧。他随后戴上一顶贴头帽,上面连着长长的锁甲护颈,罩住了他的茶褐色头发,并保护他的颈项。帽上又罩上一个带护鼻的铁盔。他的皮靴上有锁甲罩和尖马刺。
在他顶盔贯甲之时,伯爵们围在他身边。威廉遵照母亲的吩咐,行动俨然已是一名伯爵,他推挤开别人,也站到了国王近旁。听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他们在劝说斯蒂芬撤退,把林肯放弃给叛军。
“你比莫德控制着更多的领土——你可以募集到更多的军队,”一个上点年纪的人说,威廉认出他是休勋爵。“到南方去,集合起援军再回来,在人数上超过他们。”
在断烛的凶兆之后,威廉巴不得自己能撤下去;但国王无暇顾及这种谈话。“我们现在就强大得足以击败他们,”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精神跑哪儿去了?”他在腰带的一边束上长剑,另一边束上匕首;鞘都是用木头和皮革做的。
“双方的军队人数太接近了,”一个留着短短的灰发和修得很整齐的胡子的高个子说,他是萨里的伯爵。“这太冒险了。”
威廉知道,用这种论据劝说斯蒂芬是无济于事的,国王要是再没点勇战精神,可就一无所长了。“人数太接近了?”他嘲弄地重复了一遍,“我赞成公平作战。”他拉了拉指背上有锁甲的皮护手。那侍从还给他一面蒙皮的木制长盾。他把盾带绕过脖颈,用左手握好盾牌。
“我们这会儿撤退,没什么可损失的,”休还在坚持,“我们甚至连这座城堡都没占领。”
“我会失去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战场上面对面作战的机会的,”斯蒂芬说,“两年来,他一直在回避我。如今我总算有机会一劳永逸地对付这个叛逆了,我可不打算只是因为人数太接近了,就撤出战争!”
一个扈从牵来了他那匹备好鞍的马。在斯蒂芬要上马的时候,大教堂西端的门边出现了一阵惊慌,一名骑士浑身泥污、鲜血淋漓,跑入中殿。威廉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是坏消息。那人向国王鞠躬时,威廉认出来他是爱德华的一个部下,刚才被派去守在渡口的。“我们太迟了,陛下,”那人粗哑的声音说,一边还喘着气,“敌人已经过河了。”
这又是凶兆。威廉一下子心都凉了。如今在敌人和林肯之间只有一抹平川了。
斯蒂芬刹那间也有点懵住了,但他立即恢复了镇静。“没关系!”他说,“我们可以更快地和他们交手了!”他跨上了他的战马。
他的马鞍上插着战斧,那侍从递给了他一支铁尖磨得晶亮的木杆长矛,他的武器装备齐了。斯蒂芬嘴里发出啧啧声,战马乖乖地向前走去。
在他走过大教堂的中殿时,伯爵、男爵和骑士们纷纷上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鱼贯走出了大教堂。到了院里,士兵们也加入进来。这正是人们开始害怕,要看准机会开小差的时候,但他那庄重的步伐,那近乎仪典似的气氛,加上镇上居民众目睽睽的旁观,使那些失魂落魄的人难以溜掉。
他们的队伍扩大了一百多人,都是镇上的居民:胖胖的面包师、近视的织工、红脸的酿酒师,他们装备简陋,骑着自己的矮脚马和驯马。他们投身战事,说明雷纳夫不得人心。
部队不能走过城堡,因为他们会暴露在雉堞的弓箭手的火箭之下,所以他们走北门——叫做新港拱门,离开城里,再折向西,战斗将在那一带打起来。
威廉仔细地观察着地形。虽然城南的小山陡峭地直通河边,城西这一带,长长的山脊却缓缓地落向平原。威廉立即看出来,斯蒂芬选择了有利位置保卫城镇,因为无论敌人怎样接近,他们总会处于国王军队的低处。
斯蒂芬离城有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时,两名斥候催马驰上山坡。他们看到了国王,就径直朝他奔去。威廉挤到近处,听他们的报告。
“敌人正在迅速接近,陛下,”一个斥候说。
威廉放眼越过平原看去。一点不错,他已经看到了远处黑乎乎的一大片,正在朝他缓缓移动过来:是敌人。他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摇了摇身体,但那种恐惧不肯退去。这要等打起仗来才会消失。
斯蒂芬国王说:“他们是怎么部署的?”
“雷纳夫和切斯特的骑士组成中军,陛下,”那斥候说起来,“他们是步兵。”
威廉想不出来,斥候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他一定是深入到敌人的营地中去,偷听到了下达的前进命令。这可得胆大心细才行。
“雷纳夫在中央?”斯蒂芬说,“似乎他倒是头目,而罗伯特反倒不是。”
“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他的左翼,那支队伍自称是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人,”那斥候继续说下去。威廉明白他们为什么用那个名称——国内战争开始以来,他们全都失去了土地。
“那么说,罗伯特已经授予了雷纳夫指挥权,”斯蒂芬若有所思地说,“可惜。我太了解罗伯特了——我实际上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且我可以猜出他的战术。可是雷纳夫,我一点也不清楚。没关系。右翼是谁?”
“威尔士人,陛下。”
“弓箭手,我估计。”南威尔士人以善射著称。
“不仅如此,”那斥候说,“他们是一群暴徒,面孔涂成花脸,唱着野蛮的歌曲,拿着斧头和大棒。很少有马。”
“他们定是从北威尔士来的,”斯蒂芬沉思着说,“雷纳夫答应过他们随意掠夺了,我是这样估计的。要是他们进了林肯,上帝可要保佑了。可是他们不会的!你叫什么名字,斥候?”
“罗杰,外号叫缺地,”那人说。
“缺地?为了这一工作,你会得到十英亩土地的。”
那人激动了。“感谢陛下!”
“现在,”斯蒂芬转过来,看着他的伯爵们。他就要开始部署了。威廉紧张了,不知道国王会分派他什么任务。“我的布列塔尼的阿伦爵爷呢?”
阿伦策马向前。他是一支布列塔尼雇佣军的头目,那伙无法无天的人为金钱而战,只对自己保持忠诚。
斯蒂芬对阿伦说:“我要你和你的勇敢的布列塔尼人在我的左翼打头阵。”
威廉看出了其中的明智之处:以雇佣军对付威尔士的冒险者,让不可信的和无纪律的人相互厮杀。
“伊普尔的威廉!”斯蒂芬叫道。
“我王陛下。”一个骑着黑色战马的深肤色的人举起了他的长矛。这个威廉是另一支雇佣军的头目,他们都是佛兰芒人,据说要比布列塔尼人可靠些。
斯蒂芬说:“你也在我左翼,但列在阿伦的布列塔尼人背后。”
两名雇佣军头目,调转了头,驰回自己的队伍去指挥战斗了。威廉不知道将要把他派到什么地方。他可不想处于前哨。他带来了一支队伍,已经够出风头的了。一个平安无事的后卫位置挺适合他今天的。
斯蒂芬国王说:“我的伍斯特、萨里、北安普敦、约克和赫特福德的爵爷们,带着你们的骑士,组成我的右翼。”
威廉再次看出了斯蒂芬部署的明智。这些伯爵和他们的骑士大多是骑兵,将要对付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和支持他的那伙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们,他们大多也是骑兵。但威廉因为没被列在伯爵们一起而感到失望。国王总不会把他忘掉吧?
