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历二十年小西行长进攻釜山开始,这场战争已经足足持续了七年。
别说日本与朝鲜被拖得民生凋敝,就连大明也感觉到一丝疲惫与不耐烦。朝中已经有很多人议论,认为朝廷应该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不能再拖了。万历皇帝本人也希望尽快结束朝鲜战争,让国家财政喘一口气。
本着这一诉求,大明朝廷在丁酉之乱一开战,就确定了一个明晰的原则:增兵,增兵,再增兵。
李如松和杨镐的两次出兵,总兵力都只有四万左右,部队成分也以辽东、南兵与宣大为主,相对比较单纯。但如果要扩大增兵规模,势必不能继续从辽东与宣大抽调——这两处肩负着守卫大明北方的重任,不可能为了朝鲜削弱京师的防御力量——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全国全国海选合适的参战部队与指挥官,而且还要设计更庞大、更复杂的后勤补给计划,这些工作都无法一蹴而就。
所以在开战之初,明军一直处于兵力不足的窘境。这种窘境,一直到了万历二十六年蔚山之战结束以后,才得以缓解。
从万历二十六年二月开始,以游击将军蓝方威的四千浙兵、前营参将王国栋的三千骑兵延绥为开端,开始了明军的增兵大浪潮。来自辽东、宣大、保定、江浙、四川、广东乃至广西、云贵的土兵相继汇聚到朝鲜来,道路上的车马络绎不绝。
在这些援军中,有三个人特别值得提一提。
一个是刘綎。刘綎也算是抗日援朝的老面孔了,他在第一次援朝战争中赶上了尾巴,没打什么大仗,打了两年酱油就回国了。
刘綎这个人有一个特别奇怪的毛病,贪财——其实贪财不算怪,怪的是刘綎总认为别人跟他一样贪财。本来他从朝鲜回国,一桩稳稳的大功已经到手,刘綎还想再多捞点,就去贿赂御史宋兴祖,结果被一状告到部里,朝廷念在他在朝鲜呆了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深究。后来朝鲜战争打完以后,他被派去平定播州杨应龙叛乱,在总督李化龙的强烈支持下,刘綎打了一个大胜仗。这时候他老毛病又犯了,去贿赂李化龙的父亲,结果又被捅上朝廷,功过相抵……你说这人到底图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且说这次援朝大增兵,朝廷想起刘綎的资历,觉得是个好人选,就命令他带领他麾下那支“多国部队”再次出征。刘綎出发的很早,在二月份就抵达了前线,驻扎在全州负责西线防御。
第二个人是董一元。
董一元和麻贵同属宣大系,也是将门出身,远祖是汉代大儒董仲舒,父亲董旸和哥哥董一奎都是一代名将。董一元本人长期驻守在蓟州、宣府、宁夏、延绥等地,战功累累,是个精熟于边事的老将。
在万历二十二年,就在朝鲜战场上谈判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董一元被调到了辽东担任总兵,接替李成梁之位。他跟杨镐、李如梅等人合作,干净利落地干掉了蒙古部的把兔儿,消除了一大威胁,大受万历皇帝褒奖。二十五年被弹劾去职,接替他的恰好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
现在杨镐被弹劾丢官,李如梅又因为李如松之死而留在辽东。董一元战功卓著、资历老,又同时拥有宣大、辽东背景的将领,能镇得住场子,于是他被选中担任御倭总兵官,三月份抵达朝鲜,独带一路。
第三个人叫陈璘
这个人特殊在何处,只要看他的头衔就知道了:钦差统领水兵御倭总兵官。
他的到来,只意味着一件事:大明水师出动了。
在漫长的抗倭战争战事中,大明水师一直保持着沉默,原因有两点:
第一:在战争初期,朝廷无法判明日军的主攻方向,生怕他们佯攻朝鲜,实袭沿海,因此各地水师都以保卫地方为第一要务,不敢轻易北上集结。第二:等到日军的战略意图清晰了以后,又横空出世了一个李舜臣,打得日本水师七荤八素,朝鲜水师足可以应付,不需要大明水师千里迢迢赶过去。
