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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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英奇以为哥哥还睡着,因为她开门时,发现他仍跟她离开时一样躺在床上,可等她准备关门回自己房间时,哥哥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回来了!”哥哥道。

“是啊,刚回来。”

“干吗站在门口?”

她的衣服破了,头发乱蓬蓬的,她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的狼狈相,但听见哥着她,哥这么说,她还是走了进来。

“你怎么啦?”哥哥看着她的脸。

她把之前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原来他偷烟土是为了给一个妓女赎身,那倒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哥哥一边说,一边下了床。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看哥哥的状况似乎比前一天好多了。

“还有低烧。不过这是正常现象,过个几天就会好的。倒是你,”他关切地看“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她摇头,哥哥是真的关心她,只要想到这些,她觉得为哥哥做什么都值得。

“我只是跟他们拉扯的时候,脸上被划了一下。”她都懒得查看自己的伤口。

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哥哥慢悠悠踱到她面前,“这么说,你打算把烟土还给他了?”

“是的。”她轻声道。

“所以说,到手的钱又没了。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哥哥凑近她的脸,左瞧右瞧。

她推开他,“别问了,你别操心这个,把伤养好就行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就能解决我们两人的开销问题了。这几天我会好好想想我能干什么工作。”

她笑,哥哥愿意为她分担压力,她当然求之不得,然而,谁知道他能不能做到发薪水的那天?哥哥不仅不善于跟人相处,而且大部分时候,他都我行我素。

他不会因为对方是他的老板就听命于对方,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不过,阿泰既然跟妓院的人都说好了,用三千块换那个妓女,那你们怎么又会打起来?”哥哥踱到窗边忽然停住。

“这得怪我。”

哥哥眼神诙谐地看重她,“你压价了?”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其实,我碰见了一个人……”

她本来不想把遇见母亲的事告诉哥哥,但此时,她急需找人倾诉,所以也顾不上这些了,“我娘,居然在那里。”

哥哥惊愕地看着她。

“你娘?她不是在唐家当姨太太吗?”

“我不知道,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她说那个男人对她不好,所以她就跟着他的跟班到了上海,结果那个跟班偷走了她的钱,还把她卖到妓院,”她摇头,“她真是个贱人!贱人!”

哥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你别管她的事。”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没说要管她,”她抬头凝视他,但她觉得她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可是,她毕竟是我娘,我怎么能把她丢在那里?我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当年她是怎么丢下你的?她是怎么对你的?再说,你拿什么赎她?你真的把她赎出来,打算怎么安置她?”

她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只是不想看着她,一把年纪,还在那里。”

她痛恨自己心太软。

哥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

“你拿什么去赎她?你赎了她后,又打算怎么安置她?”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她眼圈红了。

“难道你打算把爹给你的金算盘卖了?”

“不。”

哥哥又沉默了片刻。

“其实真要弄钱也不难。只要下点药,这个楼里的人就都完了,别的不说,那些太太们的首饰金条……”

“别说了!”她怒道。

哥哥笑了起来,“所以说,你要是打算当一辈子好人的话,就别多管闲事了,你已经没有娘了。她走了,明白吗?”

也许哥哥说的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做到袖手旁观。

“是我偷了烟土。”

这是阿泰的开场白。这着实让夏秋宜和他太太吃了一惊,太太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转身把门关上了,“现在谁也别进来。”他听见太太在对佣人说。

“阿泰,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

太太回到儿子床边后,马上急着为他辩白,但她还没说完,就被阿泰打断了。

“这事我已经跟他说过了。”阿泰扫了一眼站在床另一头的唐震云。

唐震云朝太太点了点头。

“但是我没杀周子安。我偷烟土的时候,有人把恐吓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夏秋宜转头去看太太,“你相信他说的吗?”他用眼神问她。她似乎无法确定。

“得了!我干吗要杀周子安?”阿泰吼道,“我要杀他有一百个一千个机会,干吗要把他弄到自己家里来杀?我有毛病是不是?”

“哎呀,你轻点!”他太太嗔怪道,“小心被人听见!”

