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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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从睡梦中惊醒。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阿灵在屏风外发出酣眠的呼吸声。巡夜的梆子响隔着庭院深深,从坊间的街上传来。

应该刚过四更天。

裴玄静翻身下榻,打起帘子叫阿灵:“阿灵快起来!帮我梳洗了去给叔父请安。”

“娘子你闹什么呀,天还没亮呢……”

裴玄静把迷迷糊糊的阿灵直接揪起来,“不早了!”

阿灵吓醒了。相处这几天,裴玄静无论悲喜总是从容不迫的,阿灵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慌张。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裴玄静从榻边抱起一个包袱就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又将它放在门边的地上。阿灵看得莫名其妙,“嗳,娘子这是什么东西,放这儿干吗……”

裴玄静说:“走吧。”

两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灵还在问:“娘子,阿郎的脚还没好呢,又不去上朝怎么会起那么早?”

“你拿好灯笼,仔细看着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帘已经半卷起来,窗内烛光摇摇,人影晃动。

裴玄静站到廊檐上,轻声唤道:“叔父婶娘,玄静来给你们请安。”

房门应声而开。杨氏的婢女倩儿吃惊地瞧着裴玄静,“是大娘子来了吗?快请进屋。”

这时裴玄静反而镇静下来,理了理衣裙,迈步进屋。

裴度端坐在镜前,正由杨氏给他梳着头。裴玄静便在他们二人身后拜倒请安。

一见到裴玄静,杨氏就抱怨起来:“你这个叔父啊,脚伤刚好了点儿就非要去上朝。圣上不是都让好生养着嘛,也不知道他着什么急。”

对这种话,裴玄静当然只能笑笑。裴度却将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静太聪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来自大明宫的无声命令。他意识到,自己的良好愿望或将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该属于她的巨大漩涡之中。

倩儿又来报告:“王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裴玄静转首望去,只能看见王义肃立在门边的粗壮身影,但她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王义那双混合了绝望与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杨氏唠叨着把裴度的头梳好了,裴玄静抢着说:“我来给叔父取帽子。”她一进屋就看准了,东墙边的帽托上搁着裴度日常所戴的幞头,便走过去举起双手。

“咦,怎么取不下来?”她叫阿灵,“你来帮我照一下。”

“哦。”阿灵端了烛台,慌慌张张地往裴玄静面前伸。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裴玄静身上倒过去。

“小心!”裴度和杨氏异口同声叫起来。

来不及了,烛火恰恰烧到裴玄静手中的幞头上。倩儿抢步上前,从阿灵手中夺过烛台,裴玄静也赶紧拍打幞头上的火星。可是黑纱面子上已经烧出好几个洞来。

杨氏气急,指着阿灵训斥:“你怎么搞的!”

阿灵刚想说话,右手却被裴玄静用力一捏。阿灵满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却伸出足尖将自己绊倒。惹出了大麻烦,又不许自己辩解。

但是阿灵忍住了,涨红着脸什么都没说。

现在轮到裴度着急了。

上朝的时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脚伤未愈行动也不顺遂,必须提早出发。糟糕的是,以节俭为上的御史中丞大人只有这么一顶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个破帽子上朝吧!等监察御史发现了再解释。

裴玄静突然说:“叔父,玄静从家中带来一顶毡帽,本来就要送给叔父的,这两天心神不宁就没想起来……”

“快去取来!”裴度也顾不得其他了。

王义在门边高声道:“我去吧!”

他一转眼就抱着包袱回来了。裴度戴上毡帽时,王义深深地看了裴玄静一眼,便扶着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钟响起来。到长安城才几天,裴玄静已经熟悉了这来自东北方向的庄严钟声,今天听来,却仿佛传递着不尽苍凉的启示。

裴玄静虽然做到了王义所托付的事,却被更深更大的无力感所包裹。直觉明白地告诉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都不能做。

从兴化坊去大明宫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门,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骑,由王义右手牵马,左手提着灯笼,出府门沿着东西向的坊街前行。

天还没有亮。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东方的天际,月亮的清光从背后照向他们。马蹄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出奇敏锐,那声唿哨起得虽然极轻微极迅疾,王义立刻就听到了,几乎同时将裴度扯落马下。

裴度掉在地上时,已有数枝羽箭插入马身。马匹负痛狂呼,其余的箭支被王义挥舞的长刀扫落。

第一轮远攻之后,立即从墙角树荫处蹿出数名黑布蒙面的杀手,开始第二轮近身肉搏。

刀光四溅,兴化坊的清晨瞬间被照得透亮。

王义仅一人,虽接连击退数名杀手,不免顾此失彼。突听裴度一声惨叫,扭头便见到一个杀手挥刀,结结实实地砍在裴度的头上。

王义狂呼着冲上前砍倒那名杀手,再不顾其他,一脚将裴度往路边踹去。裴度翻滚着跌入树下的沟渠。

杀手们又一起涌上来。王义知道,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金吾卫,再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赶到的。现在只需要他守在沟渠前面,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便是他殚精竭虑设想出来的最后一招。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刀砍进肉里,他不觉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见就靠耳朵听。王义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觉,完全凭借本能坚持战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人喊马嘶。周围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卫赶到了,王义冲着他们大喊:“裴中丞在这里,快来救裴中丞!”

他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软了。他想用刀拄地,撑一撑身体。又觉得奇怪,两肩处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双臂已经在刚才的搏斗中被砍断了。

王义的身躯轰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污之中,但仍坚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直到他听见金吾卫们叫嚷:“裴中丞还活着,活着!”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这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上朝的时间早就过了,皇帝还留在延英殿中,而没有前往举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经哭了很久,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哭完了,可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送来噩耗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文通、被皇帝紧急召见的宰相李吉甫和郑絪都在殿前静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渐渐变得迟钝了。看着在殿上泪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凉感浸透了这三位当朝重臣的心。

皇帝终于停止哭泣,用嘶哑的嗓音对李文通说:“你再对朕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李文通只好重新叙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惨痛过程。

与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来人组成的侍卫队。今日凌晨他们准时离开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条街,就听到树上有人在叫:“灭灯!”与此同时,卫队所提的灯笼全部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随即从黑暗中一涌而出。

侍卫们纷纷被砍倒,有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只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马留在原地,正在仓皇四顾之际,带头的刺客冲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惨叫一声伏于马上,动弹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牵着马向前又走了十来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脸,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宰相的脖子。

这些细节是从逃跑的侍卫和附近住户的讲述中拼合的。事实上,刺客行凶后还带走了武元衡的首级。武元衡的马匹驮着失去头颅的主人,径直跑到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记着上朝,惦记着天子,惦记着他未尽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兴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现已被金吾卫救回裴府,但头部遭受重创,仍处于昏迷中。

“金吾卫!”皇帝大叫起来,“快派金吾卫去守卫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还有御医,遣朕的御医去给裴中丞诊治,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这才安静下来。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问:“据你们看来,此事是何人所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头沉默着,刚才皇帝哭时,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已对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怎么?你们都没话要对朕说吗?”

李吉甫奏道:“陛下,据臣们推断,此案无疑是藩镇所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吴元济派来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坚强的支持者,刺杀他们,无非是为了砍断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进而威胁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战事。”

“你们都这么认为?”

大家默认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那么你们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闷热空气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铅块,压迫得人想立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说话啊!”

“臣、臣以为,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面容扭曲起来,表情由哀恸转为狰狞,“你们是不是想说,朕应该听从吴元济的威胁,应该停止削藩,应该撤兵?”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这几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与他交错。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不可啊,现在不行……”随着吵闹声,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进了殿。其中一个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挡闯入者。但显然对方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把吐突承璀放在眼里,还直接冲到了皇帝的驾前。

“陛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国宰相横尸街头,这是自古未有的惨案啊!贼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行刺,刺杀的还是我大唐的宰相!他们、他们分明是欺我朝廷软弱,大唐无人啊!陛下,此实乃国之耻,帝之殇,民之痛啊!陛下……”说到痛切之处,七十三岁的兵部侍郎许孟容已然泣不成声。

一整个上午了,皇帝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他豁然站起,喝令:“许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随朕去紫宸殿,众僚已等待多时了,咱们现在就上朝,商讨灭贼大计!”

“大家……”吐突承璀拦在皇帝面前。

“你要干什么!”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额头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啊。”

“……什么意思?”

