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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肯·福莱特Ctrl+D 收藏本站

亨利国王的来信送到的时候,修士们正在会议室里。

杰克新建了一座大会议室来容纳一百五十名修士——在全英格兰,这是单独一家修道院中修士人数最多的。这座圆形建筑有一个石头拱顶天花板和一层层的石阶,供修士们当座位。高级修士们坐在围墙而设的石凳上,比起其余石阶来要稍微高一些;而菲利普和乔纳森的座位则是门对面靠墙的两把有雕刻的石椅。

一名年轻修士正在诵读《圣本笃戒律》的第七章。“谦卑的第六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修士要满足于一切最卑微低贱的东西……”菲利普意识到,他不知道正在朗读的那位修士的姓名。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呢,还是因为修道院太大了呢?“谦卑的第七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一个人不仅要在口头上承认他比起别人来更为低劣,而且要在内心深处这样相信。”菲利普知道,他还没有到达谦卑的这一阶段。在他六十二年的生命中,成就颇多,而且是靠勇气、决心和动脑筋才取得的。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他成功的真正原因是他有上帝的帮助,没有这一点,他的全部努力将一事无成。

坐在他身边的乔纳森,不安地变换着坐姿。乔纳森在谦卑的品德上比起菲利普来麻烦更多。自高自大是好的领导人的缺点。乔纳森现在已做好准备接管修道院,有点跃跃欲试。他和阿莲娜交谈过,他也热切地想试试她的农耕技术,比如用马耕地,在休耕地上种燕麦和豆类这种春播作物。菲利普想,三十五年前,我在养羊剪毛的问题上也一样。

他知道,他该下台,把副院长的职位移交给乔纳森。他自己应该在祈祷和静思中度过晚年。这是他常向别人建议的办法。但如今他老到该退休了,这种前途却让他害怕。他的身体还像钟一般硬朗,他的头脑一如往常那样活跃。靠祈祷和静思来打发日子会把他逼疯的。

然而,乔纳森不会总这样等下去。上帝赋予了他管理一座大修道院的才干,他也不想浪费他的禀赋。近半年,他拜访过许多修道院,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近几天里,有一位院长病故了,那里的修士请乔纳森竞选院长,菲利普难于拒绝让他去。

菲利普不记得名字的那个年轻修士刚刚读完那一章,外面有人敲门,跟着,司阍就走了进来。巡察史蒂文兄弟向他皱起眉头,在读经时是不准干扰修士的。巡察负责纪律,史蒂文像所有担任这项工作的人一样,在制度上是一丝不苟的。

司阍压低了声音报告:“国王派来了信使!”

菲利普对乔纳森说:“你去关照一下,好吗?”信使坚持要把信亲手交给一名负责的高级修士。乔纳森出去了。修士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菲利普坚定地说:“我们来继续悼念死者。”

为死者所做的祈祷开始后,他想不出亨利二世国王对王桥修道院会有什么话说。看来不大像什么好消息。亨利对教会抱顽固态度已经长达六年。争论始于宗教法庭的裁判权问题,然而,我行我素的国王和满腔宗教热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各持己见,不肯妥协,从而使这一争论发展成危机,贝克特被迫出走。

令人伤心的是,英格兰教会并非团结一致地支持大主教。像沃尔伦·比戈德这样的主教就站在国王一边,以向王室邀宠。然而,教皇则向亨利施加压力,要他和贝克特讲和。或许,这场争论的最糟结果是,亨利出于从英格兰教会内部获得支持的需要,会让像沃尔伦这样权力欲极强的主教们在宫廷中具有更大的影响。正因如此,一封来自国王的信,对菲利普来说,可能是异乎往常的不祥之兆。

乔纳森回来了,递给菲利普一卷蜡封的牛皮纸写的信。蜡封上盖着巨大的玉玺。所有的修士都在观望。菲利普也觉得,他手中拿着这样一封信,再要求大家集中精力去祈祷亡灵,是不大可能了。“好吧,”他说,“我们以后再继续祈祷。”他打开印封,展开了信。他扫了一眼开头的客套话,就把信交给了乔纳森,以年轻人的视力读起来要省力些。“请你给大家读一下。”

在惯用的问候之后,国王写道:“林肯的新主教,我已经提名现任王桥主教,沃尔伦·比戈德出任……”乔纳森的声音被议论声淹没了。菲利普憎恶地摇起头。自从在那次审判菲利普的法庭上被揭出了当年的丑行,沃尔伦在本地已经信誉扫地,他已经无法担任主教了。于是他居然说服国王提名他做林肯的主教——林肯是世界上最富的主教管区之一,而在英格兰,则是仅次于坎特伯雷和约克的第三重要的主教区。林肯的主教位置离大主教只有短短的一步之遥了。亨利甚至可能推荐沃尔伦取代托马斯·贝克特做坎特伯雷大主教,即英格兰教会的领袖,一想到沃尔伦,菲利普怕得简直感到恶心。

修士们平静下去之后,乔纳森继续读信:“……我已经建议林肯的长老和教士会选举他。”菲利普想,这可是说着容易办着难了。皇家的推荐几乎等于命令,但也不全是,如果林肯的教士会反对沃尔伦,或是他们有自己的候选人,他们就会给国王制造麻烦。国王或许最后能达到目的,但这就难以预料了。

乔纳森继续读:“我命令你们,王桥修道院的修士会,对王桥的新主教举行选举;我推荐你们选举坎特伯雷的副主教,我的仆人韦勒姆的彼得,作为主教。”

从在座的修士中爆发出不约而同的抗议呼声。菲利普身心都冷了。那个自鸣得意、怨天尤人、自以为是的彼得副主教,居然被国王选做王桥的新主教!彼得和沃尔伦是一丘之貉。他俩虽然真心虔信上帝,但对自身的错误都毫无感觉,以致把他们个人的意愿看成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便不择手段地追求他们的目标。若是彼得做了主教,乔纳森将在一个由没有心肝的铁腕人物统治的郡里,以副院长的身份,把生命耗费在为正义和尊严而斗争上。而如果沃尔伦当上了大主教,乔纳森就没有解脱的希望了。

菲利普看到了前景将长期黑暗,犹如国内战争时的最恶劣的阶段一般,威廉式的伯爵们将要横行霸道,自尊自大的教士们将要不顾教民的疾苦,从而使这座修道院再一次萎缩到其先前那种贫穷和虚弱的阴影中。想到这里,他义愤填膺了。

气愤的不只是他一个。巡察史蒂文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地叫着:“这绝不行!”他是扯着嗓门喊的,完全无视于菲利普的规定:在会议室中,任何人都要安静地讲话。

修士们热烈欢呼,但乔纳森却显示了他的聪明,他只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司厨伯纳德还是那么胖,他说:“我们应该拒绝国王的要求!”

好些修士都表示同意。

史蒂文说:“我们要写信给国王,说我们要选我们拥护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驯顺地补了一句,“当然要遵照上帝的指示。”

乔纳森说:“我不赞成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越是迅速地对抗国王,就会越快地把他的恼火惹到我们头上来。”

菲利普说:“乔纳森说得不错。败在国王手下的人会得到宽恕,但战胜了国王的人是要遭殃的。”

史蒂文发火了:“可是你这是屈服!”

菲利普和别人一样担心和害怕,但他必须表现出平静。“史蒂文,请你节制一点,”他说,“我们当然要为反对这种无理的任命而战。但我们要谨慎而聪明地去做,永远要避免公开冲突。”

史蒂文说:“可是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菲利普说。他开始有点沮丧,但现在他已开始感到要挺身一搏了。他这一生已经一再为此而战。他曾在这座修道院中为之奋斗,击败雷米吉乌斯,当选副院长;他曾在本郡为之奋斗,反对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比戈德;如今,他要在全国范围内为之奋斗了。他将要和国王较量。

“我想,我要去一趟法兰西,”他说,“去见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

在以往的每次危机中,菲利普都能够考虑出一个方案。每当他本人或他的修道院或他的城镇受到无法无天的野蛮势力的威胁时,他都想出了某种防卫或反击的办法。他虽无必胜的把握,但他从来没有不知所措——目前这次可不同了。

当他到达法兰西王国巴黎东南的桑斯时,依然满腹疑团。

桑斯的大教堂是他所见过最宽敞的建筑。中殿足有五十英尺宽。与王桥大教堂相比,这里给人的印象是宽敞而不是明亮。

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法兰西旅行,他意识到教堂的样式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多,也才理解了杰克·杰克逊那次旅行所接受的建筑式样革新的影响。菲利普在途经巴黎时,特地去拜访了圣但尼的修道院教堂,看到了杰克从那里得到的启发。他还看到了两座类似王桥大教堂的带飞拱的教堂,显然,别的匠师也曾面临着和杰克同样的问题,而且也想到了同样的解决方案。

菲利普去拜望桑斯的大主教白手威廉,他是已故国王斯蒂芬的侄子,是一名出色的年轻教士。威廉大主教邀请菲利普进餐。菲利普受宠若惊,但还是婉辞谢绝了。他千里迢迢来见托马斯·贝克持,如今已近在咫尺,他已迫不及待了。他出席了大教堂的弥撒后,便沿着约讷河向北,出了镇子。

作为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一座修道院的副院长,他这次旅行可谓轻装简从,他只带了两名武装护卫和一个叫布里斯托尔的迈克尔的年轻修士做助手,还有一匹驮马载着在王桥抄写并加了精美插图的圣书,用做沿途拜访院长和主教时馈赠的礼品。这些贵重的圣籍是极有价值的礼物,与菲利普简朴的随行人员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他有意为之,他要让人们对修道院而不是对他本人肃然起敬。

就在桑斯的北门外,在河畔阳光普照的草地上,他发现了历史悠久的圣哥伦布修道院,过去这三年里,托马斯大主教一直住在这儿。托马斯的一位教士热情地向他致意,招呼仆人看管他的马匹和包裹,引他到主教驻跸的客房去。菲利普觉得,这些被放逐的人一定很高兴接待家乡来的客人,不仅出于乡谊之情,而且也因为这是一种支持的迹象。

菲利普和他的助手受到饮食款待,并被介绍给托马斯的追随者们。这些教士大多很年轻,而且——在菲利普看来——也都相当聪明。没过多久,迈克尔就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争论起变体的问题。菲利普嘬吮着一杯葡萄酒,聆听着他们的辩论,但没有参与。后来,一个教士对他说:“您的看法如何,菲利普神父?您还一直未发表观点呢。”

菲利普微微一笑。“对我来说,这些纠缠不清的神学问题是最不必忧虑的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问题终究会得到解决,眼前还是搁置起来的好。”

“说得好!”一个新的声音说,菲利普抬起头来,看到了坎特伯雷的大主教托马斯。

他马上意识到面对着一个大人物了。托马斯身材又高又瘦,英俊脱俗,长着宽宽的额头,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和深色的头发。他大概比菲利普要小十岁,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样子。尽管他身处不幸,但满脸仍带着喜乐的表情。菲利普马上看出来,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他何以能从贫寒出身直步青云。

菲利普跪下去,吻了他的手。

托马斯说:“认识你真高兴!我一直都想去拜访王桥——我听到许多有关你的修道院和雄伟的新大教堂的事。”

菲利普很为他的美言所感动。他说:“我来见你,是因为我们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被国王置于危险之中了。”

“我想听听这一切,马上就听,”托马斯说,“到我的房间里来。”他转过身,仪态堂皇地走了出去。

菲利普跟在后面,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托马斯把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用木头和皮革做的考究的床,上面蒙着细亚麻布的床单和一床绣花被;但菲利普还看到,屋角里卷着一张薄席,他随即想起,人们都说托马斯从来不用主人提供的奢侈家具。菲利普想起自己在王桥的那张舒适的大床,心中一阵愧疚,他在舒适的床上打鼾,而英格兰的大主教却睡地铺。

“说起大教堂来,”托马斯说,“你认为桑斯这个怎么样?”

