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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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长安灵骨塔下的一间屋内。

年逾百岁、历经六代大唐皇帝的贾昌老泪纵横。

他数着墙上的行书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没错,仍然是一百六十一个,不多,也不少。他已经老到看不清墙上的字了,只能靠着数数来确定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还在。

那是皇上的嘱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对贾昌说:“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绝不能让外人走进这间屋子,看到这些字。你永远别想搞清这些字的含义,你的责任是守护它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

皇上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平和而坚忍的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李家一脉相承,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顺服。贾昌就真的什么都没问。

这是有关皇族的秘密,贾昌不能也不敢参透,只尽心守护,每日默诵。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将枯竭,他想把这个秘密传承下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爷爷!爷爷!”

贾昌颤巍巍地转过身,“闪儿?”

“我来帮您点蜡烛。外面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吗?”郎闪儿端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明亮。郎闪儿将蜡烛放在北墙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炉,大声说,“香也熄了。”

贾昌问:“下雨了吗?”

“嗯!电闪雷鸣,好吓人的。”郎闪儿瞥了眼贾昌,心想: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贾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闪儿伸出手去,“闪儿,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爷爷!”郎闪儿倒退一步,脸色有些发白,“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门,我得出去看看。”

“闪儿,你别走。爷爷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呃,好,那等我回来再说。”郎闪儿慌里慌张地把香炉里的香点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闪儿躲在门口的布帘后,面色诡异、眼神定定地窥视着贾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躯佝偻成一团,白苍苍的脑袋垂到肩膀下面,几乎看不见了。他最近经常这么睡过去。郎闪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贾老丈往另一个世界拉扯,说不定哪一次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越烧越旺,郎闪儿的心也越跳越快,“爷爷,您好好睡吧。对不起……”

雷声轰鸣,闪电从门外直劈进来。郎闪儿吓得扭头便跑。

他没有看见,就在雪亮的闪电中,贾昌突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痴似狂!

2

从傍晚开始下起一场大雷雨,入夜后雨势有增无减。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这所小院里,雨水几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

郎闪儿沿着廊檐一路小跑,斜打过来的雨还是湿透了半边身子。“来了,来了。”他嘟囔着开院门,一不留神踩进水里,气得嚷:“真晦气!嗳,你找谁啊?”

“这位小郎君,打扰了。”

摇曳的气死风灯下,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略显苍白,帷帽的蒙纱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发丝湿答答的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浇透了。

她的样子虽然狼狈,仍有一份艳光摄人心魄。

郎闪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眼神不知该往哪里落。

女子说:“请问小郎君,此处能否借宿一晚?”

郎闪儿回过神来,“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头的镇国寺试试吧。”郎闪儿打算关门。

“小郎君!雨太大,我们再无力去别处了,请无论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边一闪身,郎闪儿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墙上还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释:“我们的马惊了,他是车者,从车上摔下来受了伤。”

郎闪儿为难,“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收女客。”

“那就请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镇国寺。”

“别去,他骗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个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闪儿的背后向女子道出这么一句话。

郎闪儿猛回头,冲着他怒目而视。

男子当作没看见,冒着大雨出门挽住伤者,径直往院内搀去。女子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郎闪儿气呼呼地在他们后面关上院门。

伤者被扶坐于廊檐之下。男子手脚麻利地替他检查伤情,上药并包扎。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声道:“多谢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着合上半新不旧的药箱,又特意将镌着“崔”字的一面转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医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总有人如此评价裴玄静,却从没人告诉过她,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很久以后,当裴玄静回想起与崔淼初遇的这一幕,方才意识到他那洒脱笑容背后的迟疑。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像崔淼这样自傲的人,轻易是不肯认错的。

他只是问:“敢问娘子怎么称呼?这是要进长安城呢,还是刚离开?”态度自然有礼。

她自称为蒲州永乐县原县令裴昇之长女玄静,是来长安投亲的。不想今天到达城门外时暮鼓正好敲过,马车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么娘子应该从东北方向的通化门进长安,怎么又会来到这春明门外?”

“马匹受了雷惊,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为然地说:“行路之马都经过训练,寻常雷雨怎会惊吓到这个地步?况且就算受了点惊,车者也该有手段束缚住马匹才是。否则谁敢坐他的车?”

负伤的车者哼唧了几声,像要替自己辩解。不过他摔得头破血流的,连话音也含混虚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没人怪你。”

郎闪儿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崔淼说:“对了,给裴大娘子介绍,这位小哥是此地的护院大总管。姓郎名闪儿。叫他郎闪或者闪郎都行。成天东闪西闪的,人如其名。”

裴玄静不禁微翘起唇角。

崔淼又道:“亏得娘子没去什么镇国寺。最近从淮西战场逃难来的人太多,那里早就人满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从宫里来。”

“皇宫?”

“就是公主、长公主什么的。如果是她们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结还来不及。”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

裴玄静心想,这位崔郎中表面温文有礼,多半还是行医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他口舌锐利,处处透着锋芒,内心应该有点愤世嫉俗吧。

郎闪儿愁眉苦脸地插嘴:“不是我成心为难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这里的情形……”

其实,裴玄静早已发现此地别有洞天。

她平生头一次来长安,又被惊马带着狂奔,完全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看到这所小院,便一头扎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多考虑。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习惯性地观察起周边的环境。

这是一所寻常的四合院落,沿墙一溜简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后探出,在风雨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种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竖起数架凉棚,棚下横七竖八或躺或坐满了人,因为闷热,所有的房舍均敞着门,可以隐约看见里面也躺满了人。连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来,这个院子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褴褛,一望便知是穷苦百姓。夜渐深,绝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并无人声喧哗,只有雨声不绝于耳。

裴玄静算看明白了,郎闪儿必是因为院中人已经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闪郎戏弄我,这里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闪儿分辩:“别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又怎样?况且我也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一位车者呢。”

郎闪儿没词了,少顷,气鼓鼓地道:“反正都让你进来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卖乖!”说罢起身便走。

“我哪里得罪闪郎了吗?”裴玄静哭笑不得。

崔淼直乐:“娘子别多心,这闪郎忒小气的。他是估摸着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里不痛快。”

租金?这一点裴玄静倒是没想到。她起初以为小院位居镇国寺后,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穷苦人的积德行善之所,怎么还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后院方向影影绰绰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静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经意地道:“我给娘子说说这地方的来历吧。”

原来这所院子是由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建造的。贾昌本是皇宫中的驯鸡少年,当年玄宗皇帝特别喜欢斗鸡,贾昌因善于驯鸡备受皇帝的恩宠。安史之乱中长安城破,贾昌荣宠尽失,妻离子散,此后便看破红尘,遁入长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时候,贾昌跟随多年的高僧运平和尚圆寂,贾昌就在镇国寺外的这个地点修建了一座灵骨塔,安放运平和尚的遗骨。又在塔下栽种松柏,并搭了一个小房子,自己住在里面,像师父生前一样侍奉。顺宗皇帝在东宫时,施舍了三十万钱给贾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遗像和读经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给流浪的百姓住。这就是此座院落的来历。

顺宗皇帝?裴玄静暗暗寻思,那便是当今圣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贞元年,顺宗皇帝带病登基,仅仅在位二百日便禅位给了当今圣上,并于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驾崩。去世时年仅四十六岁,是大唐已有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里,关于这位先皇的内禅和驾崩,民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当今圣上对此相当恼恨,却始终没办法堵住老百姓们的嘴。

还真没料到,这座简陋的小院会和大唐的数位皇帝有关联。

“院子具体的建造时间应在贞元七年前后,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继续说,“对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据说也是顺宗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在此借住,从第三天开始便需付租金。实在是老幼病弱无力付租的,也要记账,今后由其亲友负责偿还。”

裴玄静说:“这样使人不可偷懒滞留,还能接济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个好法子。”

“对啊。先皇的规定多年来没人敢违背。收下的钱财除了供给百姓食宿之外,剩余的全都用来供佛。那贾昌还活着呢,快一百岁了,仍然住在后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只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丝绵衣,但因年老体衰久不出屋了。闪郎是贾昌收养的一名孤儿,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贾老丈,除了他再无人见过贾昌。”

“贾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静叹道,“崔郎中谙熟内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游方至此,本来只是暂时借宿,但因时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时日,治病救人,也算积点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间。”

裴玄静确实非常疲倦了。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里,在一处滴着雨的廊檐下,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的注视下睡去,她绝对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无力抗拒汹涌而来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来这段旅程究竟始于何时何地,自己又将去往何方。她只是觉得,对面那人的神态中有着洞若观火般的透彻,令她在这个纯属意外的休憩之所里,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和松弛——将头倚在廊柱上,裴玄静睡着了。只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惊醒过来,头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闷热。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崔郎中不见了。

裴玄静一惊,仔细再看,发现他就蹲在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身旁站着郎闪儿。

裴玄静走过去,看见崔淼的面前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崔郎……”她刚刚开口,崔淼抬起头喝道:“别过来!”

她吓得倒退半步。郎闪儿趁势向前一挡,遮住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片刻,崔淼才站起来,对二人压低声音道:“他死了。”

“真的是瘟疫吗?”郎闪儿喃喃地问。

崔淼的神色很凝重,“不会错。唉,是我疏忽了。白天发现他有异状时,我只当是普通的时疫,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现在看来……应是相当凶险的疫病。”

郎闪儿的脸色变得煞白。

崔淼将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在据我看,这种瘟疫不直接触碰就不会染上。此人是单独一人来借宿的,整日里也无人理睬过他,其他人应该还是安全的。咱们只要确保今夜无事,明日一早将尸体悄悄送出去就是了。总之先别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听他这么一说,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望。夜已很深了,满院的人都睡得香甜,似乎只有他们三个还醒着。

“那我也得去告诉贾老丈。”郎闪儿哭丧着脸说,“要不他会怪我的。”

“说得委婉些,别惊吓到老人家。”

郎闪儿匆匆往后院跑去。崔淼好像这才注意到裴玄静,歉道:“让娘子受惊了。”

郎闪儿走开后,地上的尸体就完全展露在裴玄静的眼前了。雨后的夜空泛着晦涩的光芒。裴玄静看见那张死人的脸白里透青,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裙牢牢贴在皮肤上,全身冰凉,胸中阵阵作呕。

崔淼说:“娘子随我来,咱们离远点坐。”

两人还未转身,却听后院传来疾速的脚步声。转眼间,郎闪儿又跑回他们跟前。

裴玄静大惊。

郎闪儿的脸完全扭曲了,瞪圆的双眸中充满恐惧。假如说刚才他只是受了点惊吓,那么现在的郎闪儿已接近崩溃了。

崔淼一把抓住郎闪儿的肩膀,“闪儿,出什么事了?”

郎闪儿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快带我去看!”崔淼喝道,郎闪儿拉着他便跑。裴玄静也不假思索地快步跟上。

后院并排两间小屋,彼此相连。白塔就竖立在右边那间屋子之后。左边的屋子敞开着门,屋里漆黑一片。

郎闪儿在门口停下,“我什么都没说。贾老丈他、他就……”再不肯往前迈步了。

崔淼接过郎闪儿手中的灯笼,高高提起。裴玄静紧随着他,一前一后进到屋内。

屋子很小,对门的土榻上铺了一张草席,靠墙置一几,几旁扔着个蒲团。整间屋中再无其他家具摆设。泥地泥墙,四壁空空,几上唯一的蜡烛还在冒着青烟,似乎刚刚熄灭不久。屋子里飘着一股极淡的似甜非甜的怪味。

屋中央的泥地上合扑着一个人。灯笼的光刚好罩住他,使得他身上的灰袍和头上的白发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仿佛浸在血水之中。

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贾老丈。

崔淼将灯笼搁在旁边的泥地上,动手把那人翻了过来。

果然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无疑就是贾昌本人了。崔淼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声说:“已然故去了。”

“真怪。”裴玄静说。

“是怪。”崔淼附和,“看起来不像中毒,也没有致命的外伤。”

一位百岁老人倒毙于自己的屋中,自然死亡本不足为奇。即使他的鼻翼下有几缕血迹,也可想见是倒地时面部着地磕破的血。怪异的是贾昌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张极尽夸张的笑脸,掉光了牙齿的嘴咧得像个黑洞。贾昌仿佛是在狂喜之中猝亡的。

他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有什么能让一位百岁老人笑到癫狂而死?

“你看这个。”裴玄静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递给崔淼。

那是一片薄薄的白玉,质地细腻,几乎能透过光线。“好玉。”崔淼赞道,“不过,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呢?”

