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道听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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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间到了。

几个女佣陆续将一盘盘烹饪精美的菜肴端进了餐厅。

竺芳捧着一大锅菜粥从厨房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步伐要稳,她可不想把一锅热粥泼在自己身上。但不久之前,太太说的话,还是让她脑袋嗡嗡响。

夏春荣说的那些屁话真的是有所指吗?难道这女人知道她跟周子安的那段过往?

那张条子会不会是她写的?这么郑重其事地约她见面,多半是为了敲诈,可今天早上十点时,这女人明明就在自己的房间啊。

而且,依着这女人的脾气,如果知道什么事,恐怕会直接冲到面前扇自己耳光。写恐吓信,这可不像是她的为人。

可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

她本来是想赴约的,可今天偏偏不允许出门。九点的时候,她曾经偷偷溜到大门口,正好碰到守在那里的章九,后者劝她乖乖待在屋子里,要不然会让人起疑心的。章九说的有道理,所以她只能回来了。回来后,她有心查了查,家里的人都在。她实在想不明白,谁会写那张字条?难道是外人?可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秘密?

“今天吃菜粥吗?”二太太银娣在门口等着。

“是啊,二太太。”她才把大粥锅端进餐厅放上桌,二太太就急不可待地掀开了锅盖。

“嗯,好香。”银娣凑过去闻闻,脸上立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菜粥了。有没有加过黄豆和咸肉?”她用调羹在热气腾腾的粥锅里搅动着。

太太坐在银娣对面笑,“这就是你每天嚷嚷着要吃的咸肉菜粥啊?快给我盛一碗,也让我尝尝是什么味道。”

银娣连忙给太太盛了一碗,“要是再来根油条就更好了。”

太太笑,“哪有中午饭吃油条的。”她闻了闻菜粥,“还真香。”正好阿泰、梅琳和希云一起进来,太太朝他们招手,“快坐下,今天有好吃的菜粥。”

几个年轻人照例有说有笑地坐了下来。

“好吃是好吃,不过呢,吃粥不来点酱瓜,就觉得缺了点什么。阿芳,给我去拿点我平常吃的蜜汁老酱瓜。”

“酱瓜吃完了,太太。老黄瓜还没来得及出门买呢。”竺芳道。

夏太太叹气,“现在出门买点东西也不行,这事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时,女佣秀梅匆匆跑进了餐厅。

“周太太说她不吃了。”

“那就随便她吧!”夏太太冷冷道。

竺芳吩咐秀梅:“等会儿你再去问一声吧。”她话音刚落,老爷夏秋宜和那个姓唐的警察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个警察,她就莫名地紧张。

“咦?怎么不见姑姑他们?”老爷坐下后,问道。

她赶紧给老爷盛了碗粥。

太太白了老爷一眼,“她现在还有心思吃饭?你真的要赶他们走?”

老爷叹气,“我也不想这样,可有些事是宁可信其有。顶多另给他们找一处房子,反正他们要求也不高。”

“那不是浪费钱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反正她也是你家亲戚,一切随你。”太太别过头去问唐震云:“小唐,这事有点眉目了吗?”

“目前还没有。我还想去一趟周子安的公司。”

“我下午让章九送你过去。”老爷道,又吩咐秀梅,“去把姑小姐叫下来,就说我们等她吃饭。”

秀梅答应了一声,走出了餐厅。

“也不知道她肯不肯来吃饭。大姐的话真是太难听了。”太太道。

“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对于那位难伺候的大姐,老爷永远是这句话。

“你这话我都听腻了。”太太道。

“别多说了,你下午去给她赔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来,小唐,别客气,吃饭!”老爷劝着唐震云。

一听让太太赔不是,竺芳就生气。她记得太太刚进门的时候,这位不好惹的大姑子,也就是现在的周太太,每天都变着花样找茬闹事。因为是新媳妇,太太也不好跟她计较,即使明明被欺负了,也只能装作没事。那些年,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认了多少次错,也只有太太那种度量的人才能忍下来。当初夏春荣是这家里的大小姐,现在呢?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里的女主人现在是太太,她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她还让太太赔不是?她以为她是什么人?

“让我妈赔不是?凭什么?”梅琳也发话了,“我妈说什么了?”

夏秋宜看看自己的太太,不说话。

“你妈怎么回事?”梅琳挤了一下她身边的希云,“干吗总是没事找事?是不是忘了这家的女主人是谁了?你妈不是找了房子吗?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这几句话让希云的脸涨得通红,看得竺芳心疼不已。这梅琳,长得难看不算,嘴还特别尖。这明摆着跟希云没关系的事,干吗让她难堪?

“我妈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希云气恼地说。

“你要是结婚了,你妈会不会好点?”

希云拿起调羹,又放下,“反正我是不会嫁给那个姓赵的!舅妈,你不用赔不是。你别理她,她也是没办法。她已经把房子退了,她不住这里,还能住哪儿?”

太太淡淡一笑,“我给她赔个不是也没什么,她就是要找个台阶下。如果将来她要继续住在这里,咱们也不能结怨是不是?”

有时候,她真佩服太太的度量。怎么就那么能忍呢?

老爷这下放了心,笑嘻嘻地给太太夹菜,“还是我夫人识大体。”

太太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忽然站起走向门口,这时她才发现,姑小姐夏英奇正由走廊朝饭厅走来。太太走过去,热络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挽着姑小姐的胳臂,把她领了进来。

老爷看到姑小姐,也连忙站起,其余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姑姑,来来来,请进。”

老爷替姑小姐拉开椅子,看着她坐下,才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才刚进门就要被赶出去,这位姑小姐也真够倒霉的。不过,她倒看不出姑小姐有多生气或多沮丧。其实姑小姐的气度,让她想到了当初刚进门时的太太。那时候的太太虽然年轻,但一看就知道,是个万事心里都有主意的人。说实话,人人都说周子安怕老婆,可她觉得有时候老爷怕老婆更甚呢。自从二太太银娣进门后,老爷更是对太太言听计从。

这位姑小姐长得也不错,说话做事都挺有模有样的,如果她不是家里的长辈,太太保准会想着把她娶过来给阿泰少爷当媳妇。太太一直就想找个人管住阿泰少爷。可惜了。

竺芳给姑小姐盛了一碗粥。

“姑姑,你别多想,我会替你安排住处的。”老爷说道。

姑小姐笑起来,“不必浪费钱了。我跟哥哥贸然来这里,也是有些不妥。是我们当时没考虑清楚,我这几天就搬回去。”

“你要搬到哪儿去?”太太问。

“还是原先的那个地方。那里的房东太太人不错。”

太太就坐在姑小姐旁边,她拍拍姑小姐的手,“你离开也好,免得惹上晦气!我过几天就找人来念经,等这里的脏东西都没了,再请你住进来,你看好不好?”

当然喽,她知道太太说的是客套话,姑小姐也就当客气话来听,不会当真。

姑小姐笑着点头,“那我就先谢谢了。”

“之前大姐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也告诉过你,她本来脾气就差,又刚刚经历丧夫之痛,所以有点口不择言,我怕你住在这里,她又找你的麻烦。”

姑小姐朝太太微微一笑,“我知道她心里烦。我也希望这事能早日水落石出。听说这栋房子都已经被搜查过了?”姑小姐把问题丢给了那个警察。

那个警察之前一直在盯着她看,被她这么突然一问,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结果还是老爷代他回答了。

“是啊姑姑,都查过了,我和小唐把这里的每间屋子都查了个底朝天,连车库都查了,可是……”老爷摇头,“我看这东西八成已经不在这里了。”

“有这可能。”姓唐的警察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环顾四周,“正好现在大家都在,也免得我一个个查问了。你们能否告诉我,昨天晚饭后,你们都去了哪里?就从夏小姐开始吧。”他对姑小姐说。

“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你了,吃完晚饭我就回房睡了。”姑小姐道。

太太就坐在姑小姐身边,她跟着说:“晚饭后,我去了小客厅,我在那里看绣样。梅琳快结婚了,我让几个师傅分别送了绣样过来,秀梅在那里服侍过我。”

秀梅忙点头,“我在小客厅给太太铺纸磨墨,后来太太又让我给她送来了参茶。”

“我在书房打电话。有一笔生意要谈,耽搁不了。”老爷接着道。

“二太太,你呢?”警察问银娣。

银娣正在大口吃猪蹄,“我?”她放下猪蹄,满嘴都是油,想了一会儿道,“刘妈做了鱼丸汤,让我去尝个鲜,哎呦,那个鱼丸,做得真有嚼劲啊,老爷,那可是刚做出来的,跟后来吃就是不一样。刘妈人真好!”

“吃完晚饭,你又吃啊!你快成猪了!”夏太太笑道。

“我是为孩子着想,我希望孩子长得壮实些。”银娣拍拍肚子。

“也就是说,你吃完晚饭直接去了厨房?”唐震云问。

“那倒没有。”银娣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先在客厅里待着,在给宝宝织毛衣,不知怎么的,人有点困,就睡了会儿,醒了之后就觉得嘴馋,我就跑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正好刘妈刚做好鱼丸汤。”

“然后呢?”警察又问。

“我吃完鱼丸汤,接着回客厅织毛衣,后来,就看见你背着叔叔,从园子那边过来你不是也看见我了吗?那时候汪妈也在。”

汪妈站在梅琳的后面,说道:“那时候,还是我给开的门。哎呦,真是把我吓死了。”汪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那你呢?梅琳小姐?”警察又朝他对面的梅琳看过去。

“我吗?吃完晚饭我就回房了,我看了会儿书,觉得困得很,后来听到下面有响动,就跑了下来,对了,昨晚有一阵子鸟叫声很大,你们有没有听见?”梅琳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明显在躲避什么,竺芳想,连我都能看出来,别说是警察了。有时候,她真不知该怎么说这位大小姐。太太那么聪明,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又丑又笨又自以为是的丫头呢?

