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回到中军大营以后,吩咐亲兵叫来七个人,他要依次密谈。
第一批来的,是除了李如松之外的明军三巨头:李如柏、杨元和张世爵。李如松要求他们回营之后,让士兵们不要休息,铠甲不脱,火器不封,火绳火药弹丸什么的,都别忙着收起来。
三将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主帅怕劫营啊。李如松说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也没多加解释。
第二波来了一个人,是吴惟忠。李如松把平壤地图摊开来,点了点其中一处,说过两天正式开打的时候,我不要求你攻克牡丹峰,但你跟休静和尚无论如何得把这里拿下来。吴惟忠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军令如山,他也没反驳,领命回去了。
第三波是两个朝鲜人,郑希贤、金景瑞一对难兄难弟。俩人以为李如松要秋后算账,谁知李提督和颜悦色,拍着肩膀让他们明天好好打。郑希贤、金景瑞赶紧表示一定比今天打的好,李提督说不用,就照今天的水平打就行。
见完这六个人,李如松把最后一个人叫了进来。
这个人是祖承训。
平壤城是祖承训的伤心地。自从那次失败之后,祖承训在辽东军中的威望大跌,尽管靠着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威望,他没有被一捋到底,但一个军人打了败仗的耻辱,是无法洗刷的。返回辽东后,祖承训被发配到凤凰城里埋头修理盔甲,可在他心里,复仇的火苗一直不曾熄灭。
李如松入朝时,没有忘记这位老部下。他以祖承训有与日军交手经验为由,让他随军出征,官职仍是副总兵。他问祖承训:想报仇吗?祖承训点点头。李如松说好,附耳过去面授机宜,你要如此这般。
祖承训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两眼放着绿光,有如一头饿坏了的出笼猛虎,浑身都散发出要吃人的杀气。
做完这些安排,李如松安心睡觉去了。
主帅睡了,下面的人却不敢睡。他们有将令在身,只得强睁睡眼,伏在帐篷旁、战车底下与营寨栅栏内,望着明晃晃的旗灯打瞌睡。说不定还有人在心里暗骂主帅无事生非。
这一夜都很平静,可到了凌晨三点,异状出现了。
熬过夜的人都有经验,最难熬的时候不是午夜十二点,而是凌晨三点到四点。那时候人最容易疲惫,精神也最涣散。小西行长特意挑选了这个时刻,派了三千人来劫营!
这三千人大着胆子摸到营寨外围,正待动手,却不防营寨里喊杀四起。等候一晚上的明军士兵已经不耐烦了,盼着小鬼子们早点来,打完了好睡觉。现在鬼子们来了,士兵们把一腔缺觉的怒火一古脑全喷射了出来。一时间火焰冲天,万枪齐射,照得天空红彤彤一片。
日军劫惯了朝鲜人的军营,没料到明军的攻击如此强硬,有点不适应。要知道,缺乏睡眠的人脾气特别容易暴躁,何况又是数万脾气暴躁的东北汉子……
这是李如松发现的日军第一个破绽:自大。
从壬辰年四月开战至今,日本人在陆地上还从来没遭遇过大的挫折,过于顺利的战局养出了一伙骄兵悍将。李如松在初六的攻城战中,感受到了日军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尤其是当他看到日军大将高举旗牌,吹着螺号在城内四处大摇大摆地督战时,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李如松也是个骄横的人,对别人的骄横心态十分敏感。他知道,明军在第一天攻城失败之后,耀武扬威的日军一定不会放过夜袭的机会。他对症下药,果然一击即中。
日军丢了大批尸体,仓皇逃回,这时候天也差不多蒙蒙亮了。李如松吩咐各部埋锅造饭,草草吃了顿早饭之后,吹起号角,然后集合出发。
城内的日军如临大敌,初六没打,今天初七明军肯定是要正式开始攻城了,少不得要有一场血战。可他们光听见号角声响成一片,却不见动静。
过了半晌,日本人看到远处一支小部队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平壤西侧的普通门,再仔细一看,乐了。
原来这支军队,正是昨天在含毬门外被杀得溃不成军的郑希贤、金景瑞部。
他们今天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鼓起勇气孤军深入。日军在普通门的守军耐不住性子,明军咱们要谨慎对待,对付朝鲜人那还不是跟撵草鸡差不多嘛。
于是当郑希贤、金景瑞部靠近普通门的时候,日军突然大开城门,一群士兵趾高气扬地杀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向朝鲜人奔去。
朝鲜军毫无悬念地开始溃退,他们熟练地丢弃武器与旗帜,转身飞快地奔跑。郑希贤往西逃,金景瑞往北窜。日本人更兴奋了,追着朝鲜军屁股后头猛追。
追着追着,他们发觉情况不太对。一回头,看到两支大明骑兵已经悄无声息地迂回到了日本人身后,把他们与平壤城隔开。旋即朝鲜人也不跑了,和后继跟上来的明军步兵合流,围成一个大圈子。这些追击的日本人傻了眼,直接被包了饺子,死了三十多个。
日军守军在城墙上看得目眦欲裂,却是无能为力。消息传到城内,小西行长有点发愁,看来明军数量不少,战力也很不差啊,心想不如求和吧。他派了个使者去李如松营中,说了一通我国只是想朝贡大明何必刀枪相见的屁话,不如大家先各退开几步,从容商量一下。
没想到,李如松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把撒出去的人马都收拢起来,回营休息去了。这让已经准备好死战的日军有些惊讶。
小西行长一看明军答应的这么痛快,心思又变了,以为这些明军一定是外强中干,迫不及待等着日军谈判。他的小算盘又活动开了:今天晚上再劫一次营看看。于是一月初七晚,小西性长又派了一支部队,去夜袭李如柏的营地。
小西行长的逻辑是:我第一次袭营被你们蒙中了,你们一定想不到我第二天还会来。
李如松的逻辑是:你第一次袭营被我猜中了,你一定会以为我想不到你第二天还会来。
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逻辑问题,反正谁猜到的步数多,谁就有胜算。
遗憾的是,这次的剪刀石头布,李如松又赢了。他又猜中了小西行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是什么。
于是袭营日军的下场,比昨天那拨还凄惨,被李如柏迎头一通乱打,连哭带喊跑了回去。
李提督早就知道这是小西行长的缓兵之计,之所以假装答应和谈,是他根本没打算在初七那天动手,因为还有一样东西没到。
他在等大炮。
明军这次带来了三百多门大炮和火战车,大大小小什么口径都有。这些火炮以及配套的炮弹、火药、毒药等辎重十分笨重,需要用牛车慢慢地拖着走。明军主力抵达平壤时,大炮还扔在后头拖了一路。袁黄正心急火燎地抽着运输队,催促他们连夜赶路。
一直到了初七晚上,抵达平壤的明军火炮也没到齐,但数量勉强够打一场大仗了。
李如松之所以坚持等到火炮到齐了再打,是因为他在初六发现了日军第二个破绽:弹药匮乏。
他注意到,包括牡丹峰之战在内,日军的铁炮射击密度远远不如之前战报那么大。很多地方的战斗中,日军明明可以铁炮射击,却选择了白刃战。城头上很多地方,甚至使用的是朝鲜伪军的弓手。
这一切迹象表明,日军的弹药储备已经低到了一定程度,除了牡丹峰那种要害地方之外,他们已不敢尽情使用铁炮。没了铁炮的日军,等于是拔掉了一半爪牙。对付这种敌人,用大炮在远处把他们燎成熏兔子是最好的选择。
在火炮辎重队抵达不久,李如松召集了中、朝联军所有将领到中军帐内,说了四个字:“初八,攻城。”
随即他给出了一个十分详细的进攻计划表:
杨元所部进攻位于平壤西侧的普通门。
张世爵所部进攻平壤城东北部的七星门。这一路集中了明军现有火炮数量的一半以上,为明军主攻方向,李如松的中军也设置在这个方向。
在他的左翼,吴惟忠、休静大师与辽东军查大受部组成一个突击箭头,他们的目标是进攻位于北城的牡丹峰。
李如柏所部负责进攻正南方的含毬门、车避门。他的麾下还包括骆尚志的一千五百名浙兵与李镒、金景瑞等一千五百名朝鲜正规军。
明军分成了三个集团,从西、南、北三个方向把半个平壤外围团团包住。
所有人看到这个计划,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疑问:东边呢?平壤的东城出了大同门,直接面向大同江。此时正值冬季,大同江的江面已经结冻,人马皆可通行。如果一点兵都不放,岂不是放任日本人逃走么?
