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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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因为一个消息,帝都长安陷入了癫狂。

百姓们奔走相告——皇帝要迎佛骨了!

据传在去年的腊月里,功德使上书皇帝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骨舍利,每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皇帝欣然应允,下诏将于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十二日,奉迎佛骨至京师。

这将是大唐立国以来的第六次迎佛骨。

长安以西扶风县内的法门寺中,存有一枚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贞观五年,大唐太宗皇帝第一次迎奉舍利,但只是开启法门寺塔基,在当地举行仪式,并未迎佛骨入长安城。第二次是在高宗显庆四年,佛骨被迎至长安供养,后送往东都洛阳。历时四年才送还法门寺,仪式规模宏大。第三次迎佛骨则是在长安四年,女皇武则天命高僧法藏等人在除夕日将佛骨迎至长安崇福寺,次年正月十一日又迎入神都洛阳,盛况空前。同年,武则天退位,随后驾崩。佛骨因而滞留洛阳,直到景龙二年时,才由中宗皇帝下令送归法门寺,并钦定法门寺舍利塔为“护国真身宝塔”。

安史之乱后,肃宗和德宗皇帝分别举行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奉迎佛骨。因为大唐已经由盛而衰,藩镇割据,民生艰困,所以这两次迎佛骨的规模都比较小,时间短,皇家所赐的财物也不多。

上了点年纪的长安人都还记得贞元六年时,德宗皇帝那次多少有些寒酸的迎佛骨。不知不觉,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又轮到德宗皇帝的长孙,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来奉迎佛骨了。

今非昔比。如今的大唐就如涅槃的凤凰一般,在皇帝苦心孤诣的努力下,终于展现出中兴的气象。此时迎佛骨,不正象征着佛祖在护佑大唐浴火重生吗?这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盛事!

往年从除夕到上元节的半个月里,人们都在家中辞旧迎新,进出京城的旅人要比平时少许多。今年却是另一番景象。为了争睹三十年一遇的迎佛骨,来自各地的僧侣和信徒,乃至各国使节均蜂拥进入长安城。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一日。就在迎佛骨的前一天,一场暴雪从天而降。

长安以东三十里,秦岭深处的蓝关道上,漫天飞雪片刻便将崇山峻岭染成了一片银白。积雪很快没过马蹄,又被车轮碾出深深的印记。人们拼命鞭策着马匹前行,他们都是从洛阳等地前往长安观迎佛骨的,必须赶在今天日落前进入长安城。

偏偏一辆马车横在狭窄的山道口,堵住去路。

马车本就破旧,还拴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车轮因雪打滑,陷入了道旁的沟中。驭者一个劲抽打老马,无奈这可怜的畜牲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也动弹不得。

人们围拢过来,发现这辆车和大家的方向都相反,是离开长安往东去的。顿时吵嚷声四起——

“这种时候出什么京城啊,也不好好在家过完年再走!”

“就是,还带那么多行李,又不肯花钱雇一驾好车。这不是耽误大家的工夫嘛!”

驭者急了,反驳道:“你们讲不讲理啊,大路朝天人人走得,凭什么单说我们!”

“我们都是为了赶去京城迎佛骨的,独你这辆车反向而行,阻了大伙儿的路,坏了众人的福气,我们当然要骂!”

车帘一掀,一位青衣老者自车内探出头来,肃容道:“礼佛须先向善。佛祖教诲不妄言、不恶口,你们如此口出恶言,即使礼拜了佛骨,又能有何福报呢?”

霜雪刮在老者清癯的面孔上,他的话音不高,形容也十分憔悴,却自有一番凌厉的风骨。众人心中不愤,一时竟也回不出话来。

正在相持,从山道东面跑来一匹快马,转眼到了车前。马上的郎君高喊:“叔公!”

韩愈一愣,便见侄孙韩湘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向自己行礼。韩湘的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头发眉毛都成了白色。

“你怎么来了?”韩愈又惊又喜。

“叔公,事情我都听说了!”韩湘一开口就呼出大团热气,“我特地从终南山中赶来,想送叔公一程。只是不知叔公何时上路,所以紧赶慢赶的,不料竟在蓝关这里遇上了!实在太巧了!”他左右四顾,“您怎么……就这一辆车?”

“我知道今天会有大雪,故而让其他人在灞桥驿歇宿,待雪停后再出发。”

“那您自己……”

韩愈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命不可违,我须尽速赶往潮州赴任。”

还说什么赴任!韩湘心中感慨。

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叔公因为上了一份《谏佛骨表》,立阻皇帝奉迎佛骨,触怒天颜,被圣上贬谪到潮州去任刺史。潮州乃岭南蛮荒之地,叔公此行的艰难坎坷可想而知。

才刚上路又遇大雪,难道真是天道不公吗?

两人没说几句话,围观众人等得不耐烦,又纷纷叫嚷起来。韩湘不欲与他们啰唆,便捋起袖子去推车,想给那匹老马帮个忙。怎奈车载太重,他费了吃奶的劲,车轮仍然在沟中卡得死死的。

“叔公,您装的什么这么重啊?”

“都是书……”

韩湘正欲哭无泪,从旁边伸过来几双大手:“让我们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剃光头的胡人,都穿着黄色的僧袍,一望便知是赶去长安观迎佛骨的胡僧。

胡僧们身强力壮,几下便将马车推出了沟渠。

韩湘连忙道谢,胡僧们还过礼便继续上路了。堵了半天的人们也忙忙碌碌地赶上去,刚才还挤成一团的蓝关山道上,转眼就只剩下韩愈这一辆马车了。

韩湘遥望众人的背影,感叹:“人心不古啊。没想到最后还是几个胡僧出手相助。”

韩愈说:“你也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进长安城了。”

“我又不想去看什么佛骨。”韩湘笑道,“我还是送叔公出了秦岭再说。”

“不行!你必须立即去长安!”

韩湘诧异地看着叔公阴云密布的面孔。

韩愈沉声道:“我在《谏佛骨表》中写,‘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又曰,‘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圣上认为我是在咒他死,因而龙颜大怒,几乎要杀了我。他却不知,我所说的句句发自真心。我并非是要诅咒圣上,而是在为他担心啊!那佛骨是什么?那是‘枯朽之骨,凶秽之馀’,怎么可能不带来灾祸呢!韩湘,现在我命你速去京城,仍住在我的宅邸中,密切关注迎佛骨之事,若发现任何异况,就立刻设法与裴相公联络,为圣上拔除祸端呐!”

“这……”韩湘怎么也没料到,送叔公还送出这么一档子任务来。自从元和十二年被韩愈逐出府后,他已经整整两年未曾踏入长安城了。裴玄静和崔淼等人的遭遇令韩湘对世道人心失望透顶,只想从此远离尘寰,遁入深山修道。他从心底里不愿再沾手任何是非,但这会儿要拒绝吧,叔公满脸的忧国忧民之色又让他挺为难。

见韩湘还在犹豫,韩愈抖抖索索地从袖囊中摸出一支笔来,道:“方才你们推车之时,我于腹中草就一诗。今天你特意来送我,我便以此诗相赠吧。”

他示意韩湘将袍服下襟举平,在上面一挥而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每写完一个字,便有雪花落在上面,晕出泪迹一般的淡淡墨痕。

韩湘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叔公!”

再看韩愈,已然老泪纵横。韩湘的心头一热,双膝跪倒在雪地上,朗声道:“请叔公放心,湘即刻入京,全按叔公的嘱咐办。”

直到韩湘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韩愈仍伫立在山道上,久久凝望着长安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愿天佑大唐,圣上,您千万千万要保重啊!”

蓝关道上飞雪呼啸,将他的身形塑成了一尊苍劲的白色雕像。

为了赶在暮鼓前进长安城,韩湘快马加鞭,顶风冒雪出了秦岭。

快近长安时,雪倒是止住了。天空愈显阴霾,铅一般的暮色沉甸甸地压在春明门的城楼上,苍穹一片混沌,若明若暗,真像是有什么诡谲凶险的东西在天的尽头集结。

此刻集结在春明门下的,却是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是想赶在最后一刻入城的百姓。

暮鼓响起来了。

人群越发骚动不安,拼命往城门内挤。韩湘发现,今天城门口的金吾卫数量明显多过平时,但因盘查也更加严格,每放行一个人都要耗费更多时间,所以城门外积压的百姓越来越多。

阴冷刺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度的紧张感,仿佛弓弦绷到了将断之时。

韩湘只觉莫名惊诧,难道这就是迎佛骨的前夜吗?在他的记忆中,长安城从未有过如此古怪的氛围,更何况尚在新年佳节里。为什么一切都让人感到无端的恐慌?

突然,城门前起了一阵喧哗。

紧接着,几个胡僧被金吾卫推搡出了入城的队伍:“没有通关文牒不得入城,快滚!”

韩湘定睛一瞧,那不正是在山道上帮忙推车的几位吗?

他连忙挤过去:“几位师父,发生了什么事?”

胡僧们也认出了韩湘,异口同声地嚷起来:“哎呀郎君,我们遇上贼啦!”

“贼?”

“我们几个的通关文牒突然都不见了,这一路上都带得好好的,怎么就丢了呢?”胡僧们都快哭了,“明天就要迎佛骨了,我们却入不得京城,这可如何是好啊!”

韩湘说:“再找找?就算是贼,偷你们的通关文牒又有何用呢?”

“全身上下都找遍了呀。我们是出家人,没什么财物,偏丢了最要命的通关文牒,唉!”胡僧们急得捶胸顿足。

韩湘想了想,道:“别急别急。进不了城没关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今夜赶紧从城外绕到南面的明德门。明天佛骨从凤翔一路迎入长安时,将先通过明德门进京城。你们在那里等候,拜迎佛骨不也是一样吗?”

胡僧们破涕为笑:“郎君说得有理。多谢指点,那我们这就去了。”

“快去吧。”

“阿弥陀佛。”胡僧们向韩湘郑重道谢,便绕向南而行了。

总算帮上人家一点小忙,权作报答吧。韩湘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些,赶紧又挤进入城的队伍里。终于在暮鼓敲完之前,最后一个被放进了城。

阔别两年的帝都长安。

尽管城门戒备森严,城中却未按时宵禁。这是惯例,每年从除夕到上元节的这段时间里,金吾卫们都会网开一面,暮鼓敲过以后并不立即关闭坊门,而是放任百姓继续采办年货、走亲访友、饮酒作乐,尽情享受新年佳节。到了上元节这一天,更是通宵狂欢,之后才恢复正常的宵禁制度,年也就算过完了。

韩湘打马向靖安坊中的韩府而去。已经入夜,坊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两侧的店铺高高挑起大红灯笼,家家户户生意兴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此情此景与傍晚时分的春明门外截然不同,韩湘有些困惑了,难道是自己杞人忧天?

待到韩府,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冷冷清清,院中漆黑一片,只有留下看家的仆人在耳房里亮着一盏小油灯。

韩湘向仆人要了一个灯笼,正打算回原先住的房间歇息,仆人抄起墙边的一把铁铲递过来,韩湘奇道:“这是要干吗?”

“郎君有所不知,最近长安城里闹贼闹得可凶呢,听说还出了个飞天大盗,能飞檐走壁,穿墙入院。我这不是让您防着点嘛。”

“瞧把你紧张的。”韩湘失笑,“哪次年关前后不闹贼?再说长安城中遍地的豪门富户,飞天大盗偷到清贫如斯的韩府里来,也太没眼力见了吧?”说着一拍腰间的佩剑,“我有这个呢,用不着你的铁铲。”

“哎哟,那个飞天大盗可奇呢,不爱偷值钱的东西……”仆人还在嘟囔,韩湘已经提着灯笼走了。

穿廊过院时,只见杂物散落了一地,可见叔公走得有多么匆忙。回到房中,却冷得像个冰窟。韩湘坐在满是灰尘的榻上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肯定无法入睡了。

明天就要迎佛骨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叔公为何肯定将有祸事降临大唐,甚至危及到皇帝的性命?

但不管怎样,韩湘都觉得自己很难有所作为。蓝关山道上一时冲动答应了叔公,此刻冷静下来,韩湘开始后悔了。

外面又下起小雪来,韩湘踱到院中,想吹吹冷风清醒一下。突然,他发觉韩愈书房的方向有亮光。

韩湘一惊,真来贼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韩愈的书房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书案上。

韩湘把住门,右手紧握剑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背影一滞,似乎也吓了一大跳。

韩湘又喝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过身,却是一张文人的脸,面黄肌瘦,须发灰白,还佝偻着背,整个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韩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叔公的书房中?”

“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松弛下来,“哦,在下李复言,是韩夫子的门客。前些日子回乡一趟,今天刚回来,谁知夫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韩湘也松了口气。他并不记得叔公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自己离开两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后来的。

“我是韩湘,也是今天刚回府里来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复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贬去潮州,我只道门客们全作鸟兽散了。不想还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么?”

李复言道:“我见府中人去楼空,本无意久留,又想起离开前曾将几篇拙文交予夫子评阅。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来夫子书房里翻找,想把那几篇文章带走,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说着,深作一揖。

“客气什么。”韩湘问,“文章找到了吗?”

李复言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懊丧。

韩湘的疑虑既消,便想与此人攀谈几句,聊度漫漫长夜。他的性格本是自来熟,从不刻意防范他人,于是往旁边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着找,我在这里陪你。”

李复言瞥了韩湘一眼,便又埋头翻找起来。韩湘闲极无聊,索性对他讲起白天在蓝关道上遇到韩愈的经过,还把韩愈赠给自己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当然,韩愈所说皇帝即将遇到灾祸的话,他并没有提及。

李复言边找边听,并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他咳时背驼得更加厉害,瘦削的身体在袍子里直晃,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

韩湘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着,明天再找吧。”

“我没事。”李复言掩口咳了好一阵方止,缓了缓,低声道,“你来看这个。”

“什么?”韩湘凑过去。

李复言把一张诗笺送到韩湘的眼皮底下:“这首《华山女》应该是夫子的诗,一开头便抨击了佛法。”

“《华山女》?”韩湘一眼便认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浑笔迹,遂从头念起,“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果然是骂佛经俗讲的,骂得痛快!”再往下念,“……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韩湘的眉头紧蹙起来。

及至念到“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这几句时,韩湘彻底惊呆了。

韩愈在这首名为《华山女》的诗中,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诀受到皇帝的青睐,被召入宫中,从此深藏于青冥之中,乃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韩湘立即断定,叔公笔下的这位“华山女”正是裴玄静!

