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烧三岔河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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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水归一显真形,

河出伏流浪不平;

龙盘虎踞英雄地,

蛇鼠之辈岂能逃。

三岔河口两路人马一众百姓,连同刘横顺这些当差的警察,没有不认识丁大少的,这可是天津卫的一怪,有钱没地方花,专门给人平事儿,但是双方斗出了人命,纵然丁大少有面子,只怕也不好收场。

丁大少不紧不慢迈着方步上了台,抱拳拱手说道:“众位英雄好汉,五湖四海皆相识也,咱都是在天津卫挣饭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何必如此呢?不就是过个铜船吗?我也知道,铜船从哪条河上过,哪条河上的哥们儿这一天就吃不上饭,可是说到底天也没塌,饿一天总比死了强,为这么点儿事犯不上动刀动枪,各位瞧我了,给我丁大少一个面子,这一天的钱让我出,该给多少我翻一跟头,而且往后年年如此,咱不打了成吗?”

上下两河帮会的人巴不得如此,斗来斗去还不是为了钱?斗铜船斗了多少年,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丁大少一出场几句话全解决了,这是多大的本事?看来以后得改规矩了,照旧搭台比斗,谁赢了铜船从谁的河上过,谁挣这份翻跟头的钱。有钱拿是不错,面子可也不能丢。下河帮的舵主上前一抱拳:“丁大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当真是咱天津卫仗义疏财的豪杰,可我们两家是死过节儿,不只是为了钱,远了不说,我们刚刚还填进去一条人命,这个仇不报了?”

上河帮的舵主也说道:“是这么个理儿,我们也折了一个弟兄,此仇不报,今后如何服众?”

丁大少哈哈一笑,可了不得,两条人命啊?这个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大骡子大马死了还能卖肉,死人值几个钱?路边儿的倒卧那么多,也没见人往家里捡,如果按官价出钱赔偿,我丁大少可不露脸,就让双方找来一架河边称货的大秤,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称,称完死人再称银元,人多重钱多重,如此一来上河帮可占了便宜,肉墩子不下几百斤,这得顶多少银元?下河帮看得眼热却又无奈,谁也没长个前后眼,早知如此,我们也派个大胖子出来了。丁大少又掏出一块钱,银圆分两面,一面上河帮,一面下河帮,抛上去接在手中,打开看是哪一面,铜船就从谁的河上过,给一份翻跟头的钱,下一年换另一条河,怎么样?两大帮会的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屁也放不出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为了钱吗,钱给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场定了上河帮接铜船,帮会有龙旗,命人在台上打起龙旗,告诉龙船往这边带,铜船打这边走。怎么打也有讲究,河上一切大小船只,见到这个旗号,收船的收船,上岸的上岸,转眼之间就把河道让了出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算开眼了,这个主儿是真有钱,两大帮会在此斗狠,与他丁大少有何相干?咸吃萝卜淡操心,挑了房盖翻墙出来,拿钱把双方砸服了,就为了要这个面子?可是也好,一场大祸弥于无形,真要打起来,巡警总局可压不住,不知道得死伤多少人,又会牵扯多少看热闹的无辜百姓?谁能说丁大少这么做没积德呢?

丁大少平了两大河帮斗铜船,心中得意已极,在台上谈笑风生、指点江山,跟两大帮会六大锅伙的各位当家一通寒暄,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儿,行帮各派的舵主,全是一跺脚天津城四个角乱颤的人物,都过来跟他论交情,直如众星捧月一般。正得意间,忽有手下人跑来通禀:“少爷,大事不好!老爷得知您又跑出来给人平事儿,已经亲自来抓您了,还说要打折您的腿,看您以后还怎么往外跑,瞧这意思可是来真的,您赶紧躲躲吧!”丁大少就怕他爹,这个老爷子拿钱可砸不住,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也顾不上面子了,蹦下台撒丫子逃了。

