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蛇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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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元和十年末,一向平静的广州南海区域,突然船难频发。

渔船十发九亡,基本上有去无回。只有极少数的生还者在获救后,用极度恐惧的口吻带给大家一条消息:海里面出现了一条恶龙!

据说,这条蛟龙身形硕大无朋,见头不见尾。平时潜伏在大海深处,每当有船只靠近之时,便突然掀起冲天巨浪,将船只打翻。龙尾长达数丈,挟带着海水扫过来,如同一面直达天际的水墙压下,根本躲无可躲。那蛟龙的口中还能喷出烈焰,水火交加,再无船只能够抵挡,几乎都在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而船上的人们,在水与火并举的攻击之下,绝大多数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的断肢残臂散发出的血腥气,又引来食人鱼群簇拥。食人鱼疯狂吞噬人们的躯体,不分死活。

与此同时,那恶龙腾身半空,一边嚎叫,一边俯瞰海面上的死亡“盛宴”,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直至整片海面都被鲜血染红……

广州刺史得到报告,先后派遣了数支水军船队,出海“剿龙”。

然而这些水军在出发之后,就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天过去,人们发现波涛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推上海岸,是无数尸体的残块、毛发缠绕的头颅,还有破裂的船板和桅杆,乃至刀剑等武器的碎片。从破衣烂衫中尚能辨认出水军的记号……这些遗骸载沉载浮,将宁静的海岸装点成了地狱的模样。

几次三番之后,广州刺史再也不敢承担责任,只得放弃“剿龙”。

到了元和十一年的元月,本该是最繁忙的冬季捕鱼期,整个南海的海面上却连一条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一夜。

死寂的南海,就像一个无垠的大坟场。

没有一丝风,海里的月影毫无瑕疵,看起来比空中的那轮明月本身更大更圆更亮。也没有一片云,海天交接处的天际线光滑圆润,像梦境一样清晰。

可是快看,居然有三艘船缓缓驶过来,驶入了这场迷梦!

什么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三艘船的船身都不大也不宽,看上去既老旧又简陋。甲板上并未配载武器装备,连捕鱼的器具也一概全无。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船稍微齐整些,狭窄的桅杆上挑着面旗子,看起来像是主船。因为海面无风,旗子蔫蔫地下垂着,但从色彩和形状还是能辨别出来,那是一面倭国旗。

那么说,这几艘船是驶往倭国的。

难怪船上水手的装束也有些奇怪,面貌类似唐人,讲起话来却叽哩呱啦的。

莫非这些倭国人没有听说蛟龙之事,所以才敢闯入这片死亡海域?但更有可能的是,思乡心切的他们甘愿冒被恶龙夺命的风险,也要驾船返乡。须知每年只有这段时间,从大唐往倭国的海路上风浪平缓,可以比较安全地行船,错过了就必须等待来年。如果在其他季节贸然启航的话,海上的风浪随时能导致船毁人亡。相较之下,恶龙倒未必是最可怕的。

也许只有回家的冲动,才能支撑人们闯向龙潭虎穴。

月光静静地洒下,为三艘小船照出一片清明的远方。微风拂过,旗子悄悄地鼓荡起来……

突然!

就在小船的正前方,平整如镜的海面赫然裂开。船身剧烈摇摆,船上的人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蛟龙从翻滚的波涛间腾空而起!它离得是那么近,月光映在龙身的鳞片上,灼灼银光洒落,直耀得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巨龙的舞动,海水如倾盆大雨般倾泻下来。船身左右倾斜,人就跟着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海水从头顶和侧面不断地泼溅进来,船体几乎瞬间没入汪洋。虽然船只很快又顽强地钻出水面,但是那么小的三艘船,又能坚持多久呢?

蛟龙似乎也看出了猎物的孱弱,所以根本没有使出力气,而是优哉游哉地逗弄小船,就像猫儿戏耍老鼠一般,慢慢地折磨这些送上门来的牺牲品。船上的倭人们已吓得肝胆俱裂,只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

可是即便如此,船也眼看要倾覆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主船之上,倭人们中的为首者攀上桅杆,奋力将顶端的旗子展开,用唐语大喊道:“请鲛人!”

原来,这面旗子竟是有里外两层的。外面的倭国旗被扯落之后,从里层赫然露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锦旗,恰似一段绚丽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间,连蛟龙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面上突现片刻宁静。紧接着,不远处波浪四分,海水推着黑色的泡沫高高涌起,托出一个人形。只见“她”浑身上下披着透明的羽翼,随海浪飒飒飘荡,更有一头绿色的长发迎风摇曳,下身竟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起伏于波涛之间。

船上的人们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鲛人,真的是鲛人来了!”