所以在长达数年的战争和对峙中,一直缺少大明水师的身影,不是没想到,而是不需要。
在这期间,大明水军只有两次登场的机会。一次是在李如松攻克平壤以后,为从山东、天津等地向朝鲜运送补给物资的船队提供护航;一次是日军从汉城撤退以后,一支舰队在宋应昌的要求下南下全罗道,试图配合他偷袭釜山的计划。后来和议声起,这个计划无疾而终,于是这支舰队也就撤退了。
一直到丁酉再乱的漆川梁海战爆发,朝鲜水师全军覆没,经略邢玠才惊觉水师对于战局的重要性。尤其是蔚山之战后,日军在水面来去自如,让邢玠更痛感需要一支强大的水军来配合陆上攻势。李舜臣确实很能干,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里就那么几条船,袭扰可以,正经打仗就不够力了。
朝廷对邢玠的要求回应非常迅速,很快就派遣了以陈璘为首的广东水师前往助战。
陈璘是广东人,能征善战,尤其是擅长水战,在广东声名赫赫,声望连在北京的万历皇帝都有所耳闻。可惜他性格不是特別好,为人贪渎,曾因虐待士卒而引发哗变,屡遭弹劾,在官场一直上上下下,经历颇为坎坷。
陈璘与抗日援朝的结缘,比任何将领都早。早在万历二十年,朝廷还没决定出兵的时候,万历已经在全国提前开始挑选将领。两广总督萧彦力荐陈璘,把他夸得无比英勇。于是在当年的八月份,北京下文,把陈璘从南方召到京城,担任神机七营参将,以备咨询。
陈璘一看居然赶上这么好的机会,欣喜若狂,他从家乡招募了五百多兵子弟,配备了精良火器,奔赴京城而去。战争开始以后,陈璘很快被任命为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副总兵,防备日军登陆。
就在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的时候,陈璘却倒霉了……
陈璘是个彻底的主战派,他一直强烈要求带着水军上战场,不停地给上峰上书。你说他是真心要为国效力也行,说他是为了故意表现自己的勇气也行,总之闹得是全军皆知,谁都知道有个陈姓大将跃跃欲试,要求带着水军入朝参战。
这个请求在战争初期一直被人忽视,因为李如松打得一直很顺利,用不着水军。到了碧蹄馆之战后,宋应昌深切地感觉没有水军,不能成事,他一下想起来陈璘,一纸调令让他过来助战——但这一举动,却惹恼了兵部尚书石星。
大家都知道,在万历二十一年之后,石星逐渐变成了主和派,与宋应昌龃龉频生,两个人就战和问题分歧很大。现在宋应昌要调陈璘入朝,摆明了是要扩大战争规模啊,这与石星的方针完全相左,必须要阻止!
当时封贡之议刚起,对日方略朝廷还没取得一致意见,和谈的气氛尚不浓烈。石星不敢明目张胆地阻挠,于是他玩了一手阴的:举报陈璘向自己行贿。
其实驻京武将向文官敬献礼物,在大明已成了官场潜规则,人人皆是如此。陈璘到北京以后,也未能免俗,送了石星几件绒毯和几个琉璃杯子。他万万没想到,石星为了打击宋应昌,居然拿此事发难。
行贿证据确凿,陈璘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撤了职,带着陈家军灰溜溜地被调回广东、福建一线去了。他可真是躺着也中枪。
现在邢玠提请水师助战,万历皇帝一下子就想到了陈璘,跟内阁议了议,着兵部发下一纸调令,让他带着广东水营北上抗日。
陈璘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和儿子陈九经,总兵力八千六百人,浩浩荡荡开赴朝鲜而来。这八千多人里,只有陈九经率领的两千人是两广水兵,还有两千广东步兵以及四千六百名狼土兵。
