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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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杜秋娘是被龙涎香“吵”醒的。这股香气醇厚而霸道,一下子便冲破了盘桓在她脑际的重重黑幕。

杜秋娘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从博山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在头顶上变幻出不可名状的形态,无声地穿梭于一层又一层的华贵帷幕之中。

我在哪儿?

她撑起身来,环顾四周,可是金色的帷帘一直垂到地上,只有烛光从帘外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好像还有人影在晃动。

她伸出颤抖的手,掀开帷帘的一角。

杜秋娘惊讶地看到,紧靠榻前的檀木圆几上搁着一个碧色的玉盘,盘中盛着一汪清水,纹丝不动。盘底的中央,一只蹲伏在莲叶上的青蛙栩栩如生。她有些好奇,便朝水中探出一根玉指。

哎呀,冰凉刺骨!

“你在做什么?”

杜秋娘吓得全身一颤。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所以连抬头看一看说话者的勇气都没有,只好缩在榻上发抖。那人却掀帘而入,自自然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是温和的。

杜秋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

“鱼?”他好笑地说,“哪来的鱼?这盘中之水是由冰融化的,不是用来养鱼的。”

“冰?”她又气喘吁吁地问,“床榻前为什么要放冰?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是殿中十分凉爽啊……”

没有回答。身旁的人一味沉默着,寂静压迫得她几乎窒息。杜秋娘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李公子”。

换上便服的皇帝又恢复成了杜秋娘记忆中的模样,正在默默地打量着她。见杜秋娘朝自己望过来,他微微一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了,杜秋娘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出来。

“我呢?你看我有没有变化?”

“也没、没变……”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都没好好看过,怎么知道变不变,瞎说。”

杜秋娘只得瞪大双眼,可是皇帝的五官太过标致,离得越近越失真,而他那切近的气息更令她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说吧,为什么要回来?”皇帝突然问。

“我、我想……”

“想什么?”

在杜秋娘的嘴边,既有一路上准备得滚瓜烂熟的回答,也有此时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真心话。不可思议的是,这两者居然完全相同,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皇帝戏谑地说,“那就换个问题——这是什么?”

暗影憧憧的帷帐中划过一道寒光,顿时把杜秋娘从神魂飘荡的状态中彻底唤醒了。

她恐惧地注视着皇帝手中的纯勾。

“这是从你怀抱的琵琶套中搜出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藏着它上殿面圣?”

皇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杜秋娘却怕得全身颤抖起来:“我……”她语不成句。

“你想杀朕?”从他变换自称的这一刻起,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现实就如他的话语一样,遍布杀机。

“不!”杜秋娘本能地叫起来,“不是我!是、是聂隐娘!”

“聂隐娘?”

“对,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红耳赤地辩白,“是她强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为她说,上殿之时任何人都将被搜身,唯有我、我会是个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地看着皇帝:“我不愿意,她就要杀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想杀朕的人是聂隐娘。”

“是。”

“而且她还胁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将凶器带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说,十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原来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与聂隐娘有一番对谈,当时朕就站在聂隐娘的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步,她为何始终没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着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说谎?根本就不是聂隐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杀朕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泪水夺眶而出。

“说!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杜秋娘哭着回答:“我说过了呀,真的是聂隐娘给我的……”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这把宝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杜秋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简直就是生死一线。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过去的印象中,他虽精明高傲,却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难道是她错了?难道她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再给你一次机会。”杜秋娘听到皇帝在说,“为什么要回来?”

她抬起泪水恣肆的面庞,隔着水雾,他的五官看起来柔和多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情思缱绻。杜秋娘含泪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说:“哦?那当初为什么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静下来,横竖就是一个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过一回了吗?既然从不把自己看成寻常女子,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这一生,只想坦坦荡荡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着办吧。

她脱口而出:“其实当初,我只是想吓吓你。”

皇帝询问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见皇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脸上悠悠一转,“最初我以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杀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决定将计就计……我也曾担心过李公子洞若观火,能够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简直是胡闹。”

杜秋娘听他的语气还算平和,便壮起胆子道:“胡闹又怎样?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李公子对我是否真心!”

“你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就为了知道这个?”

“我当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戏——撒起娇来,“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宠,却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经豁出去了,反而对答如流起来。

“你得到答案了?”

“没有。”她懊丧地低下头。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话音中竟有着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赶紧楚楚动人地把头低下了。

“你以为朕就那么容易骗吗?”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颤。

“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你乘马车自春明门出城而去。当时与你同行的,正是聂隐娘,对吗?”

杜秋娘惊愕地瞪着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朕一直在青龙寺目送你离去。那个中和节,朕过得不太愉快。准确地说,是颇为伤心。”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却依旧带着清醒和孤高的风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来,曾经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宫里,再度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皇帝沉吟着说,“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与宠幸,而你却用诈死来逃避朕,这让朕颜面何存?”他笑了笑,“没错,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拦下,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纳入宫中,但在朕的后宫中尽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缺少你一个。所以当时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么讨厌朕,硬把她留在身边也没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并没有讨厌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该改口了,她却无法启齿。

“其实在宫中,你不该称朕为陛下,而是称大家。”

“大家?”杜秋娘唤了一声,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颜终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夺目的光彩把整个帷帐都照亮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聂隐娘胁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从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也说了,未必会行刺杀之事。于是我便抱着万一的侥幸,跟她进到大明宫中。因为我始终觉得,弑君大罪,即使对于聂隐娘这样的刺客来说,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固然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发的天下动荡、社稷危难她岂能坐视?聂隐娘终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再说天下藩镇俱已归顺,此乃大势所趋,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颠覆的。所以我坚信她刺不出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着我走这一遭,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你这番话说得倒颇有些见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杜秋娘的脸腾地涨红了,噘起嘴不说话。

“既然说到聂隐娘,你就把整个经过都讲一遍吧。”

他对她终究还有怀疑,对此杜秋娘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当初我诈死还魂之后,须设法出长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聂隐娘来帮忙。他们好像在藩镇时就认识了。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聂隐娘将我送出长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阳。在那里我便与她分手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了整整两年,虽然银钱上无忧,但这种漂泊不定、无亲无友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滋味。最后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涛炼师,想拜她为师修道,跳出红尘,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听得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有一抹怜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稳,便继续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边赁了一所小院住下,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聂隐娘突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出来。上路之后,她才告诉我,因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立下军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赏。而她虽出身魏博,却从未替魏博做过事,所以这次就想用我来锦上添花,让田弘正把我献给皇帝,从而赢得皇帝更多的欢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想法逃跑过。唉!可是落入了聂隐娘之手,我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啊,最后只得认命了。况且……”她停下来,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况且我在这三年中饱尝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当初我杜秋娘最风光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既有达官贵胄,亦不乏风流才子,可到头来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宫前,聂隐娘才说出了她的刺杀大计。我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也只得照她的话办。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说的,我始终不信聂隐娘真的能出手,事实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她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自己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好在欺骗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长长的表白中,她只隐瞒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静有关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况且她坚信,这些极为有限的谎话绝对不会伤害到他。否则,又怎能骗得过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挚女儿情,才能说服他的这颗帝王之心。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皇帝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有勇气,一旦明白了内心所求,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更有着天壤之别。”

杜秋娘被赞得心花怒放,却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欢你,因为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杜秋娘无言以对了。

“话都说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弹一曲琵琶给朕听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给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脚踩在丝毯上,脚底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细腻柔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着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将它抱起来。

紫檀木的琴身闪着悠远的光华,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了,镶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钿却像崭新的一样绚丽,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了拨弦,一阵比珠玉更玲珑,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帐中响起来。

杜秋娘又惊又喜:“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杨贵妃用过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秋娘喜不自胜地抱着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弹奏,又停下来。

皇帝问:“怎么不弹?”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在成都时听薛涛姊姊说起过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这一把?”

“哦?她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有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歌妓,也拥有过一把杨贵妃的琵琶。那个歌妓和我一样幸运,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赠予她琵琶,与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时光。最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予她庇护时,便忍痛放她离开,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说得太投入太激动,完全忽略了皇帝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她无限神往又动情地说:“正因为薛炼师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与……李公子的情弥足珍贵。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过,可见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够了!”一声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变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飞起一脚,将榻边盛放玉盘的案几踹翻,盘中的清水泼洒在丝绒地毯上,水滴像一颗颗珍珠般闪闪发光。

“大家!”

杜秋娘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好多宫婢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个都像末日来临似的簌簌发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内侍快步奔入,率领众人抬着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盘往里装冰块。

皇帝向前迈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

在大明宫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秋天是裴玄静最爱的季节。

与大千世界中的秋天相比,大明宫中的秋季少了硕果丰盈的满足,代之以多思的静谧和旷达。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四季的变迁格外显著,秋季带给人的无奈感也更加鲜明。如火如荼的春夏离去得多么迅疾,令人无限惆怅。好在肃杀的冬季尚未到来,所以尽管大势已去,却还来得及再三回顾,汲取勇气去面对前方的漫漫长夜。

她在叔父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份萧瑟的秋意。

裴度应召回京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宫中见到了裴玄静。

他端详了侄女好久,才说出第一句话:“玄静,叔父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从勉强压抑住情感的语气中,裴玄静听到了叔父的弦外之音,但她只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虑。

裴度说:“圣上刚刚与我长谈过了。他说,他很后悔对你所做的事。”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裴玄静抬起双眸。

“他还让我来问一问你,是否想离开大明宫?”顿了顿,裴度道,“玄静,我与圣上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在言语中隐含歉意。所以我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想出宫,现在就告诉叔父,我将去恳求圣上。我相信,我们是有机会的。”

许久,裴度都没有等到裴玄静的回答。虽然现在的她只能沉默,但沉默也有拒绝与认同的区别,裴度当然能分辨得出来。于是,他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弥在我这里很好,我已当他是我的亲侄儿,你尽可以放心。”

裴玄静默默拜谢。抬起头时,脸上仍然风平浪静。

“……柳子厚去世了。”

她的表情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裴度长叹一声:“圣上已经颁发了召回子厚与梦得的诏书。可惜啊,诏书还未到柳州,子厚就病故了。所幸梦得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能抵达。子厚临终前修书给梦得和退之,托孤于他们二人。他的两个儿子,今后就将由梦得和退之分别抚养了。柳子厚一生怀才不遇,最终又走得如此凄凉,怎不叫人悲从中来。他去世前不久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听吧。”

秋风中,檐下的铁马轻轻奏响,伴和着裴度的吟诵:“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他说:“读过子厚那么多的诗文,这是最让我感到心痛的一篇。”

“没能为子厚做些什么,是我的终生遗憾,且无可挽回了。”裴度又道,“但我还是要说,圣上对他们的处置没有错。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支持圣上的决定。有些事的确很残酷,甚至令人发指,却不得不为之。玄静,我不是在为自己,更不是在为圣上辩护。我所说的只是事实,是政治的代价,是家国天下的取舍与无奈。”

裴度将一沓纸和一支笔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玄静,你有什么话要对叔父说的,就写下来吧。”他的嗓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格外苍老。

裴玄静注视着面前的纸笔,眼前浮现的却是元和十年的夏天,自己和崔淼在宋清药铺的后院见到柳子厚的情景。她永远记得在那张清癯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与不平。正是这份锥心之痛,使她不愿去理解叔父此刻的表态。她更觉得,所有的遗憾和忏悔都无济于事,因为对于死者来说,什么都太迟了。

裴玄静没有动纸笔,因为她实在无话可说。

裴度等了许久,见裴玄静始终毫无动静,心中自是明镜一般。有些事情,是到了该挑明的时候了。

“玄静,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了。”裴度沉声道,“崔淼——还活着。”

裴玄静蓦地抬起双眸,直勾勾地盯住裴度。

裴度迎着她的目光,温和而确凿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口不能言,但急促的呼吸和瞬息万变的神情足以让裴度看出,这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裴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正如你原先所猜想的,假玉龙子替崔淼挡住了致命的一箭,但他仍然身负重伤,很长时间都命在旦夕。所以我先将他送到洛阳治伤,后来又转往太原。本来是想待风波平息之后再告诉你的。唉!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了我的预料,也超出了我的控制。对此,我真的非常懊悔。玄静……”裴度嘶哑地说,“是叔父对不起你。”

裴玄静却连连摇头,用力抓住裴度的胳膊。

裴度明白她的意思,叹道:“不过,崔淼在一年多前离开了太原,至今不知所踪。”

裴玄静又愣住了。

裴度道:“此事机密,我亦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设法离开大明宫,自己去寻找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裴玄静伸手取过纸笔。

裴度焦急地等待着,却见她的动作又停下来,面颊上刚刚泛起的两抹红晕又迅速地褪去了。

“怎么了,玄静?”