“我来坐镇中军,不骑马,和步兵在一起,”斯蒂芬说。
威廉第一次不赞同国王的部署了。只要可能,骑在马上总要好些。但据说对面的雷纳夫所率的部队是步兵,而斯蒂芬那种过于标榜的公平竞争意识,迫使他在平等条件下同敌人会战。
“和我在中军的,是夏陵的威廉和他的部下,”国王说。
威廉不知道该激动还是该害怕。被选中和国王站在一起是莫大的光荣——母亲会满足的——但这就把他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更糟糕的是,他要步战。这还意味着,国王将能眼盯着他,判断他的表现。他得做出无畏的样子并且主动和敌人作战,这和他推崇的避开麻烦、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战斗的战术是大相径庭的。
“林肯的忠诚市民们来殿后,”斯蒂芬说。这是同情心和良好的军事意识的混合。这些市民在什么地方都派不上大用场,但用来殿后,对大局影响极小,而且伤亡也不大。
威廉举起夏陵的伯爵的旗帜。这是母亲的另一个主意。严格地说,他没资格用这面旗帜,因为他并不是伯爵;但和他一起的人习惯于追随夏陵的旗帜——如果质问起他,他起码可以这样争辩。到今天一过,只要战争进展顺利,他也就可能当上伯爵了。
他的部下聚集在他周围。瓦尔特和往常一样,紧随他身边,这是一个坚实有力的保障。还有丑鬼格瓦斯,斧头休和骰子麦尔斯也在左右。死在采石场的吉尔伯特的位置已由圣克莱尔的吉罗姆所顶替,这个年轻人长着稚嫩的面孔,性格却很阴险。
威廉环顾四周,气恼地看到了王桥的理查,他衣鲜甲亮,骑着一匹出色的战马。他和萨里的伯爵在一起。他没像威廉那样为国王带来一支队伍,但他的样子给人以深刻印象——面孔稚嫩,雄姿英发——如果他今天做出壮举,很可能会受到国王的青睐。战争不可预测,国王也难以捉摸。
另一方面,理查今天也可能战死沙场。那将是多大的一件幸事。威廉平素对女人的欲望也没有这一愿望大。
他向西望去。敌人接近了。
菲利普站在大教堂的屋顶上,他可以看见林肯如同一张地图展现在眼前。这座老城围绕着位于山顶的大教堂。这里街道笔直,花园整齐,西南角上坐落着城堡。新建的城区喧闹而拥挤,占据着向南伸展的陡坡,在老城和威特姆河之间展开。这一带平时熙熙攘攘,一派生意兴隆景象,如今却如同蒙上了罩棺布一般笼罩着恐惧的死寂。人们都站在自家屋顶上观看着战斗。河从东边流过来,绕过山脚,然后扩大成巨大的天然港,叫做布雷菲尔德塘,四周码头环绕,港中挤满了船只。一条名为弗斯代克的运河从布雷菲尔德塘向西流去——菲利普听说,会直通特朗河。从高处鸟瞰,菲利普惊讶这条河何以能够笔直地流上几英里。人们说,这河是古代开凿的。
这河边就是战场。菲利普远眺着斯蒂芬国王的军队零散地涌出城,缓缓地在山脊上形成了三个整齐的队形。菲利普看得清楚,斯蒂芬把伯爵们的部队置于右翼,因为他们都穿着红色和黄色紧身衣,旗帜鲜明,色彩夺目。他们也最为活跃,来回驰骋,下达着命令,参谋并制定着计划。国王左边的队伍,布置在从山脊到运河的缓坡上,服饰灰褐一片,马匹很少,不慌不忙,保存着实力,他们一定是那些雇佣军。
越过斯蒂芬的军队再往远处,运河一线看得不那么清晰了,与护堤灌木丛混成一片,那里的叛军密密麻麻地布满田野。起初他们看起来像原地不动;后来,等他过一会儿再看时,他们已经近多了;这时,如果注目而视,他就能辨出他们的运动。他不清楚他们有多强的兵力。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双方旗鼓相当。
菲利普无力影响这一局面——这种形势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如果上帝要在王桥有一座新的大教堂,就会使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今天击败斯蒂芬国王,这样,菲利普就可以要求获胜的莫德皇后让他重新拥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而如果斯蒂芬击败了罗伯特,菲利普只好接受上帝的旨意,放弃他的雄图,任凭王桥再次衰退到昏睡不醒的状态。
菲利普怎样设想,也无法想成那样。他愿意罗伯特取胜。
劲风拍打着大教堂的塔楼,威胁着要把体弱的旁观者从铅皮屋顶上吹到下边的墓地上。寒风凛冽,菲利普打了个冷战,把袍服更紧地裹在身上。
这时两军相距不过一英里之遥了。
叛军在离国王的前锋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停滞不前了。能够看见他们的密集队形,却无法看清细部,只能在心里着急。威廉想弄清:他们的装备如何;他们是士气高昂、咄咄逼人,还是疲惫不堪、懒于出击;甚至他们人高马大到何等程度。他们继续缓缓前行,但殿后的人和威廉一样焦虑不安,都向前挤着,想把敌人看个究竟。
在斯蒂芬的军队里,伯爵和他们的骑士骑在马上排成一行,手中的长矛做好预备姿势,犹如他们在比武场上,比武就要开始了。威廉迫不得已地把他的部队的所有马匹都送到后面。他告诉扈从们不要把马送回城里,而是要留在那里,以备急需——他指的是逃跑,不过他没有明说。如果仗打败了,逃跑总比等死强。
战场上一片沉寂,似乎永远都不会开始战斗了。风平息了,马匹安静了,不过人还绷紧着弦。斯蒂芬国王摘下头盔,搔了搔头。威廉变得躁动了。真打起来倒也罢了,但干想着不打,让他感到厌恶。
随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气氛再次变得紧张了。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了一声喊杀声,所有的马匹都一下子惊了。一声欢呼,几乎立刻就被震耳欲聋的蹄声淹没了。战斗开始了。威廉嗅到了恐惧的酸汗气味。
他四下张望,竭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全然是一片混乱,由于没有骑马,他只能看到身边的情况。右翼的伯爵们似乎已开始向敌人冲锋。可以推测,对面的部队,罗伯特伯爵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所组成的军队,也以类似的方式呼应着,编队冲锋。几乎是顷刻之间,左翼升腾起一声叫喊,威廉转过脸去,看到布列塔尼雇佣军中的骑兵正刺马向前。在敌军的相应阵容中当即响起一片令人胆寒的呐喊——那粗哑的叫声大概是威尔士的暴徒们发出的。威廉看不清谁占了上风。
他看不到理查的身影。
敌军前沿的后面,如同群鸟般地飞起十多支箭,并纷纷落在周围的地面。威廉把盾牌举过头顶。他讨厌箭——乱箭会杀人的。
斯蒂芬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了上去。威廉拔出剑,向前跑去,一边呼叫他的人跟上。但他左右两侧的骑兵在冲锋时呈扇形散开,把他和敌军隔开了。
在他右边,铁器相撞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金属气味。伯爵们和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短兵相接了。他只能看到人马相撞,旋转着,冲击着,不时有人倒下。人喊马嘶混作一团,威廉能够听到某个地方伤员在极度痛苦之中发出的令人心寒的可怕嘶叫。他希望理查是那些叫喊的伤员中的一个。
威廉向左边望去,胆战心惊地看见布列塔尼人在野蛮的威尔士部族人的棍棒和斧头下退却了。威尔士人狂呼滥叫,你推我挤,迫不及待地向敌人冲杀。他们大概贪婪地想掠夺这座富裕的城市。而布列塔尼人只有再拿一星期的钱这点油水刺激他们前进,在战斗中取了守势,便节节败退了。威廉感到厌恶。
他因为至今还没和敌军交过一下手而不快。他周围是他属下的骑士,他前面是布列塔尼人和伯爵们的马匹。他向前推进,稍稍突出一些,到了国王的一侧。到处都是格斗,马匹受伤倒地,人与人徒手搏斗,长剑啸鸣,震耳欲聋,血腥味令人作呕;但威廉和斯蒂芬国王此刻已经陷进了死亡圈。
菲利普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什么也不懂,不清楚战斗正在如何进展。全都是一团混乱:闪亮的刃锋,冲锋的战马,起伏的旗帜,而那厮杀的声音,随风飘来,又因距离太远而减弱。简直让人沮丧得发狂。有些人倒地死去,另一些人前仆后继,但他说不出谁胜谁负。
大教堂的一个教士身穿毛皮斗篷,站在近旁,他看着菲利普,说:“打得怎么样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我说不清。”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眼睛还是在尽力分辨着。在战场的左翼,有些人在从山上向运河逃去。他们是身穿灰褐色服饰的雇佣军,连菲利普都看明白了,逃跑的是国王的军队,而涂着花脸的部族人的攻击部队则在追踪。威尔士人胜利的呼喊声连这里都能听到了。菲利普提起了希望:叛军已然取胜了!
