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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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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洞口很窄,比章桐的肩膀宽度宽不了几公分,她要想顺利钻进去的话,就必须得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

章桐先趴在洞口,打开手电筒,向洞里面望去,光柱在洞底照出了一些杂乱的物品,甚至还有一些人类的废弃物,间或跑过两只不知名的小啮齿类动物,但是却并没有看到所谓的“人类尸骨”。不过,洞的一角被一块石头挡住了,在上面看不到,所以最好还是下洞里去看一看。

章桐手脚并用地爬着坐了起来,里外衣服早就湿透了,要不是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铁定浑身上下都是泥浆。她戴上手套,侧过身子,面对着大家,然后一手紧紧地抓住绳索,一手抓住洞壁上偶尔凸出来的石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洞里钻了进去。

章桐几乎是挤过了狭窄的洞口,一进洞里,空间顿时大了起来。空气越来越潮湿,死亡的气味越来越浓,鼻子开始辨别出其他的东西,不是实实在在的气味,而是一些嗅觉上的暗示,让人联想到尿味、腐烂的橘子味,还有让人作呕的放久了的牛奶味。

又下了两三米的样子,就到了洞底。眼前一片漆黑,上面的光线根本就照不下来,章桐伸手打开了头顶的照明灯,让瞳孔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她的脚在坚实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洞里有人来过,这一点是很肯定的,因为洞角有人类排泄物的痕迹。

章桐紧紧咬住牙关,努力抑制急剧上升的肾上腺素。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幽闭恐惧的感觉,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没过多久,自己的呼吸也开始急促了起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顾洞里又臭又闷的味道,开始仔细搜寻了起来。结果是,除了一些杂物与动物尸体外,并没有发现人类尸骨。

章桐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难道是自己白忙活了一场?正在这时,眼前的一块石头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在照明灯的光线下,石块明显与周围的石块格格不入,甚至于颜色也不一样。章桐的心里不由得一阵狂跳,难道这就是一个书上所说的“洞中套洞”?想到这儿,她赶紧用力拽开了这块牢牢堵在洞壁上的石头,不顾防护服里热得大汗淋漓的身体,手忙脚乱地清理着洞壁上的土块。没多久,一个大约八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高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章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朝外面那个洞口大叫了起来:“我又发现了一个洞!现在就进去看看!”洞口探出了一个脑袋,是小郭警官:“你小心点儿,我这就想办法找人下来帮你!”

“我知道了!”刚说完这句话,一回头之际,一条黑影在章桐面前飞快地滑过,凭直觉,那应该是条蛇,章桐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像这种溶洞里的岩壁蛇,条条都有剧毒。章桐真庆幸自己穿着厚厚的防护服。

因为腰间的绳子不够长,章桐就干脆解开了绳子,里面还有多深的洞,她不知道,照明灯看过去,里面一片黑糊糊的。估计还要往里面爬一段路才行。在仔细检查了身上的防护服和随身所带的一些工具后,她一咬牙,头一低,就钻进了这个第二层套洞里面。

空间很狭小,勉强够一个人爬过,大约爬了有十分钟,眼前竟然出现了第三个洞。章桐回头看了一眼,才明白这第二个洞其实只是一个过道而已。第三个洞比第一个洞更加狭窄,不过,在这里,有她找了很久的东西——死人的尸骨!那熟悉的令人恶心的臭味是章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味道!看着这本来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别人发现的装着尸体的蛇皮袋,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浑身就像虚脱了一样……

在用小型相机拍过几张现场相片后,章桐用力把蛇皮袋推回了第二层溶洞里。由于第二层洞的空间太狭小,她不能拽,就只能把装有尸体的蛇皮袋放在自己的前面,然后以半抱半推的姿势,把蛇皮袋给推回了第一层空间比较大的溶洞里。

在绳索的帮助下,终于顺利地把沉甸甸的蛇皮袋运回了地面。当章桐艰难地爬出洞口的时候,天空的暴雨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来到秀水县卫生院简陋的太平间,这里暂时被当做了验尸现场。当章桐打开蛇皮袋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具无头尸体。章桐随即打开随身所带来的勘察工具箱,开始认真查验起了面前残缺不全的尸体。

“郭警官,你来看,死者颈部的伤口并没有鲜血渗出的痕迹,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死者是在死后被人砍断了脑袋。伤口很平整,凶器应该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具。”章桐伸手指着死者的脖颈部,继续说道,“因为切口没有拖拉的痕迹,我建议你去查一下铡刀之类的用具。”

