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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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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英奇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巡捕房的唐震云打电话,但接线员告诉她,唐探长和梁探长还没回来。于是,她只能转而给哥哥打电话,但结果被告知哥哥已经回家了。看来,也只能等他们两个回来再说了。她在电话机前,忐忑不安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自己安下心来。

她想,现在已经晚上5点半了,不管怎样,先把饭菜烧好。哥哥最近有点喜欢门口小店卖的老白酒,她琢磨着过几天,等事情结束后,把酒糟拿出来,自己酿一些,也好让震云尝尝他们的家传手艺。她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半小时不到,几个简单的小菜就做好了。这时,那张照片又一次在她眼前闪过,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是这个人。不过,如此一来,很多事都解释得通了,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美云。她到底去了哪里?她会不会跟孙梅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回家前,她已经把老张编辑给她的那张照片拿去照相馆放大了,她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她只是想把照片放大后再看一遍,她不想冤枉任何人,而且她突然觉得,那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身边最好……

咚咚咚,有人敲门。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她来不及解下围裙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开门,她现在急于见到哥哥,急于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哥哥,然而,当她打开门时,她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夏小姐,我是来借电话的,我家的电话坏了……”

声音还是一如往常。如果是平时看见这个人,她一定会很爽快地开门让那人进来,然后一边还会跟这人聊几句家常,但今天,她禁不住犹豫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夏小姐……”那人又开口了。

到底要不要让他进来?

“好吧,请进……”她终于挤出一个笑容,把门开大了。

那个人进了门。

“电话在楼梯口。”她尽量让自己说话跟平时一样。

那人向楼道走去。她望着此人的背影,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现在,她只希望这个人能尽快打完电话后离开,因为她的枪在自己的房间,而菜刀在走廊的另一头,她必须得越过这个人,才能到达厨房。然而,她现在不敢从这个人身边走过。所以说,如果现在这个人突然朝她扑来,她手边没有一件可以抵抗的武器。

她只期待,就在开门的那瞬间,没有暴露太多。

然而,她今天的态度肯定跟平时不一样。

他们家的电话真的坏了吗?她禁不住屏息倾听。没有说话声。那个人没在打电话。她决定壮起胆子去看看。

她走出客堂,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糟了,他果然没有打电话。她的心往下一沉,那他来干什么?难道他已经发现她知道真相了!一定是的!

她转身立即冲向客堂,她准备从大门逃出去,但就在她跨入客堂的一瞬间,有人从她身后抓住了她的头发,当她回过头去时,她从来没这么恐惧过,她从来没想过,那张熟悉的脸会变成现在这样。对,是他!果然是他!

“啊──”她尖叫了起来,她希望邻居听见她的叫声,并且,她开始反抗,踢打那人的身体,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头上重重挨了一拳,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唐震云到家时,发现夏漠双手叉着腰,一脸不耐烦地在家门口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说话。

“你们下午去了哪里?!”夏漠很不客气,像在质问对方,唐震云还是第一次见夏漠用这种态度跟别人说话。在他的印象中,夏漠说话永远是软绵绵的,有时还带点冷嘲热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丝不祥的预兆掠过他的心头,会不会是英奇出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细问,便跨进了门。英奇没有像往常那样迎出来,他跑到楼上,二楼亭子间的门关着,他敲了几下,没见人来开门,他又跑到晒台上,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她上哪儿去了?他心头再次掠过一丝不安。

他急忙奔下楼。

那名年轻女子正在说话:“……我们去了精神病院,在那里,那个疯子突然发作,掐了我的脖子,”她指指自己的脖子,那里确实有两道红色的淤青,“也是我不好,我用《朱雀堂》这本书刺激了他,后来,医院的人把他绑起来了,付小姐把我们送到了走廊上,英奇让我在旁边坐着休息一下,我看见她跟那个付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她们说完,英奇就把我送了回来,她说她还要去一次张编辑那里,因为他可能知道付鸿文过去的事……”

“你知道怎么联系这位张编辑吗?”夏漠冷冰冰地问道。

她有点不情愿地点头,“我有他女儿的电话号码。”

“快把电话告诉我!”