随后,在另一翼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骑兵部队厮杀的右翼,国王的部队看来在后退。起初只是零散的,后来就是整个队形一步步后退,最后变成了快速地后退;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撤退成了溃退,大批的国王人马调转马头,开始从战场上溃逃。
菲利普精神一振: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
战斗会这么迅速地结束吗?叛军虽在两翼推进了,但中军还呈胶着状态。斯蒂芬国王周围的人比两翼拼得更凶。他们能力挽狂澜吗?也许斯蒂芬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要亲自决战。有时候,双方主帅的单打独斗会最后定局,而不论战场上其他地方的胜负。这场仗还没打完。
战场上的局势急转直下。有一阵,两支军队势均力敌,双方战斗激烈,随后,国王的人马迅速溃退。威廉深为痛心。在他的左边,布列塔尼雇佣军向山下跑去,被威尔士人一直赶进运河;在他的右边,伯爵们的骑兵调转旗帜,撤出战斗,试图逃回林肯城。只有中军还在坚持:斯蒂芬国王处在激烈战斗的核心,他手持长剑左冲右突,夏陵来的人如同狼群般围着他和敌人厮杀。但局势不稳。如果两翼继续撤退,国王将会处于被包围状态,最后完蛋。威廉希望斯蒂芬能够撤退。可是国王并不明智,而是十分勇敢地继续战斗。
威廉感到整个战场在向左移。他张望了一下,看到佛兰芒雇佣军从后面上来,压向威尔士人,迫使他们停止下山追击布列塔尼人,转过身来保卫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之后,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从中路的战线上攻击佛兰芒人,使佛兰芒人处于切斯特人和威尔士人的前后夹击之下。
斯蒂芬国王看到这一新局面,就催促他的部下向前推进。威廉觉得雷纳夫可能犯了错误。如果国王的部队能够与雷纳夫的队伍交手的话,雷纳夫自己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威廉的一个骑士在他面前倒下,使他突然陷于战斗的核心。
一个壮实的北方人,手持带血的长剑向他冲上来。威廉轻易地躲开了那一刺,他是生力军,而对手已经疲惫了。威廉朝那人的脸上刺去,没有刺中,同时又避开了对方刺来的一剑。他把剑高举过头,故意敞开中间门户让对方来刺;那人果然迈步向前,又刺出一剑,威廉向旁边一闪,同时双手握剑朝那人肩部猛劈下去。这一剑劈开了那人的铠甲,砍断了他的锁骨,跟着他就倒了下去。
威廉一时间很是自得,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吼着:“上吧,你们这些狗!”
有两个人接替了那个倒下的骑士的位置,同时向威廉攻击。他抵挡住了他们俩,但被迫连连后退。
他右边有个人冲了过来,他的一个对手只好转过身去,对付一个手拿砍刀的红脸汉子,那人的模样像是个发了疯的屠夫。这一下就只剩下一个人需要威廉对付了。他狂暴地狞笑着,逼上前去。他的对手慌了,挥剑向威廉头上乱砍。威廉低头躲过,一剑刺中那人短锁子甲下面的大腿。那人腿一弯,人就倒下了。
威廉又一次没有敌手了,他站着不动,喘着气。有一阵儿,他曾以为国王的军队就要垮了,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此刻,两翼看来都占了上风。他向右边望去,想弄明白是从哪儿冲来的人,分散了他的一个对手的注意力。他看到原来是林肯的居民在拼命和敌人作战,实在令他惊讶。也许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可是,在伯爵们从那一翼溃逃之后,是谁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他的问题有了答案:他看见骑着战马的王桥的理查正在督促镇民们向前。威廉感到老大不痛快,他的心沉下去了。要是国王看到理查这么勇敢,就会使威廉的全部工作成为一场徒劳。威廉朝斯蒂芬那边望去,刚好看到国王与理查目光相遇,国王还挥手鼓励理查。威廉愤愤然地骂了一声。
镇民们这番冲击解了国王受到的压力,然而为时不久。在左翼,雷纳夫的人马击溃了佛兰芒雇佣军,此刻,正调转过来冲向守军的中心。与此同时,所谓的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向理查及镇民们反扑,战斗变得白热化了。
威廉遭到一个手持战斧的大汉的攻击。他没命地躲着,突然担心起自己的生命来。战斧每挥一下,他就往后跳一步,畏惧地意识到:国王的全部人马都和他一样节节败退着。在左翼,威尔士人又冲回山上,还令人难以置信地边冲边扔石头。这种战法虽然可笑,但很实用,因为威廉此时不得不分心去躲避石头,同时还要抵挡那个挥战斧的大汉。似乎敌人比原先多得多了,威廉绝望地感到,这场仗眼看着就要输了,他自己也有丧命的危险,这时,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惧涌上喉头。国王这会儿该逃掉了。他何必还要打下去?这简直是愚蠢——他会给杀掉——他们全会给杀掉的!威廉的对手高高举起战斧。威廉的战斗本能一时占了上风,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后退,相反,他向前一跃,直向那大汉的面孔刺去。他的剑尖插进了那人下颏下边的脖子。威廉用力一捅到底。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谢天谢地地松了口气。他抽出剑,向后一跳,躲开从那死人手中落下的战斧。
他瞥了一眼国王,就在他左边几步之外。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国王正挥剑向下猛砍一个敌人的头盔,那剑像根嫩枝条似的一下断成了两截。国王这下该跑了,得保住一条性命以便他日再战。但这个希望太早了。威廉刚转过半身准备逃跑,一个镇民递给国王一把长柄的伐木斧。国王接过斧头,又继续战斗了,实在让威廉感到沮丧。
威廉禁不住想逃跑。他朝右边看去,瞧见理查像个疯子似的徒步作战,他挥着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左右和中间的敌人纷纷倒地。威廉眼见这个竞争对手在坚持战斗,就不逃跑了。
威廉又受到了攻击,这次的敌人是个身披轻甲的小个子,他动作极其灵敏,手中的剑在日光下闪闪耀眼。当他们的武器相撞时,威廉知道他遇上了强劲的对手。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处于守势,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生命,而他既然知道这场仗要败,也就泄了气,没有战斗意志了。他抵挡着剑剑指向他的劈刺,心想着要是能有一剑有力地刺穿那人的甲胄就好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挥动他的剑。那人边躲边劈,威廉感到左臂发麻。他受伤了。他吓得直恶心。他在对方的攻击下连连后退,觉得脚下不稳,古怪极了,犹如大地在他下面摇晃。他的盾牌松松地垂在颈下,他那不吃劲的左臂已经握不住盾牌了。那小个子敌人觉察到自己的胜利,加紧了攻势。威廉看到死亡在即,内心充满了垂死的恐惧。
突然,瓦尔特出现在他身边。
威廉往后退着。瓦尔特双手挥剑。他趁着那小个子还没反应过来,像砍小树般地把那人砍倒了。威廉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伸出右手扶住瓦尔特的肩头。
“我们打败了!”瓦尔特冲他喊着,“咱们快跑吧!”
威廉振作起来。尽管仗已经打败,国王还在坚持战斗。假如他这时肯放弃这场战斗,设法逃跑出去,就可回到南方,召集起一支新军。但他坚持得越久,被俘或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样一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莫德要做女王了。
威廉和瓦尔特一起徐徐后撤。国王何必这么愚蠢呢?他想证明他勇气十足,但这种勇气只能让他送命。威廉再次禁不住要抛弃国王。但王桥的理查还在那里,坚如磐石地守住了右翼,他挥剑拼杀,像是割草般地把敌人一个个砍翻。“还不能走!”威廉对瓦尔特说,“瞧瞧国王!”