警察果然皱起了眉头。

“吃完晚饭,我看到你走到园子去了。”他道。

这下子,梅琳的脸红了。

“我去拿信!”她大声道。

“拿信?”

“邮差送信来!我去拿信。你不信去问老李!”梅琳有点生气了,竺芳真担心警察继续问下去,这位大小姐会一怒之下把碗摔了,到时候又得收拾了。

“邮差一般几点到你家?”警察朝竺芳看过来。

这个问题除了她,还真的没别的人能回答。她忙道:“一般是上午十点多。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但如果有加急信,晚上也会来。”

“你有加急信?”警察又问梅琳。“是张小姐给我的信,要你管?”

张小姐是梅琳之前的家庭教师。两人关系一直很好。但在周子安出事的前一天,张小姐突然辞职,原因不得而知。

“张小姐都跟你说了什么?”太太问梅琳。

梅琳耸耸肩。

“没什么,她说等她安排好了,就回来看我。”

太太没再问下去,只是快速跟竺芳对视了一眼。她知道太太过后一定会单独找梅琳问话。

“可以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吗?”警察问。

“你要看我的信?”

“如果不看到那封信,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在晚饭后的行踪这件事上已经说了谎。”

“我偏不给你看!随你怎么说!”梅琳脸色铁青,眼看着就要爆发,竺芳立刻朝秀梅使了眼色,秀梅心领神会,马上跑到梅琳的身后站着,这样可以随时预防梅琳砸东西。

“对了,梅琳,”这时,刚刚一直没说话的阿泰插了进来,“你不是说要调查谁放条子在你包里的吗?你查到了吗?”

这个问题把梅琳从发怒边缘拉了回来。

“我昨天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干这件事,可是我要是说了,你们肯定不信。”梅琳道。

“是谁啊?你说说看。”阿泰少爷道。

梅琳回头看着她身边的希云。

“你爹。”

希云一口粥差点噎在喉咙里,一阵狂咳嗽。竺芳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她连忙走到希云身后为她拍背。她有时候觉得梅琳是在诚心跟希云作对。就因为希云长得漂亮吗?这种事能乱说吗?子安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他。前一天晚上,我回来后,把包丢在客厅里,那时候正好二妈来叫我吃东西,我想都没想,把包往沙发上一丢就去了餐厅。当时,你爹正好从外面回来,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当然,”梅琳看着饭桌上的人,“我是没亲眼看见他干这事,就跟上次一样,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你回到客厅的时候,客厅里有其他人吗?”警察问。

阿泰举手。

“那为什么不是你哥哥?”警察问梅琳。

梅琳看看阿泰少爷,笑了。

“是你干的吗?哥?”

阿泰夸张地摇头。

“我哥才不会干这种事。”

“你说跟上次一样,是什么事?”

“半年前,我的钢琴坏了。当然,我也没那么爱弹钢琴,但是,我也不喜欢别人作弄我。我妈找人来修,修琴师傅说是有人在钢琴的琴键里面夹了木片,这不是有人故意的,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那次,我想了想,发现钢琴被弄坏的前一天,只有他一个人有机会干这事!当然啦,没人相信我。”

“你根本没看到,完全是在臆测。”希云道。

“就是他!”梅琳断然道,“那次我在饭桌上质问他,他根本没拿出什么有利的证据来证明我是错的。”

“你说我爹为什么要干这事?”希云也生气了。

“我哪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是他的?”警察问。

“吃晚饭的时候。那种事其实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梅琳回答的时候带着几分得意。

“那你有没有像上次那样跑去质问他?”

这个问题让梅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老爷太太都紧张地看着她的女儿。

“我是想去找他,可是他一直没回来,不是吗?”梅琳道。

“你是什么时候去大门口取信的?”

“八点半吧。”梅琳不怎么情愿地说,“我拿好信就回房间了。”

“你回到房间是几点?”

“我没看。”她现在看起来更像个说谎者了,紧张、惊慌、强作镇定。她到底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老问我?”她生气地问那个警察。

“好吧。我们稍后再聊。我还是要看那封信。”那个警察说着,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竺芳,“昨晚九点一刻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

“我?”她一愣,这时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晚餐后,我在厨房忙了一会儿,忙完后,我就回自己房间了。我的房间你也看过了。我不会干那种事!我不会偷拿老爷的任何东西!我已经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了。”

“没人怀疑你,阿芳。”太太安慰她。“你回到房间时是几点?”

“大概九点半左右。我小睡了一会儿,然后秀梅来敲门说出事了。”

她的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警察看她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样。

她知道,他们在午餐前曾经去过夏春荣的房间。会不会是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午餐后,你能不能陪我去周子安的公司?你们不是也要出去买些东西吗?”

警察还有话要问她?肯定是那个女人说了什么!她的心揪在了一起。

夏英奇觉得过去几年的惨痛经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她没那么容易生气。

现在,无论她遭遇什么,只要想到弟弟的死,哥哥的遭遇,母亲的背叛,只要想到这些年她的处境,她就觉得所有这些都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夏秋宜的立场,也就理解了他的做法。如果她是他,恐怕也会这么做。过去他父亲也很相信风水,当铺要招新人的时候,他总要去问问他认识的算命先生,这个人的八字会不会跟他相克。

现在她最操心的倒不是出外租房子的事,而是哥哥的伤。如果离开夏宅,哥哥的伤仍然没好,这意味着又要多一笔医药费。可是他们哪来的余钱啊。所以,她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要走,她就去求夏秋宜借她一笔钱给哥哥看病。哥哥毕竟是在这里被人打伤的,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她也想过提起行李就走,可是人穷志短,在现实面前,她只能低头。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低一下头,能解决问题,又有什么大不了?为了办成一件事,真的下跪又如何?父亲也跟她说过,适时懂得低头的人,才是人才。她过去对此不理解,父亲去世后,她才真正体会到父亲说的话句句都在理。

笃笃笃,有人敲门。

可能是有人送吃的来了。哥哥还没吃过午饭。

她打开门。一个年轻的小女佣站在门口。

“姑小姐,我给叔少爷送午餐来了。”小女仆说话挺紧张,身上则还系着条脏兮兮的围裙,按理说,是不该穿这种围裙到主人的房间里来的,她估计这小女仆一定才来不久,并且很可能在厨房打杂。这个家的其他女佣大概是不想伺候她这个即将滚蛋的穷亲戚吧。

“你放下吧。”她指指桌上。

小女仆将餐盘放下,正要走,被她叫住了。

“这里都有什么?”她扫了一眼餐盘,故意问道。

“有菜粥、无锡白米虾干,还有拌海蜇,刘妈说生病应该吃得清淡些,可惜酱瓜吃完了。”小女仆站在门口,手抓着门把手,好像随时准备逃出去,“吃完了把餐盘放在门口,我过会儿上来收。”

“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她决定跟小女仆攀谈一会儿,她很清楚,在富人之家,那些老鼠一般存在的底层下人,那些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人,往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

小女仆没想到她会问这些。

“我叫喜燕,姑小姐。”

“你先把门关上,我怕风。”她道。

小女仆关上了门。

她把餐盘端到哥哥床前,“哥,起来吃东西。”

哥哥睁开了眼睛,“几点了?”

“一点半。你能起来吗?”

哥哥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

“你能自己吃吗。”

“没问题。”

她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又坐了下来,喜燕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还有什么吩咐?姑小姐?”

“你平时在哪儿干活?”她和气地问道。

“在厨房。”

“你来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

她见喜燕又去拉门把手,便道:“你先别忙,让我哥先尝尝咸淡是不是合口味,如果太淡,我得让你再去拿点盐。”

哥哥尝了一口菜粥。

“怎么样?”

“淡是不淡,但我想要一碟醋。”他道。

“我去拿。”喜燕说话,急急地开门而去。

几分钟后,又响起了敲门声。

“门开着呢。”她道。

喜燕端着另一个餐盘进来了。

“刘妈刚刚蒸好松糕,她说让我给您二位拿来尝尝。”喜燕将餐盘放在桌上,依次将松糕和醋端出来。这时夏英奇发现喜燕已经把刚刚那条脏围裙脱去了。

“谢谢你。你说你叫什么?”她问道。

“喜燕。”

“喜燕,你先别忙着走。”她在桌前坐了下来,朝喜燕招招手,“我有话问你。来,你走近些。”

喜燕朝她走近了两步。

“你几岁了?”她笑着问。

“十七。”

“你说你来了有三个月了?”

喜燕点点头。

“那你一定认识昨天去世的周先生。”她看了喜燕一眼,“周先生是不是平时脾气不大好?”她试探地问道。

“周先生是这个家里最和气的人了。”喜燕道。

“那他肯定有什么地方特别不讨人喜欢。要不怎么会惹上这种事?他跟你们老爷太太吵过架吗?”

“没有啊。老爷跟周先生处得挺好的,两人经常在书房一起抽烟聊天,有时候,还一起出去谈生意。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我从没见他们吵过架。”喜燕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爷脾气也很好。”

“那太太呢?跟他处得来吗?”

“太太?”

“太太跟他吵过吗?”

喜燕连连摆手。

“我没见太太骂过谁。她对周先生的态度可比周太太对他好多了。有时候周先生晚回来,太太还把自己的参汤分一半给周先生喝呢。周先生去外地,太太有时候也让周先生带些新鲜玩意或者好吃的回来,比如,上次周先生去福建就带了很多桂圆肉回来给太太。不过”

喜燕欲言又止。

“没事,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忙道。

“我觉得……”

喜燕扭扭捏捏,半天才开口,“有时候太太会作弄人。有一次,她让我把参汤端给周先生之前,我看见她偷偷往那里面洒什么东西,然后第二天,听说周先生拉肚子了。还有一次,我看到她往周先生喝的茶里吐唾沫。”

“太太一定很讨厌周先生!”