裴玄静干脆把笔搁下了,垂下头,不让裴度看到自己的表情。

裴度的心头一紧:“你不相信叔父的话吗?”

裴玄静一动不动。

是的,她不相信。如果叔父当初向自己隐瞒了崔淼未死,为何今天又突然坦白呢?江湖郎中崔淼的生或者死,之所以重要,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世。而在这段隐秘身世的背后,更隐藏着先皇的死因!

裴玄静多么希望崔淼还活着,她在内心极度渴望相信叔父的话,但她不相信叔父本人。她怀疑叔父在此时提到崔淼的真正意图,是否为了混淆她在先皇之死上所作的判断?如果崔淼真的活了下来,并且逃之夭夭了,那么叔父选择在此时告诉裴玄静,甚至与皇帝达成共识,放她出宫去寻找崔淼,就很可能又是一个利用她设下的圈套。

裴玄静已经被欺骗了太多次。以她的智慧,本不应该轻易上当,但正因为谎言总是来自于她最尊重的人,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潭。

裴玄静不会再轻信任何人,因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裴度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叹息:“叔父不怪你,是叔父失信在先。但是玄静,这次你一定要相信叔父。我知道你心里最在意什么。然而大内之中,耳目众多,此刻不及详谈。有关崔淼的情况,我另外只告诉了韩湘一人。他说了,如果你需要,他随时可以陪你一起上路,寻找崔淼。”

裴玄静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裴度只觉心力交瘁,沉默良久,无奈地道:“我该走了。玄静,你好好想一想吧,但也不要想得太久。我方才已经说了,今天圣上召见我时特别提到了你,罕有地表示出了悔意。所以我认为,只要你能够争取到圣上的谅解,是完全有可能离开大明宫的。”顿了顿,又字斟句酌地说,“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圣上了。这次见他,发现情形远比我想的还要糟糕许多——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我原先一直以为,削藩大业有成,大唐的一切都在方兴未艾之际。以圣上的年龄和体魄,只要再给他十年时间,就一定能完成中兴伟业,使大唐重现昔日辉煌。可是现在……唉!总之你一旦想清楚了,务必要当机立断。切记,时候不等人。”

裴度朝桌上最后看了一眼,白纸上空空如也,笔尖连墨汁都没沾上。在宦海屹立多年不倒的宰相大人心中,感到了非同一般的失落。

他失落,不是因为失去了最疼爱的侄女的信任,而是因为他深知谎言不可避免。那些不愿说谎的人纷纷死去,可是他多么希望,他的玄静能够活下去。

“玄静,叔父对不住你。”裴度对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起身离去了。

大明宫宏伟的宫殿环绕下,一个踯躅独行的苍老身影,在逆光中渐行渐远。裴玄静头一次发现,叔父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3

元和十四年的深秋十月,勉强维持了数年安定的大唐和吐蕃边境上,一场战事激烈地展开了。

吐蕃节度使论三摩及宰相、中书令等人率领十五万大军进犯大唐,将边境上的盐州重重包围。毫无疑问,这场战役是由年初吐蕃囚徒论莽替之死直接引起的。论莽替在太极宫的地牢里被关押了整整十六年,期间虽然吐蕃一直有侵夺大唐领土的狼子野心,但投鼠忌器,始终不敢大举进犯。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乘着奉迎佛骨的机会,吐蕃奸细联合波斯人在长安城中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援行动,最终却功亏一篑。论莽替死于李弥之手,波斯人李景度也被炸身亡。由此,吐蕃终于决心与大唐彻底翻脸,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在边境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盐州刺史率领边军殊死据守,战事异常激烈。

加急战报送入京城,大明宫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帝将御敌的重任交给几位宰相,允许他们全权处理,自己却称病把上朝都免了。

在皇帝即位以来的十四年中,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心勤政,又值年富力强,所以极少因病罢朝。然而自从元和十四年迎佛骨之后,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入秋以来更是连续罢朝,常常一连数日不露面。

这天,他却单独召见了裴玄静。

在清思殿中见到皇帝时,裴玄静方才领悟到叔父所说的不详预感是什么意思。她在御榻之上所见的,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裴玄静仍不禁暗暗心惊。其实上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看出皇帝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那时的他还心有不甘,尚在挣扎。今天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仿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已能坦然接受,乃至无动于衷了。

裴玄静跪下行礼,面对着两股袅袅升腾的烟气,一股是龙涎香,还有一股是冰雾。

“你有话要对朕说?”皇帝的声音还算清晰有力。虽然面容相当憔悴,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端坐着。到底是六岁时就自居的“第三天子”,即使身染沉疴,也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疏懒,依旧保持着君王的仪态。

陈弘志将一个黑漆托盘放到裴玄静跟前,盘中有一沓黄麻金纸、一支毛笔和一碟研好的墨汁。

“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吧。”

裴玄静提起笔,似有千钧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裴度走后,她思考了很久。诚如裴度所说,她不该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要想离开大明宫,这一生中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苍天垂怜,如果崔淼确实活着,也许他们仍有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她真怕,这是又一个险恶的圈套。

思量再三,裴玄静还是决定求见皇帝。曾经,对天子的敬畏蒙蔽了裴玄静的眼睛,使她对皇帝的话笃信不疑。但现在她不会了。裴玄静决定再与皇帝面对面地较量一场,从而判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此刻她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极端的劣势。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无法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来作试探。呈给天子的文字一旦写下来,就必须严肃规整,容不下曲折迂回,也没有任何余地。

裴玄静迟疑着。

“怎么了?”皇帝的语气颇不耐烦,“如果没想好就先退下吧。朕的身体不适。”

裴玄静咬了咬牙,提笔书写起来。写毕,她朝陈弘志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双手捧起呈了上去。

“请陛下勿服金丹。”

皇帝望着这几个娟秀的字,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想对朕说的,就是这个?”

裴玄静点了点头。

“没有别的了?”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朕还以为你是来求朕,放你出宫的。”皇帝凝视着裴玄静问,“你想出宫吗?”

裴玄静再次摇头。

“真的不想?为何?”

裴玄静又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

这次皇帝读到的是:“妾在世间已无牵挂,故无意出宫。”他一哂,将黄麻金纸随手抛下。

“裴玄静,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皇帝慢悠悠地说,“魏博田弘正入京献功,朕将裴爱卿也召来长安,他却借此机会为你求情,对朕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朕不愿薄他的面子,便敷衍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出宫,就自己来对朕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不过,朕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你来见朕,却不提出宫之事。”他收起笑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想不想朕放你走?”

裴玄静将握紧的双拳藏在袖笼之下,再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

少顷,皇帝又道:“知道朕为何说你聪明吗?因为朕绝对不会放你出宫,所以你不求朕是对的。你说过那些诋毁朕的、大逆不道的言语,朕怎么还会放你走呢?难道让你去民间继续造朕的谣吗?你虽不能说话了,可是还能写字。你离开了大明宫,朕要怎么才能放心呢?难道要把你的十指也都切掉吗?你说呢?”

他注视着裴玄静,似乎想要欣赏她的绝望表情,但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你也不要灰心。”皇帝的语气又变得戏谑起来,“只要朕活着一天,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踏出大明宫半步的。但是……哪天朕上仙了,便将不再理会这些人间俗务。到了那个时候,你仍有机会重获自由。”

皇帝将目光移回到裴玄静所写的第一张纸上,若有所思地问:“你要朕不服金丹,是不想让朕升仙吗?”

这一次,裴玄静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皇帝盯住裴玄静:“你应该劝朕多服金丹,早日上仙才对。”

裴玄静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由陈弘志呈上去。

皇帝念道:“金丹有害?”他没有显露出丝毫诧异的表情,反而笑了出来,“何不干脆写金丹有毒呢?”

就在这时,陈弘志捧上一个小小的金匣,哭丧着脸道:“大家,该、该服丹了……”

皇帝看着瑟瑟发抖的内侍,裴玄静突然发觉这场面实在滑稽。想必是皇帝严命陈弘志按时提醒自己服丹,所以陈弘志见时候一到赶紧奉上金丹,可这时候也未免赶得太凑巧了,倒像是他故意要逼皇帝服毒似的。

皇帝缓慢地站起身,陈弘志连忙伸手搀扶。

“不用。”皇帝将他的双手挡下,又朝裴玄静点点头,“你来。”

裴玄静跟着他来到云母屏风后面,金匮静悄悄地待在长案上。一抹日光隔着屏风落在上面,给它增添了几道朦胧的花纹。

“这些日子,朕每天都要看它一遍。”皇帝掀开盖子,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她一眼便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两个红字格外刺眼,皇帝的目光也死死地盯在上面。

“朕一直在祈祷在盼望,它还会变回去。”皇帝的语气有些凄怆,“既然是神明的征兆,就应该还有改变的余地。但是……”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了,它一直没有再变。”

他看着身旁的裴玄静:“假如第二象始终如此,朕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对吗?”

裴玄静很清楚,皇帝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现在和裴玄静交谈的每个人都会陷入类似的状况。因为面对的是一个“哑巴”,所以不能期待她的回答。但他们又都深信,她能理解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越说越多……

“时至今日,朕已经不抱希望了。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对裴玄静说,“《推背图》的预言屡经证实。你却根据第三十三象的变字,将朕说成是弑父弑君的凶手。今天朕就再对你重复一遍,你的解释是错误的。”

“朕知道你会说,你只不过是解释了神明的征兆,但是神明会不会弄错了呢?假如神明因此怪罪于朕,进而改变了第二象……”皇帝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身体也开始摇晃,不得不用双手撑住长案的边缘。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由权威和意志支撑的强硬形象到了崩溃的边缘。

“第二象必须恢复原样!朕也绝不会当亡国之君!”皇帝说罢,用尽全力将金匮合上,“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朕就亲自去向神明说清楚!”