他们一步步地撤退。随着人们认识到大局已定,没必要再继续冒险,战斗变得不那么激烈了。威廉和瓦尔特与两名骑士交了锋,但那两名骑士只满足于把他们逼退,威廉和瓦尔特招架着。剑剑都击得很重,但没人遇到真正的危险。
威廉连退两步,借机瞥了一眼国王。就在这时,一块巨石飞过田野,砸到了斯蒂芬的头盔上。国王蹒跚了一下,便跪了下去。威廉的对手停下,转脸去看威廉在盯着什么。大斧从斯蒂芬国王的手中掉落下来。一名敌军骑士跑上前来,拉下他的头盔。“国王!”他胜利地欢呼着,“我抓到国王了!”威廉、瓦尔特和王室的全部军队调头逃跑了。
菲利普兴高采烈。退却从国王军队的中军开始,涟漪般向两翼扩展。几次眨眼的时间,王室的全部军队就崩溃了。这就是国王不秉公办事的报偿。
进攻者追击着。国王军队的后边,有四五十匹没人骑的马,由扈从们牵着,一些逃跑的人跨上马背,催马疾驰,不是奔回林肯城,而是奔向田野。
菲利普不清楚国王怎么样了。
林肯的居民们匆匆离开屋顶。儿童和牲畜给圈到了一起。一些人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关上百叶窗,闩上门。湖上的船只仓皇开启,一些居民试图从水路逃跑。人们开始跑进教堂,在里面避难。
人们冲向多座城门,把巨大的箍铁城门关上。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突然从城堡中冲出。他们分成几组,显然早有预谋,每一组奔向一座城门。他们冲进居民当中,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把城门重新打开,迎接征战获胜的叛军。
菲利普决定从大教堂顶上下来。别人也都随他下来了,他们大多是大教堂教士会的成员,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低头钻过通往塔楼的低低的拱道,在那儿遇到了主教和副主教,他俩刚才待在塔楼的高层。菲利普认为,亚历山大主教神色惊恐。这有点遗憾,今天可正是需要主教拿出勇气的时候。
他们沿着又长又窄的螺旋形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最后来到位于西端的教堂中殿。教堂里已经来了一百来个居民,还有更多的人纷纷从三座大门往里拥。就在菲利普往外看的时候,两名骑士策马急驰而进,到了大教堂的院中,他俩浑身血污,显然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们马不停蹄地一直跑到教堂里,看到了大主教,其中一个喊道:“国王被俘了!”
菲利普心跳加速了。国王不仅吃了败仗,而且成了俘虏!全国的勤王部队如今必定要垮了。菲利普的脑海里跳过一个接一个的这一结局的含义,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个头绪,就听到亚历山大主教喊道:“关门!”
菲利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他叫道,“你可别关门!”
主教又惊又怕,脸色煞白,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他。他不大清楚菲利普是什么人。菲利普曾经出于礼节,对他作过正式拜会,但之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这时,亚历山大显然总算想起了他。“这不是你的大教堂,菲利普副院长,这是我的。关上大门!”好几个教士跑去执行他的命令。
面对一个神职人员如此赤裸裸的自私表现,菲利普感到可怕。“你不能把人们关在外面,”他气愤地叫着,“他们会给杀死的!”
“要是我们不关门,我们就会给杀死的!”亚历山大歇斯底里地尖叫。
菲利普抓住他袍服的前胸。“记住你的身份,”他气咻咻地说,“你不该害怕——尤其不能怕死。振作起来。”
“把他拉开!”亚历山大叫着。
几名教士把菲利普拉开了。
菲利普向他们喊道:“你们没看见他在做什么吗?”
一名教士说:“既然你这么勇敢,你干吗不出去,亲自保护他们呢?”
菲利普挣脱他们。“我正要这么做,”他说。
他转过身去。中间的大门刚刚在关。他三步两步跑过中殿。三名教士正在拼命关门,而更多的人则推挤着,要从窄缝中进来。菲利普趁着门还没关上挤了出去。
跟着,一小群人就聚到了门外,男男女女拍打着大门,叫喊着让他们进去,但教堂里没人应声。
菲利普突然感到害怕了。那群给关在门外的人脸上的惊惧表情吓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六岁时曾经面对过获胜的军队,他当年感受到的那种恐怖这时又回到了心头。那两个士兵冲进他父母的房子的那一瞬间,宛如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重现在他的眼前。他牢牢地站在原地,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再颤抖,这时他周围的人群已经鼎沸了。他受这种梦魇的折磨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又看到了那两个士兵脸上的血迹,看到了长剑穿透他母亲的身体,看到了他父亲的内脏流出腹腔的可怕景象;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吓得他发狂的恐怖。接着他又看到一位修士,手中拿着十字架,走进门来,尖叫声停止了。那位修士教他和弟弟怎样合上他们父母的眼睛,让他们长久地安眠。他如同刚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已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孩子,而是一个成人,一名修士。正如二十七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彼得院长拯救了他和弟弟那样,今天,已经长大成人、受到上帝保护、具备忠于上帝力量的菲利普,要对那些心惊胆战、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出手相救。
他强制自己向前迈出一步;而一旦这一步迈出之后,第二步就不那么难了,第三步简直很容易了。
当他走到通往西门的大街上时,他差点被一群逃难的镇民撞倒:男人和男孩抱着裹着家财的包袱跑着,老人们喘不上气,姑娘们尖叫着,妇女们怀抱着哭闹的孩子。奔跑的人流裹挟着他倒退了好几步,后来他才算站稳了脚步。逃难的人是向大教堂跑的。他想告诉他们,大教堂已经关上了,他们应该悄悄地待在家里,闩上门;可是人群边跑边喊,没人听他的。
他缓缓地沿街走着,迎面是不断涌来的人流。他刚刚走了几步,四名骑兵就沿街冲来。正是因为他们,才引起了人们竞相逃命。有些人连忙贴墙站着,但别的人躲闪不及,很多人摔在了急驰的马蹄下。菲利普毛骨悚然,却无能为力,他只好先躲进一条小巷,避免成为牺牲品。过了一会儿,骑兵急驰而过,街上空无一人了。
地上留下了好几具尸体,菲利普走出小巷时,看到其中一个还在动:一个身穿猩红斗篷的中年男子,一条腿受了伤,还在地上使劲爬着。菲利普跨过街道,想去背那个人;可是还没等他赶到,两个头戴铁盔、手持木盾的人出现了。其中一个说道:“这个人还活着,杰克。”
菲利普惊呆了。在他眼中,那两个士兵的动作、声音、服装甚至长相,都和那两个杀死他父母的人毫无二致。
叫做杰克的那人说:“他倒值一笔赎金——瞧瞧他那件红斗篷。”他转过身,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响口哨。第三个人跑步过来。“把这个穿红斗篷的弄到城堡里去,把他捆起来。”
那第三个人用两只手臂搂住那受伤的居民的胸部,把他拖走了。受伤人的双腿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痛苦地尖叫起来。菲利普高叫:“住手!”他们一时都停下来,看着他,放声大笑,然后就又继续各干各的了。
菲利普又高叫起来,但他们不理睬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受伤的人给拖走而无能为力。另一个士兵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长长的皮袍,腋下挟着六件银餐盘。杰克看见了他,还注意到了那些战利品。“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家,”他对他的伙伴说,“我们得找一家进去,看看能弄到点什么。”他们走到一家锁着门的石头房子,用战斧砸门。
菲利普感到自己无用,但不甘心就此罢休。然而,上帝并没有把他置于此地,保护有钱人家的财产,于是,他离开了杰克和他的同伴,匆匆朝西门走去。更多的士兵沿街跑来。混在他们中间的有好几个矮小、黝黑、涂了花脸的人,他们穿着羊皮外衣,提着棍棒做武器。他们是威尔士部族人,菲利普想了起来,为自己和这些野蛮人来自同一国家感到羞惭。他靠在一所房子的石墙上,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两个人拖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人的腿从一所石头房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刀抵住老人的喉头,说:“你的钱在哪里,犹太人?”
“我没钱,”老人用悲哀的语调说。
菲利普想,这话没人会信的。林肯城犹太人的财富是出了名的;无论如何,这人住的是石头房子。
另一个士兵拽着一个妇女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那犹太人的妻子。先前那个当兵的叫着:“告诉我们钱在哪儿,不然的话,我就拿剑捅她。”他撩起那女人的衬衣,用一把长匕首指着她的腹股沟。
菲利普正要出面干涉,那老人已经屈服了。“别伤害她,钱藏在后面,”他连忙说,“埋在花园里,柴堆旁边——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那三个人跑回房子里。那女人扶着男人站起来,又有一伙骑兵蹄声隆隆地驰过窄街,菲利普连忙闪开路。等他站稳脚跟,那两个犹太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沿街逃命,后面有三四个威尔士人在追他。就在他跑到和菲利普平行的时候,他们追上了他。追在最前边的人挥动他的长剑,触到了逃命人的小腿,在菲利普看来,伤口并不深,但足以使那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另一个追兵到了摔倒的人跟前,掂量着一把战斧。
菲利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往前追出一步,高喊:“住手!”