“那没有。”喜燕的语气很坚决,“她跟周先生没吵过架,有时候周先生跟他太太吵架,太太还帮着周先生呢。”

“那周先生平时是不是很小气?”她又问。

喜燕摇头,“周先生很大方。”

“这就怪了,按理说,像周先生这样脾气好又大方的人不会跟人结仇啊——对了,他怎么大方了?”

“他对我们这些下人很好。”

“他给你们买过东西?”

“他经常买吃的送到厨房来。上次,他从无锡回来,带了两个叫化鸡回来送到厨房,给我们下人吃,门卫老李的儿子生病,他还帮忙出医药费呢,还有……还有……他给芳姑买过鞋。”喜燕指指夏漠床边的盘子,“姑小姐,您尝尝那松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赶紧起身走过去,拿了一块松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果然是软糯香甜。

“味道真好。”她赞道。

“这是刘姐的拿手点心,上海本地口味的。那上面的蜜枣也是她自己腌制的。她说过些日子就教我做。”喜燕喜滋滋地说。

“海蜇切得也很细,如果多加点麻油就更好了。”

喜燕点点头。

“看来周先生为人真是不错。可是他给芳姑买鞋。是什么鞋?”她觉得这事听起来很是别扭。他是主人,她是仆人,主仆有别,他为什么给她买鞋?她笑着摇头,“我不信。周先生再大方,也不会送鞋给下人。”

“姑小姐,我骗您干吗。周先生真的送皮鞋给芳姑了!”被她这么一激,喜燕说话倒是利索了不少,“有一次周先生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个鞋盒,正好让我看见了。我以为他是给自己买的呢,谁知道,他提着盒子去了后花园,我们厨房那边的茅厕,有扇窗子正好对着后花园,”喜燕的脸红红的,声音轻了不少,“芳姑那会儿一个人在后花园,大概是太太让她去选一盆玫瑰,太太喜欢画画,她有时候会让芳姑拿点花花草草到小客厅,她照着画。我看见周先生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双皮鞋,他还把鞋放在芳姑脚下让她试试。”

“芳姑试了吗?”

“没有。她肯定是怕人看见,马上就把鞋放回盒子里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手里就拿了那个盒子。第二天,她就把鞋穿上了,可她跟别人说,那是她自己买的。姑小姐,你说这事我骗你干吗?”

她笑着点头,“好吧,算你没看错,不过你不觉得他送鞋给芳姑,有点……?”

喜燕明白了她的意思,忙摆手。

“姑小姐,您可别瞎想,绝对没这种事的。周先生跟芳姑可没什么的。”

“既然如此,这个家里,到底谁那么讨厌周先生?讨厌到要杀了他的地步?会不会是他太太?”

“周太太?”喜燕神情尴尬,“他们经常吵架的。不过不会吧……”

“他们为什么事吵架?”

“周,周太太脾气不好……”

喜燕又变得吞吞吐吐的。

她决定吓唬一下这个小女佣。她假装思考了片刻,“对了!搞不好就是因为芳姑!”她故意恍然大悟地大叫起来。喜燕疑惑地看着她。

“周先生送鞋给芳姑,确有其事吧?”她问道。

喜燕点头。

“他送鞋给她的地方是在后花园,那地方你能看见,别人也能看见,没准周太太也看见了,你说她会怎么想?她脾气不好,心胸又狭窄。也许她就此认定周先生跟芳姑有私情,可周先生这次就是死不肯承认,照你的意思,他们两个根本没什么事,对不对?”

喜燕又重重点头。

“这就对了。一个认定他们两人有私情,一个矢口否认,最后谈不拢就吵了起来,周太太就决定一拍两散,于是,她就给了周先生一枪。”

最后那两个字让喜燕浑身一颤。

“看起来事情就是这样。”她一击掌,站起身,“那个警察就在楼下的书房,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不,不是的,姑小姐,不是这样的。”喜燕又急又怕。

“怎么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要找一个跟周先生有仇的人,照你的说法,这个家里,他太太就是最恨他的人了,当然,她也可能更恨芳姑,但总之,现在应该把这些都告诉警察,搞不好,这事芳姑也有份。”

“不,不,不,姑小姐,不是这样的!千万不能说出去,芳姑要开除我的!”

喜燕急得满头大汗。

“她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开除你?”她伸手去拉门,喜燕拉住了她的袖子。

“别!姑小姐!恨周先生的是别人!”喜燕嘴里蹦出一句话来。

她一愣,手缩了回来。

“喜燕,你说恨周先生的人是别人,那是谁?”她正视喜燕。

喜燕则一脸惊慌和后悔。

“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个家人多嘴杂,有的事,想瞒也瞒不住。你看见的东西,说不定别人也看见了。”

喜燕犹犹豫豫仍不肯开口。

“难道是你?”她道。

喜燕忙道:“不是我!是梅琳小姐!”她说完忙捂住了嘴。

“梅琳?”她禁不住也降低了音量,“是不是钢琴的事?”

喜燕点头。这件事刚刚梅琳在饭桌上已经说过一遍了,但她还想听听小女佣的说法。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半年前,梅琳小姐说周先生把她的钢琴弄坏了。”

第二次听到这件事,她仍然觉得这事不合情理。

“梅琳小家的钢琴是真的坏了吗?”她问。

“嗯。她原本每天要上一小时的钢琴课,后来钢琴坏了,两个星期后,她才重新开始弹钢琴。那一次,她在餐厅骂周先生,当时老爷太太都在。太太让她闭嘴,她一生气把一杯水泼在周先生身上,为这件事希云小姐还跟她吵了一架,她们两人有好几天没说话呢。”

“可我觉得,周先生弄坏她的钢琴,好像有点说不通啊。”

喜燕连连点头,“就是啊。我们都不信。其实……”

喜燕撇撇嘴,“我们都认为钢琴是梅琳小姐自己弄坏的,因为她本来就很讨厌弹钢琴,她自己不肯好好练,调查。还总是怪张小姐没教她。其实,她只有在钢琴坏了的时候,才特别想弹钢琴,钢琴修好后,也没见她怎么练过。都是希云小姐在弹。”

“可她凭什么认定是周先生弄坏的?”

“因为那天下午只有周先生一个人在家。她就说是他干的。她说她也做过。”

“那位张小姐对这件事怎么说?”

“她那天不在,回家了。所以她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她肯定是开心了,教梅琳小姐弹钢琴对她来说是个苦差事。那时候,张小姐挨了不少骂。”

“是梅琳骂她吗?”

喜燕摇头。

“梅琳从来不骂张小姐。她们好得像一对亲姐妹。是太太骂张小姐。也不是骂啦,就是训她。因为张小姐来的时候,太太是让她教梅琳西方礼仪和钢琴的,但张小姐好像什么都没教会梅琳小姐。而且,梅琳小姐几次开口让太太给张小姐涨工钱,还说如果不给加工钱,她就跟张小姐一起去南洋。张小姐好像有个哥哥在南洋拍电影,张小姐有时候会提起这件事。太太很怕梅琳小姐真的会跟张小姐跑到南洋去,所以几次都答应了梅琳小姐。这是芳姑在厨房偷偷跟刘妈说的,让我听见了……”

喜燕吐吐舌头。

“那太太一定很讨厌这个张小姐吧?”

“就是啊。”“那张小姐是什么时候走的?知道具体日期吗?”

“就是前几天,11月1日。第二天周太太要搬家,她一会儿让我们干这个,一会儿让我们干那个。我们忙得团团转。那天上午还看见她的,晚饭后,才知道她突然走了。她没跟任何人说,就只给梅琳小姐留了张条子。”

“没说原因吗?”

“梅琳小姐应该知道原因。”

“没人看见她走吗?”

“好像没人。”

“她走的那天家里都有谁?”

“我也不太清楚,太太们都在,小姐们好像都在上学,少爷我就不知道了。”

“太太那天有没有骂过张小姐呢?”

喜燕摇头,“那是走之前好几天的事了,有一次,太太把张小姐叫到房里说了好一会儿。张小姐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好像哭过了。春兰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直接跑到顶楼上去了。”

“张小姐住在顶楼?”来夏宅后,她还没上过顶楼。

“是啊,她来的时候,跟梅琳小姐说,她想住顶楼,可以看星星什么的。梅琳小姐就求太太把顶楼的杂物间收拾了一间出来给她住。原本给她安排的房间是在我们那边。”

“张小姐为人怎么样?”

“她不爱说话,人倒是挺漂亮的。”

“她跟阿泰少爷处得怎么样?”不知为什么,一听见是个漂亮女子,她就想到了英俊潇洒又有几分顽劣的阿泰。

“我不知道,阿泰少爷有时候会跟她开开玩笑,不过阿泰少爷见谁都这样。”

“她要是长得漂亮,又有个在南洋拍电影的哥哥,那她多半是到南洋拍电影去了。”

这时,她哥哥插了一句。“我们也这么想。”

喜燕道,“少爷,您吃完了?”

哥哥朝她点点头。

“收了吧。”他道。

喜燕走过去,把空碗碟一一放到盘子里。“喜燕,我再问你一件事。梅琳跟希云处得好吗?”

“她们?还好吧。但梅琳肯定是跟张小姐更亲近。”

“我看希云小姐平时穿得可真朴素。”

这次喜燕还没等她说完,就道:“是啊,我们也常说,希云小姐有时候穿得太素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希云小姐,她的衣服本来就不多啊,周太太很小气的,平时从来不给希云小姐买新衣服,希云小姐的新衣服都是老爷太太给买的。”

她压低嗓门,“周太太对周先生也很抠,有一次,我看到周先生园子里在跟老爷说话,他说,他太太把他赚的钱都拿走了,一分钱也不给他。”

喜燕的语气充满了同情。

唐震云和夏秋宜两人来到厨房时,厨娘刘妈正在如火如荼地制作着她的拿手点心,上海松糕。厨房里热气蒸腾,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息。

“这小丫头,不知死哪里去了!”刘妈在骂骂咧咧的。她手里拿了个碗,碗里有各种瓜子、果仁还有蜜枣,她面前的案板上,则并排放着七八个白松糕。唐震云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也做过类似的豆沙松糕,可惜因为年代久远,现在连记忆中的滋味都无处可寻了。

刘妈一见夏秋宜就开口抱怨。

“老爷啊,你让我做那么多松糕,可怎么吃得了啊,要是吃不了,放在外面没多久就得馊了……”

夏秋宜笑道:“别急,我正要来告诉你,今天晚上就有个好东西会送到你这儿,这东西只要放进去,绝对保鲜。”

“什么东西啊?老爷?”刘妈很好奇。

“是我朋友从美国替我买来的,叫冰箱。用电的。”夏秋宜低头闻了闻松糕,“好香。今天晚饭先蒸一个给大家尝尝。我爱吃甜的,里面豆沙够多吗?”

