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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早埋葬

埃德加·爱伦·坡Ctrl+D 收藏本站

有些题材绝对吸引人,但又太过恐怖,无法写成正规的小说。纯粹的浪漫主义作家必须回避这样的题材,否则就会冒犯众人,令人厌恶。只有当严格和庄重的真实允许我们这么做时,使用这些题材才是妥当的。例如,我们因为强渡别列茨那河[1]里斯本大地震、伦敦瘟疫、圣巴托洛缪大屠杀,或是加尔各答土牢里一百二十三名犯人的窒息死亡的叙述中那极其强烈的“令人愉悦的痛苦”而战栗。但这些叙述中,正是事实——是现实——是历史使人触目惊心。如果它们是杜撰的事件,那我们只会深恶痛绝。

我刚才提到了历史记载的几件非常著名而令人畏惧的灾难,但是在这些事件中,灾难的规模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并不亚于灾难的性质。我无须提醒读者,在漫长而枯燥的人类灾难记录中,我可以挑选许多比这些大规模灾难更加具有本质痛苦的个人事例。那真实的悲惨,事实上——那极度的悲哀——是独特的,而不是广泛的,那可怕而极端的痛苦是由个体的而非群体的人来承受——为此,让我们感谢上帝的仁慈。

毫无疑问,对于许多单纯的凡人而言,生生活埋是那些极端中最可怖的。凡爱思想者几乎都不会否认,活埋是经常、而且很频繁发生的事。那分隔了生与死的界线最多是幽暗而模糊的,谁能说从哪里完结,又从哪里开始呢?我们知道,在一些疾病中,表面的生命力会完全停止,然而,更确切地说,那些停止只是暂停。它们只是在那令人无法理解的身体机构中短暂停滞。过了某一个阶段,某种无形的神秘元素又开始运转起神奇的小齿轮和具有魔力的轮子。那根银线并未永远松弛,那只金碗也没有彻底破碎。可同时,灵魂去哪里了呢?

然而,除了这些必然的结论外,从先验的角度看,某种原因一定会导致某种结果——即众所周知的这类机能暂停的病例,自然一定会时常导致过早埋葬现象——除了这一点,我们有直接的医疗证据和普通实例来证实,许多这样的埋葬的确发生过。有必要的话,我马上就能找出一百个真实例子。其中有一例非常值得注意,这件事或许对我的一些读者来说历历在目,它发生在不久以前,事发地点在附近的巴尔的摩市,该事件引起了令人痛苦的、强烈的、而且是广泛的震惊。一位非常令人尊重的市民——他是著名的律师,也是国会议员——他的妻子突然患上一种急性的怪病,这病症使医生们彻底地束手无策。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后死了,或者被认为是死了。事实上,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实际上并没有死亡。她表现出死亡的一切正常迹象。脸部呈现出通常的萎缩而凹陷的轮廓,嘴唇也是常有的大理石般的苍白,眼睛毫无光泽,身体冰凉,脉搏也停止了跳动。过了三天,尸体还没有被埋葬。在这三天里,尸体变得石头般僵硬。总之,人们催促要马上办葬礼,因为大家认为尸体很快就要腐烂了。

这位女士就停放在她家族的墓窟,此后三年里没人打开过。后来,要开启墓穴放一个石棺进去。但是,哎呀!这位丈夫将面临着怎样的恐怖啊!他要亲自打开那扇门!当大门向外转开时,一样白色而可怕的东西咔嗒咔嗒地响着掉在他怀里。那是他妻子的残骸,包在尚未发霉的裹尸布里。