沉重的闷响在殿中久久回荡,震得裴玄静有点儿晕眩。

皇帝仍用一只手扶着长案,另一只手摊开来,露出掌心的金丹。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朕服此丹已有些时日了,金丹到底是有益、有害还是有毒,朕的心里最清楚不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早日上仙。”

言罢,他将金丹送入口中。

裴玄静垂下眼帘。

她知道此役自己胜得有多么险。终局将近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畅快,所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凉。

4

他们来了!

皇帝猛地抬起头,空无一人的大殿上,红烛的火苗飒飒而动,但他知道那不是风,而是——杀气。

他们终于来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前方,直到那里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此人宦官打扮,脸上只有一张面皮,没有五官。

果然和《辛公平上仙》中的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所不同的。阴兵并没有如《辛公平上仙》中所说的,在麟德殿举行宴会时进入,而是直接闯到了他的寝殿里来。

无脸宦官一步一步向皇帝逼近。

“你是谁?”皇帝问,“你是李忠言吗?”

无脸宦官全然不理会他的问话,倏忽之间已迫近到皇帝的跟前,与他面对面了。

皇帝惊恐地看见,无脸宦官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纯勾!

“不!”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纯勾划出一道锐利的闪光,劈头而来。情急之下,皇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伸手一把擎住无脸宦官握刀的手腕,与他争夺起来。

纯勾当啷落地!

皇帝扑上去,双手扼住无脸宦官的咽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大、大家!饶命啊……”有人在嘶喊,声音断断续续的。

是吐突承璀!皇帝猛地撤开双手,吐突承璀这才缓过一口气,紫涨着脸拼命咳嗽。

“怎么是你?”

“是我啊,大家!”吐突承璀喘息道,“大家召唤奴来。奴一进殿,便见大家在伏案休息,不敢打扰,谁知大家突然就扑了过来。哎哟,奴差点儿就……”

皇帝颓然倒下:“哦……是朕做了一个噩梦,”看看吐突承璀,“你没事吧?”

“奴没事,没事。”吐突承璀整理了衣袍,重新向皇帝跪拜,抬起头时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大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朕……只是累了。”突然紧张地左右四顾,“纯勾呢?纯勾在哪里?”

“在这儿呢!”吐突承璀从御案上捧起匕首,托举到皇帝面前。

皇帝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就好。”

他靠在御榻上闭起眼睛,吐突承璀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侍立,神色悲伤又畏惧。

良久,皇帝轻声道:“真没想到,最后竟是杜秋娘将纯勾带回到朕的身边。”

“是啊。”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已照大家的吩咐,从野狐落里带出了郑琼娥,让她去伺候杜秋娘了。”

“嗯。杜秋娘对宫中的规矩一无所知,有郑琼娥陪着她,朕就放心了。”

皇帝睁开眼睛,示意吐突承璀扶自己坐起来。

“那件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吐突承璀回道:“朝中的大部分重臣都已达成共识,就等着大家下决心了。”

皇帝不语。

吐突承璀试探:“要不要先把诏书拟起来?”

皇帝瞥了他一眼:“不急。”

“是。”

少顷,皇帝冷笑一声:“朕又不会即刻就升仙,忙什么。”

“大家!”

“你不要怕。”皇帝道,“《推背图》第二象的‘姤’卦,从则天皇后之后就有共识了——李唐不宜立后。朕对郭氏是有亏欠,但郭家势力太隆,朕不得不防。大唐决不能再有一个武则天了!元和十年朕立恒儿为太子,实乃妥协之计。所以元和十一年时,乘着《璇玑图》一案,朕便已经明确地告诉了郭氏,朕绝不会立后,让她死了这条心。朕原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教养太子,并使其疏远郭家。如实在办不到,亦可换储,却不想朕自己……没有时间与郭氏慢慢周旋了。太子必须要换,但只能一击成功,否则澧王将断无生路。所以此事愈急,反而愈要缓图之,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奴明白。”

皇帝又闭起眼睛,良久,悠悠道:“这几天,朕一直在回想永贞元年的件件往事。”

吐突承璀屏息倾听着,神情越发哀戚了。

“从朕获封为太子,再到先皇内禅、朕即位的那几个月,如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后怕不已。当时只要有一着不慎,别说皇位,朕恐怕也已经万劫不复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吐突承璀道,“你还记得吗?当时那几起‘龙涎香之杀’帮了大忙。”

“奴当然记得。只是,那几起刺杀究竟是何人所为,至今都是一个谜啊。”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会不会和玉龙子有关?”

“玉龙子?”

“是啊。现在我们才知道,那时先皇的手里有玉龙子。玉龙子可以号令天下道门,而那几件刺杀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成都,肯定是由不同的刺客分别完成的,却做得那般井然有序,又都以龙涎香为号。所以朕这几天突然想到,会不会这些刺杀都是道门中人所为?”

“大家是说——先皇持玉龙子为令,命道门派出刺客,以成龙涎香之杀?”

“你觉得呢?”

吐突承璀深吸了一口气:“奴以为,大家说的有理!”

“可惜啊,如今朕的手中却没有玉龙子。”说完这句话,皇帝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撑起身道:“陈弘志呢?你去把陈弘志叫来,朕要服丹。”

吐突承璀一惊:“大家,现在还不是服丹的时候。”

“朕头痛得厉害!你叫他来!”

吐突承璀一动不动。

“你怎么回事?”

“大家!”吐突承璀扑通跪倒,颤声道,“大家,求您不要再服丹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吐突承璀哀哀奏告:“大家,这十几年来您为了大唐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别人或许不知,奴可全都看在眼里!奴不懂什么《推背图》,只知道大家对家国百姓,无可指摘!若是没有大家,大唐别说能有今日之气象,只怕早就危在旦夕了!奴只听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家却是逆势而为,硬生生地撑起了大唐的天。莫说什么神明的指示,在奴看来,神明根本没有资格评判您!大唐离不开您啊!大家!”他越说越激愤,眼角迸泪,索性“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行啦,朕知道你的用心。”皇帝却怪异地笑起来,“裴玄静来过了,居然和你说的是同样的话。”

吐突承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的额头上已然一片青紫,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悲。

“朕原以为,她是来求朕放她出宫的。谁知她竟然表示不想出宫,还劝诫朕勿服金丹。”皇帝冷哼一声,“哼,假如她提出要出宫,她现在就已经死了!裴玄静确实聪明过人,甚至超出了朕的想象。”

吐突承璀一时没弄懂皇帝的意思,不敢接话。

“明日你就把她从太极宫接回来吧。那里过于破陋,显得朕待人太刻薄了。今后,还是让她住在玉晨观里。”

吐突承璀迟疑地应了一声。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朕要嘱咐你。”皇帝忽然放低了声音,吐突承璀赶紧往前凑了凑。

“待朕升仙之后……”顿了顿,皇帝道,“你便立即杀掉裴玄静,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记住了?”

吐突承璀浑身一凛,忙道:“是,奴遵旨。”

“但是,只要朕尚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不准动她。”

5

裴玄静又回到了大明宫中的玉晨观。

永安公主远远地站在廊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裴玄静走进自己的屋子。秋风乍起,黄叶纷纷飘落。因为无人打扫,裴玄静的屋前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走在石子铺就的甬道上面,裙下发出簌簌的轻响,竟成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世间万物最真实的感受。

严冬将至。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漫长,漫长到永远不会终结。

裴玄静知道,和大唐皇帝的对决即将迎来终局。她甚至已经能够确认,自己将赢得最后的胜利。尽管这是一场险胜,更是一场惨胜。

层层叠叠的尸体为她铺就了这条胜利之路,裴玄静不会辜负他们。

其实,当裴玄静推断出李忠言所布置的一切时,也曾有过疑惑:既然他苦心孤诣地筹划了十几年,已经能够将离合诗直接摆到皇帝的案头,那么就算要杀掉皇帝,也并非不可能的。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直到现在,裴玄静才完全理解了李忠言的意图。复仇,固然是李忠言唯一的目的,但在李忠言看来,直接杀掉皇帝未免太便宜他了。李忠言不想让皇帝痛痛快快地死,相反,他要折磨皇帝,从所有的方面打击他。李忠言巧妙设局,小心实施,一步一步地让皇帝失去最仰仗的臣子、最信赖的女官,乃至手足和妻儿的亲情,直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终失去健康和最令世人钦佩的意志力。

当皇帝当着裴玄静的面吞下金丹时,他的崩溃已经一览无余。

皇帝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忠言才是《推背图》变字的幕后主使,包括凌烟阁的第一、二次显影,也肯定是他策划的杰作。宋若昭心里明白,却有苦说不出,因为即使向皇帝告发的话,也无法使柿林院置身事外,宋若华的干系总是洗不掉的,甚至会被认定为同谋。以皇帝的多疑和冷酷,等待宋若昭和小妹若伦的仍然是灭顶之灾。所以宋若昭只能拼命强调鬼神之力,甚至自己动手安排了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希望能从这个必将导致不幸的可怕乱局中摆脱出来。但最后,她连自己的命也没能保住。

裴玄静认为,杀死宋若昭的还是李忠言。按理说,致无辜者于死地,应使裴玄静感到愤怒,但现在她的良心也似乎有些麻木了。况且,李忠言已经用自戕的方式赎了罪。他临死前去看望裴玄静,让她认识到,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在先皇的陵寝中苟活了十几年,支撑他的唯一力量就是对皇帝的恨。时至今日,裴玄静完全理解了他。

不得不说,李忠言精心打造的复仇大计十足血腥。他在临死前,将它转交到裴玄静的手中,因为他相信,她一定会帮自己完成它。

假如皇帝没有犯下弑父的罪行,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恐惧和绝望。李忠言所设计的,正是用皇帝自己的良心来行杀戮。其最高明之处在于,皇帝将用自己的死来认罪。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皇帝是罪有应得的。

当裴玄静认定裴度在用崔淼的生死欺骗自己时,便也抛弃了最后一丝幻想。

裴玄静相信,崔淼死了,绝不可能还活着。当初亲眼目睹裴度射杀崔淼,裴玄静仍然竭力摒弃对叔父的恨。现在她不再做这种努力。事实上,当她目送叔父远去时,心中也没有太多的恨,而是一种解脱。

今日的大明宫中,再无一位生者使裴玄静留恋,她只想亲近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的面目在她的心中栩栩如生,裴玄静认定,自己与死者谋面的时候不远了。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炼师!裴炼师,快开开门啊!”一个女声在门外轻唤,紧张得连声调都变了,但变不了的甜美和娇嗲,却令裴玄静感到似曾相识。

原来已经入夜了。裴玄静这才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忙摸索着将手边的一支蜡烛点亮。被关押在太极宫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忘记了人是需要光明的。

烛光如豆,在她面前划出一个红色的光圈。

门外的人还在叫:“裴炼师,你在吗?”声音愈发焦急。

裴玄静举着蜡烛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啊,裴炼师,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杜秋娘惊喜地低叫,“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不能让人看见了。”

她想往门里挤,却被裴玄静挡住。

“怎么了?”杜秋娘端详着裴玄静的脸,“裴炼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呀!”