裴玄静也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玉片。中央微凸,两侧呈三角状,像鸟的翅翼一般微张。玉片并不大,正好可以搁在掌心里。

崔淼把玉片颠来倒去地看,“咦,这里怎么缺了个角?好像是新敲破的……”

裴玄静闻言,又朝泥地上细细搜寻。突然,她扫到灯笼光环外的暗影中似有什么东西一晃。她猛抬起头,“那里好像有人!”

崔淼惊问:“哪里?”裴玄静已经朝右侧的屋子跑过去了。

两屋中间的墙上开有门洞,仅悬一块布帘隔断。这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但是从隔壁透过来的亮光足够她看清楚周围。

此间的陈设比临屋还要简陋,只在北墙下靠边放置一张供桌,上有香炉。供桌后的墙上悬着一幅和尚的画像,想必就是贾昌供奉的师父运平和尚。

裴玄静朝供桌后望过去,画像似乎在微微掀动。不会是风。供桌上的蜡烛和隔壁的一模一样,同样熄灭不久。但香炉里的香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烟气扶摇直上。这个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

裴玄静感到一阵混沌的恐惧,不觉轻声唤道:“崔郎!”刚才她凭着一时冲动闯进来,现在想要找个人来壮胆了。四顾茫茫,能依靠的唯有崔郎中。

可是隔壁毫无动静。崔淼既没有出现也没有答应。

裴玄静觉得头昏脑涨。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但是四肢根本动弹不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锁在原地。她只能呆呆地瞪大眼睛,注视着东面的墙壁。

这间屋子的北墙挂画,南墙和西墙各开了门,所以只有东墙是完整的。

就在唯一完整的这面东墙上,以行云流水的笔墨写着——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裴玄静的头越来越晕,所有的字都在她的眼前跳舞。她一连读了好几遍,就是不明白文章写的是什么。却又觉得词句隽永,格调清雅,那挥洒自如的笔触也着实赏心悦目。

似曾相识的词句,似曾相识的书法……还有空气中沁人肺腑的甜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裴玄静“咯咯”地笑出了声。

“娘子,娘子!”有人在身后叫她。

裴玄静没有回头。天旋地转,现在她只要动一动就会晕倒,可是她坚持着,顽强地挺立在原地,等待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玄静……静娘。”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温柔,温柔得可以把她的心化成一池春水。

是他,她终于见到他了!

裴玄静热泪盈眶地看着来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哽咽地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我找得这样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是在胡说。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人……”

“娘子。”他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趁势倒进他的怀抱。多么不可思议啊,他看起来瘦削苍白,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是他的怀抱温暖有力,足够她陶醉其中。

裴玄静轻轻唤出朝思暮想的名字:“长吉——”

黑暗降临,铺天盖地。

3

早上的朝会之后,按惯例宪宗皇帝将几位心腹大臣留下,在延英殿里继续探讨削藩的战事。当今天子执意削藩,连年发动战争,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战绩,但是国家的财力和兵力都已捉襟见肘。今岁以来,讨伐淮西藩镇的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战事向着旷日持久的局面发展。朝中主和的声浪四起,不少朝臣纷纷劝谏皇帝停止劳民伤财的讨伐,向淮西服软以求安宁。极力主战的宪宗皇帝陷入空前的压力之中。

宪宗皇帝性格刚烈,从内心来说是绝不肯向叛臣逆子妥协的。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不多的几名坚决主战的臣子就成了皇帝最仰赖的人,被皇帝当成了心理支柱。御史中丞裴度便是其中之一。每日朝会后的延英殿召对,裴度总是皇帝钦点必须参加的要臣。裴度也积极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分忧解困。

不过,裴度在今天的延英殿召对中却不像平时那么专心。召对一直持续到申时才散,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并肩而行,向南走去中书省。夕阳下的大明宫处处金光闪耀,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行至半路时,武元衡才问裴度:“中立是有心事吗?”他和裴度的私交很深,所以有此一问。要知道武元衡相公向以孤傲著称,从来不爱多管闲事。

宰相的关心裴度自然得领情,便细说起原委来:

大约在半个月前,裴度收到了兄长裴昇遗孀甄氏的书信,信中称长女玄静将来长安探访叔父,并写明了出发的日子。

裴度计算好车程,从十天前起就安排家人每天守在长安城东北面的通化门,迎候裴玄静。自蒲州来长安的通衢大道直对通化门,正常情况下裴玄静不可能从其他城门进入长安。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裴玄静始终杳无音讯。

裴度心急如焚。他自责听信了甄氏的话,没有派人专程去永乐县把裴玄静接来。玄静一直是兄长裴昇最钟爱的女儿,假如侄女真出了什么事,裴度怎么向去世的兄长交代?空等了几天之后,从不假公济私的裴度专门去拜托了金吾卫,请他们帮忙在长安城内外留意裴玄静的下落。

他还派出最得力的家仆王义赶往永乐县,沿途搜寻裴玄静的踪迹。从长安到蒲州其实并不算远,王义骑马日夜兼程的话,三天便可打个来回。可是王义三天前出发至今,不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连他自己也下落不明了……

听到这里,武元衡思忖着问:“永乐县的裴家娘子……我依稀记得,那里前些年出过一个‘女神探’,好像就姓裴?”

裴度道:“咳,那就是下官的侄女玄静。”

“果真是她?”武元衡的眼睛倒是一亮。

裴度悻悻地点了点头。

武元衡微笑了:“既然如此,中立且放宽心吧。‘女神探’能有什么危险呢?说不定是碰上什么奇诡的案子了,正乐不思蜀地忙着破案呢。”

明知宰相是在宽解自己,裴度也不得不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刚好走到中书省前,却见金吾卫士领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疾奔而来。

“王义!”

王义直冲到裴度面前,躬身道:“阿郎,侄小姐找到了!现已送回府中。”

裴度大喜:“太好了。”

“不过……侄小姐受了风寒,找到时正昏迷不醒。”

裴度忙问:“请郎中了吗?”

“郎中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

裴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武元衡在旁边说:“我说不会有事的吧?中立快回府去看看吧。”

裴度赶紧向武元衡致谢告辞。

武元衡微微颌首,“我倒想一睹‘女神探’的风采,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

“唉呀,鄙侄女怎能有此荣幸。”

宰相但笑不语。

裴度匆忙而去,武元衡独自一人踱入中书省,端坐案后。少顷,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褪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

轻轻展开,原来是数张叠起的纸片。武元衡紧锁双眉,一张一张看过来。

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早就能倒背如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句恐吓的话,比如“汝命休矣”,或者“汝不予,吾来取”等等。

这些恐吓信带给当朝宰相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荒唐和悲哀。

又过了许久,武元衡取过蜡烛点燃纸片,看着它们在眼前烧成灰烬。

武元衡很清楚地知道威胁来自何方,所以并不畏惧。令他伤脑筋的是隐藏在威胁背后的企图——他们要的并不单单是他的命。

武元衡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却偏偏不能把内情透露给任何人。为此他已经烦恼了很长时间……等等,武元衡突然灵光一现:莫非上苍真的为他送来了一位?

她能行吗?

4

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直照到裴玄静的眼睛上。

榻前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玄静,你总算醒啦。”

见裴玄静满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她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我是你的婶娘啊。”

裴玄静喝下一小盅参汤,又吃了碗白粥,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也有力气下地了。

她在榻前行礼,拜见了婶子杨氏。至于此宅的男主人,也就是裴玄静的叔父,官拜御史中丞的裴度大人,此刻正在大明宫里上朝呢。得等到他散朝回家,裴玄静才能见到他。

杨氏叹道:“佛祖保佑,侄女儿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清晨王义把你接回来时,你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嘴地说着胡话。哎呀,把我吓得呀……”

“今天清晨?”

“可不是?玄静你昏迷了好久呢。”

杨氏颠来倒去地讲了好半天,裴玄静才算把过程听明白了。

原来家仆王义三天前被派往永乐县寻找裴玄静,却一无所获。今天清晨,当王义回到长安城外时晨钟还没敲响。在等候开城门的工夫里,满腹心事的王义听到周围人聊起昨日傍晚的一场大雷雨,通化门前有辆马车受了惊,差点儿踩伤路人。那车上的女子拼命叫喊着驱赶行人,最后马匹带着车辆像疯了似的,向南面狂奔而去……

王义悚然一惊,连忙打听车上女子的样貌。

大家都说,事发突然怎么看得清啊,只隐约能辨出是个年轻姑娘,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王义觉得此事不简单,应该去查一查。晨钟响了,他没有进城,却径直往春明门而去。

他是在镇国寺外发现裴玄静的马车的。马匹早就不见踪影了。马车的车辙断裂,一个车轮没了,还有一个扭歪了。只有车厢尚且完整,里面倒卧着一名年轻女子。车者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旁的泥地上。

王义过去盘问,果然是裴玄静一行,当即大喜过望!

但是裴玄静昏迷不醒,王义也不便多加察看,只听那车者说,前一日傍晚他们的马匹在通化门外因雷电受惊,狂奔到此处时,惊马才脱缰而去。马车彻底毁坏了,附近又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好安排裴大娘子在马车里将就一夜,自己在车旁守护。谁知裴玄静连日赶路辛苦,受了惊吓再兼淋雨,当夜便发起烧来。清晨,车者发现裴玄静已人事不知。车者没了主意,又不敢离开去寻人帮忙,正在那里发愁,欲哭无泪呢。

王义亮出裴府的腰牌,车者闻知终于有人来接了,才算如释重负。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有不少兜生意的空马车,王义便去雇了一辆来,将裴玄静转移上去,赶紧进城回府了。

杨氏最后说:“王义回到府门前,一转脸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车者没了踪影。想是没能把侄女儿平安送到,他害怕受责骂,连车钱都不要就溜走了。幸而你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风湿寒热,现在看来也不打紧了。要不然那车者真是脱不了干系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裴玄静:“侄女啊,你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玄静苦笑,该怎么回答婶婶呢?

从蒲州到长安的道路宽阔平坦,路况在整个大唐数一数二。据说皇家御苑中饲养的神骏只需一天一夜,便能从骊山宫一径驰奔到蒲州的鹤雀楼下。裴玄静却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七天。

此番离家,是裴玄静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出发时,庶母甄氏特为雇来一乘墨车,并在玄静父亲生前为官十多年的县衙外送她上路。

犹记得那天正午,前有高头骊马,旁侍锦衣车者。油壁车篷顶在仲夏时节的艳阳下熠熠生辉。裴玄静着一身黑色吉服,汗水从最里面的薄纱中单,一直湿透外面的三层深衣和罗裙。隐在帷帽面纱后的面庞也热得绯红,好似涂了最浓郁的胭脂。

如今的永乐县令汪涛曾在裴玄静的父亲裴昇手下供职多年,向以裴老明府的门生自居。因此裴昇的嫡长女出嫁,汪县令郑重其事,特率合衙众人列队相送。

没错。裴玄静是以出嫁的名义上路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投亲。

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才会在街头巷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裴昇老爷在世时为官清正,恩泽一方,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但是这么多人来围观裴玄静远嫁,却不仅仅因为裴老爷的官声隆誉。更多的,是对裴玄静本人的好奇。

在永乐县人的口口相传中,裴玄静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据说,这位裴大娘子自小聪慧绝顶,对人对事观察细致入微,屡有超乎常人的奇妙发现。裴昇老爷在县令任上多年,每每遇到悬疑案件,困顿难解时,竟多次由女儿玄静一针见血,一语点醒梦中人,才得以勘破隐秘内情,还公道于天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裴玄静头一次显露出这类特殊才能时,刚才髫年。此后若干年中,裴玄静多谋善断的才华多次得到证明,年方十四五时便已声名鹊起,“女神探”的美誉传遍整个蒲州,甚至连蒲州刺史大人都听说了。裴昇老爷更是将这位长女视若掌上明珠。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多前的某一天,裴昇老爷正在府衙内好好地办着公,突然大叫一声倒地,未及郎中赶到便咽了气。死因据说乃中风导致的猝亡。

隆重的丧仪之后,裴家人便搬离县衙,去城南的老宅居住。“女神探”裴玄静也从此销声匿迹了。

甄氏夫人对外声称:裴玄静自幼好道,父亲猝然离世,玄静伤心之余,自愿舍身入道修行为亡父追福。裴玄静天赋异常,从小备受裴昇的宠爱。其亲生母亲,也就是裴昇的原配发妻王夫人在玄静五岁时便亡故了,所以她与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因父亲离世而有此举动,尚属情理之中。