台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河岔子上正乱着呢,不知谁喊了一句:“铜船来了!”众人齐刷刷望过去,以法鼓会的龙船为首,二十余艘大铜船一字排开,缓缓驶入了三岔河口。前边这艘龙船也不小,金头上雕着一对龙眼,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所谓“金头”是安装在船头上的一块横木,乃是斩风避浪的“出头椽”,上边的龙眼黑白描绘,中间点着鸡冠血,两眼上方各钉一枚元宝钉,钉子上挂着红色的布条,俗称“彩子”。船头的桅杆三丈开外,上刻“大将军八面威风,二将军开路先锋,三将军挂角开风”,顶端高挑一面绣金龙旗,当中一条探海金龙,左右绣着两行小字“龙头生金角,虎口喷银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震天。会首身穿大红法衣,上绣蟒翻身、龙探爪、海水江崖,头戴龙王爷的面具,蓝脸赤须、额上生角、口出獠牙,顶上无冠、脚下没鞋,披发赤足,手中仗剑,掐诀念咒。龙王庙法鼓队分列左右,击打法鼓的巨响顺三岔河口水面传出去,仿佛排山倒海,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声势十分惊人。

再说龙船后边的大铜船,运河上比较常见的大船,无外乎艚船、驳船,艚船可以运粮食货物,但是吃水浅,装不了铜石。运铜石必须特制的大船,木板子外边包铁皮,铜石在前、船舱在后,如此一队庞然大物,在海上显不出什么,进入运河却堪称奇观,拉动汽笛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老百姓看的是热闹,刘横顺可一直盯着龙船上的会首,过铜船的前一天城隍庙赦孤,孙小臭儿白骨塔遇鬼,在西头坟地找出了无头尸,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听李老道话中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杀了海老五,在龙船上扮成会首,给铜船引路,率领船队驶入三岔河口,到底有何图谋?魔古道接连在天津城作案,无不围绕三岔河口,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至今查不出来。刘横顺是在三岔河口长起来的,没少听“九龙归一、分水剑、邋遢李憋宝”的民间传说,可还是那句话,河底下并不通海眼,也没什么老龙。巡警总局下辖五河水上警察队,以往打捞河漂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水警下去过。老时年间三岔河口清浊不混,后来没有这个奇观了,民间讹传憋宝的取走了分水剑,反正没人看见过,要说是海河改道的原因,好歹有据可依。刘横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魔古道为何在此作乱。

说话这会儿,五河水警的小艇已经到了,刘横顺带杜大彪上了小艇,准备登上龙船,查明会首的真身,是海老五什么都好说,倘若不是海老五,那就当场拿下!

2.

此时的三岔河口黑云压顶,闷雷滚滚,正憋了一场大雨,周围的老百姓却挤成了人山人海,争看铜船和法鼓,生怕错过这一年才能赶上一次的热闹。刘横顺和杜大彪登上五河水上警察队的小艇,抬头再看龙船已经到了河心。船上的法鼓队真卖力气,一水儿的精壮汉子,头缠红巾、打着赤膊,一身疙瘩肉油亮油亮的,众人在甲板两侧排起二龙出水的阵势,法鼓打得震天响,和天空中的滚雷混在一处,接地连天、声势浩大,仿若天兵天将也来助阵。围观的人一阵阵地叫好助威,别人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刘横顺却发觉反常,三岔河口一年走一次铜船,多少年来皆是如此,过程大同小异,上下两河的帮会先在台上分出胜败,败的一方打上龙旗,远处的龙船见到旗号,就会引着大铜船进入三岔河口。按说过来这一路,龙船上敲打法鼓,一直把船队带进北运河或南运河,沿途不住抛下祭品,但是这一次的龙船与往年不同,驶入三岔河口便下了锚,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船停鼓不停,法鼓声一阵紧似一阵,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扮成龙王爷的会首立于船头,举止诡异,似在指挥河中的千军万马,经过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天降大雨,各条河道中的水位上涨,河面比以往宽出许多,但见大河滔滔、浊流滚滚,水中隐隐约约升起一道黑气。

说话这会儿,后头跟着的大铜船缓缓驶入河口,压波分水从龙船旁边过去,可是没往北运河走,也没往南运河走,船头直冲天津城的方向而来。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混儿、维持治安的警察、围观的老百姓全蒙了,大铜船上的人是不是喝多了没瞅见令旗?上河帮打出令旗让铜船进北运河,怎么奔下边来了?