“令人惊叹,”菲利普说,“谁是建筑匠师?”

“桑斯的威廉。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吸引他到坎特伯雷去。坐吧。告诉我,王桥出了什么事。”

菲利普讲了沃尔伦主教和彼得副主教的事。托马斯对他讲的每一件事都深表兴趣,还问了很多有见地的问题。他不但外表迷人,而且颇有头脑。他需要这两者,才能升到足以粉碎英格兰有史以来一个最强悍君主的意志的地位。据传,在托马斯的大主教的袍服下,穿着一件粗毛衬衫;菲利普提醒自己,在大主教迷人的外表下,必定有一个钢铁般的意志。

菲利普叙述完之后,托马斯的表情严肃起来。“绝不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

“的确,”菲利普说。托马斯的坚定语气给了他鼓励。“你能制止吗?”

“只要我回到坎特伯雷。”

这可不是菲利普所期待的回答。“不过,你难道不能马上就给教皇写封信吗?”

“我一定写,”托马斯说,“今天就写。教皇不会承认彼得做王桥的主教的,我向你保证。但我们无法制止他坐进主教宫殿。而且我们也不能任命别人。”

菲利普听罢托马斯这番确定无疑的消极话,既吃惊又失望。他一路走来,始终抱着希望:托马斯会做出他办不到的事,想出击溃沃尔伦阴谋的办法。但聪慧的托马斯也为难了。他所能提供的一切,只是重返坎特伯雷掌教的希望。当然,到了那时候,他有权否定主教的任命。菲利普气馁地说:“有没有你很快回去的希望呢?”

“有些希望,如果你是个乐观派的话,”托马斯回答,“教皇已经拟就了一个和平条约,他敦促我和亨利同意。其中的条款我是可以接受的,条约给了我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亨利也说,他可以接受。我坚持要求,为了表明他的诚意,要给我和平的亲吻。他拒绝了。”托马斯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交谈时的那种自然的抑扬平缓了下来,变做了绵延的单调。所有的轻松愉快也从脸上消失了,换上了面对漫不经心的教众布道时,教士的那种自我克制的神情。菲利普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多年来支持他奋斗不已的那种执拗和骄傲。“亨利拒绝和平的亲吻是一个迹象,表明他计划将我诱回英格兰,然后再毁弃一致同意的条款。”

菲利普点着头。和平的亲吻是弥撒礼仪中的一部分,是信任的象征,从婚礼到停战的一切协定,没有了这种亲吻,就不算完成。“我能做些什么呢?”他说,既在自问,也在问托马斯。

“回英格兰去,为我力争,”托马斯说,“给你那些副院长、院长同僚们写信。从王桥派出一个代表团去见教皇。向国王请愿。在你那座心爱的大教堂中布道,告诉全郡的人民,他们最高的教会领袖被他们的国王一脚踢开了。”

菲利普点点头。这些事他一件也不会去做。托马斯在要他站在反对国王的一边,这或许能对托马斯的士气有些好处,但对王桥却毫无益处。

菲利普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既然亨利和托马斯已经如此接近了,也许用不了多大力气就可以把他们凑到一起了。菲利普抱着希望想,或许,他能做点什么。这念头振奋了他,使他乐观起来了。目标远了点,但不会有损失。

说到底,他们只不过在一次亲吻上不一致。

菲利普看到他弟弟十分显老,非常震惊。

弗朗西斯的头发变灰了,眼睛下面有眼袋,面部皮肤很干枯。不过,他已经六十岁了,也许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矍铄。

菲利普意识到,使他烦恼的,正是他的年龄。像以往一样,看见弟弟,他就会想到自己如何上了年纪。他已有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眼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很难摸出来。

“亨利喜欢做些什么?”菲利普问,他很好奇,像所有的人一样,总想知道国王在私下里是什么样子。

“比莫德强,”弗朗西斯说,“她很聪明,但太喜欢做些小动作。亨利却非常坦率,你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们坐在巴约的一座修道院的回廊里,菲利普这次就暂住在这里。亨利国王的宫廷就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弗朗西斯还在为亨利工作,他已经为他工作了二十年了。他如今是文书长,负责一切王室书信和文件的起草。这是个重要而有权的职位。

菲利普说:“坦率?托马斯大主教不这么看。”

“这不过是托马斯又一重大判断错误,”弗朗西斯嘲弄地说。

菲利普认为,弗朗西斯不该对大主教这么轻蔑。“托马斯是个伟大的人,”他说。

“托马斯想当国王,”弗朗西斯干脆地说。

“而亨利看来想当大主教,”菲利普回敬说。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菲利普想,如果我们兄弟俩都吵了起来,那就无怪亨利和托马斯斗得这么凶了。他笑了笑,说:“好啦,你我无论如何不能为这事发生争吵。”

弗朗西斯的面孔平和了。“当然不能吵。别忘了,他们的争吵已经折腾了我六年了。我没法像你那么超脱。”

菲利普点点头。“不过,亨利为什么不肯接受教皇的和平计划呢?”

“他肯的,”弗朗西斯说,“我们离和解只差毫厘。但托马斯要求更多。他坚持要有和平的亲吻。”

“不过,如果国王是诚心诚意的,他一定会给一个和平的亲吻的,对吧?”

弗朗西斯提高了嗓音。“这不在计划之内!”他用一种气恼的声音说。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吻一下呢?”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他很愿意的。但他曾经发过一次誓,是当众发的,绝不给托马斯和平的亲吻。”

“许多国王都违背过誓言,”菲利普争辩说。

“那都是软弱的国王。亨利不会违背他当众发下的誓言的。正是在这类事情上他和可怜的斯蒂芬国王不同。”

“这么说,教会不该再试着用其他方法劝说他了。”菲利普不大情愿地承认说。

“话说回来,托马斯为什么一定坚持要亲吻呢?”弗朗西斯气恼地说。

“因为他不信任亨利。有什么能制止亨利毁弃协议呢?托马斯对此能做什么呢?重新出走吗?他的支持者都很坚定,但他们疲惫了。托马斯不能再从头经历这一切了。因此,在他屈服以前,他该得到铁一般的保证。”

弗朗西斯伤心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成了自尊心的问题了,唉,”他说,“我知道亨利无意欺骗托马斯。但他也不愿被迫去做什么。他最不喜欢觉得受到强制了。”

“我看,托马斯也一样,”菲利普说,“他已经要求这一表示,也没法收回了。”他困乏地摇了摇头。他原以为弗朗西斯可能会出个什么主意把那两个人弄到一起,但这任务看来不可能了。

“这件事的可笑之处是,亨利很愿意在他们和解之后亲吻托马斯的,”弗朗西斯说,“他只是不愿作为先决条件来接受。”

“他当真这样说过吗?”菲利普说。

“是的。”

“那可就全不一样了!”菲利普激动地说,“他到底怎么说的?确切点!”

“他说:‘我要亲吻他的嘴,我要亲吻他的脚,而且我要听他讲弥撒——在他回来之后。’我是亲耳听到的。”

“我要把这话告诉托马斯。”

“你认为他能接受这一点吗?”弗朗西斯热切地说。

“我不知道。”菲利普简直不敢去抱希望了,“看起来这只是小小的一点退让。他可以得到亲吻——只是比他所要求的迟一点。”

“对于亨利来说,也有点类似小小的退让,”弗朗西斯精神越来越振奋地说,“他给了那一吻,但是自愿的,而不是被迫的。天啊,也许能成呢。”

“他们可以在坎特伯雷和解。全部协议可以提前宣布,这样,双方都无法在最后一分钟再更改了。托马斯可以讲弥撒,而亨利可以给他亲吻,就在大教堂里。”他想,随后,托马斯就可以制止沃尔伦的邪恶计划了。

“我准备向国王提出这一建议,”弗朗西斯说。

“我去向托马斯说。”

修道院的钟声响了。兄弟俩站起了身。

“尽量说服吧,”菲利普说,“要是成功了,托马斯可以回到坎特伯雷——而如果托马斯回来了,沃尔伦·比戈德就完蛋了。”

他们在诺曼底和法兰西王国边界一条河岸边的美丽草地上会面,地点离福莱特瓦勒和维也威洛黑两镇不远。亨利国王带着他的随从先到一步,随后,托马斯在桑斯大主教威廉的陪同下也到了。菲利普在托马斯的队伍里,瞥见了他弟弟弗朗西斯,陪着国王在草地的另一边。

亨利和托马斯已经达成了协议——在理论上。

双方都接受了妥协,和平的亲吻将在贝克特回到英格兰后,在和解的弥撒上给出。然而,在他们俩会面之后,才会说妥。

托马斯策马走到草地中间,把手下全都留在了身后,亨利也照样做了。大家都屏息观望着。

他们谈了好长时间。

别人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大家都能猜到。他们谈着亨利对教会的冒犯,谈着英格兰主教们不服从托马斯的情况,谈着有争议的克拉伦登宪法,谈着托马斯的出走,谈着教皇的作用……起初,菲利普担心他们会大吵一番,就此益发敌对地分手。他们以前曾经接近于达成协议,还像这样会晤过,随后出了什么情况,有什么事伤了一方或双方的自尊,结果便说了些生硬的话,发起火来,互相指责对方不肯让步,他们现在谈得越长,菲利普越乐观。他觉得,要是他们中哪一个想发火,恐怕早就该发了。

酷热的夏日午后开始凉爽了。榆树的影子变长了,投到了河对岸。那种紧张劲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后来,终于发生了什么事。托马斯动了。

他是要骑马走开吗?不是。他在下马。这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屏息注视着。托马斯下了马,走到亨利跟前,在国王脚下跪倒。

国王下了马,拥抱托马斯。

双方的随员们欢呼着,把帽子抛向天空。

菲利普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睛。冲突解决了——靠的是理智和良好的意愿。事情本该如此。

或许这是未来的征兆。

那是圣诞节,国王发起了脾气。

威廉·汉姆雷吓坏了。他只知道有一个人脾气和亨利国王的一样大,那就是他母亲。亨利简直和她一样吓人。他的模样本来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宽肩膀,厚胸脯和大脑袋;而他一发起火来,他的蓝眼睛会充血,他长着雀斑的脸会涨得通红,他习惯的焦躁不安会变成一只被困的熊的气冲冲的踱步。

他们是在布尔-洛-胡瓦,那是亨利的一片猎场,位于诺曼底海滨的猎园里。亨利本应当高高兴兴的。他喜欢打猎胜过世上的一切,而这里又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但他还是发怒了。原因就是坎特伯雷的托马斯大主教。

“托马斯,托马斯,托马斯!这就是我从你们这些讨厌的高级教士嘴里听到的一切!托马斯正做这个——托马斯正做那个——托马斯侮辱了你——托马斯对你不公平。我烦死托马斯了!”