那年轻女子说了一个电话号码,“她其实刚刚已经回来了,因为她给我打过电话,问我有没有好一点,她还带了水果送给我,她人真好,你一点都不像她!”年轻女子说到最后,狠狠瞪了夏漠一眼。

“她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一个小时之前。5点一刻左右。当时她刚回来,她说她去了一趟照相馆,所以晚回来了。”

“照相馆?哪家照相馆?”夏漠大声道。

年轻女子再次朝他瞪眼,“能不能不要那么大声?!”

“是哪一家?!”夏漠相当不耐烦。

“就是附近的爱声照相馆!”

“好了,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年轻女子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到底怎么回事?英奇到哪儿去了?”唐震云急切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她到哪儿去了。这个时间,她不在家,这可不正常……”夏漠的声音有点发抖。

唐震云还从来没见夏漠如此慌乱过。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你还能再娶,我怎么办?”夏漠又道。

这算什么话!他刚想回敬对方,就听夏漠道:

“我现在就去照相馆。你留在这里等消息……不,是察看现场,如果她没出去,那就是有人来过……肯定有什么线索会留下……”

夏漠一边说,一边向前冲去。

英奇出事了!英奇出事了!唐震云的脑袋嗡嗡响。

可是,谁会害她?

他想到了楼道里的电话机。于是,他急忙扑过去,拨通了电话。他觉得应该先查一下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到哪里的。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原来她连续打了两个电话到巡捕房,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如果不是有急事,她不会打电话过去。她一定有事急于想告诉他们!

可是,如果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谁会知道她发现了什么?这时,夏漠刚刚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如果她没出门,那就是有人来过”。有人来过,那个人是专程来的吗?可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她是知情者?

他开始检查大门,大门上没有踢打的痕迹,门锁也完好无损。那人并非破门而入,而是英奇给他开了门。所以,他们应该彼此认识。如果她当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秘密,而这时,这个人正好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做?她肯定当时犹豫是不是要让那个人进来,对了,他忽然想到。即便她一句话不说,即便她在假装向对方微笑,可是就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刹那,她只要露出害怕的神情,对方也肯定能立即明白一切。

所以说,是凶手把英奇带走了。

慧安里那些裸体女尸的模样相继在他眼前晃过……

天哪,该怎么办?他一想到她可能将要遭受的一切,就急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连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怎么办?她会被带到哪儿去?她还活着吗?怎么办?她现在怎样了?他心急如焚地在客堂里转了两圈,随后冲向水池,他把冷水洒在自己的头上,并且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他强迫自己的脑子重新开始思考。

他想,假如凶手绑架了英奇,那他一定得有一个箱子,或者有一辆车,应该去门口问问,到底有没有人离开过……

他朝门口走去,忽然又站住。

这件事必须立即报告梁建,这不仅仅是因为梁建是他的搭档,而是因为,他现在需要帮手,他需要有更多的人帮他找到英奇。

他一分钟都不敢耽搁,立即拿起了电话。

梁建接到电话后,也是大为震惊,随即命令他在原地待命。他在极度焦虑中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二十分钟,等梁建带着十来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时,夏漠也正好回来。

“照相馆那边怎么说?”唐震云一见夏漠便冲了过去。

夏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极小的照片,“她是去扩大这张照片。给你们看看。”他飞速跑进屋,唐震云从没见他跑得那么快过,过了会儿,他拿出个放大镜来,“你仔细看看是谁。”

唐震云也顾不得身边的梁建了,直接抢了放大镜就看了起来。

“妈的!是那个房东!”他大声道。

“什么?!”梁建大吼一声,一把夺过了放大镜,唐震云连忙把照片递了过去,“妈的,真的是他!真没想到是他!”梁建的声音都变调了。

夏漠诧异地看着他们,“他就是那个房东?”

“当然是了!你不是见过那个人吗?!”唐震云道。

“我没看他的脸。也可能是他看到我,故意低下了头,或者背过身去了。噢,对了,他一直用手绢捂着脸,再说,我当时只注意了他的穿着,他戴着瓜皮小帽,穿着长衫,跟他平时在我们家隔壁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隔壁?”

“他不就是隔壁的赵先生吗?赵美云的父亲,你不是去过她家吗?”

