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在旧金山金门大道450号的联邦大厦,FBI特工朱迪·马多克斯坐在第十五楼的一间审判室里等待着。
审判室里铺着金色的木地板。新装修的审判室里总是这样。它们一般都没有窗户,所以建筑师试图采用较浅的颜色,让室内看起来更明亮一点。这是她的猜测。长期以来,她总是在审判室里等待。大多数执法人员都是这样。
此时此刻,她很担心。在法庭里,她总是很担心。为了一个案子,她往往要准备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是案子一旦上了法庭,就说不准了。被告可能很狡猾,也可能很无能;法官可能是个眼光犀利的开明人士,也可能是个年迈体弱的老顽固;陪审团可能是一群明智而有责任感的公民,也可能是一伙粗鄙的底层蛀虫,他们自己本身就该坐牢。
今天有四个男的受审,他们分别是:约翰·帕顿、“收税员”欧尼斯特·迪亚斯、冯李、冯胡。冯氏兄弟是大恶霸,另外两人是他们的上级。他们与香港的一个三合会合作,建立了一个洗钱网络,将北加州制毒业的黑钱洗白。朱迪花了一年的时间查明他们的勾当,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来找证据。
她调查亚洲犯罪分子的时候,有一大优势:长得像东方人。她父亲是个绿眼睛的爱尔兰人,但是她长得更像过世的母亲,她母亲是越南人。朱迪身材修长,头发呈深色,眼角微微上翘。她调查的这两个华人犯罪分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漂亮的亚洲混血姑娘竟然是个能力出众的FBI特工。
与她合作的是一个检察官助理,她对此人的了解非同一般。此人名叫唐·莱利,直到一年前,他们两人还是同居关系。他跟她一样大,也是三十六岁,是个经验丰富、充满活力、聪明绝顶的人。
她本以为这个案子已经滴水不漏。但是被告聘请了旧金山最顶尖的刑事律师团队,炮制了一场聪明而又出色的辩护。他们的律师巧妙地削弱了证人证词的可信度,因为证人本身也不可避免地来自犯罪阵营,而且他们还歪曲了朱迪收集的证明文件来迷惑陪审团。
朱迪和唐都不知道最终的审判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朱迪对这起案子放不下心,还有个特别的原因。她的直接上级——亚洲团伙犯罪专案组的督察快要退休了,她向上级提出了申请,要接替这个职位。旧金山分局的头领——特工主管将支持她的申请,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她还有个竞争对手——马文·哈耶斯,这也是个野心勃勃的特工,跟她同属一个年龄层。而且马文还有个强有力的靠山,他最好的朋友是助理特工主管,主管团伙犯罪和白领犯罪【8】 专案组的所有调查活动。
人员升迁由人事处负责,但是特工主管和助理特工主管所说的话也很有分量。目前,朱迪和马文·哈耶斯的竞争很激烈。
她很想要那份工作。她想在FBI迅速升迁。她是个好特工,也会成为一名杰出的组长。假以时日,她会成长为FBI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特工主管。她为FBI自豪,但是她知道,她可以把它建设得更好,她会更快地引进新的技术,精简管理体系,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裁汰像马文·哈耶斯这样的特工。
哈耶斯是个传统类型的执法官:他懒惰,粗暴,不择手段。他抓进监狱里的坏人没有朱迪那么多,但是他逮捕的大人物更多。要是有什么调查进展得很顺利,他就会巧妙地掺和进去,一旦有什么案子风头不对,他很快就会脱身而出。
特工主管已经暗示朱迪,只要她能打赢今天这场官司,坐上督察位置的人就会是她,而不是马文。
在审判室里,和朱迪一起旁听的,还有案件工作组的大多数成员,包括督察、与她合作的几位特工、一名语言学家、组长的秘书、旧金山警察局的两名警探。让她意外的是,特工主管和助理特工主管都不在场。这是个大案子,审判结果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她感到一丝不安,不知道分局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决定到外面去打电话。但是她还没走到门口,法庭的书记员就走了进来,他宣布陪审团即将回场。于是她又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唐回来了,身上散发着烟味,他们分手后,他又开始吸烟了。他捏了捏她的肩膀,算作鼓励。她对他报以微笑。他看起来挺帅气的,短发剪得干净利落,身上穿着深蓝色西装和白色纽扣衬衫,打着深红色的阿玛尼领带。但是她对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激情全无,她不想再弄乱他的头发,解开他的领带,将手伸进他的白衬衫里。
被告律师回来了,被告入席,陪审团入场,最后,法官从办公室里走出,坐到了座位上。
朱迪把手放到了桌子底下,十指交握。
书记员站了起来:“陪审团的团员们,你们做出判决了吗?”
现场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朱迪意识到她在用脚打拍子,赶紧停了下来。
陪审团团长是个华人店长。他站了起来。朱迪花了很长时间揣摩他对被告的态度,因为有两名被告是华人,她不知道他是会同情他们,还是会因为他们给族人蒙羞而讨厌他们。他声音冷峻地说道:“我们做出判决了。”
“你们如何裁决被告——有罪还是无罪?”