裴玄静沉默。

杜秋娘说:“哦,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啊?哎呀,说来话长呢。我是偷着来找你的,求求你还是先让我进去吧。”

裴玄静仍然一动不动。

“裴炼师,你怎么不说话呀?”杜秋娘突然想起来,“呀!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被圣上……他……”

裴玄静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呐!”杜秋娘的眼中猝然泛起泪光,“这要是让崔郎知道了,岂不得心痛死……”她一语未了,就被裴玄静用力拽进屋中。

杜秋娘尚在晕头转向,裴玄静已飞快地关上门,取过纸笔唰唰几下,递到她的面前。

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崔淼?

杜秋娘捂着胸口道:“我的老天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抓住裴玄静的胳膊用力摇撼,“裴炼师,你听我说,崔淼还活着!正是他设计将我送进大明宫来的,就是为了来找你!”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盯住杜秋娘,目光中仍然充满疑问。

杜秋娘稍微定下神来:“裴炼师你别急,此事原委容我从头讲起,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写在纸上吧。”

于是她娇叹一声,将崔淼到浣花溪头的薛涛别墅寻找自己,又与聂隐娘夫妇一起来到长安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裴炼师,我杜秋娘虽是风尘女子,却素来羡慕侠义风范。当初蒙了崔郎和裴炼师二位的救命大恩,这次二位有难,我自当相报不在话下。只是入宫的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敢轻易打听裴炼师的下落,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知炼师在此,恰好圣上他……”她突然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莫名的红晕,“圣上命人传话给我,说今天身体不适不叫我过去了,我才得了这么个空,偷偷地溜出来找炼师。”

杜秋娘总算说完了,便愣愣地瞅着裴玄静,等她在纸上写几个字,或者至少显露出一些表情来。但裴玄静就像入定了一般,蜡烛的红光将她的面庞照得莹泽如玉,在杜秋娘看来,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美丽,简直超凡脱俗,宛然若仙了。

杜秋娘怯生生地问:“裴炼师,你是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惹圣上不开心了……”

裴玄静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原先的“崔淼”二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已死。

“嗯?”杜秋娘愣了愣,“我说过了呀,崔郎没有死,现正在春明门外,等着炼师前去相会呢。”

裴玄静把写了字的纸凑到烛火上。火焰迅速燃烧,片片黑灰像蝴蝶般起舞。

杜秋娘若有所悟:“裴炼师,你不相信我的话?”

裴玄静与她眼神交错。

杜秋娘几乎跳起来:“裴炼师,我骗你做甚!我都诈死远离京城了,如今又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难道就为了对你说几句谎话吗!我吃饱了撑的啊!”见裴玄静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杜秋娘真火了,“好,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也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了!别的,我管不着了!”

她作势起身要走,裴玄静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气呼呼地卷起袖子,将悬在玉腕下的一个小香囊解下来,恨恨地扔到桌上。

“这是崔郎中叫我带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裴玄静还是不动。

杜秋娘简直气得火冒三丈,从桌上捡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静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来仁至义尽。喏,崔郎中说了,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迷魂香料,你或许会用得着。还有……”她又从香囊外侧的小袋中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有这种小药丸,说是比普通的鸡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会被迷魂香所害。装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还说,此香的味道会被龙涎香所掩盖,可以用这个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强调,他不在乎自己的什么身世,只想你平安归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却意外地看到裴玄静猛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燃起两团烈火。

裴玄静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转而又去握笔。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有人在门外低声叫:“秋娘快出来,圣上派人来传你了!”

杜秋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裴玄静抢步过去将门打开,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郑琼娥。

见到二女出来,郑琼娥忙道:“传话的公公等在清晖阁的前堂,我谎称娘子已经睡下了,请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搁就要引起怀疑了!”

杜秋娘赶紧跟上她,走了几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琼娥道:“我见你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裴炼师的情形,刚才又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清晖阁,朝玉晨观的方向而来。我便猜你多半是来找她的。”

杜秋娘圆睁双目:“你在监视我?”

“哎呀!”郑琼娥急道,“我是担心秋娘呀。”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杜秋娘厉声道:“我警告你,休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如今圣上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虽入宫才没几天,对嫔妃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况且过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争风吃醋,所以极为警觉。郑琼娥人长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对她本就相当忌惮,不想今天还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郑琼娥听得一愣,随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炼师曾对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会去乱说的。况且娘子如今圣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击石呢。”最后这句话说得饱含辛酸,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郑琼娥抬起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支凤钗插好,柔声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静独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崔淼真的还活着!

杜秋娘说的是实话,叔父也没有说谎!

刚刚搭建好的复仇之塔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得到这个消息?!

6

皇帝时日无多了。

没人敢于公然提出这个话题,但它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一般,迅速而不可阻挡地流传开来。大明宫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焦虑。令他们恐慌的当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未来。

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流血。即便是按照规制,顺利平滑地交接权力,仍然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被无情地牺牲掉。与权力离得越近,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上元节奉迎佛骨的盛况和金秋平定最后一个藩镇的胜利都被抛在脑后,如今充盈在大明宫中的,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与不安。

很快,两拨人的对抗就把这种恐慌直接掀到了台面上。

其中之一是吐突承璀。自从皇帝称病罢朝,从群臣面前消失后不久,吐突承璀就开始上蹿下跳,四处串联谋求改立太子之事。吐突承璀向来与郭贵妃不对付,也从未对现任太子李恒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前太子李宁逝世后,吐突承璀一直支持立澧王李恽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心腹,吐突承璀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皇帝的主张。元和十年末,当时迫于各方压力,兼有真假《兰亭序》之谜撕开了李唐皇位继承中一贯的血腥内幕,皇帝才不得已立了郭贵妃所生的嫡子李恒为太子,暂时平息了立储的纷争。谁知才五年不到,吐突承璀又摆出一副必将其掀翻在地的架势了。

还是那句话,站在吐突承璀的背后是皇帝。

与之相对的另一拨人,便是太子李恒和他背后的郭贵妃了。吐突承璀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把皇帝意欲换储的心思搞得路人皆知。虽然太子废立会引发地动山摇,历来为朝廷之大忌,但吐突承璀拼命造成大势所趋的局面,还是令太子和郭贵妃的压力陡增起来。相对于元和十年的内外交困,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倾向于皇帝:削藩成功,外患已除,且圣望正隆,朝野内外皆对他衷心顺服,就连澧王李恽本人的品格也颇为人所称道。只要能取得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换储将会水到渠成。

吐突承璀正在做的就是铺垫和试水,一旦条件成熟,以皇帝的果敢个性,必会当机立断。

太子李恒按规矩去父皇的寝宫日省,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回到少阳院中就只能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太子被拘束在大明宫的少阳院中,每天只能和一帮宦官宫女们面对面,无法结交朝臣乃至江湖人士,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变故发生,便成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能够不避嫌疑,来少阳院看望太子的重臣少之又少,所以当京兆尹郭鏦出现时,李恒差点儿哭出来。

“舅舅,我该怎么办啊?”太子没头没脑地问。

郭鏦叹了口气,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自己除了安慰他几句之外,又能做什么?于是他说:“而今太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圣上尽孝罢了。除了侍膳问安之外的事情,太子殿下切勿胡思乱想。”

“这……”李恒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称得上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储君,性格却颇为软弱散漫,遇事没主意,所以特别不讨性情刚烈的父亲的喜欢。

在郭鏦看来,外甥就是被妹妹郭念云从小给宠坏了。其实李恒心地厚道,喜爱诗文,虽比不上当今圣上的雄才大略,终归算是个好人。如此秉性,做个太平之主也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了!”李恒突然转忧为喜,“是不是阿母怕我担心,特意让舅舅来嘱咐我?”

“你母亲?”

“是啊。阿母曾对我说,为避嫌疑让我少去长生院找她。但她又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所以我什么都不必担心。”

郭鏦皱起眉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妹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

森森寒意在郭鏦的后背上蔓延开来。

除了太子李恒,大明宫中还有一人对前途感到了莫大的忧虑。

更确切地说,国师柳泌感到自己正处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死得很难看,还要被栽上一个千古骂名。

郭贵妃太狠毒了,竟胁迫其在给皇帝的丹药中下毒,还暗示说,只待皇帝升遐而去,新君将论功行赏,柳泌仍能在新朝延续荣华富贵。

柳泌才不敢相信这些许诺!

皇帝尚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而且得到了极大的拥戴。一旦皇帝驾崩,如果有人追究他的死因,柳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就有人要捉拿献丹的天竺术士,妄称正是此人害死了太宗皇帝。其实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御医已经束手无措,才会去找天竺异人求药,纯属“死马当活马医”之举。将太宗皇帝之死归咎于天竺人的丹药,一方面是御医为了推卸责任,另一方面也是高宗皇帝因父亲亡故而痛心疾首的反应。幸亏天竺人跑得快没被抓住,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柳泌却连溜之大吉都做不到,因为他身处宫禁之中,逃无可逃。他也指望不上郭贵妃。如果东窗事发,把柳泌抛出去顶罪是最简单的办法,郭念云不仅能因此自保,还可以拔除一个隐患,何乐而不为。

柳泌终于开始明白,让皇帝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才是保命的最好办法,起码皇帝对他的丹药还笃信不疑。等皇帝一死,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他了。

可惜局面已经不为柳泌所左右,就连一直对他逆来顺受的永安公主也变脸了,接连借故推托不来三清殿学道。今天人虽然来了,却没精打采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死样。

柳泌端出国师的架子道:“公主殿下学道,还是得有个样子。”

沉默片刻,永安公主道:“那就算了吧。我以后也不想再来了。”起身要走。

“等等!”柳泌喝道,“你想走?”

“不行吗?”永安竟也变得蛮横起来。

柳泌气冲斗牛:“哼,公主殿下想翻脸不认人吗?难道把几个月前的事情都忘光了?”

“不,我一点儿没忘,相反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你小人得志的猖狂嘴脸,我还记得你不自量力,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的猥琐模样。不过是一个下贱的江湖术士,仗着几颗丸药蛊惑皇兄,就以为自己能够登天了,做梦去吧!”

柳泌气得连反驳都忘了。

永安公主却越骂越起劲:“跟着你才学不到仙道,只能沾染到一身臭气!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再也不会踏入这三清殿一步!”

“你!”柳泌终于回过神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真正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多么高贵,多么不可侵犯!只是贫道不知,当初那个向我造作乞怜,央求我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的人又是谁?”

“你说了吗?”永安逼问。

“假如我说了,怎对得起殿下这番精彩的说辞?”柳泌一直凑到永安的面前,“公主殿下还指望我去说吗?”

“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永安公主颤声道:“皇兄都快被你害死了!”

回到玉晨观时,永安公主的情绪依旧汹涌澎湃,见到人就想骂想打,想不顾身份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一场。回到房中,永安将宫婢们统统赶出去,憋了许久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屋里有人!

裴玄静端端正正地踞坐于窗下,神情坦然地注视着她。

“啊!”永安公主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惊呼硬生生地塞了回去。

“你……你怎么在这儿?”永安连问了两句,才想起裴玄静根本无法回答自己,遂冷笑道,“这些死奴才,连个哑巴都对付不了!”