“因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惧,很多人都不敢出门,纷纷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来上朝者还未及三分之一呐。”

皇帝瞪着吐突承璀,复又缓缓坐下。

寂静重新降临延英殿,就连许孟容也停止了号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没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将武元衡送到了他身边,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李纯。

当时,先帝顺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无法上朝听政,只能将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给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国的权柄几乎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中。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们的对立面。朝野遂形成了两派相争的局面。

武元衡时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礼仪使,绝对是朝中的实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拢到革新派这边来。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丝毫不为所动。他的不合作态度大大触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顺宗皇帝的名义下诏罢免武元衡。

卧病的顺宗皇帝说不出话,对王叔文所拟的诏书基本上都是点头同意。但在看到罢免武元衡的诏书时,他竟然挣扎着拿起笔,写下了“迁太子右庶子”这几个字。

就这样,遭到贬谪的武元衡奉诏来到了太子东宫,担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时,距离李纯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过去三天。

几个月后,皇太子李纯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数清洗王叔文的党羽。武元衡由于站队正确,很快便官复原职。元和二年更升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当上了帝国的宰相。

在短短几个月的东宫生涯中,李纯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干和主张,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这项任命的功劳。

然而,就因为这项任命是顺宗皇帝下达的,李纯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疙瘩,无法对武元衡给予彻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时候,李纯任命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绩斐然。元和八年时,削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急需调整战略并将全局交托给最忠诚有力的执行者。值此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时刻,李纯终于下定决心从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将帝国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赖全部交付给他。从那一刻起,武元衡对李纯的意义就已经超越了君臣遇合的范畴。

对于李纯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认又一再肯定的父爱的证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扫过臣子们的头顶。

没有人,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么。

然后,臣子们便听到皇帝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下达命令——即以举国之力搜捕残杀宰相的罪犯。从此刻起,皇帝将罢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2

“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当天,宪宗皇帝颁发缉凶诏书,向全天下宣誓绝不善罢甘休。同时皇帝下令在京城内外增设武力警戒,撒下天罗地网防止刺客外逃。还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卫,授予内库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时执行护卫任务。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卫就将裴府团团包围,重兵把守。

但这丝毫无补于裴府内部的混乱。杨氏刚一见到满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过去。等好不容易唤醒过来,不巧又看见失去双臂,几乎变成一堆血疙瘩的王义,杨氏再度倒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阖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静算半个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当务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来的御医很快就到了。裴度的头上肩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但也因失血过多导致深度昏迷。御医们忙着包扎止血。按他们的说法,裴度的性命总算是无虞的。如今必须小心照料,等待他苏醒。

杨氏不过是惊吓过度,喂了安神的汤药,让婢女们看护着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松了一口气,见御医稍有空闲,裴玄静便恳求他去看一看王义。

按规矩御医只为皇帝服务,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来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静可不管这一套。王义快不行了,裴府又给金吾卫围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医。

御医草草收拾了王义的断臂,叹口气道:“预备后事吧。”

裴玄静也知道王义断无生机,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答案,王义也肯定有话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义气息愈加微弱了,看起来随时都会撒手归西。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阿灵跑进来:“娘子娘子,门口打起来了!”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只见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押进一个人来。

金吾卫道:“裴大娘子,这人非说与你有约,死活要往府里面闯。我们不想让他在中丞府门口聒噪,就抓进来了。大娘子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阿灵先叫起来:“崔郎中,怎么是你!”

崔淼的双臂被金吾卫兵反剪着,苦笑道:“崔某听说裴府出事了,想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这……”

裴玄静忙对金吾卫说:“二位将士,此人是常来府中的崔郎中,请放开他吧。”

金吾卫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头巾,问裴玄静和阿灵:“裴中丞还好吧?”

“阿郎他……”阿灵刚要开口,就被裴玄静制止了。她紧盯着崔淼问:“崔郎中从哪儿来?”

“我早上在西市的医馆里坐堂,听闻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赶过来了。可是在府门前被挡了很久,跟那帮子金吾卫怎么都说不清楚。”

“西市的医馆?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游方到长安的吗?”

崔淼没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神情颇似一位医生在安抚病人。

裴玄静有点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医照看着,已无大碍。请崔郎中随我去看看王义……他的情况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药箱就走,“请大娘子带路。”

王义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淼摇着头说:“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让他清醒片刻?”裴玄静急切地说,“让他交代了未尽心愿再去,行吗?”

“可以试试。”崔淼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捡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义头顶的穴位扎,裴玄静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休怀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这样子,还需要我怀歹意吗?”

裴玄静悻悻地松开手,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淼给王义连扎数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渐渐有了变化。突然,王义的眼睛睁开了。

“大娘子……”他看见了裴玄静。

裴玄静知道他此时最想听到什么,不等他问便道:“王义,是你救了叔父,他没事。”

王义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裴玄静的眼圈红了,“你让我给叔父戴的毡帽帮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经砍到叔父的头上了,可是那帽子够厚,叔父才没有受重伤。”

王义咧开嘴笑了。裴玄静凑上去,听到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我盘算着,刺客来时……我就把阿郎踢、踢进沟里。有帽子他、他不会跌伤头……”

所以王义的确事先知晓刺杀的行动了。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却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他明知有危险却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处险境。可与此同时,他又想尽办法,不惜以命相搏保护主人。

“王义,你之前故意让叔父摔伤,也是不想让他上朝对吗?因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会遇到刺杀?”

王义没有回答,笑容却越放越大,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愈发诡异。

裴玄静明白了,再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真相。于是她轻声说:“无论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谢谢你王义。”

“大娘子……”王义说,“我的怀里,怀里有……”

裴玄静掀开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个浸透血的绢包。她伸手去取,却取不下来。他竟用鱼胶把绢包粘在了皮肤上。裴玄静咬牙撕开绢包,心中顿时痛不可当——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红穗子已经系在上头。因为沾满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红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给我的女儿吧……”

裴玄静含泪点头。

“还有阿灵……”王义好像突然发现了阿灵,“你、你别怪我……凶。我看见你,总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儿,所以……”

虽然压根什么都没闹明白,阿灵也伤心地痛哭起来。

王义又说:“王义……对不住大娘子,那几、几天王义骗、骗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实、没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崔淼沉声道:“不行了。”

裴玄静叫起来:“王义,你女儿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寻到她?”

王义拼命把嘴巴张大,却只有黑红色的血块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像要挺起身,最终却只能把头仰起一点点,目眦欲裂。随即,双眸中最后的光彩没入混沌。

崔淼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长叹一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女儿的名字啊!裴玄静急了,这可怎么完成王义的临终嘱托呢?她循着王义最后的目光看过去,一抹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铜镜上。

原来已到了日落时分。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裴玄静觉得精疲力竭。

崔淼问:“要不要叫人来收殓?”

裴玄静吩咐阿灵去找人来,自己则对崔淼说:“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快到府门时,裴玄静停下脚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崔郎中。”

“大娘子请讲。”

“崔郎中为什么要骗人?”

崔淼微微挑起剑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门外贾老丈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崔淼又“唔”了一声。

“你和王义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总是请你来府中?”

崔淼说:“崔某建议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医馆调查一番,然后再来问案,如何?”

“我会去的。”裴玄静说,“但眼下你必须先说出实情。”

“实情?裴大娘子对实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阳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风还要清爽,使人无端地想放弃一切对他的怀疑,选择相信他,依赖他,应该比怀疑他要轻松得多。

“崔郎中,我怀疑你。”裴玄静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我怀疑你和贾昌老丈的死有关,否则就不必用幻觉这种瞎话来搪塞我。我怀疑你和王义的关系非比寻常,否则他怎么可能轻易找到我和车者,又矢口否认去过贾昌的院子……我还怀疑你和叔父被刺有关。因为叔父受伤告假,今天早上是临时决定如常上朝的,连府中的人都没有准备,刺客怎么会预先设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够根据叔父的伤情判断出,今天早上他勉强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来府中,难道不是来探听情况的吗?”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裴大娘子,真没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凶徒。”

“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裴玄静静默片刻,扬声召唤守在府门口的金吾卫,“此人形迹可疑,请诸位将士速速将他拿下!”

几名金吾卫闻声而动,崔淼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淼终于失掉了风度,哭丧着脸喊:“裴大娘子!你这是做甚啊!”

金吾卫们却很兴奋,连连追问:“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党啊?这桩案子现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关押受审的。我们现在就把他押过去?”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说:“倒是与刺杀案无关。叔父有件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最近这些天就他一个外人到府里来过,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暂且将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区处。”她也没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编瞎话,仿佛一向说惯了似的。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这样做怎么也有点用私刑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与裴度有关的都是头等大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应道:“就按裴大娘子说的办。”

崔淼被关到马厩里去了。遍地草料和马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来。天越来越暗,马厩没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觉,却被刺鼻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崔淼无奈地想,今夜只怕是难过啦。

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熬着。三更敲过时,马厩的门轻轻打开了。

微弱烛光引入一个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么点儿欢喜——是她来了。

裴玄静带来了茶水和蒸饼。在他跟前放下提篮,她轻声问:“渴了吧?”

崔淼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却看都不看蒸饼,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饿吗?”

其实他的气已消了大半,但还是板着一张脸说:“崔某从不在这么腌臜的地方吃东西。”

裴玄静“扑哧”笑了出来,好像在周遭臭浊的秽气中吹入一阵香风,崔淼顿觉神清气爽,从脑门子到后脖颈都无比受用。

他再也绷不住了,叹道:“大娘子啊,非是我矫情,偌大一个御史中丞府,大娘子找哪里关我不行,非关到这么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崔某好歹也是个郎中,甚好洁净的。”

“你真的是郎中吗?”

“娘子认为呢?”

荧荧烛光照耀下,二人都目光炯炯的,仿佛瞬间具备了看穿彼此的力量。还是裴玄静率先挪开视线,低声道:“不管怎样,关在马厩里总好过关在大理寺。”

“这样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大娘子咯?”崔淼讥讽地说,随即又换成关切的语气,“裴中丞醒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娘子的面色虽然疲惫,却比午后时轻松一些。我想,现在也只有裴中丞的好转才能令娘子愁容略开了。”

裴玄静点点头,“是的。叔父半个时辰前醒来了。不过人还非常虚弱,我们只是尽量说些宽解的话让他放心。现在服了御医开的安神药,复又睡去了。”

“是该好生静养。”崔淼的口吻还挺专业。

裴玄静又极低声地说:“没敢提王义的事,只说也在给他疗伤。”

“更不敢提武相公的事吧。”

裴玄静悚然变色,“崔郎中还真是消息灵通。”

崔淼冷笑道:“这算什么消息灵通。坊间早传开了,才半天之内,长安城已人心惶惶。”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裴玄静最早在贾昌院子里遇见他时,就对此印象深刻。

她说:“我错了,我还是应该让金吾卫把你抓进大理寺。”

“为何?”

“因为我从你嘴里问不出的实情,大理寺有办法问出来。”

“怎么问?”崔淼鄙夷地反问,“施以酷刑吗?呵呵,原来大娘子过去就是这么断案的?”