刘妈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我都做几十年了,还不知道你的口味?放心,豆沙足够多!老爷你说的那个东西叫什么?”

“冰箱。”

“从来没听说过。真的能放那么多松糕进去吗?”刘妈半信半疑。

“我还能骗你?对了,装插座的人来过了吗?”

“来过了,来过了,昨天就装好了。”刘妈道,这时她终于注意到了站在夏秋宜身边的唐震云,她皱皱眉头,一副嫌恶的表情。

夏秋宜连忙道:“小唐要问你点事。”

刘妈看了他一眼,“我每天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我能知道些什么?要问周先生爱吃什么我倒是知道。”

唐震云早就听夏秋宜说过,这位厨娘是夏家的三朝元老,她最早是为夏秋宜的爷爷做菜的,一做就做了几十年。因而别看她只不过在厨房里摆弄摆弄油盐酱醋,在夏宅中地位却不低,就连夏秋宜也得让她三分。

“昨天上午,从九点一直到你们老爷回家,这段时间,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他问道。

刘妈连头都没抬,“我们都在,楼上的都不在。”

“你们都在。你们是哪些人?”

“当然是下人。我、喜燕、春兰、秀梅、弄园子的老张,还有两个干杂活的小工,一个姓王,一个姓刘。就这些人。”

“我听说大少爷上午曾经来过这里?”

“是啊。他来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后来听说只有他跟梅琳小姐两个人吃午饭,就走了,他说他带梅琳小姐到外面去吃西餐。”刘妈边干活边说。

“昨天早上,大少爷是什么时候到你这里的?”

“大概上午九点一刻。我没注意。我们这里的人可没一直看钟的习惯。忙着干活还来不及呢。”

“还有谁看到他。”

“他们都看到他了。春兰、我、喜燕,所有人,当时他们正在那里吃饭呢。”刘姐朝厨房的另一头努努嘴。

这时,女佣春兰欢天喜地,一路哼着小曲从外面走了进来。

“啊,老爷。”

见夏秋宜也在,她慌不迭退了出去,等她再进厨房的时候,就显得稳重多了。

“老爷,唐先生。”她恭恭敬敬地叫道。

“你昨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是不是在这里见过大少爷?”夏秋宜问她。

春兰点头,她眼睛里露出几分疑惑。这时,刘妈问她:“你是来弄希云小姐的咖啡和蛋糕的吗?”

“是啊。”

“喏,咖啡在外面的柜子里,洋人的东西我可不会弄。”刘妈指指厨房的外间,春兰笑着走过去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来,随后又从另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类似酒精炉的物件。

“春兰,给我也来一杯。”夏秋宜道。

“好的,您要不要也来一杯?”春兰笑着问唐震云,“很香的,小姐说,洋人都喝这个来提神。对了,蛋糕在哪里?”最后那句她是在问刘妈。

刘妈放下手里的碗,慢腾腾地走到一个木头柜子前,打开门,取出一个盘子来,唐震云看见盘子里是放着一块蛋糕。

“洋人的东西,我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刘妈嘴里嘀嘀咕咕的。

他走近春兰,看着她研磨咖啡,问道:“你昨天吃完早餐是几点?”

春兰又笑:“唐警官,我没看时间。我吃完饭还在这儿,那天小姐不在,我在这里跟喜燕一起学着做蛋糕呢。”

“你们几个人吃饭?”

“我和喜燕,管园子的张叔,还有那两个小工。老爷不是让人来装插座吗?那两个小工就是干这个的。”春兰小心翼翼地拆着咖啡外面的纸包装。

“吃完饭,两个小工去了哪里?”

“应该是去干活了吧。我没注意。”

“他们在什么地方装插座?”他问夏秋宜。

“这里。”夏秋宜道,“还有车库,那里原来的插座也不好使,灯都开不亮。”

“他们昨天早上是几点来的?”他问刘妈。

“六点多。”刘妈道,“那时候老爷太太们都还没起呢,装插座不是得挖墙吗?响动太大,阿芳怕吵醒老爷太太,就让他们先把车库的插座装好,再把那边的墙修一下。车库离这儿有一段路。就算有响声也没啥关系。”

他知道车库就在墓园旁边,距离主楼大约有五千米。

“他们吃早饭的时候,车库的插座装好没有?”

“我没问。这可不归我管。”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在西边。你找他们?”

他还没回答,春兰就抢着说:“我去叫他们。”说完,她噔噔噔跑开了。

“西边怎么了?”夏秋宜问刘妈,他对家里的事显然不太清楚。

“西边的墙有道裂缝,这房子盖了几十年了,什么东西都经不起几十年的折腾,别看裂缝不大,可那儿已经有点渗水了,阿芳让他们趁着天好修补一下,还有底楼的茅厕,电灯开关坏了好长时间了……”

刘妈絮絮叨叨地说着。

厨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小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刘妈一看见她就“你死到哪儿去了!去送个吃的,去了半天!”

“不好意思,我正好有件衣服破了,让喜燕帮忙缝一下。”这是夏英奇的声音,原来她跟着喜燕一起下了楼。

刘妈看见她,神情有些尴尬。

夏英奇朝他们点头致意,“我来瞧瞧这大宅子,怎么说也在这里住过,”她对夏秋宜说。

夏秋宜朝她笑笑。

“喜燕,你说的后花园在哪儿呢?”她连看都没看唐震云一眼,就跟着喜燕从厨房的另一头走出去了。

刘妈看她离开了,小声问夏秋宜:“她要走了?”

夏秋宜点头。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么年轻。”

夏秋宜笑笑,“本来也想照顾她,但我大姐容不下她。”

“她容得下谁?”刘妈反问。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串脚步声。是春兰和那两个小工。

“谁找我们?”两个小工茫然地四下张望,忽然看见夏秋宜,他们的目光马上变得猥琐起来,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夏秋宜,“老爷,是你找我们?”

夏秋宜明显懒得跟他们这些下等人罗唆,他朝唐震云看过来,那意思很明白,人替你叫来了,你赶紧开始吧。

“先带我去看看你们昨天早上干活的地方。”他说着,先行一步走出了厨房。

夏秋宜紧跟在他身后。那两个小工磨磨蹭蹭地走在他们后面。

“你们带路。”他停下来说道。

两个小工不太乐意地朝车库走去。

“小唐,”夏秋宜跟他并肩而行,“你刚刚问了不少关于阿泰的事。”

他不否认。

“你是不是在怀疑阿泰?”走出几步后,夏秋宜又问他。

“我怀疑这里的每个人,但是阿泰少爷……”

夏秋宜紧张地看着他。

“昨天晚上,我给他说的那家舞厅打过电话,舞厅领班说他昨晚没去。”

“领班也许没看到他,他不是提起过一个舞女吗?”

“一会儿去周子安的公司,我会顺路再去一下那家舞厅。”

夏秋宜朝前走出几步后又停下,“阿泰跟周子安之间没有任何瓜葛。”

他心想,也许他们之间不仅有恩怨,而且已经深到足以谋害对方性命的程度,只不过这些你这个当父亲的不知道罢了。

“他跟周子安从来没吵过架,两人见面一向就很客气,阿泰还教周子安开车。”

夏秋宜道。他笑笑,没说话。

“就在这儿。”一个小工在前方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他发现墓园就在他的右手边。

“你们昨天早饭前就在这儿干活吗?”他问道。

“早饭后也在这里干。车库后面的墙裂了,得修一修。”

“告诉我你们干活的位置。”

两个小工把他领到车库的后侧。他发现从他现在所站立的位置朝前看,正好能看见一部分的大路。

“你们昨天早上干活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里走过?”他指指大路。

两个小工同时摇头,“没见过。”一个说。

“见是见过,不过不是在大路上。”另一个小工道。

前一个小工又补充道:“其实有两个人。”

“两个?”他道。

另一个讪笑:“他说是两个,我就说是一个。”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一个人你们两个都看见了。而另一个,只有你看见。”他看看其中一个小工。

那人点着头笑。

“先说说你们两个都看见的那个人。”

“是男人,他像是这个家的什么人。”

“年纪多少?”他问道。

“四十多岁,中等个子,戴着眼镜……”

他掏出周子安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两个小工一起点头,“就是这个人。”

“你们在哪里看见他的?”

“算是在半路上吧。”小工挠挠头,“吃完早饭,我们绕到房子后面,那里有条小路,离车库很近。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朝前走,路过那楼的时候,我也就是这么无意抬了下头,就看见他在二楼的一扇窗子里面。”

那时候周子安在二楼的某个房间?他怎么会在家里?他不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吗?门卫老李明明看见他走的。难道他又去而复返?为什么?

“你们看清楚没有?”他进一步问道。

“看清楚了。”

“他有没有看见你们?”

“这就不知道了。他站在窗子后面,一会儿就不见了。”

“是哪个房间的窗户还记得吗?”他道。

“就是从左边数第二间。”

那是周子安和夏春荣的卧室。他真的去而复返,为什么?