狼土兵是明代抗倭的一段传奇。早在嘉靖年间,抗倭名臣张经就曾在俞大猷的建议下,调派广西田州等地的壮族土兵,谓之“狼兵”,又叫“俍兵”。 与湘西土家族士兵合称为“狼土兵”狼兵作战极为悍勇,曾经在王江泾一战剿灭倭寇近两千人,是戚家军之前的明军抗倭主力。陈璘带的这支狼土兵,其成分已经不同于嘉靖年间,混杂了壮、土家、苗、瑶等西南少数民族,不过战斗力丝毫不减。
邢玠大概觉得只有两千水军太过单薄,又向朝廷发问,调来了邓子龙的三千水军,归陈璘统一管理。邓子龙是一员老将,这一年都七十了,他在福建抗过倭,在江西平过乱,还在边境跟缅甸对峙了十二年,打得缅甸人不敢北望。他的出席,让陈璘的水师如虎添翼。
同时开赴朝鲜的,还有一支一千六百人的广东水军,由陈璘的老战友副总兵吴广率领,编制上归刘綎管辖,是独立于陈璘的一支水师部队。
等到陈璘进入朝鲜后,又有一支来自南直隶水师与之会师。这支水师是由游击将军梁天胤和把总李天常统领,总兵力五千人。
仅仅只是陈璘这一支部队,就超过了朝、日两军水师的总和。
陈璘的先头部队早在二月底就抵达了朝鲜,驻守在鸭绿江口,他本人在四月份入朝,而广东水师的主力抵达的时间,是在五月十六日。陈璘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就地熟悉朝鲜附近水文情况。恰好这时候丁应泰弹杨镐案爆发,明军陷入停顿状态,一直拖到万世德接任经略一职以后,陈璘的水军才在七月二十六日向全罗道开进,一共五百多条船——注意,大明的“船”,和日本的“船”无论是吨位还是威力可都是截然不同。
陈璘到了朝鲜以后,很得朝鲜君臣欢心。朝鲜国王李昖接见他的时候,陈璘什么礼品都不要,只要求提供诸如解硝、瓦罐、石灰之类的作战物资,慷慨表示不干掉日本人我就不回去了。这种态度,让李昖十分欣慰。
他们的高兴劲还没过呢,问题就出现了。
李昖在汉城设宴款待陈璘,吃饱喝足以后,一群人出走消化食儿,走到一处叫青坡野的地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惨叫声。朝鲜君臣和陈璘凑过去一看,傻眼了。
一个叫李尚规的朝鲜官员被一根绳子系住脖子,在地上像狗一样拖来拖去,绳子那头,是陈璘的一名部下,一边拖曳一边还骂骂咧咧。
虽说大明将领虐待朝鲜官员不是第一次,但当着国王的面这么干,可实在是太打脸了。陈璘也觉得不太合适,喝叱部下赶紧住手,跟李昖告罪,然后匆忙离开。
陈璘走了以后,李昖和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派人再一打听,才知道这位陈将军是以脾气暴烈而著称的,发起火来什么都敢干,手底下养出来的也全是骄兵悍将。他带兵北上路过山海关的时候,因为拨粮稍微迟缓了一点,陈家军一齐鼓噪,把当地的旗鼓官给打了一顿。这事一直闹到朝廷,可是水军集结在即,朝廷也不好深加惩处,只得口头申饬了一番,另外派吴广赶紧与陈璘会师,以保证军心不乱。
陈家军对付自己人都毫不手软,更别说对待朝鲜人了。
柳成龙一听到这些事迹,面如死灰,连声道:“这回麻烦大了,这种人去了李舜臣的营中,肯定会骑到他头上拉屎。李舜臣若是反抗,水军内讧,不战自败;如果不反抗,反而滋生了陈某人的骄横,早晚也要败。”
朝鲜人嘀咕的小话,陈璘才不在乎。他离开汉城以后,带领水军直奔古今岛。他一进水营,就看到李舜臣带着全体朝鲜水军列队相迎,摆下许多山珍野味和酒水,专候明军到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舜臣如此谦抑,陈璘也不好摆什么谱儿。主宾相见,互相寒暄,相谈甚欢,。陈璘的部下见有酒喝,不用劝,也纷纷自斟自饮起来,现场气氛颇为热烈。
喝完酒,出事了。
鸣梁之战后,李舜臣招募了大量壮勇,他们的家眷也都随军驻扎在古今岛附近的陆地上,逐渐形成了几个小村落。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明军士兵在岸上到处溜达,看到有村子就一头闯进去,骚扰百姓不说,甚至还发生了数十起抢掠事件。