裴玄静真的惊讶了,“你还说你只是个郎中?”

“裴大娘子的名声可比你自己以为的响亮得多了,一点儿不难打听。”

裴玄静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每次我打算要相信你的时候,你总有办法令自己显得更可疑。”

崔淼开心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实话的。”裴玄静说。

“好啊,崔某自当耐心等待。”崔淼微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娘子为何不干脆把我交给金吾卫呢?”

“因为……那个雨夜毕竟是你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娘子果然通情达理。”

裴玄静的眼睛一亮:“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那晚在贾昌的院子里见过我。”

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此好事,为何不认?”

裴玄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紧接着说:“那就再做一件好事,如何?”说着便从提篮的最下层取出样东西——一面铜镜。

她注视着崔淼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义。”

裴玄静不禁垂下眼睑——崔淼确实聪明过人,但也太聪明外露了。她觉得和他打交道既轻松,又费劲。不过扪心自问,她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就算说谎,崔淼也能说得潇洒磊落。裴玄静总觉得,假如能拨开笼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或将发现一位真君子。

她把铜镜搁在膝上,用手轻轻摩挲。

“王义临终嘱咐我找到他的女儿,我发誓要帮他实现心愿。可是眼下叔父身负重伤,还需卧床静养,婶娘又不理事,我已派人送信给几位堂兄,请他们速速回京。但在他们到家之前,只能由我暂时支撑府中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身。而王义女儿的事情,本就没什么线索,若是拖延久了的话,我担心就更难办了。因而想来想去,只能请崔郎中帮忙。”

“为什么是我?”

裴玄静说:“崔郎中只说应不应吧。”

“也罢。”崔淼倒干脆,“王义忠勇可嘉,我就算为英雄效一份绵薄之力了。”

裴玄静仰起头,冲着崔淼粲然一笑,双手将铜镜递过去。

崔淼亦双手接过,“这就是王义墙上挂的那面铜镜?”

“对。看来崔郎中也注意到了,这就是王义临终前死盯着看的镜子。”裴玄静解释说,“关于王义的女儿,目前没有丝毫线索。只有最后当我问起他女儿名字时,他口不能言,却拼命瞪着这面铜镜看。所以我推想,铜镜里或许埋藏着什么线索。可是……”说到这里,她蹙起眉头,不解地道,“我翻来覆去检查过了,铜镜本身毫无特别之处,就是一面最普通的镜子而已。连悬挂的墙面我也仔细查看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记号或者暗洞之类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只能是……”

“什么?”

“镜子是刚挂上去不久的。因为镜子背后和墙面上都没有积灰。”

“没错。”崔淼赞同,“你看这镜面多么光洁和平滑,显然是刚刚磨过的。”

“也就是说,镜子确实是王义最近几天才特意弄来的。”

崔淼说:“那还用讲。王义是个武夫啊,你以为他真会挂面镜子在墙上天天照吗?”

“但这的确就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铜镜啊。”

崔淼没有答话,而是拿着铜镜颠来倒去地又看了几遍,才说:“嗯,也许是一件信物?也许是一个象征?也许是一个谜题?总之,它应该能引导我们找到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惊喜地问:“你也这么认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么,姑且一试吧。”崔淼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神神秘秘地笑道,“只要娘子把崔某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访一番。”

“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而不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淼看着裴玄静,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过人,却总是容易忽略一点。”

“哪一点?”

“世间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人情。王义临死不忘女儿是情,娘子答应帮他实现遗愿是情,难道崔淼愿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吗?”

“崔郎中到底想说什么?”裴玄静可不买他的账。

“我是想说王义、娘子和崔某,都在做于理不合却关乎于情的事。在这种时候,人的选择并不总是符合趋利避害的常理。”

“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为了让我放你走吗?”

“唉!”崔淼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玄静轻声说:“只要你能帮到王义,我会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谢过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长地说,“大娘子终究是个有情之人啊。正如诗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静突然厉声喝道。

崔淼吓了一跳,“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不许你提那句诗!”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

“诗又怎么了?李长吉写得多精彩,堪称千古绝唱……”

“你不配念他的诗!”她一脸悲愤。

“我……”

裴玄静起身就朝马厩外走去。

崔淼冲着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经出了马厩,关门落锁,方转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着吧,天亮后自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崔淼颓然倒下,平生头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3

晨钟响过后,果然有仆人来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静没有亲自到场监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这些天根本就没好好休息过,裴玄静确实撑不住了。

等她一觉醒来,就见到阿灵抱着双膝,坐在榻前发呆。

裴玄静忙问:“几时了?”

“辰时刚过。”阿灵嘟着嘴说,“娘子不必急着起来,阿郎早上醒过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还特地嘱咐让娘子好好休息。刚才阿郎服过汤药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宽心吧。”

看来叔父的头脑并未因肉体的重创而受损,裴玄静暗自庆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见榻前的几上放着一只陌生的卷轴,便问:“咦,这是打哪儿来?阿灵是你拿来的吗?”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里送来的。”

原来,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来报丧了。正巧当时裴度清醒着,就躺在榻上接待了来者。

裴玄静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灵说,“阿郎可伤心呢,当时就落了泪。”

早晚要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静坚信,武元衡的死讯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绝对不是几滴眼泪那么简单。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会对大唐,乃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产生重大的影响。实际上,这样的影响已经在发生了。

裴玄静拿起卷轴问:“武相公家的人送东西来时,可曾说了什么吗?”

阿灵说:“就说这卷轴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遗物时,从他的书案上发现的。因见上面写着赠予娘子的字样,便专门送了过来。听他们讲……应该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写的呢。”

裴玄静点点头,珍重地展开卷轴。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来,原先是夹在卷轴中间的。

她捡起素笺,见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裴玄静反复读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武元衡的形象。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英挺如玉、清雅从容。他就像一杆修竹,又似一丛杜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盛世大唐的雅韵遗风。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没有终止在女人的泪眼中,却完结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静发觉,在武元衡这首写于被刺前夜的绝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世上若真有“诗谶”的话,那么这首诗无疑可以算得上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将这首诗赠给裴玄静呢?

裴玄静将这个问题和素笺暂且放到一边,再看那幅卷轴。

只扫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动、困惑、惊讶,乃至恐惧所混合的复杂情绪攫取了。

在卷轴的最右侧,武元衡题道:“元和十年六月,欣闻裴氏大娘子玄静婚讯,自临右军《兰亭序》以贺之。半部在此,余者自取于秋。”

题辞左面的卷轴上,便是武元衡亲手临摹的传世神作《兰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会面时对裴玄静所做的承诺:赠她一幅右军书法作为新婚贺礼。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题辞中所写的,临本仅到“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就完结了。裴玄静曾经读过《兰亭序》,当然能看出来,武元衡赠给自己的卷轴上,只临摹了《兰亭序》的上半部。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元衡在题辞中还特别写了“余者自取于秋”。难道是说,要等到秋天再赠下半部《兰亭序》给裴玄静吗?

有必要搞得这样麻烦吗?裴玄静思索着:不对,他写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让裴玄静自己去获取的意思。也就是说,其实武元衡临摹了一部完整的《兰亭序》,不知为何故意拆成了两半。卷轴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必须由裴玄静自己设法去找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静与武元衡不过是一面之缘。虽然她在那次会面中,竭尽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并且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到武元衡表态支持她和李长吉的亲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武元衡会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裴玄静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话,这些天自己绝对是谜题大丰收了。

不过,武元衡的谜题和裴玄静所遇到的其他谜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武元衡显然是刻意设计了一个谜给她。而别的谜题都出于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静回想着与武元衡会面的过程,猛然意识到:其实自那时起,武相公就在给她出题了。而且谜题和今日这幅卷轴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都与王羲之的书法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会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兴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为题考验裴玄静?

再有一点,武元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从那首五言绝句中就可以看出来。普通人都懂得轻重缓急,更何况一位帝国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经预见到了“日出事还生”,就绝不可能将出事前夜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游戏中,也不可能仅仅用来准备一份新婚贺礼。他给裴玄静出的这个谜题一定至关重要。

当王义决定舍身救主时,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儿,此乃人之常情。那么作为大唐的宰辅,当武元衡直觉到面临生命威胁时,他顾虑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还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更蹊跷的是,他为此还特意设计了一个谜题给她。这也就意味着,万一裴玄静解不出这个谜的话,武元衡所顾虑的东西就将永远地湮灭了。

还有,王义临死前求裴玄静寻找女儿,是因为事发紧急,也因为裴玄静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为什么要选择裴玄静呢?如果是出于信任的话,裴度总比裴玄静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为她的破案解谜的能力,难道整个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强的人选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国制高点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几乎都在他的视野内,他却偏偏选中了裴玄静。

裴玄静觉得头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图,那半部《兰亭序》在裴玄静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块,把谜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当然懂得,解开这个谜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职责。毕竟,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则罢了,大的话说不定真的关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全无头绪。

只能先暂时搁下了。凭裴玄静的经验,越难解的谜越需要灵感。而灵感往往在不经意中闪现,傻盯着想是没用的。于是裴玄静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妆奁,里面已经有两样东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将卷轴和素笺放进去,想了想将匕首取出,才又锁上妆奁。

现在妆奁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遗物了。

她轻轻抚摸着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长吉的诗句来——“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长吉,长吉,为了写出旷世绝伦的诗句,你年纪轻轻就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然则“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几日,就几日。叔父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她坚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

这天午后,裴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静一心盼望着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来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并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仅仅由一个年轻姑娘来接待他。她自称是裴度的侄女玄静,这段时间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静先领着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卧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只看到病人依旧苍白的面孔,和裹了大半个脑袋的白布。裴玄静向吐突中尉解释说,裴度虽已清醒过两次,但因伤痛仍十分剧烈,御医特地加重了安神药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够在睡眠中休养生息。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唤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头不爽,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刚蒙皇帝隆恩官复原职,吐突承璀正处于极度需要存在感的当口。刺杀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伤,吐突承璀感觉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显出来,恨不得立即号令全天下。不料才刚出手,就在裴度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你,你还不能挑他的错。

看望过裴度后,裴玄静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书斋中稍歇。吐突中尉饮下一整杯凉茶,胸中的块垒依旧堵得慌。于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静,不咸不淡地开口了:“本将耳闻,裴中丞向以无女为憾。今日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像他的亲女。却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先父讳上日下升,曾为蒲州永乐县令。”

“哦,永乐县……”吐突承璀的眼睛豁然一亮,“我记得永乐县出过一个女神探,似乎是姓裴?莫非就是你?”