裴玄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永安公主坐到她的对面,见纸上写的是:“自三清殿来?”

“是,我对柳泌说清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了!”

裴玄静又写:“他怎样?”

“他?他应该能想到自己的下场,偏又无路可走,实在令人好笑!”永安公主果真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点儿疯癫的样子。

裴玄静看着她,没有再提笔写字。

好不容易止住笑,永安公主又道:“柳泌现在肯定后悔死了。当初只想着用丹药蛊惑皇兄,好让自己能够飞黄腾达,却不料做过了头,皇兄沉迷金丹不可自拔,身体也每况愈下。哼!柳泌现在也慌了。皇兄若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荣华富贵了,他连性命都保不住。可是事已至此,如今想抽身亦绝无可能了。所以他明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呵呵,你不知道我今天看见他那副丧家犬的模样,心里面有多么痛快!”

裴玄静又动笔了。

永安公主拿过纸,读道:“殿下可为圣上担忧?”

“我担忧有用吗?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别人的话他会听吗?金丹有害,大明宫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别的不说,就看看那些连数九寒冬都不能离开的冰……”她凄凉地摇了摇头,“皇兄虽贵为天子,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啊,怎么能受得住!可是,有谁敢去向他提一个字?”

裴玄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永安公主。

“你是说我吗?”永安领会了她的意思,“皇兄才不会听我的呢。至于其他人,比如郭贵妃,本就心怀鬼胎。要我说,她还巴不得皇兄早点死呢!”她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对裴玄静完全口无遮拦。毕竟在大明宫中,裴玄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样的人几乎绝无仅有。

永安又道:“其实我心里不愿意皇兄出事……他虽对我无情,终究是我的亲哥哥。如果换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我的状况只会更凄惨。但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只得认命罢了。”

裴玄静将方才写过的纸在蜡烛上引燃,看着它烧成了灰,才又提起笔,写在一张新纸上。

永安公主探头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圣上已知。”

“已知?”她问裴玄静,“皇兄知道什么?”

裴玄静再写:“金丹有害。”

永安公主愣了愣,说:“但是柳泌已用化骨成仙之说搪塞过去了,否则皇兄也不会坚持服丹至今啊。”

裴玄静摇了摇头,在“金丹有害”下面,又加上了两个大大的字:有毒。

“你是说……皇兄知道金丹有毒?”

裴玄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要服丹?有害和有毒,是两回事呀!”永安公主低声叫起来,“他不会这么糊涂吧!”她看着裴玄静的表情,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他自己想……”

她实在没有胆量说出那个字——死。

良久,她才挣扎着问:“为什么?”

这次裴玄静写得非常缓慢,一笔一画,仿佛手中的笔有千钧之重,但又写得非常坚决,没有半点犹豫。

她只写了四个字,便将笔搁下了。

永安公主把纸捧到眼前,虽然手抖得厉害,四个字几乎叠影成了八个字,但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不,不用看,她也知道裴玄静写的是什么。

“先皇之死。”

永安公主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视线好像被黏在这四个字上面。

裴玄静也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等待着。她有充分的耐心。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交替冲击后,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她的决心。裴玄静决心——揭开先皇之死的真相。

崔淼还活着,当裴玄静确认这个事实后,弄清先皇之死变得更加至关重要。

崔淼让杜秋娘转告裴玄静,不必再追寻他的身世,他已经放弃了这一切,只要裴玄静平安归来。正是这句话,再加上绝无仅有的迷魂香粉,使裴玄静相信了杜秋娘。因为那是他们二人在蔡州之战的前夜,对雪盟誓时的私语,除了崔淼,天下再无人知。

但也是这句话,使裴玄静更坚定了厘清真相的决心。

皇帝是否犯下弑父罪行?崔淼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给先皇下毒?这两个谜团互相纠缠在一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种下了一切的因。所有业缘由此而起,真相却始终扑朔迷离。所有人都被这个谜团所裹挟,有人已为之而死,更有人生不如死。

那天皇帝当着裴玄静的面服下金丹时,目光中的悲凉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明知金丹正在毒害自己,却一颗颗地吞下去。裴玄静曾试图将这种行为解释成:不堪良心的谴责而自戕。但在她的意识深处,始终回荡着一个怀疑的声音。

皇帝的性格至刚至硬,被良心击垮太不像他了。即使有《推背图》第二象的变字威胁他为亡国之君,他也更应奋起反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乖乖地束手就缚,以死谢罪。

会不会他真的被冤枉了?

经过彻夜不眠的激烈思考后,裴玄静决定抛开先前所有的假设,重新寻求真相。

崔淼让杜秋娘转告她,自己已经放弃了追索身世,并且要裴玄静也放弃。他还希望裴玄静能借助迷魂香的特殊效果,找到逃出大明宫的办法。崔淼的想法虽别出心裁,却也有其高明之处。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确实有可能办得到。但是裴玄静已下定决心,除非查出先皇之死的真相,否则绝不离开大明宫。

因为在这真相里埋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乃至大唐的命运与前途。

否则,即使她能成功地逃离大明宫,她的心也会被继续深锁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深锁在仇恨的漫漫长夜里。

永安公主开口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玄静镇定地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极冷极冷的冬夜。父皇移居兴庆宫已有数月,病情时好时坏,入冬以后便一日差似一日。我们兄妹几个每天去兴庆宫定省,只有皇兄因国事繁忙,很少出现。但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他突然驾临兴庆宫,身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之外,只带着内侍省的主管太监俱文珍公公。皇兄来了之后,命所有人回避,我们几个便退到阿母的寝阁内等候。李忠言本来片刻不离父皇的左右,那次也被赶到了外面。我们在阿母处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见皇兄出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襄阳妹妹不见了。她那时还小,刚满六岁,父皇特别疼爱她,所以她在咸宁殿上毫无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她。姊姊和阿母都说,糟了,襄阳妹妹肯定还留在父皇那里。她们怕她打扰到父皇和皇兄,想把她叫出来,又不便命宫婢闯进去。于是她们便商量,让我去把襄阳妹妹带出来。”

永安朝裴玄静含泪笑了笑:“那一年我也才刚十二岁,所以阿母觉得,我进去的话会比较自然,皇兄不至于心生芥蒂。我听从阿母的吩咐,悄悄地溜进父皇卧病的东厢。在父皇的御榻前挡着一架屏风,屏风后面传来说话声,虽然压得很低,但我马上就听出是皇兄在说话。他好像很激动,话说得又急又快,怒气冲冲的。我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心里却非常害怕。因为我知道,皇兄肯定是在对父皇讲话,用的却是如此不恭不敬的语气。更让人难过的是,父皇那时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所以只能听着皇兄训斥自己……我吓得不敢再往里进了,正在进退两难时,忽见皇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我慌忙躲到一根立柱的后面,皇兄正处于情绪激昂之中,没有发现我就与他近在咫尺。他满面怒容地来回踱步,又停下来,将耳朵靠到屏风上倾听。他听得那么专注,于是我也跟着侧耳倾听起来。我听见从屏风内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难以辨别却令人极度恐惧……突然,皇兄疾步冲向屏风里面去了。而我却像被冻住一样,根本无法动弹。就在这时,从屏风后传来俱文珍带着哭音的高喊:‘太上皇驾崩了!’”说到这里,永安公主深深地喘了口气,脸上已然惨无人色,“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奔了进去。我看见俱文珍匍匐在地上发抖,而皇兄就站在父皇的御榻前。他闻声回头,看见了我,一下子便愣住了。我永远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还有他握在右手中的匕首……”

匕首。裴玄静在心里念出它的名字:纯勾。

“匕首上没有一丝血迹。”永安的神情如癫似狂,脸上泪水恣肆,“呵呵,因为这把匕首滴血不沾,所以永远永远都是干净的!可是皇兄的衣襟上血迹斑斑,袍袖上也沾满了血……我完全吓呆了。就在这时,襄阳妹妹从父皇的御榻后面跑了出来,嘴里连声叫着:‘爹爹!爹爹!’我扑过去,一把将她的小嘴捂住。皇兄突然转过身去,把匕首塞进了俱文珍的手里。与此同时,李忠言和阿母、姊姊他们一起从外面冲进来……”永安公主紧紧地闭起双目,喃喃地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许久,裴玄静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襄阳公主。”

“没有用的。”永安摇头道,“我曾悄悄问过她几次。她总是回答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一定有用!既然纯勾由长吉赠予,那么他给李弥起了和襄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字肯定也不会是巧合。裴玄静无法解释这种神奇的关联,却对此深信不疑。

她再次提起笔,写道:“请殿下召唤襄阳公主前来,我自有办法。”

搁下笔,裴玄静从肘上解开一个香囊。

7

“朕听说你这两天很忙碌?”皇帝随意地问跪在面前的裴玄静,“连襄阳公主都跑到玉晨观去了。据朕所知,她向来与永安并不亲密,彼此没什么往来。”他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裴玄静,“襄阳公主去玉晨观,是因为你吧?”

陈弘志早已在裴玄静的面前放好了纸笔,她却连动都没动。如果能够说话,她多半会直截了当地反问,陛下为何不直接去问两位公主呢?不过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落成文字,还是省略了吧。

自从被截舌之后,裴玄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说了多少废话。

见裴玄静没有反应,皇帝又换了个问题:“你去柿林院做什么?”

裴玄静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皇帝吩咐陈弘志:“你念吧。”

“是。”陈弘志毕恭毕敬地念起来,“请陛下召宋若伦来问话。”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个人来代你讲话?为什么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数若伦的年龄最小,长得也最不起眼。和几个各具风华的姐姐相比,宋若伦的人品平淡无奇,性格也软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后,她更是龟缩于柿林院中闭门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静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给忘了。

宋若伦应召上殿,畏缩着双肩在阶前跪下,显得十分纤弱可怜。曾经声名远扬的宋家五姐妹悉数凋零,如今就只剩下这一枝独秀了。

她怯生生地说道:“陛下,妾应裴炼师之命,带来了这些。”

“是什么?”

“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诧异。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炼师来到柿林院中,说她想为陛下演一出皮影戏。因为裴炼师过去造访柿林院时,曾经在三姐的屋中看见过皮影,所以想来找些用具。我回答裴炼师,三姐过去确实喜欢皮影戏,自己也做过一些,带着我们一起演来取乐,还曾为陛下演出过。裴炼师听了很高兴,便从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几件合用的,还有演出时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并带过来了。”

皇帝越听越疑惑,不禁问:“裴玄静会演皮影戏?”

“我教了裴炼师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学会了。”宋若伦一五一十地答着,显然都是裴玄静教好了的。

皇帝皱起眉头,看了看陈弘志。

陈弘志会意,连忙捧起宋若伦带来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在御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个人物的皮影。其中两位均戴冕旒着龙袍,应该是两位君王。第三个人物则穿着黄色的宦官服色。两位君王以须髯可以区分出来,一个较为年长,一个相对年轻。

皇帝的脸上阴霾密布。他记得宋若茵确实曾在宫中表演过皮影戏。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她还特意选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迹,例如魏徵谏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鹦鹉的趣事,编成小戏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现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难道说,裴玄静要演一出由这样三个人物组成的皮影戏?