唐震云再次愣住,但紧接着他就想起了原因,“我去她家的时候,他还没下班回家,所以我没见过他……这么说,就是他……”

梁建把照片翻了过来,“丽云赵恳摄于1912年8月4日。”他念道,“丽云,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梁丽云?是梁丽云吗?”唐震云道,“那是左屏的表姐。这么说,这个人就是……跟她表姐结婚的人,那他太太应该就是梁丽云?”他一时想不明白这件事,也没心思细想,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回英奇。“我这就去隔壁。”他一边说,一边冲出了门,现在他真后悔中午没给她打电话。他恨自己,如果他多关心她一点,那她就不会现在处于险境。英奇,英奇,你千万不要有事,如果有佛像,他真想跪下来磕一千个响头。

“你们几个跟着他。”他听见梁建在命令几个手下。

赵家空无一人。唐震云虽然早就料到对方不会在家里坐以待毙,但他还是不甘心。他把赵家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却一个人都没有。不仅没有赵恳的踪迹,连赵太太也不知所踪。难道赵太太,那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是那个男人的同谋?

赵家的房屋格局跟夏家一模一样。经过搜查,他发现二楼是赵太太的主卧,二楼亭子间是赵美云的房间,三楼是赵恳的房间,而三楼亭子间则是赵家小儿子的房间。赵恳的房间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衣柜里的衣服很少,看起来,他要不是另有住处,就是他陆续搬走了。赵太太的房间则跟普通家庭主妇的房间没多大两样,房间里摆满了衣服被褥和各种杂物,但还算干净整洁。

蓦然,墙上的一张全家福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全家福,其实是赵太太跟两个孩子的合影。他还是第一次仔细看这个女人的长相,那次,他来赵家找赵美云,赵太太只是跟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他从来没认真看过这个女人的长相,也根本没想到……她跟另一个人长得有点像……虽然那个人已经失踪了18年,虽然,那个人失踪时是个年轻女孩,而现在的赵太太是个未老先衰的中年妇人,无论是脸型身材发型还是衣着打扮,都相差太远,如果一个是活生生的人,另一个是照片的话,根本无法相信那是同一个人,但是,如果你看过那个人的照片,再看赵太太的照片,你就会发现……她们是同一个人,她们的五官特征几乎一模一样……

左屏。赵太太是左屏?!

这个念头让他脑子一阵眩晕。如果赵太太是左屏,那么,那副骸骨的主人又是谁呢?此时,左腾龙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左老头说,梁丽云在婚宴上跟温肃生说话,不,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们在眉来眼去……左屏又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

她知道温肃生的姑姑根本没钱,他们去北平结婚,根本不可能让温肃生重新开始,他骗了她。如果此时,她又发现,他在勾引她的表姐,她会怎么样?

梁丽云失踪了。她走得无影无踪……

他现在全明白了,他拿起照片冲下了楼。

夏英奇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有人在抽烟。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散发着霉味的木头地板上,在她的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写字。她猛然睁大了眼睛,我在哪儿?她轻声问自己。

她勉强支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多平方米的空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书桌。

那个男人似乎听见了响动,他转过身来。

即便是第二次看见他,她仍然吓得朝后退让了一下。

“醒了?”他道。

此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被这个是叫赵恳的人狠狠揍了一拳,然后被带到了这里。她的脸好像肿起来了,还隐隐作痛。

“这是……什么地方?”她低声问。

赵恳朝她笑了笑,“你说呢?”

“是慧安里25号?”

赵恳似乎有点意外,“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真的是这里吗?她再度环顾四周,她没发现任何能让她联想起旧日繁华的东西。现在这里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

屋子里只有她和他。

她想,哥哥和唐震云现在一定正在发疯般地找她,哥哥一定会去找李慧敏,李慧敏会把她下午的行踪告诉他,然后,他们一定会去那家照相馆,也一定会去找老张编辑,所以,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然而,假如这里就是四马路的慧安里25号的话,那这里就是他的屠场。他杀过很多人,想必也不会留下她的小命,只不过,不知道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所以她得尽量拖时间……

“我哥哥说……他们在四马路的慧安里发现了10具尸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吗?”她轻声问。她准备先找一个话题。

“是的。”

那个人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她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不是也准备杀了我?”她道。

“是的。不过,在这之前,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警察根本没注意过我,没人知道是我,你怎么会知道?”他侧过身子注视着她。

这个人没戴帽子,他的秃顶在灯光下变得非常明显,他稀疏的头发呈钱币状分布,远远望去,就像在头上贴了几十个硬币。

“我之前从来没怀疑过你,赵先生……”她努力移开目光,她知道,他很在意他的头发,她不想让他发现,她正在看他的头。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是因为一本书。”

