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奔到院门前时,裴玄静的心又略安下来。院门虚掩,正如她离开时那样,院中一切如常。但是,为什么她的呼喊没有回应?
下一刻她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浓而凝滞,很像烧过了头的熏香,还带着可疑的甜腻味道。裴玄静大骇,她记得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贾昌的死亡现场!
她又大喊起来:“崔郎!自虚!”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裴玄静扑向茅屋。房门开着,味道果然是从屋内散出的。这肯定是贾昌死时的同一种气味,但比记忆中的更加强烈。她才吸进去几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了。草席上空空如也,李弥不见了。
“自虚……崔郎!”裴玄静又转身奔出去。
隔壁的伙房门是坏的,平常根本关不严。她用力一推,居然没有推开。裴玄静这才发现,有人用一根铜丝把门栓缠住。也就等于将伙房门从外面反锁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能闻到从里面源源不断喷出的怪香。香味的源头正在伙房之中!
裴玄静强忍恶心,从门缝朝里看去,却见崔淼头朝外俯卧在地上,一只手向门口的方向伸着,似乎还在挣扎着往外爬,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崔郎!”裴玄静拼命拍门喊叫,崔淼动都不动。
她的心被恐惧攫得死死的,那股可怕的味道仍然源源不断地冲入鼻腔,使她的头脑愈来愈浑浊,身体越发无力,随时都像要软瘫下去——不行!
裴玄静勉强振作自己,徒手去掰那根铜丝,也不知是铜丝本身就缠得不够牢固,还是她拼尽全力的缘故,居然一下掰开了。裴玄静的手指也被割破了,鲜血涌出来,痛感顿时使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她撞开伙房的门,直冲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崔淼双目紧闭,嘴角溢出白沫,面孔已呈青灰的死色。裴玄静抱起他的身子便往伙房外拖。
将崔淼拖至院中,裴玄静才敢大口吸入新鲜空气。她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谢天谢地,崔淼一息尚存。也不知该怎么弄醒他,她一眼瞥见院中树桩上的一个破瓦罐,里面恰好盛着前几天的雨水和露水,甚是清冽,她便往崔淼的嘴里连灌数口,其余的统统浇在他的脸上。
崔淼的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又接连呕出好几口黄黄的胆汁,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崔郎!你还活着……”裴玄静喜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把脸贴到他的胸口上。
“静娘,”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自虚,自虚……”
裴玄静“腾”地直起身来,光顾着救崔淼了——李弥呢?
崔淼又竭尽全力说出两个字:“后……面……”
裴玄静将他的头放稳在地上,直奔茅屋后面。似火的朝阳已经升起,细草像绒毛一样盖在地面上,反射着金光,斑斑驳驳的血迹看得十分清晰。她看见了!
茅屋后面的地上横躺着两个人,全都无声无息,难怪先前裴玄静根本没察觉。李弥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旁边之人则合扑着,看不到面孔,斗笠甩在不远处的树下。
裴玄静尖叫着向李弥扑过去,“自虚!”
苍白如纸的面孔好像让她又见到了李贺的遗容。上苍不会如此残忍,非要她再亲历一遍同样的死亡吧!裴玄静的泪水狂涌而出。她抱起李弥的身子拼命摇晃,声嘶力竭地呼喊:“……自虚!你醒醒啊……”像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喊回来。
“哥哥……”
是李弥的声音,他还活着!
裴玄静稍微镇静下来,检查李弥的状况,发现他处于昏迷之中,呼吸紊乱,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虽然他的衣服上沾了大块的血迹,但毫无疑问,这些血来自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裴玄静洗衣服时发现自己沾到的血,也应该是同一个人的。就是此人,在黎明时分穿过田野,像地狱派出的无常潜入她的家中,带来死亡的气味。
李弥身上唯一可辨的伤痕是脖颈中央的青紫,两个清晰可辨的大拇指印,显示对方用出了必置人于死地的力气。然而李弥并没有死,他一定是在最后关头反击成功。结果——死的是对方。
裴玄静把旁边的人翻过来,匕首在他胸口插入太深了,几乎连刀柄都没在身体里面了。没有必要试鼻息了,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他的心脏一定让这把天下最凌厉的短刀刺穿了——聂隐娘曾经如此评价过长吉的匕首。
裴玄静咬牙将匕首拔出来。现在该看一看凶徒的真面目了。
其实她对此人的身份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一见之下还是大惊失色。
这张脸上没有络腮胡须,只有长成一片参差不齐的胡子茬。正如裴玄静所猜想的那样,他应当是刮掉了原先的络腮胡子,后来又沾上假胡子易容。上次被李弥扯掉假胡须后,他可能就再没有伪装过,便任由胡子随意生长,才成了今天这副可怕的模样。很可能他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会不会被认出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真正令裴玄静惊恐的是,他的脸竟然以鼻子为中线,涂抹了整整半张脸的鲜血!
血还热乎乎地粘手,而他的右手亦被血染得通红,一碰便有血水滴下。
此人居然在临死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血,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既已是亡命之徒,连用络腮胡子易容的手段都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用如此凄惨而恐怖的方式改变形象?
血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加上刚才吸入的有毒香味,惊慌和恐惧一起在裴玄静的腹腔内翻滚,使她随时都想要呕出来。强压住恶心,裴玄静伸出手去触摸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虽然过去她曾多次接触过死亡,但没有一次令她感到如此极端的憎恶。
她摸到了下巴上的那条疤痕。
裴玄静伏在地上干呕起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静娘!”
裴玄静抬起头来,见到崔淼扶墙而立。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挪过来的?身上的衣衫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他的伤口是不是又挣破了?但裴玄静没有问,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愣愣地望着他——这个自己永远看不透又舍不掉的人。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真相吗?
崔淼着急地问她:“静娘你怎么了?自虚没事吧?”
“哥……”昏迷中的李弥发出噫语般的呼唤。
崔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李弥伸手在空中乱舞,一下抓住了他,继续呼喊:“哥……哥!”崔淼犹豫了一下,握着李弥的手回答:“自虚,我在这里。”
李弥立即安静下来。
崔淼又问裴玄静:“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自虚没有受伤吧?”
裴玄静回过神来,“应该没有。他的脖子上有瘀青,你看要紧吗?”
“这是被人掐的,不过他现在的昏迷,主要还是吸入毒香的缘故。”崔淼说,“他死了吗?”这个“他”指的是俯卧地上之人。裴玄静仍让他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所以崔淼看不见这人的脸。
“他死了。”裴玄静举起匕首,“自虚用这把刀子扎死了他。”
“该死!”崔淼恨道,“他趁我睡得正熟,潜入伙房在灶上点起毒香,待我醒来时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在外将门绑死。他是成心要看我死在里面!还好自虚在隔壁发现了动静,与他打斗到屋后去了。我也失去了知觉。”
“崔郎,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他从我这里抢走了金缕瓶。”裴玄静看着崔淼说,“我想此人便是成德藩镇的牙将,名字叫尹少卿。我告诉过你的。”
崔淼未及说话,李弥又叫了声“哥哥”,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两人顾不上别的了,都冲着李弥叫:“自虚,你怎样了?”