“那另一个呢?”他接着问。

“是我在半路上看见的。”小工呵呵笑,“我们吃完早饭就朝这里走,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工具落在厨房了,就回去拿,在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有个黑影从前面的树丛里跳出来。我还当是大白天见了鬼呢。后来那黑影又冒了一下,我这才看清楚,是有个人穿着件黑斗篷。”

他回身望向主楼,“那人是男是女?”他问道。

“我只瞄到个影子,他跑得太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好吧,那你们能不能把看见这两人的顺序告诉我一下。”他见两人一脸茫然,又解释道,“我是想知道,你们先看到谁,后看到谁。”

“先看到这个人。”一个小工指指照片里的周子安,“然后,我走回来的时候,大概是几分钟之后吧,那个穿黑斗篷的人就从树丛那边跑出来了,跑得那真叫快。如果在晚上,我保准以为那是鬼!”小工打了个寒噤。

唐震云不想跟夏秋宜解释,发生在富裕人家的盗窃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家贼所为。而且这个家贼还多半都是事主不争气的儿女。所以,当得知烟土被盗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泰。那帮太太小姐偷烟土的可能性不大。偷烟土无非是为了钱,而女人缺钱,偷的最多的是首饰。她们绝对是最后才会想到烟土。而夏家的男人中,能有机会知道这批烟土的,除了夏秋宜本人之外,也只有两个,一个是死者周子安,另一个就是阿泰。至于那些司机男佣或园丁,他们恐怕连进入客厅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老爷的书房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烟土的存在。所以,他看来看去,嫌疑人只能是周子安和阿泰。

但相比之下,他觉得阿泰的嫌疑更大。因为偷窃不是周子安惯于弄钱的方式。

周子安随便说几句,签张暗藏玄机的合同就能弄来几千块,他何必去冒这个险?

而阿泰呢?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如果一旦手头拮据,恐怕他连坑蒙拐骗的本事都没有,阿泰没那口才,也没那耐性,问父母要钱觉得丢面子,又怕他们盘问,所以对他来说,偷窃反而是快捷之道。

没准昨天他从章焱家出来后,直接就去把烟土卖了,所以他才说不清那段时间他在干什么。

至于这次盗窃跟周子安的死有什么关系,唐震云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昨天早上,周子安回家意外发现了阿泰的行径,于是他和阿泰约定晚上在墓地见面,进而敲诈阿泰。阿泰恼羞成怒,便杀人灭口。那些恐吓信,他认为也是阿泰所为。

纨绔子弟欠赌债的比比皆是,这位大少爷也不会有多不同。一定是卖了烟土,也不够还上那笔钱,因而恶向胆边生,想要绑架家里的某个人。他现在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阿泰要写三封恐吓信。另外,一般来说恐吓信不是应该在绑架行为之后吗?他预告绑架用意何在?

不过,唐震云觉得他应该掩饰一下他的疑心,要不然夏秋宜很可能会立即着手安排他儿子逃走或者找一个替罪羊。

“周子安回来过。”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夏秋宜提醒他。

“他是否知道书房里有这批烟土?”

“他当然知道。东西送来时,他就在书房。”夏秋宜答得很快。

现在夏秋宜给他的任何答案,他觉得他都得选择性听。因为夏秋宜知道他在怀疑阿泰,所以即便周子安不知道烟土的存在,他也会反过来说,反正已经死无对证。

“你打算几点去周子安的公司?”夏秋宜问他。

“再过一个小时吧。周子安只有一个女儿吗?”他问道。

“是的。也只有这一位太太。我大姐这脾气,他也不可能纳妾。”

所以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周子安死后,最大的受益人是他的太太和女儿。

当然这得看他能留下多少财产。

“据我所知,他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夏秋宜说道,“也许你该查查他的某个客户。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做生意不老实,得罪了不少人。”

“我会的。”

夏秋宜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唐。我觉得,你应该暂时忘记那批烟土。毕竟你要找的是杀死周子安的凶手,而不是那个贼。”

夏秋宜有意识地顿了顿,“我不想让这件小事混淆了你的视线。”

他笑笑,心想,这两件事根本不可能孤立着来看,它们发生在差不多的时候,其中的联系千丝万缕。

“唐先生,唐先生。”

他听见前面有人在叫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之前见过的女佣春兰。她正站在客厅外的草地上向他招手。

“你找唐先生什么事?”夏秋宜问她。

“不是我找他,是我们小姐。她有事要跟你说,唐先生。”

“好的,能否请她下来?”他道。

春兰不回答,她看起来有些扭扭捏捏的。夏秋宜笑起来。

“我看还是你跑一趟吧,希云就在二楼。在她房间也好,客厅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合适。和周希云说话,为了避免让别人听见,必然得关门,可他们毕竟男女有别,两人同处一室,传出去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夏英奇还在同一栋楼里,他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我看还是请她下来,我们就在那里坐一会儿吧。”他指指不远处的长椅。

春兰不高兴地撇撇嘴,“唐先生,我们小姐又不会吃人,上去说几句话有什么啊。再说,你不是本来就应该有话要问她的吗?”

“还是请她下来吧。”他道,“我在这里等她。”

夏秋宜大概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便对春兰说:“别胡闹了,快去请你们小姐下来。”

春兰不情不愿转身走了。

“那你跟希云聊聊。”夏秋宜道。

“好。”

“那批烟土的事你就当我没说过。你还是专心破你的凶杀案吧!”

夏秋宜拍拍他的肩,朝客厅里走去。

夏秋宜刚离开,园丁张叔就从书房外面的树丛里钻了出来。唐震云立刻迎了上去。

“有什么发现?”

张叔递给他一条绣花手绢。就跟之前他捡到的口红一样,也是廉价货。

他很想问问,有哪个笨贼在偷窃时,会随身带手绢口红这类没用的东西?想说明偷烟土的是个女人吗?难道他以为女贼出门干活时还会时不时拿出口红来抹一抹?显然,这位贼兄根本不了解身为一个贼,应该做些什么。当然,这也说明他是初犯。

而穿着黑斗篷逃离,说明此人很可能看过外国小说或者最新的话剧。最近有部话剧广告做得很红火,海报上的女主角就披着一件黑色斗篷。

总之,一个手头拮据的下人是想不出“斗篷”这种道具的。另外,从整个“现场布局”来看,这位贼兄兼具幼稚、任性、自以为是、无聊等特性。这也是他认识的所有纨绔子弟的共同特征。所以说,这件事百分之九十是夏家大少爷所为。

周希云快步走向唐震云,但走了几步,又慢了下来,她突然担心自己走路的样子不够好看。上个星期,梅琳居然说她有点内八字。这让她很是心慌。她从未注意过自己走路的姿态。

“嗨,希云。”唐震云跟她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她朝他点头示意。

“春兰说你找我?”他的语气很温和,“是的。”

她努力想保持镇定,可当他走近时,她还是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什么事?”他问道。

“我父亲,真的是被家里的人杀死的吗?”她问道。

“是的。”他简短地答道。

“那会是谁?”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能告诉我一些事呢。”他道。

她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好傻。“我,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家有谁会做这种事?他们跟父亲都相处得很好。”

他大概看出她有几分紧张,便指指前方的长椅,“我们坐会儿吧。”

“好的。”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后,她说道:“我父亲在出事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一些话。”

“哦?”

他们两人并排坐下。她故意坐得离他远一些,其实也为了能够把他看得清楚一些。她喜欢他的长相。也许他没有阿泰英俊,也没有阿泰高,但他自有一种坚毅沉稳的男人气质。跟他相比,阿泰只能算是个小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道。

“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给了我一些钱。大概五百块。他说那是他的私房钱,让我别跟我妈说。他还跟我聊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大概我六岁时,那年元旦晚上,他带我去城隍庙看灯。那是唯一一次我们两个人出去,其余时候,都是一大家子一起出门的。他记得他给我买过海棠饼,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回想着父亲那天晚上说话的神情,“他说他最开心的就是那次,因为他觉得很自由,他还说,真正温暖人心的时刻,不是一大家子一起吃年夜饭,而是我们父女两个人,手牵着手去逛街,不必计较那些繁文缛节,不必说好话去讨好谁,花多少钱都没人在意,自由自在的。”

她想起父亲那天说过的话,禁不住鼻子有点发酸,“他还提起另一件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得了场肺炎,他说他半夜去找大夫,那天还是大年夜,他冒着大雪去敲大夫的门,大夫的老婆把他骂了一顿,还不让大夫出门,他后来脱下手表送进去,大夫才答应跟他走一趟。”

她发现他听得很认真,忽然又有点心虚起来,这些琐事对他来说有用吗?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我想这跟他的案子可能没什么关系。”

他却若有所思。

“也不一定。他还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他还说,他一生都在追求某些东西,但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他过去苦苦追求的都只是一场梦。”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轻轻摇头。

“他说过为什么要给你那些钱吗?”他又问。

“他说是生日礼物。但我的生日还有三个月。”说到这里,她有点期待他询问她生日的确切日期,但他没有。

“他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如果真有什么不顺心,他也不会告诉我。”她紧接着又道:“我父亲从来没给过我那么多钱。”

他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听说他之前也收到过不少恐吓信。这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有人闹到家里来过吗?”

这倒提醒她了。

“有的。”她道,“大概是两个月前,就是九月初的时候,有个女人在门口守着他,我父亲一出门,她就揪住他哭了起来。后来听父亲说,她好像投资了一个项目,后来赔了,那好像是她的全部积蓄,她要我父亲把钱赔给她。”

“后来呢?”

“后来就不知道了。”她觉得难堪。她的父亲在生意场上不是什么好人。

“好吧,我去查查。也许这女人偷偷溜进了这园子。”

他语调轻松地问,发生?

“最近这个家里有没有新来的下人?”

“我知道前几个月厨房新来了一个女佣,好像叫喜燕。不过,那个闹事的女人有四五十岁了,喜燕才十七岁……”

她脑子里闪过那个像兔子般胆小的小丫头。

从来没见过一个丫头害怕虫子的,喜燕就是。

他对她提到的小丫头兴趣也不大,“除了那个女人,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事?”