经过缜密的调查,大家认为,很明显,她在被埋葬后的两天内又复活了;然后她在棺材里挣扎着,使棺材从支架、或者是从搁板上掉落下来,棺材因此而破裂,使得她挣脱出来。有人无意中留了盏灌满了煤油的灯在墓穴中,灯被发现时煤油已耗尽;不过,它也许是由于蒸发而耗完的。在走下那可怕的墓窟的阶梯的最上头,有一块很大的棺材碎片,从这一点看,她似乎曾竭力用它来敲铁门,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过后,由于极度的恐惧,她也许晕厥了,或者可能就死了;而且在跌倒的过程中,她的裹尸布缠在了某个向内突起的铁制物体上。就这样,她保持着直立状态,然后腐烂掉。

1810年,法国发生了一起活埋事件,此事的诸多情形有助于证实一个观点,即事实确实比小说更离奇。故事的女主人公是维克托里娜·拉福加德小姐,一位出自名门的年轻姑娘。她富有,而且非常漂亮。在她众多的追求者中,有一位名叫朱利安·博叙埃的巴黎穷文人,或者说是穷记者。他的才华与亲切和善的个性引起了这位女继承人的关注,他似乎真的被她深爱着。但姑娘与生俱来的骄傲使她最终决定拒绝记者的求婚,和一位名叫雷奈勒先生结了婚。雷奈勒先生是一位银行家,也是一名颇有名声的外交能手。然而,婚后,这位绅士忽视她,或许更确切地说甚至还虐待她。和他一起过了几年悲惨的生活后,她死了,——至少她的状态是那么接近死亡,骗过了任何见到她的人。她被埋葬了——不是在墓窟,而是在她出生的乡村,在一个普通的坟墓里。她的恋人满心绝望,但依然沉浸在深切的爱的回忆中,他从首都来到这乡村所处的僻远地带,怀着浪漫的企图,想挖出那具尸体,拿走她一缕秀发。他到了墓地,午夜时分他挖出了棺材,打开它,并开始取头发。这时,他被那双睁开的迷人双眸吸引住。事实上,那位女士是被活埋的。她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消逝,在恋人的抚摩下,她从被人误解为是死亡的昏睡中苏醒。他疯狂地背着她来到了自己在乡村的住所,并凭着丰富的医学知识给她服用了一些很有效的补药。最后,她复活了,并认出了救她的人。她依然和他住在一起,直到逐渐地彻底恢复元气。女人少有铁石心肠的,这爱的最后一课足以打动她的心。于是,她将心交给了博叙埃,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而是对丈夫隐瞒了自己复活的消息,和恋人一起私奔到美国。二十年后,两人返回法国,以为时间已经大大改变了女人的容颜,朋友们不会认出她。但是他们错了。因为,实际上,雷奈勒先生一眼就认出了她,并要认领妻子。她拒绝了,于是法庭判决支持她的拒绝,认为由于这一奇特情形已持续了很久,他作为丈夫的权利已不仅合理而且合法地终止了。

莱比锡的《外科医学杂志》是一份很有权威和质量的期刊,一些美国书商总是很愿意翻译并重印它,该刊在最近一期中就登载了一件具有上述特点的非常令人忧伤的事件。

一位身材高大、健康强壮的炮兵军官从一匹失控的马上摔下来,头部严重撞伤,他当场失去了知觉,颅骨轻微骨折,但医生发现它没有导致生命危险。开颅手术很成功。他被放了血,而且还采用了很多其他的常规救治措施。然而,他却慢慢陷入了一种越来越令人绝望的昏迷状态中,最后被确认为已经死亡。

当时天气很暖和,他就被仓促地埋在了一个公墓里。他是在星期四下葬的。随后的那个星期天,公墓像往常一样游人拥挤。中午时分,一个农夫说了一段话,激起了强烈的骚动。农夫说当他坐在那位军官的坟头时,他清楚地感到地面在震动,好像下面有人在挣扎似的。起初没有人把那农夫的话当真;但是他表露出明显的恐惧,而且固执地一再坚持自己的说法,这最终对人群发生了作用。人们很快拿来铁锹,不到几分钟时间就挖开了坟墓,原来那墓穴本来就挖得很浅,很让人觉得寒碜。这时,军官的头露了出来,当时,他看上去是死了的样子,但是他在棺材里几乎坐直了身体,在猛烈的挣扎中,棺材的盖子都被他顶起了一部分。