而“她”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高高地仰起脸,凝望蛟龙。蛟龙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衬出“她”的面庞,竟是世上罕见的绝美,却又透着几分哀戚。缓缓地,“她”向蛟龙点了点头,抬起右臂轻柔地挥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蛟龙,又像在用目光对它说着什么。

蛟龙垂下了巨大的头颅,胡须轻轻摇摆,简直变成了一只驯服的小绵羊。

波涛平息下来,船身渐渐稳住。船上的人们总算能喘过口气,紧张又好奇地注视海面上的这一幕。

他们都在暗想,“鲛人降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出发前孤注一掷所做的安排,谁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

蛟龙的脑袋越垂越低,身躯似乎也在逐渐向后退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死里逃生时,蛟龙突然又高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啸声划破长空,响彻了整个海面。

随即,它回过头怒视前方,一双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况有变,刚想调转船头逃跑,哪里来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从蛟龙的口中连续喷出,海面上再度掀起惊涛骇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顿时又陷入绝境。所有人都在想,这回彻底完了。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因此现在的东宫,基本上只是位于太极宫东墙一侧的普通宫殿而已,仅保留了原先隶属于东宫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贵族子弟们上学的崇文馆。

或许是人气不够旺的缘故,东宫里的植物相比其他宫殿要茂盛许多,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从小听说的那些太子被废被杀的故事,段成式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这些想象要么太诡异,要么太浪漫,并不便于付诸语言。

“可你刚才不是说,鲛人脸上流的泪就是红的吗?那又怎么能变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还不依不饶了。

段成式的气不打一处来:“结起来就是白的,化开来就是红的!笨蛋!”

别看郭浣其貌不扬,他可是汉阳公主李畅和驸马都尉郭鏦的小儿子。当今圣上是他的亲阿舅,郭贵妃是他的亲姑母,如假包换的正宗皇亲国戚。郭浣家财万贯,从小就阅尽天下奇珍。因此尽管他对段成式十分崇拜,觉得段成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认为自己也能够在珠宝之类的问题上发表一下意见。

遭到抢白,郭浣涨红着脸又问:“你还没说清楚,鲛人为什么要哭?”

“因为蛟龙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说了,鲛人唱歌困住了蛟龙,才使龙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愿意蛟龙被抓,为什么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浣摇了摇头。他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愚钝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则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孩子早都听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似的,只管独自低着头,冲着脚尖发呆。如果没人打岔,他可以将这个姿势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刚满六岁,人称“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其实李忱还没到来崇文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其母郑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贵妃,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儿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来崇文馆读书,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课上讲的书他根本听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别沉默,在崇文馆中便是成天呆坐,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个“十三郎”压根就是个小白痴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李忱。

刚入崇文馆时,周围那些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恶作剧排挤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们。现如今,连他这一口带着川音的官话都再也没人敢笑话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关注那些孤独、奇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至于李忱对自己讲的奇闻轶事是否听进去了、听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呢,鲛人是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帮人捕龙的。因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贵的鲛绡制成的。”

“鲛……绡……”

段成式用神往的语调念道:“梁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又名龙纱。以为服,入水不濡。’鲛绡,就是鲛人编织的神物,可以之号令。”

“可鲛绡为什么是五彩的呢?”

段成式怒视着冥顽不化的郭浣:“我说是五彩的就是五彩的!”

“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见过?”

“我没……”小胖子将脑袋一昂,“你见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段成式的身上,连李忱都把头抬起来了。段成式明白,必须应对好这个挑衅,否则今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他把右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掏:“就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倒像是块五彩缤纷的丝绢,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段成式又收回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神奇的鲛绡?

“你还有何话说?”段成式以目为剑,直指郭浣。

郭浣尚未回答,山石后却有人应道:“段成式,你闹够了吧!”

声音不高,对段成式却有晴天霹雳般的效果,顿时就把他给劈傻了。

一人从山石后转出来,慢悠悠地踱到段成式面前,将右手一伸:“什么五彩鲛绡,也给我见识见识吧。”

段成式哭丧着脸喊:“爹爹……”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呈给父亲段文昌。

“这不是你母亲绣的《璇玑图》吗?”段文昌把脸一沉,“段成式,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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