“一本书?”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也许有些事,他并不清楚,比如孙梅和那本书的事。

“你知道吗……美云和孙梅她们经常去2号的李家,李家的妹妹李慧敏曾经在美云学校的图书馆工作。李慧敏喜欢搜集旧书,她那里有一本叫作《朱雀堂》的旧书,有一次,她把故事说给那几个女孩听,孙梅显得特别感兴趣,后来,她还把那本书偷回了家……”

“《朱雀堂》……”赵恳呵呵笑了两声。

“是您的旧作。可惜我没有拜读过。但我让李慧敏把书的内容复述给我听过,我当时就觉得书的作者可能跟我哥哥的案子有关。因为书里的一些杀人的……手法,跟那件案子很相似,就像是很多年前,有人在计划一件事,随后慢慢地将它付诸实现……”她试探地停顿了片刻,见他没反应,才接着往下说,“于是,我就通过李慧敏找到那家出版社,随后又找到当年负责出版该书的老编辑付鸿文。我还去精神病院看过他。他是您的父亲,对吗?”

赵恳没说话。

“您的父亲,最近恢复得不错。”她又撒个谎,“他那天对我说了很多,我提起您那本书的时候,他还很激动……”

赵恳别过头去,冷哼了一声,“他恢复正常了吗?”

“他至少记起了很多事,他说他当年在长三堂子,跟你母亲一见钟情,随后,就决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他们两情相悦……”

“哈!”赵恳尖锐地嚷了一声。

“他说要不是因为他父亲阻拦,他一定会接她进门,让她一辈子过上好日子,他好像很后悔,他一直说,百事孝为先,百事孝为先,他说他当初就是因为太孝顺了,所以才会让事情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赵恳听到这里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就是他说的话?!啊!!”他喝道。

她吓得连忙闭上嘴,生怕他一时生气朝她扑过来。

他怒气冲冲地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妈的!通通是狗屁!他根本把她当垃圾!”他愤愤不平地吼道,随即朝她冲了过来,“你知道我跟我妈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妈是什么人吗?你摸摸我的头,你摸摸我的头……”他突然在她面前跪下,低下头让她看他坑坑洼洼的秃脑袋。

她忍住恐惧和恶心,勉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李慧敏告诉了我书的内容……所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把我卖了,我妈把我卖了。”他盯着她的脸大声道。

“……日子不好过……对吧……”她轻声道,心里却在想着,是不是该接下去说点让他高兴的事?“……额……不管怎么样,你报了仇。你让你父亲付出了代价,他现在失去一切……”

赵恳阴沉地朝她一笑,“对,你说的对……”他终于慢慢又站了起来,“我终于报了仇,自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能做很多事……”他又慢慢踱向他的书桌,她隐约看见桌上摊着几张纸,看起来他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他对我说,他好心赏识你的才华,为你出版书,春节还把你叫到家里来过年,但是你却把他的太太从楼上推了下去,你还攻击了他,你还把那本书放在书桌上向他挑衅,你还故意去他所在的出版社上班……”

赵恳像女人那样格格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儿子攀了一门好亲事,我知道他为了不影响他儿子的婚事,不会把事情说出去,没错,我就是在挑衅他,我要他付出代价!凭什么,他可以这么对我?”

“他说你拿走了你留在他那里的所有资料和照片,但其实,你不知道,他那里还留着一张照片。”

这句话让赵恳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什么照片?”他问道。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妻子曾经寄信给过张编辑。

“你的妻子梁丽云曾经把你们的结婚照寄给老张编辑。因为他是媒人,而老张编辑后来去精神病院看望你父亲的时候,无意中提起了你,当然他并不知道你跟付鸿文的关系,他那天正好收到你妻子寄来的照片,就拿给你父亲看,你父亲把照片吞进了嘴里,他当然没咽到肚子里,要不然,他也不会把那张照片拿给我看了……”

赵恳皱起了眉头。

他果然不知道照片的事。

“你妻子应该不是现在的赵太太。”她道。

他冷哼一声,“那个贱女人!她居然在婚礼上跟她表妹的未婚夫眉来眼去,婚后还跟那个男人偷偷幽会,让我逮个正着!我本来也想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我们说好,婚礼后一周就去注册的,但是当我看见她看那个男人的眼神,我就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发誓这辈子要娶一个良家妇女……”他看着她,停顿了片刻,随后无奈地摊摊手,“我也没办法,那个贱婊子被我逮到后,居然还不服气,她还骂我,还骂我……”