李如松的表情很轻松,逃就逃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这就是李如松发现的日军第三个破绽。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的谈判,李如松已经了解到了详细内容。他注意到,小西行长在谈判中一直在强调,要划大同江而治。这个条件一方面表明日军对东部朝鲜志在必得;另外一方面也表明日军的扩张已到极限,平壤城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鸡肋一样的存在,不再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是可以拿来谈条件的筹码。
李如松在接下来两天的攻城战里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日军是色厉内荏。别看他们摆开一副与城共存亡的架势,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让他们意识到守卫平壤城会带来的损失要大于收益时,小西行长便会弃城东遁。
既然这样,那与其让日军在平壤城里困兽犹斗,不如索性围三阙一更符合明军利益。要知道,李如松的主力是辽东骑兵,攻城战不是他们的强项,追击才是。当日军承受不了三面的强大压力而选择从东边撤退以后, 铁骑将尾随着他们一路追杀,这效率可要比强攻城墙要高多了。
有人也许要奇怪,李如松之前打宁夏城,可是围得死死的不留一点缝隙,耐着心思打了几个月。现在到了平壤,怎么改性子了?
这是因为李如松的心里还有另一本帐。宁夏不留一点缝隙围城数月,那是因为在国内,哱拜属于胆大妄为的帝国叛徒,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这个人都必须要死,双方不死不休,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而眼下的明军,说白了是在替朝鲜人卖命,因此完全没必要非拼个你死我活,只要能拿下平壤城,那就是皆大欢喜。
不同的敌人,决定了攻城的不同方式。兵法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大概就是如此。
李如松的判断的一点都没错。小西行长现在正缩在平壤城里,一把一把地吃着后悔药。
关于平壤守城事,在日军高层中早就有争议。早在日本占领军接到大明可能会出兵的消息时,宇喜多秀家专门召集了包括小西、黑田长政、福岛正则、毛利吉成等军团长来汉城开会,讨论接下来的用兵方略。
会议开始时,诸将发现,黑田长政毕恭毕敬地坐在一个人身后。这个人叫做黑田官兵卫,是长政的父亲,也是秀吉曾经的军师,他在日本还有个称号,叫做“稀世的名军师”。
黑田官兵卫之前一直跟随宇喜多秀家当参谋,但他对于侵朝战争丝毫不看好,秀吉一怒之下把他赶回国去。现在听说大明要出兵了,秀吉不得不借重他的智慧,又让官兵卫来朝鲜帮忙。
对于接下来的作战计划,黑田官兵卫面对一群小辈丝毫没客气。他的意见是,以汉城作为防守重心,汉城以西沿途大路两侧修建堡垒,节次抵抗。这样可以缩短补给线,从釜山-汉城一线及时出兵援救。至于朝鲜西部,现在夺取的时机尚不成熟。
他这么一说,小西忍不住跳出来了。平壤现在是他的主基地,黑田官兵卫主张放弃朝鲜西部,分明就是要拆他的台嘛。小西行长不顾尊老,直接表示,朝鲜军不足为畏,大明的军队要渡过鸭绿江也不容易。你们想缩回去随便你们,老子是要从平壤打到鸭绿江,在鸭绿江畔与明军对磕。
官兵卫叹了口气,说你跑那么远,万一明军打过来,后方支援不及,你岂不是要孤军奋战?小早川隆景也劝小西行长三思。
面对一位名军师和一位智将的劝解,小西行长听不进去。他和石田三成是一伙,而石田三成跟黑田官兵卫一直关系不睦,所以小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官兵卫给他穿小鞋呢。
会议结束以后,官兵卫给秀吉写了封信,说小西行长这死孩子不听话,早晚要打败仗——结果这封信差点给自己惹出杀身之祸,几乎被秀吉逼着剖腹。小西回到平壤以后,依然我行我素,把官兵卫的话当成耳旁风。
可随着明军进入朝鲜,小西行长发现战略环境不断恶化,缺衣少食,日子越过越紧张。这时他才想起黑田老头子的忠言逆耳,可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第一军团,被平壤死死地拴住,附近唯一的友军,只有驻在凤山城的第三军团大友义统、牛峰的六军团立花宗茂和平山的小早川秀包。这三路人马数量不多,大友麾下两千人,立花麾下两千五百多人,秀包的兵力也差不多两千。
这种程度的兵力,最多也只能是接应一下平壤出来的败兵,指望他们解围是难。
现在平壤城成了小西行长烫手的山芋:撤退不甘心,死守呢,不是有困难,是肯定守不住
李如松摆出围三阙一的态势,正是比着小西行长的心思,给他量身定做的。
且说明军诸部得了将令,分头要去准备。李如松却叫住他们:“兵贵神速,别吃早饭了,灭了倭寇再说!”诸将只得同意。
临开站前,李如松焚起了一柱香,在随军带来的关公像前占了一卦,结果是吉。于是他转过身去,又向全军发布了两道命令。
不许斩首。先登者赏银三百两。
不许斩首,是因为明军习惯于以斩首来计功,士兵们经常为了抢夺敌人首级而耽误了正事。李如松知道这次攻城干系重大,特意叮嘱明军诸部,不要忙着抢功劳,先把城拿下来是正经。
在不同的史料里,李如松提出的赏格很是不同,从最少的三百两到最多的五千两都有。五千两的奖赏显然有点离谱,小西行长的脑袋才值一万两银子;三百两是南军将领在战后向李如松讨要的数量,最符合事实。