“我最后说一遍,我——没——杀——人。”

“好了,好了,相信你就是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伤成这样。”

太太摸了摸阿泰身上的纱布,心疼无比,“这种女人的事,你去管她干吗?你就算替她赎身又怎么样?还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要不是当初你开除她,她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阿泰怒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烟土在哪里?”她问道。

阿泰不说话。

“好啦,我出钱去赎她,行了吧?你把东西先交出来。”夏秋宜道。

阿泰跟唐震云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它被我放在储藏室里了,让他带你们去拿。”阿泰道。

阿泰跟唐震云本来应该是敌人,但夏秋宜发现,这两人之间不仅没有敌意,反而还有某种默契。看来有些事,他们早已经谈妥了,这应该算是件好事。

“小唐,那就请你……”面对唐震云,他多少有些尴尬。

“没问题。”唐震云边说边拉开了房门。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阿泰的房间,顺着楼梯走向顶楼。

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进入储藏室后,他才开口道:“小唐,上次的事十分抱歉,不过你也知道,当时墓地就你一个人。”

唐震云淡淡一笑,“我想过了,你们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理解就好,你理解就好。”他一迭声地说。

唐震云走到储藏室的角落里,在梅琳用过的那张旧摇篮边蹲下身子,伸手向里摸索,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拉出一包东西来。夏秋宜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之前他丢失的那包烟土。阿泰这个混球果然偷了烟土!可之前,唐震云搜查整栋屋子的时候怎么会没找到?

“这是你的吗?”唐震云把东西交给了他。

“是的是的。”他担心唐震云会提议把这包烟土交给上海的巡捕房当作证据,但后者却什么都没说。

他们拿着那包烟土从顶楼下来时,太太仍在阿泰的房间。

“好了,现在烟土找到了,你们打算怎么做?”阿泰问道。

“我会托人去给她赎身。我说到做到。”夏秋宜道。

阿泰似乎放下了心。

“那这批烟土,能不能物归原主?”他问的是唐震云。

后者朝他笑笑:“可以先留在你这里。我现在也觉得,也许偷烟土这件事跟谋杀案没什么直接关系。只不过两件事凑巧发生在同一天而已。”

太太听见这句,径直走到唐震云跟前。

“小唐,上次的事真是太抱歉了,主要是因为你。”

她想解释,却被唐震云打断了。

“不必再说这些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早日抓住凶手。”

太太频频点头。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急急地敲门。

太太打开门,竺芳在门口。

“刚刚汪妈告诉我,周太太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太太立刻紧张起来,“她没说她去哪里吗?”

“她没说。我们也不敢问。她还说谁跟着她,她就撕了谁的脸。”阿芳显得心有余悸。

“那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走了几分钟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赶紧叫人去追!就说她身体不好,把她拉回来!让她好好休息!”太太大声道。

竺芳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正要退下,他叫住了她。

“别追了!我知道她去哪里!她是去医院了!她说现在连王医生也不信了,说怕你让王医生给她下毒,所以她要去医院检查王医生给她用过的药。”

太太冷笑,“我要下毒也不会等到今天!”

“都十二点了,什么时候开中饭?”竺芳又问。

“现在少爷也回来了,马上就开饭。”太太道。

竺芳退下了。

他才把门关上,太太就急急地对他说:“赶紧让大姐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房子已经在找了。她也想尽快走,她说怕我们谋害她。”

“你们打算让夏春荣搬走?”唐震云问道。

“我跟她实在合不来。等把这个瘟神送出门,我想,我们就可以不再管什么周子安的谋杀案了。本来嘛,他被杀关我们什么事?再这么下去,我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如果能撇清关系当然好,可谁知道巡捕房的人怎么想。”他说道。

“枪是张慧真偷的,让那些警察去找张慧真吧!”她大声道,“反正我是不想再掺和这件事了。你就跟警察说,那批烟土找到了。”

他很惊讶他太太会当着唐震云的面说这些。不过她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唐,你也说烟土跟谋杀案没关系。既然如此,何必用烟土来干扰那些警察办案呢?干脆让他们忘记这件事,不是更好吗?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辖区。”

唐震云想了一下,“好吧,我可以暂时不说。但这是有时限的,如果一段时间内,仍然抓不到凶手……”

“三个月,你就保密三个月怎么样?”她道。“一个月。”