那个女人一定骂他秃子,她想,而他自己对这两个字,根本就骂不出口,可见他有多在意那件事。她提醒自己要千万小心,千万不能提到头发、秃子这类词。要给他充分的尊重和同情。要让他知道,她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她认为他这么做,是情有可原。──天哪,不知道震云他们什么时候能赶来……

“……我妈过去是南京的名妓……”她道。

赵恳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她接着道:“我爹死后,她出卖了我们家,还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她后来如愿嫁到我们的仇家去当了姨太太,但那个男人对她不好,她就跟着那人的跟班来到了上海,然后那个人偷了她的珠宝,又把她卖到上海的下等妓院……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咸肉庄……我拿钱去赎她,还险些被她卖了……”她说这些往事只觉得心口发痛,眼睛发酸,“我只是想说……你那样对付鸿文……我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你没有杀他的儿女,你只是让亏欠你的人还债而已……”

赵恳看了她好一会儿,“想不到,夏小姐,你我居然是同命相连……”他回头环顾四周,“没错,我只是让欠我的人还债罢了。没错……”他细细品味着这句话,随后慢慢点头,“死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曾经对我恶言相向,都是一些碎嘴的女人……”

都是骂他秃子的女人吗?

“那孙梅呢?”她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是吗?”

“她是孙琳杀的。”赵恳露出几分遗憾,“其实我挺喜欢她的,她也挺喜欢我的,我本打算离婚后,就跟她在一起,因为,你说的没错,她有了我的孩子。而且我一直就想娶一个良家妇女。我很想要一个我自己的孩子,我想如果让我当父亲,我肯定比姓付的要称职得多……”

她一惊。那美云和中平呢?他们不是他的孩子?

他肯定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们?美云是我太太的拖油瓶,她带过来的,至于中平,是这里某个女人的。”他随意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大概是指某个被他杀死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死的时候,她儿子只有几个月,在那里哇哇乱哭,我就把他带回去了,我太太愿意收养他。”

也许那些女人说的不错,他们两夫妇根本不住在一起,所以他们不可能有孩子。所以说,那是不是意味着赵太太并非他的同谋?

“我知道孙梅一直跟她母亲不和……是她找上你的吗?”她问道。

“可以这么说。”他重新在椅子前坐下,“她有一天自己来找我。她说她知道我妈去了哪里。在那之前,她从美云那里听说我妈离家出走了……她过去经常来我家,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孙梅经常会跟她聊天。我不知道她们都聊了些什么,但我曾经在书里详细描绘过我妈的外貌和有些特征,孙梅如果看过那本书,应该知道那就是写我妈……如果她看到书里关于我的那些细节……尤其是我……”他指指他的头,“那她应该是猜到那本书是我写的。”他叹了口气,“因为我在那本书里表达了某种激烈的情绪,所以她认为是我杀了我妈,实际上我妈是病死的,她得病后,我就把她送到了这里,她就在这里等死,她倒是希望我杀了她,但我没有,我情愿看着她慢慢死去……”他邪恶地笑笑,“我告诉孙梅我没有杀她,而我跟孙琳也早就不是什么情人了。她当年在舞厅确实很风光,很漂亮,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就算她再美,我也不会跟她结婚,因为我从小就下决心,绝对不娶一个婊子。我要娶一个良家妇女。其实我十几年没碰过孙琳了,她满身是病,我才不会要她,而且,她也没能照顾好我的儿子。──孙梅听了这些就开始哭,说她妈对她有多不好……”他耸耸肩,“无论你信不信,我好多年没跟女人睡过觉了,自从学会杀人之后,就觉得没那种欲望了,不过,既然她那么主动,我也就没客气……”

“那只手……孙梅的手为什么会在垃圾堆里?”她记得哥哥就是因为在垃圾堆里发现那只手,才牵出了整件案子。

赵恳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我其实有时候不太了解这些女人都在想什么。本来,孙琳好像准备跟她女儿和好,她把孙梅带到这里,说要好好服侍她女儿,让她女儿顺利待产。她还跟我说,那是对我的补偿,所以有那么些天,她们好像处得不错,她甚至还带着孙梅去看过手上的皮肤病,但是……我想孙琳可能是装的……她其实心里恨透了孙梅……有一天她们突然吵了起来,孙琳就把她绑了起来,然后她死命打孙梅,她想把孩子打掉……”