这一正一反两道将令,表明李如松对于平壤攻坚战并不乐观,他需要全军都重视起来,专心干活。
一月初八清晨,在经历了两天的试探之后,明军对平壤城的总攻正式开始。
首先发出怒吼的,是明军的炮兵。他们昨天晚上已经进入了阵位,把各种火炮远近摆正,调校好射击角度。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炮弹飞过城墙,普通门、七星门、含毬门立刻陷入一片火海。
日本守军全都懵了。日本虽也有类似的大筒、石火筒,但数量极少,在战场上不占主导地位。象大明这种一次万炮齐鸣的场面,他们从未经历过。
第一阵火炮打击结束后,日军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明军又飞快地把一辆一辆架火战车往前推去。
这种战车的造型,与后世的多管火箭炮非常类似。它的底座是一辆人力木车,车上放着两排共六个长方形的箱子,里面装有一百六十支火龙箭或者毒火箭。这些火箭的引线都被铰在了一起,置于箱尾。操作者只需要把引线点燃,这一百多支火箭便可一起呼啸而出。战车的前方还设有棉帘,可以防御箭矢与铅丸。
几十辆战车被明军推进到至城墙数百步的地方,车头仰起,对准城头一起发射。数千枚火龙窜上半空,划出耀眼的轨迹,蔚为壮观。
日军发现,这些火箭落到城中以后,不但会引燃房屋,而且还冒出一种烟雾。只要接触了烟雾的人,便会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这是大明特制的化学武器,药物暗藏在火箭箭头,遇热燃烧挥发。
架火战车发射完毕以后,飞快地退回阵地。阵地前方埋有铁蒺藜,可以有效地防止敌人步兵与骑兵突进。
与此同时,明军主力开始向城前突击。
在进攻的队伍中,有许多火器小组。他们怀抱着虎蹲炮,身手矫健,旁边还有护卫紧紧跟随。
虎蹲是一种两尺多长的炮筒,筒身用七道铁箍,炮口还伸出两个铁爪。他们冲到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将炮筒放下,铁爪牢牢抓住地面,与城墙形成一个四十五度的仰角。随着一声声沉闷的轰鸣声,虎蹲炮向城头喷射出无数高速运动的铅子与石块,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砸得血肉模糊。
明军的火器攻势远近交替,一波接着一波,声势极其惊人。日军这一天见到的五花八门的火器,比他们前半辈子见到的都多。整个平壤城都在隆隆的炮声中摇动。
旁观的朝鲜人,看得那叫一个爽啊——开眼了,值回那么多粮草的票价了。在回顾这一天时,他们用沉醉的语调这样描述道:“倭铳之声,虽四面俱发,而声声各闻,天兵之炮,如山崩地裂,山原震荡,不可状言”、“响振天地,山岳皆动。大野晦冥。烟焰涨天,旁弥数十里。火箭布空如织,火烈风猛。直冲城里,林木皆焚。”
就在平壤城北、西、南三面同时陷入混乱的时候,吴惟忠、休静大师与查大受的部队不动声色地接近了牡丹峰。
牡丹峰在平壤城的东北角,它四周修有一圈城墙,构成了独立的北城,通过北城南门与平壤城连接。李如松在初六的晚上,对吴惟忠下了一个命令:占领这道城门,切断北城与平壤城之间的一切联络与通道。
吴惟忠不太明白这道命令的用意。因为牡丹峰上的敌人能够独立作战,封锁城门并不能阻止他们用火力支援平壤城。不过他没有提出疑问。
这一天总攻开始后,吴惟忠吩咐休静与查大受分别率部属围攻牡丹峰,自己则率领浙兵精锐直入北城南部。
开始的进攻很顺利,明军铺天盖地的火炮攻击让日军一阵犯晕,防守为之一懈。浙兵很快就突破了外围防线,攻陷了北城南门。
在控制了北城南门之后,吴惟忠还没来得及喘息,就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捅了个巨大的马蜂窝——日本人全疯了。平壤内城一下子冲出了无数武士和足轻,嗷嗷叫着不要命地开始猛攻北城南门。
面对日本人疯狂的攻击,浙兵的压力陡然变大。北城南门的城楼规模很小,他们打下来很容易,现在守起来当然也很难。吴惟忠有点糊涂,不知道日本人吃错了什么药,这地方有这么重要么?至于么?
他不知道,此时日军主帅小西行长正在牡丹峰上督军。明军占领北城南楼,等于是切断了日军半拉脖子,日军司令官和司令部都给孤立在平壤外了,你说日本人能不急么?
这正是李如松发现的日军第四个破绽。
在古代,战场上没有无线电和电话,所以碰到大规模的战斗,主帅都会选择一处高地,登高望远,便于掌控全局。尤其是守城战,及时看到敌军的一举一动至关重要。
李如松知道,只要明军四面一围,小西行长肯定会往最高处爬。李如松也是作指挥官的,对这种主将爱爬高心态知之甚熟,以己度人,料想不差。
平壤城最好的瞭望地点是在牡丹峰,坐镇此处,四面一目了然。明军一攻城,小西行长一定会选择这里——可问题是,牡丹峰不象别的制高点是在城内某处,而是孤悬平壤主城之外,只靠一个城门连接。这便是日军的致命破绽之一,明军的绝佳机会。
初六的那一次攻击,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是李如松在给小西行长作心理暗示。果然在初八这一天,小西行长登上牡丹峰,俯瞰整个战局。
吴惟忠把北城南门一掐断,在主城指挥战斗的宗义智几乎急疯了。牡丹峰上一共才两千多人,如果明军死守南门,同时派大军死力进攻,小西行长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平壤守军也必群龙无首,李如松这是要实施斩首行动啊。
宗义智立刻发动了数次突袭,企图打通通道,接回小西行长,但都失败了。浙兵在吴惟忠的带领下,拼死不退,牢牢地守在南门。宗义智在为难之际,一个粗豪汉子站了出来,大声说我愿意去闯关!
