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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结冰了,远远望过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盘。
裴玄静听上年纪的内侍说起,过去太液池几乎从不冰冻。“天气变了,大明宫是越来越冷咯。”老太监边咳边叹。
也许是真的变冷了。裴玄静心想,自己在大明宫中度过的两个冬天,太液池都冻得硬邦邦的。
玉晨观位于太液池的西南侧,从向东的廊檐上看出去,整个水晶盘就在眼前。盘面并不平整,隐含水波的细微起伏,反射着一点又一点破碎的金色阳光。
从清思殿方向来人的话,必须绕过整个水晶盘。
裴玄静将东面的房门大敞,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在大明宫中,玉晨观的钟磬之声因别具一格的清润而受到称颂,并被写入诗句。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只有永安公主曾从廊前经过,倨傲地抬着头,径直前行。自从上次在三清殿前的谈话后,她就对裴玄静唯恐避之不及。裴玄静感觉得到公主内心的忐忑和恐慌,但她实在没有兴趣和余力去揣测其中的含义了。
终于,水晶盘的边缘照出一行人匆匆赶来的身影——京兆尹郭鏦大人真够辛苦的。
“裴炼师!”一见到裴玄静,他便兴冲冲地说,“圣上饶恕了李弥,也答应你的请求了。”
“太好了!多谢郭大人!”裴玄静面朝清思殿的方向深深叩头。这一叩,她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李弥劫杀了吐蕃囚犯论莽替,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一切罪行,并且答应了裴玄静的请求,将已经完全痴呆的李弥放出宫,送到韩府由韩湘代为照看。京兆尹郭鏦将亲自去办这件事。李弥不可能留在大明宫中,这是裴玄静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处理办法。
李弥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不必担心他再泄露任何机密。尽管如此,皇帝的宽宏大量仍然超乎了裴玄静的期待。
裴玄静试探着问:“圣上他……有没有要召见我?”
郭鏦摇了摇头。
裴玄静有些困惑了。整整两年来,她在大明宫中咀嚼着对皇帝的仇恨,在心中已经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恶魔,但是今天他却对她十分通情达理。皇帝的恩典令裴玄静倍感不安。她不愿意对他心生感激,更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利用、被欺骗。
郭鏦说:“裴炼师,关于禾娘的事,我也问清楚了。”
“请郭大人告诉我。”
郭鏦叹了口气,简单地叙述了禾娘被吐突承璀的手下抓捕回京,又因熬刑被扔进地牢,遭到论莽替残酷凌辱直至惨死的过程。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良久,裴玄静才能说出话来。
郭鏦低头不语。
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裴玄静清楚地感觉到胸中烈焰舔舐的痛楚,刚刚的犹疑转瞬而逝,信念重新变得坚定。她冷静地说:“看来在这两年里,李弥其实一直都躲在金仙观下的地窟中,还很可能亲眼目睹了禾娘的惨死,所以会对论莽替恨之入骨……只可惜,如今他已经完全痴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清醒过来,才能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郭鏦亦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将一张纸递过去。
“还要麻烦郭大人一件事。”
郭鏦接过纸一看:“这诗……”
“我担心李弥见到韩郎还会发疯。所以想请郭大人在送李弥去韩府时,把这首诗交给韩郎。如果李弥不认得韩郎,便可以念这首诗给他听。”
“哦?”郭鏦不由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他疑道,“这是谁的诗?”
“长吉。”
“哦!”
裴玄静垂眸道:“我曾与李弥约定,任何人只要对他念出这首诗,便可以信赖。”
“可是他如今心智迷乱,还能听明白这诗吗?”
“能。”裴玄静坚决地说,“就算他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记得哥哥的诗。”
“好吧。”郭鏦将纸收入袖中,“哦对了,那些吐蕃人中有一个还活着,经过拷问,供出了飞天大盗的实情,与炼师的推断相差无几。据他说,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奸细,因需要多方打探情况,所以颇有几个掌握着飞檐走壁的绝技。元和十一年李素交出地下沟渠的图纸后,李景度便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神偷,为了有朝一日再将图纸盗回来。结果,两者便沆瀣一气,勾搭了起来。”
裴玄静点头道:“波斯人富有,除了京兆府中的图纸和玄都观中的两本道经,其余东西都可以花钱去购买。但一则容易暴露身份,二则以李景度的个性,尤喜制造惊天乱局。这次的飞天大盗案和当年的京城蛇患案一样,都是用古怪的现象闹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乃为李景度的一大乐趣。当然,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转移大家的视线,让京兆府把所有的防范力量都放到佛骨上,从而使金仙观空虚,吐蕃人便可借机行事。为了不引起怀疑,另一批负责接应的吐蕃人一直等到迎佛骨的前一天才混进长安城。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那天会有许多胡僧赶着入城,便乘乱偷盗了通关文牒,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混进来。”
“有道理,有道理。”郭鏦连连感慨,“真是多亏了炼师,还有李弥……终使他们功亏一篑。”
裴玄静却在想,李景度和吐蕃奸细算是罪有应得了。可是李素呢,他又有什么罪?
李素惨烈地自绝于清思殿前,竟无人再提及。为什么?难道佛骨案告破,司天台监的生死就引不起任何兴趣了?裴玄静的心中凉意丛生。还有,李素临死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纯勾,他为什么会知道长吉和纯勾的关系?
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裴玄静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京兆尹还没有离开。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
郭鏦迟疑着问:“裴炼师,你想不想去看一看三清殿?”
“三清殿?”
“不是大明宫的三清殿,是太极宫里的三清殿。”郭鏦知道裴玄静误会了,忙解释道,“太极宫里也有一座三清殿,三清殿中亦有一座祭天台,关押论莽替的地牢就建在那座祭天台的下面。”
原来如此!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长安城中三大内,东内大明宫和南内兴庆宫,她都已经在其中探寻过秘密了。现在,连西内太极宫的秘密也在等待自己了吗?
裴玄静抬起头,对郭鏦淡淡一笑:“郭大人,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马车向西穿过右银台门,便一路向南而行了。
走了一段,郭鏦开口道:“因大唐尊道,当年高祖皇帝迁入太极宫时,三清殿就建好了,专为供奉太清、上清和玉清三神。后来太宗皇帝在修建大明宫时,同样也建了一座三清殿。自高宗皇帝起,三清供奉转到大明宫中,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便弃之不用了。只是,在这座三清殿的祭天台下面,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地窟。”
裴玄静问:“和金仙观下面的一样吗?”
“比金仙观下的地窟更大更坚固。”郭鏦道,“正因为有这两座地窟的存在,使得在两座道观之间修筑地道会比较容易。”
“地道究竟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
“金仙观下地窟直通太极宫三清殿中祭天台的地道,是在大历年间挖掘而成的。”
“大历年间?那就是代宗皇帝的时候了?”
“正是。”郭鏦干巴巴地讲述起来,“裴炼师肯定知道,金仙观是当年睿宗皇帝为金仙公主修道所建的。此后,皇家历代公主有出家修道者,均以金仙观为首选。大历年间,代宗皇帝的女儿华阳公主也曾在金仙观出家。华阳公主生得聪明美貌,从小就备受代宗皇帝的喜爱,只是体弱多病,代宗皇帝特意让她发愿修道,就是祈盼能消灾祛病。可惜华阳公主福薄,终究还是在二十岁刚出头时便病薨了。华阳公主离世,让钟爱她的代宗皇帝深受打击,没过几年也晏驾西去了。华阳公主是在大历五年入道的,年十八岁,二十二岁薨逝,共计修道四年有余,一直都在金仙观中。但是直到代宗皇帝驾崩之后,他为华阳公主在金仙观下修筑地道之事,才为人所知。”
裴玄静惊讶地问:“竟是代宗皇帝下令修筑的地道?”
郭鏦颔首:“是啊。代宗皇帝爱女心切,尽管华阳公主修道的金仙观就在皇城之侧,但他仍然不放心,恨不能日日见到女儿。可是不论皇帝出宫去见公主,还是公主回宫拜见父皇,都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代宗皇帝便想出了修筑地道这个主意。”
“原来如此。”裴玄静问,“那后来又怎么会把论莽替关进去的呢?”
“请炼师听我说。贞元十六年唐吐大战,剑南节度使韦皋抓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将其送至长安关押。因为论莽热的身份特殊,为了找一个秘密又妥当的关押地点,令德宗皇帝颇伤脑筋。最后还是先皇提出建议,将论莽热关押到太极宫三清殿下的地窟中。先皇认为,这样就等于把论莽热关在皇宫大内,吐蕃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冲破宫禁来救人。而且太极宫中的三清殿废弃已久,南、北面各为掖庭宫和皇家大仓,都是戒备森严的所在,周围从无闲人来往,可以保持绝对机密。”
裴玄静赞同:“这个主意很周全。”
“当时朝中仅有德宗皇帝和先皇,以及几位宰相知道论莽热的关押地点。可是正当大家都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论莽热却逃走了!”
裴玄静没有追问论莽热是如何逃跑的。谜底昭然若揭,就在眼前。
“裴炼师已经猜到了吧?论莽热正是通过地道从金仙观逃出去的。更可恨的是,他还将金仙观中修道的女冠几乎屠杀殆尽。”
“当时金仙观中有女冠?”裴玄静十分意外。
“有。”郭鏦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在金仙观修道的皇家女眷正是——郭贵妃。”
裴玄静不觉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郭念云也曾入道,而且就在金仙观中?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郭鏦略显尴尬地说,“那时郭贵妃刚嫁给圣上不久,新为广陵王妃。二人都年轻气盛的,难免有些嫌隙。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广陵王妃突然提出要入道观静修,德宗皇帝竟准了她。由于广陵王妃的身份,最适合她修道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难道说,就是在郭贵妃于金仙观修道的期间,论莽热逃跑了?”
“没错。”郭鏦用心有余悸的口气说,“不幸之中的万幸,虽然金仙观遭到灭顶之灾,但广陵王妃却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真的吗?”
“……其实还是有伤害的。广陵王妃受此惊吓,小产了,是个男婴。那本该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啊。唉!”
没想到金仙观中竟还藏着如此惊人的往事。裴玄静再次体会到了帝王家的可怕负荷。一切家事都是国事,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可能影响到天下兴亡。
她仿佛又看到了皇帝要将所有人活埋时的目光。裴玄静一直认为,他的目光充满了凶残。现在却突然想到,其中会不会还包含了隐痛?谁知道呢?没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他,因为天下只有他一人,是完全彻底地属于这个帝国的。
郭鏦说:“金仙观一案至今疑云重重。首先,论莽热关押在太极宫三清殿下地牢是绝对的机密,吐蕃人如何能够得知?其次,宫中的三清殿和宫外的金仙观之间有地道相连通,更是绝密中的绝密,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这两个疑点的确太重大了。裴玄静追问:“后来都查清楚了吗?”
“论莽热一逃,德宗皇帝震惊,还是先皇抢着把案子揽下,力辩当务之急是追回论莽热。其他问题,可以待解决了论莽热之后再做处理。先皇派出了一名东宫死士,此人不辱使命,一路追杀到唐吐边境,终于在那里赶上了论莽热,将其射杀后,悬头颅于边城的旗杆之上,总算没有让论莽热逃回吐蕃。论莽替是论莽热的兄弟,从吐蕃赶到边境上接应兄长,反而被大唐守军逮住,送回长安,接替他的哥哥成为大唐的人质。”说到这里,郭鏦方才露出晦涩的笑容,“有了论莽替在大唐为人质,吐蕃这十几年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终究维持住了唐吐边境上的安宁啊。”
裴玄静听得惊心动魄:“真是多亏了那位东宫死士,他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裴玄静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东宫死士的身份,注定了此人只能是一位无名英雄。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么之前提到的两个疑点呢?后来找到答案了吗?”
郭鏦摇了摇头。
“抓住论莽替之后,先皇命人在金仙观通往三清殿的地道中修筑了一道铁门,彻底封死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论莽替仍被关押在三清殿下的地牢里,为了以防万一,还加设了一个铁笼。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十六年,论莽替就一直待在那个铁笼子里。金仙观也被封闭了,直到几年前,圣上命裴炼师入观修道时才头一次打开。”
来龙去脉,渐次清晰。裴玄静却没有拨云见雾的畅快感。这些谜底,一个比一个沉重,以至于她开始觉得,假如每揭开一个真相,就如同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那么有些真相是否永远不去面对,反而更好呢?