李弥迷迷糊糊地盯着崔淼看了一会儿,绽开纯真的笑容,“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崔淼只得含糊应道:“是,自虚,你还好吗?”看来李弥的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把崔淼当作哥哥长吉了。不过他能醒过来就说明问题不大,裴玄静长出了一口气。
“我很好,哥,这回你就别再走了……”李弥把头往崔淼的臂弯里面一靠,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崔淼对裴玄静说:“先把他弄回屋吧。我想想怎么帮他解毒。”
两人合力把李弥扶到屋中榻上。怪香已经淡了不少,崔淼解释,刚才他是先把灶上的香火扑灭了,才到屋后去找裴玄静他们的。门窗大敞,再加茅屋本来就四面漏风,不一会儿香味就散尽了。
李弥始终半昏半醒的样子,叫几声哥哥又闭上眼睛,就是右手死死拽着崔淼,不肯放他离开。
见此情景,裴玄静便道:“崔郎方才也中毒不浅,且歇一歇吧。”
崔淼点点头,在李弥身边躺下。
裴玄静端来清水,先给李弥喂了几口,然后崔淼也喝了半碗。两人死灰般的脸终于恢复了点亮色。但经这么一通折腾,负伤外加中毒,崔淼也实在撑不住了,合拢双目养神。裴玄静便悄悄退了出来。
她又来到屋后。
鲜血基本都凝结了,在日照下渐渐弥散出一股腥臭的味道。裴玄静又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让那张半边血红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干透了的血好像在他脸上盖了半个面具。现在裴玄静已经完全能肯定,他就是自己最初在贾昌老丈院中看到的疤脸人。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是装死,而这次是死得确凿无误了。
疤脸人——络腮胡子——尹少卿——金缕瓶。
裴玄静默默咀嚼着这一连串的关联,伸出手在尸身上摸索起来。
除了胸口致命的刀伤之外,尹少卿的头上、背部和腿上全都伤痕累累。看来确如聂隐娘的丈夫所说,尹少卿在权德舆突袭连昌宫的战斗中身受重伤逃亡。从伤情来看,他潜至昌谷时已接近垂危的状态。所以在与裴玄静狭路相逢之时,都不敢暴露真实面目。可见他当时虚弱得连裴玄静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了。
但他竟没有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却赶来昌谷杀人,为什么呢?
裴玄静搜遍尹少卿的全身,没有找到金缕瓶。
这只金缕瓶真宛如一个死亡诅咒,曾经得到过它的武元衡和尹少卿都死了。现在它又去了哪里?又找到新的诅咒对象了吗?似乎唯有裴玄静逃脱了它的诅咒,她幸免于难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裴玄静愣愣地盯着尹少卿的脸——用血染红的半张脸。这一定也是有缘故的,肯定不是为了掩盖身份。裴玄静想,当尹少卿被刺中要害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掩盖身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应该是尹少卿试图留下的最后信息。那么这个遗言,他是打算留给谁的?
绝不会是崔淼。尹少卿返回昌谷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所以便只有裴玄静了。
“真兰亭现”的诗再度浮现在裴玄静的脑海里,线索有没有可能就埋藏在那些典故里?半张脸……金缕瓶……
“……静娘。”崔淼的叫声从茅屋里传过来。
裴玄静答应一声:“来了!”她把尹少卿的尸体往院墙下靠了靠,用斗笠盖住他的脸,才匆匆转回前院,并用井水仔细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迹。
崔淼坐起来,看着裴玄静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把匕首捡回来。”裴玄静将匕首放到崔淼的手边。
他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防身。”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见李弥仍像先前那样紧闭双目,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便问:“自虚怎么还没醒?”
崔淼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这种毒香只要不再吸入,隔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神志的,何况他中毒的程度比我轻多了。像这样半醒不醒的状况,我还从没见过。暂时也不敢给他乱用药,先灌些清水再看情形吧。”说着用左手举起瓷碗,给李弥送了两口水下去。原来他的右手仍然被李弥牢牢地握着。
裴玄静心酸地说:“他还真把你当长吉了,一刻也不肯放开。”
崔淼没有吭声。
裴玄静说:“我去做饭吧,总不能饿着你们。”她在内心深处已经了然,那令自己无限陶醉的家常感觉,总共持续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将永远地逝去了。
崔淼叮嘱道:“记得先洒上水,把最上面的一层灰铲掉,然后再添新火,就不会有毒烟残留了。”
裴玄静并不起身。
“静娘?还有什么事吗?”她听出他话语中隐约的怯意,太罕见了。
裴玄静问:“崔郎对这种毒香很熟悉吗?此前也碰到过吗?”
“所谓毒香,无非是在香料中掺杂了致人迷幻乃至窒息昏厥的药物粉末。这类药粉大多产自西域诸国,我以前行医时了解过一些。”
“碰到过吗?”裴玄静不依不饶地追问。
崔淼把心一横,扭头道:“我不记得了。”
“我倒是记得遇到过一次相似的——就在我们初遇的那天夜晚。”
“你是指贾昌老丈的屋子里?”
“对,那间屋子里也有一股怪香,比今天这种香味要淡,我想可能是消散掉一部分的原因,也可能原先放的剂量就没这么大。”
“但是贾昌老丈死了。”
裴玄静说:“贾老丈毕竟是年近百岁的老人家了,再轻的剂量只怕也承担不起,所以才会在毒香引起的幻觉中猝亡了。”
崔淼冷冰冰地评价道:“有道理。”仿佛全然置身于事外。
裴玄静不放过他,接着又问:“崔郎中,那夜你也在场,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说过了,毒香的主要成分是来自西域的致幻药草,万变不离其宗,所以你硬要说是同一种,我也不能反驳你。”
“致幻?”裴玄静苦涩地说,“难怪那夜我把你当成了长吉……今天,自虚又把你当成了哥哥……”
“静娘!”崔淼厉声打断她。裴玄静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泄露的痛楚,下一刻又被掩饰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许这一切真的都是幻觉,是从春明门外的那夜开始就连绵至今的一场大梦。
崔淼回复了平和的语气,说:“我在伙房看见有新鲜的百合果,正适合解毒的,请静娘去煮点百合果水来,可以给自虚喝了试试。”
“好。”裴玄静去了伙房。
百合果水给李弥灌下去,也没见什么动静。谁都没有胃口,所以裴玄静新煮的粥几乎原封不动地剩在锅里。
似乎再没什么可说可做的,他们便各自沉默着。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早已热闹起来,这个家却寂然深锁在幽谷之中。
崔淼突然叫起来:“自虚!自虚!”
裴玄静从神思恍惚中猛醒过来,扑到榻前问:“自虚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发起高烧来了?”崔淼也很紧张,“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难道是毒物侵入五脏?那可就太糟了,会危及性命的啊!”
裴玄静惊呆了。
2
裴度在遇刺重伤的一个月后,重新走进了大明宫。
按照御医的说法,他还应该再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帝国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责任感都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在政治领域中,这两者又常常难分彼此。
大明宫就是最好的见证。百年沧桑,大明宫目睹了无数才智的挥洒、欲望的张扬,也见识了太多梦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毁灭,旧人刚刚离去,新人就急着登场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当裴度站在大明宫门前,倾听晨钟一如既往地奏出肃穆祥和的曲调时,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眼前的重重宫阙依旧金碧辉煌。从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够不朽,就像钟声中所蕴含的贤明、安定、宽宏和富足,那便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建立的伟大基业,传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业。
天子特意下诏,因为裴度刚刚痊愈,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对。
时隔月余,君臣再见都很激动。皇帝说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里赞叹着皇帝英睿更胜以往,目光却离不开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为了大唐中兴,他的的确确是在呕心沥血。
心惊之余是不忍,不忍之后是激昂。裴度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对皇帝说,这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讲开了。
他说:“宰相回来得正是时候,朕这几日真是否极泰来,数喜临门啊。”
皇帝说的这些喜事包括:挫败东都暴动的阴谋,贼人悉数落网;平卢派出的杀手服诛,武元衡宰相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当然,最最让皇帝开心的还是裴度宰相的回朝。
皇帝说:“阴霾散尽,朕决心继续削藩。不令天下诸藩彻底臣服,朕誓不退兵!裴爱卿,你会支持朕的,对吗?”
“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欣慰地点头,又叹息道:“朕与武爱卿曾订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待天下藩镇悉数归顺朝廷之时,朕便携手诸卿同上凌烟阁欢庆!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今日,朕欲与裴爱卿续订此约,爱卿意下如何?”