李舜臣一看,面色大寒,当即下令部属拆除帐篷,准备上船。陈璘喝得不算多,他看到李舜臣要走,连忙过去问怎么回事。李舜臣说:“我们是盼着天将来助战的,结果您的部下到处劫掠,把好不容易聚拢在的百姓都吓跑了。我这个当将军的,没脸留在这里。”
他这一番话绵里藏针,让陈璘有些无地自容。好在陈璘是一代名将,轻重缓急还能分清,他没一脚把李舜臣踢开,反而向他道歉。李舜臣趁热打铁,说如今两家合兵,最好统一管理,大人您是最高统帅,军纪这类事情,就让我来代劳吧。
陈璘琢磨了一下,答应了。
李舜臣治兵的手段,那是没得说。他得了陈璘保证以后,连续严厉处理了数起滋扰百姓事件,于是明军都知道这位朝鲜将军的厉害,军纪比入朝时强了不少。
明、朝水师联军会师以后,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联合作战。八月十三日,联军出征折尔岛,击溃日军一支小舰队。这是一场小规模遭遇战,是战朝鲜水师斩级百余,而大明水师因为还未习惯朝鲜海面与日军战法,基本没怎么跟敌人发生正面冲突,一仗下来,一无所获。
陈璘面子有些挂不住,把手底下人叫过来痛骂了一顿。他正骂的唾沫横飞之时,忽然来了二十几个朝鲜使者,手里拎着四十多个倭寇脑袋。为首的对陈璘说:“我家提督说了,朝鲜水师的胜利,就是大明的胜利,所以这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献上四十个首级,请您笑纳。”
看来李舜臣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终于不再是那个官场楞头青了,也懂得人情练达之道了。
李舜臣这种友好态度,让陈璘十分感动。
一般脾气暴烈之人都有个特点,好走极端,对你坏起来,恨不得把你吃了;对你好起来,恨不得把你供起来。李舜臣的谦折态度,让陈璘感觉非得投李报桃不可。他先劝李舜臣移民大明,担任高官,遭到婉拒以后他还不死心,专门给万历上书,盛赞李舜臣的各种光辉业绩,最后竟替李舜臣讨来了一枚九叠篆文铜铸都督印,规格高得惊人,还附赠了虎头令牌、鬼刀、斩刀、督战旗、红小令旗、蓝小令旗、曲喇叭、号称“八赐”。除了八赐以外,还赠送了长柄镰刀和龟船。
其他都好理解,唯独这个龟船一直以来众说纷纭。龟船不是朝鲜的独门武器么?怎么还用得着万历赠送呢?我推想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朝鲜物资匮乏,难以再建造大规模龟船,因为万历特意在大明境内建了几艘——或者说备好了物资材料——再转赠给李舜臣。
李舜臣得了这些赏赐,面色发光,把它们高高挂起在军营里来,谁来了都要带过去炫耀一番。
有了这一番交情,陈璘和李舜臣的关系从最初的互相忍让,变成了互相欣赏,见面彼此都要道声爷,没事就作诗唱酬,出门乘轿都是并驾齐驱,关系比蜜都甜。
这种意外发展,让汉城以柳成龙为主的悲观主义者们眼镜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如果他们有眼镜的话。
刘綎、董一元、陈璘分别来自于大明西南、东北和东南,他们代表了援朝部队的三个主要来源。他们的入朝,表明大明朝廷终于下了狠心,决定动员全国之力,把苟延残喘的日本人直接碾压过去。
就这样,在短短数月之间,明军在朝鲜的总兵力激增到了十四万两千七百人!一线兵力达到了九万多,军容前所未有之盛!可谓是兵多将广。
兵多,这个好办;将广,却有麻烦。在朝鲜这么一个狭窄的地方,却聚积了这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总兵、副总兵,管理起来是件麻烦事。
董一元是老资格,不必说,肯定地位不能比麻贵低。刘綎和陈璘两个人如今也是独领一面的主军人物,头衔上都有个提督。这些人凑到一齐,如果搞不清尊卑,早晚得出事。