裴玄静谦道:“中贵人真是博闻强记,明察秋毫。”

“果真是你啊。”这下吐突承璀倒对裴玄静有点儿刮目相看了。原来裴度并不是随随便便把个小女子推到前台的。哼,他鄙夷地想,别以为靠她就能蒙混过关了,没那么容易。

“好好好。”吐突承璀干笑几声,道,“既然‘女神探’在此,就请断一断这起刺杀案如何?”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此乃朝廷重案,圣上一定已指派了最得力的大臣主办,怎么轮得到玄静来说三道四。况且玄静刚到长安不久,对事发前后的情形一无所知,实在不敢妄言。”

“大娘子就不要推辞了嘛。此案危及社稷,又关乎至亲,大娘子理当义不容辞的。”

裴玄静垂头不语。

吐突承璀冷笑,“大娘子不肯说,那么就由本将来问一问吧。”

“中贵人请问。”

“以本将方才所见,裴中丞的头部受伤最重。”

“是的,贼人的刀砍在叔父脑后。”

“可是裴中丞却死里逃生了。”

“皇天护佑,幸免于难。”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裴玄静抬起双眸,直视吐突承璀。她平生头一次与阉人面对面,只觉得那张脸皮光滑得既令人诧异,又心生悲哀。

只听吐突承璀慢条斯理地说:“据报,裴中丞是因为戴了一顶特别厚实的毡帽才未被当场砍死。”

“是。”

“那顶帽子呢?”

“大理寺已当作证物取走了。”

“是吗?”

裴玄静说:“中贵人若存疑问,可去大理寺查看。”

“哈哈哈。”吐突承璀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娘子果然精明过人,那咱们也别在这里绕圈子了。今天本将就问一个问题:裴中丞怎么会在大伏天里戴一顶厚毡帽?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裴玄静沉默着。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吐突承璀表现出的敌意太强烈,激起了她的愤怒。王义已经死了,叔父刚刚才脱离危险,这个宦官不去追查凶手,却对受害者的亲属咄咄逼人,难怪全天下人都对这帮皇帝的家奴没有半分好感。

她反问:“中贵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吐突承璀没料到裴玄静竟敢直接挑衅自己,怒道:“是我在问你问题!”

裴玄静垂下眼睑,说:“那是我造成的。”

“你?”

“我不小心烧了叔父的幞头,所以只得用家中带来的毡帽给叔父换上。”裴玄静从容不迫地讲完这句话,又补充说,“中贵人或许想象不到,叔父素来节俭,家中仅备一顶便帽。”

吐突承璀给呛得脸上一阵发红。当初他就是因为贪财受贿遭群臣弹劾,才被皇帝贬出京城的。可他今天已经官复原职了,居然还遭到一个小女子的当面攻击,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很好,很好。大娘子答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呢?”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说,“早不烧晚不烧,偏等刺杀之前烧坏唯一的幞头,结果便救了裴中丞一命。不知这究竟是大娘子还是裴中丞的神机妙算呢?”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恕妾愚钝,听不懂中贵人的话。”

吐突承璀真火了,朝桌子上猛击一掌,厉声道:“那本将就直说了吧!我怀疑你们与刺客暗中勾连,早就知道刺杀的计划,所以才精心策划了所谓换帽的故事,说穿了,无非是一出保全自身洗脱嫌疑的苦肉计罢了!”

裴玄静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中贵人应该知道,叔父在几天前扭伤脚踝,已经告了假,昨日本不必上朝的。就算因此逃脱了刺杀,也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再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还白白遭到中贵人的质疑?再者说,刺杀前日圣上特派武相公来看望叔父,就是嘱咐叔父安心养伤,别急着上朝的。照中贵人的推断,莫非连圣上也知道要发生刺杀案,才预先来警告叔父?”

吐突承璀一下子竟回答不上来。愣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裴玄静送至府门,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她目送着高头大马上的紫色背影消失在巷陌的尽头,才返身回入内宅。

裴度倚靠在榻上,已经等待多时了。裴玄静将刚才会面的过程讲述一遍,不敢遗漏任何细节。裴度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最后吐突承璀暴怒而去的环节时,憔悴不堪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裴玄静不安地问:“叔父,我是不是得罪吐突将军了?”

“你说呢?”裴度的语气中充满了慈爱。

裴玄静更加不安了,嚅嗫道:“其实我也知道不该那样的,可是看到他平白无故地质疑叔父,再想到叔父受了这么大的伤害,还有王义之死,我就忍不住了。”

裴度微微颌首。自己的这个侄女,虽说平日里行止端庄,可一旦冲动起来,又比任何人都感情用事。是个好孩子啊——裴度更从心底里疼爱裴玄静了。

“侄女应对得十分妥当。”裴度用虚弱的声音说,“其实,不管你怎样表现,吐突承璀对我的敌意都不会稍减。你至少让他无法再冠冕堂皇地陷害于我。”

原来,当初吐突承璀遭到贬谪之后,宪宗皇帝一直变着法子想把他弄回来。前年淮西战事推进遇阻,皇帝便欲借此为由,重召吐突承璀回京担任监军。裴度为此极力劝谏皇帝,元和四年朝廷兴兵讨伐成德藩镇,就是吐突承璀担任的监军。由于他不善统帅军队,令战事陷入被动。最终朝廷不得已任命原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为新的节度使,丧失了重掌成德藩镇的大好时机。所以裴度坚持说,朝廷再不可用宦官担任削藩的监军。宪宗皇帝只得作罢。吐突承璀因而延迟了整整两年才得以奉诏回京,当然对裴度恨之入骨。

裴玄静问:“圣上明明知道吐突承璀恼恨叔父,为什么还要派他来探望您呢?”

裴度微笑不语。

裴玄静却憋不住了,干脆把心里的疑惑和盘托出:“还有,叔父昨日脚伤未愈就急着上朝,也是因为武相公带来圣上的尺牍吧?圣上表面上让您安心养伤,实质却在暗示您尽速回朝,对吗?”

裴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玄静,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揣测圣意。”

“可我还是不明白,武相公和吐突中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圣上却一样宠信他们,又先后派他们来探望叔父呢?”

“让叔父来告诉你吧,玄静。”裴度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为臣子者除了对圣上尽忠之外,还要能够体贴他。武相公和吐突中尉的为人确实天差地别,但他们对圣上的忠诚是不分高下的。此外,他们又是朝中最能体贴圣上的人。而今武相公不在了……只怕圣上今后会更加离不开吐突承璀的。”

吐突承璀带给裴玄静的阴影,到傍晚时分便烟消云散。裴度的长子裴识率先赶回府中了。堂兄返家主事,叔父的情况也大有好转,裴玄静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大半了。

第二天一早,裴玄静便拉着阿灵出门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裴玄静还没踏出过裴府半步。当她提出想外出逛一逛时,叔父婶娘连堂兄都满口应承。

在裴玄静的坚持下,只带了阿灵一人作陪。主仆二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出裴府角门,沿着兴化坊中的十字街向北而去。

按照裴玄静的计划,今天她们将先去西市的医馆,看看崔淼在不在。然后向东出春明门,裴玄静无论如何也想亲自再探一探贾昌的院子。

还有那么多谜题等着她去解开,但裴玄静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

虽然刚刚发生过血腥凶案,长安城的市井喧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兴化坊是个大坊,北面又紧邻着西域客商云集的西市,坊间的街道上胡汉人等混杂,裴玄静着实看得新鲜。

尚未走出兴化坊,有个人拦在马头前。是粗衣短打的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矮小,左肩还耷拉着,似有残疾。他瓮声瓮气地问:“二位娘子,要磨镜吗?”口齿亦不怎么清楚。

“走开走开,我们不要。”阿灵赶他走。

“慢着。”裴玄静心念一动,招呼那人,“你一向在此地磨镜吗?”

“小人磨了几十年镜子了,哪里都到过。娘子可先验看小人的手艺。”他从肩上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铜镜,递给裴玄静。

裴玄静刚扫了一眼,便知正是王义墙上的那面铜镜。为了请崔淼帮忙寻找王义的女儿,前天夜里在马厩里,她把这面铜镜交给了崔淼。

“怎么样?小人的手艺还不错吧?”那人追问,“娘子照顾一下小人的生意吧。”两只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死盯住裴玄静的脸不放。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是有镜子要磨,可未曾带在身边。要么你随我回府中去取?”

“让这位小娘子去府里取来,如何?”

“嗳,你怎么……”阿灵正要发作,被裴玄静拦住了。她大声说:“阿灵,你现在就回府一趟,把我房中的那面铜镜拿来。”

“娘子,我不明白。”

裴玄静说:“怎么不明白,就是榻边几上搁着的……”说着凑近阿灵,压低声音道,“你赶紧回府通知大郎,让他速速带人来跟上我们。快去!”