她朝他看过来。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她道。

他希望在这一个月内能找到张慧真。

不管她是不是杀死周子安的凶手,至少现在看来,最有可能偷枪的人就是她。

所以找到她,也许就能了结周子安的命案。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交代。跟太太一样,夏秋宜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尽快恢复平静。

唐震云吃完午餐后,又跟夏秋宜在书房聊了一会儿,才回到二楼夏漠的房间。

他没敲房门就走了进去。

夏漠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好了,我回来了。你妹妹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吧?”他说道。

夏漠没说话,仍然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窗外。

屋子里有几秒钟的冷场。

“现在几点了?”夏漠问道。

他看下钟,“两点了。”

他走到夏漠身边,朝窗外望去,发现夏春荣正站在主楼下的林荫道上跟夏英奇说话。夏春荣好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了一大包中药。当她侧身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后脑上还贴着一块小小的白色纱布。这一次她应该不是在找夏英奇的麻烦,从她的表情和动作看,她更像是在向后者诉苦。有趣,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你妹妹是要出门吗?”他注意到夏英奇随身拿着她的小布包。

夏漠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好像很关心她。”

他确实关心她,但他觉得没必要同夏漠讨论这件事。

“我只是看见她随身带着包。她要出去?”

夏漠叹了口气,没说话。他感觉夏漠今天有点忧郁。

“你是怎么了?”他道。

夏漠注视着窗外,一言不发。

窗外,夏春荣在抹眼泪,但似乎,她终于把话都说完了,她快步走向主楼,而夏英奇则朝相反方向走去。她真的是去大门,她要出去?

“她去哪儿?”他又问道。

夏漠回过身来神情忧郁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他在沙发边慢悠悠地来回走了两圈,“你喜欢英奇吗?”当他停下来后,突然问道。

唐震云十分错愕,“呃,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想知道这一点。”夏漠正视他,“如果你不喜欢她,那有些话,我就不必跟你说了。说了也是白搭。”

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因为夏漠仍是他的嫌疑人,而最重要的是,他在内心看不起这个寄生虫般的男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夏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如果我喜欢她,我会跟她说,而不是跟你说。”

夏漠朝他笑了笑,“好吧。”他再度叹气,“也许我想错了。你只不过是一个警察。哦,对了,你还姓唐。”他踱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我刚刚问的是,她去哪里,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了。不过,也可能你根本不知道。”他不打算再跟夏漠纠缠下去了。

“我当然知道,她是去当掉她的金算盘。你查过她的箱子,应该看到过那东西。那东西是我父亲特意为她打造的,应该值点钱。那是她现在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愣住,“她要去当她的金算盘?”那个金算盘用绸布层层叠叠包裹着,她一定非常非常珍惜它。“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当了它?”忽然,他想到了她这么做的原因,“夏漠!如果你是个男人,她就不用费尽心机为生计而操心!你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夏漠笑,“哈,如果你们唐家没有骗走我们的当铺,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唐家懂得骗光别人的钱,怎么连个姨太太也看不住?不过也好,你大伯也终于可以尝尝当绿毛龟的滋味了!呵呵呵……”

夏漠鄙夷地低声笑起来。

“你,你是在说英奇她娘?”他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早就搬出去住了。”

夏漠对他的回答很是惊喜,“啊!原来你已经从你大伯家搬出来了!”

“是的。”

“也就是说,你已经跟你大伯断交了?”夏漠笑着问。

“这不用你管!”其实实际情况也差不多。

夏漠频频点头,“好吧好吧。看来,我还是全告诉你吧。”夏漠的语气突然变得热情而急切起来,“简单地说,那个女人嫁给你大伯后,嫌你大伯对她不好,跟另一个男人跑到了上海,结果钱被那个男人骗光,她又重操旧业。不过,算她运气好,居然在今天你们去过的那个地方遇见了英奇,英奇现在想卖了金算盘为她娘赎身。”

“有这种事?”他大惊。怪不得今天阿泰说她突然变卦,想用那批烟土换两个人,原来另一个女人就是她娘,“她现在是去当铺了吗?”如果她是要救她娘,他倒也不便阻拦,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娘。尽管他觉得这笔钱,多半就等于扔在了水里。

“是的。”

“你应该拦着她。”

“那是她的金算盘,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我才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她?”夏漠声音高起来。