书说到此,咱得交代一下三岔河口的地势,九河下梢指的就是这一带,九河只是统称,主要有五条河,因此天津水警称为五河水上警察队,巡警局称为五河八乡巡警总局,倘若加上一些比较小的支流,实际上远不止九条。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逐一并入北运河。北运河再与南运河交汇,这个地方称为三岔河口,也是风水形势中所说的九龙归一。天津卫的形势北高南低,上游的河水全从此处入海,后来经过多次裁河、改道,河口位置向北推移,潞、卫二水失去了运河的作用,保存至今的河道早已不复昔日之规模。而在当时来说,三岔河口水面极宽,分岔处也不止三条河,下边还有一条泄洪河。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自古水患多发,一旦持续降雨,三岔河口的水位上涨,很容易发大水,为此开凿了泄洪河。清末以前,有一条老时年间取土烧窑砖留下的深沟,长约七里,旧称陈家窑,又叫陈家沟子,与北运河相连,一直被当成泄洪河。到后来淤泥越积越深,人踩马踏车轱辘碾,脏土炉灰渣子什么的也往里头倒,久而久之变为平地,多了很多住户。官府不得不另外开凿了一条河道泄洪,为了防止再被填塞,河道挖得挺深,河面却不甚宽,也过不去大船,仅用于行洪,上设一座闸桥,打开是闸,合拢了就是桥。

刘横顺在小艇上看见大铜船在三岔河口转了向,直奔泄洪河而去,当时吃了一惊,头上直冒冷汗,这么大的铜船,如何进得了泄洪河?一旦撞上闸桥,堵塞了泄洪河,那就得水漫天津城!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一大半位于大沽线以下,一旦上游洪水暴发,顺着几条河就会波及天津城,老百姓深受其苦,平均一年多闹一次水灾,从没消停过。去年汛期还发过一场大水,三岔河口的河水突然暴涨,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一望无际,商民纷纷逃难。南市大街、荣业大街多处房屋倒塌,不少居民用船转移家当,过了半个多月大水才退。如果大铜船堵塞了泄洪河,天津城的老百姓又得遭殃。

两河帮会的人也看出情况危急,站在高台上拼命晃动龙旗,可是大铜船不改方向,直奔泄洪河而来。前文书交代过,大铜船上装满了铜石,吃水极深,转向非常迟缓,再改道也来不及了。上边的船工如同大难临头一般,接二连三跳入河中。挤在三岔河口看热闹的老百姓,到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不知大铜船为什么撞向泄洪河,真要撞上了闸桥,洪水会在一瞬间漫上来,住在河边的人大多会水,可是洪水如同猛兽,人被卷入洪流,水性再好也不顶用。人群一下子乱了套,你拥我挤,四散奔逃,那些争勇斗狠的帮众、标名挂号的混混儿也都顾不得颜面,平日里斜腰拉胯、走路装瘸,此时跑起来比兔子还快,摔倒了起不来的,可就让人踩扁了,一时间乱作一团,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

刘横顺一看这情形不对,凭五河水上警察队的小艇,无论如何挡不住大铜船。再看龙船上的会首却对乱状视而不见,只顾挥剑念咒,想必是此人作怪,当即将手一指,让杜大彪使出两膀子神力划水。兵随将令草随风,刘横顺发了话,杜大彪不敢怠慢,两条胳膊抡开了,将五河水警队的小艇划得如同离弦之箭,眨眼到得龙船近前。刘横顺不等小艇稳住,三蹿两纵直上船头,直取挥剑作法的会首。他出手如电,一把扯去了“龙王爷”的面具,只见对方一张剥过皮的老脸上血筋遍布,额顶开了一道纵纹,当中长出一个肉疙瘩。

“龙王爷”忙于调动法鼓,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不必通名报姓,瞧见来人一身官衣,神威凛凛,有如火德真君下界,就知道是三岔河口火神庙警察所巡官飞毛腿刘横顺到了,当即恶狠狠地说道:“刘横顺,你三番五次坏我大事、杀我门人,今日冤家路窄,正好做个了断!”