于是他立刻被送往最近的医院,院方认为他依然活着,尽管正处于昏厥状态。几个小时后,他苏醒了,还认得出他的熟人,而且还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在坟墓里所遭的罪。

从他所讲述的来看,情况显然是这样的,他被埋葬后,肯定有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是清醒的,然后就陷入了麻木。坟墓挖得很草率,而且很疏松,盖上的土又极其具有渗透性。这样,就透进了必要的空气。他听到头上有人群的脚步声,就拼命地让别人听到他的动静。他说,可能就是墓地的喧闹,才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但是他一醒,就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恐怖的境地。

根据记录,这位病人状态不错,从一定程度来看,似乎能完全康复,但是他却成了骗人的医学实验的受害者。医生对他采取了电击疗法,一次猛烈的电击后他突然昏迷——电击疗法有时候是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发生,然后就再没有醒来。

不过,提到电击疗法,我想起了相关的一件著名的、非常离奇的活埋事件。当时,该疗法使伦敦的一位被埋了两天的年轻律师恢复了元气。此事发生在1831年,当时,无论在什么情形下谈起它,都能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响。

那位名叫爱德华·斯特普尔顿的病人明显死于由斑疹伤寒而起的高烧,还有并发的一种不知名的病症。后者引起了治疗大夫的好奇心。对于他表面的死亡,医生请求他的亲朋同意进行验尸检查,但是遭到了拒绝。像往常一样,既然请求被拒绝,医生们就决定挖出尸体,再悄悄地、从容不迫地解剖它。在和伦敦众多掘墓团伙中的一家谈妥后,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就绪。于是,葬礼后的第三个夜晚,那具尸体被人从八英尺深的墓穴中掘出,置放在一家私人医院的手术室里。

尸体腹部上被长长地切了一刀,看到尸体依然新鲜,外表没有腐烂,解剖者便想到了使用电击疗法。试验一个接着一个,除了通常的结果外,解剖者没有发现任何特异之处,除了有一两次,尸体的抽搐比一般的抽搐更显得有生命迹象。

夜已很深,都快到黎明了,最后,众人认为最好立刻就进行解剖。但是一位医学学生特别希望能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坚持要在胸部肌肉上进行一次电击。于是他们在胸腔上草草地切了个口子,匆匆接上电线,这时,病人突然以急促但并不是抽搐的动作从手术台上站起来,走到地板中央,紧张地环顾了几秒钟,然后——他说话了。他说的话人们很难听明白,但却是一字一词的,音节也十分清晰。说完后,他重重地倒在地板上。

一时间,大家都吓呆了——但情况紧急,使他们很快恢复了理智。看来,斯特普尔顿先生还活着,尽管他处于昏迷状态。众人赶紧给他用药,使他苏醒过来,并很快恢复了健康,回到了朋友们身边——不过一开始并没有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复活的事,直到不再担心他旧病复发为止。朋友们的震惊——他们的狂喜和惊讶——是可以想象的。

然而,这事最令人惊讶的奇特之处,是斯特普尔顿先生自己讲述的那段话。他声称自己在整个过程中并不是完全麻木的——在迟钝而模糊的感觉中,他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从他被医生宣判死亡起,一直到他晕厥后倒在医院的地板上。他认出解剖室时曾经竭尽全力说出话来,可却无人能听见,那句话就是“我还活着。”

这类事例可以很轻松地就找到许多,但是我不打算再讲了。因为事实上,我们没必要用这些来确证过早埋葬的事实的确存在。我们从这类事例中想到,其实我们很少有能力察觉这样的情况,因此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事情在我们并不知晓的情况下也许在频繁发生。实际上,墓地被挖掘——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或以何等规模——时,人们总会发现那些残骸摆着令人生疑和恐惧的姿态。