“其余的人好像只是写信来骂几句,有的也威胁要怎样怎样,但都没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我父母都很紧张,后来就越来越不当一回事了,那些信我母亲应该都给你吧?”

“她给了我几封,都是近几个月的。她说以前也收到过,她都扔了。”

“有几次信寄到家里,我妈拆都没拆就丢进了火炉。她后来看得多了,就觉得烦了,她没什么耐心。”她忽然想起之前母亲在他面前的丑态,“我妈脾气不好,父亲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昨晚整夜都在哭,后来喝了一瓶酒才睡着的,她现在有点脑筋不清楚,如果她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请你别见怪。”

“没关系。”他笑了笑,“和我说说你表哥。”他道。

“阿泰?”他怎么会突然问起阿泰?她心里闪过一丝疑问。“他就是喜欢玩。”她道。

“他平时都干些什么?”

“他什么都不干。”

“你舅舅做那么多生意,他没有去帮忙吗?他二十多了吧?”

“他二十四了。我舅舅有时候也让他去办点事。但他们两个总是意见不合,阿泰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前几年也去舅舅的公司上过班,那时候他们经常吵架。所以现在舅舅也不让他去公司了。”

“他不去公司,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他就是玩。有一阵子他学跳舞,后来又学起了钢琴,还学过唱歌、吹小号,他还演过话剧。去年,我知道他偷偷拜了个师傅在学武术。”

“学武术?”

“那是因为有一次他在外面打架吃亏了,为了报仇,他才下决心去学的武术。他师傅还是我父亲给他介绍的。不过,他自己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他也没给我们示范过。其他的,他有时候会去。”

她忽然停住。“怎么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看出了她的犹豫,“你不会认为你表哥就是杀人凶手吧?”

“当然不是。”她立刻道。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歪头看着她。

“他有时候会去打靶场。不是射箭,而是……”

“开枪的那种。”他道。

她点点头。

“他一个人去吗?”

“他有时候跟朋友一起去,有时候会带家里人一起去。”

“家里人?”

“我妈去年生日的时候,表哥说他带我们去打靶场见识一下。好像那地方我舅舅也投了点钱,他也算是小半个少东家。那次我们是所有人一起去的,每个人都试了试。我也打过,但我真的没法瞄准,他给我挑的枪太重了。”

“那次都有谁去?”他问道。

“全家人。我、我父母、舅舅舅妈、梅琳、阿泰,还有银娣和芳姑。那天玩得挺开心的。我们在那里待了几小时。”

“谁打得最好?”他又问。

“那当然是阿泰。他还自诩是神枪手呢。”

“其次呢?”

“接着是我舅妈。听说我舅妈从小就会用枪。”

“那打得最差的是谁?”

“是我妈。”她禁不住笑了,“她打得最多,但打得最差。后来她都快发火了,舅妈只好哄她说请她看戏,我妈这才消停。”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全家去打靶场,就这一次吗?”

“我妈她们又去过几次。我妈好强,那次输了之后,非要跟舅妈再比过。所以我知道她们后来又去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我妈赢了。我猜肯定是舅妈故意让她的,要不然她得被迫跟我妈再去一次靶场。”

“她们是指哪几个人?”

“我妈、舅妈、芳姑、银娣。就她们四个。有时候梅琳也会去。”她道。

“你没去吗?”

“我倒是想去,可我没空啊。教堂有病人需要我照顾。”

“你父亲在这个家里,平时跟谁的关系最好?除了你母亲之外。”他问道。

“应该是阿泰。”

“阿泰?”

“他们关系非常好。”

“是吗?”他好像有点怀疑。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阿泰肯定不是凶手。”她道。

他轻轻皱眉,“说说他们的关系怎么个好法。”他道。

“阿泰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常常带他出去玩。后来他长大了,他们仍旧同出同进的。他缺钱时也会找我父亲周转。因为舅妈和舅舅在钱上面,对阿泰管得很严。我父亲可能会收他一点小利息,但都在阿泰能够接受的范围。”

“你说他们同出同进。他们都到哪里去?”

“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当然也会一起去舞厅、赌场,还有四马路那些地方。”她叹气,“这是梅琳告诉我的。”

梅琳曾经对她说,是男人都会去四马路那种地方找乐子。然而真是这样吗?

她就是想找一个不会去四马路风流的正人君子。

“南京也有四马路这种地方吧?你去过吗?”这话一出口,她就觉得非常唐突。

他果然露出惊讶的神情,但随即就笑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去那种地方的。”他道。

那你呢?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她心里在问。

他看看她,“我去那里查过案子,其他没做过。”他道。

希云心头骤然一松。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

她连忙道。

“没关系。你父亲跟芳姑的关系怎么样?”他又问。

“芳姑?”她很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是随便问问。他们关系好吗?”他解释道。

“也不算很好。我有一两次看见父亲叫住芳姑,想跟她说话,她都不理不睬的。不过,我觉得芳姑不可能是凶手。”

“她不是也去过靶场吗?”

“可是我父亲去世后,我曾看见她在流眼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我父亲,但我总觉得,她不会害父亲……”

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起来,“你父亲有没有……”

他没问下去,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父亲没想过要纳妾。”

“不一定要纳妾,他有没有跟别的女人特别亲近。”他说得很犹豫,似乎意识到这么问她,是一种冒犯。

她摇头。

“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他问她。

“我不知道。”她道。这是实话。

他点了点头。

“其实父亲对我很好。但我不太注意他,也不太了解他。”她说着说着就内疚“我不知道我父亲喜欢吃什么菜,平时喝什么茶,如果有人问我那天出门他穿了什么衣服,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哪天?”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扭过头来看着她。

“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他几岁。”他道。

“怎么会?”她轻声问。

他笑。

“我知道说了别人也不信。如果不是为了写他的墓碑,我至今都不知道。因为平时一直叫他爹,从来不知道他几岁。后来我还去问了亲戚,亲戚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排行老二,他们一直叫他二哥、二叔、二弟,其实每年也给他过生日,但是没人知道他多大,有人问他,他也答得含含糊糊的,最后我写信给他的老同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混蛋那封信我写了两天,最后终于编出了一个堂皇的理由,其实没有别的理由,只不过是我不孝而已。”

他站了起来。

她知道他要告别了。

“就是这儿吗?”夏英奇问喜燕。

“就是这儿。”

她打开灯。

“啊,修好了。”喜燕道。

“之前一直是坏的吗?”

喜燕点点头,“坏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才修好。”

“不过,坏了也有好处,”夏英奇笑着说,“哪天你们想偷偷懒,就可以躲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喜燕红着脸笑了。

她透过茅厕的小窗正好可以看到后花园的一角,“你说你看到周先生和芳姑,就是在那里?”她指指前方的一个苗圃。

“是的。”喜燕小声道。

奇怪,周子安在这里送皮鞋给竺芳,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看见?夏英奇决定绕房子走一圈,实地查看一番。

她走出厨房,楼梯口就有扇门通往园子。

整栋楼共有三个出入口,第一道是大门,第二道是客厅通往草坪的那扇门,第三道便是楼梯口的这扇门,下人们进出通常走这扇门。她发现,任何人都可以下楼后直接穿过这扇门进入园子,而不被人发现。

她绕着房子转了两圈,期间,她看见唐震云在远处的长椅上跟周希云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希云有点喜欢他,希云看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她在后花园喜燕指认的位置站定,朝主楼望。结果,费了一番工夫,才在那堵爬满常春藤的墙上找到茅厕的小窗。也许是朝西的缘故,整堵墙居然只有那么一个窗,如果不刻意去找,还真的注意不到。而她顺着后花园往前走,却发现有条捷径直通车库。而车库就在墓园的旁边。

所以说,昨晚的凶手很可能从楼梯口的那扇门进入园子,然后通过这条无人留心的隐蔽小径直接去了墓园。

她顺着小路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

“姑姑。”

夏英奇抬头一看,是二太太银娣,她正在底楼南面的某个房间,隔着玻璃窗朝她招手。

“姑姑你在散步吗?”

银娣打开窗问她。

“是啊,既然要走了,就想参观参观。这地方我还没看全呢。”

“你进来跟我们聊会儿天吧。”银娣热心地招手。

她由楼梯口的小门原路返回,银娣已经在走廊里等她了。

“来,姑姑,去小客厅坐坐。”

她跟着银娣来到小客厅。

这个房间,她之前没来过。看起来,这像是夏太太的私人小天地。屋子虽然很小,但布置得相当精致,而且是全中式的摆设。屋里飘散着一股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气,桌上铺着画纸,夏太太正在画画,见了她,夏太太搁下画笔后,笑着迎了上来。

“哈,这就是昨天那条裙子。”夏太太一见她便欣喜地上下打量,“很好看!到底是年轻!以后就穿这个得了!”

她不是第一次穿西洋裙。南京刚开始有西洋裙的时候,母亲就为她买了好几件。母亲虽然在其他方面很不称职,但在购买衣物方面,对她却极为大方。而且,每次为她买衣服,母亲是不贵的不买。有时候她心疼钱,忍不住在一旁提醒,母亲却理直气壮:“几十块钱的衣服可以穿几年,几个铜子的衣服只能穿几个月,甚至几天,你说是哪个便宜哪个贵?”这是母亲买衣服的观念。因此,她柜子里的旗袍,全部清一色是从南京最贵的丝绸布店里裁来后,请最好的裁缝做的。而她的西洋裙,她虽然不知道那是用多少钱买来的,但母亲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是便宜货。那料子和做工可比现在穿在她身上的要好几倍。可是,她离开南京时,那些西洋衣服都让她卖了。等衣服都洗过之后,我会再穿回去。”她说道。

夏太太嗔怪地瞥了她一眼,“还穿回去干什么呀!你穿这个多好看,你那些旗袍,不是我说啊,都太老气了。不信你问银娣。”

银娣绕着她走了两圈才停下来:“哎哟,这衣服真合身,就跟订做的一样。我也有一件,是老爷买的,明天我也穿出来给大家瞧瞧。”

夏太太笑,“你啊,都是快当妈的人了,也别凑这热闹了,还是把那劳什子裙子送给姑姑得了。姑姑,你千万别客气,银娣可是我们家最大方的人了。”

银娣一副舍不得又不好意思说的表情,夏太太笑得则相当开心。明摆着,夏太太是在故意跟银娣开玩笑。不过看得出来,夏太太全无恶意。她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小老婆关系处得这么融洽的。而且有趣的是,她在这里竟然完全感受不到这个家不久之前曾经发生过杀人案,至少夏太太脸上可没半点悲伤。

“姐,你再给姑姑买一件吧,我那件我以后要留给我女儿的。”银娣小声说。

“女儿?你不是说你只生儿子吗?”