“臣荣幸之至。”
皇帝遂把话题引向具体策略,“淮西之战打得艰难,河阴仓内囤积的军饷粮草付之一炬,朕虽痛彻肺腑,但绝不因此退缩。而今复战……还需设法为前线筹集钱粮。”
“这……”裴度不由地皱起眉头,李纯登基十年,就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早已羸弱的大唐国力为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这次河阴仓的损失巨大,空虚的国库不可能再划拨出任何多余的钱粮。想要筹集的话,无非就是增加苛捐杂税,令早已困苦的民生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这也是朝中反战派最有力的理由。
裴度绝对支持天子削藩,但是继续增加百姓的负担却使他深感不安……
“请陛下允许臣好好想一想。”裴度说,“臣一定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出许诺,裴度确实豁出去了。但凡有一点私心的臣子,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这位爱相,自己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臣子吗?光明磊落、忠诚浩荡,无条件地将自身的荣辱和帝国的兴衰绑在一起,与大唐同进退共生死。作为一个君主,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对裴度微笑道:“爱卿不必为难,朕已经想好了,就用宫中私库的钱粮先充了淮西军饷吧。”
“陛下!”裴度惊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摆了摆手,“皇帝以天下为宅,以四海为家,故禁中称朕为宅家。既然是宅家,朕的钱粮也就是天下的钱粮,当用则用。宰相替朕妥为安排即可。”
“臣遵旨。”裴度居然省去了在这种场合必然登场的歌功颂德,他本能地觉得,那些话反而会成为亵渎。
皇帝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昨夜朕做此决定的时候,回想起贞元年间,德宗皇帝用尽手段敛财,充实私库,着实遭到天下臣民的诟病。但实际上,这些钱并没有多少用在皇家,储蓄至今终有善果。可惜……人们往往只记住腹诽和责难,却忘记了无奈与艰辛。朕念及此,不胜酸楚。”
裴度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以天下为家,自然最懂什么是值得的。而为臣子者,虽不才,也敢以死效命。”
君臣四目相对,他们都懂这一刻的毫无保留有多么难得。在今后必将到来的猜疑、非难甚至背叛面前,唯有此刻的记忆将成为彼此的救赎。
继武元衡之后,宪宗皇帝李纯终于找到了又一座君臣相得的高峰。
裴度在延英殿中一直待到日落,皇帝还未谈得尽兴,但君臣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皇帝才不得不放走了裴度。
亢奋过去,虚弱感便加倍袭来。延英殿前日影长斜,像一道金灿灿的伤口。皇帝呆呆地盯着看了很久。他悲哀地认识到,不论怎么努力,怎样付出,心中的空洞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大,哪怕用整整一个帝国也填补不了。
“……大家。”
“嗯,你来了。”这种时候皇帝不愿意见任何人——除了他,因为他是唯一不会给皇帝增加压力的人。
吐突承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刚刚从洛阳赶回,就直接进宫了。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番,戏谑道:“你也不先回府换身衣服,就急着来邀功?”
“奴是惦记大家啊。”吐突承璀辩白,“况且奴也没什么功可邀。”
李纯笑了笑:“此次洛阳剿匪大获全胜。你是朕的特使,当然居功至伟。”
“可是……人家权留守好像不这么看。”
“他敢!”
吐突承璀低头不语。
“你和权德舆的奏表朕都读过了,出入不大。”李纯说,“既然当时你人在洛阳,功劳就逃不了你的。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吐突承璀愤愤不平地说:“大家,这次权德舆的行动如有神助,奴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据他自己说是得到了贼人内部的线报。可问他线人的身份,又死活不肯透露分毫。”
“难得能有一个鼓舞人心的捷报,”李纯微合起双目,“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
“是。”吐突承璀懂得李纯的心情。洛阳的胜利是皇帝期盼了太长时间的,比久旱逢甘霖还要珍贵。所以即使胜利来自郭派的权德舆,皇帝也得欣然接受,并隆重嘉奖。郭贵妃一族的气焰由此更甚,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吐突承璀阴差阳错地参与其中,算是给皇帝挽回了一点面子。不管怎么说,天下人只知道洛阳剿匪之时,东都留守和皇帝特使均在当地指挥,至于内情究竟为何,又有谁真的感兴趣呢。
现在,吐突承璀该谈一谈自己的真实任务了——不能在奏报中提及的部分。
他迟疑着开口:“大家,奴总有点怀疑,裴……她是不是和权德舆暗中勾结?”
李纯连眼睛都没睁开,“裴什么,你说说清楚。”
“裴大娘子。”
“她?和权德舆?”李纯把眼睛睁开了,哂笑道:“你啊你,朕允许你这样胡思乱想了吗?不着边际!”
“那权留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她?还把她给偷偷放跑了?”
“应当是不想与裴度结怨吧,再说了,你本来就不该关押人家。”李纯嗔怪道,“我是让你去监控她的行动,又不是让你去逮人的!”
“奴明白。可是这位裴娘子像条蛇一样滑,看起来挺柔弱,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奴还真没对付过这号人物……况且有大家的吩咐,又不能对她来硬的。”
皇帝连连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朕是不能再用你了。”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脸通红。
皇帝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没头没脑地派吐突承璀去洛阳,要求他就近监控裴玄静在昌谷的行动,又不说明目的所在。所以吐突承璀和裴玄静在河阴仓大火中撞上后,干脆简单粗暴地把她押起来,想逼她自己露出蛛丝马迹来,当然也有借机公报私仇,为难裴度的意思。万万没想到,裴玄静居然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吐突承璀认定是权德舆捣鬼,又拿不出证据来,况且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干瞪眼。之后权德舆抓获藩镇刺客立下大功,吐突承璀就更不便追究了。皇帝的诏书紧跟而至,要他即刻返京汇报洛阳案情,吐突承璀只得再赶往长安。直到此刻站在延英殿上,吐突承璀还是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始终不得要领。
其实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测,皇帝对裴玄静的兴趣来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缕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奥秘的话,吐突承璀是断断不敢贸然发问的。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甚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下指示。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
3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
“致幻草药?”
“对。据我所知,在洛阳的胡人药铺中就有相应的药材。只要权留守派出金吾卫,拿着我开的方子去索买,谅也不成问题。”
“买来之后呢?”
崔淼慢吞吞地说:“为自虚再点一次毒香。”
“再点一次?!”
“他不是想进入幻觉吗?”
“我不明白。”
“别问了,都交给我吧,静娘。”崔淼说,“就信我这一次。”
裴玄静沉思片刻,又问:“崔郎打算用什么条件去和权留守交换?”
“还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就用‘真兰亭现’的谜题吧。”
“这怎么可以!”
“自虚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虞。”裴玄静坚决地说,“我想,现在除了‘真兰亭现’之谜,再没有更能吊权德舆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虚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崔淼蹙起眉头端详裴玄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权德舆果然召崔淼去前堂问话了。裴玄静留在屋中,一边照顾李弥一边等待。天气尚有些闷热,她将屋门敞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住,她总担心蜡烛会突然熄灭,它却流着泪坚持了下来。直到更漏连响两下,裴玄静才听见——“静娘,我回来了。”
崔淼告诉裴玄静,他和权留守都谈妥了。权德舆已经派出金吾卫去胡人药商处按方抓药,估计不要半个时辰即能返回。
听完他兴致勃勃的一番叙述,裴玄静问:“他对‘真兰亭现’的兴趣大吗?”
“看不出来,他说帮我们出于善意。今后要不要把谜底告诉他,任凭我们定夺。”
“老狐狸。”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就把所需的药材送来了。崔淼还要了杵臼、锤和瓷钵等工具。东西一齐,他便挽起袖子开工,麻利地把药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状。裴玄静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着。崔淼在工作时的熟练和自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强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终于都准备好了。崔淼说:“静娘,现在请你出去等吧。”见裴玄静迟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会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静盯着他,“你呢?你怎么办?”
崔淼从仆人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挑出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举起来给她看,“这种鸡舌香丸虽普通,含在嘴里也能顶上一小阵子,以保神志清醒。当然,时间久了肯定不行,我会速战速决的。”
裴玄静说:“也给我一颗。”
“不,你就在屋外等着。一炷香燃尽时,如果我还没有动静,你就开门通风,再把我们弄出去。”崔淼说,“静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过量必死无疑,我和自虚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裴玄静站在院子里,全身冰凉地盯着窗上晃动的影子。
点在廊上的香还剩下近一半,裴玄静突然听到屋中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崔淼的嘶声大喊:“静娘,快来啊!”