这人叫做国分隼人,乃是宗家的一员猛将。宗义智闻言大喜,挑选了一批精兵,跟在国分后头,再次发动攻击。依仗着日军铁炮的密集火力,国分隼人硬生生从明军阵内杀出一条血路,一骑绝尘,闯入北城,登上牡丹峰。
小西行长正脸色阴沉地盯着明军火炮轰击,忽然接到隼人的报告,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率领扈从离开牡丹峰顶,来到山脚下的南门。
一看见小西行长,吴惟忠顿时意识到了日军疯狂的原因。此时主城日军与牡丹峰日军一南一北,从两个方向发起犀利的攻势,吴惟忠率浙兵死战不退,双方陷入了混战。
在这个关键时刻,一颗子弹十分凑巧地射穿了吴惟忠的胸口,鲜血喷出来沾满了他的小腹。吴惟忠虽然身负重伤,被部下抢了下去,但犹然须发皆张,大声下达着各种战斗指令。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我是戚家军出来的人,绝不能玷污了这三个字。
只是主将的受伤,依然影响到了本就在兵力上处于劣势的明军。最后在主将重伤、两边受敌的局面下,他们终于难以支撑,只能簇拥着负伤的吴惟忠缓缓退去。
小西行长没敢追击。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只想尽快回到城中。
吴惟忠的奋战,虽然没有达成斩首局面,但并非全无意义。小西行长吃了他这一吓,返回城里以后再也不敢爬高了,而是把登高瞭望的任务交给了宗义智手下一个叫大石荒河助的家伙。这哥们有点混不吝,铠甲也不穿,披了件短衫就蹭蹭爬上风月楼顶。他看到什么,转告给小西行长,小西再做出决定。
这种间接报告的办法,最终害了日军自己。
从战斗开始到吴惟忠退去以后这段时间,其他地方的日军经过适应,抵抗逐渐有了章法。此时不独北城南门,在平壤主城的各处战场,两军都进入了僵持阶段。日军的顽强程度超出了李如松的意料,他们趴在土窟与城墙上,冒着猛烈的炮火与明军展开对攻。明军靠近,他们就往城下浇滚油投掷巨石,明军后退,他们就拼命放箭,用铁炮不要命地疯狂射击。
自战斗开始,李如松就骑马带着护卫们往来于三门之间的阵地指挥战斗。此刻眼见明军久攻不下,李如松大怒,突然之间率着他的百多名扈从,直逼城下,亲自加入了登城攻击的队伍。
张世爵见状大惊,急忙命明军火炮部队迎着日军枪弹向前推进,抵近射击压制日军火力,以保护李如松,避免主帅被日军所伤。主帅如此悍不畏死冲锋在前,明军士兵顿时不要命一般地发起了进攻。
其实城中的日军,此刻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他们的人数毕竟不及明军多,各门吃紧,根本无法抽调机动兵力。小西行长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忽然注意到,七星门与普通门的攻势都异常强烈,可南边含毬门的压力却相对轻松,远没有其他两门那么惨烈。
大石荒河助很快向小西报告了一个情况,说看军装服饰,似乎含毬门那边的攻城主力是朝鲜人。小西顿时松了一口气。朝鲜军的战斗力他太清楚了,别说攻城了,只怕日军只要一开城门,他们便会大溃而走。
于是小西作了一个决定,他把含毬门附近的守军抽调了一部分,补充到七星门和普通门去。
含毬门部分守军调离以后,门前的朝鲜军又开始发动新一轮攻击。在明军火炮齐射过后,他们依仗着遮挡视线的硝烟前进,战战兢兢。城头的日本兵轻松地望着下面的手下败将,计算着这次能干掉几个人,他们连铁炮都不屑使用——朝鲜那些废物,就算靠近城墙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可当朝鲜军队抵近城下以后,意外发生了。
其中数百名朝鲜士兵作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他们把身上的衣服撕扯了下来。
里面,露出的是明晃晃的明军铠甲。日本人看到为首的一个人,一脸狰狞、面部全是愤怒和无比强烈的复仇欲望。
这人就是得令而去却一直没露面的祖承训。
在初六的战斗中,李如松发现日军对朝鲜军有强烈的优越感,郑希贤、金景瑞攻城的时候,日军甚至敢出城反击。李如松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安排这两位朝鲜将领在初七又进行了一次试探攻击,果然日军又一次开城出击,再次证明了他“日军极端蔑视朝鲜军”的猜想。
这种对朝鲜军极度轻视的态度,是平壤日军的第五个致命破绽。
李如松叫来了祖承训,他知道这个人对平壤日军拥有心结。有时候心理阴影会让人颓废,有时候却可以让人战力倍增。李如松相信祖承训是后者。
祖承训和他的部下换上朝军军装,混在李镒、金景瑞的攻城部队里,此前一直没动,这是李如松埋在南城的一颗巨大的定时炸弹。
现在这颗炸弹终于爆炸。祖承训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他自从去年七月以来,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只有在平壤才能得到洗刷。
祖承训甩掉朝鲜军服,如同一头出笼的猛虎,怒吼着扑向含毬门。在他身后,数百名明军精锐如疾风烈火般席卷而来。倦怠的日军一时间无法适应突然加快的攻击节奏,兵力又不足,含毬门前险象环生。
如果是小西行长自己亲眼观察,说不定会注意到那些“伪朝鲜军”的破绽。可惜他已经被吴惟忠吓破了胆,只敢借助大石荒河助的眼睛来观察——后者是个粗豪武者,视力可能很好,但观察力就不行了。
南方面军主帅李如柏一直在远处观战,他看到祖承训的突然攻击让守军陷入混乱,立刻挥动将旗,命令明军主力紧随其后,千万不可让这个宝贵的战机白白错过。
冲在最前头的,是属于浙兵系统的骆尚志。骆尚志是一员猛将,也是名武林高手,据说他擅用八十八斤大戟,能举八百斤石锁,因此号称“骆千斤”。他带头冲锋,手持长戟挥舞如风,极有声威。李如柏在出发前建议说在城下堆起沙桥,谁知骆尚志大手一摆,说不用,你看着吧。
骆尚志率部冲到含毬门下,正赶上城头的日军被祖承训的突然猛攻折腾得灰头土脸。随即又见从明军阵里腾起数十个黑影,蹭蹭跃至到半空,越过了城墙直朝城里飞去,犹如神兵天降。日军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下骇然惊绝、肝胆欲裂,叽里哇啦一阵乱喊,心说这仗没法打了……
慢着,这情景不是武侠小说里头的么?普通人哪有这种本事?
确实,一般普通人真没这种飞入城中的本事,但有一种普通人是有的——死人。
骆尚志在进攻之前,耍了个花招。他事先弄来了不少尸首,套上明军衣服,然后绑到投车上,扔过城头去。那时候爆炸的祖承训已经杀过去了,日军正慌乱之间,又看到空中有无数明军越过城墙飞进城里,心神大震,哪里还能分辨半空飞的是死人还是活人。
浙兵利用这段千载难逢的空窗期,抬来钩梯贴上城墙,下方有人死死固定住。骆尚志一马当先,窜上梯子直朝城头冲去,他身手矫健,眼看只再几下就能登上城头。
谁知快到城头时,一块飞石突然砸来,正中骆尚志的小腹。若换了别人,恐怕这一下便直接被砸下城去;但骆尚志体格极强,硬是生生扛住了这一下。
骆尚志强忍剧痛,翻身登上城头,砍翻周围日军,大呼前进。浙兵见主将如此给力,全都红了眼,嗷嗷地一窝蜂往城楼上冲。上去的明军一脚踹翻日军旗帜,把大明龙旗插上了含毬门高高的城楼。日军被这股势头压倒,惊慌地向后退去。
日军防守这一段城墙的将领是五岛纯玄,他在祖承训、骆尚志的狠狠打击之下,短时间内损失了太田弾正、江十郎、青方新等数位五岛家重臣和数百名士兵——更危险的是,含毬门已不复为日军所控制。固若金汤的平壤城防,终于露出了第一道裂纹。
李如柏大喜,催军前进。骆尚志等人在前头浴血奋战,他们的辽东军在后头忙着砍人脑袋争功——李如松开战前的嘱咐他们全抛到脑后了。
五岛的心在滴血,他的封地不过一万五千石,此次带到朝鲜七百多人,已经是倾家而出,可就这么一会儿,便损失了几乎一半。五岛悲哀地发现,刚才小西行长几乎调光了南城所有的预备队,现在他已经无兵可用了。
南城含毬门的失陷,已经被日军指挥部察觉——没办法,登上城头的明军都开始学骆尚志,把日军旗帜丢下来,换成大明龙旗,一时间含毬门上旌旗飘飘,只要不是色盲都能分清楚怎么回事。
小西行长大惊失色,立刻从七星门的守备部队抽调一部,前往南城支援。
再说七星门攻击的明军,为了保护加入登城部队的大帅李如松,在张世爵指挥下,火炮部队一口气向前推进到距离七星门不到两百步的地方。这个距离非常危险,稍不留意就会被日军从高处打击到,造成大炮和操作人员的损失。可这个节骨眼上,张世爵顾不得了。
明军冒着城头巨石滚油弓箭铁炮的猛烈打击,一面跟着李如松攻城,一面把佛郎机炮和灭虏炮等等全都推了上去。好在这两种火炮都有自己的专属车辆,只需要把炮身抬到车上,再蒙上数层浸湿的棉被,就能构成一个简易的攻城车。
“开炮!”