这种怀疑真的很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是厄运!也许我们不用犹豫就可以这样断言,没有任何事比过早埋葬能对肉体和精神产生更可怕的极度痛苦:人的肺部要经受无法承担的压力,潮湿的土壤令人窒息,身体紧贴裹尸布,被狭窄坚硬的空间包裹,纯粹黑夜般的漆黑,寂静就像海一般地席卷而来,那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终极征服者蠕虫——这一切,再加想到上面的空气和青草,想到亲爱的朋友们如果知道这情况就会飞身来解救自己,同时又意识到他们永远没法得知,知道我们无望的命运就是真正的死亡,我认为,所有这些想法,给依然跳动的心灵带来了可怕而无法忍受的恐惧,为此,就是最勇敢无畏的想象都一定会畏缩。我们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痛苦折磨,这种地狱最深处的恐惧,我们做梦都想不到它的一半。因此,所有关于这话题的叙述都令人产生深刻的兴趣。然而,在话题本身令人肃穆敬畏的气氛中,这兴趣完全并尤其依赖于我们对相关事件真实性的深信不疑。我现在要讲述的就是我亲身了解的——是我自己真实的个人经历。

有好几年,我一直遭受一种奇怪病症的折磨,在没有其他更确切名称的情况下,医生称其为强直性昏厥。尽管此病的直接和诱发因素、甚至实际的诊断仍然很令人费解,但是它明显的和表面的特征人们却相当了解。它的变异似乎主要体现在程度的轻重上。有时候,病人在过度的嗜睡状态下,只躺了一天或者更短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失去知觉,看上去一动不动,但还能依稀察觉其心脏的跳动,身体的温热尚存,面颊中央有轻微的血色,而且如果用镜子贴近嘴唇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肺部有迟钝的、不均匀的、而且是缓慢不定的运动。然而有时候,这种迷睡状态会持续几周——甚至几个月。这时,最细致的观察和最严密的医学测试都无法分辨出在患者病发状态和我们所认为的完全死亡之间的实际差异。很多情况下,他被朋友们从过早埋葬的厄运中拯救出来,不过这只是因为朋友们了解他以往曾经有过强直性昏厥的情况,从而会进一步产生怀疑,最重要的是,这怀疑是因为他身上没有出现腐烂迹象所引发的。幸好,这种病情的发展很缓慢。虽然它最初的发作引人注目,但症状并不明显。紧接着,病情发作变得越来越明显,持续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在这种情况下,就存在着不能被埋葬的主要理由。那些第一次发作就意外地显示出极端症状的不幸者,几乎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活生生地送进坟墓。

我自己的病情和那些医学书上所提到的没有太大的不同。有时候,没有任何明显原因我就会倒下去,然后一点一点地陷入一种半是昏厥半是沉睡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没有痛觉,没法动弹,或确切地说,是没法思考,只有一种的生命意识,能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些围在我床边的人的存在。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我突然又从这种病发状态中完全恢复知觉。有的时候,我会迅速而剧烈地被病情击倒。我感觉恶心、麻木、冰凉而且晕眩,接着立刻就倒在地上。然后,好几个星期里,一切都是空虚、黑暗、沉寂,四周空无一物,只有完全的毁灭。然而,我从这样的发作中醒过来,其复苏之缓慢与发作之骤然成正比,就好像孤独失所的乞丐在寂静而漫长的冬夜游荡在街巷,最后迎来了黎明一样——之前的一切是那么缓慢,那么令人疲倦,而突然间,灵魂的曙光重又归来,这时候又那么令人愉悦。

然而,除了迷睡的倾向,我的健康状况总的看来还不错;我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遭受着一种普遍疾病的打击——除非我通常的睡眠中的特殊表现会真地被人看作是病发所致。当我从沉睡中醒过来时,我没法一下子完全恢复知觉,而且在好几分钟时间里,我依然很恍惚和迷惑,总体的智力,尤其是记忆力,还处于一种彻底的中止状态。