皇帝将目光投向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她亦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在这个世上敢于这样做的,实在寥寥无几。

“皮影戏么?有意思。”皇帝说,“朕倒是想看一看。”又问宋若伦,“你也一起演吗?”

“不。”宋若伦回答,“裴炼师只命若伦帮忙准备,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点了点头:“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静利用了柿林院现成的条件,却周道地避免了将宋若伦牵扯进来。皇帝亦认可她的做法。归根结底,这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是吗?

雪白的幕布支起来了。帷帘一层一层地放下来,隔绝了窗外的月色,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在幕布后方摇曳。龙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绝,恍似广寒的最深处。

所有人都应命退了出去,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静立于幕布之后。除了仙人铜漏发出恒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无一丝声响。

裴玄静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凌烟阁显影给了她灵感。因为接下来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场景,更不应该以任何形式保留下来。

她会将它从岁月的深处找出来,惊鸿一现,再放它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只有转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开始了。

首先出现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轻的君王。他疾步上场,来到一侧半卧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来。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会看见这一幕!裴玄静!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杀了她吧!现在就让一切终止,趁还来得及。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年轻的君王正在为老皇帝侍药。突然,药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轻的君王跳起身来,冲着老皇帝指手画脚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骂,随即拂手而去。

紧接着宦官登场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药,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太监吓得瘫倒在地上,刹那间,老皇帝已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继续演下去。

太监冲过去,想要夺下匕首。

年轻君王匆匆跑上来,像是听到动静而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监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年轻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回转身,将匕首塞进太监的手中。

幕布上的场景就停在这一刻。随后,裴玄静吹灭了幕后的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炉中摇动的火,照在皇帝惨白狰狞的脸上,直与恶鬼无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静的手抖得厉害。

裴玄静沉默。无需回答,他应该猜得出来。

“俱文珍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纯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摇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他一直以为是俱文珍动手杀了先皇。正因为他在心中起过这个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问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这一点最根本的怯懦。因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个目击者必将被无情地消灭。何况他所目击的,是比弑父弑君更惨烈的人伦悲剧!

先皇是自尽的。

而皇帝却一直误以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对先皇下的毒手。他不愿承认弑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无法否认。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无数次地回想,无数次地与自己的良心对峙,却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从此得到解脱了吗?

“你!”皇帝指着裴玄静,“你怎么敢……”他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腥咸的东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摊黑红的血就吐在裴玄静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摊。皇帝的身体摇摇欲坠,裴玄静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尽全力地甩开。

“滚!”皇帝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出去!”

裴玄静径直向外走去。陈弘志带着一帮内侍从她的身旁经过,慌慌张张地奔入殿内。

她一直走到御阶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大明宫中的夜色是多么恢弘。头顶繁星似盖,一轮皎洁的圆月将清光遍洒。脚下的长安城中,万家灯火无限延展,仿佛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顿,永不消亡。

她想象着,千百年后人们会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样,仰望大唐的盛世荣耀。但他们不会去想,在这盛世中的每一个人都流尽了眼泪,不论君王还是走卒。

所有眼泪均无足轻重,一切盛世都稍纵即逝。

裴玄静双手捧面,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还是头一次,她在大明宫中失声痛哭起来。

直至黎明时分,裴玄静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刚才,朕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裴玄静闻声抬头,又看见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君主。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战胜了最软弱的自己,凭借叹为观止的意志力重现一位帝王之尊。

不论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此时此刻,裴玄静还是肃然起敬了。

“在盐州与吐蕃之战虽然惨烈,但大唐终究还是胜了!盐州刺史李文悦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灵武牙将史奉敬的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吐蕃。”

裴玄静真心想说一句祝贺的话,可她的面前没有纸和笔。是陈弘志忘记摆放了吗?不可能,那只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着,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说一个字了。

“你知道盐州在哪里吗?”皇帝对她说,“你来看。”

裴玄静随他来到悬挂在一旁的巨幅舆图前。

“这就是盐州。”皇帝指着图上的一个小点说,“从元和初年到现在,吐蕃一再要求会盟,朕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如今他们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率先发兵进犯。但吐蕃没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对他们虚与委蛇。”他越说越兴奋,焕发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态,“藩镇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旧地。大唐的子民还在那里等着唐军,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朕不会让他们再等那么久!此次盐州首胜,是吐蕃主动挑衅的。接下去就该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着舆图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脸,注视着裴玄静问:“你曾经看过大唐的疆域吗?”

她摇了摇头。

“朕每天都看。喏,这就是长安。”皇帝点了点舆图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辽阔?”

当然。裴玄静在内心由衷地赞叹:辽阔的大唐,无可比拟的大唐,诚当生死与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壮丽的山河,朕却未有机会真正地亲近过。除了幼年随祖父逃难的那段时间,朕的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长安。”皇帝道,“还记得吗?在春明门外贾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朕就对你谈起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

裴玄静点了点头。

“其实,朕倒是有点羡慕隋炀帝,可以乘着龙舟沿运河下江南,亦能御驾亲征北上吐谷浑。纵使民不聊生,最后身死国灭,也算饱览了这片壮丽的山河。相反,朕却只能抱憾终身了。不仅仅是朕,还有朕的祖父、父亲和朕的孩子们都一样,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宫的囚徒,必将这一身的骨血献给大唐。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

皇帝说着,沿运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扬州。哦,差点儿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扬州。”他用疼爱的语气说,“他还小,又是个傻孩子,所以就让他去开开眼界,比待在长安好多了。不过,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大唐的疆域全图,庄严地说:“裴玄静,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裴玄静挺直身躯。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就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几个时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现在,却仍将由皇帝来对她进行宣判。

但这一点儿都不荒谬。裴玄静甚至感激皇帝,让自己在大唐的万里河山前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不论结果为何,她都能坦然面对。因为她对自己、对大唐,对天子保有了真诚,无愧于心。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真相不能改变过去,却能决定未来。

“朕想过杀掉你,这样做最简单。但是,昨夜当朕收到前线战报,站在这张大唐舆图前时,朕改变了主意。这张图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属于朕,朕的大唐如此辽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当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静,朕命你即刻离开长安,随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只有一个条件,永远不许再回到长安来!”

话音落下,寂静重回。裴玄静有一丝晕眩,不知今夕何夕。

静待片刻,皇帝道:“朕将赐你自由。”

裴玄静毫无动静。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想走?”双眸中闪现出含义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

裴玄静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图上,用食指缓缓地描出一个字型——“还”。

皇帝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在唇边凝成一个意义深远的浅笑。

“好吧。”他说,“裴玄静,朕还你自由。”

裴玄静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终于可以确定——没有阴谋,没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这一拜,最后一拜。

“快走!趁着朕还没有后悔,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裴玄静从清思殿的御阶上飞奔而下。在她的背后,曙光正从东方渐渐升起,晨钟还未鸣响,她的前方仍然是漫无止境的黑夜。

“裴炼师!”陈弘志赶上来,右手中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是圣上的踏雪骢!圣上命炼师骑此马出宫,沿途的宫门、坊门、城门尽开,无人可以阻拦!”

裴玄静接过缰绳,踏雪骢仰天发出一声嘶鸣。

紫宸门、崇明门、含耀门、望仙门,一扇扇宫门在她的面前敞开。裴玄静先向南出大明宫,跑上天街,再穿过长乐坊、大宁坊、安兴坊、胜业坊,在东市前折向东,直奔春明门。

旭日东升。

万道曙光从安放着贾昌老人骸骨的白塔后射过来,耀得裴玄静睁不开眼睛。

他在吗?他在哪里?

裴玄静焦急地张望着,可是眼前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金色,什么都看不清。

在她背后的长安城中,晨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8

晨钟响过之后,长安城苏醒了。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刚走上街头,便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匹无人乘骑的白色神骏如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

神骏所过之处,千门万壑次第而开。一直跑到丹凤门前,踏雪骢方才停下,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仰首嘶鸣。

它走惯了天子出入的丹凤门,所以只认此门,直奔此门。

众人目睹了踏雪骢的神奇回归,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看到它离开时的情景,其中就有杜秋娘。

裴玄静骑着踏雪骢奔出大明宫时,虽只是惊鸿一瞥,杜秋娘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玄静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计划,竟然办成了!

杜秋娘喜极而泣,郑琼娥在一旁默默地陪伴。一盏红烛尚未点尽,映着两张国色天香的面孔,各怀心事,各自悲喜。

再也没有人提起裴玄静这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在大明宫中出现过。

太液池畔的蘋花已老,大明宫中的秋色越来越深了。

杜秋娘还在梳妆,按惯例再过半个时辰皇帝才会召唤她,所以她磨磨蹭蹭地并不着急,在郑琼娥端上来的金盆中挑了好久,最后找出一束白色的四叶小花来。

“咦,这不是蘋花吗?”

郑琼娥忙说:“这是她们采了自己玩的吧,怎么放在金盆里了?”说着便要将蘋花捡出去。

杜秋娘拦住她,问:“我在太液池旁看到大片的蘋花。听说是圣上吩咐栽的?”

“是。”

“为何?”

“圣上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喜欢蘋花,可惜公主福薄,年方十七岁便薨逝了。圣上痛心不已,后来便命人在太液池边栽了大片的白蘋。我想,是聊寄怀念之情吧。”

“哦,原来是这样……”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蘋花举到鬓边,照着镜子道,“倒是不俗,你觉得好看吗?”

“万万不可。”郑琼娥劝道,“咱们大唐崇尚的是富丽华贵,这水泽边的蘋花再美也是无根低贱之物,怎可去见天子?”

“不是啊,你方才不是说蘋花乃普宁公主所爱。而且我这些天看见圣上翻阅柳子厚的诗集,里面有一句‘欲采蘋花不自由’,圣上时常念诵,看样子喜欢得很呢。”

“真的不行。”郑琼娥还想劝阻,宫婢入内:“圣上命娘子速去。”

杜秋娘惊道:“这么早!”她一阵心慌,是出什么事了吗?连忙对镜再理了理鬓发,顺手便将那束蘋花簪到发髻上,但见在清丽小花的衬托下,镜中之人越显得秋瞳剪水,面庞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生动。杜秋娘斜了郑琼娥一眼,昂首而去。

刚一进殿,她便听到皇帝焦急的声音:“钥匙呢?你看见朕的钥匙了吗?”

“什么钥匙?”

“金匮的钥匙啊!”

“哦。”这些天她总是看见皇帝捏着一把小小的纯金钥匙,独自转到云母屏风后面,打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个金匮。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带着绝无仅有的肃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紧张,仿佛金匮里盛放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她还发现,每次看完金匮后,皇帝都会沉默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既不像造访平康坊的神秘风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宫中主宰天下苍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对天命无比敬畏,偏又不肯轻易认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搅他,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守候,等待他恢复常态。

“是这个吗?”她从御榻的角落里翻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

“对!”皇帝一把抢过去,“怎么会在这里?”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转身便向屏风后走去。

杜秋娘只得坐下来,又要等待了。她百无聊赖地抚弄起皇帝赐的紫檀琵琶,却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把琵琶,他至今还未命她为他弹奏过。

突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记很响的“咣当”声。

杜秋娘吓得跳起来,奔到屏风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内唤道:“大家……”

皇帝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变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脆弱。

“变了?什么变了?”