距他们共同追寻《长恨歌》的谜底,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那时候崔淼惨死,禾娘与李弥下落不明,裴玄静跟着裴度回到长安后,从此音讯杳然。韩湘曾多次向叔公打听过,最终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静到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隐居修道去了。

韩愈没有说实话!原来裴玄静是被皇帝锁入了大明宫中,从而与世隔绝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两年来她都遭受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进了大明宫那种地方,她这辈子还能出得来吗?

“韩郎,你怎么了?”李复言问。

“哦,”韩湘勉强一笑,“我看这首诗的纸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写的。”

2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门外一迭连声地叫着,屋内却始终毫无动静。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团团转,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纷纷积雪从莲花纹瓦当的缝隙间落下,落到他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上,像极了面粉洒在蒸饼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窃笑起来。

郭浣大没面子,迈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们上次在骊山行猎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

“你想干什么?”

房门顿开,段成式阴沉着脸站在门内,两只眼圈乌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见到段成式,郭浣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我说了没兴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关门。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还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怜巴巴地瞧着段成式,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一小会儿,段成式叹口气道:“走吧。”

“去哪儿?”

“炼珍堂,我让膳婆婆做碗猪肉羹给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专门来吃猪肉羹的。”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郭浣把头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虽说身为皇帝的亲外甥,但家中的厨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这碗猪肉羹。嗯,连大明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来呢,所以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并不觉得丢人。

段成式家的厨房雕梁画栋,门口还挂着翰林大学士段文昌亲题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炼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到了段府的藏宝楼,相熟的人却道名副其实,因为“炼珍堂”中的确满是奇珍美飨。

现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顺遂,连衣食住行也格外讲究起来。段成式更是名声在外,才满十五岁就已经被誉为长安城中最潇洒、最有品味、最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就像是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岁束发之后,父亲明显放松了对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认为他到了合该斗鸡弄狗、射猎打球的年纪。相比同龄的伙伴,段成式聪慧而多思,有时过于敏感,偶尔还显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结友,培养出豪迈的阳刚之气来。其实段成式身上这种清高的风流,颇有武元衡当年的神韵,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声令下,段家的头号大厨膳婆婆赶紧亲自现做猪肉羹。猪肉羹煮熟还需要点时间,段成式便让仆人在廊檐下摆了两个盘花织锦的绒垫,自己和郭浣一人一个坐上。中间铺一条波斯花毡,再用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边饮边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抬起头时,就见廊下灯笼的红光中,小小的雪花纷纷飘摇,好似舞动的白色精灵。虽是雪夜,却一点不觉严寒,反而显得温暖绮丽,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你有心事?”郭浣轻声问。

段成式摇摇头,举起酒杯向郭浣示意。两人各自干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气:“所以那件事……”

“你烦不烦呐!”段成式突然发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么一大帮子金吾卫,都不去抓飞天大盗,反而来找我!我凭什么呀!”

“哎呀,你小声点儿!”郭浣连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实我是觉得那个飞天大盗,更配你的胃口!”

“哪里配了?”

“你没听说吗?飞天大盗长着青面獠牙,会变身,一会儿是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变成两个、三个……哦,对了,据说他被发现时,还会喷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机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着郭浣。

“……你不是最爱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么的吗?”郭浣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幸好膳婆婆及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两人旋即埋头大吃,都顾不上说话了。

等两只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见段成式的脸上有了点光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

“是飞天大盗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说,“你就随便看看,好不好?”

“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吗?你这都弄得出来?”

郭浣“嘿嘿”一笑。别看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属于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听计从这一点,段成式就望尘莫及。

段成式横了郭浣一眼,将案卷塞进怀里。郭浣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成式又对着雪花出了会儿神,突然问:“圣上最近怎样?”

“圣上?没怎么样啊?”

“你阿母还时常入宫吗?”

“当然啦。”

“那她有没有提起圣上的情况?比如说,圣体安康与否?或者……”段成式思忖着道,“性格是否有什么变化?”

郭浣被问糊涂了:“性格变化?没听说啊。只听说最近越发暴躁了,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连韩夫子都差点儿被问斩咯。哎,其实也没真杀了谁。圣上就是这样,脾气发完也就好了。至于圣躬嘛……你知道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出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比画着往嘴里一送,又朝段成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行了。”段成式说,“你要我帮忙的这件事,我得再想想。明天你看完佛骨,就去东市的老地方等着,咱们在那儿碰头。”

郭浣心满意足地走了,段成式又把自己关进房中。他仰面躺到榻上,但只要一闭起眼睛,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扑入脑海之中,赶也赶不走——

就在五天前,为了追赶一头负伤的山猪,他们纵马奔入了骊山的最深处。

严冬的天黑得特别快,当山猪终于被矛刺穿脖子,倒地不起时,密林中已经暗得辨不出路径了。因为有多次骊山围猎的经验,所以大家并不慌张。扈卫点起火把,围护着猎手和猎物,由猎犬带头向山腰处奔去。

密林豁然而开,月光照在一整片绵亘起伏的宫阙上。犬吠声声中,还能听到泉水汩汩流动。这里便是他们夜猎骊山的宿营地——华清宫。

骊山入口处有龙武卫驻防,不过段成式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特许入禁苑围猎。

宫阙已凋蔽了数十载,曾经飘逸过杨贵妃体香的汤池中长满了青苔,断壁残垣间遍布蛛网,唯有脉脉温泉依旧流淌着。寒夜的深山中,只有此地能保证他们不挨冻。夜猎时在华清宫宿营,正是段成式的主意。

在温泉边的宫墙下面搭起帐篷,众人说笑着分吃了烤野猪肉,便各自倒头睡去。

火堆“噼啪”作响,衬出山野的寂静。

待众人都睡熟之后,段成式悄悄钻出帐篷,沿着宫墙小跑起来,很快便找到一处缺口翻了进去。

举目尽是殿宇楼台的黑影,段成式循着流动的温泉前行。在早已死亡的宫阙中,尚有活着的泉水,又在滴水成冰的冬季里,这一切多么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段成式听到前方传来吟咏之声:“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一座石亭立于温泉上,月光照得亭中之人遍体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见到段成式,他先咳了几声,方招呼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年关已至,这是今冬的最后一次行猎。再入骊山,就要等来年开春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约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见不到面。”

“那就抓紧时间吧。”那人举起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一路颠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终盘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还试着计算时间,又想凭听觉判断路径,但很快发现均是徒劳。渐渐地,他对方位和时间都失去了把握,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快颠散架了,周遭变得越来越冷,就连对面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头套。

“段郎!”五根冰凉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说笑了。马车行进之中,我又能去哪里,不过是打了个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请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时,我自会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稳。马车仍然走个不停,眼睛不管睁着还是闭着,看到的永远是漆黑一团。段成式终于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了……

所以此后见到的人,以及听到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一场噩梦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写满字的纸。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不,这么生动的细节,这么诡异的气氛,还有这么恐怖的情节,绝不可能是从一场梦中获得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哑嗓音、殿堂中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以及风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笔,努力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五个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这个故事就正式成为段成式笔记中的一则了。志怪笔记,是段成式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处搜罗打听,收集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再将它们加工整理后写下来。截至今日,笔记中的故事已经超过了一百则。最近的一则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却仿佛让段成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这则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返回营地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业已熄灭的火堆旁,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他支撑着爬进帐篷,同帐篷的郭浣惊醒了,段成式让他帮忙撒谎掩盖,随即便烧得神志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开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骊山了。待到开春之后,骊山将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华清宫的废墟中,盛开的野花和滋生的杂草将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把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抹去。

难道辛公平和他所讲的“鬼故事”,从此就只存在于段成式的笔记中了吗?

可是不对啊!

段成式盯着自己的笔记——什么鬼故事,这里记叙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弑君凶案!匕首、寒光、从碧玉舆上不停滴下的鲜血……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可问题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宫里呢。难道这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散布弑君的谣言同样是死罪。此人费尽心机地讲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给段成式听,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弑君之事不实,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预言、警示,甚至诅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论是预言、警示,还是诅咒,自己是不是都应该采取一些行动?要不要设法让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胁?

怎么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讲给父亲听,请他转达皇帝?

段成式摇头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为韩愈在《谏佛骨表》中说了几句佞佛早死的话,就差点把这个耿直的夫子给斩了,难道自己还想害了父亲不成?

而且段成式觉得,假如父亲听了这个故事,不仅不会上达天听,反而会认为儿子彻头彻尾地疯了,说不定从此连家门都不让自己出了。

仆人在外面敲门,请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饭。段成式忙把写着《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纸下面,便匆匆离开了。

再回房已近亥时,仆人早在暖阁中点起熏笼,屋里温煦如春,馨香阵阵。段成式惬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来的飞天大盗案卷翻看,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实郭浣想得没错,段成式本应对飞天大盗特别热衷的,只是现在……段成式懊丧地扔下案卷,还是忍不住从纸堆里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来。

再一遍读罢,段成式的感触却变了。

因为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在上仙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辛公平和王臻这干迎驾者,其他人都神志不清,像是被下了咒语,又像是在梦中游荡。唯独皇帝本人,不仅认出了迎驾的阴兵阴将,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来到自己面前,并任由其夺去了性命。自始至终,他都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所以,他肯定害怕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他也肯定孤独极了,因为满殿的侍卫、奴婢和臣子,却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

在最初的恐惧之余,段成式从《辛公平上仙》的故事里,又悟出了深深的无奈和刻骨的悲哀。

段成式还是头一次认识到,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并非死亡,而是不得不独自面对死亡,身边却连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3

韩湘被晨钟声吵醒。

他从书案上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窗纸上泛着朦胧的晨光,屋中依旧黑黢黢的。蜡烛早就灭了,青瓷烛台上结了一堆厚厚的烛泪,像座红色的玛瑙山。

韩湘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那个名叫李复言的门客亦踪迹皆无,想必早就离开了。

烛台边还搁着那首《华山女》,韩湘拿起来重读一遍,昨夜的惊喜却转为惆怅——知道裴玄静在宫中又如何?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院墙外,人声越来越嘈杂。百姓们一大早就赶去朱雀大街占位子,准备迎佛骨了。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自法门寺迎入帝都长安。

从凤翔到长安有将近三百里的路程。佛骨拂晓离开法门寺,到达长安城外时已过了午时。当绵延数里的仪仗远远出现在官道尽头时,长安城内外都沸腾起来。从日出起就等候在大道两旁,已经虔诚跪拜了几个时辰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呼号叩首,泪流满面,不少人甚至号啕大哭起来。

禁军卫队和佛门护法组成的仪仗队,拥护着一座金辇缓缓穿过长安正南面的明德门。供奉佛骨的七宝塔在金辇上熠熠放光,长安城中三千街鼓齐声鸣响,香烛的烟火升腾九天。朱雀大街的两侧,充塞着宝帐和香舆,几乎水泄不通。五彩的旗幡之间,拥挤着不计其数顶礼膜拜的人头。金辇所过之处,有人焚顶烧指,有人解衣散钱,行迹几近癫狂,周围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异,反而争先恐后,竞相效仿。

及到夜幕快要降临时,佛骨才算走完了一整条朱雀大街。由朱雀门进入天街,再由天街经过丹凤门入大明宫。接下去的三天里,佛骨将在禁中接受皇家的供养。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后,再送入长安各大寺庙,以供民众参拜敬奉。

靖安坊位于朱雀大街的东侧,位置差不多正好在南北向的大街中段,所以佛骨一个多时辰前就经过了。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也有些继续跟着佛骨向北而去。更有不少人还留在原地,朝着大明宫的方向三跪九叩。龙首原上暮色低沉,重重宫阙在烟云深处露出朦胧的身影,宛若九天仙境,如梦似幻。

这就完了吗?

韩湘兴味索然地朝韩府走去。在这一整天里,他看够了百姓们礼拜佛骨时的疯狂,只觉滋味难言。想不到民众的心中竟埋藏着如许悲苦。那些自内心迸流而出的眼泪,究竟是对死的恐惧,还是对生的绝望?究竟是因为信,还是因为惑?

叔公肯定是不愿亲眼目睹这番“盛况”,所以才非要赶在佛骨入京前离开吧。但直到现在,对于韩愈所强调的祸端,韩湘仍然毫无头绪。

因为人群都聚集去了朱雀大街,靖安坊中倒比平日更清净。韩湘只顾埋头走路,快到韩府门外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是你?”

因缘际会,当初裴玄静破解《璇玑图》一案时,韩湘和段成式曾碰过几面。那时在韩湘看来,段成式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所以不怎么放在眼里。一晃两年多过去了。今日一见,段成式的个头蹿了不少,人也壮实了,唇上还长出了淡淡的黑色绒毛。因是新年佳节里,段成式穿着一身大红的圆领袍,头顶进贤冠,腰束金粟带,俨然已是一位蜂腰鹤背、俊秀挺拔的少年郎君了。

韩湘不禁露出微笑,段成式也认出了韩湘,连忙与他见礼。

寒暄几句后,韩湘随口问:“段郎也去看佛骨了吗?”

“没有。”

韩湘颇感意外,这可不太像以好奇心闻名的段成式。

段成式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刚从家里出来。”

“哦。”韩湘恍然想起:段府,也就是当初的武元衡宰相府,与韩府同在靖安坊中,离得不算远。韩愈的宅子是三年前升官后才买的,韩湘总共没住过几天,所以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

他正琢磨着,突听段成式在问:“韩郎,贵府这些天有没有失窃?”

“失窃?”韩湘讶异,“何来此问?”

“韩郎刚回京城,大概还没听说飞天大盗吧?”

“倒是听看家的仆人提起过。我以为他是夸大其词。怎么,还当真有这么一位飞檐走壁的大盗?”