于是明军的指挥系统进行了一些细微的调整,仍旧以邢玠为经略,统筹全局,由杨镐经略布置战略。下面则分成了麻贵、董一元、刘綎三个战区,每个战区除了这三位最高指挥官以外,还设有一名监军。负责西路军的是参政王士琦;负责中路军的是按察副使梁祖龄;另外还有一个负责东路军的监军徐中素,可惜他五月份来到朝鲜,六月份就奔父丧回去了。也没人来接替他,位子就一直悬在那里——别说这三个战区,就连邢玠身边,都有一个御史陈效盯着。陈效不直接管辖那三路监军,但他手底下有两员金牌狗仔队,一个是丁应泰,一个是徐观澜,专门盯着诸将举止。
朝廷之所以派出这么多监军过来,都是因为杨镐在岛山败的太过离奇,让万历对援朝部队的行动产生疑心,觉得这些家伙可能会谎报军情,因此所有的监军身上都背着一个“查勘功罪”的任务。这些监军的权柄颇高,大战略上,三路诸将都听从经略吩咐,但具体到小战略和战术上,他们都必须得和监军商量着来。
事后证明,这些监军的表现都很不错,不仅确保了援朝部队能得到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而且在战争决策方面也起到了正面作用。
万历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邢玠和杨镐两个人看到明军的援军陆陆续续开到,胆气足了,便在汉城制定了一个十分宏大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里,明军将分成四路,三路陆军分别进攻顺天、泗川和蔚山,一路水军扫荡沿途海域,用雷霆手段一下子摧毁整条日军防线,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明军在朝鲜战场一直以寡敌众,这是第一次以众凌寡,要痛痛快快出一口鸟气。
可惜杨镐还未付诸实施,就因为受丁应泰的牵连而离职了。在朝廷新委派的经略到来之前,明军都不能轻举妄动,只得慢慢积蓄着补给,调整部署,等待着上头下命令。
没想到的是,万世德还没来,丁应泰又来了。
杨镐事发以后,万历皇帝让丁应泰和徐观澜再赴朝鲜,查勘功罪。丁应泰考察了一圈,说你们这么多人堆在前线,却不肯进攻,光在那里消耗粮食,是不是不想混啦?
前线诸将都知道这位大哥的嘴是出了名的臭,谁被他喷上一口,要倒霉三四年,都把他往邢玠那支。丁应泰也不客气,到邢玠那儿说你赶紧开打,要不然杨镐就是你的榜样。
邢玠怕他回去又惹事,心想也别等万世德来了,差不多就开打吧。
于是在万历二十六年的九月中旬,在一个小小的丁应泰撬动之下,数万明军兵分四路,正式打响了抗日援倭的最后一场、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场上战役。
关于这三路明军的兵力配置,列举最为详细的,是《再造藩邦志》。许多文章与相关研究书籍,都以这本书提供的数字为准。即:麻贵率领东路军两万四千人,再次进攻蔚山的加藤清正所部;中间一路由前辽东总兵董一元率领,总兵力一万四千人,主攻泗川的岛津义弘;西路军由刘綎率领,总兵力一万三千六百人;进攻顺天的小西行长。各地朝鲜军也分别跟随明军主力,一并南下。
与此同时,陈璘率领水师一万三千两百人,外加李舜臣的朝鲜水师,从古今岛出发,一路横扫整个全罗、庆尚两道海域。
这个数字,其实很成问题。
除开水军不算,明军的总兵力才五万一千六百人,跟日军总兵力相比要少。具体到分路上,除了东路军占有兵力优势以外,其他两路都不如日军。比如中路的岛津义弘,兵力有一万人,算上固城立花宗茂的七千人,实际兵力还在董一元之上。
这很奇怪,刑玠定下这个分路出击的核心思想,是以众凌寡、泰山压顶,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击溃敌军。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兵力上凌驾日军。他手里可动用的明军,有十几万人,何必只派出区区五万人呢?