刘横顺一听也不用问了,船头上的“龙王爷”正是混元老祖,一众旁门左道在天津城装神弄鬼、荼毒百姓,均系此人在背后指使,这一次杀了九河龙王庙的会首海老五,扮成“龙王爷”在三岔河口作乱,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引大铜船撞向泄洪河,天津城发了大水,对旁门左道有什么好处?刘横顺一时想不透,可也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混元老祖不过一介丑类,如若和之前一样,在深山穷谷躲上一辈子,官厅未必找得到你,既然敢来天津城作乱,又是在三岔河口火神庙前,再不将你生擒活拿,缉拿队这碗饭我也不吃了。刘横顺念及此处,正要上前捉拿混元老祖,却发觉两条腿让人抓住了,可不是一两只手,少说得有几十只手,这些个手都不大,冷冰冰湿淋淋的,转头一看大吃一惊,居然从河中上来许多小鬼儿,打扮得有如童男童女,眼窝子只是两个黑窟窿,你争我抢潮水一般涌上龙船,在刘横顺后边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拼命把他往河里拽!

3.

三岔河口白昼如夜,天比锅底还黑,一道道闪电划破乌云,又将河面照得雪亮。电闪雷鸣之际,不仅刘横顺,正在逃命的老百姓中也有很多人瞧见了,一大群小鬼儿蜂拥上了龙船,从后边拽住刘横顺,另一边的大铜船下还有更多,拼命将铜船往前推,直奔泄洪河撞了过来。有胆子小的,见此情形吓得目瞪口呆,常听人说河中有拽人脚脖子拿替身的水鬼,可是这也太多了!而且刘横顺这一转头,从他背后现出一个三丈多高的大鬼,头角狰狞、面目凶恶,手足露筋、赤发钩髻,再没这么吓人的了,这就是李老道给刘横顺的“鬼头王”。这个大鬼一出来,吓坏了河中的小鬼儿,立时四散逃窜,任凭混元老祖掐诀念咒,却也拦挡不住,转眼都不见了。大铜船撞向泄洪河的势头也缓了下来,但是洪流汹涌,仍将大铜船推向闸桥。

说话这时候,费通费大队长带了几十个缉拿队的好手,分乘巡河队小艇,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龙船。混元老祖也乱了手脚,见大势已去,不得已虚晃一招转身就走。龙船上有两队打法鼓的,均为混元老祖门下,也纷纷扔下法鼓,作鸟兽之散,你争我抢跃入河中逃命,有的被缉拿队开枪击毙,有的让挠钩扯上小艇活捉,不曾走脱一个。

刘横顺上前去捉混元老祖,忽觉一阵腥风扑面,蹿出一道黑影,挡住了去路。刘横顺闪目一看,竟是一条藏边凶獒,背生鬃毛、头如麦斗,口似血盆、横生獠牙,比个马驹子还大,鬃毛之中长了八个拳头大小的肉瘤,酷似人脸。刘横顺心说原来混元老祖的九头狮子,竟是一条凶獒,恶鬼未必吃得了,却可以屠狮灭虎,咬死几个活人更不在话下,甭问,海老五定是让它一口咬掉了脑袋。巨獒目射凶光,张开血口扑向刘横顺。刘横顺躲是躲得开,却怕放走了混元老祖,心下正自焦急,但听得一声虎吼,石破天惊相仿,连那凶獒都吓了一哆嗦。原来是杜大彪上了龙船,他往前一站比大狗熊还高出半头,扑住凶獒抡拳就打,这一人一獒滚了钉板一样厮打在一处。

