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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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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从睡梦中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和谁一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落入苏联人之手。一时间,她怔怔地瞅着屋顶露出的板条底面自问:这里是监狱吗?她霍然坐起,心怦怦直跳,接着看到睡袋里熟睡的埃利斯正大张着嘴巴,这才想起,我们已经出了山谷。我们逃出来了。苏联人不知道我们的下落,他们找不到我们。

她再次躺下,让心情恢复平静。

现在走的并不是埃利斯事先规划的路线。原计划是向北先到科马尔,之后向东沿着科马尔山谷进入努里斯坦。如今,他们已经从萨尼斯转南,继而向东沿阿尔裕山谷前进。穆罕默德建议这样走,因为这样可以更快离开五狮谷。埃利斯也同意。

他们黎明前出发,一整天都在爬坡。埃利斯和简轮流抱着孩子,穆罕默德牵着麦琪。中午,他们在阿尔裕的一个泥屋村停下,从一个牵着恶狗又疑神疑鬼的老头手中买了些面包。阿尔裕村是文明世界的边界:过了此处,一连数英里,除了碎石出露的河床和两岸象牙色的山丘之外,再无其他。一直走到下午将近,他们才到达现在的地方。

简再次坐起。香塔尔就睡在她身边,她呼吸均匀,像个小暖瓶一样散发出微热。埃利斯睡在自己的睡袋里,原本他们可以将两个睡袋合二为一,但简担心埃利斯半夜翻身会压到香塔尔,于是只能靠在一起分开睡,中间偶尔伸手抚摸彼此。穆罕默德睡在隔壁屋子里。

她小心地起身,尽量不吵醒香塔尔。穿衣服时,她隐隐感到后背与两腿一阵阵疼痛。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走路,但马不停蹄一整天,在这种地势险恶的地方不停地爬山还是让她吃不消。

简蹬上靴子,连鞋带都懒得系便来到外面。她眨眨眼注视着山脉方向清冷的微光。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山地草场,一条蜿蜒的小溪流淌其间。在草场的一侧,山峦骤起,守护着山脚下为数不多的几间石屋和几个牲口圈。房子都空空荡荡,牲口也不见踪影,这里是夏季牧场,放牛人已经去了冬季的牧区。五狮谷里的夏天尚未结束,然而进入九月,在高海拔地区,秋天已经提前到来。

简走向小溪边。这里离石屋有相当一段距离,她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不用担心会冒犯穆罕默德。她冲进水里,猛地浸在水中。河水寒冷刺骨,她赶快站起,冻得上下牙不停打架。“去他的吧!”她出声道。要洗澡,还是等回到文明社会再说吧。

毛巾只带了一条,那是给香塔尔准备的。简穿上衣服,擦也没擦就往回跑,一路上还捡了些树棍。她将树棍放在昨晚火堆的余烬上,同时小口吹着气,直到树棍点着,然后将冰冷的双手伸在火前,直到它们恢复温暖。

她在火上架了一壶水,打算烧热给香塔尔洗澡。就在这会儿,其他人也陆续醒来:穆罕默德最先走出来梳洗;随后是埃利斯,抱怨着浑身酸疼;最后醒来的香塔尔一睁眼就要奶吃。

简的心情好得出奇。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行走在世界上最蛮荒的地方,她应是一路神经紧绷才对;然而,不知怎么的,快乐取代了焦虑。她扪心自问:现在的我为什么如此开心?答案下意识地出现在眼前:因为我和埃利斯在一起。

香塔尔的心情貌似也不错,仿佛奶水中掺着快乐一般。放牛人都走了,当地再没有其他人,因而昨晚没买到食物。好在他们还有些米和盐可以做饭。不过,这也不是容易事:海拔高气压低,水怎么也煮不开。早餐吃的是昨晚剩下的冷饭,这让简有点泄气。

她一边给香塔尔喂奶,一边吃饭,然后给孩子洗澡换尿布。昨晚在河水里洗净的尿布在火堆旁晾了一夜,如今已经晾干。她取来给香塔尔换上,脏的那块拿去河里洗净,打算挂在行李上,希望麦琪的体温和风吹能把它弄干。要是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外孙女一块尿布要穿一整天,她一定会吓一跳。管他呢……