阿灵的脸色变白了,猛眨了几下眼睛,裴玄静又推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张张地走了。

待阿灵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磨镜汉子对裴玄静说:“请娘子跟我走吧。”

“去哪儿?”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一咬牙,说:“好。”汉子牵起裴玄静的马缰绳就走,裴玄静趁其不备,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用簪子的尖端在墙上划了一个箭头。阿灵至少能把堂兄裴识的人带到这里。裴玄静相信,堂兄会发现自己留下的记号。

裴玄静问:“崔淼在哪里?”

那人只管闷头走路。

她又问:“王义的女儿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那人还是头也不抬。

裴玄静干脆不问了,只是每转过一个街角,便偷偷地在墙上划上一道。

就这么七拐八弯,越走周围越冷清。裴玄静是头一回逛京城,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她的心里渐渐发起虚来,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是要去哪里,我不走了!”

“那可就由不得娘子咯。”那人垂着的左臂突然一扬,裴玄静的眼前冒起一阵青烟,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4

待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室内了。

窄小的空间里飘荡着一股霉味,几缕阳光从房顶的破洞中漏下来。屋子没窗,遍地杂物和垃圾,尽头处隐约能看到一扇木门,像是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

裴玄静撑起身来,试了试手脚还能动弹。屋里再无旁人,但是从屋外透入阵阵人声,似乎是处在一个相当热闹的区域里。

她摸到木门边,用力推推不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裴玄静奋力敲门,叫着:“有人吗?快开门!”

无人应答。外面倒有“噌噌噌”的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裴玄静一想,是了,肯定是在磨镜子或者刀具这类东西。看来自己是被那磨镜的汉子给关起来了。她又气又急,更加用力地捶门喊叫:“快放我出去!我叔父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我的,你再不放我出去,小心被抓去官府!”

外面的人终于不胜其扰,隔着门吼道:“你就省省力气吧,叫破了嗓子也没用的。更别指望尊府里的人了。这里离你最后画箭头的地方,还隔着好几座坊呢。他们要想找到此处来,除非有仙人指路。”

裴玄静愣住了,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门外再无动静。

裴玄静也累得不行了,颓然坐倒在地上。

“娘子……静娘……”突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极低,却又近在咫尺之间。裴玄静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屋里团团转地找,可是声音又听不见了。

“娘子……看脚下,我在你下面……”

裴玄静连忙趴到地上,光线太暗,她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叫:“是谁?谁在叫我?是崔郎中吗?”

“正是在下啊,娘子!”

她终于摸到了一个凸起的铁钩,钩下是一块圆形的铁盖板,类似窖井盖的样子。

“我找到了!”裴玄静惊喜地叫起来,把脸贴在铁盖上,从下面传来的话音果然清晰了许多。

“真是娘子你来了!”崔淼的声音中满是惊喜,“这底下是个窖井,我就给关在里面呢。娘子,你能放我出去吗?”

裴玄静提了提盖板,纹丝不动。她很懊丧,力气只是一个小问题,她还可以想办法找根撬棒什么的来解决,但挂在铁钩上的巨大铜锁就是无法克服的障碍了。

“不行。”她难过地说。

地下静默片刻,又传来话音:“娘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是那面铜镜。”裴玄静无力地回答,“有个磨镜子的人拿着那面镜子找到我,我便跟着他来了。”

“娘子,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有难,特意来救我的?”

裴玄静骤然发起飙来:“是,是!是我太高估你崔郎中了!请你帮忙找人,你居然找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让那磨镜之人用铜镜把我也诱来,你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哎呀,娘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比你可惨多了,还能有什么居心啊?”

“你活该!”裴玄静越说越来气,“我怎么会相信你这种人的!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谁知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给你铜镜是让你寻人的,你倒好,把自己给寻到地窖里去了,还牵连上了我。你、你真是……”

“娘子……”崔淼的话音虚虚地从井盖下飘出来,“那家伙总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你吧,还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啊,确实太鲁莽了。裴玄静虽然火冒三丈,内心还是不得不同意崔淼。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因为义愤,担心,盲目自信,还是太急于求成了?

木门“咣当”一声敞开了。

有人说:“隔着个铁盖子吵架累不累?”

是个女声,听不出年龄大小。门外赤日炎炎,阳光挟带热浪涌入狭窄的门框,令她的周身仿佛环绕一层紫烟。因是逆光,看不清她的相貌。

顷刻之间,裴玄静的脑子里蹦出若干疑问:怎么有个女人?她是谁?和那个磨镜汉子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我们?她认识王义吗?她认识王义的女儿吗?她会不会就是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马上自己否定了最后一个猜想。王义的女儿尚未及笄,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眼前这个女子,虽判断不出年龄,但绝对不是一名少女了。

裴玄静道:“请问这位娘子,为何无缘无故将我关押在此呢?”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吧。”女子的口吻寒气逼人。

裴玄静试探:“不知娘子与那磨镜者是……”

“他是我的夫君。”

“哦。”裴玄静又问,“那面铜镜怎会落到你们手中?”

女子冷笑一声,“真是侯门千金,不识柴米油盐人间事。每个磨镜者在磨完铜镜后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号,以便他日辨识。你说的这面镜子,正是我夫君磨的。”

原来如此!裴玄静明白了,崔淼肯定是知道这个名堂的,所以才以镜为线索找了过来。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认识王义吗?这面镜子就是他的。”

女子尚未回答,又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借着开门的刹那,裴玄静看清了女子的面孔。

五官精致,皮肤光洁。但冷若冰霜的神情中却透露出另类的沧桑。好似在青春常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看破红尘的灵魂。裴玄静更纳闷了,这女子气质高贵,可夫君却形容猥琐,只是个走街串巷讨生计的手艺人,身体好像还有残疾——她的人生究竟有过怎样的跌宕起伏?

“你来干什么!”女子质问新来者。她的声音中掺入怒火,更显得杀气凌人了。

新来者凑到女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从举止来看,此人对女子颇为敬畏。

“娘子可想回家?”等新来者耳语完,女子突然对裴玄静来了这么一句。

裴玄静忙道:“当然。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朝廷刚刚抓捕了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等若干人,污蔑他们是刺杀武元衡的凶手。你回去后给你叔父带个信,让他把张晏他们放了。”

怎么又扯上了武元衡刺杀案?裴玄静十分意外,想了想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不了。”

“为什么?”

“武相公被刺乃当今朝廷第一大案,圣上亲发诏书抓捕凶犯,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就算我将话带给叔父,他也绝不会听从的。”

“如果用侄女的命来交换,他会听吗?”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裴玄静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倒的,反而镇定地回答:“叔父身负重伤,此刻还在卧床休养中。即使他舍不得我,也无权干涉朝廷办案。你们用我的性命要挟他,除了增加叔父的烦恼和你们的风险之外,根本无助于达到目的。”

对方沉思片刻,道:“世间的变化迅疾,往往出乎人之所料。也许你并不知道,就在你满长安城乱逛,又被关押在此的这段时间里,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且与你有切身的关系。”

“什么事?”

“好事。”女子慢条斯理地说,“娘子的叔父已经不再是御史中丞,而是当朝宰相了。”

“什么?!”裴玄静的眼珠子差点掉出去。

“就在今天早上,皇帝派使者去了裴府,在你叔父的榻前宣诏,任命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补了武元衡留出来的缺,并主持纠办刺杀案——所以,裴相公若真心疼爱娘子的话,是有权下令释放张晏等人的。怎么样?娘子只要答应了,即刻就送你回去。”

裴玄静还是摇头,“不行。”

“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娘子了。”

“你们想干什么?”

“欲借娘子随身之物一用。”

裴玄静背在身后的右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棍,那是她从杂物堆中找到的。现在门前堵着两个人,门外还有一个磨刀霍霍的汉子,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不拼死一试的话,便不是她的性格了。

裴玄静娇叱一声,挥起木棍就朝门口冲去。可是,明明离门前站立的二人尚有一步之遥,她却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整个身子向后弹开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下摔得相当厉害,裴玄静几乎背过气去。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溢出来,鼻子里也闻到淡淡的腥味。虽然眼前若明若暗,裴玄静仍然倔强地撑起上半身,昂起头。

女子冷笑道:“倒还有些气性。”又吩咐身边那人,“你去吧,就不用我动手了。”

那人一步步向裴玄静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裴玄静虚弱地说。

那人一掌劈过来,剧痛自头顶蹿下。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裴玄静意识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耳坠。她无声地叫了一句,“不要……”便昏迷过去。

“咚……咚……咚……”她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起初离得很远,慢慢地靠近了,越来越近。突然,遍布在她头脑中的混沌被这声音冲破了。裴玄静睁开了眼睛。

周围漆黑一片。“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在她的身体下面。

记忆一下子全恢复了。裴玄静连忙挪开身体,将耳朵贴在冷冰冰的铁盖子上。

“你还在下面吗?崔郎中……”

“娘子,你没事吧!”崔淼的声音从铁盖子下飘上来。

“我还好……”裴玄静抬手摸了摸耳朵。耳坠没有了,手指上黏糊糊的,是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挨打了?”崔淼立即问道。

裴玄静又回答了一遍,“我还好……”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亮度,能看到几束微光落在身旁的地上。她抬起头,透过屋顶上的破洞,天空正闪耀着深沉的黛青色光芒。她不禁喃喃:“都已经入夜了。”

“是啊……”崔淼说,“我也不知喊了你多久,实在喊不动了,才改成敲盖子。”

“你喊我做什么?”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是我想,只要他们还未达到目的,就肯定会继续关押你。”他回答,“我听到你挨打了,所以多半正昏迷不醒。我便想着,无论如何要把你叫醒。”

“醒了又能怎样?门是锁死的,我逃不出去,也帮不了你。”

他静了静,才道:“至少,咱们俩可以聊聊天嘛。”

“就这么聊天?”