段成式说:“是啊,都闹腾了大半个月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什么说法都有。我想着韩夫子阖家离开京城,府中空虚,故而特意提醒韩郎一句。”

“多谢段郎好意。”韩湘答道,“不过叔公向来清贫,家中仅有的一些贵重之物,这次也都随身带走了。飞天大盗要是真来府里行窃,恐怕要失望咯。”说着自己也笑了出来。

段成式却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一定。夫子的笔墨才是最值钱的,若是碰上有见识的盗贼,还真不好说呢。况且……”顿了顿,又道,“听说这飞天大盗蹊跷得很,从来不偷金银财宝。”

韩湘奇道:“那他偷什么呀?”

“他偷……”段成式突然又住了口,机灵的目光在韩湘脸上转了个圈,笑问,“韩郎,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我?”韩湘将两手一摊,“我现在长安孤身一人,能有什么事啊?”

“韩郎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我请韩郎去吃酒。”

他说得这般潇洒,听在韩湘的耳朵里,却还是故作大人的口吻。韩湘正在忍俊不禁,心中突然一动——裴玄静。

昨夜的新发现还没有机会证实,段成式会不会知道她的一些近况呢?很有可能,毕竟他的外祖父是武元衡,而他的父亲段文昌也正受到皇帝的重用。

“恭敬不如从命,”韩湘冲段成式一抱拳,“那我就先谢过段郎了。”

刻把钟后,韩湘随段成式骑马来到东市的一处酒肆——荟萃楼。

新年节庆期间的特例,东市在暮鼓后继续开放,酒肆饭铺均张灯结彩,客人川流不息,一直要经营到子时方休。

荟萃楼中红毡铺地,赤橙黄绿紫的五色彩锦从三楼中庭一直悬下,宫灯和明烛交相辉映,渲染出一派烈火烹油般的喜庆气氛。

韩湘记得皇帝下过旨,要求长安百姓在奉迎佛骨的当天禁酒茹素。但此刻荟萃楼中酒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似乎并没有人把圣令当回事。

段成式熟门熟路地把韩湘带上三楼。与下面两层敞开式的大堂不同,这一层楼上全是一个个的雅间,彼此以雕花木扇分隔开。每个雅间的门前垂着织锦的帷帘,还设有一座彩绘的竖屏挡住外人视线,使雅间内部更加优雅私密。

一路走过,韩湘见一扇扇的竖屏上有的画着簪花侍女,有的画着青绿山水,笔法都相当不错,心中正赞叹着,段成式在最靠里的雅间门前站住了。

他将右手一抬,声音中带着自豪:“请韩郎入我的鬼花间。”

鬼花间?

韩湘还没来及问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便惊讶地看到,这个雅间门前的竖屏上只蒙着一张雪白的素纸,素纸上用黑墨画着一朵盛开的鲜花,花芯中央还画有类似人的五官,好像正在展颜微笑。图画得挺稚嫩,与其他雅间门前的屏画技巧不可同日而语,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诡谲之美。画旁题着一行小字:“鬼花不语,频笑辄坠。”

段成式在韩湘的身边轻声说:“我听大食的客商说起,在大食西南两千里,另有一国。该国的山谷里生有异树,枝上开花形似人面。当有人经过向花问路时,花上的人面会露出微笑,笑而不语。笑着笑着,花便凋落了。”他抬起头,也露出微笑,“是我自己给这种花起名叫鬼花,并把它画在我的包间前面的,让它笑对所有进来的人。”

韩湘听得诧异,又觉这故事中有种让人莫名触动的地方,正要开口,一个人影从鬼花竖屏后面蹦了出来:“段成式,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好久……”他突然看见韩湘,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韩郎请进吧!”

段成式请韩湘进雅间坐下后,才为他与郭浣引见。韩湘早就听说过郭浣的家世,今日一见倒也憨实可爱,只是浑身上下穿戴得太过奢华,再加上圆滚滚的身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珠光宝气的大粽子。

好在郭浣心性大方,见韩湘是段成式介绍来的,便立即当作知交好友一般对待,毫无顾忌地大说大笑起来。

三人畅饮了一轮,韩湘感叹:“素来只知有山海间、水云间,今日段郎的鬼花间,当真让韩某大开眼界啊。”

郭浣说:“这可是段成式的常年包间,所以非要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常年包间?”韩湘打量段成式,“却是为何?”

“因为段成式要收集鬼故事,又怕在家里被他老爹教训,故而躲到荟萃楼里来干这个勾当。”郭浣笑得前仰后合。

段成式瞪了他一眼,对韩湘解释道:“荟萃楼中有来往各地的商人,还有许多异域客商,他们的故事最多最奇,所以我就在此包了个雅间,拜托酒楼的掌柜伙计告诉客人们,如有关妖魔鬼怪的奇闻异事,就约到鬼花间来说给我听。嗯,我都会付酬劳的,一个故事一百钱。”

段成式说得格外认真,韩湘却只想笑,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陡然又增多了几分。

段成式自豪地说:“我已经收集了一年多了。而今鬼花间的名声在外,就算不是荟萃楼的客人,有好故事的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好个鬼花间,”韩湘高高地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

又饮了几杯,郭浣小心翼翼地问段成式:“那事儿你琢磨过了吗?”

段成式道:“你先跟韩郎说一说吧。”

“哦。”

从郭浣的讲述中,韩湘才了解到所谓飞天大盗的始末。

自从去年腊月以来,长安城中发生了一系列盗窃案。

按说年关前后,节庆活动繁多,民众筹钱过年,而京兆府为了让大家痛快过节,放松了宵禁等各项管制措施,所以多发生几起盗案本不足为奇。但这次的窃案却与往年的很不一样。

被盗的东西五花八门,却没有金银、珠宝、绢、粮这些常见之物。有几家药铺失窃了药材;还有几家屠户报告被偷了刚宰杀的肥猪;更有一家绸缎庄失窃了一大堆储存着用来漂洗料子的皂角。最最不可思议的是,鸿胪寺对面几家供外国人下榻的馆驿中,茅房周围的泥地居然让人偷偷刨掉运走了。

由于窃贼的手段高明、神出鬼没,偷窃的东西又极其古怪,令人匪夷所思。民众再添油加醋地一渲染,就成了扰乱京城的“飞天大盗传奇大案”了。

“不对啊。”听到这里,韩湘插嘴道,“既然被窃的物品没什么规律,窃贼又未曾留下太多线索,凭什么说是同一个人所为呢?”

段成式回答:“据极少数的目击者称,有时看到的盗贼是一个人,有时是好几个,但都青面獠牙的,外形十分相似;在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会发出一股狐臊臭,弥久不散。所以大家才猜说,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会分身的狐狸精。”

京兆府的官员对于寻常窃案很有办法,处理这起稀奇古怪的案子时就有点无从下手了。从除夕到上元节,长安城中各种节庆活动不断,维持治安的压力本来就非常大,这件案子奇则奇矣,并未造成重大的损失,事主也追究得不急,所以京兆府未曾下大力气去查办。直至皇帝一声令下,全长安都为了迎佛骨而忙乱起来,京兆府就更没有余力去理睬这些窃案了。

反倒是民间把飞天大盗越传越离奇,越编越玄乎,成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一大解闷话题。

就在两天前,又有玄都观的道士来报案,说是失窃了一批珍贵的道教典籍,请求京兆府尽速查办。因在现场也闻到了狐臭味,所以推断此案亦为飞天大盗所作。本来京兆府还想拖到上元节后再办,却不料事情被直接捅到了皇帝御前。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郭浣愤愤地说:“还不是那个柳泌搞的鬼!”

“柳泌?哪个柳泌?”

“还有哪个柳泌呀!”

这可太让韩湘意外了!早在两年多前,柳泌不就因以邪道妖术蛊惑百姓,又企图毁坏圣物玉龙子而获罪,被罢免了台州刺史的官职,抓回长安还关进了天牢吗?

“哼,关什么天牢!”段成式恨声道,“圣上将柳泌囚禁在宫中,仍命他给自己炼丹。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有一手,两年丹药炼下来,圣上反而越发离不开他了。不仅免去了他的死罪,前些日子竟又加封他为国师了。”

韩湘目瞪口呆,本以为柳泌肯定万劫不复了,哪成想他居然还能够死灰复燃。

郭浣气鼓鼓地说:“这家伙如今狂妄得不得了,那副小人得志的恶心嘴脸就甭提了,偏生他又惹到了我爹爹的头上!玄都观的案子一出,他就跑到圣上面前去进谗言,说什么失窃的道经里有孙思邈真人的丹经,还有《太上圣祖炼丹秘诀》,都是仅存的孤本,他本打算好好研习了替圣上炼制仙丹的,所以必须得找回来。唉,圣上一听这话就急了,限令我爹在十日内必须破案!可是你们想啊,佛骨今天才刚刚入城,金吾卫为了保护仪仗的安全,几乎倾巢出动。接下来马上又是上元节,待上元节一过,佛骨还要在京城中的各大寺院接受民众的供奉,我爹哪里还腾得出手去查那几本破经的下落啊!”

段成式冷笑道:“我看柳国师在乎的才不是那几本经书,而是看不得佛骨的风光,想凑个热闹,在圣上面前争显自己有多么重要吧。”

韩湘不禁在心中暗叹,由玉龙子而起的佛道争端果然还是没完没了,自己和裴玄静、崔淼等人不惜生命追求的真相和公正,到头来仍然落得一场空。

韩湘说:“孙圣人的丹经和《太上圣祖炼丹秘诀》虽然罕见,但也绝非孤本。据我所知,在天台山上的白云观中就有收藏。不过,冯惟良道长是绝对不会给柳泌看的。”他看着段成式和郭浣,似有所悟,“莫非你们二位是想……破这个案子?”

“对呀!”郭浣抢着回答,“我爹爹为了佛骨分身乏术,又不敢违抗圣上的命令,正发愁呢。恰好我想到段成式最熟悉妖魔鬼怪,还有狐狸精什么的,所以请他帮忙。”说着,满脸热忱地转向段成式,“段成式,你这几日可想出些端倪了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郭浣瞪大眼睛。

段成式又烦躁起来:“连你爹爹都办不了的案子,凭什么我就一定能有办法?”

郭浣低声嘟囔:“段成式,上回在骊山的时候,你是不是撞到鬼了?我怎么觉得自打那次回来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你才撞鬼呢!”段成式怒目圆睁。

“别吵别吵!”韩湘说,“我倒有个建议。”

四只明亮的眼睛一起盯住他。

“我认为眼下京兆尹最缺的,是一个断案能手。段郎人虽聪慧,毕竟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我倒想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谁?”

“裴炼师。”

郭浣愣愣地问:“哪个裴炼师?”

段成式的一双眸子却剧烈闪耀起来:“还有哪个裴炼师?”

郭浣这才“啊”了一声。

段成式激动地问韩湘:“可我听说炼师姐姐隐居修道去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啊!”

“据我所知,她应该是在……宫中。”

“宫中?”

“对,大明宫。”

“你是怎么知道的?”段成式兴奋难抑。

“机缘巧合,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这……”段成式愣住了。

郭浣看看段成式,又看看韩湘,欲言又止。

段成式的眼珠接连转了好几圈,终于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郭浣问:“试……什么试?”

“很简单,你就去向你爹建议,说裴炼师有能力办理此案。至于炼师姐姐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宫中,你无需提及。”段成式道,“圣上最了解炼师姐姐的能力,如果他真的有心破案,而炼师姐姐又确实在大明宫中,圣上定会考虑她的。”

“不行不行。”这下郭浣急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锃亮的汗珠,“阿母早就嘱咐过我们,与裴炼师有关的事儿是圣上的大忌,能避则避。所以就算我去向爹爹建议她,我爹也绝对不敢跟圣上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近来圣上的脾气越发暴躁了,一句话说得不遂心了,不管是谁立即降罪。所以……”

段成式逼视他:“所以,你早就知道炼师姐姐在宫中?”

“我不是……”郭浣躲避着段成式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有那么一回,我好像听见阿母偷偷告诉过爹爹……”

看来裴玄静的确是被皇帝拘禁在宫中了!

一时之间,韩湘辨不清心中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是怒还是愁。

就听段成式在怒斥:“好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郭浣哭丧着脸说:“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算了。”段成式道,“要不要向你爹去提,你自己看着办。至于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4

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位于东市的正北面,靖安坊却在东市的西南面。所以在荟萃楼前道过别,郭浣便与段成式、韩湘二人分道扬镳了。韩湘和段成式相伴,纵马向南回靖安坊去。

坊街两侧的大槐树上,预备在上元节点亮的彩灯已经陆续布置出来。性急的百姓早早地就在家门口挂上了奇彩纷呈的宫灯。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工匠在金吾卫的监督下连夜搭建灯树。

韩湘感慨道:“上元节时城中遍地火烛,最怕走水。然而奉迎佛骨又要烧香祈福,这两件大事碰在一起,也真是难为了京兆府。”

“你说——会出事吗?”段成式问。

沉默片刻,韩湘方道:“可惜我尚未修得未卜先知的能为。我只知道,世间的一切都祸福相依,就如阴阳共生。有恶方有善,有悲方有喜,有黑暗才会有光明。”

“所以大明宫中有了柳国师,就会有炼师姐姐。”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说出口。

已经回到靖安坊了。夜更深,寒意侵人的街头,灯火渐渐寥落,星光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深不见底。

段成式举起珊瑚马鞭,指向前方:“我听他们说,外公就是在那个拐角处遇害的。”

“是吗?”韩湘勒住缰绳,举目望去。他记得武元衡是死在元和十年的六月,那个最炎热的夏季中。从那时起,几度寒暑,参与刺杀武元衡的三个藩镇只剩下平卢还在苟延残喘,而其他人,不论敌或者友,很多都已经长眠了。

前尘旧梦,往事如烟。没什么能够永恒,唯有大唐一次次渡劫重生,靠的正是人心中不灭的信念。

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实,我对飞天大盗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么发现吗?”

“首先,以本人对狐狸精的了解,飞天大盗肯定是人而绝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飞天大盗应该是一伙人。”

“怎么说?”