埃利斯和穆罕默德套好牲口。今天的路会更加难走,即将经过的山脉几个世纪以来都使努里斯坦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他们要上到阿尔裕山口,海拔一万四千英尺,一路上大多数地方都是冰雪覆盖。他们计划到达努里斯坦的里纳尔村:这个直线距离只有十英里的地方,顺利的话,也要走上大半天。

出发时阳光明媚,但仍是寒意逼人。简穿着厚袜子,戴着手套,毛皮衬里的大衣里面还套着防雨衫。她把香塔尔裹在大衣里兜着,领口的扣子解开以保持内外空气流通。

一行人离开草场,沿阿尔裕河逆流而上,自然景观立刻变得萧条。冰冷的悬崖上寸草不生。简一度看到远处山坡上有几顶牧民的帐篷,不知应该是高兴还是害怕。除此之外,烈风中的一只秃鹫是她见到的唯一活物。

脚下根本就没有成形的道路。有穆罕默德做向导,简感到踏实了很多。起初,他带着他们沿河而行。待到河道渐窄并渐渐消失,他依旧是踌躇满志地继续向前。简问他怎么知道应该走哪里,穆罕默德回答: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堆石块作为标记。要不是他指出,简还真没注意到。

很快,地面开始出现一层薄薄的积雪。虽然里有厚袜外有靴子,简的脚还是冻得冰凉。

奇怪的是,香塔尔一路上一直睡得香甜。每两个小时他们都会停下来歇歇脚。简会趁机给孩子喂奶。软嫩的乳房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她不由得缩起身子。她告诉埃利斯,香塔尔一路上都很乖,而埃利斯纠正道:“是乖到不行。”

中午,阿尔裕山口出现在视线中。队伍停下来休息半小时,大家都求之不得。简已经开始疲乏,她腹中饥饿,后背也疼得厉害。午餐的桑葚核桃饼被她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

向山口进发的一路可谓困难重重。一看到那些陡峭的山坡,简便失去了信心。还是多坐会儿吧,她想。然而天气寒冷,她冻得瑟瑟发抖。埃利斯见状站起来,轻松地说:“走吧,再坐可能会冻死在这儿。”而简想的却是:你别总这么乐呵呵的行不行?!

她强打精神站起身。

埃利斯道:“把孩子交给我吧。”

简感激地将孩子交给他。穆罕默德牵着麦琪在前面领路,简强撑着跟在后面,埃利斯垫后。

坡陡路滑。几分钟后,简已经比歇脚前还要累。她气喘吁吁地往前走,想起自己曾对埃利斯说“比起只身逃出西伯利亚,跟你一起从这里逃出去的胜算还要大一点”。回过头想想,她发现自己哪一个都做不到: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环境——不对,想当然是想到了,而且也知道,柳暗花明之前一定是千难万险。振作起来,你这个可怜虫!她不慎被一块冰石滑倒,身后的埃利斯扶住她的胳膊让她站起。他一直在身后关注着她,简的心头涌起一股爱意。埃利斯的那种疼惜是让-皮埃尔从未给过的。要是换作让-皮埃尔,他一定会自顾自往前走,在他看来,如果简需要帮忙,她自然会开口。而如果简对他的态度稍有抱怨,让-皮埃尔兴许会反问她:你不是让别人“一视同仁”么?

快到山顶了。简身体前倾,心中默念:再加一把劲儿,再加一把劲儿。她头晕目眩。前方的麦琪在松散的石头上不时打滑,连蹦带跑地爬了最后几英尺,穆罕默德只得跟着她一起小跑。简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走一步数一步。终于上到平地,她停下脚步。她的头晕得厉害,埃利斯伸手抱住她,她闭上双眼靠在他身上。

“自此往前就是下山路了。”埃利斯说。

她睁开眼,从未想到还有如此苍凉的景象:眼前只有白雪、狂风、山脉和无尽的孤寂。“真是不毛之地啊!”