然而在永乐县的闲人口中,对此事还有些不一样的闲话。

说法之一:甄氏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嫁给裴昇后为他连添两子,但裴昇始终最偏心长女玄静。对此甄氏一直心怀不满,忧心将来裴玄静以嫡长女身份继承最大份的家产。裴昇为官清正廉洁,家底并不丰厚。甄氏所育的儿子尚且年幼,还得靠祖荫度日,可想而知,甄氏对裴玄静这个嫡女是相当忌惮的。裴昇老爷死得突然,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甄氏便想乘机拔除裴玄静这颗眼中钉,将她往道观内一送了事。

在这个说法中,甄氏扮演了恶继母的角色。

说法之二:裴玄静天赋异秉,多年来帮助其父惩治了不少恶人,也必然招来颇多怨恨。于是就有仇人设法向裴氏父女实施报复。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不得而知,可是威力却相当显著。裴昇老爷毫无先兆地中风猝死,恐怕就是仇人托鬼神所为。而裴玄静在父亲死后隐入道观,一则是为父亲之死感到内疚伤痛;二则也很可能是为了避祸,唯恐仇人再找到自己头上,指望着向道家诸神寻求庇护吧。

在第二种说法中,鬼神成了幕后元凶。

当事人保持缄默。所以不管哪一种说法,都得不到证明,终归只是以讹传讹。

渐渐地,曾经小有名气的裴大娘子被人们淡忘了。

三年很快过去。突然间永乐县的百姓听说,裴大娘子离开了道观,而且马上就要出嫁了。

很多人这才重新记起裴玄静的名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裴玄静入道观,只是为了替父亲服丧。如今三年的斩衰期已过,裴玄静当然要重返俗世人生。还有人恍惚记得,三年前裴大娘子入道观时,芳龄正值十九,那么说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

瞧瞧,这个岁数真不算小,确实得赶紧嫁人了。

不过大伙儿东打听西打听,就是没人能说出裴玄静所订亲事的详情。本来裴大娘子身上就有种种特殊之处,再加上进出道观的一番折腾,以及闻所未闻的神秘亲事,更使人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来。

于是,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当裴玄静在县衙门前登上墨车时,满大街都是顶着烈日来观摩的路人。县令老爷亲自率队送行,甄氏夫人又夸张地当街洒泪话别,硬生生地在大夏天里营造出“昭君出塞”般的氛围来。

在众人的瞩目中,裴玄静的墨车晃悠悠向城外驶去。骄阳似火,车顶上仿佛升起丝丝缕缕的紫色烟雾。晒得头昏脑涨的人们在恍惚中发现某些异常——没有送亲者,也没有迎新人。连陪嫁婢女和装嫁妆的箱笼一概全无。仅仅是一辆孤单单的马车,由一名车者赶着就上路了。

这也能算是出嫁吗?

其实,谁都不如裴玄静本人对这起不伦不类的出嫁体会更深,感触更多。

就算一再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登上墨车的一刹那,她还是注意到车篷顶未干透的油漆,互不相配的车轮,车帘上积久未除的灰尘。高头骊马一走起来竟然东倒西歪的,也不知是马掌没钉妥当,还是它根本就徒有其表,实际是一匹未经训练的劣马。至于那名车者,赶车的经验还不及裴玄静,也根本不怎么识路。

没花多少力气,裴玄静就套出了车者的话。甄氏想把事情办得体面,又不肯多花一文钱,才找来这么一套廉价的车马,稍作装扮冒充如今婚嫁最时兴的骊马墨车。

甄氏倒是省了开销,裴玄静却吃足苦头。一上路车马就开始出各种状况,加之这几日酷热异常,每天太阳升起后不久,官道的路面就被晒得滚烫了。经过训练的马匹尚能忍耐,他们这匹马干脆就赖在树荫下不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第七天傍晚才像乌龟一样爬到了长安城外。本以为胜利在望了,偏偏暮鼓响起来,裴玄静这辈子头一次见识到京城宵禁的规矩,眼睁睁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通化门徐徐合拢。

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开。

裴玄静回想到这里,真心觉得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叔父家中,实属侥幸了。

但她不会因此怨恨庶母。就算甄氏的做法苛刻,她还是给了裴玄静一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甄氏这么做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布,裴昇家的嫡长女玄静将一去不复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裴玄静失去“在室女”的身份,再没有资格和弟弟们争家产了。

在这一点上,裴玄静和甄氏的想法完全一致。

裴玄静也不再想回蒲州永乐县,那里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从此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玄静……”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她抬起头,看见杨氏颇为复杂的表情。

杨氏欲言又止:“侄女啊,你叔父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到府中,有些话婶娘想先对你说一说。”

“婶娘请讲。”

杨氏又叹了口气,道:“你在昏迷中不住口地唤着一个名字……长吉。”

裴玄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裙带。他对她实在太珍贵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字,只要听人提起,她的心便会在痛苦和甜蜜的双重裹挟中缩成一团。

杨氏端详着这个才刚认识的侄女。旅途劳顿、惊吓和寒热,使她看起来苍白娇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而那副清秀五官中透出的聪明和倔强,倒是和她的叔父裴度有几分神似。

杨氏对裴玄静油然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更留意到自己提到“长吉”二字时,裴玄静那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唉,杨氏心想,老听裴度讲这个侄女多么有能耐,原来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小女子。

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可又不得不说。

杨氏狠了狠心,道:“玄静,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5

长安城中居住着胡汉混杂的近一百万人口。这座城市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管理系统。

之前将裴玄静堵在城门外的“晨钟暮鼓”宵禁制度,是为了维护天子脚下的京城治安特别设计的。夜晚宵禁期间,不仅十二座城门全部关闭,城内共一百零九座里坊外加东、西两个市场的坊门,以及皇城和宫城的城门也同时关闭。宵禁期间人们只允许在坊内活动,未经许可出坊的话,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是要遭到鞭笞的。

宵禁制度大大增加了刺客们的行动难度。要想在长安城内实施暗杀,事后的逃跑路线必须有精心的策划,否则根本不可能逃得出长安。即使出了城,城外密布的驿站也都有大量驻兵,仍然是一张极难突破的天罗地网。

安史之乱后,大唐天子及其臣下们为了能睡个好觉,真是费尽了心机。

当然,长安城内也有许多便民利民的制度与设计。比如城中所有主干道两侧所挖的排水沟渠,坊市间则在地下布暗沟,与主路旁的明沟相连,构成了一整套完备的排水体系。既确保了城市不会发生内涝,也便于及时疏导生活污水,保持环境的清洁和卫生。

主路旁的明渠又宽又深,所以要在两旁栽种槐树遮挡。长安城里的儿童们从会走路起就被大人教育,要小心路旁的水沟,万一跌进去的话可就爬不出来了。

就在这天的掌灯时分,御史中丞裴度却犯了无知小儿的错,一头栽进兴化坊中十字街东南隅的排水沟里。

侄女玄静进京的过程颇多周折,今天仆人王义总算把她接回来,所以裴度赶紧回府探望。谁知到了兴化坊的裴府门外,他如常在路边的树荫下落马,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向路边的沟渠倒了下去。

王义惊呼着冲上前,险险把主人从沟边扯住,御史中丞才算没在家门口的阴沟里“翻船”。可是裴度的右脚崴了,当即痛得沾不了地。王义只得把裴度负在背上,一径背回府中。

裴府还真是流年不利。侄女刚刚能下地,叔父又走不了路了。

杨氏见此情景,气得责问王义:“你是怎么回事?竟将马牵到沟渠旁边,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王义低头不语,裴度叹道:“算了,也不能全怪王义,是我心中有事,未曾看清路边状况。”说罢,向杨氏使了个眼色。

杨氏不吭声了。毕竟王义刚救回裴玄静,立下大功一件,况且一直以来服侍主人任劳任怨,算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仆,偶一小错,怎忍严加苛责。

王义沉闷地告退。

杨氏见裴度的脚腕肿起来老高,心疼道:“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裴度摇头,“不必。你拿块凉的湿手巾来给我敷着。”心中却在想杨氏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度的心中也有一丝困惑。王义为自己牵马坠镫很长时间了,一向都很小心。裴度政务繁忙,要操心的事太多,即使骑马上路脑子也不空闲,所以常会心不在焉。为此,王义总是选择在最安全方便的地方让主人上下马,确保裴度的安全,从未有过闪失。

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不寻常了,不由让人怀疑起王义的动机来。更奇怪的是,当杨氏脱口而出那句伤人的指责时,王义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氏张罗了湿手巾来,裴度决定暂时搁下心中的疑问。他宁愿相信今天的事故纯属意外。所谓用人不疑,如无充分的证据,对下属的忠诚不可妄加怀疑。王义是值得信任的仆从,要不是他,侄女裴玄静至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呢。

裴度问杨氏:“玄静怎么样了?”

“身子基本恢复了,到底年轻嘛。”杨氏回答,“至于那件事……”

“你都对她说了?”

杨氏点点头。

“她如何反应?”

杨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度叹息一声,“请侄女过来见面吧。”

裴度上一次见到玄静时,她才刚满七岁,就因为勘破一桩杀人案而名声大噪。裴度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细节。

死的是一名烟花女子,被人用铁锤击破头颅而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名与她有私情的书生。书生为她散尽钱财,还荒废了学业,耽搁了科考,被其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烟花女子对书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见他穷困潦倒了就将其一脚踢开,从此再也不让他进门了。书生怀恨在心,乘夜摸进女子房内,手起锤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县令裴昇的案头。恰好当时裴度接到调令,将去西川节度使府任职,上任前告假来永乐县看望兄长裴昇,目睹了整个破案的经过。裴度记得,此案各项物证齐备,关于动机和作案过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认定书生是凶手,可他就是不肯认罪,裴昇不得已动了刑,书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书生抗罪,裴昇出于人命关天的责任心,不肯轻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现场,恰好仆人带着裴玄静玩耍路过,玄静认出爹爹的车驾和随从,吵嚷着要找爹爹。仆人也没多想,就带着裴玄静找过去了。

当时裴昇正对着院墙一筹莫展呢。本来据推断,案发时书生在烟花女子的院墙外窥伺房内动静,直等到下半夜,屋内人睡熟后才翻墙进去作案的。墙上有攀爬的脚印,铁证如山。书生也承认那夜他的确在墙下窥伺过,但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与他无关。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小女童裴玄静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她拉着爹爹看沿墙根爬出的一大队蚂蚁。那些蚂蚁全都聚集在几片枯叶周围。翻开枯叶,下面一股子臊臭,像是积聚了不少人的残溺。根据周围其他痕迹和时间推断,应该就是案发当天晚上留下的,像是书生等在墙下内急时所为。

可是蚂蚁为什么会聚集在残渍旁?

这个问题启发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确实会引来蚂蚁。书生并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却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来永乐县内最近因消渴症求医的病人名单。一番排摸后,很顺利地就锁定了烟花女子的一个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来也在该女身上挥金如土,年老患病后遭她嫌弃,便欲杀人泄愤。恰好书生与该女反目,富商就设了个局,将杀人嫌疑转嫁到了书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该案中的诸多内情和曲折,他都是从兄长的书信中获知的。七岁女童裴玄静的发现,当初看来仅仅是个偶然。毕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欢和蚂蚁玩耍。但此事却成了一个开端。之后裴昇再遇上疑案时,有意无意地都会让玄静参与其中。而裴玄静的表现实在令人称奇,几乎每次都能见他人所未见,想他人所不想,终于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现在再回想当年,裴度莫名地感觉到,或许大家都把七岁的裴玄静想简单了。母亲去世时她是还小,但未必对母亲的病症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裴玄静能从小小的蚂蚁身上发现线索,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无意识的。

当然,今天裴度不会旧事重提。他端坐于榻上,眼看着裴玄静款款来到面前,行礼如仪拜见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感伤。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小女童就长成了大姑娘,而自己与兄长,业已天人两隔。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脑海间掠过的这几句诗是裴度极喜爱的,触景生情间,差点随口吟出。话到嘴边又强咽回去,顿时,裴度对着侄女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几句,裴玄静就告退了。

离开裴度的房间,沿着穿廊而行时,裴玄静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傍晚时暑气有所消褪,凉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脸上。

她停下来,对紧跟在身旁的婢女阿灵说:“那位救了我的家仆是叫王义吗?他现在何处?我想去面谢他。”

阿灵是杨氏派来临时侍候裴玄静的,连忙回答侄小姐:“王义啊?他就住在前院的耳房里。不过……他刚犯了错,挨了主人的责骂,恐怕脾气不太好呢。”说着还吐了吐舌头,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裴玄静已听说叔父扭伤脚踝是王义失误所致,便点头道:“那我过去找他。”

“啊?去找他吗?”