“是啊,聊聊案情,不是挺好?”

好吧。裴玄静想,当人身处绝境,无计可施的时候,心情反而会平和下来吧。她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裴玄静说:“他们取走了我的耳坠,会不会已送到叔父面前了呢?”

铁盖子下面没有应答。

裴玄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催促:“喂,睡着啦?”

“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

“谁?”

“关咱们的人——那个女人。”

“嗯。”裴玄静说,“你认识她吗?”

“我是被磨镜汉子直接关进来的,没见着那女子。你看她是不是年纪不小了?”

“容貌尚显年轻,但神态又很超脱,好似勘破世情的千年神祇一般。真想不通,这么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磨镜子的粗人。”

“那就对咯。”崔淼长叹一声,“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她。”

“谁?”

“聂——隐——娘。”

聂隐娘?!

裴玄静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聂隐娘的故事,但总以为过于传奇,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真人。

崔淼说:“其实我看到王义的铜镜时,就想到她了。魏博大将聂峰之女隐娘,十岁时被一个道姑掳走,五年后回家时已身怀绝技,能飞檐走壁,大白天当街取人首级而不被发现,连她的父亲聂峰都甚为骇异。某日,隐娘在家门前见到一磨镜少年,便非要嫁给他不可。聂峰虽不喜,却不敢违逆女儿的意思。两人成婚后在外居住,少年只会走街串巷磨镜子,隐娘则时常夜半离去,日出方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后来聂峰病故,魏帅田绪听说了隐娘的一些事迹,便许以重金,将夫妇二人收罗到自己麾下。再后来田绪去世,嘉诚公主辅佐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之位。田季安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命令隐娘去刺杀刘昌裔。谁知隐娘夫妇早就对田季安的暴虐荒淫不满,就乘机背弃魏博,转投了刘昌裔。直到元和八年的时候,刘昌裔奉诏回京,隐娘不愿跟随,才拜别了刘昌裔云游四方去了。而刘昌裔也在回京的路上病逝了。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没听说隐娘夫妇的消息。谁曾想,今日让你我给碰上了……”

“魏博……”裴玄静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半天才道,“王义也是叔父从魏博带回来的。”

“所以啊!王义在魏博的那些年,聂隐娘恰好也在魏帅麾下,他们两人当然是认识的。因而聂隐娘夫妇很可能会知道王义女儿的下落,说不定他的女儿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

裴玄静说:“你说得对!王义以铜镜为线索,就是指向隐娘夫妇的。我们也确实因此找到了他们!”

“可奇怪的是,他二人明明已经淡出江湖了,怎么又会来到长安?还似乎卷入了武元衡宰相的刺杀案?”

裴玄静倒吸了一口凉气,“刺杀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崔淼说:“我觉得不像。”

“理由呢?”

“第一,手段不像。聂隐娘杀人一向来去无踪,连尸体都要用化尸粉溶解干净,绝不会像这次案子留下诸多首尾;第二,没有动机。隐娘夫妇自从背弃魏博之后,仅因知遇之恩而侍奉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帅既故,他们固然对朝廷没有好感,也无理由行刺杀之事,再替其他藩镇卖命。”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用我来威胁叔父,释放刺杀案的钦犯呢?”

“这个……也许那些嫌犯真是无辜的呢?”

难道聂隐娘夫妇仅仅为了打抱不平而冒险触犯朝廷?宰相遇刺,朝廷会随便找个藩镇的替罪羊草草结案吗?裴玄静想不通。

崔淼说:“即使对裴相公来说,释放朝廷重犯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情。你叔父应该会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咱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再想法子出逃。”

“逃?怎么逃?”

铁盖子底下没声了。

过了许久,裴玄静轻声说:“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没有叫你追查王义的女儿,如果我没有给你那面铜镜,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对不起。”

“你不怪我了?”

“当然不怪你。”裴玄静说,“你是被我连累的。我也不该胡乱猜忌你。至于你说谎话,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铁盖子下才说:“娘子突然对崔某这么客气,在下很惶恐啊。”

裴玄静在黑暗中默默地微笑了。她越来越肯定,崔淼不是个坏人。所以她没理由绝望,她的身边,啊不,是身下尚有一位同盟军。

“天还没亮吗?”崔淼问。

“没有。”裴玄静侧耳听了听,“但也听不到更声。奇怪,我来长安这几日,每夜都能听见街坊上敲更的声音。叔父的府邸不小,更声尚能传入内宅。崔郎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知道。”崔淼道,“这里是东市。”

“东市?”

“对,长安有两市:西市和东市。裴府所在兴化坊旁边的是西市。而东市位于朱雀大街的东面,许多手艺人都聚集在这里,其中就有不少磨镜的小铺子。我拿到铜镜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来此地打听。唉,哪想到刚进这家小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人砸晕关起来了。”

“难怪白天外面热闹得很……可是,为何入夜反而没有更声呢?”

“因为东市一到晚间就关闭了,金吾卫会来清场。东市里面并无住家,所以入夜反而是最冷清的,也不需要打更。”

“难道说在这整个市场里,此刻就只有你我二人?”

“或许还有几个守铺子看库房的?不过……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所以想靠喊叫引人注意也不可能了。裴玄静彻底死了逃跑的心,倒觉得四周的静谧别具安详之态。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寥落而冷清,令人遍体生寒。长安的盛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远去了。

长安城中最多时有居民百万,但此时此刻,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也是奇了,”她说,“每次和你碰到一处的时候,都是在夜里。”

“三次。”崔淼回答,“与娘子在一起度过的长夜,我记得这是第三次。”语调听起来有些惆怅,又似乎包含着微妙的情愫。他已经不再否认春明门外的那一夜了。裴玄静相信,如果这次能逃出生天,他应该会对自己说出实情。

但是,还能逃出去吗?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就在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中,一位帝国宰相刚刚曝尸街头,何况他们这两个卷入是非漩涡中的普通人。再也无法否认,大唐的荣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华与荣耀都成梦的残片。身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给他们再三品味的只有飘渺的回忆、离乱的现实。

上达君王,下至黎民,每一个人都在盛世与乱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来长安才不过几日,裴玄静已经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困顿。

裴玄静轻轻叹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没好事。”

“会不会咱们俩八字相冲?”

“八字?”

崔淼说:“真的,我想……”

“嘘!别出声!”裴玄静突道,“有人来了。”她往屋子的角落里一猫,随手从杂物堆中又摸了根木头出来,心知未必管用,总能壮个胆。

5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插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

难熬的时间总显得比实际漫长得多。裴玄静以为折腾了足足一夜,等到街上一看,还未到黎明。

放生池就在附近,磨镜汉子将崔淼扔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便离开了。裴玄静只好守在崔淼身边,静待他的醒来。

果如崔淼所说,整座东市在夜间全无半点人迹。为方便做生意,东市并不植树,所以除了商铺围墙的暗影之外,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的猫狗与他们做伴。月淡星稀,晨光在她的感觉中渐渐靠近。裴玄静想到二人均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恐怕路人见了又生出意外来,便从放生池中汲水洗了洗脸,重新盘了头发,又在路边找到个缺口的瓦盆,自放生池中盛了清水来,以袖为帕,也帮崔淼擦个脸。

尘垢但去,黎明的微光中,呈现出一张出奇俊美的面孔。昏睡中的他面容安详,仿佛一个孩子般毫不设防,裴玄静看得呆了。突然,那双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醒来了。裴玄静赶紧向后退了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唔,我是不是到了黄泉?”崔淼龇牙咧嘴地撑起身。

裴玄静没好气地回答:“是,长安东市里的黄泉。”

“啊,还没开市啊?”崔淼明白过来了,问,“就剩咱们俩了?”

“是,白白折腾一场,还是没能救出禾娘。”

崔淼说:“可你救出了我啊。哎呀,真疼!”他摸着后脑勺直叫唤。

裴玄静让他给气乐了,“你干什么对着人家乱叫,自找的!”

“可她真的是郎闪儿啊,嗳,你没发现吗?郎闪儿居然是个女的!”

裴玄静也奇了,“你刚刚才发现郎闪儿是个女的吗?”

“是啊,难道你……”崔淼瞪大眼睛,“你早发现了?”

裴玄静轻叹一声,“我第一次就看出来了,在贾老丈那里就……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啊。在贾昌那儿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跟你讲话的语气,看你时的样子。”裴玄静没提的,还有郎闪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反感——纯粹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敌意,在她所喜欢的男人面前。

“有什么特别吗?”崔淼依旧一头雾水。

裴玄静嗔道:“我还以为崔郎中多么精明呢。唉,你好好想想吧,禾娘为什么要冒险搭救我们,又为什么在隐娘面前百般为你我周旋……”

崔淼瞠目结舌。

裴玄静叹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想到禾娘躲在聂隐娘身后的瑟缩身影,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闪烁目光,她不禁又愤愤道:“不行,我还是要想法把禾娘弄回来!”