“欣赏”了片刻,埃利斯道:“得继续赶路了。”

下山的路很陡。穆罕默德不再牵着麦琪的缰绳,而是抓着她的尾巴当作制动刹车,以防止麦琪失控滑倒。

到处散落着冰雪覆盖的石头,所谓的石堆几乎难以辨认。然而穆罕默德选起路来依旧毫不迟疑。简有意接过香塔尔,让埃利斯有机会休息,但深知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越往下走,雪层越薄,直至完全消失,路面露出地表。简不断听到口哨声,终于憋足一口气问穆罕默德。他用达里语给的答案是个生词,又不知用法语该怎么说,最终只好用手指。简看到路上蹿出个松鼠一样的小家伙,原来是土拨鼠。之后又出现了好几只,简不禁好奇,在这种地方,它们靠吃什么过活?

很快,他们再次沿河流下行。不再是非灰即白的岩石,取而代之的是河岸上的糙草与低矮灌木。峡谷里依然刮着大风,如冰针一般往简衣服里扎。

上山越行越难,下坡越走越易:道路越来越顺畅,气候越来越温暖,风景也慢慢宜人起来。简依旧感觉筋疲力尽,但已经卸除了压抑和沉重。又走了几英里,他们来到努里斯坦的第一处村庄。当地的男人都穿着图案鲜明的黑白厚背心。穆罕默德对他们的方言似懂非懂,然而还是用埃利斯的阿富汗货币买到了面包。

简很想说服埃利斯在当地过夜,她太累了。不过天色尚早,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们要尽量在当天赶到里纳尔。她最终作罢,咬着牙忍痛继续往前走。

好在剩下的四五里路并不难走。早在黄昏到来前,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简瘫坐在一棵硕大的桑树下,缓了好一阵。穆罕默德点起一堆火,开始沏茶。

不知怎么的,当地人从穆罕默德那里知道,简是从欧洲来的护士。不一会儿,就在简给香塔尔喂奶换尿布时,在不远处聚集起几个当地人。简强打精神帮他们做检查:都是些伤口感染、肠道寄生虫、支气管炎症之类的问题,但这里儿童营养不良的问题远没有五狮谷那么严重,应该是因为战争没有严重影响到如此偏远的地区所致。

拜临时诊所所赐,穆罕默德搞到了些鸡肉,用炖锅煮好。简本想去睡觉,但还是耐着性子等食物煮熟,狼吞虎咽了一番。鸡肉很老,味道又寡淡,但简从未像现在这么饿过。

村里人让出一间农舍屋给埃利斯和简住,那里有床垫,还有个粗糙的木头婴儿床给香塔尔睡。他们把两个睡袋并在一起,慵懒地柔情蜜意了一番。光是那温暖和平的惬意,对简而言都与云雨之欢一样受用。欢爱过后的埃利斯立刻进入了梦乡,简睁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如今放松了,肌肉的疼痛似乎更剧烈了。她想象着置身于卧室,躺在真正的床上,窗帘里透出街灯的亮光,隐约听到楼下车门关上的声音;还有卫生间,里面有抽水马桶和热水龙头;还有街角的商店,那里有棉球、帮宝适尿不湿和强生的无泪婴儿香波。我们逃离了苏联人……想着想着,她进入了梦乡。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也许真的可以……

埃利斯一睁眼,简也随着醒过来。她感觉到他身体的紧张。他紧张地躺在简身边,好一阵子屏着气,仔细聆听两只狗的叫声。不一会儿,他迅速起身。

屋里黑洞洞一片。简听到擦火柴的声音,接着角落里烛光摇曳。香塔尔还静静睡着。“怎么了?”她问埃利斯。

“不知道。”他小声说。埃利斯穿上牛仔裤,蹬上靴子,套上外衣出了门。

简匆忙穿了几件衣服随他出去。隔壁屋里,月光透过半掩的门照进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床上并排躺着四个孩子。孩子的父母睡在另一间房里。埃利斯从门口向外张望。

简站到他身边。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山上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向他们跑来。

“狗听见了动静。”埃利斯低声说。

“那是谁?”简问。

突然,另一个身影出现在两人身旁。简吓了一跳,接着发现是穆罕默德,他手中的刀刃闪着寒光。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对方走路的姿态简觉得很眼熟。突然,穆罕默德嘟囔了一声,放下了匕首:“阿里·加尼姆。”

简也认了出来。阿里的脊柱有些扭曲,所以走路才会那样。她低声问:“他跑来做什么?”