在金仙观和三清殿的秘密中,仍有许多不清不楚,尤其是郭鏦提到的两点:贞元十六年时,吐蕃人是如何得知论莽热关押在三清殿地牢的;又是如何发现从金仙观到三清殿的地下通道?从郭鏦的叙述来判断,这两个秘密只掌握在朝廷最上层的几个人手中,所以秘密泄露的途径一定骇人听闻。
也许正因此,先皇才采用了封闭金仙观,并筑铁门的方式。他封堵的究竟是什么?
郭鏦打断了裴玄静的沉思:“裴炼师,今天本官特意恳求了圣上,请他允许我向炼师谈起这些往事。只因我看到李弥今天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你们原本与这些皇家隐秘毫无瓜葛,却被硬生生地牵扯进来,还因此遭受到了许多不公。本官觉得,应该给你们一个交代。唉!怎奈我只能说到这里,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说着,向裴玄静深深一揖。
“郭大人不必如此!”纵然心中仍有许多不平和怀疑,裴玄静还是被打动了。她看得出来,郭鏦的歉意是真诚的。她更看得出来,郭鏦真诚地盼望随着论莽替的死,金仙观和三清殿底下连通皇宫内外的地道,以及所有相关的秘密,都能够一起死去。
也许他是对的。这些秘密除了带来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带来其他。
只有一点出乎裴玄静的意料,带自己来看三清殿并非皇帝的命令,而纯粹是京兆尹大人的一番好意。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唤道:“郭大人,三清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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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大块空地,寸草不生。空地的中央竖立着一座圆形的汉白玉祭台,和大明宫中三清殿的祭天台规式完全相同,只略微小了些,也没有那些五光十色的琉璃和鎏金装饰。数名禁军肃立前方。他们的头顶上,朔风鼓动旌旗猎猎,是周遭唯一的声响。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吐蕃奸细和大唐禁军殊死搏杀的现场了。可是——三清殿呢?三清殿在哪里?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为何只见祭台,三清殿在何处?”
“就是这儿。”郭鏦平淡地回答,“大历五年时,三清殿遭到雷击,付之一炬了。当时,代宗皇帝所封的国师罗义堂正在三清殿中修炼,也与三清殿一起化为了灰烬。”
罗义堂?裴玄静记得这个名字。在追踪玉龙子时,韩湘曾提到玄宗皇帝拜真人罗公远为师修道,罗公远有一位再传弟子就叫罗义堂。后来,罗义堂又收了冯惟良为徒。裴玄静和韩湘曾经推测,玄宗皇帝所持有的玉龙子,正是循着这条线索流传到天台山去的。但是,罗义堂怎么在大历五年就死于天火了?
她问:“罗国师就此葬身火海了吗?”
郭鏦回答:“据说着火时罗义堂完全有时间逃离,却留在了大火中。火灭之后,在三清殿的废墟中并没有发现他的残骸,所以有传言说,罗义堂是火解成仙了。”
那就对了。裴玄静心想,冯惟良所拜的师父应是成仙后的罗义堂。她又问:“祭天台没有受到大火波及?”
“没有。三清殿烧光了,祭天台却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从大历五年起,所谓的太极宫中三清殿,就只剩下眼前这一座光秃秃的祭天台了。裴玄静望着它,感觉十分怪异。
“地牢的出口就在祭天台里面。炼师你看——”郭鏦用手一指。
裴玄静望过去,祭天台周围的砖地上还能看到斑斑血迹:“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郭鏦为难:“此处周边均为禁地。我们只能驾车经过,不可擅停。”
“好吧。”裴玄静不再坚持了。
马车在祭天台前徐徐绕了一个圈,便掉头驶离了。匆匆一瞥,裴玄静只觉此地异常的阴冷荒芜。白茫茫的一大片,唯有寒风阵阵,贴着地面刮过去,却连一粒尘土都未拂起。即使在最荒凉的野外,至少也有枯草灰尘,而这里除了一座光秃秃的祭台之外,再无其他。
裴玄静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太极宫西隅向北是皇家大仓,向南是掖庭宫,故而此地应处于重重宫阙的包围之中。真当置身其中时,方知自己的想象太有限了。实际上,此处就是两堵高墙相夹的一条狭长地带,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牢。
这里真是她此生所见过的,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裴玄静问:“祭台,还有下面的地窟,今后会怎么处理?”
“方才圣上与我大致商议了一下,打算用砂浆和泥灌下去。金仙观那边也同样处理,把地道彻底灌满封死,以绝后患。”
裴玄静点了点头。既然再没有囚犯需要关押在地牢中,那么将地道彻底毁掉,的确是一劳永逸的最佳选择了。但愿那些扑朔迷离的往事也能从此湮灭,再不要给后人带来新的磨难了。
她也愿将过去种种抛诸脑后,还是乘着这难得的机会,看一看太极宫吧。
掀起车帘,眼前茂林葱葱,成排的松柏在寒冬中依旧苍翠。离开祭天台没走多远,景象就焕然一新了。大明宫宏伟壮丽,细微处仍然有着恢弘的气魄,而眼前的这片林木,肃穆却又含蓄,彰显着朴实无华的庄重。
原来这才是长安城中最古老的宫殿——太极宫的真容。
马车正从一排简朴的房舍前经过,檐柱梁墙均未涂彩漆,因岁月风霜而显得色泽沉暗。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见过不设彩的房舍,惊奇地问:“这些房子是……”
郭鏦探出头去看了看:“哦,那些是原来三清殿的偏殿,给下等宫奴居住的。”
“没有一起被烧毁吗?”
“听说大历五年的那场大火,风是朝西面吹的,所以只把三清殿的正殿给烧光了。偏殿在东,未受牵连,不过也让烟给熏黑了一层。”郭鏦向帘外示意,“多亏吹的是东风啊,要不然很可能把它也烧着了,那可就糟了。”
“它?”
裴玄静顺着郭鏦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的那一片松柏林,愈显苍郁清雅,一座小楼隐隐藏身于林中。寒烟笼翠,小楼朦胧的身姿里似乎有着某种难言的熟悉之感……
“凌烟阁!”她叫出声来。
郭鏦微笑道:“是的,凌烟阁就建在三清殿的东侧。当年的那场大火幸亏没有波及到它,否则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呢。”
裴玄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烟阁,心潮起伏,难以自已。
她忍不住恳求道:“郭大人,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这……裴炼师啊,非是我为难于你,这凌烟阁平常是进不去的。只有在节庆或祭奠的特殊日子,由圣上带领着方可入内。所以……”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站一会儿,可以吗?郭大人!”
郭鏦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本性忠厚,又觉得欠了裴玄静的情,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马车就停在松柏林前。裴玄静下了车,缓步向凌烟阁走去。她走得很慢,鞋底踏在林间杂草小道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径两侧的石灯笼已被百年风雨雕琢得十分光滑,内部长满青苔。周围尽是参天古木,每棵苍松的树身都比一人环抱还要粗——树犹如此,须知它们都与大唐同龄。
凌烟阁伫立在松柏环绕的林荫尽头,周围沙土铺地。朴实无华的三层小楼,即使裴玄静已经数度看过它的模型,仍然被其洗尽奢华的真实模样所震撼。
大明宫中随便一座楼阁,都比它富丽百倍。但就是这座小楼,凝聚着大唐两百年来的忠魂,奠定了整个帝国的根基。也许正因为功勋太伟大,业绩太辉煌,只有回归本质才能配得上它。
裴玄静在凌烟阁前站定。被两百年的沧桑包围着,她感到内心一片空灵,难得的平静。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长吉,长吉。”她在心中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你可知一切均由你而起……”
“裴炼师!”
裴玄静惊讶地望着那个刚从凌烟阁中闪身而出的女子——宋若昭。
“真想不到在此巧遇。久违了,裴炼师。”宋若昭笑意盈盈地来到她的面前。
裴玄静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好久不见。宋四娘子,别来无恙?”
最后一次见到宋若昭还是在襄阳公主的婚礼上。一眨眼两载已过,她的外表倒是没什么变化,容颜娇美而态度从容,虽着一身男装,但那柔软轻盈的举止,诚如临水照花一般旖旎多姿,惹人怜爱。
真有意思。裴玄静不禁心想,进入大明宫这两年来,许多人她都见不到了。可是突如其来的,他们又都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裴炼师怎么会到太极宫来?”宋若昭微笑着问。
“我……”裴玄静朝身后看了看,郭鏦大人远远地站在松柏林外,正朝这边张望呢,“是郭大人带我来看三清殿的。”
“三清殿?”宋若昭的眼珠一转,“我知道了,吐蕃人质的案子是裴炼师破的。”
裴玄静微笑着默认了,宋若昭还是那么聪明。
宋若昭过来牵裴玄静的手:“请炼师随我来。”
“去哪儿?”
“入凌烟阁一观啊。”
“我可以吗?”裴玄静半信半疑地问,“郭大人说过,没有圣上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凌烟阁。”
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不想进去看看吗?”
“当然想。”
“那就走吧。”宋若昭道,“我有圣上的特许,炼师无需多虑。”
裴玄静不再迟疑,跟随宋若昭走进凌烟阁。
阁内一如其外,雕梁画栋一应皆无。四面墙上一幅接一幅连缀着的,全都是功臣的画像。无需仔细去辨认,裴玄静知道他们是谁,所以她不敢直视,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他们。
在宛若永恒的静谧之中,裴玄静没有想到皇帝,没有想到武元衡,甚至没有想到长吉。凌烟阁剥夺了她的思维,也将一切多愁善感的情绪挡在门外。无上的崇高里,没有喜怒哀乐的位置。
良久,裴玄静转回身,向默默在侧的宋若昭问:“我听说凌烟阁平常无人可以出入,为何四娘子会单独在此?”
“炼师听说过《推背图》吗?”
“《推背图》?”裴玄静闻所未闻,“那是什么?”
“裴炼师没有听说过《推背图》,但一定听说过李淳风和袁天罡这两个人吧。”
裴玄静点了点头。
在大唐,李淳风和袁天罡确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传,这两位都是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的奇人,精天文、历算,擅易学,尤以相术卜卦为长。关于袁天罡,最广为人知的传说,就是他在则天女皇刚出生后不久,便根据婴儿的容貌断言:“龙睛凤颈,极贵之相。若是女孩,当为天下主。”几十年后,武则天果然登基成了大周皇帝,成就一代女皇的旷世传奇,袁天罡的神奇预言也随之流传天下。
李淳风是袁天罡的同时代人。据说二人相交甚厚。袁天罡始终与朝廷若即若离,李淳风却曾入仕为官,在贞观年间先后任过太史丞和太史令,掌管天象和历算。而民间流传最广的李淳风的故事,竟然也与女皇武则天有关。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秘谶,对大唐国运预言道:“唐三代后,有女武代王!”预示大唐三代后,江山将会落入一个武姓女子的手中。这当然令太宗皇帝深为不安,便召来太史令李淳风解之。李淳风当即推算出,这名武姓女子已经入宫,预测中的征兆已成。数十年后,这个女子将成为大唐帝国的统治者,李家子孙会遭到她的屠杀。太宗皇帝骇然,立即命李淳风找出此女并诛之。李淳风却阻止了太宗皇帝。他说,武姓女子将为帝,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然四十年后,此女已老,人老慈祥,即使夺取了陛下的江山,也只是暂时的。李氏血脉仍能延续,有朝一日还可重掌社稷。但如果陛下现在就杀了她,按照天命,她将死而复生。那么四十年后,此女仍在少壮之年,必然更加嗜血凶残,恐怕陛下的子孙后代将无遗类了。
太宗皇帝非常信任李淳风,便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然一切如李淳风所料,到了裴玄静所生活的时代,统治大唐的仍然是李家的后代,当然,也是武则天的后代。对于这一局面的形成,术士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成功地预见到了。
预知未来,便是裴玄静对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奇人的认识。
宋若昭说:“《推背图》为李淳风所作,是他对后世的预言。请炼师随我来。”
一片中隔将凌烟阁的大厅分为南、北两部分。中隔的北面题写:功高宰辅;南面题写:功高王侯。由此可见,南、北两侧的功臣画像是有等第之分的。宋若昭将裴玄静直接带到写着“功高王侯”的这半厅中,只见空荡荡的厅堂中央,放置着唯一的一张檀木桌案,案上搁着一个小小的金匮。纯金的九龙浮雕色泽幽暗,显示年代久远。
宋若昭手指金匮:“裴炼师,《推背图》就存放在里面。换句话说,在这个小小的金匮中,收藏着大唐的国运。”
裴玄静还未及表示,宋若昭便将金匮打开了。
“炼师,来看看吧。”她微笑着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裴玄静的心疾速跳动起来,她当然懂得“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何况按照宋若昭的说法,金匮中所藏的是大唐的国运,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渺小女子,怎敢窥破如此惊天的国之要害。
见裴玄静在犹豫,宋若昭道:“炼师不必害怕,《推背图》不是那么容易看懂的。见之无妨。况且,”又娇俏一笑,“我都看得,裴炼师为何看不得?”