“我认为这伙人并非普通盗贼,不为谋财,所以对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他们很善于利用假象蒙蔽民众,造成各种传言虚实难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筹莫展。另外,我认为这些人应该是外来的,且为首次作案。因为长安城内的惯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记录,这次的飞天大盗却不在其中。”

韩湘点头:“段郎分析得不错,但此案难破也正在于此。”

“不。”段成式道,“我认为此案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失窃的东西。韩郎你想,如果说药材还有些用的话,那么刚被屠宰的生猪、洗衣服用的皂角,还有茅厕旁的泥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去买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犯得着冒险去偷吗?还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

“或许……他们不方便去买?”

段成式蹙眉不语。

韩湘笑道:“那些东西也就罢了,最蹊跷的是偷道经,我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飞天大盗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两本经书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韩湘点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双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这些被偷物品的用处或者关联,会不会就能有所突破呢?”

“对了!”韩湘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件事来——昨日傍晚我进城时,在城门外遇上几个胡僧,他们也遭了贼手。不知是否与这几起窃案有关?”

“胡僧?他们被偷了什么?”

“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关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凭证,除此再无他用。所以,偷通关文牒的目的只能是为了进城!”

“而且是胡人进城!”

“胡人?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入城的胡人,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佛骨!”

胡人信佛者众,又素有搜罗天下奇珍的名声。他们会对佛骨产生特别的兴趣,实在不足为奇。既然要用偷窃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说明其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说:“胡僧失窃,会和飞天大盗有关联吗?”

从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偷窃这个手段了,硬要将两者扯上关系,未免太牵强。不过这的确是一条线索。毕竟,迎佛骨是如今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发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韩湘想了想说:“方才提到的《太上圣祖炼丹秘诀》和孙思邈真人的丹经,我曾经从师父冯道长那里抄录过一份,就藏在家里。我回去找出来仔细读一读,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太好了!”段成式也说,“这两天我会去鸿胪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进长安城的胡人名单弄出来。”

“你还有这本事?”

“鸿胪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经常一起去骊山行猎的。”

“所以段郎还是打算帮京兆尹,哦,是帮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韩湘戏谑地问。

“帮是肯定要帮的……”段成式有些发窘,“我不对他直说,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时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失望更大。”

韩湘微笑着点头:“嗯,还是给个惊喜比较好。”

“但愿真能有所惊喜。还有……如果能帮上炼师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着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韩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见面便带自己去鬼花间,是不是也存了打听裴玄静情况的心思?

他决定不去追问。最真挚的情怀,就应该尽在不言中。

至少,关于裴玄静的下落,两年多来头一次有了准信,现在就等郭浣的行动了。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段郎,你觉得郭浣会去向京兆尹提吗?”

段成式毫不犹豫地说:“会!”

“这么肯定?”

“当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对圣上提,就不好说了。”段成式又皱起眉头。

韩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节前段府事务繁多,所以段成式与韩湘约定过了上元节,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荟萃楼的鬼花间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将是佛骨离开大内,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头一天。

韩湘一直把段成式送进段府,自己才往韩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声已经远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过一遍似的,几乎能映出马蹄的影子。

这两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韩湘的心才静下来一些,所以并不急着回家,反而信马由缰,享受着深夜街头的寂寥。

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弯就是韩府的大门了。韩湘连忙勒紧缰绳,左右四顾——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人,咳嗽声正是那人发出的,因咳得太剧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韩湘跳下马背,快步来到那人跟前。月光照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鲜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停地渗出来,又从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韩湘惊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里刚认识的韩府门客李复言。

韩湘将李复言扶在怀中用力摇撼,可是他的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反应。韩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着靠在自己肩头上,朝府门一步步挪过去。

还好几步就到了,韩湘大叫:“快开门!”

仆人应声而出,吓了一大跳:“郎君,这是怎么啦?”

“还不快来帮忙!”

韩湘和仆人一边一个搭住李复言的身体。韩湘急问:“快快!他住哪间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韩湘气得直瞪眼,又一想这个仆人只是杂役,平常连出入后院的机会都很少,硬要他记住每位门客的住所,确实强人所难,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里去吧。”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复言弄进韩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复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韩湘吩咐仆人:“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仆人站着不动。

“怎么啦?快去啊!”

“郎君,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儿去请郎中啊。”

韩湘一愣,却听榻上的李复言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不要……郎中……”

“啊?”韩湘凑过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须赶紧医治啊!”

“不要……我说了不要!”李复言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哟!这请郎中还管用吗?”仆人吓坏了。

李复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韩湘的衣襟,虽然说不出话来,就是不肯松开手。

韩湘的心中一酸,低声道:“好,那就不请吧。李兄你先歇着。”

韩湘在李复言的身边守了一个晚上。晨钟刚刚敲过,他便命仆人去西市的宋清药铺买些上好的人参来。也不知李复言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但见他失血过多,只能先帮他固一固元气。

韩湘伏在桌上蒙眬睡去,只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仆人叫醒——人参买来了。

仆人在廊檐下置了红泥小火炉炖参汤,一边唠叨:“宋清药铺关张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几家药铺,都是铁将军把门,说要等过完上元节才开。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点人参,都不是上好的,凑合着用吧……”

韩湘一惊:“宋清药铺关张了?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关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还说宋清掌柜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贼偷。另外那几家药铺统统被飞天大盗光顾过了呢。”

“飞天大盗真有这么厉害?”韩湘越听越奇,“都偷了什么药?”

“也没什么稀罕的药材,听说就是些雄黄、雌黄、硫黄之类的吧。”

韩湘对医药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往下想了。

参汤炖好了,韩湘亲自拿了一个小匙,一口一口给李复言喂下去。又守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才稍微放下心来。

冬夜来得格外迅疾。韩湘整天待在屋中,一边留心李复言的情况,一边钻研那两本道经。正看着书,光线便昏暗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李复言在榻上呻吟了一声。

韩湘上前查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李复言用极微弱的声音道了声谢。

李复言前夜已经离开,为何昨夜又返回韩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坚决不肯请郎中?这些问题堆积在韩湘的心头,但他一个都没有问。乱世之中,谁没有些秘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世道的错。

韩湘只是微笑着说:“李兄不必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李复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发现了那首《华山女》,我又何尝能探得静娘的下落。韩湘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可这韩府里冷冷清清的,哪有半点年节的气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过年,好歹热闹些。”

李复言在枕上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韩湘又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叔公抚养我长大的。我虽有家有亲人,却也有永远不得圆满的思念。我热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于深山之中,忘却尘世岁月,抛开人间冷暖,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忘不掉,也抛不开。唉,终究道行不够啊。”

少顷,李复言断断续续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韩湘从墙上取下父亲留给自己的洞箫,笑着说:“李兄身子不好,就别发感慨了,干脆我以一曲助兴吧。”

箫声在静夜中响起,悠扬婉转,仿佛夜鸟鸣唱,直入云霄。这箫声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唤不醒长眠的逝者,但是——韩湘在心中默默祝祷,惟愿它能飞向龙首之巅,跨越重重往复的宫墙,给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问候。

一曲终了,他惊讶地发现泪水布满了李复言苍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几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场横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年了。”李复言抬手拭泪,“让韩郎见笑了。”

对于韩湘来说,这是一个悲喜参半的新年,一个吉凶难卜的新年,却也是一个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来的三天,韩湘没有出过韩府的大门。院墙之外,佳节欢声不绝,韩湘统统充耳不闻,只窝在屋中照顾病人,同时钻研两本道经。李复言靠着参汤吊上一口气来,毕竟沉疴在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卧床昏睡,倒也不添什么麻烦。暮去朝来,日子过得飞快,韩湘把那两本道经颠来倒去读了好多遍,却始终没有迎来灵光乍现的一刻。

转眼又日落了,仆人来给韩湘送饭,问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灯。

“看灯?”

“郎君,今儿个上元节,街上的灯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话音未落,便从坊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韩湘抬头一望,夜空中不见星月,夜色更与往日不同,温暖璀璨如同白昼。不用问,那定是遍布长安城的彩灯齐齐绽放,照彻了整个夜空。

上元灯节,没有宵禁。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门通宵全开,每年仅此一夜,所以百姓们倍加珍惜,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观灯、歌舞、看百戏,孩子们还要放爆竹和祈愿灯,尽情欢乐,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节了!”韩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说着,又一阵爆竹声响起来,离得特别近,好像就在墙根底下。仆人红着脸道:“是我家的那个淘气鬼,嘱咐了让他跑远点儿再放……”

“没事。”

忽然一股呛人的气味钻进韩湘的鼻子,他冲仆人的背影叫起来:“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儿……”仆人回过身来,愈发局促,“那个小兔崽子,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韩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去玩吧,别打孩子。”

他激动地冲进屋里,先翻开孙思邈的丹经,又找到《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的那一页。

就是这儿!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终于被捕捉到了。

5

圣人孙思邈在丹经中记载有“丹经内伏硫磺法”,曰:“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在销银锅或砂罐子里。掘一地坑,把三个皂角逐一点着,夹入锅里,把硫磺和硝石起烧焰火,便可伏火。”

在《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则提出了另外一个“伏火矾法”:“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

在所谓的“伏火法”下面,两本书中均写道:“以此法炼丹时,需严防失火。以硫磺、硝石、雄黄、油脂和皂角相调和,虽然可以去除硫磺的烈性,但如操控不当,便会产生巨力以至爆燃,甚而达到山崩地裂的程度。”

韩湘很早就听说过,终南山中有一个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以硫磺硝石伏火炼丹,一着不慎,丹炉炸开,紫火腾空,清虚子被炸得飞到半空中,两条胳膊都断了。

根据段成式和郭浣提供的情况,京城窃案中被偷的东西包括药材、皂角、生猪和茅厕旁的泥土。这些东西乍一看并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结合起炼丹伏火法,就能立刻找出其中的关联——

生猪可提取油脂;茅厕旁的土中能提出硝石;而被盗的药材中,则包括了硫磺、雌黄和雄黄。

现在要确认的事实是:道经和那些物品,究竟哪样最先失窃?

精于炼丹的道士们大都听说过硫磺伏火法,但具体的配方只记载在这两本道经中。

韩湘认为,如果先失窃的是两本道经,那么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在试制炼丹伏火的秘法。其实,此刻大街上响声处处的爆竹,用的就是硫磺硝石混杂再点燃的方法。但是从失窃的硫磺硝石的数量来看,那伙神秘的盗贼似乎想要制造许许多多的“爆竹”?

为什么呢?难道是要借上元节贩卖爆竹牟利?这也太愚蠢了吧。

韩湘琢磨,得尽快把这个发现告诉段成式。段成式那个鬼精灵,兴许就能想出什么端倪来。

但此刻正是上元节最高潮的时候,段成式肯定在和亲朋好友一起赏灯玩乐。不急在这一时。韩湘看了眼在榻上沉沉昏睡的李复言,想来无事,便决定如仆人所提议的,干脆先混迹到人群之中,与近百万的长安民众一起尽情享受佳节。

踏出府门,宛如进入另外一个天地。

今宵不寐的长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璀璨的灯火如银河星落,映着满大街姹紫嫣红的人们,相互簇拥着欢笑不止。韩湘在长安城中过了许多个上元节,却感觉今夕比往年都更加热闹。是因为迎佛骨吗?还是因为大唐来之不易的中兴?皇帝呕心沥血了十几年的削藩,终于接近收官。有这样一个沸腾的上元节,也在情理之中吧。

韩湘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凭感觉,人流是在朝东北方向去。上元节时,皇城前的天街上按例竖起巨大的彩轮和数百杆灯树。数千宫女在彩轮下踏歌欢舞,来自域外的奇人们表演百戏和幻术,禁军健儿还要拔河助兴。王公贵族们则在天街两侧架设彩楼观灯,看到兴起时便撒下大把金银,如同天女散花,诱使百姓们去争抢,所以大家都往那里赶。

走不多远,人流又停顿下来,发出阵阵欢呼。韩湘跟着周围的人朝天上看去,只见黑云密布的苍穹之上,飞起了盏盏祈愿灯,飘摇绚丽,好似繁星点点,引得众人尤其是孩子们仰面挥手、兴奋不已。

韩湘正看得开心,忽听耳边有人在叫:“韩郎!”

回头一看,竟是段成式!

韩湘惊喜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和家人一起来看灯吗?”

“我在找你啊!”

“找我?咱们不是约好了明天再碰面吗?”

“哎呀!是佛骨!”段成式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挤出来还是急出来的,大声说,“佛骨就快到大安国寺了!”

“什么?”韩湘没听懂,“佛骨不是要到正月十六日才会出禁中吗?”

段成式的神情有些异样:“韩郎,今天是上元节啊!”

韩湘突然明白过来了——子时的钟声刚刚敲过,现在已经是正月十六日了。如果在其他日子,必须要待晨钟响过开启宫门,佛骨才会离开禁中。但上元节是通宵达旦的,所以子时一过,佛骨便准时迎出大内了。

他环顾四周,才醒悟到这汹涌的人潮绝大部分是去往大安国寺礼拜佛骨的。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中,北面就是大明宫,东边又紧邻着十六王宅,所以佛骨离开禁中后,首先就迎入大安国寺供奉。

为了盖过周围的爆竹和人声,段成式已经在冲着韩湘喊叫了:“我打听到了,正月十二日那天进长安的胡人中,有一群来自于阗国的僧人,专程来为佛骨贡献西域的香火。现已经鸿胪寺安排,特许他们今日去大安国寺进香。”他喘了口气,又道,“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所以特意向爹娘撒了个谎,去韩府找你商量。谁知你不在家,我估摸你会不会也打算去大安国寺,就这么一路找过来……”

韩湘惊道:“糟糕!”

“什么糟糕?”

“那香火怕是有鬼!”韩湘一扯段成式的胳膊,“来不及了,咱们快去大安国寺!”