“它真的变了!第二象恢复原样了!”

“什么……第二象?”杜秋娘如坠五里雾中。

“神明显灵了……”皇帝突然哽咽起来。杜秋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揽入怀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边喃喃,双臂将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又心驰神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将她松开,“你先弹奏一曲,弹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只得遵命抱起琵琶,弹起了《金缕衣》。她这一辈子都没弹得如此心不在焉过,烂熟于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没有听出异样。

这一曲真是长得难以形容。终于曲止,皇帝又转到屏风后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旁,以帷帘为遮向内窥视。

她看见了什么?!

皇帝匍匐于地,正向着案上的金匮长跪稽首。

杜秋娘入宫以来,都只见众人跪拜皇帝,何曾见过皇帝跪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连忙悄声退回榻上坐下,心儿兀自跳动不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再次出现了,神色却已十分平静。

“你过来。”

杜秋娘顺从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为妃吧。”他随随便便地讲起这个话题来,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说家常,“朕没有皇后,只有一个正妻郭氏封为贵妃。今后,你就是朕的秋妃,怎么样?”

“那……好吧。”实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点发蒙。

见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谢恩的,刚要起身又被他轻轻按住,“等诏书下时再谢恩吧。另外,朕还要给你改一个名字。”

“改名?为什么?”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么还能叫秋娘。况且秋字之意肃杀,朕也不喜欢。”

“那我该叫什么?”

“叫仲阳。朕刚刚给你想的,仲阳,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后你就叫做杜仲阳。”

“杜仲阳。”她忍不住笑了,“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9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仿佛还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来了。

延续数十载的削藩战事在上一年彻底终结。击溃吐蕃的进犯后,边境上亦风平浪静。迎佛骨的疯狂喧嚣早已散尽,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静,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养生息,整个大唐都在用心体会并且尽情享受着这四个字。

皇帝干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都取消了,理由虽是圣躬不虞,却丝毫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恐慌。因为朝臣们都知道,停服金丹月余,皇帝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元日朝会取消了,延英殿召对照常举行,一切有条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离开清思殿。秋妃自入宫后即得专宠,几乎夜夜侍寝,所以被遣离时颇不情愿。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敢有二话。

秋妃走后,皇帝一人在殿中独坐良久,方召唤心腹内侍陈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寻未果,最后却由秋妃意外带回的纯勾。

皇帝从陈弘志的手中接过纯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陈弘志如常消失在帷帘后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终于要与它直面相对了。皇帝咬紧牙关,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是错觉吗?皇帝仿佛看见,整座殿中的红烛都在寒光下猛烈摇晃起来,而他掌中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现出斑斑红色——是血迹吗?

不可能。纯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今天,当自己从父亲的胸前拔出纯勾时,上面确实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刚刚淬炼出来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却沾满了父皇的血,最后只能将整套衣服烧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父皇退位到兴庆宫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登基之后的皇帝面临各种内忧外患,对兴庆宫却并不担心。一个瘫痪失语的太上皇能够对皇帝形成什么威胁呢?相反,皇帝倒很愿意给全天下做出纯孝的示范。在内心深处,皇帝对父亲的软弱无能相当鄙视,对父亲在位期间,短短六个月内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但毕竟是父亲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没有父亲苦苦支撑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没有他以隐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夺嫡的企图,没有他在那六个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体面的手段除掉对手,今天自己也绝对坐不上这个皇位。所以虽然自己忙于政务,不能常来兴庆宫中问安侍药,但皇帝从没有阻止过弟妹们前往。就在刚刚过去的新年元日,他还兴师动众地率领百官来到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

太上皇卧病,见不了百官,上尊号只是皇帝尽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动到了。从很小的时候起,皇帝与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和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在太上皇禅位后,皇帝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关系。在成为一个好皇帝之外,他还真心地想当一个好儿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将罗令则从明州秘密带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静在实录中读到的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矫诏谋反云云,全都是编造的。实际上,罗令则和倭国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计划共同登船渡海,但罗令则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杀过去,半途截住了罗令则。罗令则经受了最残酷的刑讯,抵死不认谋反之罪,只要求再见一见太上皇。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领百官去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的同时,罗令则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后来为了平息渐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制出了一个矫诏谋反的故事,还特意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以乱视听。为了增加真实感,吐突承璀甚至找来了一个所谓的共谋犯——彭州县令李谅。可怜这个李谅,只因曾经受到过王叔文的赏识,在永贞时期短暂升职,就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这起案子中,以至于家破人亡了。

从兴庆宫上尊号回来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报告。许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发出来,皇帝又怒不可遏地冲进兴庆宫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个疯子般地吼叫着,要父亲说清楚罗令则回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狠狠发泄了一顿后,自己也感觉失控了,头昏脑涨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静一下,随即便听到俱文珍从屏风后发出的叫声。等他冲回到父亲榻前时,纯勾已经插在父亲的胸口上。震惊过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真相。俱文珍瘫软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将纯勾从父亲的胸口拔出来,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进俱文珍的手中。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

陈弘志在皇帝的尸体旁坐着,理智渐渐恢复过来。他从血泊中捡起纯勾,惊愕地发现匕首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也来一刀,就此了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把纯勾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死?”

陈弘志想,一开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丰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终究熬过来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却越活越好。最近这一年里,首先李忠言自杀,简直是老天帮他除掉了一个最凶险的敌人。接着,他又亲手把宋若昭送进冰冻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担心宋若昭会揭开仙人铜漏背后的秘密,这个隐患也解除了。而最让陈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静离开大明宫时,自己送上踏雪骢的神来之笔。尽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但目送裴玄静骑着踏雪骢飞奔而去时,陈弘志还是感到了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始终对裴玄静心存忌惮,现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摆布了。

谁知后来的事情竟急转直下,裴玄静刚走没多久,藏于金匮中的《推背图》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变回去了!当陈弘志发现这个情况时,实在无法相信。变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换入金匮的,至于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么变的,只有天才晓得。原来的那幅《推背图》第二象,他交给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带入墓室永不见天日了。这两幅《推背图》居然会同时恢复原样,令陈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种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显灵,那就一定是有人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并巧妙地给予了反制!双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国运上的执念,所以都在《推背图》上大做文章。陈弘志曾经担心过裴玄静,但是她明明已经离开大明宫了啊。

两幅《推背图》恢复原样之后,皇帝的精神状态也随之逆转。他逐渐减少了金丹的用量,把柳泌晾在三清殿中,再也不召见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被皇帝亲自送回凌烟阁中,由神策军重兵把守,陈弘志再也没法做手脚了。

最着急的人是郭贵妃。

自从胁迫柳泌在金丹里下毒以后,她大概就在一天天地计算皇帝宾天的日子。也难怪她迫不及待,吐突承璀已经获得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换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被皇帝抢了先,她和李恒将死无葬身之地。对于郭念云来说,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生死之战。

偏偏柳泌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当郭念云发现皇帝开始戒除金丹时,更感到危机罩顶。后宫一向是她的统辖范围,过去不论哪个嫔妃受宠,她都能对其施加影响,进行压制。

可是现在,她最憎恨的杜秋娘入宫了,还被册封为秋妃,独霸了皇帝的寝宫,郭念云连见皇帝一面都非常困难了。

她召来陈弘志时,就决定孤注一掷了。她没有给陈弘志任何机会,便将他谋害魏德才、宋若茵和宋若昭的罪行全部抛出来,把陈弘志彻底打蒙了。陈弘志这才知道,李忠言在临死前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郭念云。

好歹毒啊!李忠言苦心孤诣地谋划,必要将皇帝置于死地。他的布局从陈弘志、裴玄静再到郭念云,三重保障但求万无一失,否则他怎会死得那么痛快!

陈弘志还曾妄想在皇帝和郭贵妃之间左右逢源,最终发现自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彻底投靠郭氏和太子,充当他们的杀手。

原先的计策只是下毒,既然柳泌不肯动手,那就由陈弘志来办。皇帝虽开始戒服金丹,但他服丹致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此时暴卒的话,用金丹中毒说还能堵住众人的嘴。再将柳泌一杀,尘埃落定,任谁都翻不了案了。

可是——

陈弘志看着手中的纯勾,疯疯癫癫地笑出声来。他想起尚在老家的父母,老实巴交的一辈子受人欺负,养不活自己和哥哥,只能送来净身入宫。要是让他们听说儿子竟然亲手弑君,恐怕当场就会吓掉半条命吧。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这么昂贵的代价,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冤。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该是他陈弘志尽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他不仅不能死,还要升官发财,要让亲戚们统统鸡犬升天,光宗耀祖。

陈弘志将纯勾还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经杀死了一位皇帝,却保护了一个阉人;今天,它又杀死了一位皇帝,并将保护另外一个阉人了。

阉人,才是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生物,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老鼠一样,注定要与这座宫殿共存亡。

两个时辰之后,阉人吐突承璀匆匆赶往清思殿。

苍穹之上,星月无光。从未有过的沉重黑暗覆盖着大明宫。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当踏上清思殿的御阶时,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滞,脑海中恍然掠过《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么呢!他忙将这些不祥的思绪赶走,转而寻思皇帝深夜紧急召见自己的原因。是终于下决心要废黜太子了吗?吐突承璀已为此奔忙了两个多月,眼看万事俱备,皇帝却又犹豫起来。皇帝的身体好转,使废立之事变得不再紧迫。但这只是一个理由。吐突承璀认为,更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心软了。虽然在众人眼中,皇帝向来决绝无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怀,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静,这可是让吐突承璀腹诽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这次自己一定要帮皇帝当机立断。等办完这件大事,他就要开始全力以赴地寻找玉龙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测,先皇将玉龙子交给罗令则东渡,但罗令则没有上船,却西返长安后被杀。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认为玉龙子肯定还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发现情况不对,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断的龙涎香也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夺路而逃。

来不及了。

利刃从四面八方砍来。“大家……!”垂死的嘶吼响彻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声而已。片刻之后,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血肉。

大唐元和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唐宪宗李纯崩于长安大明宫,享年四十三岁。

六天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太子李恒即位。当日,新皇颁发诏书,册封自己的母亲郭念云为皇太后。

不久,郭皇太后移居南内兴庆宫。先皇后宫中凡育有子女者,随子女分居各王府和公主府,其余未生育者都随郭皇太后搬入兴庆宫,将在那里度过她们的余生。每个人的余生必然有长有短,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从此以后,她们都不必再期待那份微薄的幸运降临之时了。

旧人去,新人来,人间更迭往复,天地恒久不变。

在这场兴师动众的搬迁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离开大队伍,悄悄地拐向长乐坊中的十六王宅。

杜仲阳的怀中紧抱着紫檀琵琶,漠然地凝望车厢中的某一个位置。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她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不哭不闹,也不曾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

按照郭皇太后的意思,本是要在五月先皇葬入景陵之后,打发她去守陵的。那天,当听到郭皇太后这么说时,杜仲阳也是一脸冷漠,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动于衷了。

眼看就要这么定下来,一旁的新皇开口道:“朕素来听闻杜仲阳的才学不错,六儿的亲母刚刚过世了,朕想让杜仲阳去做六儿的养母,教养他的诗书文学。”

“这……”郭皇太后惊讶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这时杜仲阳才抬起头,正巧看到新皇对自己露出笑容。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二十六岁的新皇帝还很年轻,长得更像郭皇太后一些,但值此粲然一笑之际,她仿佛又见到了“他”开心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留在她记忆中的这种时刻太少了。

是啊,太短暂了。从她返回长安,再到那一夜他命她离开清思殿,就此永诀,总共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她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杜仲阳举起琵琶,用力向车壁砸过去。

“哎呀,这可使不得!”旁边的郑琼娥赶紧伸手去挡,琵琶的一个轸子还是撞到了车壁上,紫檀木豁然裂开。

郑琼娥心疼不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何苦拿琵琶撒气。你看看,多可惜啊!”