裴玄静心中一动,便走上前去。
金匮中果然盛放着一沓书写过的旧纸。宫中专用的黄麻纸在历经岁月之后,泛黄的部分变得深浅不一,斑斑驳驳。纸上不仅有字,还有画。准确地说,是一幅画旁配着一行字,还有一首五言诗和一首七言诗。
宋若昭在裴玄静的耳边低声说:“据传在做这部预言书的时候,李淳风将自己关于密室之中,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竟然推测到了后世两千多年的兴亡变迁。直到好朋友袁天罡破门而入,在李淳风的后背上推了一掌,喝道:‘天机不可泄露,且止吧!’李淳风这才停下笔来,遂将这部书命名为《推背图》。又因李淳风认为,对未来之事的预测不能用言语直接表述,所以便将他的预言都画成了图。他一共作了六十幅画,每幅画对应《易经》中的一卦。为了帮助后人理解,每幅画又配一谶,及一诗。除了首尾的两幅之外,共有五十八则预言。”
裴玄静好奇地问:“那是不是说,要读懂《推背图》中的预言,就必须结合图画、卦象,再由谶和诗的语义中引申出来,根据《易经》八卦的指示会意,方能领会出李淳风预言的实质?”
“可以这么说。”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问:“这本《推背图》被解开了吗?”
宋若昭回答:“《推背图》写成之后,因为其中含有大唐国运的兴衰,甚至朝代更替的未来,所以太宗皇帝严令秘藏于宫中,绝不能使之流传出去。不过,宫中对于《推背图》的解读一直在秘密地进行着。只是……”她赧然一笑,“至今为止,真正解出的只有四幅。炼师想知道是哪四幅吗?”
“不。”裴玄静坚决地说,“我倒想知道,《推背图》为何会在凌烟阁中?”
“这是太宗皇帝的旨意。”
裴玄静只能擅自揣测太宗皇帝的用意,是不是想要用功臣们的英魂镇守大唐江山,从而将《推背图》中所有不详的预言都压制住呢?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环顾,鼓起勇气来直面那一幅接一幅真人大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画像。他们中的每一位是谁,裴玄静认不出来。但是,她的目光被一位清癯老者吸引住了。他的神态太过严肃悲悯,包含着谴责,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宋若昭低声说:“那是魏文贞公。”
魏徵!
裴玄静有些明白太宗皇帝的用意了:如果《推背图》是对大唐后世的预言,那么《兰亭序》是不是也可算作是对李唐命运的警示,或者象征呢?有因才有果。所有的未来都埋藏在过去。大唐的缘起,不都藏在这座凌烟阁中吗?
她收回目光,问宋若昭:“敢问四娘子,历来都由什么人在破解《推背图》?”
宋若昭道:“自太宗皇帝以降的列位先皇,都曾指定自己最信任的人破解过《推背图》。但为了确保《推背图》不外传,任何人都只能到凌烟阁里来查阅,而绝不允许将图和诗抄录携带出去。”
“可是……”裴玄静欲言又止。
宋若昭微笑:“我知道炼师想说什么。没错,这些图和诗并不复杂,就算不能抄录下来,凭脑子记忆也不成问题,出去以后可以再默写出来。所以,历来被允许阅读和破解《推背图》的人,都是皇帝最信任、最忠诚的臣子。”
裴玄静看着宋若昭,直截了当地说:“如此看来,四娘子便是圣上最信任的人咯。”
宋若昭坦然回答:“不,裴炼师误会了。圣上最信任……曾经最信任的人,是我的大姐。”
宋若华!
“从德宗皇帝开始,到先皇,再到当今圣上,他们任命破解《推背图》都是同一个人——我的大姐宋若华。”
裴玄静刚要开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裴炼师!裴炼师!你在里面吗?”是郭鏦在外面叫。
裴玄静心说不好,忙应道:“是,我在。请郭大人少安毋躁,我马上就出来!”
突然,她的手被紧紧地攥住了。宋若昭的柔荑冰凉,微微颤抖,脸色亦有些发白。
裴玄静说:“请四娘子放心,方才的那些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不。”宋若昭连连摇头,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裴炼师曾为我的二位姐姐伸冤,是柿林院的恩人,也是若昭在大明宫中唯一信任的人!苍天有眼,今天又让我遇上了裴炼师,实为若昭之幸、柿林院之幸!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假如炼师听说凌烟阁中发生了什么异事,假如……若昭遭遇了不幸,还望裴炼师能对柿林院再施援手,搭救我的小妹若伦免于灾祸!”
裴玄静骇然。宋若昭却已飞快地锁上金匮,将一把金色的小钥匙灵巧地藏入袖囊中,拉起裴玄静赶到门前,打开了凌烟阁的大门。
“你们……”
“郭大人。”宋若昭冲着郭鏦盈盈一拜,“我许久未见裴炼师,今日恰好碰上,便硬拉着她入凌烟阁中叙谈了几句。还请郭大人见谅。”
须臾之间,她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从容模样。
郭鏦轮流看了看两名女子,叹了口气:“裴炼师,天色不早,咱们回去吧。”
3
回到玉晨观时,正撞上柳泌满面春色地从永安公主起居的正殿出来。
见到裴玄静,柳国师立马换了一副死样怪气的嘴脸,也不打招呼,便扬长而去了。裴玄静从正殿前经过,按照礼数道了声:“公主殿下,我回来了。”
永安公主在里面应道:“是裴炼师吗?请进来吧。”
裴玄静只得迈步进去。
夕阳西斜,偏东的正殿就显得昏暗了。永安公主的脸上满是阴影,使她看起来悲哀而憔悴。
“炼师忙了一整天啊?”她言不由衷地说。
裴玄静简单地回答:“奉圣上旨意办事。”她心里有事,不想和永安公主多敷衍。
“哦,”永安公主悻悻地说,“皇兄终究还是相信裴炼师的。”
裴玄静苦笑:“相信我?”
“当然了。他对我就毫不在意,这两年干脆连话都不与我说了。”
裴玄静垂下眼帘。
“皇兄嫌弃我。过去阿母在时,他还对我留着几分情面。如今阿母也去了,我真怕他……”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眉道:“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柳泌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要我陪他去做法事。每天晚上都要去。”永安公主带着哭腔说。
“还有这等事?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我不敢。”
“不敢?公主殿下,请恕我直言,你实在不必对柳泌这般忍让。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是皇兄命我陪同他做法的。”
“笑话。”裴玄静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圣上怎么会管这种事?就算有这样的旨意,也必然是柳泌进谗言的结果。”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呀?”永安终于哭了出来,“我真的不想去,但如果我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啊。裴炼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裴玄静真的很想说,你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办法。但她还是勉强按住性子,问:“柳泌要做什么法事?”
“说是前些日子在太极宫的凌烟阁中有异象发生,疑为鬼怪作祟,所以圣上才命柳国师去做法。如果是在大明宫中也就罢了,偏偏又是在太极宫。那个地方,就算白天去都阴森森的,我实在不想去呀……”
太极宫!凌烟阁!异象!
裴玄静盯着哀哀哭泣的永安公主,忽道:“公主殿下,我替你去吧。”
“你?”
“柳泌是如何安排你的?”
“他说,法事辰时举行,马车卯时三刻来玉晨观接我过去。”
“那就行了。”裴玄静道,“卯时三刻天已经黑了。殿下与我的身量原本就相差无几,穿上道袍后更加难分彼此。上下马车的一刹那,绝对不会有人看出端倪的。”
“这样……真的能行?”
裴玄静淡淡一笑:“相信我。”
“可是,”永安又道,“柳泌总会发现的。”
“他发现时已经迟了。”
“他会告诉皇兄吗?”
“不会。”裴玄静断然道,“我有办法让他闭嘴。”
“哦——”永安公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玄静却在想,虽然禾娘惨死,至少李弥还活着。促使自己进入大明宫的几件大事中,现在就只剩下崔淼的身世尚未查明。从皇帝的态度来看,要查出真相绝非易事,却也更证明了其中必然隐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无论如何,干耗着都是无济于事的。两年来的蛰伏一无所获,刚刚开始行动就找到了李弥与禾娘的下落,还顺带搞清了金仙观地窟之谜。
所以,还是必须行动起来。行动起来便会引发一系列的后果。
其实在见到永安公主之前,裴玄静就开始考虑如何介入凌烟阁之事了。大明宫中,宋若昭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与裴玄静惺惺相惜的朋友。当年的《璇玑图》一案,她还帮助过裴玄静。今天在凌烟阁中,虽然宋若昭语焉不详,但求救的意思表达无疑。现在,永安公主又给裴玄静提供了无心插柳的契机。永安公主虽有可恨之处,终究是个可怜之人。能够一箭双雕地帮到宋若昭和永安两个人,裴玄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卯时三刻很快就到了。不像别的季节,夜色是一层一层晕染加深的。如今正是一年中最严酷的寒冬,夜就像一整块漆黑的帷幕,唰啦从天边扔下来,沉重而霸道,让人心慌。
果然没有任何人起疑,裴玄静顺利地坐上马车,向太极宫驶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当马车进入太极宫后,裴玄静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看到一片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生长多年的树木太过繁茂,阻隔了星月之光,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下石灯笼中微弱的黄光,零零散散,远远望去与坟茔中的鬼火无异。难怪永安公主将夜间的太极宫视为畏途,若没有非凡的胆量或者迫不得已的理由,这地方确实没人愿意来。
马车行进了很久,裴玄静已完全不知身在何处,马车才停下来。
这是一小片林中空地,倒是被环绕的火把和灯笼照得雪亮。中央已经置好了香案,上设香炉、供品等物。
柳泌又披上了他那件绣满云霓、装饰着鹤羽雀翅的青色道袍,活像一只开屏的雄孔雀,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公主殿下……”他的笑容瞬时冻结。
裴玄静道:“永安公主身体不适,我代公主前来。”
柳泌阴沉着脸斥道:“胡闹!道场非同儿戏,怎可随便换人!”
裴玄静环顾四周,发现手持火把的都是神策军,做一个道场需要如此戒备森严吗?前方的密林上端,月光如清波荡漾一般,照在一座小楼的顶上。
正是凌烟阁。
裴玄静转回身来,不慌不忙地对柳泌道:“柳国师,既然要做法事,为何不直接使用三清殿的祭天台呢?”
“那是皇家禁地!”柳泌怒气冲冲。
“曾经是,因为那下面的地牢里关着吐蕃人质。”裴玄静镇定地说,“不过柳国师肯定已经听说了,吐蕃奸细潜入地牢,妄想救出人质论莽替,然其奸计被我大唐神勇的守卫挫败,论莽替已经伏诛,其他的吐蕃奸细么,除了负隅顽抗当场毙命的,悉数被擒。所以——祭天台是绝对安全的。柳国师何不考虑一下,换个地方?”
柳泌没有回答,眼神兀自闪烁不定。曾经与吐蕃勾结的把柄捏在裴玄静的手中,实在令他如梗在喉,暂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策。他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不过裴玄静没有直接去向皇帝告发自己,又让柳泌捉摸不定:裴玄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柳国师,裴炼师。”
二人一齐回头,宋若昭正在向他们款款行礼:“有劳二位了。”
当她抬起头时,裴玄静与她目光交错,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惊喜和感激。裴玄静灵机一动,问:“宋四娘子,是你邀请柳国师来凌烟阁做法事的吗?”
“正是。”宋若昭心领神会地回答,“从一个月前起,凌烟阁中频频发生异事,疑有鬼怪作祟。因凌烟阁是供奉大唐功臣忠魂之所,我担心如此下去,会伤害到大唐的国之命脉,所以才向圣上请求由柳国师来做法驱邪。真没想到,裴炼师也一起来了。这下我就更放心了,有二位出手,凌烟阁中的邪祟定能除去。”
柳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裴玄静道:“请问四娘子,凌烟阁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异状呢?”
原来是整整一个月前的一个夜里,在太极宫中巡逻的神策军突然发现,凌烟阁的窗上亮起了灯光。
宋若昭解释说:“凌烟阁为供奉功臣画像而建,夜间从无人出入,所以不可能有灯光。待神策军士靠近查看时,又发现窗内有东西在动。”顿了顿,用神秘的语气道,“据他们说,看见一只猴子在窗内跳跃,猴子的两只前臂还玩耍着三个火球。”
“猴子?火球?”