火神庙警察所的杜大彪,有两样本事无人可及,一是扛鼎的神力,另有一样也厉害——行事莽撞,急了眼不管不顾,谁也拦不住,之前扔大水缸砸死五斗圣姑便是如此,上了岁数也没改脾气。1949年以后,杜大彪七十多岁赋闲回乡,有一天抱着小孙子在村口乘凉,赶上一头牛惊了,在村中横冲直撞,犁地的耕牛少说也有个七八百斤,发起狂来势不可当,不亚于下山的猛虎,一对牛角利似尖刀,挨上死碰上亡,见人就顶,冲杜大彪就来了。周围的人全跑了,杜大彪可不怕这个,抱着孙子往村口一站,伸出单手一把攥住了牛角,使劲往下摁牛头,牛也不干了,使劲往上抬头,一人一牛在这儿较上劲了。这位爷一身的神力不减当年,心说你跟我较劲儿还差上几分,铆足了力气一使劲,单手将惊牛摁跪下了。这才有人追上来给牛鼻子穿上铁环,村民们也对杜大彪千恩万谢。杜大彪志得意满,低头一逗小孙子傻眼了,刚才一个手抱孙子、一个手摁牛头,这一使劲不要紧,却把亲孙子活活夹死在了怀中。老头儿捶胸顿足、后悔难当,一时想不开投河而亡,可叹扛鼎的杜大彪,天津卫“七绝八怪”当中的神力王,最后落了这么一个结果,真令人唏嘘不已。

后话按下不提,咱接着说三岔河口龙船上的恶斗,飞毛腿刘横顺追上去捉拿混元老祖,杜大彪则与九头獒滚在一处,凶獒一口獠牙里出外进,立如刀横如锯,铜皮铁骨也挡不住。杜大彪双手扳着它的脑袋,咬是咬不着,可这东西吃活人也吃死人,嘴里头腥臊恶臭,馋涎甩了杜大彪一脸,把他熏得蒙头转向,再这么僵持下去,不被咬死也得被熏死。杜大彪忍无可忍,全身筋凸大喝一声“去你妈的”,双手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响,拧断了九头獒的脖颈。杜大彪怕它没死透,翻身跨上去,抡起铁锤也似两只大拳头,往巨獒脑袋上一通狠砸。

再说这边的混元老祖,眼见妖术邪法被刘横顺所破,心知大势已去,趁九头凶獒断后,就要下河借水遁脱身。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又有异术在身,缉拿队虽然来势汹汹,却也擒他不住。怎知半路杀出个杜大彪,给刘横顺挡住了九头凶獒。刘横顺抽身追上混元老祖,抖开金瓜就打。混元老祖身法奇快,雷鸣电闪之下,如同一缕黑烟,左躲右闪避过金瓜。

正当此时,滚滚洪流中的大铜船也到了泄洪河前,三岔河口乱成了一片,人群四散奔逃,可也有没逃的,不仅不逃,还拼命往前挤,一边挤一边高呼:“老几位,别打了,全瞧我了还不行吗?冤仇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卖我一个面子成不成?”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砸钱劝架的丁大少,之前蹦下台跑了,没跑多远听说三岔河口上打起来了,这场架可热闹,一方是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一方是九河龙庙的会首海老五;一边是火神爷,一边是龙王爷,真要打起来那还了得?此等大事他丁大少可不能置之不理,别说让他老子打折一条腿了,再打折一条他也得去。刚挤到河边,大铜船就撞上了闸桥,只听震天撼地一声巨响,铁闸倒塌下来,铜船也破了一个大洞,半陷在泄洪河口。河道立时堵上了一多半,眼看大水就涨了上来。丁大少只顾往河边挤,没发觉洪水来了,结果被惊慌奔逃的人群撞入水中,一眨眼人就没了。

4.

混元老祖没想到刘横顺追得这么紧,不将此人除掉,只怕难以脱身,猛地一转头,额前纵纹之中射出一道白光。刘横顺但觉一阵恶寒,见那白光中似有一物,高不过寸许、有头有脸、有鼻子有眼,心知此乃旁门左道的妖术邪法,急忙往后躲闪。天津卫当年有一个变戏法的老杨遮天,成名于清朝咸丰年间,擅长变幻之法,只要跟他一对眼神儿,他想让你瞧见什么,你眼前就有什么,据说这是摄心术。刘横顺估计混元老祖的手段近乎于此,不敢让那道白光摄住,只得不住后退,一时间险象环生。想用金瓜去打,但是白光乱晃,遮住了混元老祖的身形。刘横顺灵机一动,将九枚厌胜钱串成的“鬼头王”,当成暗器打了出去,只盼混元老祖侧头一躲,那道白光也会移开,可以趁机缓一口气。怎知旁门左道中人,对厌胜钱格外忌惮,这一下虽没打中混元老祖,眼前的白光却已不见,而且将他身后供桌上的长明灯打翻在地,灯油洒落,船上遍挂龙旗经幡,火捻儿落在上边“呼”地一下着了起来,霎时间烧成了一片火海。