郭警官点点头,在随身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死者是女性,浑身赤裸,显然,凶手拿走了所有的能够让我们确定死者身份的外部证据。根据死者皮肤以及肌肉组织来看,死者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拿放大镜仔细地检查过死者的双手。

“你来看,死者的双手表面皮肤很粗糙,在左手手背上,文着一朵玫瑰花,而根据这文身的图案来看,应该不是什么高档的文身店绘制的,而是一般的街头小店。死者也涂着指甲,是那种深紫色的,指甲油已经有一点儿脱落的迹象,而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吸烟者的痕迹——也就是手指被熏黄了。

“死者的死因判断起来虽然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死者的头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但是,死者的浑身上下没有伤口,而断颈处,经过我刚才使用脱水酒精球擦拭,我发现了残留的半枚指纹。这种方法叫‘局部皮革样化’,一般来说,有些伤痕在死者死后不会马上显现出来,用这种方法,加快皮肤表面的干燥,这样伤痕即使再细小也躲不开了。而死者的指甲上经过清洗后也发现了窒息缺氧而引起的绀紫现象……”说到这儿,章桐摘下了医用橡胶手套,扔进了一边的医用垃圾回收箱,“我不排除死者是被掐死的,死后被分了尸。而综上所述,死者应该是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女性,有可能从事街头生意,有吸烟史,并且烟瘾很重。我所能得出的,就是这些了。那半枚指纹,我已经提取了下来,等你们抓到嫌疑人的时候,可以进行比对核实。”

“太谢谢你了,章法医,这么快就帮我们解决了难题。”郭警官合上笔记本后,由衷地说道,“我看时间也晚了,要不今晚就在我们秀水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安平?”

“不了,谢谢,我那边还有案子,以后有机会再来这边旅游吧!”章桐疲惫地一笑。

第二节

再一次走出秀水公安局大门时,已经快要天黑了,看着天边美丽的晚霞,章桐浑身的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迅速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正躲在车里打瞌睡的司机小郑被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尴尬地说道:“章法医,这么快就解决问题了?”

章桐不由得苦笑:“快开车吧,我们还赶得及回去吃晚饭。安平那边还有案子没结,我不敢耽搁啊!”

当车子终于驶进安平市区时,章桐迫不及待地拨打了王亚楠的手机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亚楠,我今天临时出差去了秀水,那边手机信号不好,我刚回来,今天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王亚楠却一反常态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章桐隐约之间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赶紧追问道:“亚楠,你快说话,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又发现了器官丢失的尸体?”

“不,那倒没有。”王亚楠似乎下定了决心,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嗓音却听上去异常嘶哑,“小桐,你不要难过,要挺住啊!”

章桐慌了:“亚楠,你别吓我,快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是刘春晓……”

章桐的脑海里顿时嗡嗡作响:“刘春晓?他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他,他,自杀了!”王亚楠结结巴巴地说道。

冰冷的太平间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因为在这里见不到阳光,终年都是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刺眼的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真的确定你要见他?”王亚楠不放心地问道。

章桐无声地点点头,毅然推开了身边的王亚楠,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了太平间最里端的停尸库。这是一排上下两层的冷冻库,总共有二十八个小冷冻柜。冷冻库的门把手都是由统一的不锈钢制成的。

太平间和停尸房是章桐最熟悉的地方,可是,此刻,站在冷冻库门前,她却不知所措。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问王亚楠具体的柜门号码。

“二十二号。”王亚楠低声说道。

章桐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二十二号柜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章桐顿时浑身哆嗦了一下。她伸手拉出了拖床,冷气散去的时候,她看到了刘春晓的脸。

原来人死后是这么安静,除了那令人心碎的惨白,刘春晓的神情是那么平静,就仿佛睡着了一样,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笑意似乎还挂在嘴边。但是章桐明白,这不是笑,这是人死后面部神经萎缩所引起的肌肉痉挛而已。可是她倒宁愿相信这是刘春晓临死时挂在嘴角的最后的笑容,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的最后一刻至少是平静和满足的。

章桐半天都没有说话,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拖床上躺着的刘春晓。

王亚楠有些担心了,她伸手轻轻地搂住了章桐瘦弱的肩膀:“小桐,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一点儿。你这样子我会害怕的!”