随着这些大炮近距离的一声怒吼,巨大的炮弹呼啸着砸向城门。随即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传来,七星门的城门楼子竟然硬生生被这种不要命的抵近射击轰碎了。
日本人吓呆了,明军趁机蜂拥而入。张世爵还未来得及高兴一下,就见前方一道影子闪过,他定睛一看,却是主帅李如松又已一马当先,直接突进城去了。
李如松刚冲进平壤城,迎面就是一阵日军铁炮袭来,密集的枪声中李如松翻身落马,生死不明。
他的扈从们大惊,赶紧冲上前去把他抢了回来。大家仔细一看,所幸大帅没有受伤,只是坐骑被打死了。不过由于之前明军曾向城里发射了大量毒火箭,附近弥漫着明军发射过来的毒气,十分危险。李如松被熏得晕晕乎乎的,部下取来毒烟解药让他含住,心说这下大人您该安稳点了吧?
谁知李如松起身换了匹马,一点磕巴都没打,噌一下又窜了出去,继续向城中突进。
随后跟进的张世爵见状,把个李如松恨得牙痒痒的。心道你都落了一次马了,还不老实,这万一哪里再来一阵暗枪把主帅伤了,玩笑可就开大了。他再顾不上指挥,急忙带人去追李如松,谁知道才跑了没几步,又找不到李如松了。
张世爵正要急眼,不远处的地下猛地冒出一个人来。此人灰头土脸一脸是血,犹自大呼前进。听见声音,再一看盔甲的造型,张世爵确认此人正是前一刻凭空消失的李如松李大提督。
原来日本人在平壤城里挖了不少沟堑,李如松冲锋的时候充满激情,结果连人带马绊落进了大沟里,和他一起冲锋的步兵因为速度慢,倒是一个没事,蹭蹭蹭越过壕沟直扑向前。
这是李如松在这场战斗中的第二次落马了。
张世爵一看主帅鼻子都磕出血了,连忙劝他在后头指挥。谁知李如松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不退!
不得不说,李如松平时脾气不好很骄横,但他面对敌人的时候也一样骄横,从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他第一次落马是就因冲得太靠前坐骑中弹,这次又是如此——冲锋在前的大无畏精神是好的,只不过有时候可能会付出很大代价。平壤之战因为冲锋在前,他两次落马,死了两匹坐骑,在以后的朝鲜战场上,他这种冲锋在前的落马还会继续下去,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
主帅如此凶猛,部下谁还敢贪生怕死,明军无不以一当十,一窝蜂地杀入了平壤。
张世爵刚才为掩护李如松而使出的大炮抵近射击战法,很快被传到了普通门前线。杨元毫不犹豫地如法炮制,几下子把普通门的城门楼子也给轰成了齑粉,门户大开。
于是,平壤城的日军连一个上午都没坚持住,含毬门、普通门与七星门就相继失守。平壤环城防线在李如松一个又一个的狠辣招数和他悍不畏死的带头冲锋下,很短时间内就彻底宣告崩溃。
主城防线既溃,防守牡丹峰也失去了意义。牡丹峰守军纷纷通过北城南门向城内溃退,休静、查大受和失去了吴惟忠的浙兵一鼓作气,登上了峰顶。指挥官松浦镇信狼狈逃窜,他的侄子松浦源次郎——在第一次平壤城攻防战里侥幸生还的那位青年才俊——这次运气没那么好,走晚了一步,看到明军与朝军四面围上来,被迫剖腹自尽。
只不过明军虽然杀入城内,距离大获全胜还很远。
日本人自从上次大败祖承训之后,尝到了街垒战的甜头,在城内各处都造起了沙窟掩体,把好好一个平壤城变成了一个大蚂蚁窝。现在城墙既失,日军便龟缩在这些掩体里,层层抵抗。
明军大部队在狭窄的街道里不易展开,大炮一时半会又拉不进来,每前进一步,都要承受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伤亡数字直线上升。南部方面军的李如柏副将李芳春,在巷战中被射中了左脖子,又被毒气侵染,不得不退出了战斗。
李如松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这些部队虽说名义上归属皇帝陛下的,可实际上算是他们李家的私兵。这些兵可都是他们多年经营培养出来的,用起来如臂使指,十分珍贵。
“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白白送死。”李如松心想。
为了迅速占领平壤,同时减少明军士兵伤亡,李如松立刻调整了战术,放出了又一个狠招:火攻。
平壤城的房屋一间接一间地焚烧了起来。这是座充斥着大量木建筑的城池,时值冬季风高物燥,一烧就是一片,顿时把里面的日本人和朝鲜平民都烧成了黑炭。整个平壤城笼罩在一片烈焰之下——事实上,这场大火才是整个战役里造成日军和平民最大伤亡的原因。
李如松之所以这样做,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不是国内战场,只要自己的部队不再伤亡就好,至于朝鲜的建筑和平民损失,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面对这种呈一面倒的战局态势,各门明军将士无不士气如虹,一片欢腾。可李如松却没显出一点高兴的样子,看神色,他甚至还有些焦虑。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迹象表明日本人试图从大同门离开平壤。这说明他制定围三阙一的计划还没实现,这不符合他预先设计的大量杀伤日军有生力量的作战计划。
李如松认为这是日本人承受的压力还不够之故,他决定再添一把火。于是在李提督的指示下,一股明军精锐迅速形成一个精锐箭头,一口气直插到了平壤城的日军指挥中枢——风月楼。
小西行长当然不知道李如松在打什么算盘。他见全城都飘起了明军旗号,连自己的指挥中枢都已开始遭到明军冲击,心知局势极度恶劣,赶紧逃入了内城的练光亭。他前脚刚走,后脚明军就杀到了。在风月楼殿后的日军还试图抵抗,明军当然不会客气,七手八脚在楼的四面堆上柴草之类易燃品,然后丢了一把火。小西行长的兄弟小西与七郎、从兄弟小西安东尼奥和亲戚日比谷奥古斯特三人,顿时被活活烧死在风月楼上,成了孤魂野鬼。
风月楼一失,小西行长彻底绝望了,大概连剖腹的心都有了。如今整个平壤城三分之二已落入敌手,日军伤亡惨重,逃在内城的不过是数千人的疲敝之师。
就在这时候,一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跌了进来,报告说明军撤退了!
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根本不信,明军已经占尽优势,只要再多几轮攻击,必然全城陷落,现在撤退,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哪知道他们涌出去一看,发现明军真的撤了!