那人举起了斧头,菲利普朝他冲过去。
那人挥动斧头,但菲利普赶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斧刃撞到了石头地面上,离眼看要成牺牲品的人脑袋一英尺远。挥斧的人稳住身形,惊奇地瞪着菲利普。菲利普回瞪着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心里想着要是能记起一两个威尔士话的字眼就好了。在他们俩谁都没动的时候,另两个追兵赶到了,其中一个撞到菲利普身上,把他摔倒在地。这可能反倒救了他一命,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他清醒过来之后,别人早已把他忘了。他们正以难于相信的野蛮手段屠杀那躺在地上的可怜年轻人。菲利普慌忙爬起来,但已经为时太晚。他们的锤子和斧头纷纷砸到那具尸体上。他抬头望天,气愤地高叫:“既然我救不了任何人,又何必把我送到这里呢?”
似乎在回答他,他听到从附近一所房子里传出一声尖叫。那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平房,不如周围的其他房子那么值钱。门还开着。菲利普跑了进去。里面有两间屋子,由一道拱门相连,地上铺着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挤缩在屋角,惊惧万分。三个士兵在房间当中,面对着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已经被扒光,那三个士兵中的一个正跪着,俯在她胸口上,劈开她的双腿。秃顶的男人显然竭力阻止他们强奸他女儿。在菲利普进屋的时候,那位父亲正扑向一个士兵。那士兵甩开了他。那位父亲跌跌撞撞地往回退。那士兵把剑刺进那位父亲的腹部,屋角的女人失魂落魄地嚎叫起来。
菲利普吼着:“住手!”
他们都看着他,如同他是疯子。
他用最威严的语气说:“要是你们这样做,你们全都要下地狱!”
那个刚刚杀了那位父亲的人,举剑向菲利普刺来。
“等一下,”跪在地上的人说,手还握着少女的双腿,“你是什么人,修士?”
“我是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放开这姑娘,要是你们还希望你们灵魂不朽的话。”
“一位副院长——我想是的,”地上的那人说,“他值一笔赎金。”
第一个当兵的把剑收入鞘里,说:“到角落里去,和那女人待在那儿,那才是你的地方。”
菲利普说:“别碰修士的袍服。”他本想让这话听起来有点威慑,但他自己听得出声音里的绝望。
“把他带到城堡里去,约翰,”地上的那人说,他还坐在少女的身上。他似乎是个头目。
“他妈的,”约翰说,“我想先操她。”他拽住菲利普的胳膊,不等菲利普抵挡,就把他推到了屋角。菲利普摔倒在那位母亲的身旁。
那个叫约翰的撩起他的紧身衣的前襟,趴到少女身上。
那位母亲转过脸去,抽泣起来。
菲利普说:“我不要看见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抓住强奸者的头发,把他从少女身上拽开。那家伙痛得直叫。
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棍棒。菲利普眼看棒子打了过来,但已躲闪不及。棒子打到他头上。他感到一阵极度疼痛,接着,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地。
囚徒们被带到城堡里,关进木笼。木笼都造得很结实,犹如一座座小房子,每个木笼有六英尺长、三英尺宽,比人头稍高一点,四面是密密的木柱,看守可以看见里面。平日这种木笼用来关盗贼、杀人犯和异端分子,一个笼子里只关一两个人。如今,叛军把八九个人关进一只笼子,还有很多人关不进。多余的俘虏都给用绳子捆在一起,赶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本可以轻易地跑掉,但没人逃,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比在城里反倒安全些。
菲利普坐在一个木笼的一角,揉着疼得要裂开的头,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和失败者。最终,他和胆小的亚历山大主教一样没用。他没有救助一条生命,他甚至没能阻止一下打击。林肯城的百姓没有他也不会再倒霉到哪儿去。他无力像彼得院长那样制止暴行。他想,我根本就不是彼得神父那样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不但没能帮成城里的居民,很可能还抛弃了等莫德皇后成为女王后向她争取特许的机会。他现在成了她的军队的囚徒。因此,这就假定了他是站在斯蒂芬国王军队一边的。王桥修道院要付出一笔赎金,才能释放菲利普。很可能,这一切会引起莫德的注意;于是她就会对菲利普产生偏见。他感到恶心和失望,内心充满了自责。
那一天还有更多的俘虏给带了进来,一直到傍晚时才中止。但在城堡外面,对全城的劫掠还在继续:菲利普可以听见尖叫声、呼叫声和毁东西的响声。到半夜时分,嘈杂声才平息下去,大概那些士兵喝了太多抢来的酒,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强奸和施暴过多,感到厌烦了,才没法再破坏了。有几个士兵踉踉跄跄地进了城堡,吹嘘着他们的胜利,互相吵嚷着,在草地上呕吐;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酣睡起来。
菲利普虽然没有足够的地方躺着,只能挤在笼角,靠在木柱上,但也睡着了。他在黎明时醒来,冻得直打哆嗦,但头痛减轻了,成了麻木状态,真要谢天谢地。他站起身,伸展一下腿脚,用手臂拍击着两肋来暖和自己。城堡里所有的房子都挤满了人。从没有前墙的马厩望进去,可以看见人们睡在马槽里,马都拴在厩外,一双双的腿从面包房的门洞和厨房贮藏室伸出来。为数不多的还算清醒的士兵,支起了帐篷。到处都是马匹。城堡院落的东南角是主楼,一座城堡中的城堡,基座很高,高大的石墙围着六七座木头建筑。获胜的伯爵和骑士们大概都在里边,享受着欢庆胜利后的睡眠。
菲利普的头脑转到了昨天战斗的含义。是不是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了呢?恐怕是的。斯蒂芬有个王后,叫玛蒂尔达,她可能还要打下去。她是布洛涅的女伯爵,在战争开始不久时,就带着她的法兰西骑士夺取了多佛城堡,如今还代表她丈夫,控制着肯特郡的大部分。然而,在斯蒂芬关押期间,她很难得到贵族们的支持。她或许可以坚守肯特一段时间,但不大可能取得进展。
然而,莫德的问题也没有了结。她需要巩固她的军事胜利,取得教会的支持,在西敏寺加冕。不过,她只要有决心并且动点脑筋,很可能会成功。
这对王桥是个好消息;或者确切地说,如果菲利普可以获释并且没被打上斯蒂芬的支持者的印记,这将是个好消息。
这时还没有太阳,但随着天大亮,空气稍稍暖和了一些。菲利普的难友们一个接一个醒了过来,发着痛苦的呻吟。大多数人至少给打得浑身青肿,仅靠木笼的顶棚和木柱遮挡,度过这一寒夜,觉得更难受了。有些是城里的有钱人,有些是在战斗中被俘的骑士。当人们大多醒来时,菲利普问:“谁看见王桥的理查出了什么事吗?”他为了阿莲娜的缘故,希望理查能够幸免一死。
一个头上包着浸了血的绷带的人说:“他像头狮子似的战斗——在形势恶化时,他召集起城里人上了阵。”
“他是活还是死呢?”
那人缓缓摇了摇受伤的头。“我最后没看见他。”
“威廉·汉姆雷怎么样了?”要是威廉倒了,倒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战斗进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国王在一起。但他最后跑掉了——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飞驰过田野。”
“啊。”那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菲利普的问题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可以解决的。
谈话终止了,木笼里陷入一片沉寂。外面,士兵们开始走动,恢复着烂醉后的身体,清点他们的战利品,弄清他们的人质还关押着,然后从厨房里拿出早饭来吃。菲利普不清楚,他们给不给这些囚徒东西吃。他想该给的,不然的话,他们一死,就拿不到赎金了;但是谁能负责给那么多人做饭呢?他由此又想到,他会被关在这里多久。抓他的人得送信到王桥,要求赎金。兄弟们会派一个人谈判释放他的问题。会派谁呢?米利乌斯最合适,但雷米吉乌斯助理在菲利普外出时要负责,也许会派一个他的亲信,甚至亲自来。雷米吉乌斯会缓慢行事,他那个人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没本事采取决断和雷厉风行的手段。那就要拖上几个月。菲利普心情忧郁了。
别的囚徒要幸运些。太阳升起之后,俘虏的妻子儿女和亲戚开始稀稀拉拉地走进城堡,开头还畏畏缩缩的,后来便大着胆子商谈他们亲人的赎金。他们和抓人的讨上一会儿价,争辩说他们缺钱,拿出廉价的珠宝或其他值钱的东西;然后双方达成一项协议,亲属们走了,过一阵子带回双方商妥的赎金或物品,通常都是现金。战利品越堆越高,木笼里渐渐空了。
到中午时分,半数囚徒走了。菲利普猜想,他们都是本地人,留下来的大概是远处镇上的人,可能都是战场上俘获的骑士。这一推测被证实了,城堡的总管来到木笼跟前,逐个问起剩下的人的名字,大多数人都是来自南方的骑士。菲利普注意到,在一座木笼里只关着一个人,而且还戴上了镣铐,似乎是加以防范,以免他逃跑。菲利普盯视了这名特殊囚犯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瞧!”他对同笼的另外一个人说,“那个单独关在一个木笼的人。他是我认为的那个人吗?”