“是的。”宋若昭道,“这个景象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消失。神策军们不敢擅入凌烟阁,直到第二天早上向将军报告后,才获准进入凌烟阁中查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阁中一切如常,没有猴子,更没有火球。然而,就在十天之后的夜里,同样的景象又出现了。因有所准备,这次只隔了半个时辰左右便获准入阁检查,但除了闻到一些香火的气味外,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圣上得知此事后甚为忧虑,因为今夜又隔了十天,恐凌烟阁中再次发生鬼怪作祟,所以才请柳国师来做法。”
裴玄静问:“也就是说,今夜未必一定会发生异象?”
“这可说不准了。或许柳国师的法术高强,镇住了鬼怪,自然不会再有异状发生。那样的话,我们大家也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宋若昭说着,向柳泌微笑示意,“就请柳国师大展身手吧。”
柳泌虽然满脸阴云,还是来到香案前,一本正经地做起法事来。终究是皇帝的旨意,又有裴玄静和宋若昭盯着,他自不敢怠慢。
香火燃起,柳泌的口中念念有词。裴玄静一瞬不瞬地盯着松柏林的深处,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油然而生。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宋若昭,只看到苍白的侧脸,没有表情。
过了片刻,不知是谁说了句:“凌烟阁里好像有亮光!”
裴玄静展目望去,的确,凌烟阁黑黢黢的楼体上有某个位置正在隐隐放光,但十分微弱,看不清楚。
宋若昭向神策军喊道:“请前排将士熄灭火把!”
裴玄静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围更黑暗,以便突出凌烟阁中的光亮。
火把齐刷刷地灭了。隔着松柏密密匝匝的黑影,从凌烟阁窗内透出的光芒突然变得分外耀眼,也许是太清太亮的缘故,这光芒丝毫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寒毛直竖。
柳泌连念经都忘了,也随着众人呆愣愣地望向前方。
白光中清晰地映出两棵树的影子。一棵直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裴玄静脱口而出:“不是猴子和火球?”
“是、是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的声音抖得厉害。
裴玄静追问:“什么第三十三象?”
宋若昭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第三十三象,真的是第三十三象……”
“四娘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撼道,“我们应该立即入凌烟阁查看!立即!现在!”
宋若昭回过神来了,颤声问:“如果真有鬼怪怎么办?”
“那也得去看了才知道啊!”
凌烟阁门敞开,神策军们高举灯笼,簇拥着裴玄静和宋若昭站在门前。瞬间亮似白昼的阁中,一切如常:中隔、桌案、金匮,以及那一幅接一幅忠臣的画像,在突然被打破的静谧中仍然保持着安详而又超脱的神态,比任何时候都更富有真实感,似乎随时会从画中走下来。
“什么都没有啊?”神策军士茫然地问,“那两棵树呢?”
裴玄静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又俯身查看地面。再来到中隔前,查看桌案和案上的金匮。最后,她回过头来问宋若昭:“四娘子有什么要查的吗?”
宋若昭却像受了莫大的惊吓,面色惨白地靠在中隔旁的立柱前,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裴玄静突然想起来,问:“柳国师呢?”
门口的神策军回答:“柳国师方才还在……”
话音未落,从门外传来马车疾驶过的声响——柳泌跑了。
裴玄静想了想,压低声音问宋若昭:“四娘子,你刚才提到的第三十三象,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若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守在门口的神策军道:“请各位将士暂且退出阁外,裴炼师要在阁中继续做法。”
神策军们退了出去,关上门。凌烟阁中又安静下来,四壁烛火通明。
宋若昭从袖囊中摸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将桌案上的金匮打开来。
“裴炼师,三十三象就在里面。”
金匮里面装的不是李淳风所做的预言书《推背图》吗?
“正是要从这《推背图》说起。”宋若昭好像看透了裴玄静的疑问,叹道,“唉!说来话长了。”
自李淳风写就《推背图》以来,宫中一直有专人在设法破解它。但《推背图》的含义太过神秘,表征又相当晦涩,所谓天意实在很难把握。迄今为止,除了开头和结尾的两幅画,以统领和结束全篇为纲,其余的五十八象,有确切解释的只有第三、第四和第五象。
宋若昭从金匮中依次拿出《推背图》第三象、第四象和第五象,让裴玄静一一过目。
第三象丙寅,题曰:天山遁。画上一名妇人头戴金冠,左手托着一只鹦鹉,右手握一柄金锤,正在击打一面鼓。
谶曰:“两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中原还扰扰,万国蚁虫多。”
诗曰:“有一女子身姓武,手执金符生中土。身披霞光五色裳,自握金锤打金鼓。”
宋若昭说,这幅图指的正是武皇之事。袁天罡和李淳风都预见过则天女皇登基,并且以天命的名义促成了此事,所以第三象中的女子即武则天,从来没有异议。
“天山遁”是《易经》乾卦为上卦中的第七卦“遁”卦,意思是退避。用在这一象上,是暗示武则天曾避祸而致亨通。想来李淳风作此图时,正是太宗皇帝想要杀掉武姓女子,被李淳风阻止。武则天逃过一劫,才有后来称帝的奇迹。
图中妇人戴着金冠,即为武氏僭位的形象。手持鹦鹉,既指则天的姓氏,又比喻她能言善辩。金锤击鼓,象征其大权在握,号令天下。七言诗可谓直白,无需多加解释。至于谶中的“两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可解释为高宗皇帝和武后之间既彼此需要,又难免相互伤害的关系。“中原还扰扰,万国蚁虫多”二句,当指武皇当政时期,宫中斗争激烈,李氏子孙遭到荼毒,而无德无才的武家子弟得到重用的混乱局面。
第四象丁卯:“天地否”和第五象戊辰:“风地观”,在元和朝之前,也都有了明晰的解释。第四象,指的是狄仁杰匡扶大唐社稷。第五象,则指安史之乱,杨贵妃死于马嵬驿,玄宗皇帝幸蜀。
第四象的图上画着一人一手执火把,一手持金钟,面前有一犬张口。犬和火,拼合成一个“狄”字。谶曰:“戌群武花子,家于文泰乡。止约二月后,复见龙之阳。”可以理解为武家子孙最终没能继承皇位,大唐神器回归李氏,也就是龙之阳。七言诗写得就更明白了:“拟将社稷乱分离,怎奈天公十八技,赖得忠臣犬边火,方能扶正旧唐基。”
第五象的图上画着一座山,山下有一鹿,背上负鞍,一个女子卧地而死。谶曰:“春色正依依,荣华只两枝。又逢木易坏,惊起太原尘。”诗曰:“渔阳击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华剑山。木易岩逢山下鬼,定于此处丧金环。”
这一象无需多加解读。裴玄静觉得,《推背图》的第五象与青城山中薛涛的静室中提的那首诗十分相似,对于后人来说,其寓意是不言而喻的。
李淳风在贞观年间就能对后事作出如此准确的预言,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但后人并没有因为看到《推背图》就有所警醒和防范,也许正应了李淳风的那句“天命难违”。将要发生的,必然会发生,不会因为有智者的先知先觉就能改变。
只是这样的话,预言的意义何在呢?
裴玄静问宋若昭:“这三幅图是在事前还是事后被解出的呢?”
“炼师以为呢?”
被宋若昭这么一反问,裴玄静也觉得自己多余了。不论这三则预言是否被事先解出,它们都已成为历史。对于《推背图》来说,只证实了它的神奇和正确。
正思索着,宋若昭又将一页《推背图》放到了裴玄静眼前。
图的上部是三颗光芒如火焰般的明珠,呈品字状排列。画面的下部是山川河流,前方画着一只猿猴,两手相抱,玩耍得正开心。
“猿猴戏火球!”裴玄静大吃一惊。
《推背图》第九象的画面,竟然就是神策军夜巡时,先后两次在凌烟阁窗内看到的异象!
4
宋若昭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悲哀:“没错,‘猿猴戏火球’正是《推背图》的第九象。而这第九象,恰恰是由大姐解开的。”
“是宋大娘子解开的?”裴玄静更惊讶了,“那么第九象所预言的是……”
“武元衡相公遇刺。”
裴玄静目瞪口呆——宋若华竟然认为,《推背图》第九象预测的是武元衡遇刺?
宋若昭道:“我来解释给炼师听。”
《推背图》第九象壬申:“火天大有”,“火天大有”是《易经》离卦为上卦的第三卦“大有”卦。这一卦离上乾下,表示大有元亨。“元”为独占,“亨”为无往不利。
五言绝句写的是:“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无人定女子,独处怕如何。”
这首谶诗的头两句:“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其中的二帝指当今圣上之前的两位皇帝——德宗和顺宗皇帝。德宗皇帝在位期间,大唐遭到数度兵乱,德宗皇帝甚至被迫逃出长安城,称得上多灾多难。而顺宗皇帝,也就是先皇,刚一登基即患重病,短短六个月后便宣告退位,不久病故,说起来也太坎坷不幸。用“二帝多灾难”来形容他们,相当贴切。
“中兴号止戈”的中兴,指大唐中兴,也就是当今圣上殚精竭虑大半生的事业,太多忠臣良将参与其中,为此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比如——武元衡。
止戈,不正是一个“武”字吗?所以“中兴号止戈”一句可以解释成:皇帝的中兴事业仰赖武元衡这位中流砥柱,才有了长足的进展。
从之前二位皇帝的坎坷命运,到当今圣上的中兴有成。正是“二帝多灾难,中兴号止戈”这两句诗的含义。
下面两句“无人定女子,独处怕如何”又怎么解释呢?
女子,往往在字谜中作为“好”字来解,这两句诗似乎在说:好人不见了,因此只能独处。
哪位好人?谁在独处?
假设这四句谶诗彼此有关联,上两句说皇帝得到了武元衡这位左膀右臂,终于能够洗刷父亲和祖父二位皇帝所蒙受的耻辱,大唐中兴在望!后两句诗却指出,就在关键的时刻,武元衡遇刺,皇帝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四顾茫茫,陷入到无比孤独的境地……
再看七言诗:“其中有一赤猿猴,闹乱寰尘作祸头。才是征南又征北,目光闪烁上金楼。”诗中的这只猿猴当指为害大唐者,正是它南北乱窜,到处生事,令社稷不安。
须知卦、谶、诗、画,四者相合,才是《推背图》之一象。
画上的猿猴在玩弄三颗火球。刺杀武元衡,不正是由吴元济的淮西、王承宗的成德和李师道的平卢,这三个藩镇相互勾结,串通一起而为之的吗?这三颗火球,应该特指三个杀害武元衡,妄图摧毁皇帝削藩事业的藩镇。
所以《推背图》之第九象,预测的正是当今圣上立志削藩,而淮西、平卢和成德三个藩镇刺杀宰相武元衡,妄图借此挫败圣上的雄心,使大唐中兴半途而废的史实!
“大姐破解了《推背图》第九象后,便如实禀报了圣上。”宋若昭低声道,“那是元和十年末的事情。”
“然后呢?”
“圣上命大姐继续破解其他的《推背图》,可是大姐在次年的春天就亡故了。在大姐去世之前,她并没有向圣上报告过新的发现。”
“大娘子过世之后呢?圣上有没有让你……”
“不,”宋若昭断然否认,“圣上将大姐的封号连同她所做的事情,几乎悉数交给了我。唯独破解《推背图》之事,圣上完全没有提起过。而我,也是在最近凌烟阁发生异象后,才被圣上召见并告知始末的。”
裴玄静疑道:“难道大娘子她,也从未向你们姐妹说过她在破解《推背图》?”
宋若昭淡淡一笑:“她瞒着我们所有的人。在大姐的心中,我们姐妹的分量,终是无法和圣上相比的。”
沉默片刻,她又道:“我看到了《推背图》之后,才知道神策军们描述的‘猿猴戏火球’的异象,正是第九象上的画面。”
裴玄静思忖着问:“会不会只是那几名军士的臆想?”
“大家都想得一样吗?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又恰好和《推背图》第九象的画面一致,这可能吗?那些神策军士连听都没听过《推背图》啊。所以圣上才对此事极为忧虑。”
裴玄静懂了。
皇帝所虑的应该有二:其一,《推背图》是否泄露出去;其二,“猿猴戏火球”的异象是如何形成的,又意味着什么?
她点头道:“所以四娘子就被牵扯进来了?”