威廉悄悄打量着大厅里围着圆桌吃着圣诞正餐的伯爵、主教和其他显贵的脸色。他们大多表情紧张。只有一个人面带得意之色,那就是沃尔伦·比戈德。

沃尔伦曾经预言过,亨利很快就会又和托马斯翻脸的。他说,托马斯取得的胜利太有决定意义了,教皇的和平计划逼迫亨利过分屈从了,随着托马斯试图兑现皇家的承诺,他们会再次吵翻的。但沃尔伦并没有向后一靠,等着瞧事态的发展,他一直努力造成他的预言变成现实。靠了威廉的帮助,沃尔伦不断地向亨利告发,托马斯返回英格兰后都在做些什么:带着一队骑士在乡间骑马到处走啦,拜访他的亲信并且策划若干背叛阴谋啦,惩处他流放期间支持国王的教士啦。沃尔伦在向国王转告这些密报之前总要先给它们添些油加些醋,但他说的每件事都有些依据。然而,他却在为已经烧得够旺的火扇风。那些在六年争吵中抛弃了托马斯的人,现在都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唯恐遭到报复,于是他们都热中于向国王说他的坏话。

因此,亨利一生气,沃尔伦便喜上眉梢了。他可能真该高兴。托马斯回来后,他的日子最不好过。大主教拒绝批准任命沃尔伦为林肯的主教。而且,托马斯还提名菲利普副院长做王桥的主教。如果托马斯办到了,沃尔伦就会失去王桥,而又得不到林肯,他可就毁了。

威廉自己的处境也会变得困难。阿莲娜代行伯爵的职权,菲利普取代沃尔伦当上主教,乔纳森毫无疑问地继任副院长,威廉就会彻底遭到孤立,在郡里没有一个联盟。正因此,他在宫廷中和沃尔伦合伙破坏亨利国王和托马斯大主教之间摇摇欲坠的协议。

没多少人吃餐桌上的天鹅、鹅、孔雀和鸭子。威廉平时本是个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人,此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啃着面包,喝着牛奶甜酒——一种用牛奶、啤酒、鸡蛋和肉豆蔻做的饮料,来平息他那多胆汁的胃。

亨利这次发脾气是因为听说托马斯派了一个代表团到达图尔——教皇亚历山大在那里驻跸——去告发亨利没有执行和平条约中他那部分条款。国王的一位老参议波翁的昂茹惹尔说:“不除掉托马斯,国无宁日啊。”

威廉吃了一惊。

亨利大吼一声:“对!”

对威廉来说,显然,亨利说这个字是表示悲观,并非认真的提议。然而,威廉有一种感觉:昂茹惹尔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威廉·马尔瓦桑懒洋洋地说:“我从耶路撒冷回来经过罗马的时候,听人说一个主教被处死了,就因为他傲慢得让人无法忍受。该死,现在我要是能想起他的名字就好了。”

约克的大主教说:“看来,似乎对抗托马斯再没别的办法了。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总要煽动叛乱。”

在威廉看来,这三个人的话听起来异曲同工。他看了看沃尔伦。这时沃尔伦开口了。“要想让托马斯懂得体面,是没有意义的——”

“安静点,你们这些人!”国王吼着,“我听够了!你们就知道抱怨——你们什么时候能够起而行动呢?”他从他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淡啤酒。“这啤酒味道像尿!”他怒气冲冲地大喊。他把椅子往后一推,众人匆忙站起身,他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间。

随后是一阵忧心忡忡的沉寂,这时沃尔伦说:“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我的诸位大人。我们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采取点行动对抗托马斯。”

埃塞克斯的伯爵威廉·曼德维尔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组成一个代表团去见托马斯,让他老实点。”

“要是他拒绝听从理智,你该怎么办?”沃尔伦说。

“我看,我们就以国王的名义把他抓起来。”

好几个人同时开口讲话。大家分成了几摊。围着埃塞克斯的伯爵的一伙人开始计划派代表团到坎特伯雷去。威廉看见沃尔伦在和两三个年轻些的骑士说话。沃尔伦和他目光相遇,示意他过去。

沃尔伦说:“威廉·曼德维尔的代表团成不了事。托马斯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他们。”

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狠狠看了一眼威廉,说:“我们有几个人认为,是采取严厉行动的时候了。”

“你是什么意思?”威廉说。

“你听见昂茹惹尔说的话了。”

理查·勒·布列特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大孩子,他脱口而出:“处死。”

这个字眼让威廉心里发冷。那样可就严重了。他瞪着沃尔伦。“你们要请求国王允许吗?”

雷金纳德回答了。“不可能。他不能事先许可这件事的。”他微笑着,“但他能在事后嘉奖他忠实的仆人。”

年轻的理查说:“好吧,威廉——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不知道,”威廉说。他感到既激动又害怕,“我还得再想想。”

雷金纳德说:“来不及想了。我们现在就得走。我们得赶在威廉·曼德维尔之前到达坎特伯雷,不然的话,他那伙人会碍事的。”

沃尔伦对威廉说:“他们需要一个年长的人和他们一起去,指导他们,策划这次行动。”

威廉欣然同意了。这不仅可以解决他的全部问题,国王说不定还会为这件事赐给他一块伯爵采邑呢。“可是,杀死一位大主教该是弥天大罪啊!”他说。

“不必担心这个,”沃尔伦说,“我会给你忏悔宽恕的。”

在这伙杀手去英格兰的路上,他们准备去做的这件罪大恶极的事,一直像暴风雨的乌云似的悬在威廉的头上。他什么别的事都想不起了;他吃不下,睡不着;他举止失措,言谈混乱。船到多佛时,他已经要放弃这次行动了。

他们在圣诞节三天后,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到达了肯特郡的盐林城堡。城堡属坎特伯雷大主教所有,不过在他出走期间,被布罗克的雷纳夫占据了,至今不肯归还。确实,托马斯向教皇申诉的一项内容就是,亨利国王未能把城堡归还给他。

雷纳夫给威廉注入了新精神。

雷纳夫曾经在大主教不在时,趁权力空缺之机,在肯特胡作非为,大有威廉当年之风,为了恢复他随心所欲的自由,他什么都肯做。他对暗杀计划十分热心,很高兴能有机会参加进来,立刻就有滋有味地讨论起细节了。他们讲求实效的办法,驱散了一直蒙着威廉视线的迷信引起的恐惧的雾翳。威廉又一次开始设想,如果他重当伯爵,没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那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他们大半夜都没睡,一直在计划这次行动。雷纳夫用一把刀在桌上画着大教堂院子和大主教宫殿的平面图。修道院的房舍在教堂的北侧,这是很不寻常的——通常都和王桥一样,在南侧。大主教宫殿与教堂的西北角相连。要从厨房院子进去。他们商讨计划的时候,雷纳夫派骑士到他在多佛、罗切斯特和布莱青雷的要塞中去,命令他的骑士们次日上午在通往坎特伯雷的大路上同他会合。天快亮了,这伙阴谋家上了床,争取睡上一阵。

长途跋涉之后,威廉的腿火烧火燎地疼。他希望这是自己这辈子参加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他很快就要五十五岁了,再干这种舞刀弄枪的事,是有点太大了。

尽管他很困乏,但雷纳夫给了他振奋的影响,他还是睡不着觉。一想起要杀掉一位大主教,他就恐惧不已,尽管他已被赦免了罪孽。他害怕如果睡着了,会做噩梦。

他们已经研拟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攻方案。当然,会出错的,总会出些错的。重要的是在出现意外时,要能随机应变。但无论为了什么事,一伙职业武士战胜不多的柔弱修士,不会很难的。

灰蒙蒙的冬晨昏暗的光线,透过射箭窗口,泄进了房间。过了不久,威廉就起来了。他竭力想做点祈祷,但他做不成。

别人也早早起来了。他们一起在大厅中吃早饭。和威廉及雷纳夫一起的,还有被威廉指定为攻击组组长的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组里年纪最小的理查·勒·布列特,最大的威廉·特雷西和地位最高的休·莫维尔。

他们穿上铠甲,就骑上雷纳夫的马匹出发了。天气严寒,天空垂着乌云,似乎就要下雪。他们沿着叫做石街的老路走着。在半个上午的旅程中,又有好几名骑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们的主要集合点在城外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雷纳夫曾经向威廉保证,那儿的院长是托马斯的老敌手,但威廉还是决定,只告诉他,他们是来逮捕托马斯的,而不说要杀他。他们对外要一直这么讲,直到最后一刻。除了威廉本人、雷纳夫以及从法兰西跨海而来的四名骑士外,谁也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们在中午时分到达修道院。雷纳夫召集来的人已经等在里面。那位院长招待他们吃了午饭。他的葡萄酒非常好,他们全都喝了不少。雷纳夫向他的人简单交代了一下任务,要他们包围修道院,不准任何人逃掉。

威廉一直在发抖,就是站在客房的火边也止不住。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行动,但失败的代价可能是被处死。国王自有办法为谋杀托马斯辩解,但决不会支持未遂的谋杀。他会推脱不知情,而将行凶者绞死。威廉在郡守任上绞死过许多人,但想到自己的身体吊在绳端上摇晃,还是让他发抖。

他转而去想,作为成功的奖赏,他可以指望得到的伯爵采邑。到了这把年纪,重新当上伯爵,让人们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真是太美了。或许阿莲娜的弟弟理查会死在圣地,亨利国王会把他的旧产业再赐给威廉。这念头比烤火更让他全身暖和。

他们离开修道院时,已经是一支小部队了。他们一路顺利地进入了坎特伯雷。雷纳夫控制这一带地方已有六年,目前还没有放权。他的势力比托马斯还大,难怪托马斯向教皇苦苦抱怨呢。他们一到,立刻就包围了大教堂院子,封锁了所有的出路。

行动开始了。到此刻为止,从理论上说,还是可以在未造成任何伤害前取消全部计划的;但这时,威廉怕得打了个冷战,心想木已成舟,只有豁出去了。

他留下雷纳夫负责包围的人马,给自己留下一小伙骑士和士兵。他把大部分骑士安顿在大教堂院子的正门对面的一所房子里。然后,带着剩下的三个阴谋分子骑马进了厨房院子,像是官方访问者,而不像武装入侵者。威廉本人则跑进门楼,用剑尖指着吓坏了的守门人。

攻击在进行。

威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命令一名士兵捆起守门人,然后把其余的人都召集进门楼,把大门关上。现在,没人能够出入了。他已经用武装控制了修道院。

他随着那四个阴谋分子进入厨房院子。院子北面是马厩,但那四个人把马拴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桑树上。他们摘下了佩剑腰带和头盔,他们要再维持一会和平访问的表象。

威廉追上了他们,也把他的武器放到树下边。雷金纳德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一切顺利,”威廉说,“这地方已经给隔绝了。”

他们穿过院子,向宫殿走去。他们进了门廊。威廉指定叫做理查的一名本地骑士留在前廊里守卫。其余的人进入了大厅。

宫殿中的仆人正坐下来吃午饭。这说明他们已经伺候完托马斯和同他在一起的教士和修士。一个仆人站了起来。雷金纳德说:“我们是国王的人。”

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但那个站起来的仆人说:“欢迎,我的大人们。我是大厅的管家,威廉·菲茨尼尔。请进吧。你们要不要用餐?”