别人也望过去。“我的天,那是国王,”一个人说,别人同意了。
菲利普打量着那个长着茶褐色头发、满身泥污的人,他的一双手脚都被不舒服地铐在木枷里。他的模样和别的囚徒毫无两样。昨天他还是英格兰的国王,还拒绝给予王桥一张市场执照,今天没有别人帮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国王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但菲利普依旧替他难过。
午后不久,囚徒们有了饭吃。是为作战的人提供的正餐剩下来的冷食,但他们立刻扑过去狼吞虎咽起来。菲利普退到后边,让别人吃掉了大部分,因为他认为饥饿是需要不时抵御的一个基本弱点,并把被迫斋戒视为一次苦修的机会。
当他们刮擦着碗底的时候,那边的主楼里出现了一阵匆促的行动,一伙伯爵走了出来。他们走下主楼的阶梯,穿过城堡的院子时,菲利普观察到,有两个人稍稍走在众人前边,并受到礼遇。他们大概是切斯特的雷纳夫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但菲利普不晓得谁是谁。他们来到斯蒂芬的木笼跟前。
“日安,罗伯特表哥,”斯蒂芬说,着重地强调表哥这个字眼。
那两个人中的高个子回答了。“我没打算让你戴着木枷过夜。我下令允许你走动,但那道命令没人服从。不过,你看来像是死里逃生了。”
一个身穿教士袍服的人离开那伙人,朝菲利普的木笼走来。起初,菲利普并没有留意他,因为斯蒂芬正在询问准备怎么处理他,菲利普很想听个究竟。但那教士说:“你们当中谁是王桥的副院长?”
“我是,”菲利普说。
那教士向把菲利普抓到这儿来的一个士兵说:“放开那个人。”
菲利普莫名其妙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教士。显然,他的名字从先前城堡总管编好的名单中给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呢?他能出木笼是求之不得,但他并没有准备过早高兴——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前景。
那士兵抗辩说:“他是我的俘虏!”
“现在不再是了,”那教士说,“放开他。”
“没有赎金,我干吗要放他?”那人不服气地还在顶撞。
那教士的回答也同样有力。“第一,因为他既不是国王军队中的作战人员,也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所以,你把他关起来,就是犯了罪。第二,因为他是个修士,你触犯一个上帝的仆人,你就犯了渎神罪。第三,因为莫德‘女王’的秘书说了,你必须释放他,你要是胆敢抗拒,其结果就是你自己给关进木笼,那可比你眨个眼还快。快放开他。”
“好吧,”那人嘟囔着说。
菲利普心情沮丧。他曾经抱着一线希望:莫德千万别获悉他被关在这里。既然莫德的秘书要见他,那希望就成泡影了。他绝望透顶,迈步出笼。
“跟我来,”那教士说。
菲利普跟着他。“我是不是自由了?”他说。
“我想是的。”那教士被这问题问得十分诧异,“你知道你要去见谁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
那教士微笑着,说:“我要让他出乎你的意料。”
他们穿过城堡的院子,到了主楼跟前,又爬上长长的台阶,上了基座,来到大门口。菲利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莫德的一个秘书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
他尾随着那教士穿过大门。圆形的石头主楼里,沿墙排着一圈两层的住房,中间是一个小天井,还有一口水井。那教士带着菲利普走进其中一所住房。
屋里还有一个教士,面火背门站着。他和菲利普有着同样的矮小矫健的身材,同样的黑发,不过他的头发没有剃,也没有变灰,那是个非常熟悉的背影。菲利普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他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教士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和菲利普一样的亮晶晶的蓝眼睛,而且也在咧嘴笑着。他伸出双臂。“菲利普,”他说。
“天啊,感谢上帝!”菲利普惊讶地说,“弗朗西斯!”
兄弟俩紧紧拥抱,菲利普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三
温切斯特城堡中的皇家接待厅样子大不相同了。狗不见了,斯蒂芬国王的那张普普通通的木制御座、条凳和墙上挂的毛皮,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绣的壁挂,斑斓的地毯,一碗碗的甜肉和油漆的椅子。房间里有一股鲜花的香气。
菲利普在宫廷上从来都不自在,而一位女性的宫廷则足以让他战栗不安。莫德皇后是他夺回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唯一希望,但他毫无信心,这位专横跋扈的女人会不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皇后坐在一把精心雕刻的涂金御座上,身穿风铃花蓝色的袍服。她身材高瘦,深色的眼睛露出骄横的目光,黑色的头发又直又亮。她的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皮氅,那是一种齐膝长的锦袍,细腰身,宽裙裾;那种款式在她到来之前,英格兰还没人见过,如今已普遍效仿了。她和第一个丈夫生活了十一年,嫁给第二个丈夫也已十四年,但她看上去像是还不到四十岁。人们津津乐道着她的美貌。但在菲利普眼中,她的模样却相当别扭和不够友好;但由于他对女性的魅力多少有点置若罔闻,他在这方面的判断力是不高明的。
菲利普、弗朗西斯、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主教向她鞠躬,然后站着恭候。她有好一阵子不理睬他们,继续和一名宫廷女侍谈话。她们谈的内容看来相当琐碎,因为两人不时开心地笑着;反正莫德一直没有中断谈话,和拜望她的人打个招呼。
弗朗西斯在她身旁工作,差不多每天都要见到她,可是他们算不上什么朋友,弗朗西斯原先的主人,她弟弟罗伯特,在她抵达英格兰时,把弗朗西斯举荐给她,因为她需要一个第一流的秘书。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动机。弗朗西斯还扮演这姐弟二人间联络人的作用,并且随时注意着喜欢莽撞行事的莫德的举动。在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中,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欺瞒,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弗朗西斯的真正职责是在莫德随意行事时加以掣肘。莫德深知此情,却予以接受,不过她和弗朗西斯的关系就不那么自然了。
林肯战役结束已有两个月之久,其间,莫德诸事如意。亨利主教欢迎她到温切斯特(以此背叛了他哥哥斯蒂芬国王),还召集了主教和院长们的大会,选她为女王;如今,她正在和伦敦的教区会谈,安排在西敏寺加冕的事宜。苏格兰国王大卫,刚好是她叔叔,已经上路来对她进行国王间的正式访问。
亨利主教得到王桥的沃尔伦主教的有力支持;根据弗朗西斯的消息,沃尔伦说服了威廉·汉姆雷改换门庭,宣誓与莫德结盟。此时,威廉前来领赏。
四个人站在那里恭候:威廉和他的支持者沃尔伦主教,而菲利普副院长则有他的保证人弗朗西斯。这是菲利普第一次见到莫德。她的外貌并没有使他消除疑虑:尽管她有王室的风范,但他认为她显得轻浮草率。
莫德聊够了天,才不可一世地转脸面对着他们,似乎是在说:瞧瞧你们是多么无足轻重,连我的宫廷女侍都比你们优越。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了一会儿菲利普,直看得他发窘,然后才开口说话:“我说,弗朗西斯,你是不是把你孪生兄弟给我带来了?”
弗朗西斯说:“我哥哥菲利普,陛下,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又鞠了一躬,说:“我岁数大,头发已经变灰,我们不是双胞胎,陛下。”这类琐碎、自贬的话,廷臣们似乎觉得有趣,但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予理睬。他决定再也不设法取悦她了。
她转向威廉。“威廉·汉姆雷爵士,在林肯战役中英勇抗击我军,如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威廉又鞠了一躬,明智地一语未发。
她又转向菲利普。“你请我颁给你开设市场的执照。”
“是的,我的陛下。”
弗朗西斯说:“市场的收入将全部用于建造大教堂,陛下。”
“你想在一星期里的哪一天开设市场?”她问。
“星期天。”
她扬起她那对拔过的眉毛。“你们这些神职人员通常都是反对星期日市场的。这样做不是影响了人们进教堂吗?”