“怎么了?”

阿灵噘着嘴说:“王义凶巴巴的,平常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裴玄静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不用陪着。”

“真的不用吗?”

“不用。”

阿灵回后院去了。裴玄静终于获得一份久违的清静。在道观里住满三年,她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现在才发现,原来想要一个人待着都那么难。

裴玄静独自朝前院走去。裴度为官清廉,宅院和花园都很简朴,但占地面积还是相当大的。御史中丞的府邸总得有相称的气派。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院子四处的灯已经点起来。在苍茫的暮色中,远近错落、高低起伏的灯火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静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彻底迷失了方向。

从十五岁订下亲事起,裴玄静就盼望着出嫁的那一天。三年前父亲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着进了道观。正是在那段动荡时期里,裴玄静和未婚夫之间的书信往来中断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能力去调查,只能怀着一份执念在道观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丧期过去,甄氏将她接出道观,并且立即安排她远嫁长安。

裴玄静毫不迟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长安做着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现在她只能到长安去寻他。甄氏还说,让裴玄静先住进叔父裴度的家中,正式举办婚礼时,就让新郎从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体面。裴玄静也没有任何质疑地全盘接受了。

可是现在裴玄静已经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骗她。事实是,父亲在去世前就已决心要退了这门亲事,并且专门写信给裴度,拜托他在长安代为操办。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给玄静写信,而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与他失去联络是自己入道和居丧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长安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婚礼等着裴玄静,却还是大张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无非是断了裴玄静的后路。

甄氏才不管裴玄静到长安后嫁不嫁得成,只要这个继女再也别回永乐县就行了。

裴度也完全了解侄女的处境,所以顺水推舟让裴玄静来长安投奔自己。那么,现在她到了长安,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杨氏劝慰裴玄静,就在叔父婶娘这里安心住着。原先的亲事既已退了,叔父婶娘会做主为侄女另觅佳婿。以目前裴度在朝中的声望,受到皇帝的器重程度,每日里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裴玄静的人品又这么出色,还怕求亲的人不踏破门槛吗?

杨氏满怀好意地宣称,长安城中聚集了全大唐的青年才俊,总能选出一个配得上裴玄静的。

裴玄静还能说什么呢?

严词拒绝?那会显得太不近人情。再说原来的亲事早在三年前就退了,现在她就是想坚持,也已无的放矢了。庶母和叔婶都知道内情,只是瞒着她而已。

听完杨氏的一番话,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他……还在长安吗?”

杨氏心下恻然,也只能照实回答:“我是听你叔父说的,他在三年前便辞去官职离开了长安。之后在潞州幕府待过一阵子,也不是很得志,便又辞官回家乡去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想来已有家室了吧……”

当然,当然。

婶娘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吧?裴玄静心想,至少是当成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女。裴玄静怎会看不出甄氏的企图?怎会猜不到长安之行前途难料?怎会感觉不到这门亲事将有波折?但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出发。

必须迈出第一步,才能得出结果。只是她也万万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或者说,不敢想。

长安。她花了整整七年憧憬这座城市,又花了足足七天才抵达。吸引她义无反顾而来的,并非大唐京城的荣耀与繁华,而仅仅是那一个人。

她所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和“他”站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这座城,因为有他的存在,才对她具备了特别的意义。

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

裴玄静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繁星刚刚开始闪烁,可是长吉——你我的缘分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大娘子吗?”

裴玄静一惊,慌忙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前院,这里没有栽种花木,东西两侧都是长长的厢房,大部分供仆人居住,角落里便是耳房。

有一个人站在耳房前,正和她打招呼。

他肯定就是王义了。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膀阔腰圆,浓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标准装束,在他的身上穿出了劲装的味道。

裴玄静虽由王义接入裴府,却是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他,心道,难怪阿灵那么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说不定在跟随叔父之前还从过军。

她微笑着问:“你就是救了我的王义吧?”

王义瓮声瓮气地回答:“小人正是王义。大娘子莫要说什么救不救的,小人实不敢当。”

客套是寻常的客套。不过裴玄静发现,王义的眉宇间阴云密布,像有许多化不开的愁闷。莫非他仍在为裴度受伤的事情自责?

裴玄静说:“叔父吩咐我来道谢。”

王义耷拉下眼皮,再无任何表示。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讨厌王义,并非因为他是个粗人,而是因为他沉默寡言,极难打交道。她更发现,在王义的沉闷中包含着相当的自尊。犯错不自辩,立功不自夸,作为一名家仆,王义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门半开着,门内黑黢黢的。门前摆了一张胡床,想必是屋里太闷热,入夜后府门关闭,王义就坐到院子里来透透气。

裴玄静想,看样子他是独自一人在此为奴,难道他没有家人吗?

她随意地说:“真没想到长安的夏天这么热。”

“习惯了就好。”

“你来了多久才习惯的?”

王义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两年。”

“两年?”她原以为王义如此受信赖,必是跟随裴度多年的,没想到才两年,便接着寒暄道:“妻女都留在北方家中了么?”

王义悚然变色。即使暮色深沉,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愤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玄静倒是一愣。本来她心烦意乱的,正想借着向王义道谢的工夫闲聊几句,略作排遣,不料越聊越发觉此人可疑。王义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并且相当不安。她想到叔父发生的意外,心中泛起一丝警觉。

裴玄静还在寻思,王义却愤愤地道:“王义乃是阿郎出使魏博时带回的巡官,府中人人皆知,娘子何必对小人旁敲侧击?今天王义让阿郎受了伤,是王义的罪过。阿郎想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王义绝无二话。就算阿郎要王义即刻离开……”顿了顿,他才斩钉截铁地收尾,“王义走便是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瞪大了。这番义愤填膺般的表白太夸张了,尤其是最后说到要离开时,更像是酝酿了许久的爆发。如果仅仅为了裴度落马的过失,他完全没必要这样过激,更没必要冲着毫不相干的裴玄静大动肝火。

于是她稍待片刻,方才平和地道:“叔父并未对我谈及过你的来历,我纯是从你不耐暑热的样子推测出你来自北方的。并且,你的双颊上有常年戴范阳斗笠留下的印迹,也是来自北方的一个佐证。至于你曾当过魏博巡官,我确实一无所知。”她微笑着又添上一句,“难怪有勇有谋。”

王义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裴玄静屈身致意,“我确实只想来道个谢。”

王义双手抱拳,算作回礼。那么魁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起来,好似不堪重荷。

她看着他的样子,更柔和地说:“就如那位车者,其实我并无要怪他的意思。他自己害怕逃跑了,连车钱都没要,白白损失了一匹马,车也坏了。当时你见到他,他的伤可好些了?”

“伤?”王义愈加惶惑,“哦,是是,他……全好了。”

“为勒住惊马挫伤的右臂也好了?”

“嗯,好了。”

裴玄静的心又沉了沉。她清楚地记得,车者摔伤的是头部和脸面,而不是手臂。

“听婶娘说,你是在镇国寺外找到我们的?”

“是。”

“旁边是不是贾昌老丈的院子呢?”

王义直勾勾地看着裴玄静,却不回答。

春明门外那一夜的记忆像潮水回流一般,瞬间涌入裴玄静的脑际,她情不自禁地追问:“贾昌老人他……”

“大娘子!”王义打断她,“我不知道什么贾昌的院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玄静愣了愣,“那么就不打扰了。”正欲转身,王义突然又道:“大娘子方才提到王义的妻女。你怎会知道我有女儿?”

裴玄静朝耳房前的胡床指了指,“那上面搁着的金簪是你的吧?这种式样的簪子是女子十五岁及笄时所用。我家那里的风俗就是由父亲送给女儿,以示女儿长大成人了。女儿要一直戴着这金簪,直到出嫁时才能用夫君赠送的簪子换下它。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个女儿,并且很快就要满十五岁了。”

一直走出好远,她还能感受到王义的目光,执着地钉在背上。

6

长安城溽暑难耐,闷热使人们夜不成寐。

大明宫位于长安东北部高起的龙首原上,相对城中的其他地方要凉爽许多。宪宗皇帝李纯依旧难以入眠。

他在为削藩的战况而烦恼。从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镇的烦恼就伴随着他。整整十年过去了,宪宗皇帝发觉这桩烦恼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成了自己作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征。

和庙号、谥号这类表面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征,是指人们谈论起他时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总是和“盛极而衰”以及“杨玉环”联系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纯本人,只要想起这位爷爷,就必然会想起“小人当道”这四个字。即使父亲为爷爷上了“德”字这么体面的庙号,仍然无济于事。

既然一生功过必将与削藩密不可分,那么对于宪宗皇帝而言,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实际上从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开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总以为为人君者没必要将自己逼到绝境,只有宪宗皇帝心里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后路。

他看过祖父和父亲是如何当皇帝的。就是从他们的身上,李纯悟出一个道理:皇帝是天下唯一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么叫“孤家寡人”呢。

许多人反对他,少数人支持他。可是,从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

因为他们都不是皇帝。

在当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后,李纯发觉自己的决心没有动摇,性格中的暴戾却变得越来越剧烈,对周围人的忠诚与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还没有到四十岁,却开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纯总是会想起自己的父亲——顺宗皇帝。在父亲那漫长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纯从他身上看见的最大特征就是——疲倦。这也恰恰是李纯最不能认同的地方。所以,当初在位仅仅二百日的父亲禅位于自己,李纯并没有感到丝毫内疚。父亲重病无法施政,理所应当将皇位交出来。因为李纯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不能接受一位无所作为的皇帝。

“二十五年”和“二百日”,这组时间对比中的残忍意味,他一直刻意回避着,以此来摆脱良心的折磨。可是近来,这种折磨似乎正从他的身体深处苏醒。

宪宗皇帝已经削藩十年了,仍然对最终的胜负没有必然把握。甚至连战事还要持续多久都无法预测。越来越多的主和派臣子将“十年”这个词挂在嘴边,威胁他,试图摧毁皇帝坚持下去的决心。

他恐惧地发现,与任何一个具体的敌人相比,更难以战胜的是时间。

天子可以藐视一切人,却必须敬畏天地。而天地,恰恰是以“时间”为手段操控苍生万物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有看懂了时间的流逝,才能看透“不仁”这两个字的含义。

在位十年之后,宪宗皇帝体会到了“时间”无情的压力,也终于能对当年父亲的疲倦感同身受了。

他开始请道士们入宫,对内外丹的修炼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笃信天候、祥瑞等等过去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只有沉浸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中,才能吸取对抗“时间”的勇气,从而让自己坚持下去。

宪宗皇帝还颁下诏令,除军国大事之外,天候异象的发生也必须即时上报,哪怕皇帝正在安寝中。

于是这个夜晚,司天台监就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来上报天象了。还好,皇帝并未就寝。

跪在面色晦暗的皇帝面前,司天台监李素用颤抖的声音说:“今夜臣观天象,见一束银光划过东方的夜空,长长的尾端直入太微垣的中央,刹那间便遮蔽了五帝座的熠熠星光。”

李纯紧锁起眉头。

司天台监哆嗦得更厉害了:“此天象称、称为——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

“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快说!”