“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崔淼用力一捶脑袋,“我要是早猜出郎闪儿就是王义的女儿,事情何至于此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6

崔淼终于向裴玄静坦白了全部经过。

果然,春明门外贾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裴玄静在冲进贾老丈祭拜师父的屋子之后,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体力衰竭再加感染风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门开后,就亲自将裴玄静送进城的,不想晨钟未鸣,院门前却来了个王义。

“现在回想起来,王义和郎闪儿之间确实有些古怪。”

据崔淼说,当时王义找上门来,似乎是找郎闪儿商量什么事情,但郎闪儿不肯答应。两人正在争执,王义突然看到了受伤的车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静。交谈之下得知裴玄静的身份,王义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义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将裴玄静送回了裴府。崔淼还顺便给裴玄静开了药,这才放心离去。

等崔淼赶回贾昌院子时,郎闪儿已经按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尽数遣散了。

“因为贾老丈亡故,院子里又发现了疫症,郎闪儿六神无主,我便给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没有贾老丈管着,郎闪儿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还发了些解暑的药给他们。百姓们得此便宜,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之后,崔淼便和郎闪儿一起将贾老丈收殓进棺材,送去镇国寺里停灵了。

“为什么是镇国寺?”裴玄静问。

“因为贾老丈生前一直在镇国寺礼佛,寺内的方丈很敬重其为人,愿意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释说,“办完了这些,我便辞别郎闪儿,正打算入长安城内再寻落脚之处。王义又来了。”

崔淼说,那时王义急急忙忙来找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主人的脚,请崔郎中去帮忙看看。崔淼心中纳闷,长安城内有的是医馆,况且御史中丞府也该有几位经常走动的郎中,何以舍近求远来找自己这个刚认识的?不过人家既然找来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长安城,就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行到半路,王义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里,万一见到裴玄静的话,千万别承认曾经见过她。裴玄静若是提起在贾昌院子里的经历,崔淼也必须统统否认。

“这是为什么呢?”裴玄静问。

崔淼说:“当时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义解释。他却不肯明说,只一味强调自己有难言之隐。我心里不痛快,本打算干脆连去裴府也一并拒绝了。不料……王义到了一个僻静处,竟然对我行了大礼。”

裴玄静喃喃:“他真的很为难吧……”

“是啊,他的诚恳最终感动了我。毕竟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求人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的要求对你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伤害,便答应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黄说我产生了幻觉?”裴玄静恼道。

“否则搪塞不过去啊。”崔淼苦着脸说,“我本以为你对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记个大概,谁知你还真不容易蒙骗。可我既然答应王义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骗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声嘟囔,“我当然希望你记得我,记得那一晚在贾老丈院子里的经过……我特意在西市里找了个医馆落脚,还不是因为那里离裴府近……”

裴玄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刺杀案当天他那么及时就赶到裴府。

她说:“可是后来王义去世,你也没有说实话。”

“死者为大,况且王义护主那般忠勇,彼时彼境,我怎好再违背他的意愿。”崔淼叹息道,“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我推测王义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与刺杀相关,在真相扑朔迷离之际,我也担心贸然改口的话,更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恰巧你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我便决定见机行事。唉!可我确实一点儿都没往郎闪儿身上想!”

“你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郎闪儿吗?”

“没有。郎闪儿到镇国寺为贾老丈守灵去了,并说镇国寺会替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静眼睛一亮,“那个骗了阿灵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么小娘子?阿灵又怎么了?”

裴玄静思索着,阿灵应自己之命去探贾昌院子时,崔淼已经离开了。很显然郎闪儿也骗了崔淼,其实她根本没有去镇国寺,而是重新回到贾昌院中。她发现阿灵在附近探头探脑,便以少女的模样现身,轻而易举获得了阿灵的信任,也套出了阿灵的真话,还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把阿灵打发回来了。

所以,王义和郎闪儿,也就是禾娘这对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静彻底忘却在贾昌院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呢?

她盯着崔淼——为什么他们对他的知情没有那么在意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贾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着与刺杀案有关的线索,否则王义父女就不必费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听崔淼怯怯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

裴玄静的脸一红,“谁看你了,我是在想问题!”

“娘子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

“我在想王义、禾娘,还有聂隐娘夫妇,他们和刺杀案到底有何关联?”

“娘子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想想,刺杀案的元凶究竟是谁?”

“这我现在可想不出来。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过,总会知道的。”崔淼微笑着说,“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长的夜也有尽头。裴玄静发现,当这一夜即将过去时,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就像东北方龙首原上,掩映在晨雾后的大明宫的御宇风姿。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天一夜之间,裴玄静还是有收获的。她收获了一个可以给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声晨钟响起来了。自大明宫中传来的钟声,悠远而沧桑,仿佛传递着来自时间尽头的启示。钟声即起,凝练如镜的放生池面也随之波动,泛出一点一点的涟漪。

裴玄静和崔淼却都一动未动。他们知道,按例要等晨钟响完,长安城内所有的坊门都打开之后,两市才会开门,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据大唐律例,两市的经营时间是从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仅仅半天而已。

还是崔淼开口道:“我估计,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裴玄静也同意。虽然阿灵根本不了解铜镜、王义和郎闪儿这一系列的渊源,但她至少能告诉裴度他们,裴玄静是跟着一个磨镜子的人走的。所以到头来,堂兄他们总会找到东市的。

崔淼却在注视她沉默的侧影,宛若初见时的模样:衣衫湿透,鬓发凌乱。想当初,正是这疲惫茫然、楚楚动人的美引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个救美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啊。他以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化身为女神探,更跃升成宰相的亲侄女。

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冲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冲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系,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只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插上发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卷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聂隐娘?就是传说中魏博大将聂峰的女儿,后来成为大刺客的聂隐娘吗?”裴玄静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叔父,你在魏博时见过她?”

“未曾谋面。我到魏博时田季安都已经死了,聂隐娘早在几年前便投奔到陈许节度使刘昌裔麾下。不过……王义肯定与她相识。”裴度思索道,“你说王义的女儿在聂隐娘那里?但我从未听王义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

看来王义把这个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过妻。”裴度长叹一声,“据你所说的来推断,王义知道有人要刺杀我,为了保护我还企图阻挡我上朝,但却不肯对我说出内情。他这样做的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刺客用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使他左右为难。”

“莫非聂隐娘夫妇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隐娘夫妇应是王义求来搭救女儿的。”

裴玄静也觉得叔父的推断十分有道理。王义既不愿眼睁睁看着叔父被刺,又担心女儿的安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隐娘夫妇出现在长安城内,便向这位魏博时的故交相求,而隐娘也答应了他,将禾娘从刺客的手中救了出来。条件是:禾娘从此要跟随他们夫妇二人。

王义别无选择。但他亦深知,女儿一旦跟随了聂隐娘,便将从此过起出生入死的剑客生涯。这令他这个当父亲的万万不舍。他虽然为保护裴度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还是想给女儿找一条更好的出路。裴玄静几乎是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他眼前,结果便被王义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

“叔父,帮帮禾娘吧!”裴玄静恳求道,“王义忠勇可嘉,咱们理应照顾好他的女儿。”

“理应?”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着道理来,就根本不会有争斗、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摆了摆手:“玄静,你知不知道张晏等人之罪是圣上钦定的,三天后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以立朝廷之威。这种时候让皇帝释放他们,岂不是把君命当作儿戏?就算皇帝能够答应,你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帝?”

裴玄静默然片刻,倔强地抬起双眸,“玄静只问一句话,叔父是不是也认定张晏等人为刺杀案元凶?您是受害者,亲眼看到过刺客,您还是主审官,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张晏等人究竟有没有罪,玄静只信叔父一人的话。”

“有罪怎样?无罪又怎样?”

“有罪自当问斩,玄静也只能愧对王义父女。但若是无罪,玄静以为叔父无论如何要请圣上收回成命。这不单单是为了王义与禾娘,以及无辜者的性命,还因为一旦张晏等人替罪伏法,势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脱。那样的话,朝廷的尊严何在,圣上的圣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时方得偿还?”

她这一席话落,少顷,裴度微笑道:“你呀,若为男儿身,去朝中当个谏臣倒是很不错。圣上每次见到你肯定都会头痛不止。”

“叔父……”

裴度摇头叹道:“玄静啊,有一点你要记住,天下远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几年前圣上发兵成德,以吐突承璀为主帅,结果无功而返。对此圣上如鲠在喉,一直想对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镇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凶,只要有人举报了张晏他们,圣上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叔父的话讲得够直白,裴玄静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凉了大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追问:“是什么人举报张晏等人的呢?可有真凭实据?”

“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7

自从来到长安,裴玄静第一次无所事事了。

裴度的谈话好像在她的门前挂了一只铜锁,裴玄静刚刚逃离聂隐娘夫妇的磨镜小铺,又被牢牢地锁在了宰相府中。

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了。

张晏等人必须死,所以禾娘的命运再无转圜余地。叔父重伤未愈,刺杀案还没了结,在这个时候也不适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连长安城里都不安全,更别提让她上路远行了。这两天裴府门口的金吾卫有增无减,连阿灵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贾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楼空,而今裴玄静在整个长安城中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问题是,他还愿意见她、还能见她吗?

裴玄静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诗和字。但是她的头脑成了阻塞的沟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跃动,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鸟,”她无奈地问身旁的阿灵,“长安城里什么鸟儿最多?”

“鸟有好多种啊……鸽子、麻雀、燕子、乌鸦……”

“秋天呢?秋天有什么鸟?”裴玄静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于秋”这几个字上。

“秋天的鸟,不就是大雁吗?”

“大雁?”

“对啊,娘子。”阿灵凑到裴玄静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说什么?”

“我是听倩儿说的。”裴玄静的亲事在裴府从没被公开提及过。阿灵却能从杨氏的贴身婢女那里打探到消息,看来这小丫头的八卦本领还是蛮高的。

阿灵看裴玄静不应,以为她害羞,更来劲了,“我听倩儿说,阿郎在给娘子物色一个合适的送亲人呢。可是现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还得多等些时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说着,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娘子可别着急哦。”

“着急?我哪里急了?”裴玄静没提防让阿灵说中心事,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问什么大雁啊?”阿灵笑道,“且不说请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轮不到你来张罗这些。”

“你!”裴玄静刚想去拧阿灵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从日出时的池塘惊起飞鸟,再到秋日的大雁,这一连串的联想美则美矣,却似乎过于随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对于忠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征。

假如武元衡给她设计的谜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蕴隽永而饱含祝福吗?