裴玄静用力打开房门。
浓郁的怪香直冲上脑门,她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鸡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经捏得发软的药丸含入口中,同时将房门开到最大。
屋里像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屏风歪倒,架几移位,悬在榻上的帐幔扯下来大半幅,只有竖立在屋角的黄铜烛台纹丝未动,香烛刚刚熄灭,青烟正在迅速散开。烛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墙而坐,李弥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裴玄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崔郎,自虚他……”
崔淼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没事……自虚醒了,让他痛快哭一场也好。”裴玄静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
李弥的哭声更响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哥哥,你不要走……”
“他不是醒了吗?怎么还这样?!”
崔淼拍了拍李弥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自虚,你不是都明白了吗?长吉哥哥死了,你看到的其实是我,是幻觉……所以你不可能替他的……懂了吗?”
李弥“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崔淼这才向裴玄静解释:“我们原以为他使自己发烧昏迷,是为了在幻觉中重新见到死去的哥哥,其实我们都猜错了。咳!原来这傻孩子是想自己死,把剩下的阳寿转给长吉,让哥哥活下去。”
裴玄静又惊又痛地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傻念头?”
“大概是在长吉病重的时候,曾有人随口这么一说,却被自虚记住了。他便一心信以为真。长吉之死,我想他刚开始也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你为长吉收殓,停灵到寺庙中之后,他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但为时已晚。直到那次中毒后产生了幻觉,他把我当成了长吉,以为长吉又活过来了。结果……”说到这里,崔淼的眼圈发红,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结果他便要使自己生病,最好立即病死,把剩下的寿命转给哥哥,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吉就能活过来。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也是他自己想当然地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寿命转给我。”
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但是裴玄静不能用“愚蠢”二字来评价李弥。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评价他。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出手轻抚李弥瘦削的脊背,劝慰他:“自虚,别哭了。你这样子,哥哥在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她的安慰很有效,李弥的抽泣声慢慢低落下去。
裴玄静轻声问崔淼:“你是如何让他明白过来的呢?”
“很简单——再现幻觉。我在他的幻觉里是长吉的替身,便由我再在他的幻觉中亲口告诉他真相,让他幡然醒转,打消傻念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说的?”
崔淼没有直接回答裴玄静,而是握住李弥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自虚啊,你的长吉哥哥已经死啦,现在就算你要把命给我,延长的也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三水哥哥的寿。我虽然很感谢你,可真的不想活得太长,所以还是算了吧。”
裴玄静含泪笑出来,“三水哥哥,你这算字还是号?”
“尊称。而且是自虚专用,好不好?”
李弥亦破涕为笑。
崔淼正色对裴玄静说:“我告诉你啊,除了自虚谁也不准那么叫,尤其是你!”
出屋时毒香早已散尽。裴玄静默默地向月祈祷,但愿永远不要有再点燃此香的那一天。
檐下的竹马和着更漏声,响了整个夜晚。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草木香虽然幽淡,却能醒人肺腑。裴玄静起身步出东阁。青苔沾满露水,走下台阶时,湿意便轻轻拂上裙裾,她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闲情。
“静娘。”
果如她所料,崔淼也早早地站在了庭院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因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褐色的圆领长袍披在肩上,若再除簪散发,便是一派天然的落拓风姿,浑如魏晋名士再来。
裴玄静不禁冲着他莞尔一笑,此人倒不辱没了“真兰亭现”这个谜——或许真乃天意吧。
崔淼还了她一笑,问:“你笑什么?”
裴玄静反问:“自虚怎样?”昨夜崔淼和李弥同榻而眠,睡在西厢。
“他很好,还在熟睡。”
裴玄静欣慰地点头,方道:“昨夜我决定了一件事。崔郎,我想我们一起去会稽,把‘真兰亭现’的谜题彻底解开吧。”
“当真?”崔淼不敢相信地问,“能告诉我你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吗?”
裴玄静答非所问:“尹少卿的尸首运来洛阳了?”
“金吾卫一起带回来的,静娘不是都看见了。”
“崔郎有所不知,我在他的尸体上做了手脚。”裴玄静淡淡地说,“他死前用血抹红了半张脸,我……都替他擦干净了。”
崔淼等着裴玄静说下去。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智慧和自信。在裴度遇刺后独自应对时,在地下水渠中找寻出路时,在奔赴昌谷的途中一再遇阻时,在灵觉寺里破解离合诗时……他都曾见到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眼神——“女神探”的眼神。
裴玄静开始说了,却是从武元衡的离合诗讲起的。
“崔郎应该记得‘真兰亭现’中的典故,我们还有几则没来得及讨论,其中一联‘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从字面上分析并不难,这一联讲的正是梁元帝萧绎的往事。崔郎,你在昌谷时也曾对我提起过这个人,记得吗?”
“记得。就是他一把火焚毁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还有梁朝积蓄的所有‘二王’真迹一万五千纸,称得上千古罪人了。”
“对,那么这位千古罪人梁元帝萧绎自号‘金缕子’,崔郎也知道吗?”
“……似乎听说过。”
裴玄静道:“梁元帝萧绎史称‘才子皇帝’,自小博览群书,学问非常高。他还曾亲自动手搜集材料,历时数十年撰写了一部子书——《金缕子》。江陵城破时,萧绎亲手烧毁了包括《金缕子》在内的全部藏书,自己也被俘杀害。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找不到《金缕子》这本书了。”裴玄静做出结论,“我以为这句‘仃伶金楼子’,说的就是萧绎独立完成一部子书的故事。”
“那么‘江陵只一人’呢?”
“萧绎在写《金缕子》的时期,也正是他翦除兄弟子侄的时期。他以文人彬彬之外表,做出极端残忍之举动,将对他登极皇位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一一诛杀。古往今来为了皇位争夺而骨肉相残者或许并不鲜见,但像萧绎这般身份与手段之不般配,言语与做法之不一致者,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人。父子兄弟的亲情到了萧绎这边,可谓绝矣。而他自己最后也只落得孤家寡人而死的下场,所以称为‘江陵只一人’。”
“有道理。”崔淼表示认同,“但是……”
“崔郎先听我说完。史载这位梁元帝萧绎还是个独眼,他幼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便瞎了一只眼睛。也正由于他有残疾,内心十分自卑,所以才更要发奋苦读,著书以‘成一家之言’始终是他的抱负,因此才会有《金缕子》一书诞生。可叹的是,萧绎尽管一度当了皇帝,也确实写成了《金缕子》,却始终无法得到结发妻子徐昭佩的真心爱慕。那徐昭佩貌美出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然而这对夫妻的关系并不和睦。萧绎即位后,后位一直空着,也不肯立徐昭佩为皇后。徐昭佩便酗酒泄愤,大醉后还常常吐在萧绎的衣服上。她甚至特意给自己画‘半面妆’,借以取笑萧绎的独眼。天下后妃之中能像徐昭佩这么疏狂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裴玄静终于说完了,而崔淼一字一句地问:“半——面——妆?”
裴玄静微微一笑,“崔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尹少卿临死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所指的应该就是‘半面妆’,也就是说,他在最后时刻想留下的讯息,是有关于梁元帝萧绎的。那么,尹少卿和梁元帝萧绎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淼叫起来:“我知道了,金缕瓶!”
裴玄静似水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悠悠荡过,轻声道:“崔郎还真是……一点即通。”
不知为何崔淼竟叹息了一声,道:“后面就由我来说吧,静娘你看对不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为了取得《兰亭序》真迹,曾派了一个叫萧翼的人去骗取老和尚辩才的信任,从辩才手中诈得了《兰亭序》。事成之后,萧翼获得的赏赐中就有一件金缕瓶。而成德牙将尹少卿自称曾向武相公行贿,贿物也是一件金缕瓶。后来武相公的金缕瓶机缘巧合落入娘子手中后,那尹少卿便一路追踪而至昌谷,又从娘子手中夺回了金缕瓶。现在看来,这个金缕瓶肯定就是当初太宗皇帝赏赐给萧翼的。那么萧翼收到的赏赐怎会落入尹少卿之手?——‘半面妆’给出了答案!尹少卿当是萧翼的后人,从其祖上继承了金缕瓶。而那个骗取《兰亭序》的萧翼,本来就是梁元帝萧绎的重孙!”