章桐就仿佛没听见王亚楠所说的话,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极了一尊石头雕像。

“小桐,你倒是哭啊!你哭啊!”王亚楠急了,拼命地推搡起了章桐,“你哭出来会好一点儿,别憋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吧!”说着,她轻轻地把拖床推了回去,然后用力关上了不锈钢门,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间停尸房。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章桐平静得可怕,整个人就仿佛只留下了一个麻木的躯壳,灵魂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王亚楠偷眼看着章桐,心里充满了担忧,却又不敢开口安慰她。

直到车子开进了公安局地下停车库,章桐才终于开口:“我跟你一起去你的办公室,我想看看现场相片,尸体的相片。”

王亚楠知道往日的那个章法医终于回来了,她忍不住哭出了声,用力一把搂住了章桐:“我倒宁愿你像电话中那样对我发火。你别吓我就行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啊!”

章桐微微一笑:“我没事,你放心吧,我只是想看看。我不会做傻事的!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会怀疑我的承诺?”

一听这话,王亚楠赶紧松开了章桐的肩膀,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了?”

章桐长叹一声,神色悲戚:“看来我真是瞒不过你的!我说没事那是假的,但刘春晓既然选择自杀,他是个成年人,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只是想看看现场相片,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想法,对吗?”

王亚楠赶紧一把抹去眼泪,点点头,伸手拉开了车门:“那就好,快跟我来!”

第三节

章桐一走进刑警队办公室的时候,就听见讲话声音立刻小了下来,现在局里的每个人应该都已经知道刘春晓自杀的事情了。虽然没有人跟她说话,但是她能够听到周围同事的窃窃私语,能看到他们不安的眼神。她跟随着王亚楠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办公室隔间,这个小小的举动顿时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直到办公室隔间的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地被关上后,章桐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跨进这个普通的小隔间就意味着远离身后每个人的视线,她感到很轻松。王亚楠走到隔间的窗前,伸手拉上了百叶窗帘,这是她上周才叫人给安上的,这样一来至少能够给自己留下那么点儿隐私的空间。

“坐吧,他们也是关心你。”王亚楠显然意识到了外面投来的目光和章桐的浑身不自在,“他们没有恶意的。”

“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你放心吧!”

王亚楠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伸手拉开了自己面前的抽屉,拿出一本黄色的文件夹:“资料都在里面,我打算明天报上去给检察院那边。”

章桐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说:“和我讲一讲这件案子吧。”

“前段日子因为刘代检察官出差,所以,他位于三层东头第一间办公室的大门一直是锁着的。今天上午,管理员接到二层东头第一间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反映说天花板上好像漏水了,满是半凝固状态的棕色不明液体,怀疑是地暖漏水,他就赶去检修。结果在打开顶上那间办公室紧闭着的房门时,发现了刘代检察官的尸体。”王亚楠刻意没有直接称呼刘春晓的名字。

“检察院当即就通知了我们。等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刘代检察官早就已经去世了,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他的遗言,上面写着——我受不了了,对不起!”

“这件案子是谁去的现场?”

“潘建。”

“自杀的结论也是他下的吗?”

“起先我们也是有怀疑,因为刘代检察官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办公椅离开桌面有大约十公分的距离,可是,办公椅周围都是血迹,甚至通过地板的缝隙渗漏到了下面一层办公室的天花板上,而离他仅十公分远的办公桌上却一滴血都没有溅到。”

章桐一声不吭地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现场相片,正如王亚楠所说,刘春晓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了办公椅上,脑袋向后耷拉着,双手也无力地下垂在办公椅的扶手两侧。因为身上有太多的刀伤,所以刘春晓身上的那件白色衬衣早就被自己的鲜血给彻底染红了。办公椅四周也全是血迹。

“现场这么多的血迹,那是因为刘代检察官总共划了自己十一刀,左右手臂各两刀,脖颈上四刀,你可以看到严重的地方甚至于把颈部切断了一半,腹部两刀,深可见内脏,潘建的验尸报告上都有注明的。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左胸口,插入右心室三公分,直接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说到这儿,王亚楠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没办法弄明白为什么刘代检察官要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于到了自残的地步。”现场……太惨了!