银娣朝夏太太做了个鬼脸。

“小家子气,让你送条裙子都不肯。”夏太太鄙夷地瞥了一眼银娣,又转向她,“姑姑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王医生今天晚上会再来的。”

银娣在给她倒茶。

“本来可以带你去上海四处转转的,现在出了这种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夏太太在椅子上坐下,“来,来,喝口茶,这是在我娘家的茶园里摘的,今年最好的一批茶。”

银娣把茶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她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味道醇厚,喝完唇齿留香。

“好茶。”她禁不住赞道。

夏太太歪头看着她。

“你瞧瞧,”夏太太道,“姑姑干什么都有模有样的。你再看看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她又开始挤兑银娣了。

“那是姑姑有娘教,我从小捡煤球倒马桶,能喘口气吃个包子就算不错了!总之,人跟人就是命不同。”银娣叹道。

她知道银娣无意讽刺她,但听银娣提到母亲,还是觉得有几分刺耳。不过银娣说得也对,不管她有多不喜欢母亲,但从小耳濡目染,还是深受母亲影响。

“姑姑,你别见怪,银娣说话不动脑子。”太太对她说。

她笑笑,“我妈的确也教了我不少。”她坦然地说,“不管她过去干过什么,她总是我妈。”

“对了,好像也没听你提起过你娘,她现在……?”

她知道早晚会有人问起这件事,“弟弟坠河后,她也病死了。她一直很疼我弟弟的。”最后半句倒也是事实。

“哦,我也有儿子,这事想都不敢想。”

夏太太唏嘘道。

她笑了笑,“都过去了。”她放下茶杯时,说道,“刚刚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那把枪居然是你的,是怎么丢的啊?”

夏英奇这么说是故意撇清夏太太跟凶案的关系,后者听了果然很受用。

“可不是,我也吃了一惊呢。”夏太太道。

“是怎么丢的啊?”

“那天从靶场回来说来你不信,我们有阵子常去靶场玩枪,这都是阿泰闹出来的。这大姐又死活要比过别人强,我就这么莫名其妙跟着去了好几次。我再也不要去了,那地方灰实在太大……”

夏太太见她听得认真,便道,“那天从靶场回来,我忽然想起我父亲过去也送过我一把枪,我把它丢在抽屉里好多年了,看都没看过它一眼。这么想着,我就把它从抽屉里翻了出来查看。那把枪上面有些斑点,我心想着是不是发霉了,你也知道上海雨水多,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拿出来晒晒。”

“我从来没听说过枪会发霉。”她小声道。

“听起来你也玩过枪。”夏太太眼睛里闪过一丝机警。

她不否认,“小时候,父亲也带我去靶场玩过,请问是什么样的斑点?”

“反正就是两小滩,好像是污渍,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后来我想起,可能我爹给我的时候,我在吃什么东西,也没顾上擦手,就这么随便一捏,当时没看出什么来,日子久了,那印记就留了下来。”

这解释倒也合理。

“那时候是中午,我就把它放在窗台上,等我下午回来的时候它就不见了。我这屋子当时没锁门,因为阿芳下午要来收被子。那天太阳特别好,我让她早上把我的被子晒出去,下午再收起来。”

“那天下午你也在这里?”

“这几年几乎每天下午,我都在这里看书和画画。家里人都知道我这习惯。不过恰好那天下午,我没在这里。那天下午章家的人来谈梅琳的婚事,那天的事情特别多,我后来也没怎么在意这把枪,时间一长都混忘了。”

“当时家里都有谁?”

“好像都在。”

“都在吗?”

夏太太答不上来了。

“你把枪拿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她又问。

夏太太朝她摆摆手,“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连老爷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这事。你是不知道他大姐的嫉妒心有多强,她要是知道我有什么而她没有,她有得好闹腾了。”

既然拿枪出来的时候,没人看见,那贼是怎么知道夏太太房里有一把枪的?

会不会并非故意要偷那把枪,而是无意中发现,顺手牵羊了?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夏太太每天下午会在小客厅里看书画画,此人有事找夏太太,于是,他可能先去小客厅找夏太太,没找到,因为夏太太在书房跟章家人谈梅琳的婚事。他就去了夏太太的房间。于是,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那把枪。

这说明,此人并不知道那天下午章家的人会来。可按理说,这是夏家的大事,如果是夏家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章家人那天下午要来吗?”她问道。

“一开始是没说,不过上午去靶场的时候,银娣一不小心说漏嘴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所以说,那天去靶场的人或许应该排除。

“那天有哪些人去了靶场?”她问道。“我、老爷、银娣、他大姐、希云、梅琳、阿泰,还有就是周子安。”

“他也去了?”

“是啊,他跟我们一直玩到中午,午饭后,他跟老爷一起去见了个客户。阿泰最开心,离开靶场就直接跟几个狐朋狗友去无锡玩了,第二天才回来。”

“我记得那天希云好像没去。”银娣突然在旁边插嘴。

夏太太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周子安只去过一次,希云倒是趟趟都在场的。”

“姐,那天希云没去!因为那天吃早饭的时候,她跟她妈拌嘴了。”

经这提醒,夏太太才想了起来,“你说她们吵架,倒是有印象。就是那次吗?”

“就是那次!”银娣很是确定,“姐,你不记得,那是因为你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吵完了。可我去得早,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姐不知发什么神经,对希云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穿得难看,又说她没皮没脸去服侍那些男病人,反正说得很难听,我听得都脸红,旁边的芳姑也听不下去了,帮着希云说话。”

“阿芳也插嘴了?”夏太太皱眉。

“是啊。后来见我们都帮着希云,大姐才不说话了。再后来,你跟老爷一起来了,希云就说她不去了,说她有事……”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那天我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去玩,她说她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好像是说去照顾谁谁谁,”夏太太语带讥讽,“我还想呢,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敢情我们活着都是在浪费时间,就她一个人活得最有价值?原来在我来之前还有这么件事……”

“姐,这事我可跟你说过。”

“那天又忙又乱,谁记得啊。”

周希云。她眼前闪过一个美丽的身影,夏家最漂亮的女孩。她会是偷枪贼吗?她拿枪杀了自己的父亲?有这种可能吗?换作是五年前,夏英奇绝对不相信这种事的存在,可现在,她觉得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希云知不知道章家人要来的事?”她又问。

“这倒不清楚。她不是很关心梅琳的事。”

“是吗?”

夏太太淡淡一笑,“她更关心那些病人。她是个大善人。”

“听说大姐给希云找了个大老板。”银娣道。

“那个男人都四十多了,嫁过去是续弦,她心气这么高,怎么会答应。”

周希云的婚事,眼下可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那天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又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她晚上十点多才到家。这个我倒记得,”夏太太道,“那天吃完晚饭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希云打电话回来,说让阿忠去接她。他们回来后我才知道,那天教堂收了一批火灾受伤的人,她忙了一天。”

“那看起来,就不是她了。”她道。见夏太太和银娣都疑惑地看着她,她便将心里的想法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在这个家里,如果有谁不知道章家的人会来谈婚事,谁就可能是偷枪的人?”

她点点头,“那把枪的事,你没告诉任何人。所以,那个人应该是闯入你房间的时候偶尔发现了那把枪。他为什么会去你的房间?一定是有事找你。要是这贼知道章家的人会来,他就该知道那天下午你在书房。而这件事是早上在靶场的时候才说穿的,希云的确不知道这事,可偷枪事件发生在下午,她整个下午都不在家的话,那这个偷枪贼就不是她。”

夏太太又把她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才慢慢点头,“有道理。”

“下人知道章家人要来这件事吗?”

“人来了之后当然知道了。”

“他们是几点到的?”

“下午两点左右。一点半的时候,我告诉阿芳,让她去做点准备,那时候,下人就该都知道了。这事也不便大张旗鼓的,要不然显得我们女方想高攀他们。”

“按理说,章家的人来,凡是当时在家的人,都应该会知道。因为这是家里的大事。”

夏太太和银娣同意她这说法。

“我想,这个贼很可能当时并不在家里。他是在章家的人来了之后,才从外面回来的。而这个人,跟下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流,所以也没人告诉他这件事。你们好好想一想,那天下午除了章家的人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从外面进来?”

夏太太一脸茫然。银娣却忽然眼睛一亮。

“有啊!”她嚷道。

“谁啊?”夏太太立即问。

“是梅琳的家庭教师张小姐!”

“张慧真?”

“是!就是她!”银娣一脸兴奋,声音又尖又响,“我知道她那天去看朋友了。她上午就走了,下午我去厨房拿点心的时候,大概是三点钟左右,我看见她正穿过草坪。可我们中午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在。这不就说明她是那时候刚回来吗?”

“难道是她偷的枪?”夏太太猛地站了起来,开始焦虑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忽然,她拉开房门,大声唤道,“秀梅,秀梅!”

不一会儿,秀梅就出现了。

“你去把梅琳给我叫来,马上!”夏太太大声命令。

秀梅答应了一声。

“姐,你找梅琳干什么?”银娣小声问。

夏太太没理她,兀自自言自语,“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丢枪的那天晚上,她又跑到我房里来拿药……”

“拿药?”