原本喊杀声四起的平壤城,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远远可以看到明军从北、西、南三门徐徐退出去。日军诸将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为他们带来解释的人到了。
这人大家都熟,是沈惟敬入城时的日方翻译,前不久在顺安被俘的汉奸翻译官张大膳。
张大膳给小西行长带来了李如松的口信:“我这个人最善良了。今天的仗打得太惨,所以我决定放你们一条生路:要么你们来我的大本营投降,要么赶紧退兵走人。” 小西行长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晕了,回答道:“我愿意撤退,请别追击。”
李如松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兵,原因其实和他烧城是一样的。
平壤内城非常狭窄,又聚集了数千敌军,密度太大。如果明军要进行强攻,势必变成逐屋逐路的血拼,损失会极惨烈。李如松绝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强攻小西,报的是朝鲜人的仇,死的却是他自己的部下,这笔买卖不划算。如果日本人情愿撤兵,他只要把平壤城拿下,便是两全其美。
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日本人会不答应。风月楼是明军施加给日军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如松非常自信,小西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即使他不想或者不敢跑,但只要自己一开口说放他走,他就一定会选择逃跑。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就算你小西知道我李如松想围三阙一,我就是不想增加自己的伤亡,就是想等你逃跑的时候再来追击杀伤,你也还是得乖乖走上这条我给你规定走的这条路。哪怕明知道是死路,你也只能自己主动走上去。
李如松到了这会,已经把小西算得死死的,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退一万步,如果日军真的视死如归,回绝了他的要求,那也无所谓。反正平壤的普通、七星两道大门已破,城防也一塌糊涂,日本人根本没时间修复。大不了明军再打一次,再烧一次,就不信那些吓破胆的日本鬼子还能有今日这么顽强。
一月初八的攻城战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入夜之后,明军诸部带甲枕戈,安心地呼呼大睡起来,而平壤城里的日本人却根本睡不着。
小西行长把所有的一军团将领都叫过来,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小西行长告诉诸将,之前有斥候报告,北、西、南三面全是明军营寨,密不透风,只有东边无兵。而且大同江已经冰冻,船开不走,只能步行渡江。
他还苦笑着告诉他们,斥候一直朝东边走了几十里,一个援军的影子都看不着,别指望固守待援了。
有马晴信在白天的战斗中损失了一半以上的士兵,两眼冒火,气势汹汹地说明军明天肯定攻城,咱们趁着晚上把城防好好修缮一下,利用内城狭窄的优势跟他们好好周旋一下,坚持个几天,说不定援军就来了。
这时候松浦镇信站出来,说有马同志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松浦家和有马家的出身差不多,都是从秀吉那里领过朱印通商证的海上豪商,彼此有点竞争关系。
松浦镇信说大同江以东既然没看到援军,肯定是明军把前头的路给截住了。咱们就算等破了天,援军也到不了,白白做炮下亡魂。小西问他该怎么办,松浦拿出地图,指着其中一处道:“在凉山的中川,和龙川的南条,都有黑田长政的第三军团驻扎。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去凉山,一路去龙川,明军要是追击,咱们回头左右夹击。到了这两处,我军与黑田的大军合流,回过头再夺平壤不迟。
松浦镇信兜着圈子说了这么多场面话,中心思想其实就两个字:“逃吧。”今天一天,松浦家的精锐全都扔在了牡丹峰上,他已经无法坚持了。
大家觉得松浦的意见最靠谱,有没有余力回头夹击明军再说,反正能逃出平壤城就行——神马都是浮云,活命最重要了。
小西行长扪胸长叹,当初我不听黑田老爹的话,以致有今日一败,到头来还得去求他儿子。
当夜,小西行长打开大同门和长庆门,带着数千残余日军与十日份的粮草渡江而走,告别了这座伤心的城市。他们把冻在江上的渡船全都烧掉了,当做路灯指示。熊熊燃烧的船火照亮了半边大同江,火光映衬下的日军个个面色凄凉,神情惶然。
小西行长还给凤山城的大友义统、牛峰的立花宗茂、平山的小早川秀包都发了求援信,希望他们能来半路接应一下。
日军过了大同江,走了没一阵,忽听一声炮响,路左右杀出三彪人马。左边是祖承训、右边是李宁,中路是葛逢夏。原来李如松料定日军入夜必定遁走,早在此伏下三千兵马。
明军肆无忌惮地杀入日军队列,和他们纠缠成一团。日军已是疲惫之师,可毕竟人数众多,一时间祖、李、葛三将虽杀伤许多日军,却无法阻挡日军主力的退却。只不过李如松伏下这路兵马的目的,本就不是想全歼敌军,他的目的就是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明军只要一路掩在日军身后追杀,就能以最小的伤亡尽可能多地杀伤日军的有生力量。
按照计划,平壤南侧的朝军李镒所部,还有沿途的朝鲜守军应该与他们会合,从各个方面一起截杀日军,谁知道明军已经打了半晌,原本早就应该出现的李镒却毫无动静,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西行长无心恋战,被三路明军斩首三百五十九级后,仓皇东顾。
李如松这一夜也没睡,他一听到前方传来敌人逃遁的消息,就一方面组织入城,另一方面派出部队从后陆续追击,一股股明军不断地撒了出去。
当李如松听到李镒等人放任敌人逃跑,既不汇报,也不配合明军,顿时怒了,把李朝的陪同使韩应寅喊来,狠狠道:你们的部队不听我指挥,耽误军机,这事没完。
韩应寅吓得赶紧说这事我们一定严肃处理,回头上报尹斗寿,撤了李镒的职务。而后来接替李镒的人选,则是柳成龙一直反对的那位李薲……
关于李镒这路人马,朝鲜方面的记载和我们这里说的情况,完全不同。
朝鲜方面记载说,由于李如松下令把原本埋伏的李镒人马给撤了回来,这个错误决定直接导致小西得以全身而退,以至于明军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日军已撤出平壤,这才赶紧派部队去追击,李如松还因此无理指责朝鲜军不配合、不出战。
也就是说,朝鲜方面不但不承认李镒没按照李如松布置出战的指控,反而倒过来指控因为李如松的错误指挥,将李镒部队撤掉,才导致了小西行长的顺利逃跑。
这些记录的态度,非常成问题。
首先是在第二天早上,小西已经跑到了龙泉城,如果明军这个时候才追,哪怕是长了飞毛腿都追不上了,双方绝无可能发生战斗。但龙泉城的黑田所部早上却和追击小西的明军干了一仗,这说明追击明军一直跟着小西行长在打追击战。朝鲜方面所谓的明军到早上才发现小西跑了的说法,根本不成立。
另外,由于小西部队撤走是得到了李如松同意的,根本不需要悄悄地走,所以他走时放火焚烧了被冻住的船只来当路标,大同江上火光熊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明军怎么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日军遁走?朝鲜方面所有的这些说法,显然是文过饰非,无非想为朝方的失职开脱而已,没什么可信度。