“可是,现场的一切却又都让人无法得出他杀的结论。第一,现场唯一进出的门是从里面锁住的,除了清洁工那边,没有第三把钥匙可以开他的门。而窗户都是紧紧地锁上的,插销都是从里面插上的,现场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可是,这血迹?还有这伤口?小桐,你也看到了,手腕上的那几道刀伤,还有脖颈上的伤口,人都那样了,还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捅上自己最后一刀吗?潘法医也有这样的怀疑,可是,他没有办法推倒自杀的结论,而且现场的遗书笔迹经过鉴定比对,也是刘……检察官留下的亲笔。”

章桐点点头,一脸的悲伤:“从法医学的角度来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亚楠,你的结论我可以理解,我也不愿意去相信刘春晓会选择自杀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我们要讲客观事实证据。”

“首先,你看这一张相片,是死者手腕上的伤口,排列很整齐,而且由浅至深,这属于试探性伤口,我想这是最初造成的伤口。紧接着,死者把刀指向了自己的脖颈处,你看,同样的情况,排列整齐,由浅至深。”

“但是,你看那一刀,都已经割断了喉管,人不是会死了吗?”

章桐摇摇头,面露苦涩的笑容:“不会那么快,血液还没有全部进入人体的肺部,他最多只会感觉呼吸困难,但是人还是清醒的。根据伤口的深浅,这腹部的伤口深度比较接近胸口的那一刀,所以,这是排列在第三组的。最后,我想,刘春晓最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死亡来得很快的。他最后应该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了。”

王亚楠都快哭了:“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的感受吗?”

“十一刀,他肯定犹豫过,可是,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说到这儿,章桐几乎泣不成声了。

“那办公桌上没有血迹又该怎么解释呢?”王亚楠突然追问道。

“他割断的应该是静脉,而不是动脉血管。亚楠,你也知道,动脉的压力比较大,一旦割破,会以喷溅的方式把血液压出人体的血管,所以才会导致现场会有大量喷溅式血迹留下。但是静脉就不一样了,它属于‘泉涌’式,因为它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是‘汩汩’地流出,这样你才不会在离刘春晓那么近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滴血迹。而他的办公椅周围,包括他的身上,全都流满了血迹。我不在现场,没有办法作出更准确的判断,但是目前看来,我对潘建的定论没有异议。”

面对王亚楠难以置信的目光,章桐突然感觉到了一阵说不出的疲惫和头晕目眩,她赶紧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今天出差回来还没有到过家。”

“我送你!”

“不用了,亚楠,你忙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说着,章桐强忍着胃部一阵阵的痉挛,转身离开了王亚楠的办公室。

第四节

直到跨进家门的那一刻,面对着馒头那一如既往忠实的脸和上下翻飞的扫把式的大尾巴时,章桐再也忍不住了,她伸手搂着馒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地号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一阵狂风暴雨般,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她不停地痛哭着,全身发抖,身体缩成了一团,仿佛要把积蓄了整整一生的痛苦都在此时倾泻出来。

怀里的馒头显然是被吓坏了,它耷拉着脑袋,满脸的忧郁,呜呜了几声后,随即轻轻地在章桐身边趴了下来,用它那大大的狗脑袋如同以往那样靠近主人,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悲伤。

这一夜,章桐搂着馒头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郑俊雅接连两天做了相同的噩梦,每次都是在尖叫声中惊醒,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母亲吓坏了,赶紧又把她送进了安平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护士们来回忙乱地替郑俊雅做着各项检查,因为还处在移植手术后的观察期,要不是郑女士再三坚持把女儿带回家休养的话,郑俊雅最起码还得在医院里再观察半年多的时间。现在,看着女儿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孔,郑女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由于是进了重症监护室,所以郑女士不能够陪伴在女儿的身边,她焦急万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心神不定地看着自己身后那扇紧闭着的大门。

好不容易看见汪松涛推门走了出来,郑女士赶紧迎了上去:“汪教授,我女儿怎么样了?情况严重吗?我会不会失去我的女儿?”