我的整个感受中并没有肉体上的疼痛,但精神上的困扰却是无穷的。我的想象力变得很恐怖,还说着“关于蠕虫、坟墓和墓志铭”的话。我迷失在死亡的幻想里,过早埋葬的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我为之战栗的可怕危险日夜折磨着我。对于死亡,思绪的折磨令我难以忍受,而对于过早埋葬,这痛苦就达到了极端。当冷酷的黑暗覆盖世界时,我在自己恐怖的念头中战栗,就像灵车上颤动的羽毛。当我的本性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失眠时,我得挣扎着入睡,因为一想起醒来时可能会发现自己躺在坟墓中,我就不寒而栗。而且当我最终沉入睡眠时,这也只是一下子冲进了一个幻象的世界,在那里,那个被埋葬的念头张着巨大的、黑色的、幽暗的翅膀,盘旋着,凌驾在上空。

从那些在梦中压抑着我的无数阴郁意象中,我只挑选了独一无二的一个记录于此。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种全身僵硬的昏厥,它滞留的时间和发病的程度超乎寻常。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我的前额,然后一个不耐烦的、急促不清的声音在我耳畔说着“起来!”

我坐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我看不到让我起来的那个人,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昏厥的,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躺在哪里。我一动不动,努力地回忆着,那凉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躁地摇着,然后那急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起来!我不是让你起来吗?”

“那你,”我问,“是谁?”

“我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无名无姓,”那声音很悲哀地回答我,“我过去是人,但现在是鬼。我过去很无情,但现在很慈悲。你一定感到我在发抖——我说话时牙齿打颤,但这不是因为冰冷的夜晚——这无尽的黑夜,而是这恐惧是令我无法忍受。你怎么还能这样平静地睡?这些剧烈疼痛的呻吟使我无法安睡。这些景象我承受不了。起来!和我一起去外面的黑夜,让我为你打开坟墓。这难道不是痛苦的景象吗?——看呀!”

我看了;那个无形的人依然抓着我的手腕,他已经打开了全人类的坟墓;每个坟墓散发出腐尸微弱的磷光,于是我能看到最深处,看到那里裹着尸布的尸体,它们和蠕虫一起沉浸在忧伤而肃穆的深睡中。可是,唉!真正沉睡的却比那些根本没有入睡的少千百万;那里有微弱的挣扎,那里弥漫着忧伤的不安,从那无数深深的坑洞里,从被埋葬人的裹尸布上,传来了忧郁的沙沙声。在那些似乎在宁静长眠的人当中,我看到很多人都改变了最初下葬时那僵直不安的样子,程度或轻或重。在我盯着看时,那声音又对我说:

“难道这不是——哦!难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怜悯的景象吗?”可是没等我找到回答的话语,那个身影已松开我的手腕,磷光熄灭了,所有的坟墓都猛地合上了,从坟墓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喧嚣,不断重复着:“难道这不是——哦,上帝,难道这不是令人怜悯的景象吗?”