“是的,当年太宗皇帝赐给萧翼金缕瓶,难道不也是为了指代其曾祖的别号‘金缕子’吗?”裴玄静说,“还可能含着讥讽的意思,让萧翼记得其祖焚烧‘二王’真迹的劣行。”
“没错!”崔淼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这就全联系上了。金缕子——萧翼——兰亭序——半面妆——尹少卿——金缕瓶。所以尹少卿濒死之时想留下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金缕瓶根本就不是王承宗的东西,那本来就是尹少卿祖传之物!难怪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夺回!”
裴玄静说:“我想,很可能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死之时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用这个方式留下讯息。”
两人又都沉默了,仿佛在品味这一连串真相中的况味。良久,崔淼用怅惘的语调问:“那位徐昭佩最后怎样了?也在梁元帝国破时被杀了吗?”
“不,她没有活到那一天。因为徐昭佩私通他人,忍耐已久的萧绎终于受不了了,借着爱姬王氏生子后去世,给徐昭佩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投井自尽,又将她的尸体送回家,曰‘休妻’。”裴玄静冷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尸体都能休的。从对待发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位梁元帝萧绎实非君子。他既没有爱的能力,更没有放弃的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淼的这句话反令裴玄静一愣,萧绎有什么可怜的?
“嫂子。三水哥哥。”李弥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一起应道:“自虚,你好些了吗?”
他回答:“嫂子,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裴玄静和崔淼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裴玄静话音刚落,就有青衣侍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娘子,早饭已经在预备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玄静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应道:“多谢。”她转身看了看崔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同一个意思——权德舆盯得够紧的。
看来东都留守表面上对“真兰亭现”的谜不以为然,实际伸长了脖子瞄着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一路行来倍加艰辛,接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急流险滩。确实有必要找一个同盟军、支持者。眼下尽量吊起权德舆的胃口,让他提供协助是正确的。
崔淼和李弥聊得热火朝天,经过毒香事件,现在李弥对他比对裴玄静还要亲热。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裴玄静笑道,“自虚,早饭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
崔淼说:“我正在问自虚,他是从哪里听说‘转阳寿’的。”
“哥哥病重,郎中们都说没救了。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道长,说是……韩什么夫子请来的?”
“肯定是韩愈。”崔淼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弥说,“反正那个道长讲,人快死的时候,如果有别人愿意把阳寿转给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哥哥听了后,骂道士在胡说八道,把他赶跑了。”
裴玄静的心一阵刺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静娘,你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道:“天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这个。”裴玄静看着崔淼问,“‘真兰亭现’诗的最后一联,你还记得吗?”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裴玄静嫣然一笑,“还请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说新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导在座,在另一个屋子,又见到王诩和王澄。出来后,他对人说:‘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所以这联易解,就是赞美琅琊王氏的。静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吗?此典中的王衍、王导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么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从的就是天师道。”
“静娘是指……”
“所谓转移阳寿的说法,最有名的故事发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和王徽之之间。”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惊诧,“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转寿成功,但确是一个兄弟情深的悲伤传说。”裴玄静娓娓道来,“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无论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献之都要胜过哥哥徽之一筹。但是,徽之、献之兄弟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岁的徽之和四十三岁的献之兄弟相继病危。因天师道有转阳寿之说,徽之便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榻之上挣扎着恳求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弟弟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弟弟献之续命吧。’不料术士回答,‘要替他人续命,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谈何续命呢?’徽之听罢,仰头长叹晕死过去。几天后,弟弟献之先去了。徽之不顾家人反对,强撑病体去为弟弟献之奔丧。他对着献之的遗体,抱着弟弟心爱的琴却并不弹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此后不到一个月,徽之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所以,这个转阳寿的故事说的其实是徽之与献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长吉和自虚的手足之情一样,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李弥垂下了头,裴玄静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轻唤一声:“自虚。”
“嫂子。”
崔淼突然说:“静娘,我们一鼓作气把诗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剩下两联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前一句说的是诸葛亮和诸葛瑾兄弟,分别投靠刘备和孙权两家。尽管各为其主,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不变,至死也没有因公废私、兄弟相争。后一句则说的是孙权继承江东后,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杀掉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权术被曹操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总之,诸葛亮位极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义。而孙权称王,则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则引用了东晋时期豫章王司马炽遭刘聪讥讽的典故,指出晋朝皇室骨肉相残何其多,虽然司马炽明哲保身,不参与兄弟相残。但当自己登上皇位时,仍然被拖累到亡国身死。
——都清楚了。
这首离合诗中引用了诸多史料和典故,无非指出两个道理:其一,自古皇家无亲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例数不胜数;其二,世间仍存在真正的慈爱、孝悌,为了亲人手足不惜牺牲自我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那么,武元衡究竟想说明什么?
裴玄静说:“离合诗的最高境界在于谜面和谜题的契合。昨夜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当《兰亭序》真迹现世之时,便能同时证明皇权争夺的残忍与手足亲情。”
“我不明白,如何证明?”崔淼思忖道,“况且这两者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同时证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找出真相来。”裴玄静说,“不仅仅是为了武相公的谜题,也是为了千古一帖《兰亭序》,更是为了见证亲情与人伦永存世间。”她将最温柔的目光转向李弥,“就像长吉与自虚,证实了徽之与献之的传说,那才是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值得为之付出一切。”
4
秦望山下会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经旺盛了数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时节,隔着古刹如墙的烟火向南眺望,雨雾笼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显云蒸霞蔚、气韵飘渺。寺里的墨池水涨高到了池沿,淅淅沥沥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涟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与长满池周的青苔融为一体。
古刹宝殿的每一面粉墙都是湿的,草席在地上铺一会儿,潮气就渗上来。即使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个季节也挺难熬的,更别说来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对来说,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静一些。
无嗔方丈在清晨的细雨中漫步,尽情享受着古刹中的宁静和惬意。当他看见围在墨池前的三人时,便从他们略显狼狈的模样中看出,肯定是来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来得真早啊,可见心诚。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这厢有礼了。”
这二男一女连忙向方丈还礼致意。他们的清秀模样和脱俗气质立即引起了无嗔的好感。
寒暄几句后,方丈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人果然是刚从洛阳来的,那个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江南梅雨的闷热潮湿,但兴致显然未受影响。
无嗔笑道:“几位施主若是来观光的,现在这个时节实为最佳,否则是见不到此墨池满溢之景的。”
“原来这叫墨池?是因为池水发黑才得此名吗?”
“不不不,这池其实叫作‘洗砚池’,但只在梅雨时节池水漫溢时才会呈现墨色,故而又称为墨池,传说是王献之洗砚而成的。”
“王献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静,追问道,“王献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过吗?”
“施主不知道吗?此处本来就是王家旧宅啊。王献之曾长期隐居于此地练字,所以方有‘洗砚池’嘛。某夜,王献之忽然见到屋顶出现五彩祥云,于是上表给晋安帝,愿将此宅献出,晋安帝遂下诏建寺的。”
裴玄静忍不住插嘴道:“晋安帝下诏建的不是云门寺吗?”