三路明军的兵力,是根据《再造藩邦志》提供的将领名单去查询每员将领入朝携带兵数,然后相加而成。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再造藩邦志》的将领名单,实际上不准确,有许多错漏之处。
尤其是以中路军的情况,最为严重。《再造藩邦志》里只记载了六员参战明将,而泗川之战的关键人物彭信古,却被写进了东路军的名单里;而另外一员重要将领蓝芳威,却被写入了西路军。仅这两个错误,就导致中路军少算了四千人。
漏写的情况更多。至少还有祖承训、杨绍祖、苑尽忠、师道立、柴登科、马文呈、秦德贵、没有记录在案。他们麾下的兵马,自然也就没算出来,导致兵力偏差极大。
把这些将领也计入中路军后,中路军的兵力达到了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人,几乎与第一次援朝的总兵力持平。
这个数字不一定准确,毕竟实际出动的明军数量与入朝明军并不完全等同,不过它是一个比较接近于真实的猜想,误差不会超过三千。
在泗川会战结束后,《岛津家记》、《毛利秀元家记》和岛津义弘写给几位大老的表功状里,都得意洋洋地宣称,他们一共杀死了明军一共三万八千七百人。这个数字和中路军总数惊人地近似。日本史料惯于夸张,他们经常会用敌人的总兵力来代替自己的歼敌数字,这个习惯,反而反证了明军在中路出动兵力的真相。
西路军也有类似的情况,至少少算了王之翰、司懋官、曹希彬三员将领。
略去繁琐的计算,最终的结果是:麻贵的东路军,兵力为两万三千人;刘綎的西路军,兵力一万五千人;而董一元的中路军,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九千人。算上陈璘的一万多水军,明军为这次进攻出动水陆兵力近九万人。
这个动员数字,才比较能配得上刑玠“四路并进”的宏大构想。
以这个结果去审视这三路兵力的配置,就会发现,这才比较符合明军的心理预期。
泗川是日军防线的中枢,日军在这里星罗棋布了大量的营寨,防守严密。岛津义弘与立花宗茂又都是令明军头疼的人物,因此在这一路,明军必须要予以特别重视。明军的中路摆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击破岛津,也是为了可以随时支援东西两路,因此需要最多兵力。
蔚山的加藤清正已经是一只病猫,但他毕竟还是侵朝第一大将。年初的岛山之战,令明军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有人都认为,要攻破岛山,需要不少兵力和时间,因此东路也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西路,顺天的守将是小西行长。这个人在明军眼中,政治价值很高,军事评价却很低。明将唯一记住关于他的两件事,一是被李如松打出平壤城;二是跟沈惟敬勾结起来骗万历皇帝。这样一个小丑,远不如岛津义弘、加藤清正有威胁。再说,陈璘的水军从西向东横扫,第一个能够支援到的战区,就是西路军,所以这一路不必作为重点。
因此,在兵力部署上,中路军多于东路军多于西路军,是明军高层必然的选择。
前所未有的华丽攻势,即将开始。
让我们一路一路地慢慢道来。
先说东路军。
麻贵的东路军进攻蔚山,算是复仇之战。上一次他们在岛山城下折戟沉沙,饮恨而归,还间接促成了大将摆赛的死亡。这份耻辱,麻贵决心一定要让加出藤清正偿还。
上一次进攻,是单线出击,最后因为日本水军和其他军团的援助而功败垂成。但这一次不同了,其他两路明军与陈璘、李舜臣的水师会把日军牢牢钉在各自的防区里,不会有人再来救援。如果加藤清正出击,那就正中了麻贵的下怀;如果加藤清正固守,则会彻底被围死在孤城之内。
麻贵让解生、杨登山、颇贵三将作为先锋,带着王国栋前往蔚山先攻,然后分别把部队部署在新宁、义兴、左水营和庆州等地,一来防备日军偷袭,二来招抚朝鲜难民。
九月十一日半夜,解生等人抵达蔚山。他们故伎重演,让王国栋、颇贵在两侧埋伏,杨登山、解生诱敌,打了一个小反击,干掉了十七个倭寇,全军进据岛山城附近的高山。加藤清正听说明军来了,虎目圆睁,怒气勃发,气得哇哇直叫,当即披上铠甲,拿起兵刃,大喝一声:“来人呀,把门给我关严实喽,谁也不许出去……”
解生带的都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他们一看加藤居然不敢出城,龟缩在岛山城内,一时也没辙。岛山经过加藤清正重新修葺,比从前更加难攻打。几员明将一商量,决定还是等麻总兵到来再说吧。
解生的兵力不足以围住岛山城,加藤清正也不敢跟明军正面放对,一个围不出,一个不敢打,两边大眼瞪小眼。这一瞪,就是十来天功夫。
麻贵在这十几天里,到底在干嘛呢?