威廉想,他可真够友好的,在他的主人和国王不和的情况下。可能有人专门嘱咐过他。

“不用了,谢谢,”雷金纳德说。

“走了这么远路,来杯葡萄酒吧?”

“我们从国王那里给你的主人带来了一封信,”雷金纳德不耐烦地说,“请马上给我们通报一下。”

“好的。”那管家鞠了一躬。他们都没有武器,因此没有理由拒绝他们。他离开餐桌,走到大厅的尽头。

威廉和四个骑士跟了过去。那些默不做声的仆人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威廉又像每次投入战斗前那样颤抖起来,他巴不得能马上打起来,因为他清楚,到那时候他就会好了。

他们全部上了楼梯,到楼上去。

他们来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室,周围一圈摆着板凳。一面墙的中间有个大宝座。好几个穿黑袍的教士和修士坐在板凳上,但宝座上没人。

那管家走进房间,到了一个开着的门前。“国王派来了信使,我的主教大人,”他高声通报。

没有听见里面有声音应答,大概大主教点了下头,因为管家招手让他们进去。

骑士们大步走过房间,进入内室时,修士和教士们都睁大着眼睛瞪着他们。

托马斯·贝克特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大主教的袍服。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一个修士,坐在托马斯的脚边,听他说话。威廉和那修士的目光相遇,认出那是王桥的菲利普副院长,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在这儿干什么?不用说,是在邀宠。菲利普已被选为王桥的主教,不过还没有被批准。这时,威廉凶残而得意地想,他永远也不会得到批准了。

菲利普看到威廉也同样惊讶。不过,托马斯继续讲着,假装没注意到这几个骑士。威廉想,这是故意做出的无礼表示。骑士们在床周围的矮凳和板凳上落座。威廉心想他们要是不坐下就好了,这样看上去像是社交拜访,他觉得他们已经有点失去冲动了。也许这正是托马斯的目的所在。

托马斯终于看他们了。他并没有起身向他们问好。除了威廉,那几个他都认识,他的目光落在地位最高的休·莫维尔身上。“啊,休,”他说。

威廉事先指定由雷金纳德负责这次行动,因此,是雷金纳德而不是休,和大主教谈话。“我们从诺曼底,从国王那里来。你是想在众人面前还是私下里听他的口信呢?”

托马斯躁怒地从雷金纳德看到休,又回到雷金纳德身上,似乎他不高兴和代表团中一个低级身份的人打交道。他叹了口气,然后说:“你先走吧,菲利普。”

菲利普站起身,面带忧虑地走过骑士们的身旁。

“不过不要关门,”托马斯对他背后说。

菲利普出去以后,雷金纳德说:“我以国王的名义要你到温切斯特去回答对你的指控。”

威廉看到托马斯面色变白,很是得意。“原来是这么回事,”大主教安详地说。他抬眼看去。管家正在门口徘徊。“叫大家都进来,”托马斯对他说,“我想让他们都听听这个。”

修士和教士们鱼贯而入,菲利普副院长也在他们中间。有的人坐下了,剩下的都靠墙站着。威廉并不反对,相反,在场的人越多越好;因为这次非武装对决的目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下制造口实:托马斯违抗王命。

大家各就各位之后,托马斯看着雷金纳德。“再说一遍吧?”他说。

“我以国王的名义要你到温切斯特去回答对你的指控,”雷金纳德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指控?”托马斯安详地说。

“谋反。”

托马斯摇起头。“我不会受到亨利的审问的,”他平和地说,“我没有犯罪,上帝晓得。”

“你把王室的仆人开除出教会。”

“那不是我,而是教皇做的。”

“你怀疑其他主教。”

“我以慈悲的条件提出恢复他们的职位。他们拒绝了。我的提议并未收回。”

“你毁谤王太子的加冕礼,以此威胁王位继承人。”

“我没做过这类的事。约克的大主教无权为任何人加冕,而且教皇已为他的厚颜无耻谴责了他。但并没有人暗示过那次加冕无效。”

雷金纳德气急败坏地说:“这些事是一件接一件的,你这该死的傻瓜。”

“够了!”托马斯说。

“我们也受够你了,托马斯·贝克特,”雷金纳德叫喊着,“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们对你受够了,你的傲慢无礼,你的惹是生非,你的叛逆谋反,够了!”

托马斯站了起来。“大主教的各城堡都由国王的人占据着,”他高声说,“大主教的租赋由国王收走了。大主教还奉命不得出坎特伯雷城。现在你倒来告诉我,你们受够了?”

一个教士试着干预,对托马斯说:“我的大人,咱们还是私下里讨论这个问题吧——”

“为了什么目的呢?”托马斯厉声说,“他们要求的是我不该做也不会去做的事情。”

这些高声叫嚷吸引了宫殿中所有的人,威廉看到,从门口到房间,都挤满了睁大眼睛聆听的人。这场争吵持续的时间足够了,这下没人能否认托马斯拒绝王命了。威廉向雷金纳德发出信号。那是个很细微的手势,但菲利普副院长注意到了,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意识到这伙人的头目不是雷金纳德,而是威廉。

雷金纳德一本正经地说:“托马斯大主教,你已经不再处于国王的和平保护之下了。”他转了一圈,向旁观的人命令说:“离开这屋子。”

没人动。

雷金纳德说:“你们这些修士,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你们,看住大主教,别让他跑了。”

他们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威廉也没想让他们这么做,相反,他想让托马斯试图逃跑,那样更容易杀死他。

雷金纳德转回身去,面对着管家威廉·菲茨尼尔,理论上说,他是大主教的贴身护卫。“我逮捕你,”他说。他抓住管家的胳膊,把他拽出了房间。那人并没有反抗。威廉和别的骑士相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跑下楼梯,穿过大厅。当地那名骑士理查,还在前廊里守着。威廉不知道该拿这管家怎么办。他问他:“你和我们站在一起吗?”

那人已经吓坏了。他说:“是的,只要你们站在国王一边。”

威廉决定,这人已经吓得不构成任何威胁,站在哪一边都无妨。他对理查说:“盯着点他。别让任何一个人离开房子。把前廊门关好。”

他和别的人一起,跑过院子,来到桑树跟前。他们急忙戴好头盔,佩好长剑。威廉畏惧地想,我们现在就要动手了;我们要回到那里边,杀掉坎特伯雷大主教,噢,我的上帝。威廉已经好长时间没戴过头盔了,而且护头和护肩的锁子甲的边缘老是碍事。他诅咒着他发僵的手指。他这会儿可没时间出什么岔子的。他看到一个张着嘴巴盯着他看的男孩,就冲他嚷道:“嘿!叫你哪!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回过头去,朝厨房看,不知道是该回答威廉,还是该拔腿就跑开。“罗伯特,老爷,”他过了一会儿说,“他们叫我管子罗伯特。”

“过来,管子罗伯特,帮我弄一下这个。”

那男孩又犹豫起来。

威廉再没耐心了。“过来,要不,我以耶稣的血发誓,我就用这把剑剁下你的手!”

那男孩不情愿地走上前来。威廉教给他怎么提着锁子甲,让他套上头盔。他总算穿戴好了,管子罗伯特赶紧跑掉了。威廉闪过一个想法,那孩子将来会给他的子孙们讲这件事的。

头盔上有一个护嘴铁页,可以拉过去,用一根绳拴好,别的人都已拴好,因此他们的面孔给遮住,别人认不出他们了。威廉还让他的护嘴打开了一会儿。他们每个人都一手仗剑,一手握斧。

“好了吗?”威廉说。

他们都点了点头。

从现在起不会再讲什么话了。不必再下什么命令了,也不必再做什么进一步的决定了。他们只用回到那里,杀死托马斯就成了。

威廉把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

这时他锁紧了他的护嘴。

一名士兵从门楼里跑过来,把主要大门打开。

威廉事先安顿在路对面的房子里的骑士们,从里边跑出来,冲进了院子,他们按照吩咐的,一路高喊着:“国王的人!国王的人!”