还有就是从事后朝鲜罢免并且要将李镒进行审判这一情况看,显然朝鲜是承认李镒有问题的,也就是说,朝鲜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但李如松在天黑前撤掉李镒这一路人马,这应该是真的。从上面这些情况判断,我们猜想他撤掉这路埋伏的朝鲜军队,不外三个原因。
一是即使放着李镒这路人马,以朝鲜军队的战斗力和一贯表现,拦不住小西是没有任何悬念的,所以这支部队的去留对战斗本身没什么意义。但要命的是,朝鲜军队极可能又搞一次全线败退,光这样倒不怕,就怕他们夜里溃败冲乱明军阵地,或者是日军因此把士气又给提起来了,那就麻烦大了。
二是在城外放着这路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人马,战局凭空多了无数变数。万一朝鲜军队出击时机不对,导致小西受惊改变方向,甚至于干脆又缩回平壤城去不走了,李如松可就冤到家了,到时候能活活气死。朝鲜军队甚至有可能故意这样做,这点是李如松必须要防范的。
三,李镒部队出现了异动——也就是说,李如松并没有让李镒去埋伏,李镒部队的埋伏是朝鲜军的自主行动,不符合李如松的战略,因此必须将他们撤掉。这个可能性我认为是最大的。
因为无论朝鲜还是明朝的记录,都只有李如松撤掉李镒这路的记录,而没有他指派李镒的记录。李如松自己的行为虽然经常有点愣头青,但他的战场指挥风格却很细腻,在这种事上他绝不会漏算什么。
小西所部已经破胆,且对李如松放他们走的动机必定非常疑惑,撤退时会十分警惕。只要在准备或者刚出平壤的时候,前方有什么迹象显示异常,小西非常可能缩回去,李如松接下去就会被迫和小西死磕。而李镒和柳成龙这几位,是坚定的主战分子,力主明军和日军决战的中坚力量,如果搞出什么小动作来,十分正常。
不要说不可能。要知道,朝鲜君臣从头到尾可都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才能让明军和日军早点死磕、决战,好早点结束这场战争,他们从来就没断过这念头。至于明军死伤多少,他们才不在乎。这从朝鲜方面的各种记载上都可以看见极明确地表述。像这次平壤之战结束后,朝鲜君臣对李如松最大的意见,就是他放跑了小西,在可以包饺子的情况下,没有把小西给包饺子——死磕小西,死的又不是朝鲜君臣,甚至都不是他们的士兵,他们当然乐意了。
所以一旦出现可能让明军和日军死磕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李如松这一路杀奔平壤,要不是宋应昌事先防着朝鲜人,自己屯了一批粮草,袁黄那老儿又在大军后边一路逮谁抽谁,朝鲜人真能干出只准备到平壤的单程粮草这事来,到时候李如松就是个有进无退的局面,只要一退,非饿死在半道不可。
事实上,在平壤战役后,明军向后方输送伤员时,就真出现了伤员沿途吃不到饭喝不上水的状况,可见这绝非李如松多疑。而且也正是因为这种缺粮局面,李如松后来才急于向前推进,因为他要攻占龙山粮仓解决吃饭问题。
无论上面那一点,都是李如松绝不允许发生的,所以最好的安排就是干脆撤掉这路军马,等日本人完全撤出平壤后,由明军发动追击战,再让朝鲜军队跟着明军打打顺风仗,确保自己的战略意图能百分百实施,不会有妖蛾子出现。哪知道朝鲜军队居然很干脆地彻底退出了战斗,不知去向。
李大提督看似威风八面,肚子里其实辛苦得很。他不但要算敌人,还得算自己人,时刻提防友军使阴招逼迫自己和日军死磕。这一仗下来,身上固然带了不少伤,心神更是劳顿不堪,所谓身心俱疲。而几位朝鲜大帅,个个囫囵滚圆完好无损,打下平壤后更加红光满面不说,居然还企图搞小动作,被自己阻止后更以拒不执行自己命令的行为来抗议,李如松当然勃然大怒。
也因此这种怒火之盛,才会达到即使朝鲜国王出面还依然摆不平,最后只能把李镒撤掉并押送后方进行审判的程度。我认为这种小题大做,恰好说明这是李如松在借题发挥,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为了这点事连人家国王的面子都不卖。
再说小西行长连夜狂奔,比来时更快,再次上演了一出生死时速。小西途经中和、黄州,可这两处的日本守军听到平壤隆隆炮声,早已逃散,还被当地的朝鲜义军追着捅了几刀。当下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奔凤山而去。这里有大友义统驻扎的数千人,可以为他们抵挡明军的追击。
凤山距平壤有五十里,小西跑了半夜才跑到地方。到了凤山城以后,他本以为能喘口气,结果一看城头,差点没气死。
大友义统这个没义气的混蛋,居然收拾东西自己先跑回汉城去了!
大友没法不跑,他手底下一共才两千人,万一明军倾巢出动追击小西部队,他这点兵根本抵挡不住。
后来小西行长才知道,就在大友义统逃跑的同时,六军团在附近的两员将领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平山的小早川秀包听说平壤城溃,也是二话没说就撤退了;只有立花宗茂还算讲义气,主动西迎,他的好哥们岛津义弘还特意派了有马重纯等数百人从金化城赶来支援。立花带着这三千多人勇敢地跟追击明军打了一场遭遇战,直到听说小西行长去了白川,才撤回来。
战后大友义统因怯战而被没收封地,下场凄凉;小早川秀包却因为养父是小早川隆景,关系硬,得以幸免。
凤山已经空无一人,小西行长也不敢久留,强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夜奔。一直到了九号早上,才赶到龙泉城。这里距离开城已经不远,守卫龙泉城的是黑田长政部下小河传卫门,他接下小西行长,派遣生力军截住了因一路追击已经同样疲惫不堪的明军。
至此,平壤攻防战这才算告一段落。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从初六开始,历经三天鏖战,终于以小西行长东遁、李如松入城而告终。
是役的伤亡人数,历来众说纷纭。
首先是日本人的记录最不可信。居然声称第一军团在平壤守军只有五千人,而明、朝联军的总兵力是二十万……要是真有这么多兵,一人吐口口水就可以把平壤城淹了,还用得着李如松这么费劲?
中方的记录也有问题。宋应昌向朝廷报捷的杀敌数是两万日军。这个数字相当于平壤城以及和州等地的部分守军之和,显然是夸大的,应该是为了哄皇帝开心编造的。
实际上,平壤之战的官方奏功记录里,日军被斩的首级为一千两百八十五颗,夺马两千九百八十五匹,倭器四百五十二件——要注意的是,这一千两百八十五只是阵斩的首级,并非日军全部阵亡人数。
整个平壤城战斗中,真正的近身白刃战并不多,主要集中在牡丹峰战场附近。日军大部分战斗伤亡,是由明军的火炮轰击、毒火箭攻击造成的,不少日军士兵死无全尸——尤其是在入城巷战之时,明军为了反制日军的土窟战术,在城内大肆纵火。
平壤多木屋,相距又近,经常一焚即连绵数十间。《宣庙宝鉴》里说“悉烧房屋,众贼逃窜被烧者约一万余名,臭闻一十余里”,足见火势之大。根据事后朝鲜官员描述,平壤城被烧的状况相当凄惨,城里的民居官舍全都烧成灰烬,大同馆、清华馆等处衙门全数破毁,永崇殿干脆被烧得只剩个台基,大同门楼、练光亭、镇西阁、风月楼等名胜也被烧成了断垣残壁。后来明军入城之后,甚至因为没有地方住而露宿街头,冻得苦不堪言。《宣庙宝鉴》此处,透露出了朝鲜方面认为平壤战役的杀敌数:约一万余名。
《两朝平攘录》里的记录,和明官方奏功记录里获得日军首级数差不多,是一千六百四十七级,略多一点,这应该是把大同江以东追击战的那三百五十九个首级也算进来了,不过和其他不少中朝记录一样,这里也特意提及了此战中敌人被“熏、溺死者十倍之”;而《皇明实录》里则说“余死放火反从城东跳溺者无算”、“焚溺死者万记”,等等。
无论中、朝哪种记载,都暗示日军的伤亡在一万以上。那么,到底日军的伤亡有没有这么大呢?