无嗔方丈大笑起来,“女施主只知其一。没错,王献之旧宅建成的是云门寺,而云门寺就是永欣寺的旧称啊。”
崔淼和裴玄静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5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7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来却相当憔悴,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复往常的潇洒落拓。
他是来向权尚书汇报这段时间的调查成果。
根据他和裴玄静在会稽发现的线索,来到长安后,崔淼便围绕着前朝书法家王伾展开调查。先皇喜好围棋和书法,居东宫二十余年,围棋国手王叔文和书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边,深得宠信。先皇登基之后,由于重病瘫痪无法理政,便将政务全权委托给了最信任的东宫旧人。其中,王叔文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在翰林院中负责起草各项诏书。而王伾则负责将诏书送入内廷,交给顺宗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顺宗皇帝的意见告诉王伾,再由王伾传递给外朝的王叔文他们。正是这个复杂而脆弱的上传下达的程序,后来遭到群臣的极大反弹。众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几乎等同于挟持了顺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谕旨都经由他们的口来发布,其他臣子压根无法与皇帝召对,又怎么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嚣一时的永贞革新派在李纯登基后就彻底垮台了。相对而言,王伾并不像王叔文那样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传令官而已。所以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被赐死,而是因病死于贬所了。
然而吊诡的是,王伾却是永贞派中第一个死掉的。
崔淼说:“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发现了他的书法渊源。很有意思……他是则天皇后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的后代。而王,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
“王?就是那个献上《万岁通天帖》的王吗?”
“权尚书记得没错。”
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帖》,说来也算一段趣史。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后,也曾有样学样,像太宗皇帝那样下旨寻访王羲之的真迹。可是经过梁元帝焚书和太宗集帖,天下几乎再无王羲之的真迹可寻。最后还是王献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迹,令武则天大喜过望。她下令将这些真迹刻拓成帖,便是流传后世的《万岁通天帖》。之后武则天又将真迹装于名贵的宝匣中还给王,使其后代可以将祖宗之遗继续传承下去。
崔淼说:“王伾以书法待诏,流传在外的作品却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隶书,所以想当然以为王伾所习为隶书。其实从我找到的线索来看,王伾写得一手祖传的王家行书。”
权德舆听得很专注。
崔淼往下说:“王除了献《万岁通天帖》之外,还做过一件大事,与贞观名臣魏徵有关——他买下了魏徵在劝善坊中的旧宅。当年太宗皇帝见魏徵的宅邸太朴素简陋,特命将修建皇宫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这座宅邸的意义非凡,乃太宗皇帝与魏徵君臣相得的证明。然而,恰恰是这座旧宅揭露了君臣二人关系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时,太宗皇帝亲自撰写碑文,立于其墓前。可说魏徵享受到了为臣子的最高荣誉。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有人向太宗密报,说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时都留有副本,还将这些谏辞拿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说明魏徵在内心里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认定他会篡改历史。太宗皇帝闻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亲书的墓碑。
权德舆含讥带讽地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继续道:“直到数年后王买下魏徵的旧宅,在其中的密室里果真发现了这些奏章的副本,并将它们编纂成书以传后世。所以……”
“够了!”权德舆打断崔淼,“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干什么?”
“怎么不相干?!”崔淼正色道,“虽然王将魏徵的奏章印成书并公之于众,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匿下若干篇目?其中会不会就有与《兰亭序》真迹有关的内容?王是王羲之的后人,如果他见到了与其先祖有关的秘密,他会怎么做?还有,王伾不像王叔文,没什么政治才能,因何能得到先皇特别的宠信?又为什么在先皇内禅后第一个暴卒?据我所知,在‘二王八司马’中,王伾是唯一一个在先皇驾崩前就死去的人!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难道就一点关联都没有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权德舆斩钉截铁地说,“所谓‘真兰亭现’的谜别再查下去了!再查也是浪费时间,还会误入歧途。”
崔淼咬牙,“怎么是歧途……”但他强自按下怒火,隐忍地说,“权尚书,我敢保证这个调查方向没有错。只是……我需要和裴大娘子见个面,此谜即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进不去裴府,所以还需求权尚书帮忙。”
“不可能,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权尚书!吐突承璀三番五次企图阻拦,说明此谜事关重大啊。权尚书难道愿意拱手相让吗……”
“住口!”权德舆目露凶光,一改平时中庸通达的大儒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挑拨朝廷重臣之间的关系,还对先皇甚至太宗皇帝的德行妄加揣测,是不想活了嘛!今日我留你一条狗命,你即刻滚出我的府邸,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滚!”
崔淼脸色煞白,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小人!懦夫!”抛下这两个词,他转身阔步而出。
权德舆正冲着他的背影运气,却觉屏风后香气拂动,一个人影转了出来。
权德舆及时收敛起怒容,向来人拱手道,“贵妃,您都看见了。”
郭念云穿着宫中女官的服饰,头上的帷帽也未除下。只将面纱撩开一片,可见她除了权德舆之外,不想对任何人露出真容。
对郭念云来说,即使有胆量私自出宫会见权臣,也必须将掩人耳目做到极致。毕竟,她要对付的人精明冷酷,还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郭念云从不敢自比则天皇后,她的丈夫更不是唐高宗。
所以她的企图心才更加迫切而又忐忑。
“权尚书,你为什么要赶他走呢?”郭念云焦急地问,“他所说的秘密分明是极有价值的呀!原来这些日子,吐突承璀东奔西跑就是在忙这个!”
“微臣自是明白这一点。可是……”
“可是什么?”
权德舆犹豫地说:“您不觉得应该尽量避开吗?毕竟,吐突承璀的背后是……”
“那又怎么样?”郭念云反唇相讥道,“你没听见他刚才提到了魏徵吗?世人皆以为魏徵死后太宗恩断,是因为所谓的奏章副本。但其实他们李家人心里都明白,太宗和魏徵在李承乾太子废立之事上已经彻底反目,只因当时魏徵病重,太宗皇帝为了维持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君臣典范,才一直隐忍到其死后,借着奏章案一并发作的。权尚书不会不知道,魏徵最早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门客,玄武门之变后无奈跟随了太宗皇帝。后来太宗皇帝又命他辅佐太子李承乾,魏徵就曾表示过,不希望自己辅佐的两任太子都遭到噩运。结果偏偏一语成谶。所以,魏徵在他留下的奏章中很可能提及太子废立,以及对江山社稷的影响。这些内容会不会真的被王隐匿下来了?方才那个崔淼说得很有道理,吐突承璀为什么也盯得这么紧,说不定真的和立储有关!”
权德舆摇头道:“贵妃所说的都是朝廷机密,他崔淼区区一个百姓绝不可能知道!无非都是些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怎能取信……”
“不!就算是胡说八道,我也要去弄清楚。太子之事再也耽搁不得了。这回宥儿若是再落了空,我母子前途危殆矣。”郭念云直视权德舆道,“尚书大人害怕引火烧身,自可躲得远远的。我反正是没有退路的!”
“唉……”权德舆无奈地长叹。
郭念云走了。权德舆在书房中坐立不安,越想越害怕。他仍然认为,最终皇帝会将李宥立为太子,所以不能得罪郭家,但眼下的局势又确实太微妙,存在满盘皆输的可能性。
只有拿最薄弱的环节开刀了。权德舆唤来心腹手下,吩咐他立刻去杀一个人——崔淼。
对崔淼这种不自量力非要掌握核心机密,甚至想借机兴风作浪的小人物来说,死亡是唯一的归宿。
这天裴玄静正陪着李弥练字,阿灵拿给她一封信。说是韩愈府中刚差人送来的。
裴玄静展开一看,不禁惊喜地笑起来——这个韩湘子,倒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果真把在南诏国看到的《兰亭序》录了下来。韩湘在信中说,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完全正确,但应该差不太多。
内容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
确实如韩湘所说,从“信可乐也”这四字之后的内容,都与众所熟知的《兰亭序》不同。记叙的仍是兰亭集会的过程,而非普遍版本《兰亭序》中对人生的感喟。
光凭内容,无法判断孰真孰假。
“嫂子,”李弥在叫她,“这几个字没有。”
裴玄静不明白他的意思,再看李弥在纸上临摹的《兰亭序》,空了好几个字,就像他默写李贺的诗一样,总有那么些许残缺。
“为什么空着几个字不写?”