“星书有云:此为极、极凶之兆,祸指、指……天子。”李素连连叩头,惶恐地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当今圣上性格至为刚硬,说发火就发火,一发火就鞭笞人,宫中近臣人人自危。

可是司天台监等了好一会儿,皇帝并没有发脾气,只是让留下星图,便命他退下了。

第二天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一日,正是朔望朝会的大日子,满朝文武都到齐了,乌泱泱坐满了整个宣政殿。只有御史中丞裴度因脚伤告假。在这种仪式性质的大朝会上一般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众臣照例歌功颂德一番。皇帝高高地坐于御台之上,圣颜被白玉冕旒遮盖得基本看不见,嘴里讲的也都是套话,毫无激情地照本宣科。

站在最前排的宰相武元衡却发现了一丝异样:皇帝的嗓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同,十分干涩。

朝会之后,皇帝只宣了武元衡一人去延英殿。

到了延英殿中,君臣二人都松弛不少。皇帝一边由内侍帮着摘下冕冠,一边向自己最心腹的宰相抱怨:“这种天气还戴这个,简直活受罪。”

武元衡微笑着。现在他已能清楚地看见皇帝疲惫的面容和焦虑的眼神,知道皇帝必有要事与自己商谈。

武元衡年近花甲,早于德宗年间就已入仕,但真正受到重用还是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元和三年起,武元衡即拜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帝国宰相的位置上干到现在,绝对是李纯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宪宗皇帝以意志坚决著称,可是在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宰相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不经意的依赖。每当这种时候,武元衡就会对李纯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是啊,他是天子,可是天不会给予他父亲的关怀。并且他的角色决定了,从他当上天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武元衡太清楚了,为什么皇帝会这样仰仗自己。他也因此时刻鞭策自己,必须以最大的赤诚来回报皇帝。武元衡是一个极清高的人,高官厚禄并不能打动他。他会对李纯死心塌地,除了读书人报国为民的责任感之外,便是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了。

武元衡等着李纯宽衣坐定,浮躁的情绪稍稍平稳下来,才微笑着问:“昨夜酷热,陛下是不是没有睡好?”

皇帝“哼”了一声,随即皱眉道:“怎么?朕的脸上能看出倦容吗?”

“陛下神采奕奕,一如平常。”

皇帝看着宰相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有点吃不准了。“那爱卿为何这么说?”

武元衡以目光示意,皇帝低头一看,也不禁哑然失笑了。案上全是写满字的尺牍,分明是皇帝一整夜的书法习作。昨天武元衡离开延英殿时,那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

皇帝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书圣也于事无补。来来,爱卿看看朕写得可有长进?”

武元衡展卷一阅,却见上面一遍遍地书写着:“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咳!”武元衡叹息,“这竟是臣的罪过了。”

“怎么说?”

“臣对陛下妄议王右军,使得陛下临写此等丧乱之辞,岂不罪哉!”

原来就在几天前,武元衡随口向皇帝提起从日本使节那里听来的逸事。说是现今日本国的嵯峨天皇极爱大唐书法,还学本朝太宗皇帝推崇王羲之,挖空心思收集王羲之的墨宝。可是王羲之的真迹早在太宗时期就被大唐皇室搜罗殆尽了,嵯峨天皇只能收藏到摹帖,也足令其欢喜非常。迄今为止,天皇在所有藏品中最引为自豪的就是将《丧乱》、《二谢》和《得示》三帖摹于一幅的尺牍,视为传世之珍品。嵯峨天皇甚至夸口说,此三帖真迹失传,即便大唐皇室也拿不出能与之相比的摹本了。

因为武元衡知道三帖的真迹均藏于大明宫中,所以把这事当作笑谈说给皇帝听。不料皇帝却上了心。

“宰相言过了。”李纯道,“是朕自己愿临此帖。”

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由于太宗皇帝至爱王羲之,李唐皇族几乎人人摹写王羲之的书法。太宗、高宗,乃至则天皇后都写得一手极得王羲之神韵的飞白行书。玄宗皇帝虽然擅楷书多于行草,其行书运笔也像直接从《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里抠出来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们面对山河破碎、皇权式微,对书法失去了曾经的热忱,不愿再多花精力研习王羲之。当今圣上的父皇顺宗皇帝虽写得一笔好字,却是以古朴端庄为特色的隶书。似乎随着国运的逆转,大唐的皇帝就再也写不出那种挥洒自如、遒劲健美的气韵了。

“相较《兰亭序》,朕更爱此帖。”李纯又说。

“为什么?”

“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丧乱帖》的形与意都更合朕心。”顿了顿,李纯补充道,“朕记得先皇说过,《兰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听得一愣。顺宗皇帝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却放弃李唐皇室历来最看重的王羲之行书,而转攻在本朝相对冷门的隶书,原因竟然是“太完美而不真实”吗?武元衡感到难以置信,追求完美近乎神化的太宗皇帝的后代,会以这个理由否定被誉为“千古一帖”的《兰亭序》。

宰相陷入沉思,皇帝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爱卿看看这个吧。”

他亲手移开自己的那堆书法作品,昨夜司天台监送来的星图显露出来。

武元衡认真地端详起星图。皇帝察言观色,却见宰相神态自若,比刚才谈起《兰亭序》时镇定多了,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每次遇到巨大困境,只要看到宰相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皇帝的焦虑就会跟着平息下来。

武元衡看完了,淡淡地道:“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陛下就是因此而烦恼吗?”

“朕不应该烦恼吗?”皇帝反问。

宰相答非所问:“此乃极凶之天象。但出此象,社稷堪危。”

皇帝愣了愣,终于爆发了,“是的,朕烦恼,烦恼得彻夜无眠!爱卿和朕一样清楚,淮西之战陷入僵局,久拖不决。吴元济那种宵小之辈,朝廷十多万大军竟然拿他没办法。除了淮西,河北三藩中的成德王承宗、平卢李师道,一个阳奉阴违,一个坐等渔利,俱是朕的心腹之患。可是朝中那帮家伙呢?天天吵嚷着要朕收兵收兵!在他们看来,朕决意削藩,其实是在拿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为代价,打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仗!似乎朕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在他们眼中就快等同于昏君了!……偏偏此时又出这等天象,难道真的连天也不愿助朕吗?”

宰相保持沉默。

皇帝喃喃地道:“爱卿,昨夜朕在此殿上似睡非睡,有一刻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当时朕就在想,淮西之役如同一场噩梦,却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忧惧倾吐了出来。

武元衡微微一笑,“淮西之战对陛下如同噩梦,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它对于吴元济又是什么呢?”

皇帝询问地望着宰相。

“在臣看来,对于吴元济,旷日持久的淮西之战就如同一场凌迟!”

“凌迟?”

“是的,凌迟。陛下,身陷噩梦中的人盼望着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便是风和日丽的崭新一天。可是,遭受凌迟的人会盼望什么呢?”

“……”

“他盼望的是速死。因为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最终的解脱。”顿了顿,武元衡用愈加平稳的声调说,“所以,陛下和吴元济对淮西之战都已忍无可忍。但是,陛下一旦忍过去了,前方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最终的胜利。而对于吴元济来说,灭亡是注定的,拖得越久死得越惨。”

皇帝向案上猛击一掌,目光炯炯地盯着宰相。

武元衡温和地问:“陛下此刻还烦恼吗?”

“可是……天象总不能不信吧?”

“天象是预兆,更是警示。既然得到警示,就应采取行动,防微杜渐才对。社稷危,危在人心纷杂,天子威权不再。所以当此危难之时,陛下更要让天下人看到您破釜沉舟的决心。您越坚定,臣子们就越会戮力同心,吴元济之流就越惶惶不可终日。削藩之胜,方能指日可待!否则,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就真的凶险了。”

“朕明白了。”皇帝静默片刻,抬头道,“那今天咱们就先说好了,待到胜利之日,朕将请爱卿上凌烟阁同庆!”

“凌烟阁?”提到这个供奉大唐功臣的楼阁,武元衡也难掩激动了。

“是的,爱卿可愿往?”

“臣荣幸之至!”

皇帝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武元衡说:“那么臣请告退……快要晌午了,陛下好好歇一歇吧。”

“宰相保证,这次朕不会做噩梦?”

武元衡略显无奈地回答:“……臣不敢保证。”

皇帝又微笑起来,“也罢。还要烦劳爱卿一件事。裴中臣怎么突然摔伤了腿呢?爱卿替朕去看看他吧。”

“臣遵旨。”

“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着,等彻底好了再回来不迟。”说着,皇帝又从自己那堆书法作品里拣了一张出来,“这幅字朕觉得还行,请爱卿带去给裴中丞养伤时把玩。”

武元衡退出延英殿。李纯向后靠在御榻上,微合起双目。倦意一阵阵袭来,他觉得浑身汗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也懒得叫人来伺候更衣。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殿中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御榻前匍匐着一个人。

“你来了。”皇帝懒洋洋地说,“来了多长时间?”

跪着的人回答:“半个多时辰了。”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半个多时辰……朕睡了这么久?”

听到这话,那人才将头抬起来。他和李纯同龄,因是阉人面白无须,粗看比李纯还年轻些。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那双眼睛里饱含忧患,既有步步为营的精明和谨慎,也有奴颜婢膝的卑贱和狡黠。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

皇帝撑起身来,以手扶额,低声嘟囔:“头痛。”

吐突承璀本能地一跃而起,刚要上前服侍,突然又停下来。

皇帝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样子,讥讽道:“你就是在怨朕。”

“奴怎敢啊!大家——”吐突承璀这才跪到李纯的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叨,“这四年来,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啊。”

当年吐突承璀先为掖庭局博士,再值东宫,先后侍奉过太子时的顺宗皇帝和宪宗皇帝。宪宗皇帝登基后即封其为内常侍,又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宠信一时无两。此后吐突承璀因跋扈、贪财屡遭朝臣弹劾,皇帝却始终袒护着他。直到元和六年,吐突承璀因宦官刘希光受贿案被牵连,面对朝臣的巨大压力,皇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京城。

一晃四年过去了。当初的案子渐被淡忘,曾极力主张惩办吐突承璀的宰相李绛不久前刚罢了官,紧接着,吐突承璀就被皇帝迫不及待地召回了。

“行啦,别抱怨了。朕这就复了你的左神策军中尉。怎么样?”

吐突承璀喜出望外,赶紧磕头谢恩。

“别停啊,接着按。”李纯看着吐突承璀突然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觉得挺好笑。他闭起眼睛,享受了好一会儿按摩,才冷冷地问:“你从哪里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吐突承璀在这个炎夏里骤然全身冰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丰陵。”

良久,李纯才又问道:“那里怎样?”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回答:“比、比长安凉爽多了……”

7

昨天夜里,裴玄静也看到了奇异的天象。

她从小就喜欢各种旁门左道的学问。为了培养她的探案才能,父亲不仅不加阻止,还想方设法地帮她搜罗相关的书籍,因而裴玄静什么都懂一点,其中就包括天候观测。

昨夜燥热难眠,裴玄静二更时起身,凭窗眺望,但见繁星如散珠碎玉一般抛满整个夜空。她失望地想,恐怕此后半个月都不会有雨水光顾,暑热更不知何时能解了。

紧接着,裴玄静便看见了“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

她的心中一紧。这是极凶的征兆,天子或将有难了。

裴玄静当然明白,社稷与皇帝的安危,绝非一个普通女子所能操心的事。可是覆巢之下并无完卵,天下若真的大乱了,又有谁能躲得一份平安?

仰望苍穹,裴玄静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孤独。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守在爱人的身边,自己才不会害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正是抱着这么一个单纯的目标前来长安的,可是现在,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裴玄静辗转枕席,直到黎明才蒙眬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她心中好不懊恼——哎呀,起晚了!

裴玄静连忙起身洗漱。阿灵笑道:“娘子莫急,阿郎今日告假不上朝,也才起来没多久呢。娘子这会儿打扮好了,过去请安刚刚好。”

阿灵年纪尚小,讲起话来天真烂漫的。才服侍了裴玄静两天,就与她十分亲热了。裴度共育有四子,俱已成年。早几年都入仕,放了外任不在京城。所以府中并无年轻的主子,想必阿灵这家生的小婢平常也怪寂寞的。

裴玄静问:“那王义也留在府中了?”

“王义啊,一早出去给主人请郎中了。”只要提到王义,阿灵就满脸不爽。

“叔父的脚伤没有好转吗?”

阿灵噘着嘴摇头。裴玄静开玩笑地问:“王义是只对你凶,还是对谁都凶呢?”

“他呀,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比主人还傲呢。而且,他对我特别凶!”

“怎么个凶法?”