“那只手……”

“她打了孙梅无数次,都没把孩子打下来,就崩溃了,她一怒之下勒死了孙梅,然后砍下了孙梅的手,因为孙梅对她说,她用那只手摸过我……她就气疯了,我认为孙梅本来就是要故意气她……这个没脑子的女人。”赵恳忽然提高了嗓门,“我真没想到,她会把手丢在垃圾堆里,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手已经不见了!……妈的,她坏了我的事!”

“孙琳杀了自己的女儿?还砍了她的手!”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她认为那只是孙宗喻的女儿!她认为她杀死了一个情敌……这个臭婊子,一辈子就是婊子!有一次她居然带着梅毒想跟我干!她想害死我吗!我给了她点颜色看看!”他咬牙切齿地说,“在那之后,她就开始胡来了……”见她一脸疑惑,他解释道,“她把男人带回来,人家揍她,干她,想对她怎么样就怎样,她就以此来挣钱……”

“孙琳坏了你的事,所以……是不是你毒死了她?”她问道。

赵恳朝她笑笑,“我去过她家,在她的茶里下了毒。”

“那个装砒霜的小瓶子是你故意丢在地上的吧?”

“没错。”

“你下毒的时候,她丈夫在吗?”

“在。他在睡觉。他醒的时候其实也跟睡着差不多。他没看见我。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是故意要避开我……”赵恳沉默了好久才接着说,“……我有点同情他,再也没比娶一个婊子更倒霉的事了……我曾经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梁丽云却骗了我……”

“你说你把你母亲送到了这里……可是我记得我哥说,他们在这里发现的尸体都是年轻人……”

“她死之后,我把她扔进了黄浦江。怕她寂寞,后来,我又把赵妈扔下去陪她了。”赵恳干笑了两声。

“赵妈?”

“我妈的娘姨,知道我为什么姓赵吗?”

“你跟她的姓?”她吃了一惊。

他点了点头,“她从小带着我,比我妈对我还好。我答应当她的儿子,所以后来我瞒着我妈,改了姓,只有她,对我的……”他再次避开了“秃头”两个字,“她没嘲笑过我,她一直说是我妈害了我,她还去庙里为我烧香,也弄过很多土方给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悲伤。

“那你为什么……”

“我妈死后,她整天哭哭啼啼地抱怨我,她这样总有一天会把我的事说出去,我只能……”他摇头叹息,“我把她打昏后,曾经犹豫过,我想救她,但我知道,我这么做是错的,她如果活下来,她会去到处乱说,所以我只能勒死了她……”

“那美云呢?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她问道,最初她对这件事感兴趣正是因为美云。

赵恳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我也在找她们。美云那天回来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可惜当时我很累,我没问清楚。”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我太太就是梁丽云的表妹,当年是她杀了那个戏子和梁丽云,我看着她,活活打死了那个女人,然后,我发现她要自杀,就救下了她,并为她处理了尸体。我们把那个戏子的尸体埋在了树林里,至于梁丽云,我就把她带到了这里……”他沉默了片刻,好像沉浸在了回忆中,过了大约三分钟,他才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接着道,“……从那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因为她害怕被抓,而且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她还是想生下来,她一个人倒也不是养不活那个孩子,只是,她当时需要一个精神支柱。而我,我答应我妈要带个好女人回来,所以我就把她带回来了……我没让我妈去参加婚礼,她不配……”

怪不得赵太太没有告发赵恳。她自己也有把柄在他的手里。

“她知道你的这些事吗?”她问道。

“她知道一些,但她从未参与,她那次杀人只是一时冲动……她其实人还不错……是个好女人……”他似乎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孙梅更不错,她是个处女,我本来打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就带她离开这里的……”他又叹了口气。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孙梅写给美云的信。