威廉跑回了宫殿。

理查骑士和威廉·菲茨尼尔为他们打开了前廊大门。

他正往里跑,大主教的两名仆人趁理查和威廉·菲茨尼尔注意力放在开门上,赶紧把前廊和大厅之间的门砰地关上了。

威廉全身去撞门,但他迟了一步,里面已经闩上了门闩,安全了。他骂着。一道障碍,而且这么快!骑士们开始用他们的斧头劈门,但没什么进展,门是做来防止攻击的。威廉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能力。他强压下开始露头的惊慌情绪,跑出前廊,去寻找另一道门。雷金纳德和他一起去了。

这座建筑物的这一侧什么都没有。他们跑着绕过宫殿的西端,经过隔开的厨房,进入了南侧的果园。威廉高兴得直哼哼,在宫殿的南墙上,有一道楼梯通到楼上,看上去像是直通大主教房间的私人入口。那种惊慌情绪消失了。

威廉和雷金纳德跑到楼梯底部。楼梯从中途再往上已经坏了,附近有一些工匠的工具和一部梯子,似乎正在修理楼梯。雷金纳德把梯子靠在楼梯侧面,爬上去,绕过了那要破损的楼梯。他到达了顶部,那里有一道门通进一个凸肚窗,也就是一个封闭的小阳台。威廉看着他试着打开那道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个关着的窗户。雷金纳德只用斧子砍了一下,就把百叶窗砸烂了,他进到窗内,摸索一阵,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威廉开始爬梯子。

菲利普从他看到威廉·汉姆雷的那一刻起就感到可怕了,但托马斯的随从教士和修士起初还满不在乎。后来,他们听到了斧头劈大门的声音,才害怕起来,其中有好几个人建议到大教堂里去避难。

托马斯抱着轻蔑的态度。“避难?”他说,“避什么?那几个骑士吗?一位大主教不能逃避几个莽汉。”

菲利普觉得他是对的,不过只是在一点上:大主教如果被骑士吓倒,那个头衔就毫无意义了。他是上帝的人,他是安全的,因为他知道,他的罪得到了宽恕,他把死视做向一个更美好的所在的幸福转移,他对剑无所畏惧。然而,即使是一位大主教,在攻击临头时,也不该对他的安全掉以轻心。何况,菲利普对威廉·汉姆雷的凶残恶毒早有了解。因此,当他们听到砸烂凸肚窗的百叶窗的声音时,菲利普决定挺身而出。

他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宫殿已经被骑士包围。他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他更怕了。显然,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攻击,而且这些凶徒们是准备要使用暴力的。他连忙关上卧室的门,把门闩上。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果断的人负起责任。托马斯大主教仍然抱着轻蔑的态度,不过他并没有设法阻止菲利普。

菲利普站在门边聆听着。他听到一个人穿过凸肚窗,进入了会客室。他不知道,卧室的门有多牢靠。然而,那人并没有砸门,而是穿过会客室,走下了楼梯。菲利普猜想,他要去从里头打开大厅的门,把别的骑士放进来。

这就给了菲利普一刻缓冲的时间。

在卧室的对面角落里,另有一道门,让床遮住了一半。菲利普指着那道门,急迫地说:“那门通什么地方?”

“通回廊,”有人说,“但门是锁着的。”

菲利普走过去,试了试门。确实是锁着的。“没有钥匙吗?”他问托马斯,想了一下又补充说,“我的大主教大人。”

托马斯摇了摇头。“就我记忆所及,那条道从来没用过,”他说话时那种平静,让人着急。

那门看起来并不怎么牢靠,但菲利普已经六十三岁,而且用蛮力从来不是他所擅长的。他后退一步,踹了门一脚,踹得他脚生疼。那门脆弱地咯吱咯吱响着。菲利普咬紧牙关,更用力地又踹了一脚。门开了。

菲利普看着托马斯。托马斯似乎还不情愿逃遁。他大概还没有像菲利普那样清醒地开窍:这些骑士的数量和他们这次行动的精心策划的本质都表明了,他们处心积虑地要加害于他。但菲利普本能地知道,试图用面临危险来说服托马斯必须逃遁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他只是说:“该做晚祷了。我们不能任凭几个暴徒来打乱我们正常的敬神活动。”

托马斯微笑了,他看出来,菲利普正用他的论点来说服他。“好极了,”他说着,便站起身。

菲利普在前面引路,他总算让托马斯动身了,他感到舒心,但他又怕大主教还是不会赶紧快走。那条路向下是一长段台阶。除了从大主教卧室中透过来的光线之外,没有其他照明。通道尽头是另一道门。菲利普还像刚才那样用力踹门,但这道门要结实得多,他没踹开。他开始用拳头砸门,同时叫道:“帮帮忙!打开这道门!赶快,赶快呀!”他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惊慌意味,便竭力平静一下,但他的心跳得很快,而且他清楚,威廉的骑士就紧随在后。

其余的人都下来了。他继续边砸门,边叫喊。他听见托马斯说:“尊严,菲利普,请注意了,”但他没有理睬。他只想保持大主教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算不上什么。

没等菲利普再抗辩,就有拉闩和转动钥匙的声音,门开了。菲利普松心地哼了一声。两个惊诧不已的司务站在那里。一个人说:“我不知道这道门是通哪儿的。”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推开他们,走出门去。他发现自己在司务的贮藏室里。他在木桶和袋子之间迂回前进,到了另一道门,再穿出去,就到了露天里。

天在黑下来。他在回廊的南走道里。他看到,在这条走道的尽头,有一道门通向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他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几乎安全了。

他必须赶在威廉和他的骑士们追上来之前,就把托马斯弄进大教堂。一行人陆续从贮藏室里出来了。菲利普说:“进教堂,快!”

托马斯说:“不,菲利普;不要快。我们要十分有尊严地进入我的大教堂。”

菲利普恨不得叫嚷起来,但他只是说:“当然,我的大人。”他听得见这废弃不用的通道里响着不祥的沉重脚步声,骑士们已经破门进入卧室,并且发现了藏身处。他知道,大主教的最好防身物就是他的尊严,但脱离危险对尊严是没有伤害的。

“大主教的十字架呢?”托马斯说,“我不能没有十字架就进入教堂。”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教士说:“我把十字架拿来了。在这里。”

托马斯说:“把它举在我面前,像往常那样,请吧。”

那教士举起十字架,用压抑着的匆忙的步伐,朝教堂门口走去。

托马斯跟在他后面。

大主教的随从们在他前面引导着,进入了大教堂,一切都不失规矩礼仪。菲利普走在最后,并为他开着门。就在托马斯刚刚进去的时候,两名骑士从司务的贮藏室里冲出来,沿南走道疾跑而来。

菲利普关上了交叉甬道的门。门框旁边的墙上有个洞,里面放着门闩。菲利普抓住门闩,把门闩上。

他转过身来,才把心放下,用背靠着门。

托马斯正在穿过狭窄的交叉甬道,朝通往教堂北侧甬道的台阶上走,但当他听到闩门的声音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不,菲利普,”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我的大主教大人——”

“这是教堂,不是城堡。把门闩卸下来。”

门外的骑士想把门打开,门被撞得摇晃得很厉害。菲利普说:“我怕他们会杀死你!”

“那么说,他们很可能会成功的,不管你闩不闩门。你知道这座教堂有多少门吗?打开吧。”

门上有一连串的砰砰响声,似乎骑士们在用斧子劈门。“你可以躲一躲,”菲利普绝望地说,“有十几处地方呢——通地下室的进口就在那儿——天已经黑了——”

“躲,菲利普?在我自己的教堂里?你会吗?”

菲利普盯着看了托马斯好长时间。最后他说:“不,我不会的。”

“打开门吧。”

菲利普怀着沉重的心情,卸掉了门闩。

骑士们一拥而入。他们一共五个人。他们的面孔遮在头盔后面。他们手持长剑和短斧。他们的样子像是从地狱来的使者。

菲利普知道他不该害怕,但他们武器的锋刃还是吓得他打了冷战。

有人叫嚷着:“托马斯·贝克特在哪儿,那个国王和王国的叛逆?”

其他人喊:“那个叛逆在哪儿?大主教在哪儿?”

这时天已经相当黑了,大大的教堂只有几支蜡烛发出昏暗的光。所有的修士穿的都是黑袍,而骑士的视力也多少受到了头盔面罩的限制。菲利普突然涌起一线希望:或许他们在黑暗中找不到托马斯。但这希望马上就化作了泡影,托马斯从台阶上下来,朝骑士们走过去,说:“我在这儿——不是国王的叛逆,而是上帝的教士。你们想做什么?”

当大主教站在那里,面对五名长剑出鞘的骑士时,菲利普突然明白,毫无疑问,托马斯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

大主教的随从们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一下子作鸟兽散了。有一些消失在昏黑的圣坛里,有几个分散到中殿里,躲进等着祈祷的镇民中间,有一个人打开一扇小门,跑上螺旋扶梯。菲利普感到厌恶。“你们应该祈祷,而不是跑!”他对着他们身后喊着。

菲利普觉得,如果他不跑,他也可能被杀死的。但他不能从大主教身边走开。

一个骑士对托马斯说:“放弃你的叛逆罪行!”菲利普听出来那是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的声音,先前就是由他说话的。

“我没什么可放弃的,”托马斯回答说,“我没有犯叛逆罪。”他镇定得惊人,但他的面孔是苍白的,菲利普意识到,托马斯和别人一样,知道他就要死了。

雷金纳德对托马斯叫嚷:“跑吧,你是个死人了!”

托马斯站着一动不动。

菲利普想,他们想让他跑;他们无法残忍地下手杀他。

大概托马斯也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他面对着他们坚定地站着,毫不惧怕他们触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全都僵持在一幅谋杀画面中,骑士们不想先行动,大主教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跑掉。

还是托马斯致命地打破了僵局。他说:“我准备一死,但你们不准触碰我的任何人,教士、修士或百姓。”

雷金纳德先动了。他朝托马斯挥舞着他的剑。把剑尖越来越近地逼向他的脸,似乎在大着胆子让剑锋触到大主教。托马斯像石头般地屹立着,双眼紧盯着那骑士,而不看剑。猛然间,雷金纳德迅速地一抖手腕,把托马斯的帽子打掉了。

菲利普突然再次满怀希望了。他想,他们不能下手;他们不能碰到他。

但是他错了。骑士们的决心似乎由于打掉大主教的帽子的愚蠢动作而加强了;或许,他们仿佛抱着些许希望,巴不得由上帝的手把他们击倒,然而他们动了一下手都平安无事,这鼓励了他们再下狠手。雷金纳德说:“把他从这里抬出去。”

其他骑士把剑插入鞘中,走近大主教。

其中一个抓住了托马斯腰部附近的地方,想把他举起来。

菲利普绝望了。他们终于碰他了。他们毕竟是打定主意要伤害一个上帝的人了。菲利普对他们的深深的邪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同身临深渊,往下一眼望不到底。他们在内心中应该知道,他们会为此下地狱的;可是他们还是要走。

托马斯失去了平衡,挥舞着两臂,开始挣扎。别的骑士们一拥而上,想把他举起来,抬出去。托马斯的随从中留下来的只有菲利普和一个叫做爱德华·格里姆的教士。他俩冲上前去帮助托马斯。爱德华抓住了托马斯的斗篷,紧紧攥住。一个骑士转过身来,用戴铁甲手套的拳头打了菲利普一拳。那一下击中了菲利普的头侧,他晕过去,倒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之后,骑士们已经放开了托马斯,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做着祈祷的姿势。一个骑士举起了他的剑。

菲利普还躺在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抗议的呼叫:“别——!”

爱德华·格里姆伸出他的一只手臂隔开那一击。

托马斯说:“我把自己交给上帝——”

那一剑落了下来。

击中了托马斯和爱德华两个人。菲利普听到自己在尖叫。那一剑砍断了爱德华的手臂,砍进了大主教的头颅。鲜血从爱德华的手臂上喷出,托马斯跪了下去。

菲利普呆望着托马斯头部的骇人伤口。

大主教缓缓地落下去,用双手撑地,不过只撑了一会儿,然后脸部就撞到了石头地面上。

另一个骑士举起剑,也往下砍。菲利普不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哀号。第二剑砍在同第一剑相同的位置上,把托马斯头颅的顶部劈了开来。这一剑挥得十分用力,最后砍到地面上,剑折为两截。那骑士扔掉了剩下的那半截。

第三个骑士的行为将烙在菲利普的记忆中,没齿难忘:他把他的剑尖伸过大主教被劈开的脑壳中,把脑子挑出到地面上。

菲利普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完全被恐惧压倒了。

那骑士说:“他再也起不来了——咱们走吧!”