穆罕默德走到前面挥了挥手。阿里看到挥手回应,继而往三人的方向来。他拥抱了穆罕默德。

简耐心等着,让阿里喘口气。阿里道:“苏联人沿路追过来了。”

简的心一沉。还以为逃脱了魔掌。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阿里又喘了一阵,继续道:“马苏德让我来给你们报信儿。那天你们一走,他们就搜查了整个五狮谷,来了几百架直升机,还有上千人。那天没找到,今天苏联人又派出好几支搜查队,沿着所有通往努里斯坦的道路找你们。”

埃利斯打断问:“他在说什么?”

简举手示意阿里暂停,自己将内容翻译给埃利斯听。阿里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语速快得埃利斯根本跟不上。

埃利斯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努里斯坦?我们就不兴躲到什么该死的其他地方?”

简问阿里,他也不明白。

“有搜索队往这儿来吗?”她问阿里。

“有。我在到达阿尔裕山口前撵上了他们。估计傍晚他们就到了前一个村子。”

“哦,不!”简说,语气中带着绝望。她为埃利斯做了翻译,然后问道:“他们的动作怎么可能快过我们?”埃利斯耸耸肩,简自己也知道答案——“他们没有女人和孩子拖累。该死!”

埃利斯道:“如果他们一早动身,明天就会赶上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

“现在就走。”

简的骨头还是酸痛难忍,对于埃利斯如此铁石心肠的决定也是一百个不乐意。“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吗?”

“躲哪儿?这里只有一条路。苏联人人手充足,可以搜遍所有房子,况且这里也没多少房子可搜。再说,当地人也不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没准儿轻易就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苏联人。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他们到达前先走!”

简看看手表:凌晨两点。她几乎准备放弃了。

“我去套马,你喂孩子。”他又用达里语对穆罕默德道:“煮点茶吧,再给阿里弄点吃的。”

简回到屋内,穿好衣服,给孩子喂奶。埃利斯给她送来一碗甜茶,她感激地喝下。

香塔尔吃得正香,简在想:让-皮埃尔会不会与这次追捕有关?她亲眼看到他协助苏联人进班达村搜捕,进五狮谷搜索,他对当地地形的掌握对于苏联人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些人像猫抓耗子一样,追得她们母女四处奔逃,这点他不会不知道。他怎么忍心这么做?强烈的妒忌和愤怒一定已让他由爱生恨。

香塔尔填饱了肚子。没有激情、妒忌或背叛,不知冷热空虚,那该是多快乐啊!“抓紧享受吧,小家伙儿。”

她匆匆系上衬衣扣子,套上厚重的毛衣,把香塔尔稳妥地放在胸前的布兜里,穿上外套出门。

埃利斯和穆罕默德正就着提灯的亮光研究地图。埃利斯把路线指给简看:“我们沿里纳尔河一路向下,直到其尽头,前往努里斯坦北部。之后进入一条侧谷,前往康提瓦尔山口。至于选择哪一条,得等走到那里穆罕默德才能决定。我想今天就出努里斯坦谷。这样一来,苏联人不清楚我们走了哪条路,追踪就更难了。”

“有多远?”简问。

“十五英里而已,好不好走得看地形。”

简点点头:“我们出发吧。”口气中居然还能听出轻松,这让她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们披星戴月再次启程。穆罕默德走得很快。麦琪稍有懈怠,穆罕默德就用皮鞭无情地抽打它。简有些头疼,胃里感觉被掏空一般,犯着恶心。她浑身紧张,感觉骨头要散架了,然而却没有丝毫困意。

月光下的前路显得幽深可怖。有时,他们沿河边稀疏的草地前进,这没什么;然而有时峰回路转,不远处就是冰雪覆盖的百尺悬崖。一想到自己和孩子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简不由得一阵害怕。