汪松涛微微叹了口气:“供体是没有问题的,很健康,我这一点儿是可以保证的。你女儿这段时间老做噩梦的原因,我想也是因为术后恢复中所服用的甲强龙、环孢霉素等抗排异和镇痛药物的反应而已。在术前,我就和你说过,凡是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术后终生都要服用这些药物,而只要是药物就都会有副作用,所以,你女儿的大脑神经可能受到了药物的影响,她当然会做噩梦。换上谁吃这么大把药,又是天天吃,也会这样的,所以呢,郑女士,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噩梦总会过去的,休养几天相信就会好的!你就放心吧。这里是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陪同,你过几天再来接她出院吧。”

郑女士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医院。

郑俊雅虽然不说话,但是她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梦中的景象她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个可怕的梦永远都不会过去,它现在已经如幽灵般地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心脏成为她的一部分那样。

轻轻地,她用手去触摸胸口的绷带,虽然手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表皮伤口也已经渐渐愈合了,但是痛苦刚刚开始释放,母亲逃避的眼神让她隐约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负疚感。自己病了那么久,她都已经忘记了拥有强健心脏的感觉了,走路可以不喘,能感觉到温暖而生机勃勃的血流注入自己的肌肉中去,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时,可以为那些粉红的毛细血管感到惊叹不已。郑俊雅已经用了太久的时间来等待死亡,接受死亡,她已经开始习惯死亡逐步接近的脚步声,以至于生命本身对于她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陌生。可现在,她竟然能够在自己的双手上看到生命,能从十指的指尖上感觉到它的存在,当然了,还有那颗跳动的心脏。

不过,现在她还没有办法感觉到这颗心脏属于自己,也或许,它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

小时候,只要一有机会,郑俊雅都会偷偷摸摸地穿起母亲的漂亮衣服。母亲忙于生意,总是无暇顾及自己衣柜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上好的羊毛衫和缀着如星星般的美丽亮片的真丝外套,因为母亲独特的眼光使然,这些衣服永远都不会过时。虽然如今这些衣服母亲都送给了自己,或者确切点说是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母亲就非常隆重地把自己宝贝似的衣柜打开,然后宣布说,从今天开始起,郑俊雅可以随意穿着母亲所有的衣服,包括使用母亲那些进口的化妆品。但是对于郑俊雅而言,她却始终认为,自己只是暂时借用一下母亲的衣服和化妆品而已,在她脑子里,衣服永远是母亲的衣服,而化妆品也永远都是母亲的化妆品。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心脏?郑俊雅一边想,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胸口。

“你醒了?”

郑俊雅抬起头,一个胖胖的小护士正站在自己的床前,周围此起彼伏的机器滴滴声几乎掩盖了护士的脚步声。

郑俊雅记不清所有人的长相,而医院里每个护士几乎都长得差不多。

“我做噩梦了,我不敢睡觉!”

“是类固醇的作用,这是你所服用的抗排异药物的副作用引起的,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想没那么简单,护士!”

小护士一边检查着仪器的读数,一边忙着做记录:“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知道我的心脏是谁给我的吗?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在梦里总是会梦见他,浑身是血地向我靠近……可怕极了。”

小护士皱了皱眉:“你不该这么想的,这样会让你的精神状况更加糟糕。你还处在移植手术后的恢复期,心态要平和。”

“可是……”郑俊雅轻轻地说,“如果那人有家人的话,我是说如果有家人的话,我很想见见他们。”

“我肯定他们不会想见你的,他们刚刚失去亲人,心理还没有恢复过来。再说了,医院里有规定,这件事,也就是你的心脏供体来源者的姓名和所有身份信息都是严格保密的,你明白吗?”

“有那么糟糕吗?我只是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谢谢他们,我可以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求你了!”

“不行,郑小姐,我帮不了你。对不起!”说着,小护士同情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郑俊雅默默地把头陷回枕头里。她感到很伤心,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冷很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某个角落,打了个寒战。

护士值班室里,刚刚从心脏外科重症监护室查房回来的小护士正埋头在病历上查找着什么。良久,她疑惑地抬起了头,嘴里嘟嘟囔囔:“不会呀,奇怪,这上面怎么会没有记录?”自己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记载有移植供体来源的记录本,也没有找到重症监护室三号床的那个年轻女孩接受供体来源的相关记录,可怜的小护士都找晕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护士神神秘秘压低嗓门把自己的这个疑惑告诉了好友急诊科的护士徐贝贝,临了,忐忑不安地追问道:“贝贝,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我在心脏外科都干了这么久了,还从没有看见过找不到来源的。”看着徐贝贝半信半疑的样子,她又强调了一句,“会不会她的供体来源不合法啊?”

“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唯恐天下不乱啊?”

“你胡说什么!”小护士生气了,“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的吗?你也不想想!现在网络上流传说有人偷器官来卖,你知道这事儿吗?”

“我不经常上网的。”徐贝贝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房东把网线掐了,很抠门的!我和男朋友现在暂时没有多余的钱去申请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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