“这几个字找不到,没有……”李弥嘟着嘴说。
裴玄静更糊涂了,“你不是在临摹《神龙兰亭序》吗?按样写就行了啊,怎么会没有?”
李弥把《神龙兰亭序》扯到裴玄静面前,又指给她《集王圣教序》看,说:“这里面的字,和那里面的字好多是一样的,所以我就把一样的字照着写下来。”
裴玄静笑道:“我的傻自虚,《集王圣教序》本来就是用王羲之的字集成的。所以呢,里面不少字取自《兰亭序》,当然是一样的咯。”
“可就是有几个字找不到呀。”李弥说,“比如这个‘致’、‘览’,还有‘亦感’、‘殊事’、‘视听之娱’……咦?嫂子,你怎么啦?”
好像遭到当头一棒,裴玄静从未经历过如此幡然醒悟的刹那,以至于在激动的眩晕之余,只剩下痛感了。
她终于看见了真相。
今天裴度回来得比平常都早,裴玄静立即过去请安。
她看出裴度的神色不对,“叔父,出什么事了吗?”
反常地提前下朝,裴度的心事重重多半和朝堂有关,按理裴玄静不该问,裴度更不该答。但是今天这叔侄二人约好了似的,双双破例了。
裴度叹道:“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
“是对圣上吗?”
裴玄静问得太直接,使裴度会心一笑,“是啊。”弦外之音似乎是:还说你冲动,我这个当叔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是由刘禹锡和柳宗元再度被贬引起的。
本来将二人召回时,皇帝确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想法。偏偏刘禹锡性格旷达,天生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阔别长安十年,一回来他就跑去玄都观赏桃花,信笔写下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连傻子都能看出诗中的辛辣讽刺,更别说那些被调侃的对象了。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虽仕途飘零,却文名鼎盛。他们笔下的每首诗、每篇文都会自动地流传开来。
政敌们感到了深深的冒犯,于是将诗呈给皇帝陛下,谓之“诗语讥忿”,并且暗示皇帝,玄都观中的种桃人恰好也姓“李”。
宪宗皇帝很快下诏,将刘禹锡再贬播州,柳宗元贬至柳州。
播州位于大唐西南最边境,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刘禹锡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如果随行的话,到了那种地方必死无疑。危急时刻,刘禹锡的好友柳宗元挺身而出,连夜上表请求和刘禹锡对换,自己愿去死地播州,让刘禹锡去条件相对好些的柳州。
今天在延英殿中,裴度就向宪宗皇帝提出此事。他知道陛下对刘、柳二人憎恨极深,便试图从尽孝的角度来劝说皇帝。
可是皇帝反驳道:“你劝朕顾及刘禹锡八十岁的老母亲,但他自己写诗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的母亲,和柳宗元这干朋友们?朕不会帮这种人成全他的孝道!”
见皇帝心意已决,裴度一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次陛下饶恕了刘禹锡,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是不忍令其母子永隔。陛下此举,绝不仅仅成全刘禹锡的孝道,也是成全了陛下自己的孝道啊!”
此言即出,宪宗皇帝便不肯再和裴度说一个字。
裴度对裴玄静叹道:“我太想帮梦得和子厚,却伤到了圣上的心,是我的错啊。”
“怎么会伤到圣上的心?”
“玄静,你读过《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吧?”
“读过。”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郑伯克段于鄢”不正是“真兰亭现”诗谜中的第一个典故吗?
“郑庄公怨恨母亲偏心,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很少人知道,当今圣上也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王皇太后了。”
裴玄静惊讶地问:“为什么?”她听说王皇太后长居兴庆宫,从大明宫到兴庆宫仅隔着两个里坊的距离,就算每天看望都是可以办到的。
裴度的语调变得异常凝重,“因为十年前,王皇太后在先皇的柩前对圣上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所以,即使圣上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至死不能相见。”
“王皇太后怎会发下这样的毒誓?”
一个女人誓言终生不见自己的儿子,裴玄静完全想象不出其中蕴藏着怎样强烈的爱憎。
裴度摇了摇头,却道:“总之,对当今圣上提及‘孝’这个字,必须慎之又慎。我只担心,今天怕是给梦得和子厚帮倒忙了。”他忽然想起来,“玄静,你找我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叔父。”
“真的没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静。
“真的没有。”她确实没有要对叔父说的话了。
裴玄静决定了,这些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8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恶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系。”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皇帝一哂,“有那么严重吗?况且,朕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于是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许的那些。”
“那就说一说吧。”
“是。”
她从武元衡所赠的半部《兰亭序》开始,将金缕瓶、离合诗、永欣寺和辩才塔一一道来。皇帝听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打断她。
裴玄静说:“在武相公留给我的谜中,最关键是要解开‘真兰亭现’的含义。世人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太宗皇帝带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从两个角度来推测:或者真迹并未陪葬;或者真迹被人盗出。直到前些日子,韩湘向我提到南诏国收藏的另一版本《兰亭序》时,我才想到还存在一种可能性。”
“什么?”
“我们所认为的《兰亭序》,也就是以各种摹本流传于世的《兰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视着裴玄静,“你是说南诏国的《兰亭序》才是真的?”
“判断要基于事实。许玄作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将《兰亭序》真迹直接带往南诏国,但这也只是可能性。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彼真此假。不过,从韩湘录下的南诏国所藏《兰亭序》来看,至少能够推断出《兰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乐也’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顿了顿,裴玄静补充说,“武相公临给我的半部《兰亭序》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那么后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后半部分确实令人困扰。直到我想起……在贾昌老丈墙上曾见到《兰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哦?”
“贾昌墙上的文字,从笔体和内容来看,很像是智永和尚为纪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兰亭序》。假如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广为流传的《兰亭序》就应该是真的。因为:第一,在南诏国的《兰亭序》中找不到这句话;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辩才所藏的《兰亭序》是从智永继承而来,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兰亭序》里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锐地说:“听起来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静说,“我偶然发现,怀仁和尚的《集王圣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兰亭序》。那么反过来的话,从《集王圣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兰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圣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兰亭序》。”
她停下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测。”
“很好。那么娘子是否继续替朕推测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兰亭序》时,它究竟是一分为二的呢?还是已经拼起来了?还有,那个不管是谁的人,伪造《兰亭序》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问的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因为缺少事实,对吗?”皇帝无端地冷笑了一下,“那么朕就给娘子提供一个事实吧:贾昌墙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静大惊,“先皇?!”
“没错。还有一个事实——十年前当先皇禅位于朕时,曾经要求朕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会把贾昌墙上的秘密告诉朕。但是,由于朕并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这个秘密。”
“陛下怎么没有兑现承诺?”
“有几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来,“果然不该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干什么?想犯欺君之罪吗!”
“陛下!”裴玄静慌忙跪倒,“玄静刚刚听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这位书法老师的,并非故意挑衅……求陛下明鉴!”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气,放缓语气道:“恕你无罪。现在,你可以说一下新的推断了,基于……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两个事实。”
裴玄静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据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则天女皇时的书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所以王伾极有可能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并将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后,摘出其中没有录入《兰亭序》的部分,写于贾昌的墙上。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使文气贯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永贞内禅的过程中,先皇将这个秘密与陛下交换,意图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还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静只能推测到这里了。真正的谜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么办?先皇已升遐十年,难道你要朕招魂吗?”
裴玄静低下头,皇帝语调中的仇恨令她心惊。她想起离合诗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残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来。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时,带给人的强烈冲击。她又想了想,下定决心说:“武相公给玄静的离合诗中所用之典,要么是手足情深,要么是皇权争斗……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手足情深应和了智永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么皇权争斗这部分又是指什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说:“玄静斗胆推测,伪造《兰亭序》的非为别人,正是太宗皇帝自己!”
清思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才一字一顿地问:“理由呢?”
“……因为,否则这个秘密就不值得先皇亲笔题写在一处外人不得窥伺的地方,更不值得他与陛下做禅让时的交换条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裴玄静抬起头,看着皇帝没有表情的脸。他说:“你是在诋毁朕的先祖,大唐的开国明君!朕现在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极度的恐惧令裴玄静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她随即聚拢意识,倔强地回答:“如果没有陛下刚才提供的两个事实,玄静怎么能得出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结论?要说诋毁,那也是陛下帮着玄静一起诋毁的!”