“我们的情况不同,”菲利普说,“人们来参加祈祷,并且在工地干活儿,同样也做买卖。”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这个市场了?”她厉声说。
菲利普意识到他出了漏洞。他觉得自己踩了自己一脚。
弗朗西斯挽救了他,“不是的,陛下,他们现在没有这个市场,”他说,“市场是非正规地开始的,但菲利普下令关闭了,他要等着拿到执照。”
这是实情,但并非全部实情。不过,莫德似乎接受了。菲利普为弗朗西斯默默祈求宽恕。
莫德说:“那一带没有别的市场了吗?”
威廉开口了。“有,有的,在夏陵;王桥的市场抢走了生意。”
菲利普说:“但夏陵离王桥有二十英里远呢!”
弗朗西斯说:“我的陛下,根据规定,市场必须相距十四英里以上。按照这一标准,王桥和夏陵并没有竞争。”
她点了点头,似乎愿意接受弗朗西斯根据法律条款所做的裁决。菲利普心想,到此为止,事情还是朝着我们的路走的。
莫德说:“你还要求有权从夏陵伯爵的采石场取石头。”
“我们多年来一直有开采权,但威廉最后赶走了我们的采石工,还杀了五个——”
“谁给你们的开采权?”她打断他的话。
“斯蒂芬国王——”
“那个篡位的!”
弗朗西斯连忙说:“我的陛下,菲利普副院长自然认为,觊觎王位的斯蒂芬的一切诏令都是无效的,除非你加以认可。”
菲利普其实并没这样认为,但他明白,这时说实话可不明智。
威廉脱口说出:“我关闭了采石场是对他的非法市场的报复!”
菲利普想,说来奇怪,明明是一桩不公平的案子,怎么到了宫廷上一争论,看起来似乎倒该各打五十大板了。
莫德说:“这场争议之所以出现,全是因为斯蒂芬原先统治太昏庸。”
沃尔伦主教这才第一次开口。“陛下,我完全同意你这种看法,”他圆滑地说。
“把采石场给一个人,却让另一个人开采,纯粹是制造纠纷,”她说,“采石场应该属于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
菲利普想,这是对的。而如果她沿袭斯蒂芬原先统治时的想法,采石场应归王桥所有。
她接着说道:“我的决定是,采石场将归我高贵的同盟,威廉爵士所有。”
菲利普的心往下一沉。没有免费采来的石头,大教堂的建造不会如此顺利地开展。在菲利普没法弄钱买石料时,建造进度要放慢下来。这一切全都因为这个乖戾女人的信口开河!真让他怒火中烧。
威廉说:“感谢你,陛下。”
莫德说:“不过,王桥将和夏陵一样有开设市场的权力。”
菲利普的精神为之一振。市场收入抵不上石头,但总是大有帮助。这意味着他又要像刚开始那样四处凑钱了,不过他能坚持下去。
莫德满足了双方各自的部分要求。也许,说到底,她还不算那么愚昧无知吧。
弗朗西斯说:“和夏陵同样的市场开设权,陛下?”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菲利普不清楚,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复述一遍。通常,执照要参照由另一城镇所享有的权利,不偏不倚,免去文字。菲利普得查看一下,夏陵的许可证到底是怎样写的。也许有限制,或者有附加的优惠。
莫德说:“好啦,你们俩各有所得。威廉得到了采石场,菲利普得到了市场。作为回敬,你们都要付给我一百磅银便士。就这样吧。”她转过脸去不理他们了。
菲利普目瞪口呆了。一百磅!此时此刻,修道院连一百个便士也没有啊。他从哪儿去筹这笔钱呢?要经营好几年,市场才会有一百磅的收入。这一致命打击会使建造项目长期拖延。他站在那儿瞪着莫德,但她似乎又和她的宫廷女侍聊得很起劲了。弗朗西斯用臂肘捅了捅他。菲利普开口要说话,弗朗西斯在唇间竖起一个指头。菲利普说:“可是……”弗朗西斯急切地摇起头来。
菲利普知道弗朗西斯是对的。他颓然垂下双肩,承认了失败。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走出了宫廷。
弗朗西斯在菲利普带他参观王桥修道院时,印象极深。“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简直像个垃圾堆,”他毫无敬意地说,“你确实赋予了这里新的生命。”
他被书写室深深吸引了,那是菲利普在伦敦期间,汤姆盖好的。书写室毗邻会议室,房间小巧,却有大扇的窗户,室内有通烟囱的壁炉,一排书写桌,还有一个橡木大书橱。四名兄弟已经在里边工作了,他们站在高高的桌旁,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着。三个人在抄书:一个在抄《大卫诗篇》,一个在抄《马太福音》,一个在抄《圣本笃戒律》。另外,蒂莫西兄弟在撰写一部英格兰历史,虽说他早已开始撰写世界的创建,但菲利普担心,这位老人恐怕永远难以完成了。书写室不大——菲利普不愿从大教堂调用太多的石料——却是个温暖、干燥、明亮的地方,很适合书写之用。“修道院存书太少,实在有失体面,而且书又贵得出奇,我们只有这样来增加自己的藏书了,”菲利普解释着。
地下室里是一间作坊,一名老修士正在教两个年轻修士,怎么展开羊皮,做羊皮纸,怎么制造墨水,怎么把羊皮纸装订成册。弗朗西斯说:“你还可以卖书嘛。”
“噢,是啊——书写室可以赚回修建成本的好几倍钱呢。”
他们离开书写室,穿过回廊。这时正是学习时间,大多数修士正在读书。少数几个在静思,这种活动很容易被人看做是打瞌睡,弗朗西斯就这么猜疑地说了。在西北角上,有二十名小学生在背诵拉丁语动词。菲利普站住脚,指点着说:“看见坐在条凳尽头的那个小男孩了吗?”
弗朗西斯说:“就是那个伸着舌头,用笔在石板上写字的?”
“他就是你在森林里发现的婴儿。”
“他都这么大了!”
“五岁半,可够早熟的。”
弗朗西斯表示惊讶地摇摇头。“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怎么样?”
“他让修士们给宠坏了,不过他会改正的。你和我就经历过。”
“别的学生都是什么人?”
“有的是新修士,有的是商人和乡绅的儿子,来学识字和算术。”
他们离开回廊,继续朝工地走去。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如今已盖好大半。两排巨大的石柱有四十英尺高,柱间的所有拱券也已完成。连拱廊上面的护廊已初具规模。连拱廊的两侧,甬道的矮墙已经筑起,上面还有伸出的扶垛。他们绕了一圈走着,菲利普看到,建筑工们正在修建连接扶垛顶和护廊顶的半拱,以便让扶垛承受屋顶的重量。
弗朗西斯简直敬服了。“你完成了这一切,菲利普,”他说,“书写室、学校、新教堂,甚至还有镇上的这些新住宅——是因为你的作为,才有人来这儿住的。”
菲利普感动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讲过。如果问起他,他会说是上帝赐给了他力量。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弗朗西斯说的是实情:这座生气勃勃、紧张忙碌的小镇是他的创造。承认这一点,使他内心温暖,脸上容光焕发,尤其是这一肯定来自他那聪慧而又潇洒的弟弟。
建筑匠师汤姆看见了他们,迎上前来。“你有了惊人的进展,”菲利普对他说。
“是啊,可是瞧瞧那个吧。”汤姆指着修道院的东北角,从采石场采来的石料就堆在那儿。通常总有几万块石头成排地放着,如今只剩下了零散放着的二十五块了。“不幸的是,我们的惊人进展意味着我们用完了贮存的石料。”
菲利普的兴致烟消云散了。由于莫德蛮横的统治,他在这里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冒着风险。
他们沿着工地的北边走着,大多数熟练的建筑匠都在这里工作,他们坐在板凳上,用锤子和凿子把石头雕刻成形。菲利普在一个匠人的身后停下来,研究着他的工作。这是一个柱头,就是立在柱子顶部的大块的、伸出的石头。那工匠正用一柄轻锤和一把小凿,刻着柱头上的叶子模型。叶子雕得很深,十分精致。使菲利普吃惊的是,他发现那个匠人是年轻的杰克,汤姆的继子。“我还以为杰克还在学呢,”他说。
“他是在学。”汤姆继续朝前走,等别人听不到他们的话音时,他才说:“这孩子真了不起。这里有些工匠在他出生以前就开始刻石头了,但谁的活儿也比不上他。”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可是他竟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汤姆的亲生儿子阿尔弗雷德已经当了建筑匠,有他自己的一帮学徒和壮工了,但菲利普知道,阿尔弗雷德和他带的那帮人并不做精致的活儿。菲利普不清楚,汤姆心里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汤姆的脑筋已经回到为市场执照付款的问题上去了。“市场一定能赚来很多钱,”他说。
“是啊,可惜还不够。刚开始,一年也就有五十磅左右的收入。”
汤姆阴沉着脸点点头。“这也就刚够买石料的。”
“羊毛怎么样?”