他们全都转身跑开了。

菲利普看着他们一路跑过中殿,一面挥舞着剑,驱散镇民。

杀人凶手们走后,有一阵僵持的沉寂。大主教的尸体俯卧在地上,砍掉的颅顶,连同上面的头发,像个壶盖似的,翻在头的旁边。菲利普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这结束了所有的希望。他不停地想,野蛮取胜了,野蛮取胜了。他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晕眩而失重的感觉,如同他在缓缓坠下一个深湖,在绝望中溺死。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去抓牢,原先看起来仿佛很固定的一切突然都不稳定了。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和恶毒的人的蛮横势力抗争,如今,在这最后的一决雌雄中,他却败北了。他想起,当威廉·汉姆雷第二次来王桥放火时,全镇的人在一昼夜之间筑起了一道城墙,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场胜利!成百上千的普通百姓的和平力量击退了威廉伯爵赤裸裸的残暴。他回忆起那一段时期,为其一己之私,沃尔伦·比戈德想把大教堂建在夏陵,以便能控制大教堂。菲利普一下子动员起全郡的人民。数以百计,多达一千的百姓,在三十三年前那个辉煌的圣灵降临节涌进王桥,单凭他们热情的力量,就粉碎了沃尔伦的阴谋。但现在却没有希望了。坎特伯雷的全体百姓,甚至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民,都无法让托马斯起死回生了。

他跪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的石板地面上,又一次看见了五十六年前那两个闯进他家,在他眼前屠戮了他父母的人。那种心情,现在从那六岁孩子身上来到了他身上,那不是恐惧,甚至不是哀伤,而是愤怒。他当年无力制止那个大块头、红脸膛、嗜血杀人的人,便抱定一个炽烈的理想,要铐住所有这种武士,弄钝他们的长剑,弄瘸他们的战马,强制他们服从于另一种权威,一种高于残暴的君主制的权威。当时没过多久,他父母的遗体还躺在地上的时候,彼得院长就走进屋里,给他显示了那条路。院长既无武器,又无防卫力量,只凭着他的教会权威和他的德行,便立即制止了流血。那场面激励了菲利普一生。

直到这一时刻之前,他始终相信,他和像他的人在取胜。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们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胜利。但如今,在他生命的垂暮之年,他的敌人却证明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胜利是暂时的,他的进展是虚幻的。他曾赢得一些战斗,但理想却最终无望了。同杀害他父母一样的人,现在又在大教堂中谋杀了一位大主教,似乎要丝毫不容置疑地证明,没有一个权威能够击倒一个持剑者的暴行。

他从来没想到他们竟敢杀害托马斯大主教,尤其是在一座教堂里。然而,他也从来没想到过有谁能杀死他父亲,同样的身披盔甲、手持长剑的嗜血杀人的人,在这两次事件中,向他展示了骇人的真理。如今,在他六十二岁时,当他看着托马斯·贝克特惨不忍睹的尸体的时候,他又被一个死去父亲的六岁男孩的稚气的、盲目的、无所不包的愤怒所攫住了。

他站起身来。人们在大主教的尸体周围聚集起来,教堂中的气氛非常凝重。教士、修士和镇民们缓缓地走拢来,一个个满怀恐惧,目瞪口呆。菲利普感觉得到,在他们震惊的表情背后,有和他一样的盛怒。有一两个人咕哝着祈祷,也许只是难以分辨的呜咽。一个女人迅速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遗体,似乎为了求福。好几个也跟着学她的样子,跟着,菲利普看到先前那女人悄悄地用一个小瓶收了些血,犹如托马斯是一位殉教者。

教士们开始恢复了理智。大主教的总管奥斯伯特泪流满面,他取出一把刀,割下自己的一块衬衫,然后在遗体旁蹲下身去,手脚笨拙又目不忍睹地把托马斯的颅顶绑回头上,尽着他的心意试图多少恢复一些大主教面对暴徒的尊严。他这么做的时候,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低低的哀泣声。

几名修士弄来了一副担架。他们轻轻地抬起托马斯,放了上去。许多手伸出来帮助他们。菲利普看到,大主教英俊的面孔很平和,暴行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右太阳穴流出的细细的一线血,流过鼻子,直到左颊。

大家抬起担架时,菲利普捡起了杀死托马斯的那把断剑的残柄。他一直想着,那女人用瓶子收集大主教的血,犹如他是圣徒。她的这一小小行动,有着巨大的意义,但菲利普还没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意义。

人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跟在担架后面走着,菲利普和人群一起行进,感受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制力紧紧抓住他们大家。修士们抬着遗体穿过圣坛,然后轻轻地放在那高高的祭坛前的地面上。人群中有好多人都出声地祈祷着,他们看着一名教士拿来一块洁净的布,整齐地包扎好大主教的头部,然后用一顶新帽子罩住大部分绷带。

一名修士剪断了黑色的大主教斗篷,把浸透了鲜血的斗篷移开。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该把这浸血的袍服怎么办,像是要扔到一边。一个市民快步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去,犹如那是一件宝物。

在菲利普脑海深处徘徊不定的念头,这时灵感般地闪浮到表面。市民们把托马斯视做殉教者,热切地收集着他的鲜血和衣服,似乎它们具有圣徒遗骸的超自然的神力。菲利普一直把这次谋杀看做是教会的一次政治上的失败,但这里的人民并不这样看,他们看到了一次殉难。一位殉教者之死,虽然看上去是一次失败,但最终绝对可以给予教会鼓舞和力量。

菲利普又一次想起数百名普通百姓聚集到王桥修建大教堂,想起男女老少同心协力半夜构筑城墙。如果这样的人民现在可以动员起来,他心潮澎湃地想着,他们就可以发出愤怒的吼声,响彻全世界。

菲利普看着集合在遗体周围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受着悲愤与惊恐折磨的面孔,他意识到,他们只需要一名领袖。

这可能吗?

他意识到,这一局面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一具伤残的尸体,一群围观的人们和远处的一些士兵。他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感到,下一步将是一小伙死者的追随者排成队列,反对一个强大帝国的全部权力和威望。

当然。基督教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他走到祭坛跟前,转过身来面对着教众。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断剑。大家瞪着他。他有一阵子对自己有点疑虑。他想,我能做吗?我能在此时此地发起一个运动,震撼英格兰的王位吗?他看着众人的脸,他看到人们的表情中悲愤交集,这是希望的迹象。

他把残剑高高举起。

“这把剑杀死了一位圣徒,”他开始说。

下面一阵低声附和。

菲利普受到鼓励,继续说:“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们目睹了一次殉难。”

教士和修士们露出惊奇的神色。他们像菲利普一样,没有立刻看出来他们目睹的这次谋杀的意义。但镇民们看到了,他们发出了赞同的呼声。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走出这里,把他所见到的告诉别人。”好些人用力点着头。他们在聆听——但菲利普想要的不止于此。他想激励他们。布道从来不是他的长处。他不是那种能够抓住听众的情绪,让他们笑,让他们哭,并说服他们听从他的指挥的人。他不晓得怎样让他的声音发出颤抖,并从他的眼睛中放射出荣光异彩。他是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而现在,他需要像天使般讲话。

“很快,坎特伯雷的男女老少,人人都会知道,国王的人在大教堂中谋害了托马斯大主教。但这只是开始。这消息将传遍英格兰大地,然后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

他可以看出,他正在失去他们。一些人的脸上出现了不满和失望的神情。一个人叫道:“可是我们该做什么呢?”

菲利普意识到,他们需要立即采取某种具体的行动。号召人们进行一场远征,然后却打发他们去睡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想,一场远征。就是这个主意。

他说:“明天,我将拿着这柄剑到罗切斯特。后天,到伦敦。你们愿意跟我一道去吗?”

大多数人都感到茫然,但后排有人喊:“去!”跟着,又有一两个声音附和着。

菲利普稍稍提高一点嗓音。“我们要把这件事向英格兰的每一个村镇介绍。我们要把这柄杀害圣徒托马斯的剑拿给人看。我们要让他们看到这件血染的长袍。”他给这个题目又加些温,还流露出一些他的气愤,“我们要引起传遍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呼声,对,直到罗马。我们要把整个文明世界调动起来,反对制造这一令人发指的亵渎神明罪行的野蛮人!”

这次,大多数人高呼赞成了。他们一直在等待某种表达他们情绪的方式,现在他拿给了他们。

“这一罪行,”他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但声音却升到一种呼叫,“将永远——永远——不会——被遗忘!”

他们吼叫着表示赞同。

他突然明白了从这里该往哪里引了。“我们现在就开始远征!”他说。

“对!”

“我们要拿着这柄剑,走遍坎特伯雷的每一条街!”

“对!”

“我们要告诉城里的每个居民,我们今晚在这里所目睹的一切!”

“对!”

“带上蜡烛,跟上我!”

他高举着那柄剑,大踏步径直走过大教堂的中间。

他们紧随着他。

他感到大受鼓舞,一路穿过圣坛,越过交叉点,下到中殿。一些修士和教士走在他身边。他无须回头去看,他可以听到上百人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他走出了正门。

这时他有了片刻的忧虑。他的目光越过漆黑的果园,能够看见士兵们正在洗劫主教宫殿。如果他的追随者们和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场远征刚开始,就可能变成一次争吵对骂。他突然担心起来,便转了个急弯,领着人群,穿过最近处的一座门,走上街头。

一个修士唱起了一曲圣歌。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都有灯光和火光,但当游行队伍走过的时候,人们打开了门,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向游行的人询问着,有些人加入了游行队伍。

菲利普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正准备上马,离开这座城市。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他们都在等着看,大概是听到了歌声,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手持烛光的游行队伍走近的时候,威廉起初感到好奇。接着他看到了菲利普手中的断剑,才恍然大悟。他目瞪口呆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开了腔。“停下来!”他叫嚷着,“我命令你们解散!”

没人予以理睬。和威廉在一起的人面露忧色,虽说他们手中有剑,面对这一百多人的激动的悼念的人群,他们仍然显得软弱无力。

威廉直接对菲利普发话了:“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停止这一行动!”

菲利普飘然走过他身边,被众人簇拥着一直向前。“太迟了,威廉!”他回过头去喊道,“太迟了!”