他还是不明白,夏漠为什么要这么问。

大概是看出了他疑惑,夏漠道:“如果你喜欢她,我就把她嫁给你。但条件是,你必须帮她搞定她娘。那个女人,就算替她赎身,她以后也会重蹈覆辙,但金算盘卖了,以后就回不来了。那是我父亲给她的最重要的遗物,我不想她因为一时冲动,做出她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夏漠的这番话,让他又惊又喜。她嫁给他,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他当然愿意帮她搞定她娘。实际上,只要能得到她,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你说话算数吗?”他问道。

“我可以给你打一张欠条。到时候,为了还债,她会嫁给你的。其实,这也是给她一个理由,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是逼不得已才嫁给你的。”

夏漠笑起来。

他怔住了。难道夏漠的意思是她也喜欢他?

“怎么样?”夏漠问他。

“我,我有一些存款,不知道够不够。”

因为太激动,他说话有点不利索了。

“她娘这样的老女人,应该一千块最多了,”夏漠露出嫌恶的神情,“不过,你们替她赎身之后,恐怕还得留一笔钱给她作以后的生活费。有一点你别担心,英奇不会跟她一起生活的,为她赎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夏漠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是欠条,上面具体金额没写,等你今天办完事,就来找我,我们两个把这件事办了。”原来夏漠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跟夏漠作交易,“现在你告诉我,她去的是哪家当铺?”

“应该就是最近的那家顺德当铺。从这里走过去大概二十来分钟。这点路她舍不得乘车。一定是走过去的,你有足够的时间追上她。”

唐震云离开夏宅时,心都快飞起来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娶她的可能。虽然他觉得那张欠条有点卑鄙,因为那等于是逼她为哥哥偿债,但她应该明白,他是喜欢她的,他是因为喜欢她,才会愿意参与这件事。而且夏漠说的也没错,他是长兄,长兄为父,为她定亲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只希望她能乖乖履行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协定。

他在夏宅门口叫了辆黄包车,不出几分钟就到了夏漠所说的顺德当铺,正巧看见她从当铺里出来。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她不会已经把金算盘当了吧!

“英奇!”他跳下了车。

看见他,她有些惊讶。

“你怎么会。”

但她马上就猜出来了,“是我哥告诉你的吗?”

他可没时间跟她寒暄。

“东西当了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接着道,“这是你爹给你的遗物,你真要当了它,去救你娘?”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他让我来阻止你,因为他向我借了钱,他让我来帮你!”

“他向你借钱?”

“他不希望你把东西当了。他认为你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他是在为你着想。”

她诧异地看着他,笑起来,“你居然替他说话,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了朋友?”天哪,她多久没对他笑了。

“别管这些,你东西当了吗?”

“还没有。”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当铺,“他给的价格太低,我想再找一家。”

“别找什么当铺了,我有三千,虽然不多,但应该够了。我能帮你!英奇!”

他热切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似乎在思忖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真的要当了你父亲的遗物吗?那东西当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说道,“欠我的钱,以后可以慢慢还。我又不会逼你!”说出这句话时,他觉得有点汗颜。

她仍显得犹豫不决。

“英奇,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你哥哥,我们都是为你好……”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

“那好吧。”她终于点头。

谢天谢地!终于还是让他抓住了帮她的机会。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那地方探探路?”他道。

她没有反对。

他们叫了辆黄包车,一起来到之前他们去过的王家里。

他原本还想建议,由他进去跟老鸨谈,她一个弱女子进出这种地方毕竟不好。

但没想到事情就那么巧,他们才下黄包车,就看见夏英奇的娘从弄堂里走出来。

“哎呦,英奇。”老女人见到女儿又惊又喜,“我刚才还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老女人拉着她就往弄堂里走,他急忙跟上。

“我想给你赎身。你去问问老鸨,要多少钱。”他听见夏英奇语气冷淡地对她母亲说。

老女人拍拍女儿的手,“到底是我生的!心里就是有我!”

“你快去问!”夏英奇停下了脚步。

“好,那你在这里等我。”老女人点着头,快步走向弄堂深处。

他们等了七八分钟,她才慢慢走出来。

“她让你进去跟她谈。”老女人道。

“她让我进去谈?”