皇帝讶异地瞪大眼睛,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凝结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武元衡的眼光不错,替朕挑选了一个绝佳的解谜之人。”
“替您?”
“事已至此,朕便将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吧。”皇帝笑得越发怪异,“其实‘真兰亭现’的离合诗并非武相公所写,他是从朕这里得来的。”
原来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皇帝突然从御案上发现了这首诗,夹在一堆奏表中。诗的内容晦涩难测,起初皇帝未太在意,但自己的案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令皇帝感到非常不安。当时吐突承璀尚未回京,皇帝便命内侍省暗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皇帝将诗交给了武元衡,希望他能有所突破。
武元衡接下了这个任务,与皇帝约法三章,在破案期间皇帝不得干预不可催促。皇帝允诺。时间一天天过去,淮西战事吃紧,就在皇帝几乎要把此事彻底抛到脑后时,王承宗诉武元衡受贿的奏章递到皇帝手中。其中提到的金缕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记得那首诗中提到过金缕子,隐约感到其中存在关联。皇帝没有询问武元衡,一则答应过不多加干涉;二则也不愿流露出对武元衡的怀疑。皇帝将最大的信任给予了武元衡,等待他有朝一日送来谜底。
然而,他等来的是武元衡的死讯。
裴玄静说:“陛下虽然没有明着催促武相公,还是给了他暗示的吧。”
皇帝默认了。不就是在司天台监李素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天象的第二天,皇帝让武元衡把亲自临摹的王羲之《丧乱帖》送到裴府吗?
武元衡看懂了皇帝的暗示,也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于是他在那次拜访裴府时,当机立断挑选了裴玄静继续解谜。出于慎重,武元衡还给裴玄静设置了一系列考验,让她在接近谜题本身之前就需要排除万难。他肯定认为,如果裴玄静连谜题都识别不出,也就根本不配去解谜了。
皇帝说:“刺杀案发太突然,武爱卿没来得及把他的安排告知朕。但当朕得知他将金缕瓶遗赠给你时,联想你的身份背景,便知再无其他人选比你更合适托付此谜了。朕还特意安排了吐突承璀暗中助你。”
“不是阻挠吗?”
皇帝微笑,“娘子回想一下整个过程,便知吐突承璀的恶形恶状都只是表面上的。吐突承璀为人骄横小气,娘子就别太计较他的态度了。其实吐突承璀对内情一无所知,他只是绝对听从朕的吩咐。”
“陛下的吩咐是不是——除掉所有知道或者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娘子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冷冰冰地反问道,“那娘子为什么来见朕,难道你不怕死吗?”
这张脸上的标致和残忍又一次达到惊人的和谐,裴玄静垂下双眸,不愿再看。
她承认:“我怕。我也想过放弃。当我越是接近谜底的时候,恐惧感就越是鲜明,几乎令我难以承受。”
“但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9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轮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对了,圣上怎么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凑到李忠言的耳边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上回带给你的先皇笔墨吗?”
“当然,先皇又怎么了?”
吐突承璀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还真够长的。
竟要远溯到太宗皇帝的贞观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坚持下,魏徵同意辅佐太子李承乾。对魏徵来说,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竭力辅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从哥哥的手中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为树立一代明君的典范,又把李建成曾经的辅臣魏徵纳于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师之职时,将要垂范千古的贞观之治已进入第十六个年头。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为良臣,血腥肮脏的往事早已如烟,偶尔在魏徵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后怕与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吧。
然而宿命的循环似乎躲不过去。当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却声望日隆时,魏徵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将重蹈当年李建成的覆辙。他预感到,假如这次太宗皇帝处理不好立储的问题,皇权争夺将成为李唐王朝永远绕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宫廷政变的血腥残杀来解决问题。这太可怕了。
于公于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问题是他已病重,时日不多,办法更少。
恰在此时,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伤人,以昔怀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献之的兄弟之情,来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爱书法。作为战乱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更是鼓励全民学书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将其捧上“书圣”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后,灵机一动,决定借题发挥,将《俯仰帖》广为刻印,向天下宣扬“手足亲情,天地钟之”的理念,进一步确立正统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的皇位继承规则,防止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重演。他甚至策划了一个周游全国各地发放《俯仰帖》的活动,比照当年智永周游全国寺院发放《真草千字文》的壮举,以造声势。
然而魏徵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溘然长逝了。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色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崔淼说得十分缓慢,仿佛在边说边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静立刻就听出来,这些内容他已经在内心酝酿了无数遍。
他说:“在下以为,当今流传之《兰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没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们之前围绕《兰亭序》做了很多调查和分析,但自从会稽一别,我就放弃了追查《兰亭序》的真迹。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便更换了一个思路——从这个谜题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来推测。结果我发现,凡是接触过这个谜题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当年的书法老师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联系到王羲之的书法渊源上面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兰亭序》是伪造的。因为只有这个谜底,才值得那么多人去追查围堵封杀。真迹现世,不过是无价之宝的争夺。而伪造败露,才会动摇到某些至高的权威,后患无穷,必将除之而后快!”
裴玄静竭力作出波澜不惊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劳的。崔淼实在太聪明了,他既然能在那么多环节缺失的情况下,依然凭借直觉切入到问题的核心,难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吗?
她只能干涩地应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吗?”崔淼仍然洒脱地笑着,“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都认。然则我还多想了一点,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为,假如《兰亭序》确系伪作,那么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属。”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不,你说得不对。”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完美’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顿了顿,她说,“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裸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
“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真兰亭现’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她看着崔淼说,“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暴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说:“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
裴玄静问:“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
“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静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裴玄静点头道:“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吗?也许吧……”崔淼显得十分惆怅,“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他赧然一笑,“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
“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
崔淼注视着她,问:“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
“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裴玄静轻声说。
“为叛而叛?说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说,“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
裴玄静正色道:“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
“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
“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
“崔郎。”裴玄静说,“你骗的人……是我。”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好玩,也好看。”
李弥也像刚才崔淼那样,在鼻梁上一抹,白色就脱落了,然后摊开手掌,裴玄静看到一个薄薄的玉片,不禁轻呼:“怎么是这个?”
这竟然就是她在贾昌尸体旁捡到的玉片,连敲坏的一角也还是原来那样。当时完全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没想到是夹在鼻梁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说是什么皇帝的东西。”
“皇帝?”
“是啊,他说过去有个皇帝在梨园串戏时,喜欢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在鼻梁上覆盖一个玉片,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后来流传到了民间,丑角都在鼻梁上画一块白色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静拿起玉片,这很可能是当年玄宗皇帝随手赐给贾昌老人的。而在那个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觉里,贾昌老人回到了梨园,与皇帝贵妃相逢扮戏,终于死在了旧梦重温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药铺里还见到禾娘姐姐了。”李弥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个波斯人,以为我认不出。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可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
“她装着头一次见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哦对了,她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对,她给我看了图样。我一下就认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说我们有啊。”
裴玄静愣了愣,“她怎么说?”
“她说波斯人要找这把刀子,还问我卖不卖,我说这得问嫂子。嫂子,你会卖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李弥的问题,她失了神,连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觉。
“哎呀!”李弥从地上捡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着裂成几块的白玉。这是他在对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崔淼曾经说过要做她的谜题,所以今天特意戴着这个玉片而来。他怎么会对玄宗皇帝的宫帷之乐了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对他这个人产生锲而不舍的好奇。
崔淼实在是她见过的最矛盾的人,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他真的读不透她的苦心吗?
试问,有谁会在意一个谜题的安全?甚至为了保他平安,而抛出了自己。
不,她觉得他什么都懂,偏偏不肯承认。
“三水哥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四个字的。”李弥认认真真地念出来,“他说——戏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会走,更不会放弃。裴玄静注定要和他一直纠缠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