怎奈周围人山人海,朱雀大街向北往皇城的方向几乎水泄不通。韩湘拉着段成式在人群中见缝插针,一边奋力往前挤,一边将自己的发现讲给段成式听。

没说几句,段成式已经脸色大变。

综合所有的发现,最合理的推论便是:有胡人假冒于阗僧人之名,向大安国寺的佛骨进香,却在香火中埋伏了硫磺硝石等物。按照炼丹秘诀中记载的配比,一旦引火,将发生威力不可估量的爆燃。

佛骨、大安国寺、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长安城中遍地的火烛灯笼……

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顾不上多说了,都开始拼命朝前挤去。朱雀大街的两侧,不时能见到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但是人潮汹涌,根本挤不到士兵前面,也不可能说上话,向他们发出警告。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左冲右突,东挡西钻,两人只恨肋下没生双翅。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长乐坊。

尚未到黎明时分,但遍地灯火,加上不远处皇城中竖立的转轮放出夺目光辉,将整个长乐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安国寺的方塔了,却再难靠近半步。

荷刀执戟的金吾卫以身躯为障,将民众拦阻在身后,为寺院前腾出一条路来。街道上已经泼洒过净水,像镜面般反射着满城华光。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韩湘和段成式突出重围,钻到人群的最前排。大安国寺的寺门大敞,从里面传出阵阵梵音。隔着金吾卫的仪仗朝寺内望去,只见合寺僧众身披最隆重的袈裟,齐声诵经,庄严地等待佛骨到来。香火烛烟缭绕在他们的身边,又汇聚到半空中,形成云烟蒸腾的华盖。

段成式眼尖:“快看那里!”

就在正对寺门的街上,放置着一具大铜鼎。数名僧人围在四周,果然都是胡人模样。

这肯定就是所谓于阗僧人进献的香火了,但此时铜鼎中的香火并未点燃。

韩湘和段成式相互点点头,想必要等佛骨到时才进香——还有机会阻止!必须阻止!

寺前的金吾卫中,只有一位身披明光铠的将军高高地骑在马上。韩湘和段成式挤到他的前面,齐声高喊:“将军,铜鼎中的香火有诈!”

将军满面虬髯,头盔遮住鼻子以上的半张脸,但是膀阔腰圆,相当威武。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湘和段成式,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他们的话。

段成式又叫:“将军,切不可引燃香火,铜鼎会炸!”

“你说什么?”

段成式一愣,这位将军的口音竟也是胡人腔调。他还在愣神,就听那将军断喝:“滚开!”

韩湘抢步上前:“将军切不可掉以轻心,请听我们说……”

“快将这两个乱民驱离!”

随着将军一声令下,拳脚棍棒便如雨点般地落到韩湘和段成式的身上头上。两人被打蒙了,正在晕头转向之际,身边的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佛骨到了!

金吾卫撇下他们,转而去维持秩序。人们纷纷纳头拜倒,段成式和韩湘被冲散了。眼前突然没了遮挡,段成式看见,佛骨仪仗正从大明宫的方向缓缓而来,由二十四名力士肩担着的金舆上,供奉佛骨舍利的宝塔光芒四射,亮过了上元节的所有彩灯。

大安国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梵唱,方丈慧能法师率领僧众迎出寺门,恭候在铜鼎前。一名胡僧燃起香火,毕恭毕敬地进献到方丈手中。

段成式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方丈,不能点火啊!”可是音乐、祈祷、梵唱,还有爆竹声,沸反盈天的种种声响,早把他的那点喊声给淹没了。

佛骨的仪仗就停在铜鼎前。慧能方丈举着香火念念有词,众僧拜倒在他的身旁,那几名胡僧也跟着跪下来。

慧能方丈祷告完毕,刚要将香火伸入铜鼎,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住手!”

段成式从天而降,直扑到方丈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铜鼎旁。

原来段成式情急之中,爬上了寺前的参天古槐。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佛骨上,竟无人阻挡他,使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槐树上直接跳向慧能方丈。

段成式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慧能方丈可摔得不轻,段成式伸手相搀,抱歉道:“方丈,对不住了!”

他还想对老和尚解释几句,不远处传来怒吼:“什么人!竟坏我大事!”

段成式一抬头,却见那位金吾卫将军翻身下马,手中执剑,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段成式突然认出他是谁了,不禁大为震惊。

转眼将军就杀到跟前,举剑便砍,段成式就地一滚,将将躲过。将军再砍,段成式跳起来便跑。刚才那一摔还是伤到了,段成式觉得右脚脚踝钻心地疼,灵机一动干脆绕着铜鼎跑起来。好在他的身体灵活,而将军全身铠甲终究迟钝些,追了几圈都够不着他。

将军大怒,振臂一推,竟徒手将铜鼎翻倒,里面的黑色粉末洒了一地。

此时大安国寺前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呼喊推搡,金吾卫再也无法控制局面。

段成式又一瘸一拐地朝佛骨的方向跑去。

“好小子,你还想往哪里逃!”胡人将军挡住去路。

段成式将头一昂,迎向他高举的利剑:“我知道你是谁!”

将军一愣。

恰在此时,寺前的灯树经不住人群的推撞倾倒下来,火星飞散而下!

就在火星落向铜鼎的瞬间,段成式看到韩湘已经赶到了金舆前。他用尽全力朝韩湘大喊:“保护佛骨!”

韩湘应声扑向金舆。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烈焰在大安国寺前瞬时炸开。

6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当天夜里,国师柳泌就在大明宫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仪式。

从龙首原上俯瞰长安城,灯火比昨夜上元节暗淡了许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际银河再现。

三清殿前的圆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几乎像是透明的。黄、绿、蓝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莲花瓣铜饰点缀其间,使整座祭天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异彩纷呈。

柳泌身披绣满云霓的青色道袍,踏着海兽葡萄纹的方砖,沿龙尾道缓步登上祭天台。供桌上已设下酒脯、饼饵、币物等等供奉上仙之物。柳泌先是念念有词一番,祭告天皇太一、五星列宿,继而用红笔在青藤纸上写下对天帝的奏章,再用皂囊封缄。

仪式颇为繁琐,柳泌装模作样地搞了很长时间。他倒是忙得额头冒出汗珠,随同夜醮的宫中道人和内侍们却个个冻得簌簌发抖。

只有永安公主能坐在廊下单设的暖帐中,一边舒舒服服地旁观,一边和身旁的裴玄静闲聊:“咱们的柳国师还真是半点不肯落后啊。”

裴玄静笑了笑。

“你猜猜,他在青词奏章里会写些什么?”

“我想,无非就是祈祷国泰民安,尤其是圣上的龙体安康吧。”

“龙体安康?”永安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有了国师的灵丹,皇兄的龙体怎么会不安康。”

裴玄静又笑了笑。

和永安公主同在大明宫中的玉晨观修道已逾两年,裴玄静早就发觉,即使和某些人朝夕共处,彼此间仍然不会亲密,裴玄静与永安便是一例。

其实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倨傲刻薄,喜怒无常,基本上没有交心之人,而裴玄静本无意与她交心,只求相安无事,刚好永安也是此意。对于裴玄静,永安似乎还抱有一点敬畏。这点敬畏从何而来,裴玄静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两年多的相敬如宾,只让裴玄静看清楚了一点:永安公主是一个怀有秘密的人。正是这个秘密,耗损了她的性格,也败坏了她的命运。这个秘密肯定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永安公主终生也摆脱不了它。

其实在大明宫中,谁又不是怀着类似的秘密呢?在裴玄静的眼中,整个大明宫就是一座巨大浩荡的迷宫,而自己单枪匹马闯入迷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可说——因为这也是裴玄静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兴致颇高,虽然裴玄静没有积极响应,她仍然说个不停:“我倒是有些担心,待柳国师的奏章上达天庭后,玉帝和佛祖会不会争起来?”

“有什么可争的呢?”裴玄静反问。

“哎呀,就像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个不休,你说他们又在争什么呢?”

裴玄静说:“我朝自建国以来,佛道便相争不绝,时而西风压了东风,时而东风压了西风,却也无伤大碍的。”

“嗯,我倒觉得是两头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话说得够尖刻,裴玄静不觉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来还以为,在这件事上皇兄也会效仿先皇。没想到……”

“效仿先皇什么?”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静的兴趣。

“先皇笃信佛陀,虽然一生病痛不断,却从不服丹药。”

“是吗?”裴玄静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们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学先皇的做法。偏偏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静在两代名妓傅练慈和杜秋娘的命运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当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裴玄静试探着问:“可惜吗?”

“让柳泌这种小人得志,你不觉得可惜吗?如今皇兄一天都离不开柳国师的丹药了,柳泌的荣华富贵自当享用不绝。”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若真的这样想,就应该劝谏圣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

裴玄静在心中冷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来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是,今后要怎样与公主相处下去呢?假如再遇到类似的情形,难道要自己装聋作哑吗?

皇帝将裴玄静拘禁在大明宫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极少数被允许的情况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观去骚扰永安公主,裴玄静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避无可避。

新年佳节还没有过完,前方的夜空中辉映着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团聚的日子,她却只能孤单地站在重楼高阁的阴影里。宫阙绵延望不到边,就像她的思念绵长而没有着落。

皇帝曾经说过,大明宫中有不下万人,却连一个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炼师。”有人在叫她。

裴玄静闻声回头,原来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陈弘志。裴玄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月光照在陈弘志的脸上,几年来他相貌中的稚气脱尽后,五官由清秀变为圆润,又因为是个太监,所以没有男性逐渐成熟后的刚硬,反而有点像个妇人了。

“陈公公?”裴玄静向前望了望,永安公主早就没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吗?”

陈弘志一笑:“不是,我来找裴炼师。”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来了,特意等到现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时才现身的。

难道是皇帝想起自己来了?

裴玄静感到一阵空泛的疲倦。整整两年了,皇帝将她关在大明宫中,却从未召见过她一次。自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裴玄静第一次来到长安,误打误撞进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她的命运就被笼罩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此后不论她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状况,事后证明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恰恰就在过去的两年中,她被皇帝深锁在大明宫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似乎彻底失去了关联。

裴玄静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气,用彻彻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图耗尽她的勇气和耐性。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皇帝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将她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用整座宏伟的大明宫来压迫她,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齑粉。

他终于想到要来看一看成果了吗?

裴玄静问:“陈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曾太医来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请裴炼师赶紧过去。”

“曾太医?”

“对啊。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神医,早些年就告老隐退了。今天能来一次,特别不容易呢。”

“曾太医为什么要见我?”

“曾太医来给裴炼师看病啊。”

“给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炼师快跟我走吧。”

裴玄静没病,更没要求过请什么老神医看病,她连曾太医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她看着陈弘志。

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缘故,陈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但骨子里又截然不同,浑然一件拙劣的赝品。

裴玄静问:“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陈弘志没有回答。

“请陈公公带路。”

7

曾太医等候在仙居殿后的偏殿里。陈弘志将裴玄静带进去后,便知趣地退出帘外。

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曾老太医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他和蔼地端详着裴玄静,微笑着问:“炼师有疾乎?”

虽然满腹心事,裴玄静还是被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声回答:“我却不知自己有疾否,还请老神医诊断。”

曾太医却叹了口气,从檀木医箱中取出一张粉笺,放到了裴玄静的面前。

“炼师之疾,此方可医。”

她轻轻地捧起粉笺,像捧起一对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会碎;又不敢松手,怕它一下便飞得没了踪影。

熟悉的潇洒字迹,宛如他的笑脸活脱脱地再现在她的眼前。

裴玄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曾太医又将一整沓粉笺递过来。

她抬起头:“全都在这里了吗?”

曾太医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就是王皇太后让宫婢请崔淼写的药方了。那么说,王皇太后收集的药方,最终还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于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谋,裴玄静的这个推断,终于得到了证实。

曾太医咳嗽一声,道:“关于这些方子,我有一个故事,裴炼师想不想听?”

“老神医请说。”

“其实,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传。”

“您的家传?”裴玄静抬起眼睑,双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为皇家御医,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积累的药方便为皇家所独有,从不流于民间,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医苍老的目光中含义隽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约在三十年前,它们被偷偷地带出了皇宫。”

“哦,发生了什么事?”

“由这些方子辑录编成的方书仅两册。一册保存在太医院,钥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册在尚药局,钥匙由内给事公公亲自保管。许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三十年前,哦,确切地说应该是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药局去修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静问:“修书是什么意思?”

“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太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撒谎?”

“难道不是吗?”裴玄静冷然道,“另外还请陈公公转告圣上,我与圣上谈的条件,是他自己答应的。君无戏言。当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谁也奈何不得。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企图以谎言来搪塞于我,实在有失身份。”

陈弘志听得瞠目结舌。

“请陈公公将我的话,都如实据报圣上吧。”

陈弘志说:“裴炼师,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静嫣然一笑:“也对,是妾唐突了。那陈公公就对圣上说,是我不识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亲仅仅是偷出医书的宫婢,那么王皇太后在认出崔淼后,最合理的反应是对他说明实情,命他交还方书或者干脆把他召入太医院中,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哪里用得着遣人暗示他逃走,还威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大唐自建国以来,不论皇家内部的斗争多么惨烈,对待普通百姓却一向通情达理,具有皇室的高贵气度。况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关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为人,又怎可能滥杀无辜?

曾太医的叙述本就破绽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书是以特殊规则秘写的,也不知道方书与贾昌有关系,更不知道崔淼是随了养父才姓的崔,而非母亲。所以综上种种,只能使裴玄静得出一个结论:他所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她转身又走,陈弘志再次追上来。

“裴炼师,”他说,“咱家不知炼师和圣上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我知道,人再强强不过天去。咱家是觉得,假如炼师错过了这次机会,依照咱家对圣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炼师这辈子都别再想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见裴玄静没有立即反驳,便继续道:“炼师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只要圣上愿意,可以让炼师就这么一直待到死。炼师以为,这样值得吗?”