宋若昭苦笑:“尽管大姐生前从未向我们提起过《推背图》,但她毕竟是最后一个负责破解《推背图》的人,圣上自然就想到了我。只可惜,对于《推背图》我实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是圣上,又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事。”
她从金匮中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黄纸来:“炼师再请看这个。”
只见画上是一枯一荣的两棵树。枯树倒伏于地,荣树从枯树的枝干间挺立出来,正在茂盛发叶。画的左边题写着一行字:“第三十三象,丙申,风泽大过。”旁边的七言诗写着:“要知太岁在何处,青龙变化白头兔。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原来这就是第三十三象!”裴玄静惊叹,“果然和今夜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望着宋若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长叹一声:“请炼师容我慢慢说来。”
“过去大姐每次要入凌烟阁来研习《推背图》,便会持圣上手谕,在内侍的陪同下开启凌烟阁的门。她单独一人入内,内侍在阁外等候。金匮上有锁,钥匙只有大姐才有。待大姐离开时,按照旨意,内侍可以搜身,验证大姐是否将《推背图》私藏出去。整个过程层层戒备,可谓万无一失。让人心悸的是,大姐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就在三姐中毒身亡后不久,她就把金匮的钥匙交还给了圣上。”
裴玄静蹙起了眉头——确实有些奇怪。
“大姐对圣上说,她担心柿林院不安全,不敢再保管钥匙。大姐还说,柿林院中发生惨案,自己身心俱疲,暂时无法胜任破解《推背图》。圣上便准了。”
裴玄静心想,还是宋若华了解皇帝的多疑。在当时的情境下,归还钥匙确实是个明智之举,至少不会使柿林院的乱局更加浑浊不清。但宋若华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死后两年多,《推背图》的阴影再度笼罩到她的妹妹们头上。
宋若昭继续说:“从那以后,圣上就将金匮的钥匙保存在自己身边,而他本人在这两年多中,既没有登过凌烟阁,更没有调阅过《推背图》。直到一个月前,凌烟阁中发生了第一次异象,窗上显露的‘猿猴戏火球’正是《推背图》第九象中的画面。圣上惊骇,担心有人窃取了《推背图》,便立即亲临凌烟阁检查,却发现金匮锁得好好的,也没有撬动过的痕迹。于是,他取出钥匙打开了金匮,却发现了一件真正诡异的事情!”
“什么真正诡异的事情?”
“圣上发现,第三十三象的《推背图》变了!”宋若昭指给裴玄静看,“炼师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宋若昭的纤纤玉指点在七言诗的第二句上。
“青龙变化白头兔?”裴玄静看出问题了,“这个‘头’字怎么是红色的?”
《推背图》是作在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上,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原先的暗黄底色变得深浅不一,七言诗的字体又小,乍一眼还真不容易发现字迹的颜色不同。
宋若昭一字一顿地说:“《推背图》中所有的字和画都是用同一支笔,以黑墨写画而成的,绝对没有红色的字。”
裴玄静紧蹙双眉。
宋若昭接着道:“圣上看到红字以后,感到万分讶异。因为他回忆起在第三十三象中,七言诗的第二句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所以,这个‘头’字肯定是变化了的。”
“四娘子的意思是:三十三象的原诗为黑墨书写的‘青龙变化白牛兔’,因为‘牛’字变成了‘头’字,所以这句诗变为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宋若昭又将手指移到第三句诗上,“请炼师再看,这个字也变了。”
裴玄静定睛一瞧,第三句诗“天军东南木易来”的“南”字也是红色的。
“这个‘南’字?”
“原先是‘北’。”
“四娘子是说,原诗为‘天军东北木易来’,现在却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
“正是。”
“字是怎么变的?”
“不知道。”
裴玄静小心地捧起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紧张地注视着她。
少顷,裴玄静又把纸页放下来:“原来的字完全不见了,所以不是简单的涂改,而且红字和其余的字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四娘子说明,我会以为最初就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把字改成红色呢?如果不是因为颜色变化,恐怕连圣上也不会发现诗句变了吧?”
宋若昭不动声色。
裴玄静注视着宋若昭道:“从四娘子的陈述来看,第三十三象应该是遭人篡改了,那么只有两个人嫌疑最大:第一个是大娘子,第二个便是圣上。因为除了他们,别人根本没有机会碰到《推背图》。”
“圣上有什么必要自己改了《推背图》,再告诉我们呢?裴炼师,你我都很清楚圣上的性格。所以,这个嫌疑可以排除了。”宋若昭平静地说,“再说大姐,都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就算是她做的手脚,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况且,她去世前把金匮的钥匙交给了圣上。我实在想不出,如果是她做的,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裴玄静说:“四娘子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只是在分析各种可能性。”
“但有一种可能,炼师没有提到。”
“什么可能?”
宋若昭的目光灼灼:“鬼神。”
“鬼神?”
“圣上把金匮的钥匙交给我,命我详细调查此事。然而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凌烟阁中‘猿猴戏火球’的异象,以及金匮中《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只能推诸鬼神之力。”
裴玄静说:“所以四娘子今夜请来了柳国师?”
“对。今夜与第二次异象恰好隔了十天。我便推想,如果凌烟阁中所发生的一切为鬼怪作祟,那么有柳国师在现场做法,当能引出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却引出了第三十三象在窗上显影?”
宋若昭望定裴玄静:“也许——这就是鬼神想要达到的目的?”
裴玄静皱眉道:“四娘子莫非是想说,凌烟阁中迄今为止发生的三次异象,其实是为了一步一步引起众人的注意,最终暴露出《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而且,这一切都是鬼神所为?”
“裴炼师能反驳我吗?”
沉默片刻,裴玄静轻叹一声:“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宋若昭和裴玄静登上同一辆马车,从夹道返回大明宫。
刚过三更,夹道两侧的青砖壁上油灯曳曳,穿梭的风比狂野中更加阴冷。两名神策军驱马在旁守护,车窗帘上映着他们的影子,忽大忽小。
裴玄静凝视着车帘,许久不发一语。宋若昭坐在对面,一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
终于,宋若昭打破沉默:“炼师,你怕吗?”
“你呢?”裴玄静反问,“你怕吗?”
“怕。我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天都怕。我原还指望着,终有一天会怕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谁知道永远也习惯不了。”宋若昭涩涩地干笑起来。
裴玄静摊开手掌:“这是我从凌烟阁的地上捡到的。”
那是一张小小的红色纸片,被细心地剪成了两棵树的样子——一棵竖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5
裴玄静问:“四娘子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是剪纸。”宋若昭镇静地说,“按照第三十三象的画剪出来的。”
“对。”裴玄静点头,“你看,这上面还有一个线头,所以我判断,它原先是用丝线挂在什么地方的,也许就是中隔的顶部浮雕上。这么小的一个纸片,挂起来很方便,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宋若昭问:“裴炼师是否认为,这张剪纸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异象有关?”
“否则呢?这样一张剪纸为何会出现在凌烟阁的地上,而且正好在异象发生时?”
“不对。”宋若昭摇头道,“你我都亲眼所见,映在窗上的两棵树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格,而这幅剪纸才巴掌大,怎么可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但又是一回事。”裴玄静从容地说,“此中奥妙,应该一点就透。不过,此案要彻底水落石出,至少还有一个疑点尚待厘清。”
“什么疑点?”
“光从哪里来?”
“光?”
“四娘子告诉我,在凌烟阁第二次显影后,神策军不久即入阁查看,闻到了香火的气味。所以我判断,之前在凌烟阁中曾经燃烧过火烛之类的东西。”
“这……”宋若昭像要反驳,裴玄静不容她开口,便又说下去,“但今夜的情况不同。当我们冲进去时,阁内空气凝滞,却没有丝毫异味。而且,就在我们进阁前的那一刻,窗上光影俨然,如果阁内真的燃有烛火,只能在一瞬间熄灭,所以我们不可能闻不到气味。”顿了顿,她说出结论,“也就是说,今夜凌烟阁中的亮光绝非蜡烛或者油灯所发的,我现在还想不出解释。”
沉吟片刻,宋若昭道:“只要把这三次异象都看作是鬼神之力,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未必。”裴玄静说,“今夜的情景令我回想起两年多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下,曾经有过一场老宫婢升仙的异事,与今日颇为相似。只不过,当时我自己就是戏中人,而不像今天只是一个旁观者。”她轻轻地笑了笑,“彼时还有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作为见证,正如今日之柳泌。”
宋若昭但笑不语。
无需明说——吐突承璀和柳泌一样,都充当了皇帝的眼睛。
“不过,即使让吐突承璀和柳泌眼见为实了,也未必能说服他们背后的人。”裴玄静轻叹道,“我的经验证明,要蒙蔽那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蒙蔽?炼师此言差亦。裴炼师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凌烟阁中的异象无法用人力来解释。”
裴玄静摇头:“不。关键不在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而是金匮中所藏的《推背图》。我说得对吗,四娘子?”
马车内部无光,只有夹道两侧的油灯光,每隔一段距离便从车帘外透进来。车内便从明到暗,再从暗到明。裴玄静忽儿看见宋若昭毫无血色的脸,忽儿又只能见到两只闪耀着炽烈光芒的眼睛。
良久,宋若昭才道:“炼师发现了吗?今天柳泌走得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法失败,按理说应该设法找到推卸责任的法子,可是他连凌烟阁的门都没进,就直接跑了。”
“想必是……圣上严命他不得擅入凌烟阁吧。”裴玄静道,“我也发现了,神策军们都只站在门外,连京兆尹郭大人都不敢踏进凌烟阁一步。所以我想,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凌烟阁吧?”
宋若昭点了点头。
裴玄静不禁莞尔:“可是四娘子却未及时提醒我,使我犯了大忌。”
“所以裴炼师务必要做好准备,应付圣上的盘问。”
“四娘子想要我怎么说?”
宋若昭歉然道:“我原本没有想到会遇上裴炼师,若非万不得已,亦会尽力避免连累裴炼师。但只要我知道有裴炼师在,便不至于彻底绝望。”她的语气恳切极了。
裴玄静想了想,问:“四娘子自己要怎样应对圣上的盘问呢?”
“我会说,今夜凌烟阁中再起异象,证明确有鬼神作祟,连柳国师的法力亦奈何不得。”宋若昭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今夜的异象,与《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匹配,更足以说明第三十三象诗中的二字之变,确为天意。”
“这个结论对四娘子很重要吗?”
恰好来到一段无光的暗路,宋若昭的眸中莹泽点点,在黑暗的车厢中格外瞩目。她轻声说:“炼师还记得吗?我说过自己一无所长,只懂藏拙,只知自保。两位姐姐死后,我原以为可以带着小妹若伦,从此躲在柿林院中,无声无息地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却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躲是非,是非却总找上门来……”她的喉咙哽住了,“裴炼师,活着为什么那么难?”
裴玄静无言以对。并不是活着难,而是在大明宫活着才难,可惜宋若昭别无选择。
少顷,宋若昭稍稍平复心情,问:“对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炼师有看法了吗?”
裴玄静老实回答:“毫无头绪。”
“炼师也有束手无措的时候吗?”宋若昭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狡黠笑容,“我循着大姐解开第九象的思路,倒理出了一些端倪。裴炼师想不想听听?”
“四娘子请说。”
“第三十三象的‘风泽大过’卦是《易经》兑卦中的上卦。这一卦有四个阳爻,预示着大的过渡。所以,此象预示的应该是国之重大变迁。”宋若昭盯着裴玄静,“一国之中最重大的变迁,是否改朝换代呢?”
“改朝换代?”裴玄静也鼓起兴致,“这些年中大唐国祚虽有波折,却谈不上改朝。换代嘛,也就是从玄宗到肃宗,到代宗,到德宗,再到先皇和当今圣上。何以称为‘风泽大过’呢?”
“如果一年之中换了三代帝王,算不算呢?”
裴玄静脱口而出:“永贞!”
她看着掌心的剪纸:一树茂然一树枯倒,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有没有可能正是永贞元年的皇位二度更替?
假设,枯树指先皇顺宗皇帝。先皇在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树已枯朽。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生机勃发,正是永贞元年接受先皇禅位的当今圣上。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年富力强,正处于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决、头脑最敏锐的时候,诚如大树茂叶华发,参天而上。
裴玄静又思忖起来:“那么七言诗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且这一象怎么没有谶?”
“从第十象起,《推背图》就只有一画和一诗,没有了谶。不知是丢失了,还是李淳风当时就没有写。”
“哦。”裴玄静点了点头,抛开谶不提,第三十三象的诗中一定大藏玄机,否则就不会有红色的变字,更不会令皇帝如此在意。
她直截了当地问:“四娘子对这首诗也有自己的解读吧?”