“反正就是说话都不正眼瞧我。”

裴玄静忍俊不禁,想想也是,这两人能有什么可说的。

匆匆整饬停当,裴玄静带着阿灵前往叔父的卧房。沿着穿廊刚转了个弯,猛然一个人影挡住去路。

“呦,谁呀?”阿灵惊叫一声,随即笑逐颜开,“是崔郎中来啦。”

“正是在下。”年轻男子微笑作答,又转而对裴玄静扠手行礼,“裴大娘子,你好多了。”

裴玄静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裴府遇上崔淼。

自从在叔父家中苏醒后,裴玄静也曾试图回忆春明门外那一夜的经过。但是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些零散的片段。似乎记忆在昏迷中受了损,又似乎是那天夜里发生了太多诡异莫测的事端,令她的头脑根本就拒绝去接受。裴玄静找王义聊天时提起贾昌的院子,本意也是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情况,却又被生硬地堵了回来。

裴玄静回过神来,不觉也有些惊喜。

正是他——崔郎中,左肩上挎着的药箱可以为证。仍然是那夜的白巾素袍,整个人干净利落,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这人真的太适合做郎中了,看着就让人舒服。

阿灵起劲地和崔淼聊起天来:“崔郎中看过阿郎的脚伤了?严不严重啊?多久能好啊?哎呀,昨天就该去请崔郎中的,阿郎偏不要,白白耽搁一晚上。”

“你家主人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崔淼嘴里回答着阿灵,目光却始终落在裴玄静的脸上。

她决定和他打招呼,“崔郎中。”

“咦,娘子?你认得崔郎中啊,他来给你诊治时你不是昏着嘛。”阿灵咋咋呼呼地问。

这下轮到裴玄静吃惊了,“我昏迷时也是崔郎中给诊治的吗?”

“是啊!还是王义去请来的呢。崔郎中医术高明,只给娘子开了一服药,娘子就好了。”

崔淼谦逊地说:“那是大娘子本身体格好,偶遇惊吓和风热导致昏迷,休息调养后便能自行恢复,与在下的医术其实没多大关系……”

“崔郎中,”裴玄静打断他,“贾老丈是怎么亡故的,查清楚了吗?郎闪儿现在怎样了?”

崔淼露出一脸的困惑,“娘子是在问我吗?什么贾老丈?郎闪……”

“春明门外镇国寺后,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的嗓音有些发紧,“崔郎中,那天晚上你我不是都在吗?”

阿灵听得一头雾水。

崔淼也在一个劲地摇头,“裴大娘子记错了吧?在下从未去过什么贾昌老丈的院子啊。”

裴玄静瞪着他。

崔淼说:“娘子若是没别的事,崔某便告辞了。”

“等等!”裴玄静不让他走,“我确实记得那夜我避雨到贾老丈的院子里遇见了你,还有郎闪儿。院子里有许多借宿的穷苦百姓和从淮西来的逃难者。其中还有一个人得瘟疫死了,然后我们发现贾老丈暴毙在屋中。再后来,后来……”她说不下去了。

崔淼平静地说:“这些应该都是娘子在昏迷中产生的幻觉吧。”

“幻觉?”

“是的,娘子所说的在下全都一无所知,因而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裴玄静瞠目结舌。

“告辞了。”崔淼再次转身欲走。

“可我怎么会认得崔郎中呢?”裴玄静追问,“阿灵都说郎中来替我诊治时,我正在昏迷中。”

“呃,我、我说的是,不是……”阿灵语无伦次。

崔淼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据在下判断,娘子当时虽然昏迷,但并未全部失去知觉。能够大略看见并且听见周围的状况,因而就记下了我。还把我同你在高烧中的幻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方才娘子所说的内容。”

太叫人难以置信的论点了,偏偏裴玄静还无法反驳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连叔父院中的茂树修竹、白墙碧瓦统统失去了真实感。

“娘子,你没事吧?”阿灵在旁边怯怯地唤她。

裴玄静问:“阿灵,你也觉得我说的都是幻觉?”

阿灵的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不清楚。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难道就因为崔淼是个郎中吗?郎中的话就那么值得信赖吗?

裴玄静观察着阿灵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崔淼不仅仅是一位郎中,事实上,他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许只有大唐,才能以诗文、礼仪和侠客风范培育出这样的男人来,哪怕仅仅是个游方的郎中,也风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谈举止中,别具一种说服力,一种特别针对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黄,女人们也会笃信不疑。

但裴玄静不属于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

于是,在给叔父婶娘请过安之后,裴玄静请阿灵帮忙去办一件事。

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阿灵就回来了。

“娘子,娘子!”她兴奋地说,“镇国寺后真的有个小院子呢!我打听过了,院子的主人确是一位名叫贾昌的老人家。娘子,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裴玄静忙问:“院子现在怎样?你进去了吗?”

“没有。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

“院子里没人应声吗?”

阿灵摇摇头,“我趴在门缝上瞧过了,院子里是空的。”

这倒怪了。裴玄静想,前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见满院的人。她问:“我告诉你院中有个小郎君叫郎闪儿的,你有没有见到他?”

“没有,确实一个人都没见到。”

“这样啊。”裴玄静很失望,看来阿灵这趟等于白去了。

阿灵说:“不过,后来我找到个人打听。”

“什么人?”

“一个小娘子,和我差不多大。”

在裴玄静的印象中,贾昌的院子位置挺偏僻的,附近也不像有什么住家。她问阿灵:“你是怎么碰上她的?”

“我在院子前张望了好久,一个人都没遇上,心里有些害怕,觉得那地方阴嗖嗖的。正想走呢,就看见那小娘子从对面过来。”

“于是你就向她打听了?”

“不是,是她先跟我说话的。结果她一开口,就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阿灵一惊一乍地说:“她说呀,那个贾昌老丈是五天前亡故的。她看我在院门口转悠,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叫我赶紧离开,千万别惊扰了亡魂。”

裴玄静手里握着的纨扇“吧嗒”掉到地上,“怎么可能?”

阿灵问:“什么可能?”

裴玄静自己捡起纨扇,“那小娘子还说了什么?”

“她说贾老丈故去之后,就停灵到隔壁的镇国寺了。她只隐约听说,这院子本来是先皇花钱造的,说不定当今圣上要收回去呢。”

裴玄静的脑子里乱作一团。阿灵的有些话证实了她的记忆,但问题在于,最最关键的信息出了错。

“郎闪儿呢?你有没有问她是否认识郎闪儿?”

阿灵愣愣地回答:“我忘记问了。”

午后更闷热了。在裴度的府邸内宅,湘帘低垂,婆娑竹影映入窗楣,兀自凝然不动。

裴玄静却坐立不安。

她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春明门外贾昌院中的那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即使真如崔淼所说,他是自己凭着昏迷中的模糊印象掺入幻想的,但是贾昌老人、先皇出资建院,以及院中收留的穷苦百姓,所有这些事实难道也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贾昌老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清楚地记得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这么热的天气,假如老人家真的死在几天前,尸体早就变样了。裴玄静是见过些尸体的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很想亲自去春明门外探访一番,要是能找到郎闪儿就好了,裴玄静莫名地担心着郎闪儿的安危。因为如果不是她疯了,这件事的背后就一定隐藏着可怕的阴谋。郎闪儿恐怕已身陷其中。

至于崔郎中,裴玄静认为他是在刻意混淆视听,企图将自己引入歧途。她还猜不透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希望裴玄静彻底否定那一夜的记忆,至少也要把她弄糊涂,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呵,幻觉。

她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确实产生过幻觉——因为“他”出现了。

她还记得当时那份狂喜的心情。人只有在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候,才会得到那种程度的满足与喜悦。尤其是此刻,当她明白自己与“他”缘分已尽时,那夜的幻觉对她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假如能够一直留在那场幻梦中,不再醒来,该多好啊。

裴玄静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思路离开贾昌的院子,回到了七年前。

那还是元和四年。正是在那一年里,裴玄静的生活中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从春至夏,她接连帮助父亲勘破了数桩疑案,一时间名声大振。第一次给父亲断案出主意时,裴玄静才满七岁,但真正被人冠以“女神探”的美誉,名气传播到邻近诸县,甚至连蒲州刺史都听说了她的事迹,想要一睹她的风采,却是元和四年才有的事。

也是在那年的中秋,父亲续了弦。裴玄静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就亡故了,之后父亲一直未再娶,直到元和四年才娶了甄氏为继室。裴玄静又有了一位母亲。

甄氏刚一过门,便怂恿着裴父给玄静早定婚事。于是,那年深秋,十五岁的裴玄静第一次见到了他。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会面。直到今日,那次会面中的每一道光线、每一丝声响,甚至每一点气味都深深地留在裴玄静的记忆中,历久弥新。

其实那年他也才刚十八岁。她记得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袍像挂在肩头上,怎么看都不妥帖。额头白净得近乎透明,手指又细又长,标准的文弱书生模样。反正刚一见到他,裴玄静就忍不住想笑。但当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时,裴玄静笑不出来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清澈的眼睛——又聪明,又温柔,又诚恳,又深情,顿时使十五岁的她变得羞怯起来。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捏,酸酸涩涩的感觉便涨满了胸口。

后来当父亲问她的意思时,她只一味垂着头,什么话都不肯说。父亲纳闷,女儿从来不是扭捏作态的人啊。甄氏却笑起来,我看这事儿就定了吧。

父亲拊掌大乐,“我原还想着给女儿选一个县令当夫君,这神探的本领婚后也不会荒废,却不想找了个写诗的……”

甄氏说:“哎哟,女子终究是要相夫教子的。什么神探不神探,可当不得真。”

父亲转过头来问她:“是吗玄静?你今后可别后悔哦。”

“爹爹!”裴玄静脸上飞红,跑回了闺房。她倒在榻上羞涩地想,自己只是对真相感兴趣,才不在乎当不当神探。现在,爱的真相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其他一切当然不在话下了。

接下去的问名和纳吉顺利完成。因双方年纪尚小,男方还计划求取功名,便商定待来年科考之后再议婚期。

他走了。裴玄静正在怅然若失,小婢艳儿偷偷塞给她一个绢包。

这人……看上去那么文雅老实,居然也会私相授受。

裴玄静打开丝绢,却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竟然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应该送她一首定情诗才对啊,既容易出彩,又合乎身份。须知年方十八的他已经崭露头角,颇负诗名了。

十五岁的裴玄静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翻来覆去地研究匕首。她不熟悉武器,除了觉得这把匕首轻薄小巧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刀身色泽暗沉,握柄上原来应该镶嵌宝石一类装饰品的地方空空如也。皮质刀鞘上也不曾雕刻花纹,只有非常黯淡的真皮纹理,辨认不出是哪种兽皮。但有一点直觉,于她非常清晰:这柄匕首肯定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物事,朴实无华的表象不仅增加了神秘感,更加证明它的价值难以估量。

裴玄静珍重地收藏起匕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卧榻的屏风后取出匕首,反复端详,并怀着一丝甜蜜悄悄地畅想——等到与他永结同心之时,她一定要让他说出这把匕首的秘密。她相信,那必是一个绝美而隽永的传说,就像他笔下的那些诗句。

整整七年过去了,那一天至今都未到来,而且永远不会来了……

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又忍不住揪痛起来。

“哎呀娘子,你的手流血啦!”阿灵刚好从门外一脚踏进来,惊呼道。

裴玄静这才察觉到指尖刺痛。

“娘子,你哪来的刀啊!”

裴玄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匕首,只见青色锋刃上一点嫣红,真如一朵小花盛开在古铜上。她将匕首还入鞘中,若无其事地说:“从家里带来防身的匕首,刚才拿出来看看,不留神碰到手了。”

阿灵用帕子替她擦拭血迹。还好伤口不大,血马上就止住了。她说:“吓死我了。娘子你小心啊,好快的刀子。我看着就害怕。”

“这次还亏得有它呢。”裴玄静喃喃地说。

在通化门外马匹受惊,一路狂奔,车者束手无策。这驾马车慌不择路,随时都有可能撞上什么乃至翻覆倾倒,他们的生死悬于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是裴玄静用手中这把匕首割断了笼头上的皮带,惊马脱缰而去,她和车者才算保下了性命。

那还是裴玄静第一次真正使用这把匕首。当时在危难之际不及多想,现在阿灵的话倒提醒了她。确实,这把匕首锐利得超乎寻常。马车套马的笼头皮带粗厚结实,普通的刀具根本割不开,这把匕首却能一触即断。

裴玄静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是他的馈赠救了她的性命。如果这都不算缘分,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和期待的奇迹。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灵,你有什么事?”

阿灵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吓忘了。阿郎吩咐我请娘子去他的书斋……嗯,会客。”

会客?

裴玄静问:“是要我去会客,还是叔父会客叫我作陪?”

“是阿郎的客人。”

“可知贵客身份?”