有时前方会出现岔路:一条往上,一条向下。埃利斯和简都不清楚当地状况,于是全交由穆罕默德决定。第一次他选择向下。他们走对了:那条路通向一处浅滩,他们要蹚过一英尺深的水,但这样却少走了一大截冤枉路。第二次,他们再次选择河岸,这回却倒了霉:走了一英里左右之后,面前便尽是岩壁,想要绕过唯有靠游泳。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岔路口,选择上坡。

第三次遇到岔路,他们再次选择向下到河边。这回走到了岩架上,身旁便是百尺悬崖。兴许是路太窄,麦琪越走越怕。简也很害怕。星光暗淡,照不到山下的河流。身旁的山谷看起来更像是无底的黑洞。麦琪时常停下,逼得穆罕默德只好拉紧缰绳拖着它迈步。

他们摸黑来到一处悬崖的对接处。麦琪突然暴躁起来,死硬着不转弯。简向后退开,躲避麦琪乱蹬的蹄子。香塔尔哇哇大哭,可能是感觉到了周围的紧张,或是由于两点吃过奶后再也没睡踏实。埃利斯把孩子交给简,自己上前去帮穆罕默德勒马。

埃利斯示意接过缰绳,但穆罕默德生硬地回绝了:情况紧急,他也失去了冷静。埃利斯只好从后面吆喝着把牲口往前推。麦琪发脾气的样子在简看来甚至有些滑稽。穆罕默德踉踉跄跄丢了缰绳,麦琪连连往后退,撞倒了后面的埃利斯。

幸好埃利斯摔在了左边崖壁一侧,而简却截然相反。麦琪接连后退,直将她往悬崖边上挤。她抓住捆在马具上的一个包裹,死命不撒手,生怕被推下百丈深渊。她尖叫着:“没脑子的畜生!”香塔尔被挤在简和麦琪中间,也是吓得哇哇直哭。简仍不敢松手,结果被拖着走出几英尺远。直至回到安全的区域,她才松开包裹,伸出右手抓住缰绳,绕过前侧站到麦琪旁边。她抓紧缰绳大声吆喝:“站住!”

没想到,麦琪真的听话了。

简转过身。埃利斯和穆罕默德站了起来。她用法语问:“没事儿吧?”

“还凑合。”埃利斯道。

“我把灯弄丢了。”穆罕默德说。

埃利斯用英语道:“但愿苏联佬也他妈这么倒霉。”

简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个人根本没看到麦琪几乎把她挤下悬崖,还是不说为妙。她拾起牵马的缰绳交给埃利斯:“往前走吧,一会儿再舔伤口。”然后越过埃利斯对穆罕默德道:“带路吧。”

摆脱了麦琪,穆罕默德不一会儿又来了精神。简想,他们真的需要马匹吗?需要:行李太多,三个人拿不了,更何况都是些必需品——真是的,当初真应该多带些食物。

他们匆匆经过一个寂静的小村子,那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栋房舍和一处小瀑布。一栋木屋里狗叫个不停。一阵咒骂声后恢复了平静。他们出了村,再次进入荒野。

天色由黑转灰,星光消失,天亮了。那些苏联人如今在做些什么:军官兴许正大叫着打发手下起身,犯懒的还会上脚踢两下;厨子煮上咖啡,指挥官在研究地图;兴许他们早在一小时前就已经起身,天色尚早,他们几分钟便准备就绪,排成一队沿里纳尔河向前进发;兴许他们已经过了里纳尔村;兴许已经找到了正确的岔路,现在距离他们只有一两英里的距离了。

想到这里,简加快了脚步。

岩架顺悬崖的走势蜿蜒向前,一路向下通往河边。这里没有任何农业迹象,但两侧的山坡上树林茂密。天光渐亮,简辨认出那是冬青栎。她指着栎树林问埃利斯:“咱们为什么不躲进树林里?”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可以。但这样一来,很快苏联人就会发现我们停步,他们会盘问村民,知道我们并未从此处经过,于是调头仔细搜索。”

简无奈地点点头。她只是在寻找歇脚的借口。

日出之前,他们绕过河湾,却被堵住了去路:山体滑坡导致峡谷中充斥着泥沙与碎石。

简几乎要哭出来。他们沿河边走了两三里路,更别提那么狭窄的岩架。要是返回去,还要多走五英里,麦琪的噩梦又要重演。

三个人面对眼前堵塞的道路站了一会儿,简问:“我们爬过去怎么样?”