“解读谈不上。我只有一点想法,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所以第二句才有‘青龙变化白头兔’,因为青龙和白兔分别可指壬辰和乙卯。”
“不对啊。”裴玄静说,“第二句诗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和壬辰、乙卯联系不起来……”
“我到了。”
裴玄静的思路被打断了。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院落前,灰白色的灯笼光下,柿林院的牌匾朦胧可见。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大明宫。柿林院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从太极宫沿夹道而来,经右银台门入大明宫,一过翰林院,便到了柿林院。去裴玄静修道的玉晨观,还要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一段路。
宋若昭轻声说:“明天我将向圣上讲述今夜的异象,并一口咬定其为鬼神所为,柳国师亦能佐证。假如圣上召见炼师核实……”
裴玄静道:“我只知一切异象均遵天命,一切天命均循人力。人心比天大。”
“炼师。”宋若昭的嗓音微微颤抖。
裴玄静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剪纸就在两只冰凉的掌心中间。裴玄静感到宋若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将纸片推回来,如同耳语般地说:“请裴炼师留着它,我才能放心。”
踏上柿林院前的台阶,宋若昭回眸一笑。恍惚中,裴玄静仿佛看到宋若华、宋若茵都站在宋若昭的身边,向自己露出微笑。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掌心里,是她和宋若昭,不,是她和宋家姐妹们刚刚达成的小秘密。但在大明宫中,会有小秘密的容身之处吗?
裴玄静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行动起来以后,竟会与隐含大唐国运的奇书《推背图》狭路相逢。
迎面刮来大明宫中的风刀霜剑,凌厉更甚以往。
次日天气晴朗。久违的阳光遍撒在太液池上,又从水晶盘一般的冰面反射出来,大片的金光熠熠,耀得人眼花缭乱,感觉上却更冷了。
郭念云由一群宫娥陪伴着,匆匆朝清思殿走去。寒风拂面,夹带着清晰的人声,忽然从太液池上飘过来。
陈弘志?郭念云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冻得硬邦邦的冰面上破开了一个洞。数名黄衣内侍正围在冰窟窿的旁边,垂首肃立,听陈弘志训话。
只见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伴着每一次叫嚣,大团大团的热气从嘴里呵出来,化成一个个圆形的雾圈。
“你们怎敢跑到这里来取冰!砸得‘嘭嘭’乱响,惊扰了圣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有人辩白了一句:“请陈公公息怒,今年太液池冻得特别牢,取冰不易。我们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一块的冰面比较薄,所以就……”
“所以就偷懒?”陈弘志圆睁双目,“你们不知道圣上特别要清净吗?”
“知道。可是陈公公,清思殿离着还远呢。我们砸冰的声音传不过去……”
“放屁!太液池都冻成一马平川了,风又这么大,呼啦啦地一吹,什么声音都能传得好远!”陈弘志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告诉你们,万一让圣上听到什么,原来我还打算帮你们说几句好话,你们要是如此不知好歹,我就不管了。到时候圣上发起火来,会是什么结果你们心里明白!”
负责冰窖杂役的内侍怎敢与陈弘志为敌,见他出言威胁,赶紧齐刷刷跪倒在刺骨的冰面上,求饶道:“李公公饶命,是我等猪油蒙了心,幸得陈公公指点,我等知错了!”
“快滚!”
内侍们收拾了铲凿,担起装满冰块的木桶,正打算落荒而逃。陈弘志又道:“差点儿把正事给气忘了!你们二人随我将这桶冰送去清思殿。”
内侍们答应着跟上陈弘志,刚走到岸边,郭贵妃在上面悠悠道:“陈公公忙啊。”
陈弘志一惊,连忙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贵妃娘娘,您在那边站着不冷吗?”
“陈公公不冷吗?”
“啊,不,奴不敢呐。”
郭念云向陈弘志招了招手,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郭念云收起笑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他们在此凿冰,怕响动太大,所以……”
郭念云打断他:“我是问你为何要送冰去清思殿?”
“这……”陈弘志的眼珠转了转,讪笑道,“贵妃娘娘不会忘了吧,清思殿中有一个于阗白玉大盘,专门用来盛放冰块的……”
“胡说!”郭念云呵斥,“那东西只在酷暑时节才会拿出来,用以防暑降温。如今正值隆冬,取暖还来不及,怎会用到那个?”
陈弘志垂头不语。
郭念云看着他:“难道是……”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陈弘志又抬起头来,用古怪的语调问:“贵妃娘娘有多久没见过圣上了?”
郭念云被戳到痛处,脸色又是一变,冷笑道:“我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圣上了。不过我记得,陈公公仿佛也有一段时间没来长生院了?”
“是是,最近太忙,圣上这边一时走不开……”
“是吗?我还以为陈公公有了别的打算。”
“怎么会?”陈弘志赔笑,“奴又没吃了熊心豹子胆。”
郭念云面沉似水。
陈弘志往前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道:“奴这心里头害怕得紧,所以不敢说。”
“说。”
“圣上每日服用的仙丹,已经从一粒加到了三粒。”
“三粒?”郭念云死死地盯住陈弘志。
“正是。所以圣上终日感觉腹内燥热,难耐之际便需以冰块缓之。”
郭念云朝等在太液池旁的两名内侍望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能看出他们在冰桶旁冻得簌簌发抖。
“这么严寒的天气,还要在殿内放置冰块,他怎么受得了……”她的嗓子哽了哽,随即恢复了高傲的神态,对陈弘志点头道,“陈公公当真不易,辛苦你了。”
陈弘志满脸谦卑地回答:“贵妃娘娘言重了,奴婢只是在尽本分。”顿了顿,又小心地问,“贵妃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赶紧让他们把冰抬去清思殿。”
郭念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弘志未及转身,郭念云又道:“不过我还想提醒陈公公一句,抽空常到长生院来走动。虽说陈公公没有别的打算,但看如今圣上的情形,我倒有些替陈公公担心呢。”
陈弘志浑身一凛,不敢抬头去看郭念云,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是。”
陈弘志领着两名内侍,抬起冰桶朝清思殿去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清思殿前的御阶上,郭念云才对身旁的宫婢道:“回去。”
“回去?”宫婢问,“娘娘,咱们不去清思殿了吗?”
“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个冻。”郭念云扭头便走,几步之后又道,“你去三清殿走一趟,请柳国师今日午后到长生院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6
上元节后接连数日,长安的天空一直阴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来一场狂风暴雪,也比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要强。
天气如此,人们的心情总不会太好。佳节已经过去,没有理由继续寻欢作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市面顿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轮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香火氤氲。大安国寺门前的那场变故,很快就被遗忘了。
经过数度迁转,今天佛骨来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从街头到巷尾,把向来安静的靖安坊闹了个鸡犬不宁。
在韩府空落落的后花园中,韩湘无奈地放下洞箫。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哗掩盖了,烟火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弥漫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上。
“算了,下回再吹给你听吧。”韩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李弥的面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两只始终纹丝不动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几天过去,韩湘倒是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李弥彻底封锁了心智,拒绝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交流,对此,即使不知详尽的来龙去脉,韩湘仍然可以理解。
在李弥的手中,从早到晚牢牢地捏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就像捏着自己的性命。韩湘记得这支金簪,它曾经插在青春少女禾娘乌黑的发髻上。韩湘还记得,在金仙观繁花盛开的院子里,在禾娘和李弥这对少男少女的围绕中,自己曾经吹了一曲洞箫给他们听。那是一个杨柳翻飞的明媚春日,李弥念起了哥哥长吉的诗句:“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就像那么可爱的禾娘,再也见不到了。每每想到禾娘,韩湘的心便会痛不可支。他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禾娘。他无法欺骗自己说,禾娘是嫁给东风去了,就如他无法欺骗自己说,崔淼正在潇洒地行医江湖,而裴玄静已得道飞升,成了九天之上最美丽的女仙……
即使逍遥如半仙的韩湘子,也无法对昭彰的罪恶视而不见。但他所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心尽力地照顾李弥。
郭鏦将李弥送来韩府时,说是在金仙观地窟中找到的,却对整个经过语焉不详。不该问的就不问,这个道理韩湘还是懂的。由叔公的一首《华山女》联想到裴玄静的下落,如今不仅得知她安然无恙,还找回了失踪两年多的李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郭鏦还给韩湘送来了裴玄静的亲笔,那是长吉的一首诗。正是这首诗,帮他安抚了刚来时如癫似狂的李弥。韩湘非常喜欢这首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在韩湘看来,诗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形容裴玄静的。长吉心中的裴玄静肯定就是这样的:一位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当她揽镜理容时,世间沧桑便如流水般从她的眼前掠过。仙女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凝望着大海中天空的倒影。
但长吉肯定想不到,裴玄静有朝一日会陷入到大明宫中。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韩湘的思绪。李弥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吼声,鲁莽地将一个人推倒在地。
“哎呀,李兄!”韩湘连忙上前搀扶,“你惹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李复言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我看他的手里什么东西一晃……朝你扎过来。我正是、知道他脑筋有问题……才怕误伤到你嘛……”
韩湘笑了:“没事,不就是这根宝贝簪子嘛,喏,他成天不离手的。”
再看李弥,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正专心致志地握着金簪,在山石上刻出一条横线。山石上已经从上到下刻了好几道同样的横线。
李复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会不会是在记日子?”
“用这个方法记日子?”
“他好像在地底下待了两年多,可能只有这个法子标记日子吧。”韩湘道,“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不会伤害人的。李兄尽管放心。”
李复言讪笑着理了理头巾。天光之下,他看上去特别憔悴,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
韩湘问:“李兄今日大好了?”
“唉,成天躺着也难受,今天我觉得还有点儿力气,便支撑着出去逛了逛。”
“是不是去西明寺看佛骨了?”
“去了西明寺,不过没看见佛骨。”李复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抖抖索索地递过来,“……却看到了这个。我觉得有些新奇,便带回来给韩郎瞧瞧。”
“哦?这是什么?”韩湘好奇地展开来,见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像是一篇文章?”
韩湘读起来。院墙之外,诵经祈祷的声音嗡嗡不绝,像平地响起的冬雷般突兀而沉闷。空旷的院中,刺骨寒风在每一条枯枝的缝隙间掠过。
韩湘突然抬起头:“李兄,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西明寺前。”院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人,李复言却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在私下兜售这个,幸亏我身上带了点钱……可不便宜,花了一百钱呢。”
“竟有人如此胆大?”
“我看了也吓一大跳。”李复言道,“韩郎,你说这里头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湘只觉得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眼神有些涣散。他勉力定睛,盯在那五个字上——《辛公平上仙》,正是这篇奇文的名字。
李复言道:“我可是看得毛骨悚然啊!圣人怎么就被杀了呢?偏偏它这一通胡言乱语还有模有样的,像是亲眼所见的呢。”
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叔公在蓝关道上发出的警告,时隔数日,竟在这篇奇文中得到印证?
不对!从描述的方式来看,《辛公平上仙》应该是在讲述一件已经发生的往事,而非预兆!难道在大明宫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弑君惨案,至今不为人知?会不会只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胡编乱造?但其中写到的宫中场面,宫人、内侍还有阴兵阴将都栩栩如生,若非常在大内走动,且熟知皇家规矩的人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
韩湘问李复言:“李兄,你可曾打听过此文的出处?”
“我只听说,此文最早是在上元节的夜里出现的。”
“上元节的夜里?”
“对,就在百姓倾城而出观灯之时,有数盏祈愿灯从天而降,便携带着这篇文章。”
韩湘紧锁双眉,这样做等于昭告全长安,何人竟有如此胆量?
“当时就有不少人捡来看了,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有撕的有藏的,都不敢声张。隔了好几天,街头巷尾才陆续听人开始议论,都在悄悄猜测阴兵何时入宫,圣人何时上仙。偏有无良商人敢发这掉脑袋的横财,偷偷地把文章刻印了,在人群聚集处以高价售卖。”
“要钱不要命了吧?”韩湘道,“此文一旦被宫中看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复言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就算宫中看到了要追究,也得去找写文章的,那才是始作俑者。刻文卖文的,抓到了也查不出元凶来。”
“这倒是。”韩湘思忖,此文的作者亦知事关重大,所以才将其悬于祈愿灯上放出来,让人无法追查吧。
李复言又把韩湘手中的纸翻过来:“你再看这个。”
只见纸的左下角处,用黑墨画着一朵小花,花中还有惟妙惟肖的五官,宛似人在微笑。
“最初由祈愿灯放下的文章背面均有此花。于是刻印者依样画葫芦,也将此花标在文后,却不知会不会是作者留下的记号?”
“鬼花!”
“鬼花?”
韩湘还未开口,忽听到有人在叫:“韩郎!”
抬头一看,竟是仆人引着段成式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韩湘叫道,“你的腿好了?”
