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寓之前,丽兹最后照了一下镜子,用一只手捋了捋略带红色的金发。她看上去有些憔悴。过去的几周过得很艰难,她一边努力克服那些遭遇带来的创伤,一边继续在六十年代音乐剧《追忆去年夏天》里扮演主角。剧组给她放了两周假,还说可以让她休息更久,但她坚持重返舞台。有太多时间去回想那些事情对她毫无益处,继续正常生活要好得多。况且,放弃这样一部叫座剧作的角色可不好——这部以摇摆六十年代为背景的剧从上演开始就场场爆满。所以两周前,她又回归角色。这感觉很棒,但也叫人筋疲力尽——再加上她一直睡得不好。她的睡眠基本没问题,在哪儿都能睡着——她妈妈曾说她就算是在针尖上都能睡着。但最近与以往不同。她多次惊慌失措地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彼得·迈尔斯的房子里,被蒙住双眼,绑在椅子上。她接受了警署协助受害者办公室的心理辅导,情况正在改善。但她知道,即便内心强大如她,想完全恢复也需要时间。他们几个人都是如此——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但是有那么件事,一直折磨着她——那是彼得·迈尔斯在囚禁她后的头几个小时里和她说的。她永远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可能不会承认此事。
她出了公寓,走向公交车站。这是一个美丽的秋日,阳光明媚,她真希望自己没忘记戴墨镜。刚到公交车站不久,车就来了。上车时,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掌管交通的神明。
开往伦敦西区的公交车很拥挤,但后排有一张空座。一名刚才在同一站候车的男子在丽兹身旁坐下——他和丽兹是前后脚抵达车站的。那男子三十七八岁,发际线正渐渐后移。
“天气不错。”他说。
“是啊。”丽兹答道。她从台本上抬起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她通常很乐意和陌生人交谈,但今天却不想多说话。抛开别的不谈,她真的需要利用坐公交车的时间温习台词。重回舞台后,她颇为健忘。虽然都是小细节——稍微说错了一句台词,或是片刻犹豫起下一个对词的人是谁——但她是完美主义者,而且伦敦的舞台上不容瑕疵。尽管与她同台的演员们出于礼貌并没有提及这些失误,导演可不会不说。鉴于她所经历的事情,导演给了丽兹不少支持,承认可以理解,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确表示,希望丽兹迅速处理好问题,或是让出主演的位子。
对此她能理解。
“你是丽兹,对吧?”那名男子说。
丽兹浑身一僵:“你怎么——?”
“没事儿的,”他打断道,“别紧张。我知道这看起来怪怪的,但我只想简单聊几句。我觉得坐公交这会儿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时,丽兹怒了。她辨出了他的声音:“是你,对不对?”
“是的,”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艾德里安·斯宾塞,《每日邮报》的记者。”
丽兹想从他身边挤过,坐到别的地方去。过去的三周里,这家伙一直给她打电话,请求进行采访。他正围绕丹的绑架案写一篇专题报道。与艾玛及其他人一样,丽兹也拒绝了他越来越得寸进尺的要求。“你胆子够大的啊。”
他耸了耸肩。“为了工作,没办法。”
“是啊,这也不是我想做的工作,去骚扰那些经历过可怕事件,如今只想继续正常生活的人。”
“慢着,”他说,“骚扰这个词有点过了。”
“你这么觉得?好吧,在我看来,你一直所做的事情——给我、艾玛、威尔、丹、理查德、爱德华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不接受拒绝,现在又在我上班的路上纠缠我——这些绝对是骚扰。而且如果你不停止的话,我会报警的,听懂了吗?”
“好,好。”这名记者耸了耸肩,想要摆出安抚的笑容。“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只是想把故事说明白。不管有没有和你交谈过,那篇报道我都会写,所以毫无疑问,你最好还是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吧。你也不想被歪曲,对吧?”
丽兹火冒三丈。“别威胁我。”
他一笑置之:“好了,别这么说,我没想威胁人。这只是事实。我的编辑想登这篇报道,读者想读,所以已成定局。从多方面来讲,报道写成什么样取决于你。”
“好,”丽兹说,“我引用一句别人的话送你。”
“好极了,等我拿一下录音机。”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个电子录音设备,按下录音按钮,举在两人之间。“随时可以开始。”
“滚!”
艾德里安·斯宾塞皱起眉头,放下了录音设备。“我看现在时机不合适。”
“我就直说了,”丽兹说,“永远不会有合适的时候。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
“给钱也不行?”