小男孩们早早就来到绞刑场。

他们已经在夏陵的市场广场了,向猫扔着石子,戏弄着乞丐,互相逗趣着。这时阿莲娜来了,她是独自一人步行来的,披着一件便宜的斗篷,用兜头帽遮着面孔。

她远远地站着,望着绞刑架。她本来没想来。在执行伯爵职务的这些年中,她目睹过的绞刑太多了。如今她没有那个重任在肩,她觉得,在余生中不用再看处绞刑,实在是一大幸事。但这一次另当别论。

她不再执行伯爵的职务了,因为她弟弟理查死在了叙利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次地震。这消息六个月后才送到。她已经有十五年没见到他,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山顶上,城堡的大门开了,罪犯被押了出来,后面跟着新伯爵,阿莲娜的儿子汤米。

理查始终没有子嗣,因此他的外甥就成了他的继承人。国王被贝克特谋杀案弄得惊惶不安,心力交瘁,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很快便批准汤米继任伯爵。阿莲娜立即向年轻一代移交了权力。她在伯爵采邑上取得了预期的成就。这里又成了富饶、繁荣的郡,封地上到处是肥硕的羊群、油绿的田野和坚实的磨坊。一些大的和进步的地主都学她的榜样,换成用马耕地,用按照三块地轮作休耕系统栽种的燕麦喂马。结果,这片土地比起她父亲进行开明统治的时期养活了更多的人。

汤米会成为一个好伯爵的。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杰克好长时间对此视而不见,想让他儿子当建筑匠师;但最后只好被迫承认事实。汤米从来不能把石头切成直线,但他生就有领导才干,在二十八岁的年龄,就已经是个果断、坚定、聪明又有远见的人了。现在人们都习惯于称他为托马斯。

在他接管之后,人们都以为阿莲娜会留在城堡里,唠叨唠叨儿媳妇,哄哄孙子孙女。她嘲笑了他们。她喜欢汤米的妻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贝特福德伯爵的小女儿——也疼爱她的三个孙子孙女,但在五十二岁的年龄,她还不准备养老。她和杰克在王桥修道院附近有一栋石头大宅——地点就在原先的穷人区,当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又重操羊毛旧业,做买卖,谈生意,精力不减当年,转手之间就赚钱。

执行绞刑的队伍进入了广场,阿莲娜才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仔细看着那罪犯:他双手反绑在背后,被人扯着绳子,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他是威廉·汉姆雷。

站在前排的一些人向他吐唾沫。广场上人山人海,因为人们都高兴地要看一眼威廉的下场,即使原先和他没有恩怨的那些人,也觉得该看一看原来的郡守处绞刑。威廉卷进了最为臭名昭著的谋杀事件,这是人人都记得的。

阿莲娜从来没听说或想象过有什么事像杀害托马斯大主教那样反应强烈。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从都柏林到耶路撒冷,从托莱多到奥斯陆。教皇也戴孝了。亨利国王的帝国在大陆上的那一半处于被褫夺教权的禁令之下,就是说,教堂全部关闭,除了洗礼之外,没有任何祈祷活动。在英格兰,人们开始到坎特伯雷朝圣,似乎那里是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一样的圣地。而且还出现了奇迹。染有殉教者鲜血的水,和他遇难时身穿的袍服的碎片,不仅在坎特伯雷,而且在全英格兰,都治愈过病人。

威廉的人曾试图从大教堂中盗走尸体,但修士们事先得到警告,便将尸体藏匿了起来;如今遗骸安全地保存在一个石头墓穴中,朝圣者只能把头伸进墙上的一个洞中,亲吻大理石石棺。

这是威廉的最后一次罪行。他匆匆赶回夏陵,但汤米逮捕了他,指控他犯有渎神罪,他被菲利普主教的法庭判为有罪。通常,没人敢判处一个郡守,因为他是国王的官员,但就他的案例而论,恰恰反过来,没人,甚至连国王在内,敢为一个谋害贝克特的凶手辩护。

威廉将会悲惨收场。

他的眼睛狂野地东张西望,他的嘴张开着,淌着口水,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他紧身衣的前襟上有一大片他自己弄湿的污渍。

阿莲娜看着自己这个老敌手跌跌撞撞地盲目地朝绞架走。她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强奸了她的那个傲慢无礼、没有心肝的年轻人。简直难以相信,他变成了她如今看到的这个呻吟着的可怕的半人半畜。即使他晚年变成的那个肥胖、患痛风的失意的老骑士,同眼前这个人也判若两人。在他被带近绞刑架时,他开始挣扎、嚎叫。士兵拖着他走,像是赶着一头猪进屠宰场。阿莲娜心中毫无怜悯之情,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舒畅。威廉再也不能吓唬任何人了。

在把他架上牛车时,他踢蹬着,嚎叫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牲畜,红红的脸,又野又脏;但他嘟囔、哼唧和叫嚷时,听起来又像是个小孩。有四个人按着他,第五个人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他挣扎得太厉害了,自己把绞索早早拉紧,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勒紧了。士兵往后退去。威廉扭动着,憋着气,一张肥脸变紫了。

阿莲娜看呆了。即使她正处于气愤和仇恨的顶峰,她也不希望他这样死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在抽噎。人们站着不动,连小男孩们都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不出声了。

有人朝牛肋抽了一鞭,那牲口往前动了。威廉终于落下了车,但这一下并没有拉断他的脖子,他吊在绞索上晃着,慢慢窒息了。他的眼睛还睁着。阿莲娜觉得他在看着她。他吊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脸上的怪相是她所熟悉的,她意识到,他在强奸她,就要达到他的高潮时就是这副模样。那记忆如同一把刀戳着她,但她不想扭转头看别处。

整个过程时间很长,但人群一直静静地从头看到尾。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青。他那痛苦的扭动变得只剩下抽搐了。终于,他的眼珠吊了上去,他的眼皮合上了,他一动不动了,随后,令人憎恶地,他的舌头吐了出来,乌青肿胀,耷拉在上下牙之间。

他死了。

阿莲娜放松了。威廉改变了她的生活——有一度,她会说是他毁掉了她的生活——如今他已经死了,再也无力伤害她或任何别人了。

人群开始散去。小男孩们互相做着威廉死时的模样:翻起眼珠,伸出舌头。一名士兵爬上绞架,割断绳子,把威廉放了下来。

阿莲娜和她儿子的目光相遇了。他看到她很惊奇。他马上走了过来,弯腰去吻她。她想,我的儿子;我的大儿子。杰克的儿子。她记起当时她曾多么害怕,唯恐怀上威廉的孩子。好啦,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好的结局。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来这儿呢,”汤米说。

“我得来,”她说,“我得看着他死。”

他的样子很吃惊。他不明白,不那么明白。她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明白这种事。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母子俩一起走出了广场。

阿莲娜没有回头去看。

在酷暑季节的一个大热天,杰克和阿莲娜还有莎莉,在北交叉甬道上面的护廊的阴凉里吃午饭,他们坐在画有他设计图的有刮痕的石膏上。圣坛里修士们唱诵、祈祷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远处一个瀑布的水流声。他们吃的是冷羊肉片,新面粉烤的面包和一石罐金黄色的啤酒。杰克一上午都在勾画准备明年动工的新圣坛的设计图。莎莉一边用她整齐的白牙咬了一口肉片,一边盯着设计图看。杰克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要发表评论了。他瞥了一眼阿莲娜。她也看到了莎莉的表情,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事。父母二人交换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色,微微笑了。

“你干吗要把东端弄成圆形的呢?”莎莉说。

“我是以圣但尼的设计为基础的,”杰克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优点吗?”

“有。可以便于朝圣的人流动。”

“所以你只有这一排小窗户。”

杰克已经料到,窗户的问题很快就要提出来了,因为莎莉是个玻璃匠。“小窗户?”他假装生气地说,“这些窗户够宽大的了!我初次把这种尺寸的窗户放进教堂时,人们都认为,整座建筑会因为缺乏支撑结构而坍塌呢。”

“如果圣坛是方形的,你就会有宽大平整的墙壁,”她坚持说,“你就能放进真正的大窗户。”

杰克想,她有点道理。用这种圆形的设计,整个圣坛就要有同样形状的向上延续,按传统分成的三层:连拱廊、护廊和高侧窗,一直都得是圆的。一个方形的底部就提供了改变设计的机会。“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便于朝圣的人流动,”他动着脑筋说。

“而且初升的太阳可以透过大窗户射进来,”莎莉说。

杰克可以想象得出。“可以有一排高大的尖头窗,像是立在架子上的矛。”

莎莉说:“或者一个大圆窗,像是一朵玫瑰。”

这倒是个惊人的主意。对于一个站在中殿里的人来说,一直向东看到教堂的屋头,圆窗看上去会像一个巨大的太阳放射出无数道奇光异彩。杰克完全可以看到那种效果。“我不知道修士们愿意要什么主题。”

“律法和预言书,”莎莉说。

他向她扬起了眉毛。“你这滑头的丫头,你已经和乔纳森副院长讨论过这个主意了,对吧?”

她不好意思了,但一个年轻的刻石匠凿子彼得的到来给她解了围。他是个羞怯、笨拙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垂过眼睛,但他的石刻非常漂亮,杰克非常高兴他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彼得?”他说。

“实际上,我是来找莎莉的,”彼得说。

“好啦,你已经找到她了。”

莎莉站起身,拍拍胸前的面包屑。“再见吧,”她说,随后,她和彼得就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了螺旋扶梯。

杰克和阿莲娜对视着。

“她脸红了吗?”杰克说。

“但愿如此吧,”阿莲娜说,“我的天,是她该对人动心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好啊,好啊。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我还以为她打算做个老姑娘呢。”

阿莲娜摇起头。“莎莉才不会呢。她和别人一样渴望被爱。她只是太挑剔了。”

“是吗?”杰克说,“本郡里的姑娘可没有排长队非要嫁凿子彼得不可。”

“本郡的姑娘喜欢汤米那样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能够骑在马上大出风头,或者斗篷镶上红绸边招摇过市。莎莉不一样。她要聪明和理智型的。彼得正适合她。”

杰克点了点头。他从没这么想过这问题,但他从直觉上感到,阿莲娜是对的。“她就像她奶奶,”他说,“我母亲专爱有点古怪的人。”

“莎莉像你母亲,而汤米像我父亲,”阿莲娜说。

杰克向她微笑着。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头发里有绺绺灰发,她喉咙的皮肤也不像以往那样如大理石般光滑了,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虽然失去了哺育孩子时的圆润,但她可爱脸蛋的精致骨骼却变得轮廓更鲜明,她有了一种耐看的,似乎是结构之美。杰克伸出手去抚摸着她下巴的线条。“像我的飞拱似的,”他说。

她微笑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直到胸脯。她的乳房也变了。他记得,那时她的乳房像是毫无重量似的向前挺着,乳头向上挑着。后来她怀孕了,乳房变大了,乳头也长大了。现在,乳房已低了,软了,她走路时从一边到另一边高兴地摆动着。他爱着她的乳房各个时期的不同变化。他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她的乳房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干瘪了呢?甚至到那时,我大概还会爱的,他想。他感到她的乳头在他的触摸下变硬了。他俯身向前亲着她的唇。

“杰克,你这是在教堂里,”她嘀咕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他的手向下摸到她肚子下面的私处。

扶梯处响起脚步声。

他犯罪般地抽身坐回去。

她撇嘴笑着他的狼狈相。“这是上帝对你的审判,”她不虔诚地说。

“你就等着吧,”他用假装威胁的口吻说。

脚步声到达了扶梯的顶部,乔纳森副院长走了出来。他庄重地向他俩致意。他的样子很严肃。“有些事我想请你听一听,杰克,”他说,“你到回廊里来一下好吗?”