“是啊。你别担心,里面就她一个人。她人不坏,挺好说话的,”老女人横了唐震云一眼,“你就别去了。你去了,她反倒不高兴。”

“如果不让我进去,那你也别去了。”他劝夏英奇。

夏英奇显得举棋不定。

老女人见状,马上哭了出来。

“我在这里的日子,每天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女儿来赎我,你们唐家人还来阻拦,要不是你们唐家人,现在我还是夏家的太太呢!”她一边哭,一边推了唐震云一把,“你给我滚一边去!我们母女俩的事轮不到你管!”

“你干什么!他是来帮你的!”夏英奇挡在了他面前,“这种地方,本来就不该我进去!好了,等你家老鸨肯出来见我时,我再来!”说完,她转身就走。

“英奇!英奇!”老女人一路追出来,“你说好要赎我,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了。”

他正想弄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弄堂里忽然窜出两条大汉来,不由分说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想干什么!”他吼道。

“姑娘!姑娘!你别急着走!”一个小脚女人一路嚷嚷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他不知道这女人在叫谁,结果发现她走到夏英奇面前就停了下来,她一边喘粗气,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呵呵,你娘说得没错,你长得真标致,要是在我们这儿,保准挂头牌,真的!”

“你在胡说什么!”夏英奇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女人笑了,“呵呵,我有话就直说了,你娘已经把你卖到我这里了!她也年纪大了,客人也不多,你留下来,就当孝顺你娘了,以后她就能享清闲了,呵呵。”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然有这样的母亲!怪不得这老鸨让她一个人进去,原来是在里面设了陷阱。再看夏英奇,她早就气得脸色铁青。

那个老鸨又掏出一张按了手印的纸出来,“你瞧,这是她刚刚签的,白纸黑字都写在上面了,她还按了手印了。你可不能赖啊。姑娘!”

夏英奇回头瞪着她娘,“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她厉声道。

她娘低着头不敢吱声。

他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掏出了枪,“什么狗屁契约!”他吼道,“谁跟你们签的,你们找谁去!我是警察!你们要敢拦我们!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滚开!”他冲那两条大汉吼道。

那两条大汉朝老鸨望去,后者努努嘴,他们不甘心地退到了一边。

他们逃也似的朝前走去。

“行!你走你的!”老鸨在他们身后高声道,“给我打!”

那两条大汉开始踢打夏英奇的母亲。那老女人嘤嘤地哭泣哀求着,又一路叫着女儿的名字,“英奇,英奇!”

他们一直走出十几步远仍听见她的哀嚎。

他再回头看身边的夏英奇,她脸上竟然没有半点表情。

忽然,她停了下来。

“再这么下去,她会被打死。”她道。

她说完就转身原路返回。

“你还想管她的闲事?”

“她是我娘。我也没办法!”她一边走一边说。

那个老鸨看见他们回来,嘴角漾起一丝冷笑。唐震云低头看着那女人,早已经头破血流,满脸是伤。

“怎么着,想好了吗?”老鸨说话时,又低头拧了一下那老女人,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啧啧啧,”她摇头叹息,“瞧你娘可怜的,你怎么也得为你娘想想啊。你那么年轻,干几年说不定碰到个好客人。”

“闭嘴!我现在要带她走!你要多少钱?”夏英奇怒道。

老鸨指指她的脸,“你留下!她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才不管呢!她这身烂肉,早就不值钱了!”

“她不值钱是不是?把枪给我。”她对唐震云道。

“你要干什么?”老鸨道。

他也想问同一个问题,其实他还想问,她自己的枪呢?但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就把枪递给了她。她拿着枪对准了那个老鸨,后者朝后退了退。

“哎呦,你可别乱来啊!”老鸨道。

“我现在就一枪打死她,”她的枪口突然移向地上的母亲,“他是警察!这是警察的枪!到时候他会说,你的妓女企图谋害他,被他一枪击毙。”

说到“妓女”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但她的语气还是又狠又冷,“然后他会申请查封你的破窑子!到那时候你就自求多福了!别说钱丢了,也许你的命也会搭在上面!”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她朝她母亲的腿上开了一枪。

“啊——”那老女人惨叫了一声晕死过去了。

老鸨和那两个大汉都吓得朝后退了两步。

“贱货!你倒真下得去手!”老鸨吼道。

唐震云也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想到她真的会开枪。

“你身上有多少钱?”她忽然问他。

“大概一百块。”其实他也不确定到底有多少。

“好,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她抬头盯着那老鸨,“第一,我打死她,让你惹一身麻烦;第二,我们现在带走她,给你五十块!你自己选吧!”