像所有的阉人一样,陈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气的,但他说的内容相当冷静,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不论炼师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光这么待着,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来,如今圣上算是给了炼师一个台阶下,炼师还是别太较劲为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炼师才能再见到圣上,也才有可能离开大明宫。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大明宫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静的双眸如晨星般明亮。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渐黯淡下来,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陈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裴玄静说:“那就烦请陈公公去回圣上,说我想保存那些……写着方子的粉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为裴炼师恳求圣上,请他开恩。”又欣喜地补充了一句,“这下可好,咱家总算能向圣上交差了。”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长恨歌》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从收下锦匣的这一刻起,裴玄静又要为皇帝办案了。

此番攻防太过微妙,竟使人产生了心有灵犀般的错觉。不,裴玄静在心中冷笑,她对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对其人感到厌恶。这是一种掺杂着恐惧和仇恨的厌恶。裴玄静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提防,会使一颗心蒙尽污秽,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质。而那里面的伤口,因为牢牢封闭且得不到医治,正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吧。

“谢圣上隆恩。”裴玄静对陈弘志道,“也要多谢陈公公。”

“好说。”陈弘志笑容可掬地说,“那么,就请裴炼师开始办案吧。”

满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从门外走进来。

果然不是离合诗或者玉龙子的案子,裴玄静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郭鏦的话又把她的心提上来。

8

陈弘志说得没错,郭鏦是为了佛骨而来。

据京兆尹介绍,自从去年年底皇帝决定迎佛骨起,保护佛骨的重任就落在京兆府的肩上。郭鏦向皇帝申请额外调集了三千禁军负责佛骨仪仗和护卫,可谓做足了准备。正月十二日,佛骨自凤翔到长安再入禁中,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结束在大明宫中的三天供奉后,正月十六日子时佛骨迎出大内,不料在第一站大安国寺就出了事。

当时,佛骨仪仗才到大安国寺门前,就被一队于阗来献香火的胡僧挡住去路。

“那香火中有诈啊!”郭鏦痛心疾首地道,“刚一点燃便爆出烈火浓烟,周围的人都被掀翻在地,死伤数人,现场相当惨烈!”

裴玄静听得心惊,忙问:“佛骨呢?”

“所幸佛骨无恙,有人及时扑倒了载着佛骨的金舆,未遭殃及。”

“哦。”裴玄静的心中疑云顿起——为什么这件案子会找到自己?

想当初,《兰亭序》是由于武元衡的选择,《璇玑图》则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柿林院中,皇帝无意暴露宫闱秘事,便顺水推舟,逼裴玄静接下了。至于《长恨歌》,更是皇帝和汉阳公主各怀鬼胎的结果,那么佛骨案呢?是什么使皇帝又想到了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维持了整整两年的冷落?

她想了想,问:“此事应该不是意外吧,京兆府想必已经调查过了?”

“确是有人蓄意而为。”郭鏦苦着脸回答,“那帮于阗僧人是……波斯人假冒的。”

“怎么是波斯人?”

“他们中有一个首领,混入了大安国寺前的金吾卫中,被当场炸死了。”顿了顿,郭鏦道,“那人正是任萨宝府祆正的波斯人李景度。”

“李景度?”裴玄静追问,“是他策划了整件事?”

郭鏦气愤地说:“李景度当时就毙命了!据他手下的波斯人供称,李景度召集他们假扮于阗僧人,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炉抬到大安国寺前。李景度自己则扮成金吾卫将军的模样混在守卫仪仗中。现场很乱,金吾卫们全神贯注于保护佛骨,所以他披甲戴盔,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李景度的原计划是:待佛骨金舆到时,大安国寺方丈以香火引燃铜鼎中的药料,即可毁掉佛骨。”

裴玄静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想毁掉佛骨?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谁说不是呢!而且他的计划非常毒辣,铜鼎燃爆,会把周围的波斯人一起炸死灭口。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打算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如果不是有人横加阻拦,他的诡计几乎就成真了。”说到这里,郭鏦看了裴玄静一眼,才道,“破坏李景度的计划,保护了佛骨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段翰林的公子段成式,还有一位是韩夫子的侄孙韩湘。”

裴玄静惊诧得无以言表,但与此同时,她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会被拉入到这起案件中。她急忙问:“他们二人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段公子离铜鼎近,受了点皮肉伤,所幸性命无虞。韩郎用身体扑倒了佛骨塔,本应身受重创,结果却毫发无损。想来定是有佛祖保佑吧。”郭鏦解释道,“正是他们二位,坚持要请裴炼师主持此案。所以本官特地奏请了圣上的应允。”

果然如此。

裴玄静思忖着问:“这么说,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元凶亦咎由自取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炼师有所不知,佛骨案与京城近来的一桩飞天大盗案相互牵连,案情极其复杂。”

于是郭鏦又将京城失窃案从头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正是从长安窃案开始,段成式和韩湘才推测到了大安国寺门前即将发生的事故。只可惜李景度一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

“所以你们认为,李景度与所谓的飞天大盗有勾结,目的是偷盗准备能够引起香火爆燃的药料,从而毁坏佛骨?”裴玄静反问,“但如今李景度虽然死了,飞天大盗却还在逃,故而京兆府仍然无法结案?”

“对。大安国寺前案发之后,我们将李景度掌管的祆祠兜底翻了个遍。审问下来,祆祠中的波斯人对窃案确实一无所知。李景度只让他们准备铜鼎中的药料,再装扮成于阗人的模样将铜鼎搬去大安国寺。他们根本不知道香火引燃后会炸开,所以大部分未及躲闪,死得不明不白。本官据此断定,整件事都是李景度一人策划的。至于飞天大盗,则是他暗中找来的同谋,最令我担心的恰恰是这一点。”

“为什么?”

郭鏦愁眉苦脸地说:“从被盗的物品数量来看,这次在大安国寺门前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不知所踪。而佛骨还要在长安城中各大寺院继续供奉,旬月方会送回凤翔,所以……”

裴玄静明白了:“所以郭大人担心,毁坏佛骨的行动还会发生。”

郭鏦叹道:“我已经又加强戒备了,派出更多的金吾卫保护佛骨。可是就怕百密一疏啊。”

裴玄静心想,佛骨在长安城各大寺院中轮流安放,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供奉礼拜,所以京兆府不可能将人们完全隔离开。供奉时,火烛香烟又是必须的,确实很难彻底防范。

她又想,真是多亏了韩湘和段成式,从丹经秘诀想到香火中的危险,并且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佛骨,否则在大安国寺前,昭示永恒的佛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那样的话,对于一心奉迎佛骨的皇帝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有些明白了,这次皇帝为何会对自己屈尊。

在裴玄静凝神思索的过程中,郭鏦和陈弘志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终于等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是,波斯人为什么要毁坏佛骨呢?”

郭鏦道:“波斯人信奉的是拜火教,故而对佛教在大唐兴盛不满?”

“不。本朝历来只有佛道相争。拜火教只是西域的一个小教,能够在大唐容身已是莫大的荣幸。”裴玄静摇头,“与佛为敌,轮不到拜火教。”

郭鏦怒气冲冲地说:“话虽如此,可那个李景度向来桀骜不驯,根本就是一个狂妄放肆、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会做出毁坏佛骨这种事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在元和十一年的京城蛇患一案中,江湖郎中崔淼就与李景度相互勾结,把长安城闹了个翻天覆地。郭鏦对李景度结怨已久,都是看在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的面子上才未加追究,谁知李景度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这回他在大安国寺门前被炸得血肉横飞,脑袋都削掉一半,郭鏦还觉得不解恨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对此,韩郎和段小郎君有什么看法?”

郭鏦答道:“段公子受了伤,在家中静养。韩湘么,除了坚持要裴炼师办理此案,别的没再说什么。”

裴玄静说:“若要查办此案,我必须先面见韩、段二位公子,进一步了解情况。”

“这……”

郭鏦尚在犹豫,一旁肃立的陈弘志却插嘴道:“不行,圣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裴玄静追问:“不会同意什么?”

“不会同意炼师离开大明宫。”

“让他们二人入宫来呢?”

“这也不可能。”陈弘志道,“他们一非皇亲,二无官职,外男按例不得入禁中。”

裴玄静冷冷地道:“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长久的沉默。终于,郭鏦沉重地“咳”了一声,起身道:“也罢,我便斗胆再去求一求圣上!”

京兆尹大人匆匆离去。

陈弘志连连叹气:“炼师这又是何苦呢?”

裴玄静知道,在陈弘志看来,自己无疑又在逆龙鳞。没错,皇帝是有底线的,而裴玄静就是要试出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况且,既然韩湘和段成式坚决要求自己介入此案,很有可能还有其他想法。裴玄静当然懂得里应外合的道理。假如皇帝答应自己与他们会面,那是最好。假如皇帝因此震怒,甚而惩罚她。对于裴玄静来说,处境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大不了,皇帝要杀她。她一点儿都不怕。

裴玄静轻轻抚摸着锦匣。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在她的奇遇中他就从不缺席。这一次,他果然又出现了。

9

被封为国师以后,柳泌发觉自己在大明宫中的处境越发微妙起来。

他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绝地求生,终于利用手中唯一的武器——丹药成功地东山再起,再度成为大唐最显赫的道士。尽管他的这个道士身份,几乎遭到整个道门的鄙视。

在得意之余,柳泌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这个国师,只能在大明宫中威风。出了大明宫,立即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可笑的是,皇帝根本不允许柳泌踏出大明宫一步。

顶着一个国师的虚衔,柳泌必须对皇帝感恩戴德、竭力效忠,却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纠结党羽发展自己的势力,所以柳泌在大明宫中的前途将只系于皇帝一身。

这岂不是相当危险吗?

其他人是别无选择,而柳泌则是一着不慎,落到这步田地的,他实在是不甘心呐。

皇帝如今离不开他的丹药。为了使这种依赖更加牢固,柳泌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炼三十粒丹,还编出一大套说法来支持自己的这种做法,说穿了就是自保的伎俩。皇帝看不看得透,其他人看不看得透?对此,柳泌只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柳泌对于未来相当忧虑。皇帝必须牢牢抓在手里,但除了皇帝之外,他是不是还应该再抓一些别的呢?可叹大明宫中,人人尽为皇帝的奴仆,还不及他柳泌呢。

更要命的是,大明宫中还有一个裴玄静。

除了皇帝,裴玄静是最了解柳泌罪行的人。不,应该说她比皇帝了解得更加透彻。假如她把所知道的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的话,柳泌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否保住这条性命。而且和柳泌相似,裴玄静在大明宫中的存在亦相当奇特。柳泌是烂到根处,死灰复燃。裴玄静则是功绩卓著,反遭冷落。柳泌总觉得,皇帝将裴玄静深锁禁中,绝对另有深意。他不敢想,这种深意也可能针对自己。

裴玄静,是柳泌的一桩心腹大患。平常没有机会和她见面,所以在上元节夜醮时,柳泌便抓紧时间探裴玄静的口风,却碰了个结结实实的钉子。

看样子必须先设法解决这个隐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在盘算,裴玄静却找上门来了。

柳泌大吃一惊,看来夜醮时的试探还是引起了裴玄静的兴趣,他赶紧迎出殿外。

正午时分,一天中最温暖的阳光照在三清殿四面飞檐的鎏金龙首上,光线有些刺眼,使等在阶下的裴玄静周身仿佛罩了一层紫烟。

柳泌径直走到她的对面,酸溜溜地打了个招呼:“是什么风把裴炼师吹来了?请入殿内坐吧。”

“不了,我只有一件小事请教柳国师。”

“哦,什么事?”

“昨天,佛骨迎出大内的第一天,就差点在大安国寺门前被毁。国师对此有何看法?”

“佛骨几乎被毁?”柳泌瞪大眼睛。

“所幸有人拼命保护,佛骨未遭劫难。”

“竟有这等事……”

裴玄静观察着柳泌的表情:“国师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柳泌勃然变色,“裴炼师这话什么意思?”

裴玄静淡淡一笑:“国师一向喜欢与佛为敌,我没说错吧?”

“你!”

裴玄静带来的消息太突然,柳泌一时竟无法从容应对。他深知皇帝有多么看重佛骨。佛骨遇险,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确实会让人产生裴玄静所说的联想。

在刺骨的寒风吹拂中,柳泌的额头居然渗出汗来。

“你这是血口喷人!”他决定先以势压人,“裴炼师,说话得有证据!”

“国师要证据吗?”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在大安国寺前,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火,那香火中掺杂了硫磺、硝石和雄黄等物,一经引燃便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烈火浓烟冲天而上,周围死伤惨重。如果不是有人舍身相护,佛骨就毁了……”她盯住柳泌,一字一句地道,“硫磺、硝石和雄黄以一定的配比混合,能够在炼丹时起到伏火的作用。但配比掌握不当的话,就会造成大安国寺门前的那种可怕状况。而对此现象,一般人根本不懂,只有谙熟炼丹者才能够掌握!”

柳泌回过神来了:“裴炼师因此怀疑我与毁坏佛骨有关?”

“国师是不是很可疑呢?”裴玄静反问,“况且,数天前玄都观中的两本丹经被盗。据我所知,正是在这两本经书中,记载了硫磺伏火之法。为此,柳国师还去向圣上抱怨京兆府查办窃案不力,我没说错吧?”

“没错!”柳泌色厉内荏地说,“如今看来,正是丹经被盗,才使伏火之法外传,为歹人所用!如果京兆府能够早有行动,必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后果!”

“柳国师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洗脱嫌疑了吗?可惜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

柳泌气结。更令他胆寒的是,裴玄静的态度如此嚣张,单刀直入,似乎硬要把罪行安到自己的头上,难道她的背后有人撑腰?

他勉强镇定自己,问:“是什么人在大安国寺前行凶?查清楚了吗?”

“胡人。”

“胡人?”柳泌忙道,“看看,这就证明此事绝对与我无关了。我何时与胡人有过瓜葛?裴炼师,你要栽赃陷害也得先把局做圆满了吧?”他干笑几声。

“柳国师与胡人有没有瓜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柳国师和韩湘子还是有些瓜葛的。”

“韩湘?”

“在大安国寺门前,拼命保护了佛骨的正是韩湘子。”

“他死了吗?”柳泌的脸色骤变。

“韩湘安然无恙。”

柳泌汗如雨下,厉声道:“我心清白,日月可鉴!裴炼师休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贫道还要去为圣上炼丹,失陪了!”说罢扭头便走。

裴玄静默默地望着柳泌的背影闪进三清殿中。殿门“吱呀呀”地合拢,陪同前来的神策军士在她的身后说:“裴炼师,请回吧。”

接下皇帝的查案命令后,裴玄静获得了部分的行动自由,可以由神策军士押解着在大明宫中活动了。

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好。”

10

不出所料,皇帝断然拒绝了裴玄静与韩湘、段成式见面的要求。

刚刚过去一天,京兆尹大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不少。他几乎是在哀求裴玄静了:“还请裴炼师看在佛骨的份上,看在长安百姓的份上,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裴玄静点头道:“郭大人请勿心焦。关于此案,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我记得郭大人说过,段公子曾在鸿胪寺核查过进城的异族僧人名单,从而推断出有人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给大安国寺进献香火。结果发现,冒充于阗僧人的正是李景度率领的波斯人。”

“正是。”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裴玄静道,“这些波斯人本来就在长安城中居住,为什么要偷窃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呢?”