可是大雁和《兰亭序》、王羲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光乍现。裴玄静一把抓住阿灵的手,“阿灵,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当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静放开阿灵的手,她几乎已经能断定,自己趋近谜底了。

关于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来历,因为实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长安人的裴玄静也耳熟能详。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时,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城南晋昌坊中面对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后,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继续翻译从西方取经带回的佛典,充上座纲维寺任。永徽三年时,玄奘法师欲于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来安置、保存西域请回的经像。高宗皇帝特许以大内、东宫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钱出资,遂建成五层砖塔,便是大雁塔的由来。

在大雁塔的下层南外壁上刻有两碑。左边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右边是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两碑均由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书写。其书其文均为传世之经典。

后来,又有一位怀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集字,于咸亨三年铸成《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圣教序记》、太宗答敕、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从《兰亭序》到《集王圣教序》,从王羲之到王羲之——从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随着一缕性灵、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迷雾缭绕中的小径。

裴玄静决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还预测不出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什么。

可是问题又来了:现在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观光?别说裴玄静自己开不出这个口,即使裴度答应了,恐怕也会命令堂兄贴身紧盯,甚至派出一个金吾卫的小卫队护送。

裴玄静始终坚信,武元衡交给自己的既是一个谜题,更是一个秘密,是一份必须悉心守护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对裴度都没有提起过。她得赶紧想出一个稳妥的,不会引起怀疑的办法来。

就算裴玄静能神机妙算,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吐突承璀将她带出裴府的。

过程相当突兀。就在裴玄静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约巳时一刻的时候,堂兄裴识匆匆来到裴玄静的房间。

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

“这些……圣上断断不会相信吧?”

“当然,所以圣上根本没有理睬过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语气相当古怪,“不过那些奏章写得绘声绘色,还列举了行贿的过程和清单,看起来煞有介事。王承宗还特别提到,武相公对普通的金银财宝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洁,其实是嫌弃那些东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结果武相公当即便收下了。这才显出其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后,圣上才给我们看了这些奏章,并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想到王承宗对武相公怀恨至此,三番五次诋毁不成,便索性对武相公痛下了杀手。所以圣上才下决心诛杀成德武卒张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朝廷便将立即出兵讨伐成德藩镇,绝对不会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静沉默半晌,说:“王承宗其心可诛,圣上自有决断,却不知今天中贵人是要带我……”

“到了。”吐突承璀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贾昌的院子,裴玄静惊诧于它的简陋和安详。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剥落的院门前,一侧是镇国寺高耸的寺墙,一侧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静中带着庄严,还有几分神秘。

所有人下马。马匹和卫队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静一径以入。

不知道是否错觉,裴玄静感到周围的静谧异乎寻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为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再也没有雨夜中带给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冷飕飕的恐惧,自脚底升起来。

小院的门虚掩着,吐突承璀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玄静轻轻地推开门。

确实像阿灵所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走进去,立即发现院中被细心打扫过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杂物统统不见踪影。就连盛夏酷烈的阳光到了院中,也似乎变得比在外面柔顺许多。

裴玄静隐约意识到变化从何而生,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她过去只闻到过一次,便已终生难忘了。

吐突承璀带着她向后院走去。裴玄静惊异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能轻到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当他们来到贾昌所住的并排两间简屋之前时,有一个人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吐突承璀赶紧迎过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丢了个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肃立在原地。

“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行礼,“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点头回礼,“大娘子。”他的声音极动听,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样,散发着至高无上的魅力。

裴玄静虽然竭力调整呼吸,还是在这种极端的压迫下几乎窒息了。既然对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须勉强承受。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飘渺的香气帮她略微放松下来。

李公子道:“听说娘子来过此地。”

“是。”

“见到贾昌老人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身故了。”

“你进过他的屋子?”

“没有,只在门口张望。”裴玄静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里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话就这么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来。

李公子默默地端详着裴玄静,少顷,他才又问:“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裴玄静很庆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见服侍贾老丈的郎闪儿在里面。”为了救禾娘,关于“郎闪儿”的情况她曾详细地告诉过叔父,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吗?”李公子突然换了话题。“觉得长安怎么样?”

“长安虽好,却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动起来,“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离开过长安了。像今天这样来到城外,也极为难得——娘子知道举目见日的典故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否说来听听?”直到此时他的态度都十分谦和,但是裴玄静懂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必须服从。

于是她说:“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晋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因为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异。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时,就当众重问明帝一遍,不料这次他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乃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说完了。片刻静默之后,才听见李公子用不尽怅然的语气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才六七岁。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长安,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听祖父讲起这个故事。祖父讲时流了泪,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这一家人也落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境地……所幸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便发誓,这一生都不再离开长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处虽在城外,不过一抬头,还是见得到长安的。”

“难道天气很冷吗?你一直都在发抖。”他突然问。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静很想说,鬼才看不出来呢。极度的权力才会导致这样可笑的自负吧。正好她的牙齿直打颤,便索性期身拜倒,叩头道:“求陛下恕罪。”

“起来吧。”

裴玄静起身,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刺杀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将一幅尺牍带给叔父。那幅尺牍上有一种香气,今天我在这里又闻到了。”

“你认识这种香?”

“只听说过……我猜的,此香名为龙涎。”

“哦?”

“传说龙涎香出自大食国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龙涎屿,每年春天,群龙都会聚集在这座岛上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在阳光照耀下凝结成块,又轻若浮石。以龙涎之末入香焚烧,其香历久弥散,一旦沾体,久久不去,堪称神奇。但此香极难采撷,鲛人凫水登上龙涎屿,十中九亡,所以也至为金贵。而今整个中原,仅皇宫里存有几块,是昔日番国的贡品,任凭多少钱也买不到,因而龙涎香也被称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玄静分辨不出皇帝此话究竟是赞是讽,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有些头晕目眩。在正午的阳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纤毫毕现。这令裴玄静发现,当一个男子的五官标致绝伦时,他的一颦一笑中都会有种残忍的意味。

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厌恶。

“不妨再多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说,“有关于郎闪儿的。”

“郎闪儿?”裴玄静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义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并非是从裴爱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闪儿是朕安排给贾昌养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静惊得目瞪口呆。

“元和元年时,朕收到嘉诚公主从魏博送来的一封书信。嘉诚在信中说,自己身染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但她会将魏博诸事安排妥当,即使离世之后,仍使魏博不会为患朝廷,嘱朕不必担忧……除了这些,公主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几年前,她从长安带去魏博的卫队长王某与节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发现后,便将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产下一名女婴后死去。嘉诚公主心生怜悯,于是暗中命人抚养女婴。至元和元年时,那孩子已长到三四岁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决定派人将她送来长安。嘉诚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将其收入掖庭宫中,今后或许还能令其父女团圆。但朕考虑之后,认为掖庭宫并不好,还是放到贾昌老丈这里养育更合适。贾老丈年事已高,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照料,这个院子也得后继有人。当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只能将就了。至于郎闪儿这个名字,是贾昌老人给她起的,我还记得,嘉诚说她给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来问:“那两年多前叔父将王义从魏博带回后,陛下为何没有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这里一送,朕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玄静无话可说。皇帝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确实不能苛求他记得如此微末的一个女孩的命运。他能够亲自替禾娘安排一个栖身之所,无非是因为有嘉诚公主的嘱托,也已经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义终究找到了女儿。”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你所说,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后又投靠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聂隐娘,而今已隐遁江湖了。”这次裴玄静没有顾忌聂隐娘的警告,而是照实对皇帝说了。直觉告诉她,这样更便于和皇帝谈条件。

“朕知道这个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为隐娘,其实一直在协助藩镇对抗朝廷。既然是她掳去了郎闪儿,想必包藏祸心。”

“陛下的意思是……”

“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可是,禾娘是嘉诚公主托付给陛下照料的。”裴玄静知道自己正在触犯天颜,但她就是这个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愠怒地说:“‘四海归心,天下一家。’这是朕在登基之时立下的誓言,朕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裴玄静听懂了,皇帝所说的每一个人中包括了嘉诚公主、武元衡、裴度、王义、禾娘,当然也有裴玄静,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晏等人在西市斩首之时,朕将命人去请娘子到场观看。然后,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吧,从这座小院开始。”

裴玄静无力地应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着裴玄静向院门走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他,“你留下,另外着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几名神策军士送走裴玄静,返回到皇帝跟前时,李纯正仰首眺望着院后的白塔。

“当初朕看到这座塔时,以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么这样小。”

“大家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两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来,一边扶持着李纯向廊下阴凉处走去,一边殷勤地问:“大家什么时候来的?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朕尚未满十二岁。”走入阴影中,李纯的面容也显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来时,院子还没有建起来。只有后面的两间破房子,贾昌就在房前拜见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诚,当即布施金钱帮他建塔修院,并允诺建成之日再来。可是,等半年后院子建成时,却只有朕一个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不过那一次,朕记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于起不了床。也许,他就是想让朕独自一人出行吧。”李纯说着微笑起来,“搞得我还特别兴奋,因为绝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必前呼后拥,只带上几名侍卫便纵马出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吐突承璀屏气凝神,静候了许久,才等到李纯的一声长叹。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威严。

“先将里屋东墙上的字拓下来,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后便将墙上的字全部铲光,也须你一人做。”

“是。”

“不。”李纯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心道,“还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数拆除。只把这座塔留下来即可。贾昌的遗骨今后也移入塔中,与运平和尚的灵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毕,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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