“马过不去。”埃利斯道。

显而易见的废话让简有些发毛:“咱们当中的一个人可以牵着马回去绕路,剩下两个可以过去歇着等。”

“分头走不太好。”

这种“我说了算”的权威口气让她十分反感:“你一个人觉得好,我们也不一定要照做吧?”

埃利斯一惊:“好吧。要依我看,如果有人想爬上去,这些土石堆可能会再次移动。索性我把话明说:你们俩想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不从这儿过。”

“所以你连商量都懒得商量……我懂了!”简火冒三丈,甩掉两个人转头沿原路往回走。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碰到困境,这些男人都喜欢发号施令,好像他们什么都懂似的!

在她看来,埃利斯也不是什么完美先生。这家伙有时候也犯糊涂:他总说自己是反恐专家,结果却为中情局卖命——那可是全世界最大的恐怖组织啊。他有渴望危险、暴力和欺骗的一面。要想让你爱的男人尊重你,她想,最好别找这种“大男人”。

让-皮埃尔纵有千般不好,但至少他从来不对女人发号施令。他兴许会冷落你、欺骗你或忽略你,但绝对不会居高临下。这兴许是简比他年长几岁的缘故。

她经过麦琪尥蹶子的地方,根本不理会剩下的两个人:那该死的马再发脾气,有本事他们自己应付。

香塔尔叫着抗议,简暂时没有理会。她来到一条上行通往悬崖顶的路边,在那里自顾自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两分钟,埃利斯与穆罕默德追了上来。穆罕默德从包里掏出些桑葚杏仁饼分给大家。埃利斯没有和简说话。

休息过后,他们爬坡上山。到达山顶时有阳光照射,简的怒气也消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埃利斯伸出胳膊搂着她道:“发号施令是我不对,我道歉。”

“多谢。”简别扭道。

“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有点。对不起。”

“没事儿。把孩子交给我吧。”

简把孩子递过去。卸下一份重量,她这才感到后背疼得厉害。抱孩子对她而言一直是轻而易举,不过长途跋涉她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感觉就像从超市满载而出,然后一口气走了十英里。

日头渐渐攀升,空气也渐渐回暖。简解开外衣,埃利斯也脱下外套。穆罕默德依然裹着他那件苏联军大衣。阿富汗人只有碰到极冷或极热的天气才会改换衣装。

时近中午,他们走出里纳尔狭窄的山谷,进入广阔的努里斯坦谷。这里道路被清晰地标示出来,几乎跟通往五狮谷的小路一样。他们由那里向北,沿河流逆行上山。

简又累又沮丧。凌晨两点钟爬起来,到现在已经走了十个钟头——结果兜来转去才往前走了四五英里。埃利斯还计划在当日再走十英里。她已经连走了三天,不歇到天黑,恐怕实在是走不动了。连埃利斯也累得够呛,满脸暴躁。他这是累坏了。只有穆罕默德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点疲倦。

他们在里纳尔谷的村外没见到什么人。在这里则碰到些旅人,多数穿着白袍,头戴白色头巾。努里斯坦人一脸稀奇地看着这两个筋疲力尽的白皮肤陌生人,见了穆罕默德则是以礼相待。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肩上背着的那条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他们艰难向山上跋涉,路上遇到一个黑胡子、大眼睛的年轻人扛着一条鱼叉,那叉子上叉着十条鲜鱼。三个人走不动了。年轻人的口音混杂,从他与穆罕默德的对话中,简听出一些达里语,偶尔还会夹几个普什图语单词。不过彼此还是顺利达成共识,穆罕默德买下了三条鱼。

埃利斯一边数钱一边问简:“五百阿富汗尼一条鱼,那是多少?”