郭鏦愣住了,想了想才说:“但他们的确冒充了于阗僧人啊?”

“他们只要假扮成于阗僧人,即可向大安国寺进香,没有必要偷通关文牒。通关文牒的唯一作用是进长安城,但是他们已经在长安城中了,为何还要偷文牒呢?”顿了顿,裴玄静道,“我想过了,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另外一些人进城,而且是胡人。”

“又是胡人?”

“对,否则就不需要偷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只不过,这批胡人并非是死在大安国寺门前的波斯人。”

“那又会是什么胡人呢?”郭鏦越发糊涂了,“回鹘?石国?大食?吐蕃?”

“吐蕃!”裴玄静打断他。

郭鏦一愣:“吐蕃?为什么是吐蕃?”

昨天裴玄静到三清殿和柳泌对质,只是因为柳泌过去曾干过打击佛教的勾当,所以此次佛骨遭难,裴玄静便决定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风。但是硬要将这个案子安到柳泌的头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柳泌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这两年来,他和裴玄静一样被皇帝拘禁在大明宫中寸步难行,要想在宫外实施那么周密的计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不得不佩服皇帝对柳泌的处置:既剪除了他的羽翼,又利用了他唯一的本事,绝对恰到好处。

在与柳泌的对话中,裴玄静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只除了……他那无法掩饰的极度恐慌,引起了裴玄静的注意。如果柳泌与佛骨一案无关,那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韩湘曾经窥探到柳泌和吐蕃人勾结的秘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皇帝对此肯定还一无所知,否则柳泌就算真能练出长生不老丹来,皇帝也绝对饶不了他。

柳泌怕的正是这一点——吐蕃。

裴玄静在试探柳泌时,故意没有明说炸佛骨的是波斯人,只含糊说是胡人。柳泌却因为曾经与吐蕃人勾结的劣迹,马上做贼心虚地联想到了吐蕃人,所以才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冒充于阗僧人混进长安城的,有没有可能是吐蕃人?相比其他西域小国的胡人,敢于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吐蕃人的可能性确实要大一些。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大食和波斯都不信奉佛教。那么其他胡人呢?”

郭鏦道:“据我所知,西域各国原先信佛者众,不过近年来随着大食势力的扩张,不少小国都改弦更张,不再信仰佛祖了。”

“吐蕃呢?”

“唯有吐蕃的佛教传自天竺本源,故而吐蕃人笃信佛教,比之中原更甚。”

“所以,应当不是吐蕃人。”裴玄静思忖道,“原因有二,其一,吐蕃人敬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申请向大安国寺进香,并不会引起怀疑;其二,吐蕃人笃信佛教,所以他们不可能密谋做出毁坏佛骨之事。”

郭鏦迟疑着问:“所以……就换成了波斯人去炸佛骨?”说罢连连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啊!”裴玄静却盯住他道,“吐蕃人先冒充于阗僧侣混进城,然后换由波斯人去执行炸毁佛骨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而且不管是吐蕃还是其他胡人,他们混进长安城后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郭鏦喃喃:“是不是还想对佛骨动手?”

“假如是吐蕃人,就不会。”裴玄静坚决地说,“他们对佛陀的信仰极其坚贞,怎么可能去损毁佛骨?”

她看着脸色骤变的京兆尹:“郭大人,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

裴玄静厉声道:“事已至此,郭大人如果还要刻意隐瞒的话,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郭鏦急道:“裴炼师!咳,我直说了吧——在飞天大盗一案中,京兆府也、也失窃了。”

裴玄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问:“京兆府被盗了什么?”

“……是一张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是,而且是在元和十一年时重新绘制的,比原来的图纸详尽许多。”郭鏦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炼师还记得那一年的蛇患案吧?”

她当然记得。

“当时,波斯人李景度与江湖郎中崔淼合谋,在长安城四处引发蛇患,崔淼则以灭蛇为借口,伺机探索城中各处的地下沟渠,绘成图纸。此事败露后,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带着图纸来向我求情,并担保此图再无副本。我看在李素的面上,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兼之崔淼郎中救下皇子十三郎,立了大功,便自作主张没有追究。他们绘制的图纸,我就收在京兆府中了。没想到……”

裴玄静在震惊中沉默着。

郭鏦等了等,补充道:“只因我原先把图纸之事隐瞒了圣上,所以这次图纸被盗,我也没敢向圣上提起。”

裴玄静哑声道:“崔淼已经不在了……所以除了郭大人之外,知道图纸的人只有李素和李景度父子。”

“是的。”

“好。”裴玄静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知道,李景度是大安国寺前佛骨劫难的主谋,而飞天大盗一案中失窃的东西都与之相关,所以李景度无疑也是飞天大盗案的背后主使。京兆府中所藏的京城沟渠地图,毋庸置疑也一定是李景度策划偷窃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图纸藏在京兆府中。看来司天台监李素大人当初说的是实话,李景度手中亦无副本,否则就没必要偷了。”

“可是他偷图纸又为了什么呢?”

“郭大人有没有去问过李素大人?”

郭鏦哀声叹气:“李景度一死,李素就上表肯求圣上降罪。圣上至今尚无答复,李素便自我禁闭在府中,不饮不食。我去见他时,人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对于我的问题,他一概置若罔闻,闭口不言。唉!我觉得他是有了死志的。”

“所以从司天台监那里,郭大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郭鏦低头不语。

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问:“失窃的图纸与京兆府的原图有何不同,郭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郭鏦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小心地摊开在裴玄静的面前。裴玄静不由横了他一眼,看来外貌忠厚的京兆尹大人早有准备了。

郭鏦对裴玄静的眼神视而不见,指着图纸道:“这就是京兆府原先的图纸,但我把李景度、崔淼那份图纸上不同的部分,都标在上面了。”

在一整张泛黄的陈年旧纸上,若干条新鲜的墨迹显得格外突兀,扭曲如蚓。

裴玄静一眼便看到了:“金仙观!”

图纸上金仙观的位置,先用黑墨画线,蜿蜒至坊墙。从坊墙这端开始,又有一条用红墨画出的新线,一直延伸进了皇城内部。整张图纸上唯有这一条红线,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郭鏦道:“金仙观下的地窟,以及地窟和暗渠相连的连接点,都是李景度和崔淼他们标注出来的,在原先京兆府的图纸上并没有。”

裴玄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是的。崔淼曾经让禾娘哄骗李弥,去金仙观后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后来段成式带着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点儿被暗渠中涌来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游出沟渠,凑巧为崔淼所救,他与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就标在了这张图上。

可是——她指着那条突兀的红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李景度的图上标出的吗?”

“不是。”郭鏦的语气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图上只标出了黑线的部分,到坊墙的位置就中断了。据我所知,坊墙的地下建有一扇铁门,已经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时,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将铁门打开,才使他们误入后面的地下暗渠险些丧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灭蛇为借口,最远只探查到铁门,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们绘制的图上只标注到坊墙的位置。”

“郭大人,我问的是红线的部分!”裴玄静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谁画上的?而且,这条红线怎么会通向皇城里面呢?”

郭鏦看着裴玄静:“裴炼师,红线是我画的。这才是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从金仙观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宫大内?”

郭鏦缓缓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仙观的后院会成为皇家禁地;为什么当皇帝发现污水涌出池塘时,会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为什么在事件平息之后,皇帝还是封死了池塘,并派出禁军严密守卫金仙观。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铁门为止,所以李景度的图纸上只画到了坊墙。而坊墙后的秘密……”

“除了圣上,只有司天台监李素与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次段公子虽然开启了铁门,但他和十三郎为了躲避涌入的河水,走了岔路,从暗渠凫水而出,并没有走到通向皇宫的这一段地道。”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与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过了,否则早在元和十一年,他们几个就都没命了。”

裴玄静追问:“地道通向宫内何处?”

“嗯?”郭鏦好像连耳朵都不听使唤了。

裴玄静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请问郭大人,金仙观的地窟通向皇宫内的什么地方?”

“通向——西内太极宫。北面是大仓,南面是掖庭宫。”

“究竟是哪里?”

郭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宫和大仓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静问,“建在宫中的地牢,肯定是关押什么重犯的吧?”

“据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后总共只关押过两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静的声音也变了。

“第一个被关的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贞元十六年时,大唐与吐蕃曾有过一战。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抓住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并将他送到了长安。德宗皇帝决定把论莽热作为人质,就关押在太极宫西隅的地牢里。可是,论莽热却在贞元十七年时逃脱了。”

“从皇宫中的地牢逃脱了?”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郭鏦尴尬地说:“咳,此中曲直先不详述了吧。总之,论莽热逃出长安后,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顺宗皇帝负责追捕他。贞元十七年末,论莽热被先皇派出的杀手诛于大唐边境。当时,从吐蕃前往接应论莽热的正是他的弟弟论莽替。结果,这个论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军的手中,也被送往长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关进太极宫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静追问,“吐蕃人质论莽替直到今天还关在太极宫的地牢中?”

“是的,关了都快满二十年了。”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吐蕃人质——宫中地牢——金仙观——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飞天大盗——吐蕃人!

裴玄静问:“郭大人,金仙观外还有金吾卫把守吗?”

“自从炼师入宫以后,圣上便命将金仙观中的女冠们统统遣散了。金仙观重新封闭,平时仅有几名金吾卫巡逻值守。不过,近日佛骨案发,人手严重不足,我把那几名金吾卫也都调去保护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追问一句,“怎么,炼师认为有问题吗?”

“我以为有问题吗?”裴玄静厉声反问,“郭大人还不明白吗?贼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张口结舌。

裴玄静的话语疾速而出:“据我粗粗推想,整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长安城中一直埋伏着吐蕃的奸细,为了救出关押在宫中地牢里的论莽替,他们谋划了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直到最近,他们终于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圣上将要奉迎佛骨的消息传出之后,吐蕃人便与李景度合谋了一个计划——首先,由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人负责偷窃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还有炼丹秘诀和地下沟渠的图纸。他们有时单独行动,有时结伙,以吐蕃的方式设彩绘面,使人无法辨识真容。百姓们便误将其视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习惯所致,身上有股异味,更让百姓以讹传讹成了所谓的狐狸精。”

“原来飞天大盗是吐蕃人……”郭鏦听得晕头转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毁坏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会将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为行事,正中他的下怀。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换。”

“金仙观!”

“对。”裴玄静道,“虽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们未能突破铁门后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说了,司天台监李素对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为他的儿子,想必也获知了这个秘密。于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制造出了这一场佛骨之难!至于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阗僧人身份混入长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们一方面用于阗僧人的身份申请在大安国寺前进香,为波斯人创造接近佛骨的条件。另一方面,我相信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壮士,是被特意派来接应论莽替的!”

裴玄静厉声道:“郭大人!以我之见吐蕃人将利用硫黄伏火法产生的巨大威力,破开金仙观的地窟屏障,循地道进入太极宫中。而一旦他们进入了太极宫,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质那么简单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鏦跳起来,“我这就去布置金吾卫,重兵把守金仙观!”

“等等!”裴玄静拦道,“现在去守金仙观已是舍近求远了。郭大人,我建议你立即去太极宫的地牢转移吐蕃人犯!”

“炼师说得有理!我这就赶去太极宫,只是圣上那里……”

裴玄静道:“我代郭大人去回圣上,你看怎样?”

“那便有劳炼师了!”郭鏦不及多话,率领手下匆匆离去。

寂静突如其来,迥异的气氛令裴玄静有片刻的懵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见皇帝?但这又是势在必行的结果。整整两年过去,也到了该见一见的时候。

裴玄静理了理衣袂,朝东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皇帝应该在清思殿中。

11

太极宫的西隅,肯定是长安三大内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北面的皇家大仓和南面的掖庭宫,都是神策军时刻戒备巡逻的绝对禁地。不分白天和黑夜,从掖庭宫中传出的细若游丝的哭声总是盘旋在上空,再被乌鸦的鸣叫打散。

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宫墙,夹在大仓和掖庭中间的这条狭长地带,终日不见阳光。哪怕在此走一走,都会令人胆战心惊。狭长地带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台,和大明宫三清殿中柳泌夜醮时的祭天台一模一样。

当郭鏦率众赶到祭台前时,负责守卫的禁军十分诧异:“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郭鏦命道:“立即打开地牢,把吐蕃囚犯论莽替提出来!”

“这……”禁军拦道,“大人有圣上的旨意吗?”

“哎呀,旨意马上就到!事发紧急,先行动吧!”

“不行!地牢中是朝廷要犯,没有看到圣上的旨意,我们无权打开地牢!”

正在僵持,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伴随着闷响,众人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地牢!”

守卫率先跑上祭台,将中央的圆石移开,豁然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郭鏦带头钻了进去,还没下几个台阶,浓烟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众人眼泪直迸,咳嗽连连,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牢的门外。突然,数道寒光划破弥漫的黑烟,向他们袭来。

一场混战开始了。

血肉横飞中,浓烟渐渐散去。从地面涌来更多的禁军士兵,终于能够看清现场——简直让人魂飞魄散。倒在血泊中的,既有披着甲胄的大唐禁军,也有全身黑衣已被血浸透的异族人。而在原先的地牢最深处,破开了一个大洞。

郭鏦踏着鲜血和残肢冲入地牢,面对中间的空铁笼,顿足大喊:“跑啦!论莽替还是跑啦!”

铁笼旁倒着一个神策军士,满面血污,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鏦俯下身问:“怎么回事?!”