“不可惜。”杜仲阳噙着眼泪道,“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弹它了。”

郑琼娥轻叹:“……谁知道呢。”她检查着琵琶的破损处,“还好,就坏了一点点。咦,这是什么?”

一小块玉的残片在她的纤指间发出温润的光。

“是不是嵌在琵琶身上的?”杜仲阳也拿不准了,“奇怪,我原先怎么没注意到?”

郑琼娥说:“并不是琵琶上嵌的螺钿啊?倒像是从一整块玉石上断下来的。”她左右端详,“我瞧着……怎么有点儿像尾巴。”

“尾巴?”

“嗯,就是麒麟啊、凤凰啊,或者是龙的尾巴。”

杜仲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碎玉。

郑琼娥道:“收好吧。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修琵琶。”

杜仲阳顺从地将头靠在郑琼娥的肩上。马车无声地行进,朝六皇子的漳王府而去。过了一会儿,郑琼娥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响起来,很快,她的肩头就被滚烫的泪水湿透了。她强忍住泪,低声劝道:“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他太可怜了……”

郑琼娥却在想:那个人死了,我的十三郎该回来了吧。

10

那只小麻雀又来了。虽然混在一大群觅食的麻雀中,小和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圆圆的黑眼睛,额头上有一根黄色的毛。小和尚开心地笑起来,忙把手里的谷粒撒过去,一边轻声叫唤着:“来呀,来吃呀。”

在旁边扫地的师兄笑道:“你要把谷粒撒在跟前,它就会过来了。”

小和尚不答,只是盯着麻雀啄食,傻呵呵地乐着。

师兄爱怜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孩子呢。来到观音禅寺三年多,每日跟着持斋吃素,都十岁了还是长得这般瘦弱。学了这么久的经文,因为很少开口说话,所以也不知他学会了多少,多半是什么都没学会吧。寺里僧众都挺疼爱这个苦命的傻孩子,对他照顾有加,但他却始终一个人郁郁寡欢,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露出儿童的天真笑容,比如现在。

小麻雀吃饱了,原地跳跃几下,便振翅起飞。先是在头顶上盘桓了一圈,又朝西北方飞去。

小和尚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它。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家就在那里,那里还有他的爹娘。

早春的阳光从新绿的树荫间洒下来,照在他的眼睛上。太阳离得好近啊,可是长安为什么那么远?

“十三郎!”

小和尚缓缓地转过头去,在禅寺里从来没人这样叫他,所以他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两个少年郎君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过来。一个俊秀挺拔,一个浑圆憨厚,都穿着翻领缺胯衫和羊皮靴,是江南民间少见的打扮。

“十三郎,你还认识我们吗?我是段成式呀!”

“我是郭浣!”

他俩的激动和李忱的木讷形成鲜明的对比。陪同前来的方丈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道:“圣上有旨,这二位郎君是来接你回长安的。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随他们启程。阿弥陀佛。”

简朴的禅房中点着一盏小油灯,李忱已经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睡熟了。段成式和郭浣坐在他的身边,面面相觑,均毫无睡意。

郭浣问:“要不还是睡一会儿吧?否则明天赶路没精神。”

段成式说:“你先睡吧,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哦,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郭浣挠了挠头,“要不要告诉十三郎,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算了,先不说了吧。”段成式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李忱,“说了他也未必明白,还是等回到长安再说吧。”

“嗯。”

须臾,禅房里响起了郭浣的鼾声,段成式微微合起双目。

新皇即位后,便决定要把十三弟从扬州接回长安来。有很多人选可以执行这个任务,但是京兆尹郭鏦特意到段府拜会了段文昌,共同商定向皇帝举荐段成式和郭浣,由他们二人来办这件事。

皇帝欣然允诺。元和十五年二月一日,段成式和郭浣从长安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历时二十天来到了扬州。

从表面上看,郭鏦和段文昌是想借此机会让两个少年历练一下,同时也能一览大唐的大好河山,但段成式却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先皇暴卒,对外宣布的死因是服丹中毒,国师柳泌很快就被杖毙了。但与此同时,先皇的心腹吐突承璀莫名其妙地卒于大明宫中,而另一位深受先皇宠爱的太监陈弘志却被擢升为襄州监军。更蹊跷的是,几天后澧王李恽竟也在王府中无疾而终了。

段成式不敢妄自揣测,却悄悄地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他重写了一遍《辛公平上仙》,署名李复言,然后将文稿藏到乐游原上的青龙寺中。这次来扬州,他还随身携带了一份,连郭浣都没有告诉,偷偷放入了观音禅寺的藏经阁。

段成式相信,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中隐藏着皇帝之死的真相,这真相即使今天不能揭露,也应该留存下去。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如果能再见到炼师姐姐就好了。睡意渐浓,段成式迷迷糊糊地想,先皇在驾崩前从大明宫中放走了裴玄静,所以还有流言说,正是她在先皇服用的金丹中掺入了致命的毒药,应该将她捉拿回来问罪。但新皇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未曾采取任何行动。段成式当然更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虽然他确实觉得:裴玄静知道所有的真相。

身体越来越轻,载沉载浮,像被海浪托涌着……段成式惊喜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游到了大海中央,前方行驶着三艘大船,突然海浪翻滚,一条巨大的蛟龙跃出水面。它摇动长尾,掀起滔天巨浪,从口中喷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火星从天而降,落在大船上,也落到了段成式的前后左右。周围愈来愈热,火光熊熊。

段成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烟雾已经充满了整间禅房,到处都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窗格的缝隙外一片火红。

“着火了!”段成式拼命推搡郭浣,“快醒醒!着火了!”又从角落一把揽过李忱。

郭浣也醒了,跳下榻冲到房门前,手刚触到门就大喊起来:“烫!”他回过头,惊恐地瞪着段成式。

出不去了。

火越烧越旺,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被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趴到地上。段成式将李忱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听到房梁木柱在灼烧中发出巨响,什么东西砸下来,他感到背上一阵剧痛,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段成式又回到了大海上。血腥的杀戮还在继续,胜负却已逆转。蛟龙在鲛人的歌声中丧失了神勇,正在遭受最惨烈的报复。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双目却仍然不舍地盯着鲛人。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来看着垂死的蛟龙,绝美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血泪。

段成式喃喃:“炼师姐姐……”

裴玄静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凉的,段成式立刻感到不那么焦躁酷热了。

“没事了。”崔淼摸着段成式的脉,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光写鬼故事,有空也要操练操练,体格比这位郭公子弱了不少。”

“你醒啦。”郭浣从旁边闪出来,胖圆脸上面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段成式轮流看着他们几个:“火呢?”

郭浣说:“是裴炼师和崔郎中救了我们。我们刚出来,房子就烧塌了,好悬啊!”

“十三郎呢?”

“在这儿呢。”郭浣指给他看旁边的李忱,安安静静地睡着,脸上身上也比他们都干净。

段成式这才缓过劲来,看看崔淼,又看看裴玄静,眼圈有些泛红:“炼师姐姐、崔郎中,你们、你们都好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崔淼微笑着反问。

段成式点点头,又想了想,轻声问:“观音禅寺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崔淼道:“禅寺无恙,只是你们住的房子塌了。还有你们带的那几个侍卫,在另一间屋中不及施救,全都被烧死了。”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段成式。而他也才明白,为何郭鏦和段文昌会力荐自己和郭浣来扬州接十三郎回京。二位父亲一定认为,碍于段成式和郭浣二人的身份,即使有人想对十三郎下手,也会有所顾忌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被嫉恨充塞的心可以无视一切。

二位父亲若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想必定会万分自责。

忽听郭浣在问:“裴炼师,你真有神机妙算吗?怎就知道我们今天会遇险?”

裴玄静与崔淼相视一笑,仍然是崔淼回答:“哪有什么神机妙算。我们在观音禅寺旁等了好几天了。我们只道,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来,却不料是你们二位。”

段成式的心好酸。裴玄静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当然知道原因所在。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在心里作了准备,真正面对时,仍能感到那份锥心之痛。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段成式的心声,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是那么缥缈,宛如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京城,我不要回京城!”忽然,李忱大叫着惊醒过来。

郭浣安抚他:“别怕十三郎,咱们回到长安就好了!”

“不!我不去!”李忱却像中了邪似的哭叫起来,“我不要回去!爹爹会杀了我的!他要杀我!杀我!”

段成式听不下了,断喝一声:“不许瞎说!你的父皇已经驾崩了,他怎么还会杀你!”

李忱一下呆若木鸡。

段成式将掉到外面的血珠塞回李忱的衣领里,轻声道:“你要记住,先皇很爱十三郎的。想害你的是别人。但是你不用怕,只要有我们在,便能护你安全。”又转首问崔淼,“崔郎,接下去怎么办?”

崔淼道:“问的真是时候,我们到了。”

随着他的话语,段成式觉得身子轻轻一震。崔淼掀起门帘:“靠岸了。你们就在此换走陆路回长安。看,车马都已备好了。”

段成式朝帘外一看,只见清冷的月光下水色潋滟,原来他们是在一条船上。此刻小船已泊在岸边,隔着森森水草望上去,果然有一辆黑篷马车停在岸上。马车旁还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的郎君正抻长脖子朝这儿看呢。

崔淼道:“韩湘和隐娘夫妇会一路护送你们。”

“那你们呢?”

“我们?”崔淼笑道,“我们还要继续泛舟大运河。”

段成式的心中一动,忙问:“崔郎与炼师姐姐是要为我们引开追兵吗?”

崔淼笑而不答。

“这样很危险的!”

“快走吧!”崔淼说,“你们再不走,就真的有危险了。”

郭浣率先跳上岸去。段成式在后面帮李忱爬上岸边的斜坡。爬了一半,李忱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十三郎?”

李忱的目光越过段成式,落到裴玄静的身上。

“裴炼师,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死的吗?”他口齿清晰地说,“你知道的对吗?请你告诉我!”

段成式说:“十三郎,裴炼师不知道的,你别闹了。”

郭浣也伸出手来拽李忱。他挣扎着,回头对裴玄静叫道:“裴炼师,请你等着我!等我长大了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郭浣把李忱拉走了。

段成式的心中忽然涌起万般不舍。生离死别,他明知已经到了这一刻,却又忍不住问:“炼师姐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马车沿着大运河的河岸疾驰。很快,那叶小舟就被远远地抛下了,只有月光还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随。

段成式仍然执着地眺望着运河的河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从运河上升起了一道白光,白光环绕着翩跹的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这个印象在他的心中久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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