类似这样的幻象在夜晚呈现出来,日益将它们可怕的影响渗入我清醒的时日中。我的神经变得极为衰弱,于是我屈服于无尽的恐慌。我不敢驾车,不敢走路,不敢沉溺于任何要让我离开家的活动。事实上,当那些知道我有强直性昏厥倾向的人不在身边时,我就不敢再信任自己,害怕一旦陷入了一次寻常的发作中,就会在真实情况被确诊前遭埋葬。我怀疑最亲近的朋友的关心和忠诚。我害怕,一旦我陷入了比往常时间更长的昏厥中,他们或许会被人说服,认为我不会恢复了。我甚至担心,在我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后,他们说不定会乐于将任何延长了的发作作为彻底摆脱我的充足理由。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用最严肃的诺言向我保证都没用。我强迫他们发出最庄重的誓言,保证无论怎样他们都不会埋了我,除非腐烂已经蔓延到不能再保留尸体。但即使如此,我极度的恐惧还是听不进任何劝说——不接受任何安慰。我开始实施一系列精心的防范措施。此外,我让人把家族的墓穴造得可以从里面轻易地打开。只要在那根长长的,伸入墓穴的杠杆上轻轻一摁,它就会让铁门很快向后转开。我还在那里做了安排,让空气和光自由进入,并放置了盛有食物和水的容器,我从棺材里就能伸手拿到。棺材里面垫得温暖而柔软,上面的盖子和地下室铁门遵循一样的开启原则,还添加了弹簧,确保连身体最微弱的运动都足以自由操纵它。除了这些,坟墓的顶上还吊着一个很大的铃,那条绳子被设计成能伸进棺材的一个洞口,就这样,绳子可以被系在尸体的一只手上。但是,唉!与人类的命运抗衡有什么用呢?甚至连这些设计精良的安全设施,都不足以把经受这些宿命折磨的不幸之人从最深的活埋痛苦中解救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像以往经常发生的那样,它来了——我发现自己从彻底的无意识中进入了第一次微弱而模糊的生存感觉。慢慢地——像龟行那么缓慢地——精神黎明那微微的曙光来临了。我感到一阵迟钝的不安,漠然忍受着麻木的疼痛。没有焦虑——没有希望——没有努力。然后,过了一个漫长的间歇,耳边响起一阵铃响;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肢端有了一阵刺痛和麻痒感;然后是一阵仿佛遥遥无期的舒适的静止,在此期间清醒感正挣扎着进入思想;接着,又是短暂地陷入了麻木状态;然后就猛地醒来了。最后,一个眼皮上有轻轻的颤动,很快地,又是一阵电击的恐惧,它强烈而模糊,把血液汹涌地从太阳穴输送到心脏。这时,我才第一次积极地努力思考,然后首次试图回想起什么。然后,出现了局部而短暂的记忆。这时,记忆掌握了控制权,从一定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状态。我感到自己不是从普通的睡眠中醒来,回想起我遭遇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一阵冲动巨浪般袭来,我震颤的灵魂被那可怕的危险压垮了——被那个幽灵般盘桓不去的念头压垮了。

被这种幻觉笼罩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我静止不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无法鼓起勇气移动自己。我不敢努力去确信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心中有声音在向我低语这是真的。一阵绝望——不像其他的痛苦所唤起的那种绝望——在长久的犹豫不定之后,只有绝望在激励着我开启那沉重的眼皮。我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完全的漆黑。我知道发作过去了,知道自己的病症危机早已离去。我知道自己已彻底恢复了视觉功能。可是周围很黑,全黑的,黑夜般强烈而彻底的昏暗始终持续着。

我竭力想叫喊;嘴唇和干涩的舌头痉挛着一起用劲,但空洞的肺部发不出声音来,它似乎被覆在上面大山一般的重量所压,我喘着粗气,每一次挣扎着大口吸气时,心都怦怦直跳。

在企图大声喊叫的努力中,下巴动了动,让我感觉到它们被绑了起来,就像平常对死者所做的一样。我也觉得自己躺在某个坚硬的东西上;而且,我的两侧也有一种类似的被紧紧包裹的感觉。到那时,我还没有试着动一动我的四肢,此刻我猛地举起一直是手腕交叉地摆在那里的双臂。我的双手碰到了坚硬的木质材料,它在我脸部上面不超过六英寸的地方。最后,我不再怀疑自己是躺在一个棺材里。

这时,在我经历的这所有无尽的痛苦中,一个甜美的天使般的希望出现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防范措施。我扭动身体,间歇地用力想顶开棺材盖:它没动。我动了动手腕想拉系铃的绳子:没有找到它。这时,这安慰永远地飞走了,而更严酷的绝望笼罩着我;因为我禁不住想到我自己精心准备的软垫子也没了。接着,我的鼻子也突然闻到了一种强烈而特殊的潮湿泥土的气息。我的结论是不可反驳的,我没有在家族墓穴里,我陷入昏厥时并没在家——周围是陌生人——什么时候,或是怎么昏厥的,我都记不得了——是那些陌生人把我像狗一样埋了起来——然后把我钉在普通的棺材里——并将它扔进了深深地、深深地,而且是永远地扔进了某个普通而不知名的墓地。