“我、我听到下面……有怪声,就、就开门进来看……突然,那边墙上就……”神策军士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前方。郭鏦悚然发现,这名士兵的手掌已经整个不见了,手腕处的骨头戳在外面,鲜血淋漓。

郭鏦强自镇定,望向墙上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大张着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

“墙上突然……爆、爆开大洞,火和烟冲、冲过来,我给震飞了,晕……他们砸开铁、铁笼,论莽替跑出来……”

“人往哪儿跑了?”

“听到有人来,那些人就、就冲到上面去断后……论莽替往、往洞里逃了……”

士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郭鏦举剑一指,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快给我追!”

地道和暗渠,缠绕交错,四通八达。郭鏦带着众人像落入一个黑暗的巨大迷宫,到处乱撞一气,论莽替却踪迹全无。

郭鏦急得近乎癫狂,突然,他大吼一声:“地图!”

怎么早没想到?

郭鏦直拍脑袋,从怀中摸出地图,在幽暗的光线中拼命辨识——那条红线。

论莽替一定会朝金仙观逃跑吗?郭鏦不知道。一旦进入暗渠,论莽替就能从长安城的任意一个角落钻出来。但是直觉告诉郭鏦,必须沿着红线追击!

“跟我走!”

他们疯狂疾奔,仅一人高的地道中回荡着脚步、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每到一个路口,郭鏦便根据地图判断方向,然后继续追赶。

从金仙观通往皇宫的地道,郭鏦听说过很久了,真当置身其中时,仍然有种堕入噩梦一般的虚幻感觉。地图他也曾经仔细地研习过,知道实际距离并不长,可为什么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血!”身边的士兵惊呼。

郭鏦也看到了,地上突然出现了绵亘的血迹,似乎是有人受伤了,被拖拽着向前。郭鏦退后半步,脚下又踢到了什么凸起物。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就是地图上黑、红二线的交接处!自己恰好站在一块巨大的铸铁上,靴子触碰到的是铁门上的钉子。

原来铁门打开后,便整个地阖在地上了。

尽管心急如焚,郭鏦还是情不自禁站定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恩怨凝聚之所,总会使人敬畏。今天,又有新一层的仇恨堆叠上去,压迫至深,永世不得超脱。

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跟着血迹追,快!”

血迹越来越淡,似乎是血渐渐流干了。又钻过一系列曲折蜿蜒的狭窄地道,前方豁然开朗。

“将军快看,在那儿!”

所有的火把一齐举高,照亮了这个地下的洞窟。前方倒伏着两个人。虽然郭鏦只在二十年前论莽替被抓时见过他,但是立即便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论莽替——那具躺倒在地仍然像一座小山般高耸的巨大身躯,头上覆盖着野兽皮毛似的浓发。

在论莽替身边一步之外,还倒着一个人。脸朝下,身形又瘦又小,被论莽替一比简直像个儿童。两人的身上全都污秽不堪,散发出阵阵血腥的恶臭,同样一动不动。

郭鏦迈步过去。

“将军小心!”

“没事,我看他们都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个“儿童”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发出怪叫,向郭鏦直扑过来。

12

正月的风,从北面刮过来。高高在上的清思殿,无遮无挡,任凭寒风肆虐。站在殿前的御阶上,即使阳光刺眼,依旧冻彻骨髓。

高处不胜寒。

这里会不会是大明宫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静想,应该是全长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视野最开阔,景色最壮观的地方。正值严冬,长安城的上空覆盖着一层清晰的寒气,使千家万户如同沉没在海面之下。从这里看不到人烟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尘世的喧嚣亦不可闻。眼前的这座迷城仿佛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着,很久以后也会存在着,唯有你我已经消失,永远不会再来。

最好如此。幸亏如此。

“裴炼师,圣上正在小睡。”陈弘志缩着脖子,闪现在她的面前,“不能见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陈弘志赔笑:“天大的事儿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质,和金仙观有关的事呢?”

陈弘志的眼皮跳了跳,道:“圣上服丹以后,必须小睡半个时辰。若被吵醒,定然大发雷霆。这种时候不管回什么事儿,圣上都没好气,说不定就要了我们的命。炼师觉得合适吗?奴婢的命虽卑贱,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裴玄静无话可说。幸好郭鏦已经赶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陈弘志又殷勤地说:“外头冷,裴炼师随我到偏殿里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陈弘志跟着裴玄静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寒风鼓荡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躯瘦骨嶙峋。

裴玄静问:“他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他是司天台监李素大人。裴炼师不认识吗?”

“听说过。”

陈弘志“哼”了一声:“从早上起跪到现在咯。圣上都说过了不追究,让他回家去。可他就是跪在那里不动,非要见圣上不可。咱家也没有办法赶他走啊。”

“我去看看。”裴玄静朝李素走去。

陈弘志亦不阻拦,只在御阶上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目光晦涩。

到了跟前,裴玄静便发现陈弘志所言不虚。李素显然已经跪了很长时间,整张脸都冻成了青白色,胡子和眉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呼啸的寒风鼓动紫袍时,带出猎猎之声,好似有数不清的冰碴正在破碎。

司天台监笔直地跪在那里,就像一根冰柱。如果不是双眸中仍透出微弱的光,说他是个死人也不为过。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骷髅。

绝食数日之后,波斯人的隆鼻凹目更加突显,皮肤薄如脆纸,骨头仿佛要从下面刺出来,触目惊心。

“李大人。”

裴玄静连唤了几声,李素的双眸兀自凝然不动,好像也冻僵了。

“没用的。”陈弘志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还是随我进殿避寒吧,裴炼师。”

裴玄静失望地转过身去,忽然,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你是谁?”

她猛回头,惊讶地看到波斯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我是裴玄静。”

“裴玄静?”李素喃喃,“真的是你……”

裴玄静有些纳闷,李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她说:“请李大人随我到偏殿暂坐,有些话我想问一问李大人。”

裴玄静伸手去扶李素,却像触到了一块冰。她一愣,又听李素在问:“裴玄静,你是裴玄静?”

“我是。”

“李长吉?你与他成婚了?”

裴玄静大惊:“长吉?李大人缘何提到长吉?”

“果然是你……”李素居然“呵呵”地笑起来,已然冻僵的面皮扯得七歪八扭,看上去极度狰狞。

裴玄静的震惊无以言表。短短几天中,已经有不同的人向她提起长吉,而且每次都带着诡谲的表情欲言又止。裴玄静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心中最神圣的情感和最美好的人,被一次次用这么怪异的方式提起,仿佛在说一桩黑暗恐怖的异事。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亵渎,要说就说个清楚!

裴玄静正色道:“是的,我是李长吉的妻子。不知李大人有何吩咐?”

“纯勾……”

“纯勾?”

“对,一把名叫纯勾的匕首。”深陷的眼眶里闪着绿光,像猫眼,连表情也带出猫儿玩弄老鼠般的促狭,李素那张半死的面孔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他端详着裴玄静,“李长吉的手中有一把纯勾,他给你看过吗?”

裴玄静无法回答。

李素脸上的笑容却越扩越大:“哈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

李素朝裴玄静招手:“你过来,近前来说。”又压低声音,“可不能让别人听到。”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纯勾还在吗?”李素悄声问,“在你手上吧?”

“不,我没有……”

李素又笑了:“对,不要承认,千万不要承认。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圣上?”

“你不知道吗?天底下他最怕的就是那个……哈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报应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那把匕首性命攸关,它是劫数!皇帝的劫数!大唐的劫数!”

“你们在吵什么?”陈弘志匆匆赶来,急道,“求求二位小点儿声吧,万一把圣上给吵醒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还没说完呢,李素突然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清思殿的御阶跑去,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陛下!吾儿李景度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行,自作孽不得活!波斯复国无望,李素备受大唐皇帝恩典无以为报,只求以一死谢罪!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唐国祚永昌!”

他向前猛冲,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御阶上。血水四溅,李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陈弘志跑过去一看,顿时面色煞白:“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急得团团乱转,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甲械相击,杀气腾腾。

陈弘志抬头看去,覆着一层冰霜的地面反射刺目阳光,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崇殿巍阁的大明宫,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赤地千里。

直到郭鏦奔到面前,陈弘志才把他认出来。

“郭大人……”招呼没打完,却见郭鏦直愣愣地瞪着李素的尸体。

“哎哟!”陈弘志忙说,“这司天台监大人冷不丁就触柱而亡了,郭大人来得正好,待会圣上责问起来,您可得给我作证啊。”

“作证?我什么都没看见,怎么作证?”

陈弘志一愣,郭鏦为人忠厚,向来好脾气,今天怎么也如此火爆。

“圣上呢?我要立刻见圣上!”郭鏦脸红脖子粗地喊。

陈弘志扑上去捂他的嘴:“我的京兆尹大人啊!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点儿圣上还在小睡呢,小声点、小声点啊!”

“不行,你去把圣上叫醒!”

陈弘志扑通跪在他面前:“您就饶了我吧!”

郭鏦这才沉默下来,陈弘志见他不再坚持,总算松了口气,又见郭鏦摆了摆手,让跟随的兵卒将两具担架放下。

即使空旷无垠,即使疾风劲吹,当这两具担架靠近时,清思殿前还是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陈弘志捂着鼻子问:“郭大人,您抬了什么来呀?”

“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掀开盖在论莽替面上的布,陈弘志好奇地凑上去看:“吐蕃囚犯?”忽然“妈呀”一声,向后跌倒。

纠结缠绕,已经辨不出本色的毛发堆在面孔四周。整张脸肿得像个西瓜,还是被砸烂的西瓜,脑浆混着鲜血和其他认不出来的秽物,简直五彩缤纷。脸上皮开肉绽,眼珠吊在眼眶外,鼻子歪斜,嘴巴大张着,黑红色的涎沫已经凝固了。一条撕裂的伤口,贯穿整个脖颈,几乎将其截为两断。

最可怕的是,这张脸上遍布洞孔,密密麻麻如同蜂窝一般。

陈弘志喘着粗气问:“我的天,这是您干的?”

“我?”郭鏦苦笑,“我与这吐蕃人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此!”转向裴玄静道,“多亏了裴炼师啊。裴炼师所料不错,吐蕃人果然从金仙观地道潜入太极宫,又用硫磺硝石炸开牢墙,救出了论莽替,所幸我等及时赶到,那帮吐蕃人来不及逃走,终究寡不敌众被我等诛杀了。喏,这个论莽替也没能逃脱。”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还未从李素的惨死中缓过来,向来沉静的目光也有些飘忽,从郭鏦的脸上移到论莽替,又慢慢移向旁边的担架。那副担架上的人是合扑躺着,身量比论莽替小多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郭鏦:“论莽替是被炸死的吗?”

“不是。他跑了,都快跑到金仙观了。”郭鏦的语气很奇怪,“我原以为肯定抓不住他了。可没想到,他就死在金仙观底下的地窟里。”又指着论莽替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是这个模样。脸,是用石头反复砸的;脖子上的伤口,是用牙咬开来的。”

陈弘志怪声插嘴:“用牙咬的?”

郭鏦横了他一眼,继续对裴玄静说:“还有论莽替脸上的那些窟窿,是用这个东西扎的。”

他将一根细细的金簪递过去。

裴玄静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由于持续的磨损,金簪的尖端变得锐利似针。挂在尾部的红穗子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线,将断未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尖叫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郭鏦被她吓了一跳,指着论莽替身旁的担架,话还没说出口,裴玄静就扑了过去。

李弥早已面目全非,但裴玄静知道是他。他的脸比之论莽替好不了多少,同样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生死搏斗有多么激烈。唯一不同的是,李弥的脸上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这使他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可怕。

李弥全无声息,她却不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是抖索着取下他嘴边的一块皮肉,那明显是从论莽替的脖子上咬下来的。

“他还活着……”裴玄静含泪道。

“是活着。只是一见到我们,就举起那根簪子乱扎,又踢又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我也是怕误伤无辜,就命人先将他打晕了。”郭鏦叹道,“却不知此人是谁,怎么会和论莽替在一起,又与他有何仇怨。但若非此人,论莽替肯定已经逃跑了。”

他诧异地看到,裴玄静将李弥的头轻轻抬起来,抱到怀中。

“炼师你——”

“我知道他是谁。”裴玄静温柔地擦拭着李弥的脸,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稍稍弄干净些,清秀的五官便显露出来,依稀原先的纯真模样,“他是我的弟弟。”

“哦!”郭鏦也记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当初那个差点被皇帝活埋的李家二郎吗?他不是失踪整整两年了吗?看来李弥一直就待在金仙观中,但他又怎么会杀死论莽替?

裴玄静的一只手中还握着那支金簪,凭着它,裴玄静便能隐约猜出李弥所遭受的,以及禾娘所遭受的悲惨命运……她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

怀中的李弥睁开了眼睛,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到了裴玄静的脸上。

裴玄静悲喜交加地呼唤他:“二郎……”

李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裴玄静。她立即发现,他的目光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不再有雨后清晨那般沁人心脾的透彻,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裴玄静又唤了一声:“自虚。”她叫得很低声,但李弥肯定能听见。

忽然,李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随即翻身而起,用力把裴玄静推倒。裴玄静不及躲闪被压倒在地,李弥挥拳便向她的脸上身上乱揍。他的力气大极了,粗暴凶悍,简直就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几下就把裴玄静打得天旋地转。

禁军一拥而上,才将李弥拖开。

郭鏦上前扶起裴玄静:“裴炼师,你没事吧?”

“他不认识我了……”裴玄静颤声道。

“哎呀,此人疯啦!”郭鏦顿足。

被押在人高马大的禁军手中,李弥越发显得瘦骨伶仃,此刻他又安静下来,只是簌簌发抖。

裴玄静上前道:“各位将军,请勿伤害此人,他是我的亲人。”听到她的声音,李弥抬起头,混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星亮色。

郭鏦点了点头。

军士们松开手,李弥迟疑着向裴玄静跨出一步。

裴玄静含着热泪对他微笑:“自虚,是我,我是嫂子啊。”

李弥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他从裴玄静手中抢过金簪,转身便朝清思殿上跑去。

“快拦住他!”

“护驾!”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喊叫。裴玄静跟着李弥刚跑到御阶上,就被双双按倒在地。

她挣扎着抬起头,一个身穿赭黄袍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裴玄静愣了愣,才从那双威严冷酷的目光中认出来——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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