刘横顺见四下火起,顿觉精神一振,混元老祖则心神大乱,他深知民间相传刘横顺是火神爷下界,身上六把阴阳火,脚踏风火轮。龙船在三岔河口上,四下里全是河水,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将至,火气再盛也被水压住了,即便展开一番缠斗,刘横顺也必定落败。他本来有恃无恐,不料眨眼之间龙船上烈焰熊熊,混元老祖暗叫一声不好,斜眼一瞥,见刘横顺在火光之中身高八尺、膀阔三停,剑眉凤目、目射金光,直如火神庙中的火德真君下了神台,显圣于三岔河口,不由得心惊胆裂。刘横顺眼疾手快,不容他再次睁开纵目,抡起手中的金瓜,搂头盖顶砸在天灵盖上,打得混元老祖脑浆迸裂,“噔噔噔”往后倒退了几步,死尸掉下龙船落入河中。

龙船上火势迅猛,船舱甲板、围栏旗杆也都烧了起来,传来阵阵木头爆裂、垮塌之声,刘横顺和杜大彪已无处容身。费大队长一边命人接应他们两个下船,一边催促手下用挠钩将混元老祖搭上小艇,活的没拿住,死的一样可以邀功请赏。

首恶元凶虽已伏诛,大铜船却已撞破河口,堵塞了闸桥,九河之水无处倾泻,瞬时猛涨,洪波汹涌,冲堤破岸,一场大水淹了多半个天津城。真可谓“洪水猛如潮,恰似天河倒,乱糟糟你追我也逃,只听得水声洪波啸”。城里城外全乱了,老百姓拉着老的抱着小的,东奔西走忙着避水,突然间枪声四起,原来是白庙一带的土匪,趁乱来抢劫军械局和金库。还好沉在河口的铜船只有一艘,仅堵住半条河道,后头的铜船驶入了北运河,这才不至于把泄洪河完全堵死,又有漕帮及时派遣大船和人手,从旁边挖开缺口泄洪,水才退了,这场大水来得快,退得也快,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作乱的土匪是好几路人马临时凑起来的,加在一起足有七八百号,不过天津城的巡警、水警、保安队、缉拿队、巡防队,当差的加在一起不下五千人,也不都是吃干饭的,况且土匪均为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官厅迅速出动,镇压了匪乱,一场大祸弥于无形。

后来民间传言,魔古道往三岔河口扔童男童女,并非借龙取宝,而是为了让铜船改道,引发一场大水。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刘横顺身后有鬼头王,吓退了水中的小鬼儿,当时很多围观的人都看见了,事后免不了由各大商会出钱出力,请僧道搭台作法、轮番念经,超度水中的亡魂,说野书的也愿意讲这段,又是斗铜船,又是魔古道,河中那么多小鬼儿,城里还来了这么多土匪,说什么也不如说这个热闹,会说的先生可以抻开了说上三个月。如此一来,又有很多人可以挣钱了,所以说咱也不能将此事完全当真。民间有民间的说法,官厅也有官厅的说辞,因为歹徒用铜船撞击泄洪河,这是确有其事,为什么这么干呢?前文书交代过,民国初年,时局不稳,距离天津城不远的土城、白庙一带仍由土匪盘踞。有一伙外来的歹人,勾结周边土匪,妄图在五月二十六过铜船这一天引发大水,趁机抢劫军械局、金库、银号,有了枪炮粮饷,再借九龙归一之说蛊惑人心,就可以挑旗造反了。那个年头兵荒马乱,这样的事情绝不罕见。