“差不多。”段成式原地转了一圈,“我来看看自虚哥哥。”说着便径直向李弥走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弥毫无反应。
韩湘道:“他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段成式抿紧双唇。
韩湘叹道:“至少把他给找回来了,也知道了静娘的确切消息。目前来看,静娘在宫中尚能自主。”他朝东北方的龙首原望去,“我相信她能保护好自己。”
收回目光,韩湘又看着段成式问:“你呢?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段成式的脸色一变。
“对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韩湘一回头,才发现李复言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见有陌生人来,便回房休息去了。韩湘心道,不见也好,遂将手中的文章递给段成式,质问:“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段成式的脸色由红转白,低声嘟囔:“你也知道了?”
“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吧?”韩湘指着纸上的鬼花,“就凭着这个,早晚会找到你的头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唉!”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是去年年底前的一天,段成式正在荟萃楼上的“鬼花间”写故事,伙计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邀请段成式在骊山围猎时,至华清宫中一晤,将有绝妙的故事讲给他听。
“骊山围猎?华清宫?”韩湘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成式坦白道:“我自前年起就迷上了围猎,东宫崇文馆的儿郎们组了一个围猎的班子,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骊山玩两次。因为夜猎最有意思,所以我们常常在骊山上过夜,我喜欢华清宫的温泉,每次都怂恿大家在华清宫宿营。”
“华清宫不是已经废弃了吗?”
“宫殿已废,但温泉尚在。”段成式的语气饱含怅惘,“我喜欢那里荒芜的宫阙楼台,我总在想,说不定哪天夜里,杨贵妃还会回来洗凝脂……”
韩湘连忙打断他:“你就按纸条上说的办了?”
段成式点头道:“你能想象我接到纸条有多么惊讶吧?去一次骊山华清宫,对一般人来说可不容易呢。为什么要约我在那里见面呢?他要是真有好故事,直接来鬼花间讲给我听不行吗?”
韩湘紧锁双眉:“必是有不可见人之处吧?”
“我也有怀疑,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安排很有意思,便把下次行猎的日期写在纸条上,让伙计送回去了。”
韩湘无语。
段成式郁闷地说:“可是那夜他约我到了华清宫中,见面后却又将我黑布蒙头,送去另外一个神秘的地点,见到了一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我至今想不通这种做法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隐匿真实的身份和会面的地点,直接将我从鬼花间蒙上眼塞进马车,不是更简单吗?”
“非也。”韩湘道,“荟萃楼位于东市中央,人多眼杂,对方肯定会有所顾忌。我倒觉得,如果对方确实不愿暴露身份,与其搞得那么复杂,还不如干脆乔装改扮造访鬼花间,把故事对你说完就走,你事先没有准备,就算想追也是徒劳的。”
“他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除非……”韩湘思忖道,“那个辛公平出不来。”
“出不来?”段成式的眼睛一亮,“对!他必须待在那个地方,外人进去尚可,但他本人绝对不能出来。所以他要想当面对我讲故事的话,就得设法把我弄过去。”
韩湘问:“你蒙着头坐在马车里时,有没有设法判断周围的环境?”
“去大概花了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我都晕了,记不得了。”
“一个时辰?”韩湘皱眉道,“这么久都能出骊山了。你确定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被蒙着眼睛,心里又害怕又焦急,你能算准时间吗?也可能是我估计得长了?我一直都在留意周边的声响,却总觉得越来越静,好像进了很深很深的山里面,特别冷,特别的阴森……”
“会不会马车带着你在骊山绕圈子?”
段成式不作声。
韩湘道:“看来你与辛公平见面的地方,只能是个谜了。”
“不,我知道那里。”段成式说,“那肯定不是人间,而是幽冥!辛公平也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鬼!”
韩湘长叹一声。
段成式拉住他的胳膊:“韩郎你说说,如果辛公平不是鬼,怎么能讲出那么可怕的故事来?”
“你也知道那个故事可怕啊!”韩湘当真恼火了,“那你为什么还把它写下来?写下来也就罢了,还放在祈愿灯上遍撒全长安城;散布全城也就罢了,你……你居然还把鬼花画在纸的背面,你这是存心要惹祸吧!”
“我没有!”段成式也急了,“我是把它写出来了,但我只写了一份收藏起来,根本就没放到什么祈愿灯上啊!”
“你说什么?”韩湘圆睁双目,“不是你干的?”
段成式急得跺脚:“韩郎,你不记得了吗?上元节那天夜里我们在忙什么?”
是啊!那天夜里他们在为飞天大盗一案奔忙,并且在最后关头保护了佛骨。祈愿灯放上天空的时候,段成式正和韩湘在一起,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他干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韩湘喃喃。
四目相对,韩湘和段成式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两个字——阴谋。
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步步为营,借段成式之名将《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昭示天下,包藏深不可测的祸心。
段成式低声说:“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都不能确定《辛公平上仙》中描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皇帝他……”
“你还有工夫替皇帝操闲心!”韩湘急道,“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吧!按照如今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就会传入禁中,圣上看到了肯定要追查出处。鬼花间名声在外,不日就会查到你的头上!”
段成式道:“不怕!我盘算过了,就算圣上拿着《辛公平上仙》来质问我,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说什么都不知道,被人栽赃了便是!”
“这……能行?”
“怎么不行?虽然纸上画有鬼花,可谁能证明文章是我写的,鬼花是我画的呢?散布出来的文章都是刻印的,无从索骥。至于鬼花,任何人只要去一趟鬼花间,便能按照竖屏上的图样描下来,再落到这些纸上,目的无非是为了陷害我!”
韩湘说:“圣上会问,为什么偏偏要陷害你?”
“因为我喜好奇闻异事,所以最容易栽赃在我的头上!”
“这样真能蒙混得过去?”
“只能赌一把了。”
“且慢,”韩湘问,“原稿在哪里?”
“原稿……我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段成式憋红着脸不说话。
“好吧,你不用告诉我藏在哪里。但你必须立刻去毁了原稿。”
“……我把它藏在鬼花间了。”段成式支吾着问,“非得毁掉它吗?《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太诡异太特别,太惊心动魄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里,恐怕都难再碰上这样的故事了。”
“我怀疑你这一辈子还能有多长!”韩湘抬腿便走。
“去哪儿?”
“荟萃楼啊!赶紧去把原稿烧了!”
段成式刚要跟上,忽然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快走啊!”韩湘叫他,“怎么啦?”
“我好像听到了一阵咳嗽声,有点耳熟……哦,不是不是,肯定是我听错了。”段成式摇了摇头,随韩湘匆匆奔了出去。
直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穿廊尽头,李复言才如鬼魅一般从房中闪出。
他来到李弥的面前,叹道:“世人皆苦,唯你已跳脱红尘。幸哉?悲哉?”
李弥只管定定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像平实的镜面,悄然映现出一张饱含辛酸的面孔。
慢慢地,就连这张脸也在他的双眸中化成了一片虚无。
7
恰如上元节时的大安国寺,今天的西明寺被拥挤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所包围。韩湘与段成式横穿西明寺前的人群,心中的焦虑却比上元节那日更甚。增多了数倍的金吾卫执仗守卫,仍然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大安国寺门前数人死伤的记忆早被抛诸脑后,人们只知,佛祖留在世间的舍利子会带来无上的福祉,洗脱所有罪孽。
可是韩愈在《谏佛骨表》中明确指出,佛骨本是死者的遗骸,只能证明佛祖已死。死去的佛祖又如何为活着的世人带来福佑呢?
韩湘突然明白了,为何叔公的一份《谏佛骨表》,会令皇帝暴怒到差点将他开刀问斩。皇帝的理由是,叔公的劝谏没错,但不该诅咒他死。
诅咒皇帝的不是叔公,而是另有其人!叔公为了谏言遭到惩罚,只因他在无意中揭露了皇帝的恐惧!原来一切皆源自于皇帝的恐惧,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恐惧显然未得到消解,反而愈演愈烈了。就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虽然还在竭力挣扎,末日将来的预感却越加汹涌。
终于到了东市。
快到日暮时分,街上的行人反比靖安坊少。韩湘和段成式直奔荟萃楼而去,还差一条横街时,韩湘突然停步,用力一拽段成式,将他拖到一堵粉墙后面。
探头望出去,横街的对面就是荟萃楼张灯结彩的正门了。只见门前停着数匹高头大马。一位紫袍将军正在神策军的簇拥中,杀气腾腾地迈进荟萃楼。酒客们纷纷抱头鼠窜而出。
段成式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吐突承璀!”
两人望着彼此失去血色的脸。吐突承璀是皇帝最信任的奴才,他在这个时候亲自出马闯到荟萃楼,不可能是为了其他事。
韩湘问:“你把那东西……藏得好不好?”
段成式目不转睛地盯着荟萃楼,没有回答。
韩湘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原来你在这儿啊!”忽然一个人蹿过来,“我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是郭浣!
“我今天刚听阿母说,圣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不知什么人给他看了《辛公平上仙》,圣上气得、气得……”郭浣的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阿母拿了一页回来,我见到鬼花就知道不好,段成式,你这回惹上大麻烦了!”
段成式问他:“圣上命了吐突承璀查办此事吗?既然已经认出鬼花,他们怎么不去我家抓人?”
“我爹爹已经去过了……”郭浣擦着汗道,“所以我才知道你不在家,我担心你直接撞到吐突承璀手上,又赶到荟萃楼来堵你。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
段成式厉声问:“我爹娘怎样?”
“这你放心。金吾卫只是守在府门外,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怕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也是为了在你回家的时候,可以直接逮住你。”
韩湘和段成式面面相觑,看来要不是他们先赶来荟萃楼,在段府门口就被金吾卫抓个正着了。
“段成式,你逃吧!”郭浣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就往段成式的手里塞,“我偷了我爹的腰牌,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暮鼓敲过,城门关闭以后,你用这个腰牌出城,他们绝对想不到的。”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的。”
段成式将铜牌推回去:“谢谢你,我不需要这个。”
“你要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去见吐突承璀!”
“你!”郭浣跺脚,“那家伙是个怪物,你斗不过他的!”
韩湘也拦道:“段郎莫要冲动,吐突承璀进去很久了,看来要找出原稿并不容易。你何必急着去自投罗网呢?”
段成式镇定地说:“他肯定找不到的,我藏得非常好。但这无济于事,我相信吐突承璀绝对能拿出一份以我的笔迹书写的《辛公平上仙》,呈给圣上。他今天来荟萃楼,只是做个样子。能找到原稿最好,找不到他也有办法。”
郭浣说:“吐突承璀敢伪造证据?圣上英明,怎会被他轻易蒙蔽!万一识破了,这个欺君之罪他吐突承璀担得起吗?”
“对于军国大事,我相信圣上的睿智决断。可是这件事……”段成式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你们说说看,如果你们是圣上,看到《辛公平上仙》的内容,还能保持头脑冷静吗?”他冷笑了一下,“我现在算彻底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大圈套。我段成式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使出如此阴损歹毒的招数来陷害于我。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也不想逃。如今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再牵连其他人,特别是我的爹娘!”
从荟萃楼前传来人喊马嘶,吐突承璀阴沉着脸迈出大门。
段成式朝郭浣和韩湘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地向神策军走去。
郭浣还想跟着往外冲,被韩湘牢牢拖住:“你此时出去只会火上浇油,帮不上段郎分毫的!”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段成式被神策军押住,吐突承璀率众惶惶然离去。
“咳!”郭浣一拳砸在墙上。
韩湘的心中也好似滚油烹灼,困惑、懊恼和没来由的恨都混在了一起。见郭浣快哭出来了,又想安慰他几句:“你也别太着急了。段郎聪明绝顶,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看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段郎如能面见圣上,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们都能看出他是遭到陷害的,圣上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段成式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啊!”
“证据?”
郭浣红着眼圈说:“其实,自从上回骊山行猎之后,段成式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我追问了他很久,开始他怎么都不肯说实话,只让我帮忙去吏部查,有没有两个县尉叫辛公平和成士廉的。”
“哦!”韩湘顿悟,“怎么样?查到了吗?”
“我想了好多法子找关系,总算查到了吏部在元和年间的全部记录,根本没有这样两个县尉。”
“那……再往前呢?”