“知道,是武相公。”阿灵怕裴玄静不了解,又补充说,“就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衡相公。”到底是御史中丞府中的小婢,把这么拗口的官职都说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当朝宰相?裴玄静很惊讶。

她当然知道,武元衡是现下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因为他在削藩问题上坚决支持宪宗皇帝,还亲自布局,以铁腕手段推动削藩战役,已经成为当今圣上最倚重的臣子了。

裴玄静还知道,武元衡和叔父裴度的私谊相当深厚。元和二年武元衡出任西川剑南节度使时,裴度就在他的幕府中充任书记官,两人配合默契,将西川治理得有声有色。武元衡还朝之后升任宰相,对皇帝极言裴度的能言善辩和坚贞正直。宪宗皇帝因而委任裴度出使魏博。裴度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安抚了魏博藩镇,令皇上喜出望外,很快又将他提拔为御史中丞。如今叔父位高权重,离开相位仅一步之遥,绝对离不开武元衡的举荐与支持。

所以裴度对武元衡极其尊敬,待之如师长。在削藩的问题上,裴度也始终与武元衡保持一致,充当最强硬的主战派,在朝堂内外精诚合作,誓死忠君。

不过武元衡的性格非常孤高,自入仕途从不与同僚拉帮结派,是君子慎独的典范。即使和裴度相知甚深,仍然保持距离,避免朋党之议。今天他亲自造访裴度的家,还要裴玄静去作陪,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你知道武相公来做什么吗?”她问阿灵。

“就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奉圣上之命来探阿郎的伤。”

裴玄静点点头,揽过铜镜整理妆容。刚抬起右手,眼角闪过指尖上的小红点。她不由地停下来。

阿灵尚在门边等候,裴玄静的思索只能在须臾之间。她想起自己的困境,想起等待整整七年仍未能兑现的誓约,以及那个只见过一面,却从十五岁起就牢牢占据自己心房的人。

从历来帮助父亲断案的经验中,裴玄静早就懂得,世上并不存在无法突破的困局,就看你愿不愿意去试。而且,当个人的力量不足够的时候,还必须学会借力。

所谓贵人相助,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即使贵人从天而降,也得靠你自己抓住机会。

贵人。当今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宰相恐怕就是最大的贵人了。可是裴玄静有什么理由相信,武元衡会成为“她的贵人”呢?他与她所忧虑的一切毫无瓜葛。

才一瞬间她便做出决定——必须试一试,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至少武元衡是可以对叔父产生相当影响的人。只要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情,事情就可能有转机。

来不及细想了。裴玄静抬起手,对着铜镜一一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和花簪。

在阿灵惊讶的目光中,裴玄静飞快地除尽满头珠翠。她本来就没有挽高髻,现只剩下一支素净无华的玉钗束住黑发,顿时显得既清雅又脱俗。

“啊,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玄静冲着阿灵微微一笑,“走吧。”

8

匆匆穿过花园,裴玄静完全忘记了炎热。虽出身于山西闻喜裴氏这样的望族,裴度和玄静的父亲裴昇从小的家境却不富裕,裴度又长得其貌不扬,全靠品格和才学立足于世。即使今天身居高位,仍然保持着最朴实的作风。所以裴度的府邸和花园都整饬得十分简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直到裴度的书斋外面,景致才令人眼前一亮。

从府外引入的一脉活水,于书斋外汇成一座小小的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半池菡萏红粉相间,数量不多却颇有气势,恰如叔父裴度的为人,胸有丘壑,深藏不露。

书斋的门大敞着,寂静的午后院落中蝉鸣不绝,书斋里飘出的谈笑声十分清晰,宾主二人的兴致似乎都很高。

裴玄静站在门口向内望去,案前二人一坐一立。叔父坐着,敷着药的右脚直挺挺地伸向一侧。旁边之人长身玉立,假如叔父站直了,也得比他矮半个头。

裴玄静的心跳加快了。她竭力镇定了一下,扠手轻唤:“叔父。”

案前二人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见到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在敞开的书斋门前亭亭玉立。莲池中的菡萏宛如铺开的红毯烘托着她。午后绚烂的阳光从后方照过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帝国宰相武元衡惘然失神了。往日的记忆就像扑面而来的阳光,不及阻挡地直射进他的心胸。

竟会是她吗?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些曾经为她写下的诗句,这一刻活泼泼地跳到他的唇边——“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他梦中的白莲,仿佛今又盛开。

“玄静见过武相公。”

噢,武元衡回过神来。他微笑点头,细细端详着裴度的这个侄女,心中暗叹,还真有点神似呢。不过与他心中的形象相比,裴玄静年轻太多了。

武元衡在芙蓉城中初遇薛涛时,两人都已届中年,所以尽管两情相悦,彼此的感情表达依旧是十分克制的。对于以清雅孤高著称的武元衡来讲,能为薛涛写出《赠道者》这么露骨赞美的诗,已经算得上情之所至,破天荒的事了。

薛涛回给他的诗更是缠绵悱恻、意犹未尽——“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他们都是太自爱的人,况且又都经历了太多,这段情的结局只能是无疾而终。不过武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薛涛,他在内心的深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而近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待得越久,他对俗世荣华就愈发有种过眼云烟的感触,当初和薛涛的这段情也就越令他回味无穷。

不过,眼前这个叫裴玄静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猜测到他的内心世界?抑或她今天一身素裙来见贵客,纯粹是种巧合?

武元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裴玄静则低头不语。书斋中的气氛略显尴尬。裴度刚才乍一看见裴玄静的清淡打扮,也有些吃惊。阿灵肯定对裴玄静交代过,武元衡是极尊贵的客人。她就算不隆重修饰出迎,现在这副样子也肯定是不合适的。

裴度心想,大概侄女还在为那桩作废的亲事烦恼吧。他今天让裴玄静来面见武元衡,本就抱着让她露露脸的打算,若能给宰相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能帮忙物色一门称心的亲事。

于是裴度向武元衡解释:“家兄过世后,玄静入观修道三年。这次来京前,才刚刚卸下道服。”意思是说裴玄静素净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武元衡会意,对裴度道:“原以为今日要见的是‘女神探’,不想还是位女炼师。实所幸哉。”言罢,两位长者相视而笑。

裴玄静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赌对了第一局。

武元衡被赞为“大唐第一美男子”有些年头了,围绕着他衍生出无数的八卦来。其中哪些确有其事,哪些纯属意淫,恐怕只有武相公本人最清楚。但是对裴玄静来说,可参考的依据唯有八卦,其中最重磅的便是武元衡和女道士薛涛的逸事了。所以她让自己以女道士的素雅装束露面,试图拉近与武元衡的距离,从第一印象便争取到他的同情。

这点奥秘裴度还后知后觉,武元衡却已心领神会。他这一生,就是被各种女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的一生,早已波澜不惊。裴玄静的方式很聪明也很自然,让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态中的骚动与不安又太明显了,使他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宰相饶有兴致地主动与裴玄静攀谈:“我听你叔父谈起过不少你的断案事迹啊,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武相公谬赞。”

“只是……可惜了。”

“因为我是女子吗?”

裴度说:“玄静!”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许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我不同。”

确实,当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昇感叹过,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若身为男儿郎,定能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可现在嘛,才华只能当作人生的点缀,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静也知道,武元衡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单单从他身为武则天曾侄孙这点来说,武元衡也不会那么狭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况他还有过一位诗才横溢的情人——薛涛。

她感觉到宰相正在观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现吧,机会太难得了。

裴玄静说:“愿闻武相公赐教。”

武元衡意味深长地道:“庄子云,中心之帝名混沌。四方之帝每天为其开一窍。七天之后开出七窍,而混沌死。所以道家以为万物相生相克,互有消长。主张无为而治。这一点核心精髓怕是与追根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真相的探案过程相悖。玄静若真想求仙得道,就不能再执着于人世的善恶分辨,所以才说可惜了。”

裴玄静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得道成仙是讲究先天禀赋的,玄静不敢奢望这些。不过玄静在道观中静修三年,倒也有些许心得,自以为对探案亦有所裨益呢。”

“哦?是什么样的心得?”武元衡对裴玄静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正如武相公方才所说,道家认为世界的至高形式是混沌。万物有道,自然天成,这就是最完美的状态。然而七窍一开,混沌就死了。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力的介入,哪怕仅仅是观察和感知,也会破坏事物原本的和谐状态。所以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善恶均遵此法。人间既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只要是人所做的事,就必然存在缺陷,存在瑕疵。也必然会彼此影响,互成因果。领悟了这些,在思考具体案情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找到突破处,从而豁然开朗。”

武元衡大感震惊。

倒不是裴玄静说出了什么太高深的见解,而是他听见了一句话——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就在今天早上,在大明宫的延英殿上,皇帝恰恰也对他说了意思相近的话。

如果太完美,就不真实了。

武元衡保持着一贯的恬淡笑容,在心中默默沉淀下预感带来的强烈冲击,对裴度道:“中立的这位侄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相当有见地。”

裴度呵呵一乐。今天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未曾留意到武元衡和裴玄静对谈的弦外之音。

武元衡又向案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上面的一幅尺牍。

“玄静对王羲之的书法有研究吗?”

“书圣吗?”裴玄静没料到话题突然转了向,忙答道,“幼时在父亲的指导下临过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写得不好,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我前些日子临了一幅王右军,自觉得意,今天特拿来赠予你叔父。玄静也来看看,临得如何?”

裴玄静接过尺牍,凝神细看起来。

裴度刚想说话,武元衡以眼神将他制止了。直到这时裴度才发觉,今天自己安排的侄女与宰相的会面,正在朝着完全出乎他本人预设的方向发展。

裴玄静看完了,抬起头问:“敢问相公,此帖名叫?”

“称为《丧乱帖》,乃太宗皇帝所收王羲之的三千六百纸之一。仅宫中有拓本,民间是见不到的。”

“怪不得。”裴玄静轻声道,“玄静对古人之书懂得不多,况且没见过真本,此帖临写得是否传神,玄静不敢妄加评论。不过……玄静认为,这幅尺牍非为武相公所书。”

武元衡惊讶地问:“你见过我的字?”

“从未见过。”

“那你如何能断定这幅字不是我写的?”

裴玄静慢条斯理地回答:“武相公是严谨端庄之人,与叔父又有同僚之谊,若以字书相赠,必会装裱妥当,题款印章缺一不可。而这幅尺牍上什么都没有,看似仅仅是临摹时的习作,如此随意地便拿来赠人,绝非武相公的行事作风。”

武元衡和裴度情不自禁地对视,两人的表情中都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武元衡追问:“那便请玄静再接着断一断,这幅字是何人书就的呢?”

裴玄静垂下眼睑,稍待片刻,方道:“玄静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这幅尺牍虽然一无题款,二无印章,用纸却是皇宫中专有的益州黄麻,纸上还饰有金屑,其腻滑柔韧的质地玄静从未见识过。相公方才说,《丧乱帖》只在皇宫中有拓本,因而这幅尺牍书于宫中,应该不会错。至于……具体为宫中何人所写,只要想到此人随手一书,兴之所至便交予宰相,又由宰相亲自送到御史中丞府中,两位大人并肩案前,虔心赏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玄静确实不敢想,更不敢说。”

书斋中一片静默。少顷,武元衡轻轻叹道:“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裴玄静仍然低着头,面庞却微微泛红了。这非是羞怯,而是紧张造成的。现在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悄悄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幅尺牍。突然,裴玄静有些恍惚了。

为什么这幅字的笔法和气韵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刚看见过类似的。

王羲之……

裴玄静记起来了!就是春明门外的那一夜,她在贾昌老人死去的隔壁屋子里,曾见过写在墙上的一幅字。当时她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所以完全记不得文字的意思。可是那满墙上行云流水一般的酣畅笔墨,还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对照面前的尺牍,裴玄静终于可以断定,墙壁上的字体出自于王羲之。至少,也是形神兼备几可乱真的摹本。

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昌老人悬挂师父遗像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王羲之的墨宝?

贾昌老人的死,迄今为止所有围绕他的院子的谜团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谜。它们之间的关联又会是什么呢……

裴玄静思索起来,一时忘记了书斋中的现实。等她回过神时,正听到武元衡向裴度告辞。

裴玄静急了。今天太不容易才博得了宰相的好感,就这么放他走了吗?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可是,还有什么理由能留住武元衡呢?

她脱口而出:“武相公,玄静尚有一个请求。”

裴度直皱眉,他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侄女在打什么主意了。武元衡却很有耐心,微笑着等待裴玄静的下文。

“玄静想……”裴玄静急中生智,“玄静想求武相公一幅字。”

“求字?”又是一个意外。武元衡想,今天确实多谈了些书法,都是皇帝闹的。“什么字?”