平息了这场大乱,当官的升级受赏不在话下,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将刘横顺提拔为缉拿队的红名,一个月多发两块钱薪俸,还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能耐再大也大不过官衔儿去,刘横顺不认头也不行。可在天津城的老百姓口中,真就把刘横顺封神了。九河下梢那么多的能人,比如“神枪陈疤瘌眼、神力杜大彪、神腿傻爷”,等等,名号中也都有个神字,但是神字在前在后,区别可挺大。“神”字顶在前边,那只是形容身上的本事神了,可没说这个人是神。非得是名号中的最后一个字称“神”,那才够得上封神。刘横顺身为一个警察所的巡官,由于民间众口铄金,封了个“火神”的名号,不枉他一辈子追凶擒贼、安民有功。

官厅又下令将混元老祖暴尸在南门口以儆效尤,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城门了,只是找到城门的大致位置,把尸首挂在一根木杆子上示众,因为此处人来人往最为热闹,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魔古道这一年多闹得挺凶,如今为首的挂在了南门口,很多人家里的水还没扫干净就跑过来看,其中有眼尖的人看出不对了,五花大绑悬在高处的死人脸朝下,脸上没有皮,双眼紧闭,额顶那条纵纹却一直张着,形如一只竖长的怪眼,直勾勾盯住底下看热闹的老百姓,让人觉得心里直发毛,再加上伏天闷热,尸臭传出甚远,几乎可以把人呛死。

原以为混元老祖伏诛,一天云彩满散,不承想接下来天津城中闹起了时疫,死了不少人。其实大水过后,往往会有大疫,可那个年头迷信的人太多,都说是混元老祖的积怨太深,死后还要作祟。当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让抬埋队摘下混元老祖的尸首,拿草席子裹上,还没等扔到义地,就被李老道用小车推走了。迄今为止,白骨塔的李老道一共收去了九具尸首。混元老祖、五斗圣姑、飞贼钻天豹、大白脸、狐狸童子、说书的净街王、哭丧的石寡妇、喝破烂的花狗熊、剃头的十三刀,这一干以妖法作乱的旁门左道之辈,死了也就死了,总不能再毙一次,这就叫人死案销,尸首让李老道收入白骨塔也没什么,可是城隍庙的阴差,至今没抓到这九条阴魂!

5.

刘横顺对李老道的举动一清二楚,虽然觉得古怪,却没由头查问,收尸埋骨不犯王法,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他只是在天津城缉拿队当差办案,却不能连死人都管,况且查办魔古道一案,多得李老道暗中相助,也知道这些走江湖的惯于装神弄鬼,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问了。

五月二十六一场大乱之后,刘横顺忙于行文报卷,也就是把案卷上呈官厅,不认字的可以口述,由文书代笔。前后有九个入了魔古道的妖人折在刘横顺手上,不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了不成。当然为了不找麻烦,他也清楚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全写完之后,再由缉拿队的大队长费通亲自“润色”,无非给他自己抬色、贴金,如何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这本案卷足有一寸多厚,层层递交上去,案子就此完结。刘横顺交了差,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办,五月二十五分龙会那天,他让人用纸棺材拜得生魂出窍,多亏城隍庙的张瞎子,将走阴差的拘票放在他身上,他才得以生还,如今也该完璧归赵了。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务,刘横顺打缉拿队出来没直接去城隍庙,为什么呢?见师叔不能俩胳膊拎俩爪子——空着手去,说什么也得给师叔买点好吃的,一早到鲜货行买了两蒲包果品,又在诚兴茶庄买了一斤上好的茶叶,这些东西拎在手里直奔南货铺,什么好吃买什么,熏对虾、醉螃蟹、腊肉、叉烧,再来上几盒南路点心,和北方的不一样,样式精致,东西也讲究。刘横顺买齐了吃的,又上广茂居买了两瓶玫瑰露,这才拎上大包小裹直奔城隍庙,见过师父张瞎子,磕头拜谢已毕,将走阴差的拘票原样归还。当天中午,爷儿俩摆上小桌喝酒叙谈,张瞎子讲起了走阴差这个行当:阳有阳差、阴有阴差,阳差抓人、阴差拿鬼,虽是阴阳相隔,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阳间抓不住人,官厅销不了案子,阴间拿不到鬼,地府中也没个交代。干这个行当的人,必须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亏心事。张瞎子自打当上了走阴差的,可以说是尽心竭力,没从他手底下放走过一个孤魂野鬼,但这一年多接连出了岔子,共有九条阴魂不知去向,这可不是小事,当年走阴差的皮二狗两口子放走了一个鬼,遭天打雷劈死在家中,他张瞎子一丢就是九个,这可如何交代?