在菲利普仓房里堆积的羊毛要再过几星期才能拿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卖。大概可以赚一百磅银便士。“那笔款子我要用来付给莫德。不过,这以后,我就没钱付工匠们下一年的十二个月的工资了。”
“你不能借吗?”
“我已经试过了。犹太人不肯再多借给我,我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就问过了。他们要是认为你还不起,就不肯借给你钱。”
“阿莲娜呢?”
菲利普一惊。他从没想过找她借钱。她的仓房里有更多的羊毛。羊毛市场过后,她可能会有二百磅银便士。“但是她需要那笔钱过日子。何况基督徒是不能要利息的。要是她把钱借给我,她就没钱做生意了。不过……”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转新的念头了。他想起来,阿莲娜曾经想购进当年他的全部羊毛产品。或许他们可以想出点办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找她谈一谈,”他说,“这时候她在家吗?”
“我想,在吧——今天早晨我还看到她呢。”
“走,弗朗西斯——你就要见到一位出众的年轻女子了。”他们离开了汤姆,匆匆走出修道院,进了城。阿莲娜有相邻的两所房子,背靠着修道院的西墙。她住在一所里,把另一所当做仓房。她很有钱,总会有个办法可以帮修道院付莫德为市场执照勒索的款项。菲利普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
阿莲娜在仓房里,正监督着工人从一辆高高堆着羊毛口袋的牛车上往下卸货。她穿着一件锦缎皮袍,就像莫德皇后穿的那种款式,她的头发束到上边,外面罩了一顶白色亚麻布高帽。她像往常一样神色威严,那两个卸车的汉子没有二话地听从着她的指挥。大家都尊敬她,不过——说来奇怪——她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她热情地问候菲利普。“我们听到林肯之战的情况时,都很为你担心,怕你给杀死!”她说。她的目光流露出的是真心真意的关心,菲利普深受感动,感激人们为他操心。他把她介绍给弗朗西斯。
“你在温切斯特得到公正的待遇了吗?”阿莲娜问。
“说不上,”菲利普回答,“莫德皇后批准了我们的市场,但否定了我们的开采权。多少是相互补偿吧。但她要我付一百磅银便士来当市场执照的报酬。”
阿莲娜吃了一惊。“这太不像话了!你跟她讲了吗?市场的收入要用来建大教堂?”
“噢,讲了。”
“可是你到哪儿去弄那一百磅银便士呢?”
“我想,你也许能帮点忙。”
“我?”阿莲娜一惊。
“几个星期之内,在你把羊毛卖给佛兰芒人之后,你就会有二百磅左右的银子了。”
阿莲娜面露难色。“我会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你,不过,我还需要钱明年买更多的羊毛。”
“还记得你想买我的羊毛吧?”
“记得,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想在剪羊毛季节刚开始时就买。再说,你很快就能自己卖了。”
“我在想,”菲利普说,“我能不能把明年的羊毛卖给你呢?”
她皱起了眉头。“可是你还没有羊毛呢。”
“我能不能在我的羊毛到手之前先卖给你呢?”
“我还不明白怎么办。”
“这很简单。你现在就把钱给我。我明年再把羊毛给你。”
阿莲娜显然不清楚如何接受这一建议,这和已知的任何做生意的方式都不一样。其实,对菲利普同样新鲜,他也是刚刚想出来。
阿莲娜动着脑筋,慢慢地说着:“我现在出的价比你等到明年能够得到的价要稍低一些。更主要的,羊毛的价格从现在到明年可能会涨——自从我干这一行,年年都涨价。”
“这就是说,我要损失一点,而你要多赚一点,”菲利普说,“不过,我明年就能继续修建工程了。”
“明年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把后年的羊毛卖给你。”
阿莲娜点点头。“有道理。”
菲利普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这么做,阿莲娜,你就挽救了大教堂了,”他热切地说。
阿莲娜神情非常庄重。“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是吧?”
“是的。”
“那我就对你做出同样的报答。”
“愿上帝降福给你!”他在一阵洋溢的感激之情中,拥抱了她;他随后想起来,她是个女人,就赶紧退了出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他说,“我已经技穷了。”
阿莲娜笑了。“我不敢说,我值不值得这么感激。我可能会从这一安排中受益匪浅。”
“我希望如此。”
“咱们来一起喝上一杯,就把这笔交易敲定了,”她说,“我先去付车钱。”
牛车卸光了,羊毛捆放得整整齐齐。菲利普和弗朗西斯走到屋外,这时,阿莲娜正和车夫办着手续。太阳降了下去,建筑工人们朝家中走去。菲利普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尽管障碍重重,他还是找到了途径,把工程坚持下去。“谢天谢地,还好有阿莲娜!”他说。
“你没告诉我,她这么漂亮,”弗朗西斯说。
“漂亮?我想她是的。”
弗朗西斯笑了。“菲利普,你瞎了!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足以让一个男人放弃教士身份。”
菲利普严厉地看着弗朗西斯。“你不该这么讲话。”
“对不起。”
阿莲娜走出仓房,上了锁;随后,他们走进了她的住房。这所房子很大,有一间主室,还隔开一间卧室。角落里有一个啤酒桶,屋顶上吊着一整条火腿,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布。一个中年女仆从一把长颈壶里为客人往银质高脚杯中倒葡萄酒。阿莲娜的日子过得挺舒服。菲利普想不通,既然她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丈夫呢?她并不乏追求者,全郡所有合格的年轻小伙子都曾向她求婚,但她一概加以拒绝。他对她感激不尽,一心希望她幸福。
她的脑子还在具体问题上。“我得要等到夏陵的羊毛集市过后才有钱,”他们为他们的协议举杯时,她说。
菲利普转向弗朗西斯。“莫德肯等待吗?”
“多久?”
“集市是从这个星期四算起的三星期之后。”
阿莲娜解下她的束发帽子,抖开她深棕色的鬈发。她疲乏地叹息一声。“日子太紧了,”她说,“我来不及把所有的事都办完。我想再多买点羊毛,可是我还得弄到足够的车夫把羊毛统统运到夏陵去。”
菲利普说:“而明年你会有更多的羊毛的。”
“我巴不得我们能让佛兰芒羊毛商到这儿来收购。那样对我们省事得多,用不着把我们的羊毛全运到夏陵去了。”
弗朗西斯插口说:“可是你们能的。”
他们俩都看着他。菲利普说:“怎么?”
“开设你们自己的羊毛集市。”
菲利普开始明白他的目标何在了。“我们能吗?”
“莫德给了你同夏陵一模一样的权利。我亲自给你写的特许证。既然夏陵能够开设羊毛集市,你们就也能。”
阿莲娜说:“咳,那可太棒了——我们用不着把这些羊毛运到夏陵去了。我们可以在这儿做生意,把羊毛直接海运走。”
“这还是最起码的,”菲利普激动地说,“一个羊毛集市在一星期之内的收入,可以抵得上星期日市场全年的收入。我们今年不成了,当然——没人会知道。但我们可以在今年的夏陵羊毛集市上,把消息传出去,说我们准备在明年开设我们自己的羊毛集市,并且要确保所有的买主都知道日期……”
阿莲娜说:“那将对夏陵产生极大的影响。你我是全郡最大的卖主,如果我们俩撤出来,夏陵的集市将不足常年的一半。”
弗朗西斯说:“威廉·汉姆雷将会减少收入。他会像公牛般发疯的。”
菲利普禁不住为局面的急转直下而战栗了。一头疯公牛正是威廉的确切写照。
“那又怎么样?”阿莲娜说,“既然莫德已经批准了我们,我们就可以着手了。威廉对此无能为力,是吧?”
“但愿如此,”菲利普热切地说,“我当然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