裴玄静强自镇定道:“玄静挚爱一首诗,一直想请人把它题写出来。今天见到武相公,方知相公乃是天下最适合题写该诗的人。所以才斗胆向武相公求字。”

武元衡富有诗名,料想裴玄静是要求自己一首诗吧,便随口问道:“哪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竭尽全力想用平缓的语调念出来,到最后还是难抑翻滚的心潮,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玄静!”裴度的这一声叫得失态了,“你这是在……”他现在真的很后悔把裴玄静找来陪客了。但是裴度悔之晚矣,因为武元衡已冲口而出:“李长吉!”

武元衡当然知道,这首激动人心的诗出自诗人李贺。李贺,字长吉,少年时即以诗闻名。他的诗风幽深冷艳,常作鬼神之语。所以世人送他一个“诗鬼”的称号。但李贺虽是一个文弱书生,却胸怀报国之志。从这首壮志凌云的诗中就可见一斑。

韩愈非常推崇李贺的诗才,曾大力在同僚中推荐他。可惜李贺因故未能参加科考,只做了三年的奉礼郎,难以一展抱负,最终郁郁辞官而去。对于李贺,武元衡爱其诗才,也怜其遭遇,却没想到,今日裴玄静突然提起了这位诗人。

“是的,李长吉便是玄静尚未成礼的夫君。”裴玄静此时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她扬声道:“玄静知道,武相公辅佐当今圣上削藩平乱,正是长吉诗中盛赞的当世豪杰,建功立业配上凌烟阁!玄静此来长安,是要与长吉完婚。如能得到武相公亲手所书此诗,实为我与长吉的三生之幸。还望武相公赐字成全。”言罢,郑重其事地向武元衡拜倒致谢。

武元衡惊讶万分,“你与李长吉?”他转向裴度,“这样的好事,怎么从未听中立提起?”

裴度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只好“咳”了一声,不承认也没法否认。现在这个场合下,他若再强调退亲之事,所有人都会十分尴尬的。

武元衡是何等人物,见叔侄二人的此情此景,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看着紧张得面色发白的裴玄静,心中暗叹,原来如此。

于是,宰相对裴玄静温言道:“可是李长吉早就辞官,离开长安了。”

“我知道,他回了家乡昌谷。”裴玄静颤声回答,“我将去昌谷寻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病重不起多时了?”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

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韩退之的书信,信中提到李长吉在家乡贫病交加,景况堪忧。唉,真是天妒英才。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不想却落到这步田地。”他更加温和地问裴玄静,“玄静,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当然。”裴玄静含着热泪回答,“玄静与他有婚约。我不去,谁去?”

武元衡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答应你,赠一幅字给你与长吉作为新婚贺礼。”

裴玄静一拜到地:“多谢武相公美意。”

“长吉诗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着道,“他的诗还得他自己来写,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书圣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赠你一幅自临的王羲之吧。”

怎么又是王羲之?裴玄静也顾不上纳闷了,连忙谢道:“只要是武相公所赠,哪怕片纸只字,对玄静都弥足珍贵,堪为至宝。”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

“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

裴玄静摇头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红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讲话的口气都像极了。”王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

原来这满面愁容的汉子也是会笑的。裴玄静不由跟着微笑起来,好奇地问:“我和叔父怎么一样了?”

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王义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大娘子不知道,其实我的原籍就在长安,当年是跟着嘉诚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长安暑热,推测我来自北方。可我真记得,小时候长安真没这么热啊。”

这下轮到裴玄静惊讶了。

嘉诚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辈分可算当今圣上的姑奶奶。贞元元年的时候,德宗皇帝为了拉拢魏博藩镇,特以嘉诚公主下嫁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绪。公主出嫁,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饯行,并准许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车。表面排场轰轰烈烈,实质却是大唐天子权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来和亲下属藩镇的地步。

安史之乱以后,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品尝着权力沦丧的屈辱,直到今天。当今圣上近乎偏执地削藩,原因即在于此。

嘉诚公主嫁给田绪之后,确实稳定住了魏博的局势。田绪死后,她又扶植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并严格约束着他,使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诚公主刚一病死,田季安便开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势重新变得动荡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儿子田怀谏才十一岁,魏博的大权落入其母元氏和家仆蒋士则的手上,诸将不服,推举田季安的叔叔田兴夺取了节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这段权力交替、风雨变幻的敏感时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内部变乱已久,人心思安的特点,成功说服田兴代表魏博归顺了中央。宪宗皇帝才能最终拿下魏博藩镇这块啃了几十年的硬骨头,而这,其实是从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开始,几代人前赴后继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嘘的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一统,就连嘉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献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静问王义:“那你又是如何跟着叔父回到长安的呢?”

王义告诉裴玄静,自己本是嘉诚公主带去魏博的护卫。在魏博的这些年中,王义始终忠心耿耿,唯嘉诚公主马首是瞻。公主死后,田季安悖逆曾经对养母的承诺,所作所为令王义十分不齿。所以田季安暴卒,王义也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谁来接替节度使位置的问题上,王义选择了支持嘉诚公主生前钟爱的孙子田怀谏,便与田兴一派成了死敌。在王义看来,田兴为了当上节度使欺负孤儿寡母,杀死元氏拘押田怀谏实非君子所为。因此他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节度使府,打算行刺田兴,结果刺杀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这时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义的事情后便向田兴讨要他。起初田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行刺上官罪大恶极,田兴认为自己才刚执掌大权,必须要杀鸡儆猴树立权威。可是裴度规劝他:“你说的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田怀谏自小与王义亲密,这次将田怀谏送到长安以示魏博对吾皇的忠诚,王义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嘉诚公主的灵柩也要奉回长安葬入皇陵,于情于理更该由王义护送。”

裴度暗示田兴,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义不啻是个好手段。田兴最终被说服了。

说到这里,王义慨叹道:“要不是阿郎当时为王义说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兴的刀下之鬼,又怎么能够活着回到长安,还能活着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脸上又露出那种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复杂表情来。

裴玄静道:“今天若非你亲口告诉这些,玄静还真不知道叔父身边有这样一位忠勇的义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过奖了。”王义说,“阿郎这样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义不过一介匹夫,只懂得对主人忠诚。况且阿郎不仅仅是王义的主人,阿郎还救了王义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义就算是死也报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静听得比前一次更心惊。王义的心中肯定有着什么难言之隐,而且与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关系。她察觉到王义特别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试图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极重要的信息想传递给她。

裴玄静低声道:“谢谢你,愿为叔父出生入死,护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没能做到呢?”王义猛然发问,面容有些狰狞。

“那我也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裴玄静认真地回答,“这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但求无愧于心。”

王义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静。

“娘子,你让我好找!”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阿灵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阿郎叫娘子一块儿去吃晚饭呢。咦,你们?”

裴玄静忙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人却不动,只是盯着王义。

王义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嘴里说:“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东西。”转身奔进耳房,须臾又奔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帽子。

王义将帽子双手呈给裴玄静,“大娘子,这帽子是我这几天在东市上寻到的。他们说是从扬州刚运来的新式样。我看着也觉得挺不错的,就花钱买了一顶。前些日子犯错伤了阿郎的脚,我想给他赔个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帮个忙,替我把帽子转送给阿郎?王义这厢谢过了。”

送帽子?裴玄静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接过帽子捏了捏,做工质地确属上佳,式样也很稳重,叔父应该会喜欢。可现在正值酷暑,这么厚的毡帽也没法戴啊。她为难地说:“心意是难得的,帽子也是好东西。不过,是不是再等些时日,等天气转凉了送更好呢?”

王义古怪地笑了笑,“过些日子,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直视着裴玄静困惑的目光,说,“若是简便容易的事,王义也不拜托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圣上分忧办事,我想他不等脚伤好利索,就会赶着去上朝公干的。只要阿郎一出门,王义就希望他能戴上这顶帽子。”

裴玄静还是想不通。脚伤和毡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出门就要戴上它?但她决定不再追问。她决定相信王义,照他的话去做。

“好的,我尽力而为。”她说。

抱着毡帽离开时,裴玄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和叔父婶娘一起用晚饭,裴玄静没有提起毡帽的事。现在把帽子送给叔父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婶娘放进箱笼,待秋风起时再拿出来给叔父戴。可是王义说得很明白,他想让叔父只要出门就戴上这顶帽子。

怎么办呢?

裴玄静只好从关心叔父脚伤的角度出发:伤筋动骨一百天,叔父有些年纪了,务必要耐心休养,待到彻底好了才恢复活动,以免留下后患。

裴度微笑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裴玄静的试探失败了,她仍然无法确定叔父什么时候会出门。

同日,宰相武元衡冒着酷暑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返回宰相府所在的靖安坊。

刚一进坊,他就有种分外异样的感觉。阴森森的院墙暗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耸动,浓重的树荫间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命下人靠近查看时,一切又变得出奇静谧,透着诡异。

那天夜里,武元衡在书案前一直坐到三更,心里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为了平抑心情,也为了兑现对裴玄静的承诺,更为了理清让他深陷困惑的巨大谜团,今夜武元衡一直在全神贯注地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到了此刻,他只能对自己承认失败。

皇帝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就连书圣也帮不上忙。

武元衡的笔端最终停留在:“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笔墨所及之处,正充斥着老友相聚其乐融融的欢欣。往后王羲之笔锋一转,开始感叹人生无常、岁月无情,却是武元衡再也不愿去触碰的部分了。

他临的仅是半部《兰亭序》而已。

武元衡长叹一声,必须到此为止了。

可是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不祥的预感如同更深更黑的夜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武元衡随手又取过一张白纸,信笔涂抹。再看时,发现自己赋了一首新诗:

夜久喧暂息,

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

日出事还生。

这首诗和他一贯华丽晦涩的诗风不符,却有种质朴坦白的魅力,明确地吐露了内心深处的彷徨。

武元衡的诗在当世很被推崇,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诗大多为奉和之作,纯熟的技巧和高雅的品味掩盖不了情感的缺失。太多人写得比自己好,比如白居易,比如李长吉,再比如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些人的诗都好过他,但景况却远远不如他。

最近在朝中,有些人开始呼吁召回被贬十年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皇帝尚未表态,但至少没有明确的反感。毕竟已过去整整十年了,当年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的余波,也许真的在皇帝的心中平息下来了。

也有人偷偷来问武元衡的意见,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十年前,武元衡和刘禹锡、柳宗元站在差不多的起点上,却走到今天这样天差地别的境地。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居高临下地表现他的宽容与道义。但是武元衡保持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

他知道人们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看看,人家武相公多么善于自保啊。十年前和永贞派保持距离,才得到当今圣上的宠幸,以至飞黄腾达。十年后的今天依旧和永贞派划清界限,避免惹是生非。

物议沸腾,从来不是武元衡所在乎的。他只是从心底里认为,刘禹锡和柳宗元不适合回朝。政治主张和个人恩怨都不重要。只要读一读他们的诗文,感受一下跃然纸上的热血与灵魂,就会明白他们的本质是与官场相背离的。让他们回朝,绝对不会给他们本人带来好运,却会给皇帝带来更多的烦恼和压力。而这是武元衡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真正的诗人在诗歌中燃烧灵魂,剖析自我。武元衡是天生的政治家,而非诗人。所以他才能够成为帝国宰相,皇帝最倚靠的朝堂栋梁。他绝不是只知自保的怯懦小人。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其实最大的自爱是将卑微的“我”交出来,奉献给价值远大于自身的崇高目标。这一点,刘禹锡、柳宗元他们已经做到了,武元衡同样能够做到。

甚至连裴玄静这个小女子也做得到。想到这里,武元衡感到既遗憾又欣慰。他这一生,虽然拥有过薛涛这段永难忘怀的情愫,却从未得到像裴玄静对李长吉那样奋不顾身的爱情。当然,人不可能什么都有。

不知不觉中,武元衡将书案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出一趟远门似的。最后,他将今夜刚赋的五言绝句放在那半部《兰亭序》上。

悠扬的晨钟声从大明宫传来,又到上朝的时间了。

帝国宰相郑重地敛容更衣。不论预感有多么强烈,武元衡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最熟悉的、朝向东北方的路。

因为天子在大明宫中等着他。那才是武元衡为自己选择的崇高目标。

靖安坊中,宰相府外,也有人在武元衡上朝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整整一夜了。晨钟如同号令,提醒他们集中注意力。最靠近的树上埋伏着弓箭手,街坊两侧是面罩黑纱的杀手,另有数人在外围堵截,确保武元衡不可能逃脱。

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始。

武元衡没有凭借诗文,也没有凭借爱情,却将凭借死亡走向一生中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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