“五百阿富汗尼相当于五十法郎、五英镑。”

“十美元,”埃利斯道,“这鱼够贵的。”

简真希望埃利斯能少些废话:她能继续朝前迈步已经够费劲的了,埃利斯居然还在那里念叨什么价钱!

那位叫哈拉姆的年轻人说,鱼是在蒙多尔湖抓到的,往谷里再走走就到。不过他看起来不像个渔夫,那鱼说不定只是他买的。年轻人放慢脚步,与他们同行。他一路说个不停,貌似对方听不懂也毫不介意。

努里斯坦与五狮谷一样,岩石众多,而且每隔几英里,便有一小块开阔的平原和梯田。最值得注意的是两侧山坡上茂密的冬青栎林,如同羊背上的毛一样密实。那些地方也是简心中最后的荫蔽之处。

上山的路上没有什么岔路,简总算松了口气。他们越走越快。某处由于滑坡,道路封堵。但这回,简和埃利斯成功地翻越了路障,穆罕默德则牵着麦琪涉水逆流,多走几码地与他们会合。过了一阵,经过一段延伸入河中的桥台,前方依悬崖峭壁而建的是摇摇晃晃的木头栈桥。麦琪死活不肯上去,穆罕默德只好再次牵她过河。

此时的简已经累得几乎要倒下。待与穆罕默德会合,她说:“我得歇一会儿。”

穆罕默德说:“就快到加德瓦尔了。”

“还有多远?”

穆罕默德与哈拉姆确认了一番,转头对简道:“再走半个钟头吧。”

半个小时,现在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完。她告诉自己,没问题,不就是半个小时嘛,同时尽量不去想后背的疼痛。

一转弯,村庄出现在眼前。

那景象令人振奋,更是求之不得:山坡上木屋层叠,仿佛小孩子玩“背媳妇儿”一般,仿佛底层的房子一塌,整个村子都会倾覆水中。

一接近村里的第一所房子,简便往河边一坐,不再往前走。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疼,快要连抱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埃利斯坐在她身旁,看样子也是筋疲力尽了。房子里露出一张好奇的脸孔,哈拉姆立刻上前与那位妇女交谈,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穆罕默德把麦琪拴在河边可以吃草的地方,然后蹲在埃利斯身边。

“得买些面包和茶。”穆罕默德道。

简觉得大家都需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买的那些鱼怎么办?”

埃利斯答道:“又洗又做太花时间。今晚再吃鱼吧。在这里还是不要停留超过半小时。”

“好吧。”只休息半个小时,简不知自己还走不走得动,只希望吃了东西会有些力气。

哈拉姆大声招呼他们。简抬头看到他和那位妇女正招手让他们进屋去。埃利斯与穆罕默德站起身。简把孩子放在地上,站起来,再弯腰抱起孩子。突然她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几乎失去平衡。她努力镇定,迷迷糊糊中只看见香塔尔的小脸,接着膝盖一软瘫坐在地,眼前一片黑暗。

再次睁眼,她看到围着她的都是紧张的面孔:埃利斯、穆罕默德、哈拉姆和那个女人。埃利斯问:“感觉怎么样?”

“真丢人。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

她坐起来:“我没事儿。”

“才怪。今天你不能再走了。”

简的头脑很清醒,也知道埃利斯说得没错。她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再坚强的意志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用法语讲话,好让穆罕默德也听得懂:“可是苏联人今天一定会追上我们呀。”

“我们必须藏起来。”埃利斯道。

穆罕默德开口道:“看看周围这些人,你觉得他们会保守秘密吗?”

哈拉姆和那位妇女尽管一个字都不懂,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两个外国人的到来兴许是今年当地最大的新鲜事了。没过几分钟,全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简端详着哈拉姆:一看就知道,跟他讲不要到处乱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到不了天黑,全努里斯坦的人都会知道他们藏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办法躲开这些人,悄悄溜进附近的侧谷之中?也许吧。然而没有当地人的帮助,他们在山谷里也撑不了多久:食物总会吃完,到时候苏联人也会发现他们在当地停留,继而搜查山谷和密林。埃利斯先前说得没错,必须领先敌人才有机会逃出去。

穆罕默德使劲吸了口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对埃利斯说:“你跟我得先走一步。”