刘横顺心中一动,问张瞎子这九个人是谁?张瞎子说就是入了魔古道的九个妖人,他也听说从小西关法场枪毙钻天豹以来,直到混元老祖在南门口悬尸示众,尸首均被白骨塔的李老道收去了,此事颇为古怪,那个李老道虽然收尸埋骨,可不是走阴差的,九条阴魂也让此人收去了不成?张瞎子是瞽目之人,无力追查此事,任凭他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也想不出李老道意欲何为。刘横顺性子最急,听罢再也按捺不住,赶紧去了一趟白骨塔,却没找到李老道,塔中那尊白骨娘娘的泥塑也不见了。

咱们这部《火神:九河龙蛇》,说的是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飞毛腿刘横顺,凭一双飞毛腿追凶拿贼,生平抓过的凶顽贼人不计其数,咱们掐头去尾只说了魔古道一案,还有很多更离奇的案子,像什么“土城剿匪、黑猫报案、凶宅分尸、老桥绣鞋、白骨娘娘、青龙潭怪婴、小树林七仙女”,等等,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开篇的时候提到过,如果把这一整套书说全了,有个名目《四神斗三妖》,《火神:九河龙蛇》仅是其中一部,四神指天津卫四大奇人——火神刘横顺、河神郭得友、捉妖的崔老道、憋宝的窦占龙,均已悉数登场。九河下梢龙蛇混杂,能人异士从来不少,从清朝咸丰年间,直至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除去封了神的四大奇人,还有民间所传的“七绝八怪、九虎十龙”,这其中包括的人,前前后后换过好几拨,其中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有正有邪,却没有得了道的神仙、成了佛的罗汉,有的凭真本事称绝,有的靠一派惊人的言语出众,扬名立万于市井街头,各有各的怪招绝活儿,平常却不平庸。

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中,究竟哪些人称为一绝,哪些人占了一怪,由于版本太多了,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比如扛鼎的杜大彪是一绝,有一身拔山的神力,没人比得了;陈疤瘌眼儿也是一绝,枪法如神,已至绝顶地步;在城隍庙走阴差的张瞎子是一绝,并非指他以前飞檐走壁的本事,也不是走阴差拿鬼,而是扎彩的绝活儿,有眼的也比不了他;说书的净街王可以算一绝,口若悬河,有说开华岳之能,还有“神腿傻爷、三太子厉小卜、变戏法的扬遮天、砸钱的丁大少”等人。能够称为一怪的,有刨坟掘墓的孙小臭儿、干窝脖儿的高直眼儿、吆喝破烂的花狗熊、哭丧的石寡妇、窑姐儿夜里欢、卖野药的金麻子、守城门的常大辫子、挑大河的邋遢李、吃仓讹库的傻少爷、混白事的李大嘴、押宝的冯瘸子、劫道的白四虎、倒脏土的黄治安、耍猴的连化青、磨剪子戗菜刀的闫老屁、骑木驴的毛艳玉,或是长相出奇,或是言行怪异、举止反常。说了这么多位,“三妖”可一个也没出来,临了得给您说了,咱这叫“夜里下雪——明了白了”,白骨塔收尸殓骨的李老道正乃三妖之一——妖道李子龙,以前是崔老道的同门大师兄,后来入了旁门左道,在天津城中收去九条阴魂,妄图兴妖灭道。书说至此,《火神:九河龙蛇》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且留《火神:白骨娘娘》分说。有分教“世恶道险妖邪生,蛇入鼠出敢横行;掌中流星如雷火,要与人间断不平”。

《火神:九河龙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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