原来麻贵本打算速攻,先拿下温井,确保侧翼安全。但他很快发现这一带的日本人有撤退的痕迹,被占领区的朝鲜人都纷纷跑出来。如果这时候发起攻击,这些人不免要受到战争波及。麻贵虽是武官,却不嗜滥杀,他找来朝鲜翻译,说你赶紧拿免死帖,跟吴惟忠、王国栋两位将军商量一下,先派人去四处招揽一番,让他们别乱跑。
俗话说兵贵神速,但麻贵并不急。加藤清正就在岛山城里,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差别不大。再说,其他几路的战况还没传过来,等确认了其他地区日军被友军彻底缠住,再开打不迟。
就这样,麻贵悠哉游哉地在路上慢慢招抚,一直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抵达蔚山。
麻贵旧地重游,少不得唏嘘一番。他把主营扎在了富平驿的旧址,步兵扎住营盘,骑兵全数出动,在岛山城前耀武扬威。
加藤清正大概也觉得一直龟缩在城里太憋屈了,派了好几股部队忽进忽出,迷惑明军。等到明军有点习惯日军的运动模式,不以为备的时候,加藤清正亲自带队,大部队猛然杀出来,与明军骑兵混战到了一处。
没想到麻贵早安排好了后招,他让一员千总小将麻云带着两百人马,从当初吴惟忠守过的箭滩偷偷摸到岛山城,一下子从日军后背杀出来。日军措手不及,撒腿就往城里跑,砰地把门关上,再也不出来了。
面对乌龟清正,麻贵也有点无可奈何。恰好这时候朝鲜军金应瑞传来消息,东莱、温井两处都有捷报传来,侧翼安全。麻贵传令下去:“就地建草房,咱们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战斗变成了例行公事的广播体操。每天一大早,明军骑兵排好队杀出去,围着岛山城转。日本兵蹲在城头看热闹,明军靠近了,他们就噼里啪啦一顿铁跑乱轰,轰走了以后继续再蹲着继续看转圈。到太阳落山,两边都打着呵欠回营休息。
到了九月二十六日。麻贵一看老这么僵持着没什么意思,让明军变了个阵形,卖了个大大的破绽给加藤清正。谁知道清正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打死也不出来。
九月二十九日,麻贵接到了一条消息,说釜山的日军援军已经出城了,几天就到。这批援军数量不多,只有几千人,管不了什么大用。
麻贵不是杨镐,一听到援军来了,反而计上心头。他连夜把大炮和大批粮草运到了三十里以外,派骑兵隐藏在兵营的西边,造成大军退屯的假象,一俟敌人出兵,就能立刻一口咬住。
可加藤清正大门关得死死的,还是不上当。
麻贵没辙,只得继续围着。釜山援军一看两边都不动如山,乖乖地退了回去。
麻贵不是没打算强攻,可是上一次蔚山之战的惨烈给麻贵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座加藤清正不在、而且没修完的城,尚且让明军伤亡惨重。这一次敌人有了充足准备,难度会成倍上涨。麻贵不赶时间,明军的血还是少流点的好。
就这样,截止到九月底,明军东路军在蔚山陷入了僵局。
让我们再来看看中路军的战况。
中路军的主帅董一元在九月十八日进入三嘉以后,连歇都不歇,连夜跑了一百一十里,次日一大早已经进抵南江,逼近晋州。
岛津义弘的本阵设在靠海的泗川城内,晋州是它的北大门,左侧昆阳、右侧永春两寨,互为犄角。这三处营盘构成了泗川的外围防线,以为拱卫。泗川城本身还有金海、固城两座卫星城,驻扎着立花宗茂的七千人马。另外泗川旧城旁边还有一处东阳仓,里面积蓄着大量粮草。
简单来说吧,从晋州到泗川这四十多里的空间,被岛津修满了营寨,光是大营就有八个,彼此联通,步步为营。
加藤清正是以质取胜,把岛山城修得固若金汤。岛津义弘是以量取胜,把一片弹丸之地修得密密麻麻,防不住你也累死你。
晋州就在南江旁边,守城必守江。日军沿着江水走势,在晋州城和南江之间修了一长溜儿营盘,中心营寨背靠着望津峰,形势十分险要。明军若要威胁晋州,势必要先把这个沿江营寨拔除。
这是中路军的首战,如果不能取胜或者拖的时间太长,都会引发不好的结果。浙军将领茅国器此时恰好被分配到中路军,他对董一元说:“欲要攻破泗川、必先取晋州;欲取晋州,必先破南江营寨;欲破南江营寨,必先破望津峰营。这是岛津防御体系的关键一处,它一破,其他皆可以连环破之。”
董一元问他该怎么打破望津峰营盘。茅国器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他这一笑,笑出了整个抗日援朝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个间谍故事——的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