日方记录在正面描述平壤之战的时候,刻意夸大敌人数字,降低己方损失,其程度近于笑话。但在《秀吉谱》、《黑田家记》和《征伐记》等史料中,对小西军团返回汉城后一段时间里的具体记载,却透露出第一军团伤亡相当惨重的真相。
根据日方记录,在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小西行长驻在汉城的总兵力是六千六百二十九人。而从正月到三月这两个月里,小西行长再没参与过任何战事。所以这个数字,基本上就是他在一月十七日返回汉城时的总兵力。
开战前,小西有一万五千人的守备部队,加上一千人的外围驻留部队,共一万六千人。回到汉城以后,只剩六千六百二十九人。这两个数据表明,小西所部在平壤战役后的减员达九千三百多人。
我们认为,这个数字,其实就是小西行长所部在平壤战役里的死亡数字。
因为小西所部退到龙泉山之后,期间两个月没有任何作战行动,平壤战斗中的伤员完全能获得良好治疗,两个月时间足以恢复重新进入编制。但两个月后,小西行长的部队依然只有六千六百人,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其他人都已死亡。
重伤回国的情况肯定有,但绝不会太多。不然作为和明军的首次会战,又有数量巨大的伤员归国,日本国内其他大名的私人记载及民间记录里,不可能没有任何记载。
因此哪怕考虑到这两个月里有零星损失和人事变动,把三百多人的零头当变数抹掉,日军在平壤城之战的阵亡数也最少是九千人,这其中直接战死及被明军斩首的估计约在两千上下,其他的都应该是死于火器攻击及火灾中,还有在逃跑途中支持不住的倒毙和溺毙。
那么明军的伤亡情况呢?宋应昌的报告里说的是阵亡七百九十六人,受伤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合计伤亡为二千两百八十八人。
一看这数字,都会觉得这个数字过于夸张了,一定是明军文过饰非的虚报。如此激烈的攻城战,居然只阵亡了七百多人?这也太离谱了吧?
但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首先在整个战役过程里,明军没有遭到任何围歼或者被分割,也没有发生过溃退——在武器杀伤效率有限的古代战争中,在围歼、追击溃退和分割时,最容易产生大量伤亡——明军从头至尾都保持着完整的阵线与优势火力支持,连局部阵型都没混乱过。在这种情况下,伤亡数字不大是可能的。
其次是城墙前的攻防战中,也没产生太大人员损失,因为唱主角的是明军火炮。
明军的主要伤亡,发生在牡丹峰阵线和平壤巷战中。前者没有火力支援,必须仰攻要塞;后者必须与敌人展开一个一个土窟街垒的拔除战。这两处的战斗很惨烈,但伤亡不会特别大,因为这两处战场容量很有限,参与的部队人数也不多。
另外,平壤战役结束以后,明军继续前进,朝鲜人为了维持明军有足够的粮秣供应,一直在伤脑筋。从他们的对谈记录里能发现,朝鲜人始终是以四万人为前提准备粮草的,而且明军在这期间也并未得到新的兵员补充。换句话说,明军的士兵数量,并未产生大的变化,否则会体现在补给数字中——对朝鲜人来说,补给数字是断然不敢作假的,不然就是犯傻了。尤其是可以少给的情况下。
究竟宋应昌说的数字靠不靠谱呢?我们还有一个来自于朝鲜官方记载里的李如松的旁证。
李如松离开平壤准备前进的时候,曾经对平壤城内的朝鲜大臣说:“我们为了打平壤,死伤三千人。现在你们也集结好三千人的军队,把这三千套明军甲胄换上,跟随大军行动。可见即使不考虑随军必然携带的一定数量的备用品,明军在这时候,最多也就只有三千士兵不再需要甲胄——不是阵亡,就是受伤不能动了。
因此这次平壤之战,是明军大约五万人联军对日军一万六,最坏的结果是明军付出了伤亡三千的代价。日军最少死亡了八、九千名士兵,伤亡人数总计不会少于一万。这个比例对一场大炮对火枪的准热兵器战争来说,不离奇,还算合理。
日军伤亡那么高的原因,除了大量死于城内大火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在仓促撤退中伤员无法携带,只能沿路抛弃,加上寒冷的天气,所以死者非常多,伤者却没有多少。这一点,日军也没法与拥有完备战时护理体系的明军比。
平壤之战的胜利,首先是武器的胜利。大炮在这一战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明军的火炮部队收割了大量日军士兵的生命,整个日军防线,几乎都是被这些钢铁怪物咬碎。事实证明,在攻坚战中,火炮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而明军的热兵器战术发展与规模,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这让我们忍不住要做个假设,如果明代历史没有被清朝中断的话,任由这种火炮趋势发展下去,一八四零年英国人打来的时候,会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军队。
其次,这是一场李如松的胜利。是指挥艺术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无论是战前谋划、临战发挥、用人选择还是对敌人心态的把握,李如松都表现出了一个优秀指挥官的素养,稳重有致,妙手迭出。整个平壤之战明军各部都打得非常有头脑,从战斗一开始就牵着日军鼻子走,进退极有节奏,始终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尤其是破城后的突然退兵,堪称神来之笔,这手不但避免了可以预见的大量明军伤亡,还迫使小西主动放弃平壤并乖乖地按照李如松安排的路线逃亡,因此被明军呈波次攻击一路追杀到龙泉城,再次出现大批伤亡。此辉煌战果,皆李提督战前谋划、临阵应变、突前指挥之功。
无论在战后李如松的行为有多么不恰当,在一月初八的平壤,李如松表现出了用兵环环相扣的名将风范。
这也是一场浙兵的胜利。南兵在这次战役中,出力最多,伤亡最大,立功最著,是取得胜利的关键。几个关键环节,比如牡丹峰牵制作战、含毬门先登,都是因为南兵的奋战才取得突破。反倒是不可一世的辽东军团,在战斗中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只在后期追击时才表现了那么一下,而且把主要精力放在抢掠上。
吴惟忠、骆尚志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表明,戚家军雄风犹在,戚家军仍然是无敌的。南军皆着红衣,以至于日军在后来的战事中,一看到有红衫军出没,便顿时战意尽失,畏之如虎。旁观了这场战争的朝鲜大臣们对此赞叹有加,这些南兵的铁杆粉丝在自己的记录里,拼命赞美这些大明忠勇之士,说他们是解放平壤的真正功臣。
可是,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