如果孙梅喜欢这个男人,那她会不会告诉美云,她要跟她好朋友的父亲远走高飞了?而美云是想到这事牵涉到自己的父亲所以才刻意避开唐震云的吗?对,一定是这样。美云当然也不会把这样的信拿给韵丽看。而从那以后,她就出走了,她不愿意回家,还发了一通脾气,把屋子里的相架都砸得粉碎。但她在那天上午曾经打来过电话,她内心还是有疑惑的吧。她想要求证,想向母亲求证,所以赵太太答应去见她,向她解释这一切。也许,赵太太因此就下了决心,她要带着一双儿女离开这个可怕的男人。因为她知道,一旦美云重新回到她们的家庭,难保有一天,这个男人不会对美云下手。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对,一定是这样。当然了,孙梅肯定也在信里提到了那本书,要不然美云不会去找慧敏打听那本书。

孙梅可能会说──“你父亲很有才华,那本书就是他写的,我看完这本书就爱上了他。”她当然不会告诉美云实情:她为了报复母亲,故意勾引母亲的情人,结果却不知不觉爱上了那个人。

但是……

“赵太太知道你跟孙梅的事吗?”

他忽然笑了出来,“她不知道。我跟孙梅约会都在这里。有一次让孙琳发现了,但我估计是孙梅故意把她引来的……”

“孙琳肯定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对吧?”她道。

“她的姐妹之一就死在这里。其实她有这边的钥匙。因为有时候,我会让她帮忙,我答应把那些女人的财物分给她一些,她需要钱,再说,她过去为我挨过打,我也用过她的钱……”

原来孙琳才是他的搭档。

她还想接着问,却看见赵恳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抽屉。

“夏小姐,我有个想法。”他道。

她仔细听着。

“本来我想杀了你的,但现在我觉得,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他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同命相连,我也没遇到过一个像你这么聪明漂亮,同时又明理的女人,你比孙梅可漂亮多了……”

这几句话听得她浑身发毛。

她知道他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她觉得被他玷污,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可惜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里,如果两人打起来,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她刚刚头部受过伤,她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夏小姐……”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他大概也看出了她眼里的惊恐之色,“你别怕,我不会杀你,我会好好对你,我非常喜欢你……”他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湿漉漉的手心里,眼看着他就要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去亲,她用尽力气挣脱。

“不,我已经订过亲了。我不能跟别人……”

那个男人根本没让她说话,那张脸忽然不由分说地向她的脸上挤压过来,她狠命想推开他,但他的力气比她大十倍,他的口水粘在她的脸上,他的双手则开始娴熟地在她身上摸索起来,她又羞又气,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她开始不顾一切地踢打挣扎。

“你放开我!!”她尖叫着,“你放开我!啊──”她扯开嗓子喊道,“你就是这么对那些女人的吗?你说你不要找个婊子,那你自己又是什么?!你自己是什么!你跟她们有什么两样?!”

刹那间,他停住了,他像石头一样在那里定住。他的脸,他那张刚刚还在笑的脸,骤然阴沉了下来。啪,他狠狠给了她一个嘴巴。

“你是什么东西!你敢教训我!”他朝她吼道,他的嘴几乎咬到她的耳朵。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伸出手指狠狠戳向他的眼睛。

“啊!”他嚎叫了一声,捂住眼睛身体缩成了一团。

她乘机向前爬出几步,迅速站了起来,随后她踉跄着冲到窗口。她朝窗外望去,外面灯红酒绿,一辆辆黄包车正载着客人跑进弄堂。这里果然是四马路。

赵恳捂着受伤的眼睛站了起来。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在朝她冷笑。

她心想,如果真的逼不得已,她宁愿跳下去,也不会便宜这个杀人狂。只不过,不知道窗子是否能及时打开。

赵恳又冷笑了一声,“好吧,你既然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就只能是另一种结果……”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朝她走过来。

她心头乱跳,开始慌里慌张地去开窗,但是这时她才发现,这扇木头窗子居然被封死了。眼看赵恳已经快走到她跟前,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慌得完全没了主意,虽然她从没见过那些女尸,但此时,她们被剃光头的模样还是飞一般掠过她的眼前,不,她不想变成她们那样,不想……

砰!一声巨响,门突然被撞开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赵恳怪叫一声,随即捂着腿摔倒在她面前的地上。她忍不住又朝后退了一退。

“啊,啊……”赵恳在地上惨叫。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门外飞一般地冲了进来。

“英奇!”有人在叫她。

她定睛一看正是唐震云,天哪!他终于来了。她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唐震云一个箭步朝她冲来,一把扶住了她,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她搂进了怀里。

她顿时全身松懈了下来,“震云……”她呻吟了一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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