“五十块?”老鸨脸都气歪了。

“我数到三,如果你没决定,我就打死她!然后把这烂摊子丢给你!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你也看见她是怎么对我的了!如果你娘这么对你,你大概早把她弄死了吧!”

最后那两句好像触动了老鸨的心境,她低头望着昏死过去的老女人,发了一阵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算我晦气!但要给一百!你得把这女人给我弄走,我可不想让她死在门前!”

唐震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还没数清楚,就被那老鸨一把抢了过去,她用极快的速度从里面掏出所有的纸币,然后蘸着唾沫数了数,共一百二十块。

“得了,就当多给我二十块喝茶了,咱们走!”老鸨把钱包往地上一丢,故意踩在上面,走了过去,两条大汉恶狠狠地回身瞪了他们两眼。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夏英奇才跟他说话:“麻烦你去叫辆车,我们得马上送她去医院。”她说话时把枪还给了他。

他看出她已经精疲力竭。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安慰她的时候,确实如她所说,现在该立刻把她母亲送到医院。

他奔到街上,正好一辆马车路过,他急忙招手叫下了它。

马嘶叫着,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和她一起将那女人扛上了车。“去最近的医院!”他大声命令车夫。

等马车启动时,他感觉她长舒了一口气。

“等会儿你先送她去看急诊。我去钱庄拿点钱。”他低声对她说。

她微微点头。

“谢谢你。”她仰起脸看着他,这一次,她看着他的时候,终于不再带有仇恨,“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这时,他发现她的手就放在她的膝盖上,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紧张得心都几乎跳出来了,他真担心她会生气。她会不会把手收回去,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打他的耳光?她会不会命令车夫立刻停下,把他赶下去,或者她自己要下车?到时候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收场?求她留下吗?还是一切都依着她?就在那一秒钟,千百种担心和害怕涌上他的心头。然而他终究还是做了。因为有一点他很清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不会后悔。

令他意外和异常兴奋的是,她竟然没有表示出任何反感。

一开始,她一动不动,任他握着她的手,接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出汗了,都快不好意思再握着她了,她忽然转过脸凝视着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里的湖水一样清澈。

她慢慢靠近他,等到近得不能再近时,他一度以为她是想接近他,然后给他一个耳光。然而,她却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霎那间,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侧过身子,用手臂毫不犹豫地环住她的腰,嘴唇狠狠地压了下去。他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跟着本能走。之前,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她的身体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又如此新奇。

她的嘴唇温润柔嫩,他一开始只敢用自己的唇摩擦着她,他把她当成娇嫩的花瓣,生怕一用力就弄破她,但随着他体内的火越烧越旺,他的力量也在不断加大,很快,他就把她当成了一只不肯就范的母狼,而他是头狂暴的公狼,他必须彻底压垮她,才能完全征服她,让她听命于他。他的手臂像铁箍般环住她的腰,这迫使她紧贴在他身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他感觉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他用力吸住她的嘴唇,不让她有一丝呼吸的余地,接着他突然放开,把鼻梁顶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脸拼命地往她的皮肤里钻,她的气息笼罩着他,他狂暴地亲吻起她的颈项来,她在喘息。英奇,英奇,他心里在不断喊她的名字,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摸索着。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他脸上,他一惊,忽然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我伤害她了吗?她愿意我这样吗?他的身体骤然冷了下来,他放开了她。

他发现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英奇,我……”

没等他说下去,她便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英奇,他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他知道她这几年经历过什么,他不想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是很庆幸,这一次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总算在她身边。至少他今天帮了她。可她知不知道,这几年,不是他不想帮她,而是他被她推得远远的,他根本帮不了她。当然,她这么对他,有充分的理由,他不怪她。但他希望她能明白,他姓唐,并不代表他就是她的敌人。

他吻了吻她的头发。

“我爱你。英奇。”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后来,一路上,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他只希望这三个字能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将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记得他今天说过的话。他更希望,在她最受伤的时候,她能明白,她并不是一个人。他就是她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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