“当然。”杰克站起身来。

乔纳森返回去,走下螺旋形扶梯。

杰克在门口停住,威胁地指点着阿莲娜。“等着,”他说。

“说好了?”她笑了一下说。

杰克随着乔纳森走下扶梯,穿过教堂,来到通向回廊的南交叉甬道里的一道门。他们沿着北走道,越过用蜡笔和石板写字的小学生,在角落里站住了。乔纳森摆了下头,把杰克的注意力引到西走道中间石壁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修士身上。那修士的兜头帽套着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但当他们俩停住脚步时,那人转回脸来,抬眼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修士是沃尔伦·比戈德。

杰克生气地说:“这该死的在这里干吗?”

“准备去见造物主,”乔纳森说。

杰克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他是一个潦倒的人,”乔纳森说,“他没了地位,没了权势,没了朋友。他已经明白了,上帝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教。他看出了他行事的错误。他步行到这里,要求收留他做一名卑微的修士,在他的余生中请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杰克说。

“起初我也这么想,”乔纳森说,“但最后,我意识到他始终是真心诚意敬畏上帝的人。”

杰克表示怀疑。

“我当真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只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相信,在为上帝服务中,目的决定手段。这就为他的一切行为开了大门。”

“包括阴谋杀害一位大主教!”

乔纳森举起双手,做了个辩护的姿态。“上帝——而不是我,会为此惩罚他的。”

杰克耸耸肩。这是菲利普会说的那类话。杰克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沃尔伦住在这修道院里。然而,这就是修士们行事的方式。“你干吗要我来见他?”

“他想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绞死了你父亲。”

杰克突然感到发冷。

沃尔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两眼看着前面。他光着双脚。老年人虚弱的白脚踝在粗袍服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杰克意识到,沃尔伦再也不可怕了。他衰弱、颓唐和哀伤。

杰克慢慢走上前去,在离沃尔伦一码远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老王亨利太厉害了,”沃尔伦劈头就说。

“一些贵族不高兴——他们受限制太多。他们希望继位的是一个软弱的国王。但亨利有王储,就是威廉。”

这一切全都是老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杰克说。

“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沃尔伦说,他的言谈里又流露出了一点他旧日的傲慢。

杰克点点头。“那就说下去吧。”

“一群贵族决定除掉亨利的王储威廉。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继承人成了问题,他们就能对选择新君有更大的影响。”

杰克端详着沃尔伦又白又瘦的脸,搜寻着有没有耍花招的证据。这老人看上去只是疲惫、衰颓和懊悔。如果他别有用心,杰克还没能看出什么迹象。“但是,威廉死于白船的海难中了,”杰克说。

“那次沉船不是自然事故,”沃尔伦说。

杰克猛地一震。这会是真的吗?就因为一伙贵族愿意有个懦弱的君主,王储就遭难了?但比起谋杀一位大主教来,也就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了。“接着说下去,”他说。

“那伙贵族的人凿沉了白船,就乘小船逃掉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个人抱住了一根桅杆,漂到了岸上。”

“那是我父亲,”杰克说。他开始看出来一点头绪了。

沃尔伦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谈话时不带感情,也不看杰克的眼睛。“他上岸的海滨,离一个参与阴谋的贵族的城堡不远,他们捉住了他。那人根本无意揭发他们的。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船是给凿沉的。但是,如果允许他自由走动和叙述他的经历,他所目睹的事情会向别人揭示真情。因此他们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英格兰,让他们信得过的人看着他。”

杰克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父亲一直只想给人们带来娱乐,母亲这样说过。但沃尔伦的叙述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当场杀死他呢?”杰克说。

“他们本来可以这么做的,”沃尔伦无动于衷地说,“但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吟游诗人,是给大家娱乐的。他们没法下手。”他苦笑了一下,“连最肆无忌惮的人,说到底,也还是有些顾虑。”

“那么,他们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他终于变得危险了,即使在这里。起初,他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但是,他当然学会了,而且开始结交朋友。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在修道院寝室下边的地牢里。这时,人们开始询问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成了让他们困窘的难题。他们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于是,最后他们就要我们除掉他。”

杰克想,这么轻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呢?”

“我们三个人都抱着野心,”沃尔伦说着,他的面部第一次流露出感情,这时他的嘴在自责的痛苦中扭曲着,“珀西·汉姆雷,詹姆斯副院长,还有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我们都得到了报偿。我成了副主教,我在教会中的生涯踏上了辉煌的起点。珀西·汉姆雷成了一个殷实的地主。詹姆斯副院长的修道院产业也得到了有用的扩充。”

“那些贵族呢?”

“沉船之后,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亨利遭到了来自安茹的福尔克、诺曼底的威廉·克利托和法兰西国王的进攻。一时之间,他像是不堪一击了。但他打败了他的敌人,又统治了十年。然而,当亨利身后无子,斯蒂芬即位的时候,贵族们所巴望的混乱状态,终于到来了。在国内战争持续的后来的二十年里,贵族们在他们的封地中像国王一样统治着,因为没有中央的权威来辖制他们了。”

“我父亲就为这个而死了。”

“其实,连这种混乱局面也变得辛酸了。那伙贵族大多死于战场,有些人连儿子也搭了进去。而为了除掉你父亲,我们在这一带散布的那点谎言,到头来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你母亲在那次绞刑后,诅咒了我们,她的诅咒应验了。詹姆斯副院长被自己的行为拖垮了,雷米吉乌斯在那次审判会上已经讲了。珀西·汉姆雷在真相大白以前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被处了绞刑。再瞧瞧我吧,我作伪证的行为差不多过了五十年才遭到报应,把我的前途葬送了。”沃尔伦面色灰白,精疲力竭,似乎他强硬的自我控制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我们都害怕你母亲,因为我们不敢确定她了解多少情况。最后证实她并不知道什么,但那也就够了。”

杰克感到自己也如沃尔伦表现出来的那样精疲力竭了。他终于了解到了有关他父亲的实情,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弄清的。现在他既不觉得气愤,也没心思报复了。他从来不了解他的生父,但他有过汤姆,教他热爱上建筑这一行,那成了他生活中的第二大激情所在。

杰克站起了身。这些事件全都远在过去,他不会再为之哭泣了。从那时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多都还是不错的。

他低头看着坐在那里难过的老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倒是沃尔伦遭受着悔恨的痛苦。杰克怜悯他,心想,人老了,知道人生虚度了,有多么可怕啊。沃尔伦抬起眼睛,他们的目光才第一次相遇。沃尔伦畏缩了,把目光转向别处,犹如挨了一记耳光。有一阵子,杰克可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他意识到,沃尔伦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怜悯。

对沃尔伦来说,敌人的怜悯是最可怕的羞辱了。

菲利普站在坎特伯雷这座古老的基督教城市的西门口,身穿英格兰主教色彩斑斓、雍容华贵的全套冠袍,手持价值一个国王赎金的镶了珠宝的十字架。大雨倾盆地下着。

他已经六十有六,雨水寒彻他的老骨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冒险离家出来这么远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在某种程度上说,今天这个仪式将是他一生工作的巅峰。

自从托马斯大主教惨遭谋害那一历史性事件以来,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短暂的瞬间中,对托马斯·贝克特的神秘崇拜席卷了基督教世界。菲利普在率领手擎蜡烛的一小伙人游行于坎特伯雷街道上时,并不知道他在发动什么。教皇几乎以不够慎重的速度,把托马斯定为圣徒。在圣地,甚至有了一种称做阿克尔的圣托马斯的骑士这样一个新的修士-骑士等级。亨利国王无力对抗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群众运动。其势头之凶猛,使得任何个人都无力抵挡。

对菲利普来说,整个现象的重要性在于它在有关国王权力上的证明。托马斯之死表明,君主能够永远滥用暴力。但对圣托马斯的崇拜证明了:这样的取胜永远都是空洞的。说到底,王权并不是绝对的,它可以被人民的意志限制。这一变化在菲利普的有生之年就已发生了。他不仅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助其实现了。今天的仪式就将是对此的纪念。

一个头大体壮的人,在雨雾中向城市走来。他光头跣足。他身后的远处,跟随着一大群骑马的人。

那人便是亨利国王。

当被雨淋得湿透的国王在泥泞中走向城门时,人群如同参加葬礼似的安静。

菲利普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上大路,在赤足者的前面带路,引领着他们向大教堂走去。亨利低头跟在后面,竭力控制着平日那种轻快的步伐——他的姿态完全是一幅悔罪的图画。诚惶诚恐的镇民们默不做声地看着英格兰国王在他们眼前俯首躬腰。国王的随从远远地跟着。

菲利普引导着他缓缓穿过大教堂的大门。这座辉煌的教堂的沉重大门洞开着。他们走进教堂,这两个人的庄严行进,形成了那个世纪的政治危机的高潮。中殿的地面是铺了石头的。人群分开,让他俩通过。人们低声耳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基督教世界中最骄傲的国王,浑身湿透,乞丐似的走进了教堂。

他们沿中殿缓缓地走着,再下了台阶,进入地下室。下面,在殉教者的新坟旁边,坎特伯雷的修士们正在守候,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王国中最负声望、最有权势的主教和院长们。

国王跪倒在地。

他的廷臣们随在他身后也进了地下室。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国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忏悔他的罪行,说是他导致了圣托马斯被谋害,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他忏悔完毕之后,脱下了斗篷。里面他穿的是绿色紧身衣和粗纺衬衣。他重新跪好,躬起他的后背。

伦敦的主教折曲了一根笞杖。

国王将受鞭笞。

他要挨在场的每个教士抽的五鞭和每个修士抽的三鞭。当然,鞭笞是象征性的:由于在场的有八十名修士,若是每个人都真打,他就活不成了。

伦敦的主教用鞭笞杖轻触了五次国王的脊背。然后他转过身来,把笞杖交给王桥的主教菲利普。

菲利普上前迈步,去鞭笞国王。他很高兴,能活着看到这个。他想,过了今天之后,这个世界将不复是旧模样了。


  1. [9]transubstantiation,即天主教的圣餐变体论,认为圣餐面包和酒在弥撒中经神父祝圣后化成耶稣的肉和血。
  2. [10]Constitutions of Clarendon,一一六四年,亨利国王与贝克特大主教在克拉伦登就王权、教权的权限问题签署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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