“不行。”

穆罕默德继续道:“你带的那份文件,就是签有马苏德、卡米尔和阿齐兹名字的那份协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要重要。它决定着阿富汗的未来与自由。我儿子已经为了这份自由付出了生命。”

简知道,埃利斯得一个人上路了,至少这样他可以得救。失去他的那份难过让她十分愧疚,她应该积极想办法帮助他,而不是想着如何粘着他。突然,她有了主意:“我可以引开苏联人。我自投罗网,先假装不愿意,然后给让-皮埃尔些关于你逃跑方向的假情报。如果能把他们引到错误的路线上,就能帮你争取几天时间,足够让你逃出阿富汗!”她越说越激动,心里想的却是:别离开我,求你,千万别离开我!

穆罕默德看看埃利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不行。想都别想。”

“可是,埃利斯——”

“绝对不行,”埃利斯重复道,“不可能。”

穆罕默德只好作罢。

简问:“那我们怎么办?”

“今天苏联人还追不到这儿。我们今天赶了个大早,所以还有时间。今晚就住在这儿,明天一早就出发。记住,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放弃。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说不定莫斯科的人会觉得安纳托利是在胡来,下令叫停整个行动。”

“胡说。”简用英语反驳,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埃利斯不愿丢下她。

“我还有个办法,”穆罕默德道,“我回去,引开苏联人。”

简一怔。这可能吗?

埃利斯问:“怎么做?”

“我主动要求做他们的向导和翻译,引他们沿努里斯坦山谷往南到蒙多尔湖。”

简一听泄了气:“他们肯定已经有向导了。”

“兴许只是某个五狮谷里的好心人,逼不得已才勉强给苏联人帮忙。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说服他做些手脚。”

“如果对方不同意呢?”

穆罕默德想了想:“那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为个人好处投靠敌人的叛徒。要是这样,我一定杀了他。”

简赶紧说:“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而没命。”

“这不是为了你,”埃利斯道,“是我——是我的责任。”

简一言不发。

埃利斯思考着计划的可行性:“你的穿着不像努里斯坦当地人。”

穆罕默德道:“我可以跟哈拉姆换衣服。”

“你不说当地话。”

“努里斯坦有很多方言。我假装从一个口音不同的地方来。反正苏联人也不懂这些语言,根本听不出来。”

“那你的枪怎么办?”

穆罕默德想了想:“把你的包给我吧?”

“太小了。”

“我的冲锋枪柄可以折叠。”

“没问题。给你。”

这样做会不会引起怀疑?应该不会:阿富汗人的包和衣服风格众多。但迟早会引起怀疑的。她问道:“要是他们发现被引错了路怎么办?”

“在此之前,我会趁夜逃跑,留他们在山里乱撞。”

“太危险了。”

穆罕默德尽力做出大无畏的样子。和多数游击队员一样,他非常勇敢,但虚荣心也很强。

埃利斯道:“如果时机掌握不好,没等你逃跑,他们就会起疑心。到时肯定会严刑拷打你,逼问我们的下落。”

“我不会让他们活捉。”

简对此深信不疑。

埃利斯继续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向导了。”

“我再给你找一个。”他转头对哈拉姆快速说着什么,可能是想雇他做向导。简对哈拉姆没什么好感:他利欲心太重,很难信任;然而,他显然熟悉地形,会是个不错的向导。多数当地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家门。

穆罕默德用法语道:“他说他认识路。”对于这个说法,简不放心。穆罕默德继续道:“他可以把你们送到康提瓦尔,然后他会另找一名向导送你们到下一处山口。这样你们可以一路到达巴基斯坦。他出价五千阿富汗尼。”

埃利斯道:“这价钱还算公道,但还得请多少向导才能到奇特拉尔啊?”

“五六个吧。”

埃利斯摇摇头:“我们可没那么多钱,还得买食物。”

“你们只能靠帮人看病换些吃的了。到了巴基斯坦情况会好转。兴许走着走着就用不着向导了。”

埃利斯半信半疑地看着简:“你觉得呢?”

“或者你自己走。”

“绝对不行。必须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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