“她说她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有一次我给了她一片西药,她觉得很有效,后来,每隔几天就问我来要。”

夏太太两眼定定地盯着前方,“对了,她每次向我拿药,都是在下午,都是在她给梅琳上完课之后,她每次都是去小客厅找的我,可那天她偏偏是晚上来找我,她一定是下午先去那里找过我了。你说的对,她从来不把自己当下人,也瞧不起下人,所以下人也不怎么理她。所以也没人告诉她,那时候我在书房,真是没想到。”

夏太太说话时,嘴唇不住地在颤抖。

“可她为什么要偷枪啊!”银娣道。

夏太太冷哼了一声,“她偷枪,八成是为了对付我!”

“对付你?”夏英奇不解地看着夏太太。

“就在她走之前,我骂过她。因为我发现。”

夏太太不情不愿地说,“她在勾引老爷!”

“她在勾引老爷?”银娣顿时火冒三丈,“妈的,贱货啊!我还送过她我织的手帕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可能以为,杀了我就能当太太了!真是做梦!”夏太太道。

“骚狐狸!贱货!”银娣咬牙切齿。“可她杀的不是你,而是周子安啊。”夏英奇不得不提醒夏太太,“她跟周子安是什么关系?”

“她跟周子安?”夏太太好像从没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不会。”她摇摇头。

银娣也摇头。

“我好像从来没见他们两个说过话。”夏太太说。

“我也是。我倒觉得周子安好像对芳姑有点意思。”银娣说。

夏太太狠狠瞪了银娣一眼,“胡扯什么!阿芳什么岁数了!”

“我哪有胡说,”银娣小声道,“每次我看周子安跟芳姑说话,都好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我还看见周子安送过芳姑美国奶糖。有一次。”

“别乱嚼舌头根子了!”夏太太低声喝道,“他们两个不可能!”

“别扯芳姑,还是说张慧真。”夏英奇忙道。

“就是,好好在说张慧真,扯别人干什么!”夏太太又横了银娣一眼,“那个周子安啊,跟张慧真,如果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不过也难保,周子安家里有那么个母老虎,有外心也很正常。”

“他们?”银娣嘟嘴摇头。

“也许他们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呢?周子安有仇人吗?”

夏太太眼睛一亮,“有!两个月前,就是九月初的时候,有个女人在门口等着周子安,周子安一出门,她就抓住他不放,大哭大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连老爷都去劝架了。后来据周子安说,她几年前投资了他的女子浴室,亏了钱,可是合同上把风险都写明了,一切后果她得自负,所以官司也打不成。”

“这个女人会不会不甘心,想要报复?”夏英奇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呦,听说这女人都四五十岁了,一个寡妇。她就算想报复,她怎么进来?说她翻墙我可不信。”夏太太道。

这时门开了,秀梅和梅琳走了进来。

“妈,你找我?”梅琳头发乱糟糟的。

“秀梅,你出去。”夏太太冷冷道。

秀梅快速离开了小客厅,银娣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梅琳见母亲脸色不对,问道:“什么事啊?”

“你说张慧真前两天还给你写信?”夏太太问银娣。

梅琳看看母亲,又看看屋里的另两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

“你回答我的问题!”夏太太道。

“是啊!”

“去把她的信给我拿来!还有她走的时候留给你的字条!”

“你干吗要看这些?”梅琳大声道。

“有什么不能看的?快去拿!”

“好吧。”

梅琳走出小客厅后,夏英奇提议:“我们跟着梅琳去看看好不好?”

夏太太看了她一眼,“也好,去她屋子看看。”

她们一起出门,夏英奇又问夏太太:“当初张小姐是怎么来你家的?”

“她是自己应征来的,当时我登了张广告,想给梅琳请个老师教她弹钢琴。她就拿了报纸自己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

“十个月前。”

“那你知不知道她家在哪儿。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有张介绍信,但我打电话过去,人家已经搬走了。”夏太太步履匆忙,“我后来也问过她,她说她是本地人,父亲原来是做生意的,后来破了产,她才出来找工作的。她说她母亲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则三年前病死。现在她就一个人在上海。”

“她不是还有个哥哥在南洋拍电影吗?”

“这个她也提过。是她表哥。谁知道是真是假!”

她们一路快走,上了二楼。梅琳房间的门半开着,夏太太猛地推门进去,却见梅琳正伏在桌上写字,她过去一看那信的开头:

梅琳,我已在广州,万事诸顺,勿念。

夏太太一下子便明白了。

“你在伪造她的信?”夏太太低声喝道,随即命令银娣关门。

梅琳的手里还拿着钢笔,她知道已经瞒不过去了。

“你干吗要这么做?你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夏太太怒道。

“姐,如果她收到信,她就不用伪造啦。”银娣道。

梅琳白了二太太一眼,也不否认。

“这么说,她走的时候,也没给你留条子?”夏太太怒道。

“她当然留了条子了!”

“那条子呢?”

梅琳咬咬嘴唇不说话。

“你快说!”

“我烧了!”

“烧了?你为什么要烧了它?”

“她让我烧的!”

夏太太瞪着她。梅琳无奈,说道:“她在信上说,让我看完之后就烧了!”

“她到底在字条上跟你说了什么?干吗让你烧了字条?”夏太太逼问道。

“她怀孕了,再待下去就要显形了,她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事……”

夏太太和银娣被吓了一跳。

“她怀孕了?”

梅琳点头,“我看见她吐过。这事她只告诉我一个人,因为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关心她。这也是事实,”梅琳怨恨地看着母亲,“你对她太苛刻了!她在这里每天都度日如年!”

“她什么都没做好,还拿那么高的薪水,我当然要说她了!好了,先别管这个了,”夏太太厌烦地挥了挥手,“你为什么要伪造她的来信?”

“警察也要看那封信,因为梅琳说那天晚饭后,她是去门口拿信。”夏英奇插了一句。

夏太太看着她女儿。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梅琳避开母亲的目光,不说话。

“你说话呀!”夏太太推了她一下。

梅琳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

“我那天晚上不是去拿张小姐的信。她走后没给我写过信。”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夏太太惊道。

梅琳的回答很小声,“我要退婚。”

“你说什么?”夏太太如同遭遇雷击。

“我要退婚!”

夏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

“姐,她要退婚!”银娣大声道。

“你别插嘴!”夏太太怒气冲冲地盯着女儿,“你说,你为什么要退婚?这婚不是你死活要结的吗?为什么现在要退?”

梅琳畏惧地看了母亲一眼,“我爱上别人了。”

“你说什么?你……”

夏太太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姐,先喘口气,”银娣拍着夏太太的后背,开始数落梅琳,“看把你妈气的!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当初不是你自己寻死觅活,硬要嫁给章少爷的吗?好不容易给你把事情办妥了,如今人家聘礼都送来了,日子也定好了,你要退婚,你让老爷怎么跟人家说?”

“是!当初是我自己非要嫁给他!”梅琳昂起头,大声道,“可是妈!你也看见了,他根本不爱我,他喜欢的是希云!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管他喜欢谁,他都得娶你!这是两家大人商定的亲事!不是你们小孩子过家家!”夏太太道。

梅琳开始抽动肩膀,“妈,凭什么我要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我就这么贱吗?他根本不爱我!如果这样,我也得勉强自己跟他过一辈子吗?如果我明知道他娶了我之后,会把我像破沙发那样丢在家里,我也得嫁给她吗?妈,我一直以为你很疼我呢?”

说到最后,她呜咽起来。

“哭什么哭!”夏太太瞪了她一眼,“他不可能把你丢在一边。就凭你爸给你的嫁妆,他也得礼让你三分!希云!希云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再说一张脸有什么用!过几年就老了!外面的莺莺燕燕多得是!等他看腻了,那时候,他才会像扔破沙发那样扔了她呢。你当夫妻相处,就只念着那几分感情吗?我告诉你,再深的感情,不出两年就能消磨光,你要让男人一辈子尊重你,把你放在心上,你就得自己有钱!没钱一切都是屁!我告诉你,你外公那时候有十个姨太太,可他到死都把你外婆当佛那样供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就因为你外婆的爹是山西大富户!别看你大姑整天颐指气使,我告诉你,要说嫁妆,希云不足你的十分之一。这一点,希云再怎么样都比不过你!章焱多看她几眼又怎么样?他还能真的娶她?他敢吗?他能吗?他脑子不好使,他爹可不是笨蛋!”

“反正我不要嫁他!”

银娣提醒夏太太,“姐,她刚刚说,她爱上了别人。”

夏太太听到这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爱上有屁用!他愿意娶你吗?他能娶你吗?”

梅琳用手背擦拭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说:“只要你们同意,他明天就能娶我!他跟章焱不一样,他爱我!”

“他愿意也不行!我不答应!你爸也不会答应!”夏太太气道。

“那他是什么人哪?”银娣问梅琳。

夏太太不说话,等着梅琳回答。

“他,他就是经常来这里送信的邮差。那天晚上我不是去拿张小姐的信,我是去见他。”

“邮差!”夏太太惊叫了一声。

“如果你们非要知道他的情况那我实话告诉你们,他家没有钱,他父母都在农村种地,三年前他才来的上海。别看他现在只是个邮差,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很有上进心!”

“邮差!”夏太太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衣服,好像要把心从里面抓出来。

梅琳胆怯地看了母亲一眼,“他现在是邮差,可他不会一辈子都是邮差!”

“住嘴!”夏太太指着女儿的脸,“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清楚,你要嫁给一个邮差,除非我死了!”

“妈,”梅琳跺脚,“那个章焱,我让他陪我去看场电影他都不肯,可骆宾说,他愿意陪我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是真的喜欢我。”

“住嘴!你还要不要脸!”夏太太喝道。

梅琳咬咬嘴唇,闭上了嘴。

夏太太一副头痛欲裂的神情,推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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