丽兹大笑:“你一定绝望透顶,都开始提给钱了。答案是不行,给多少钱都不行。听懂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事儿那么排斥。”
她摇了摇头。这个人还是没懂。“因为,就像我在电话里多次跟你解释过的那样,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是供人消遣的。我们还在试着接受发生的事情,这极其困难,压力也非常大,而且我们也不想仅仅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就把自己的生活奉送到你们的小破报纸上。”
丽兹的声调尖了起来,几名乘客竖起了耳朵,偷偷瞟向这边。丽兹无视了他们的目光。
艾德里安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可以引用你刚才说的话吗?”
“滚吧。现在,请你走开。”公交离她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已决意下车。为了远离这个变态,她情愿多走一会儿。
他起身让她过去,但当她在沙福斯博瑞街角下车时,他也跟了下去。
“别来烦我,”公交车开动时,她大吼道,“你听不懂英语吗?”
“没问题,我烦你了,”他说,“但我走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不想听。”丽兹开始走远。
“我觉得你想听,”他在她身后喊道,“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彼得·迈尔斯告诉你的一切。”
丽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
爱德华的车停在伦敦郊区的一条路上,他坐在车里等着,眼睛盯着对面的房子。克莱夫·门罗的银灰色沃尔沃停在私人车道上,所以他肯定在家——克莱夫不会走路出去。他在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米兰达说得对——他看上去很糟糕。我做得对吗?他把米兰达留在了家里,谎称要去见一位特殊的客户——一位没有直接抛弃他的客户。他深吸了口气,下了车,锁好车,过了马路,敲了敲门。
克莱夫打开门,一脸惊讶,神色颇为戒备。他身穿一件绿色高尔夫球衫,那衣服有些过小了,紧贴在他肚子上。“爱德华。你怎么——?”
“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克莱夫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露出了面积越来越大的秃顶。“我真的很抱歉,爱德华,但我在电话里把一切都解释过了。我决心已定。”
“我希望我能让你改主意。”
克莱夫看上去很痛苦:“我说过了,现世艰难。厨房家电生意大不如前了。我公司上下都缩减了开支,这只是我不得不做的另一个决定。”
“十五年,克莱夫,十五年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
“我的收费很合理。你换个新人,付个特惠价格,省不了你多少钱。可能几百英镑?”
克莱夫的表情给了他答案。
“值得吗?”爱德华继续逼问道,“我是说,我对你的公司里里外外,一清二楚。因为我了解你的生意,这些年给你省了多少钱?肯定不止几百英镑吧。”
克莱夫显然很尴尬——他都不敢看爱德华的脸——但他没改主意。“我很抱歉,爱德华。”他走去关门。
“克莱夫!不管这家公司给你报价多少,我都和他们收一样的钱。”
“对不起。”
爱德华一只脚踏进门廊。“我再降百分之十。不能更低了。而且接下来三年不涨价。”
“请别这样,爱德华,不单单是——”克莱夫·门罗没有说下去。
爱德华摇了摇头。“钱。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这是你要说的,对吧?”
克莱夫把门打开了一点儿。“我不想被迫谈这个。”
“你不想让我帮你做账,是因为我那宗诉讼案。”爱德华断然说道。
克莱夫点了点头。
爱德华用一只手抹了把脸。“见鬼,克莱夫,谢谢你的支持。”
克莱夫望了望街两头,仿佛在看有没有邻居偷听似的。“不是那么回事。我真的支持你,爱德华。天呐,如果换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也会像你那么做。他让你女儿遭了那样的罪,你没打爆他的头已经很不错了。”
爱德华两手一摊。“那为什么还把我甩了?”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些时间,专心处理好这件事。”
爱德华对此嗤之以鼻。“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这个理由真的很烂,克莱夫。”
克莱夫耸了耸肩。“我只能说抱歉了。”
爱德华盯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的所有客户都像你这样,那会怎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克莱夫扬起了下巴。“你是个出色的会计,爱德华。但是你现在这样不行。我是说,看看你正在做什么吧——上门堵我,不接受拒绝,还那么大嗓门。你不是以前的你了。”
“我嗓门不大!”爱德华克制住自己,突然间没了斗志。“算了,”他叹了口气,“再见,克莱夫。”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车,坐进车里,抱住了方向盘。他的名声与事业都一落千丈。
爱德华打开钱包,拿出了那个人给他的名片。
我保证我会努力让我们大家的情况都好一些。
他盯着上面的电话号码。
我真的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将不惜代价。
他键入了那个电话号码。铃响了两声他就挂了。他的胸口渐渐发紧。他伸手从手套箱里拿出心绞痛喷雾,吸了一下。他立刻就觉得舒服些了,但仍然有些气短。这是紧张的缘故。
他花了些时间稳住自己,望着窗外路过的汽车,深呼吸起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吗?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米兰达和孩子那里,以及现下危机可能对他们三人的生活造成的沉重打击。
他努力下定决心,再次键入了那个号码。这次,他等着对方接电话。“您好,我是爱德华·霍顿。我准备好了,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