郭浣瞥了他一眼:“当时段成式和你一样,也叫我往前查。我就不干了,非要他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才把骊山夜猎那晚的经过说了,还给我看了《辛公平上仙》,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韩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郭浣虽不及段成式的天资聪慧,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比段成式更有头脑。段成式成天浸淫在妖魔鬼怪的传说之中,对人情世故失去了一点必要的敏感。
郭浣继续说:“我又去查了从贞元到永贞的吏部名单……”他的嗓音中带着丝丝恐惧,“也没有这样两个人。”
韩湘明白了郭浣的意思:即使段成式将他的奇遇和盘托出,对皇帝也是毫无说服力的。骊山、华清宫的废墟、两个根本子虚乌有的县尉,所有这一切都更像是段成式的胡言乱语,或者虚假的托词。
看样子,这次段成式真的在劫难逃了。
韩湘喃喃:“至少,你我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们信没用啊!”
“别急,别急。”韩湘道,“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段郎的?”
郭浣一拍脑门:“对了,他还让查过一个人来着。我刚刚找到些线索,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什么人?”
“段成式说他在华清宫里遇到一个人,正是那人把他送上马车,载去见的辛公平。”
“对。应该也是那人去鬼花间留书给段成式,与他订下华清宫之约的。”
“段成式说那人自称李谅。所以我也查了李谅的来历,但查了好久都没结果。”
韩湘催促道:“究竟查没查到?”情况紧急,郭浣怎么倒变得啰嗦起来了?
“直到昨天,我试探着对阿母提起这个名字,谁知她立时变了脸色,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我想法搪塞了过去,她才告诉我——”顿了顿,郭浣道,“永贞元年时,有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谋反,李谅是罗令则的逆党,二人都被处决了。”
“处决了?”
郭浣点头道:“李谅曾在先皇时任了区区几个月的度支巡官、左拾遗。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将他贬为彭城县令。于是他便怀恨在心,与逆贼罗令则相互勾结企图谋反,最终因为阴谋败露被杀了。”
“难道说……段郎真的遇上鬼了?”韩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不知道。阿母只告诉我,此人名谅,字复言。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韩湘呆住了。
8
当韩湘回到韩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耳房中亮着一盏油灯,仆人见到韩湘回来,忙开门将他迎进去,嘴里说叨着:“我以为郎君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所以没有准备。”
“算了。”韩湘道,“我也没胃口。李二郎呢?”
“吃过了,已经伺候他睡下了。”
“……李复言呢?”
“您的那位朋友啊?他什么都没吃。唉,这人也怪,除了郎君在时,几乎不吃饭,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韩湘打断他:“你还记得他是何时来府中当门客的吗?”
仆人瞪大眼睛:“门客?不是吧,阿郎从来没有这个门客啊。”
韩湘盯住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一直以为他是郎君带回来的朋友啊。”仆人一脸无辜。
“没事,没事。”韩湘从仆人手中接过灯笼,迈进黑沉沉的院子。
刚回来时散落一地的杂物早收拾起来了,院中更显空旷。长长的穿廊上,为了节省并不点一盏灯笼。在今天这样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韩府就像死了一样。
西厢的房门半掩着,烛光摇摇,从门下的缝隙里透出来。
一条长长的人影来到门后,停下来。韩湘也在门外站定。双方无声地对峙片刻,“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李复言道:“韩郎回来了,找我吗?”
韩湘点头。
“请进。”李复言指着坐榻,“韩郎,坐?”
韩湘站着不动:“李兄在我家中待了多久?”
李复言咳了几声,方道:“却是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难道李兄不是上元节前几天来的吗?这么切近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等韩郎到了我的年纪,就会发现越是切近的事越容易忘记,越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越深刻。”李复言意味深长地说。
韩湘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在下李复言,韩夫子的门客。”
“我叔公并无这样一位门客。”
李复言沉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复言是否李兄的字,而不是名?”
李复言的唇角一扬:“原来韩郎连这都打听到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复言!”韩湘厉声道,“李复言早就死了!”
李复言微微点头:“看来,韩郎什么都知道了。”
韩湘跨前一步,直视对方道:“我只知道曾有一个李姓、名谅、字复言的人参与了罗令则逆党的谋反,早在永贞元年时就被处决了。”顿了顿,补充道,“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
李复言长声喟叹:“那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你!”韩湘咬紧牙关,“你当真是鬼?”
“人与鬼所差的不过是一口气,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说得有理!”韩湘道,“好,我就当你是死于十五年前的李复言的鬼魂。烦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吗?”
“你为何要陷害段成式?”
“陷害?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鬼故事。那位小郎君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可那是一个诅咒君王的故事,段成式已经因此被神策军抓走了!”
“怪我吗?”李复言满脸讥笑。
韩湘气愤不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段成式与你何冤何仇?”
“韩郎刚刚提起我的死……”
“你的死?”
李复言凄恻地说:“好好查一查那段往事吧!你就会懂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枉死者从地狱里发出的悲号——冤呐!”最后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仿佛携带着满腔血泪,竟使韩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韩湘定了定神,又道:“永贞元年段成式才刚出生,就算你是蒙冤而死,也与他无涉呀。你为什么要害他?”
李复言悠悠地回答:“我就是要害他。”
“你!”韩湘气结,“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就随我去京兆府走一趟。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把刚才的这番话,再对京兆尹大人说上一遍!”
他伸手去拉李复言,哪知刚碰到对方的袖管,指尖上便掠过一阵刺骨的凉意,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李复言“嘿嘿”地笑出了声。
韩湘突然想到: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复言,在给段成式设下圈套的同时,又跑来韩府中住下,只能说明在他的计划中,还有针对叔公韩愈的一环!他问:“你为什么要到韩府里来,是在打别的鬼主意吗?”
“我是鬼,不打鬼主意,还能干什么?”
韩湘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到剑柄上。李复言扫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韩湘厉声问:“你是不是还想害我的叔公?”
李复言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勉强喘息着说:“我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韩郎一直与我在一起,我做了什么……难道韩郎看不见吗?”
韩湘决定不再恋战:“行了,就请李兄跟我走一趟吧!”
“好,好。”李复言果真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我会按照韩郎的要求,告诉京兆尹大人,段成式的故事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与此同时,我也会告诉京兆尹大人,我的故事是从韩夫子这里听来的。”
“你!”韩湘简直被他气疯了,高声斥道,“京兆尹大人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难道他宁愿相信我是鬼?”
韩湘一愣。
“韩夫子因佛骨之争遭到贬谪,故对圣上怀恨在心。他在《谏佛骨表》中已经出言不逊,诅咒了圣上。此番又编造出《辛公平上仙》的诡异故事,并借段成式之口使其广为流传,你觉得——这个故事,京兆尹大人会相信吗?”
韩湘咬牙切齿地说:“不会!”
“但他一定不敢隐瞒,必会将这番说辞一五一十地报予圣上。那么,圣上会不会相信呢?”李复言满脸阴笑,“什么才是圣上最忌讳最憎恨的事呢?我相信,凡被《辛公平上仙》牵扯到的人,不论是谁,圣上都不会放过。所以,只要你敢把我送去京兆府,我便张口乱咬,能咬谁就咬谁,定要将这长安城闹得血雨腥风,殆无宁日!”
韩湘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总之,要么将我送去京兆府,这样便会牵连更多人;要么放过我,但是你的朋友段成式所说的话,就会被当做抵赖罪行的胡言乱语,任谁都别想救他了。”
韩湘“噌”的一声拔出佩剑:“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实话!就算你是鬼,我韩湘子手中的这柄剑,亦能杀得!”他挺剑对准李复言的胸口,“你想不想再死一次?!”
李复言呆了呆,突然怪叫着朝门外冲去:“快来人呐!救命啊!”
“站住!”韩湘提剑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奔上穿廊。太黑暗了,只有前方布袍掀动时的灰色影子依稀可辨。也许李复言真的是鬼,平时看起来病体衰弱,此时却跑得极轻极快,韩湘反而东碰西撞、磕磕绊绊,前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了。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射来一道红光。
“郎君?你们在做什么啊?”是仆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找来了。
韩湘大叫:“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仆人闻言截住李复言。两人相互推搡起来,灯笼落地,火焰迸现。韩湘几步赶到,仆人已被李复言掐住脖子,正在拼命挣扎着。
韩湘高高地举起剑,喝道:“快放手!”
扭曲的红光中,李复言的面孔狰狞似魔。仆人已经在翻白眼了,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咯咯”声。
韩湘的剑刺了出去。
鲜血绽开,染红了李复言的灰布袍。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
仆人尖叫:“哇呀,杀人了呀!”
韩湘扑上去。满手的血,还是温热的。李复言翕动着嘴唇,艰难地说:“韩郎……快、快走……离、离开……长安……”脖颈上的最后一丝搏动停止了。
韩湘自语:“我杀人了?”
“可不是吗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呀!”
韩湘凝视着这张青白色的脸——李复言的确是人,不是鬼。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他是韩湘平生所杀的第一个人,而且韩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将胸膛送上来的。
韩湘从未想过有一天真会动手杀人,更想不到此时此刻心如刀绞,似乎刚刚葬身在自己手下的,并非是一个居心险恶的仇敌,却是一位离散多年的挚友。自己本应助他、护他,却阴差阳错地杀了他。韩湘直觉到,即使有朝一日能够解开李复言身上的谜团,这份憾恨也必将缠绕自己终生了。
子时,一驾马车无声无息地出了长安春明门。走出一段路后,又悄然停靠在终南山的暗影中。
马车里,韩湘对郭浣拱手道:“多谢了。”
郭浣豪气地说:“谢什么。腰牌反正偷都偷了,不用多可惜。”
“京兆尹那里不会察觉吗?”
“没事,我这就给他放回去,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郭浣又道,“亏得今天晚上我在段府里,本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正好能找到我,否则你也通不过夜禁,跑到安兴坊我家里去。”
“是啊,我的运气还不错。”韩湘苦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当了逃兵吧?”
“怎么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可是圣人的道理啊!”顿了顿,郭浣又懊恼地说,“偏是段成式这家伙死脑筋,否则我连他也一块儿送走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吐突承璀原要把他带进宫去审问,可是圣上命先押在大理寺了。”
“在大理寺好点吧?”
“那当然。真要落到吐突承璀的手里,十个段成式也扛不过去。”
韩湘点头:“想必圣上也知道这一点。”
“对。我爹也说了,就算是看在死去的武相公的份上,圣上也得手下留情的。”
“所以说,段成式心里还是有数的。”韩湘勉强笑道,“这个鬼精灵,知道自己不至于吃大亏,所以才肯自首。要不然,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呵呵,就是。”郭浣也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韩湘又道:“我在想,段郎一口咬定辛公平的故事是听来的,虽说没有办法证明,但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在胡说。所谓鬼神之事,本来就扯不清楚。要不怎么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郭浣一拍大腿:“对啊!况且咱们圣上,本来就特信这些个。”
韩湘正色道:“但你要尽快设法通知段成式,绝对不能提起李谅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一旦提起这个人,就会牵扯出多年前的往事与恩怨,便再也不能推到鬼神上去了。”
“可是……”
“你听我说,陷害段郎绝非李复言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还有同党。我们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目标应是武家和韩家无疑,我们只有查出背后的关系和隐情,才能真正帮助段郎洗脱冤情,也才能避免今后的祸端。”
郭浣频频点头:“应该怎么做呢?”
“让段成式在圣上和吐突承璀面前继续装傻充愣,把辛公平的故事编得越邪乎越好。反正世人皆知段郎喜好妖魔鬼怪的传说,说得再离谱都没关系。我已把李复言的尸首藏在韩府后院了。你回去之后,赶紧找机会去一趟,将尸体运到妥当的地方保存起来。我家中的仆人会帮忙。我已嘱咐过仆人,等尸体运走后,他自会去潮州投奔叔公。然后你再想办法找一找永贞元年办理过罗令则谋反案的人,但凡能找到一个当年旧人,就带去认尸,辨一辨死者到底是不是李谅。”
“我明白了。”郭浣想了想,又问,“万一找不着当年的旧人呢?”
“实在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韩湘长叹一声。
交代得差不多了,两人都安静下来。韩湘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弥。折腾到现在,他仍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右手中依旧牢牢攥着那支破烂不堪的金簪。
韩湘叹息:“要不是为了他,我留下来又何妨。可是万一我出了事或者被抓,他怎么办?既然静娘把他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负责到底。”
郭浣问:“韩郎打算去哪里?我这里若是得了消息,怎么告诉你?”
“我将去太原府投奔裴相公,你有消息可以送到那里去。”
“成。”郭浣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郭浣下车时,韩湘又叫住他:“郭郎,如果有机会见到裴炼师,请你务必转告她,我带着李弥走了,让她放心。”
“没问题。”
“还有……麻烦你也给段成式带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告诉他,‘鬼花不语,频笑辄坠’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度过此劫,因为万物有灵,段成式是生来为它们写故事的人,所以它们也一定会护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