这可怕的结论进入了我心灵的最深处,我又一次地挣扎着想大声喊叫。这次我成功了。一声悠长、狂野、持续而痛苦的尖厉叫喊或是嚎叫在黑夜的地底回荡。

“喂!喂,这里!”一个粗哑的声音回答道。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声音说。

“别吵了!”第三个声音响起来。

“你这样狂叫是什么意思,像只野猫似的?”第四个声音说道。于是,我被一伙长相粗野的人抓着,并被胡乱地摇晃了好几分钟。他们没有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因为我喊叫时已经彻底醒了——但是他们让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这事发生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附近。我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沿詹姆斯河岸下游走了几英里去打猎。夜晚来临时,我们遇到了一场暴雨。河边停着一只小型的单桅帆船,船舱里装载着花园用的肥土,这为我们提供了唯一可躲雨的地方。我们就充分地利用了它,并在那里过了夜。我在船仅有的两个铺位中的一个上睡下了——重量六七十吨的单桅帆船上的铺位是怎么样的就可想而知了。我躺的那个位置还没有床垫。它的最大宽度是十八英寸,从底部到头上的甲板处的距离也一模一样。我发现要把自己塞进去异常困难。但是,我还是睡得很熟。因为没有做梦,没有做噩梦,我醒来时的所有幻觉自然都因我周围的环境而起,来自我惯有的思维倾向,来自——这我也暗示过了——感官恢复时的困难,尤其是要在沉睡醒来后很长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记忆。那些摇醒我的人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以及卸货工人。泥土的气味就是装载物自身发出来的。我下巴上的绷带是一块丝绸手帕,我用它来代替常用的睡帽包头的。

然而,我当时承受的折磨无疑和真的坟墓没什么两样。它们很可怕——实在太可怕了;但事情总是否极泰来。因为这过度的惊吓使我精神必然产生剧烈反应,我的心灵得到了调整——获得了平衡。于是我出国旅行,我做大量的锻炼,呼吸着天空自由的空气。我思考着其他的问题,而不是死亡。我扔掉了医学书,焚烧了“巴肯”[2],不再阅读《夜思》[3],不读关于墓地的浮夸诗文,不看鬼怪故事——例如本篇。总之,我变了个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从那个难忘的夜晚以后,我彻底抛开了自己那令人恐怖的担忧,我的强直性昏厥病症也随之消失了,也许,对于这一病症,前者与其说是结果,倒毋宁说是起因。

有时候,即使在冷静的理智看来,我们悲哀的人性世界或许也会和地狱很相像,但人类的想象并不是能泰然探索每一个洞穴的卡拉蒂丝。唉!大量关于埋葬的恐怖事件并不能完全被当作奇思怪想,但是,就像陪着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4]航行的那些魔鬼,他们肯定得睡觉,要不他们就吞噬了我们——必须让他们沉睡,否则我们就完蛋。[5]

(张琼译)


[1] 指拿破仑军队于1812年远征俄国,撤退时强渡别列茨那河。

[2] 威廉·巴肯的《家庭医学》是当时最流行的医学参考书,在1769至1854年间共印29版。

[3] 即英国诗人爱德华·扬格(1683—1765)所著长诗《哀怨,或关于生命、死亡和永生的夜思》。

[4] 今称阿姆河。

[5] 坡在这里暗指威廉·贝克福德的《瓦特克》(1798),书中的主人公国王瓦特克在其女巫母亲的影响下成了魔王地狱迷宫里的迷途之魂。坡在这里间接提到这个故事,是他从华莱士的小说《斯坦利》(1838)中读到的,书中还有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航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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