“指控罪名成立。”
在消息渐渐散开的过程中,审判室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朱迪听到她身后的被告席上有人发出了叹息。她克制住自己欢呼雀跃的冲动。她看了看唐,唐正对着她喜笑颜开。酬劳不菲的被告律师们整理着文件,回避着彼此的眼光。两名记者站起来,匆匆夺门而去,准备打电话。
法官是一名长着苦瓜脸的、瘦削的老人,现年五十岁左右,他对陪审团表示了感谢,然后宣布休庭,一周后宣判。
我成功了,朱迪想。我打赢了官司,把坏人送进了监狱,升职也不是问题了。督察特工朱迪·马多克斯,年仅三十六岁,一名冉冉升起的新星。
“全体起立。”书记员说。
法官离开了审判室。
唐给了朱迪一个拥抱。
“你干得很出色。”她对他说,“谢谢。”
“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案子。”他说。
她看出他想亲她,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嘛,我们都做得不错。”她说。
她转身去找同事。她走到他们当中,逐一和他们握手、拥抱,感谢他们付出的努力。接着,被告律师们过来了。在他们两个人当中,资深的那位名叫戴维·菲尔丁,是布鲁克斯-菲尔丁律所的合伙人,他看起来很高贵,六十来岁。“恭喜你,马多克斯小姐,赢得很漂亮。”他说。
“谢谢你。”她说,“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惊险。我本来以为没悬念了,结果你插手进来了。”
面对她的恭维,他歪了歪头,精心打理的发型方寸不乱。“你的准备工作是无懈可击的。你是不是接受过律师培训?”
“我上过斯坦福法学院。”
“我就知道你肯定拿过法学学位。对了,如果你哪天厌倦了FBI,还请过来找我。在我们律所,你不到一年就可以拿到比现在高两倍的薪水。”
她一方面受宠若惊,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因此她的回复很尖刻:“这确实是很好的工作,但是我想把坏人抓进监狱,而不是帮他们逍遥法外。”
“有理想,佩服。”他平稳地说道,然后转身开始跟唐打招呼。
朱迪意识到她太敏感了。这是她的错,她明白这一点。但是管他呢,反正她不想去布鲁克斯-菲尔丁工作。
她拿起公文箱。她迫不及待地想跟特工主管分享胜利的喜悦。FBI旧金山分局跟法庭在同一栋楼里,下两层楼就到了。她正准备离开,唐抓住了她的胳膊。“一起去吃晚饭怎么样?”他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她目前没有约会对象。“行啊。”
“我去订座,到时候打你电话。”
离开房间时,她想起先头感觉到的一件事情——他想亲她;这时候,她感到一阵后悔,刚才要是找借口拒绝他就好了。
当她走进FBI旧金山分局的大厅时,她又一次感到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特工主管和助理特工主管没有去旁听庭审结果。现场没有任何异状。铺着地毯的走廊很安静。送信机器人——一台机械化的小推车——正按照既定的路线忙碌地游走于各个办公室之间。对于执法特工来说,他们有着优越的环境。FBI和警察局的区别就相当于公司总部和工厂厂房的区别。
她向特工主管的办公室走去。米尔顿·莱斯特兰奇总是对她有特别的好感。他很早就开始支持女性特工,现在女性特工的比例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十。有些特工主管会像军队里的将军一样,声色俱厉地下达命令,但是米尔特【9】 总是一副冷静而又彬彬有礼的样子。
她一走进外间办公室,就感觉到不对劲。他的秘书显然一直在哭。朱迪说:“琳达,你没事吧?”秘书是个中年女人,她行事向来冷静、高效,现在却泪流满面。朱迪试图安慰她,但琳达挥了挥手,不让她接近,然后指了指里间办公室的门。
朱迪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大房间,室内装修得雍容华贵,摆放着一张大办公桌和一台磨光的会议桌。坐在莱斯特兰奇的办公桌后面的,是助理特工主管布莱恩·金凯德,他的外套已经脱掉了,领带也已经拉松。此人块头很大,长着桶状胸。他抬起头说:“进来,朱迪。”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说,“米尔特呢?”
“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他说,只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太悲伤,“米尔特住院了。他被查出得了胰腺癌。”
“噢,我的天哪。”朱迪坐了下来。
莱斯特兰奇昨天去了医院——他说是为了做常规检查,但是他肯定感觉到了异常。
金凯德接着说道:“他得动手术,做个肠改道术之类的。就算恢复得好,他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可怜的米尔特!”朱迪震惊了。他看起来正处在人生的巅峰期:体形健硕,充满活力,而且是个好老板。现在他却得了致命的疾病。她想做点什么来鼓励他,但是她感到无力。“杰西卡现在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吧。”她说。杰西卡是米尔特的第二任妻子。
“是啊,他弟弟正打算今天坐飞机从洛杉矶赶过来。至于局里——”
“那他的前妻呢?”
金凯德看起来有些恼火:“我不知道。我只跟杰西卡说过话。”
“得有人告诉她一声才行。我待会儿看看我有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随你吧。”金凯德很不耐烦地想要了结私事,早点谈公事,“局里现在不可避免地有些人事变动。在米尔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就是代理特工主管。”
朱迪的心一沉。“恭喜。”她说,试图表现出心平气和的口气。
“我打算把你调到国内恐怖主义专案组。”
一开始,朱迪只是觉得疑惑:“为什么?”
“我觉得你在那儿能够很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他拿起电话,对琳达下达指示,“让马特·彼得斯马上到我办公室来见我。”彼得斯是国内恐怖主义专案组的督察。
“但是我才刚刚打赢了官司。”朱迪愤愤不平地说,“我今天把冯氏兄弟送进了监狱!”
“干得好,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等一等。你明知道我申请了亚洲团伙犯罪专案组的督察职位。如果我现在被调走了,这会显得我的工作能力有问题。”
“我觉得你需要多锻炼锻炼,增长见识。”
“我觉得你想让马文来当亚洲组的督察。”
“你说得对。我认为马文是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
真是个卑鄙小人,朱迪满腔怒火地想。他一坐上老板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利用他新获得的权力提拔自己的兄弟。“你不能这样。”她说,“我们有‘同等就业机会’条款。”
“你只管投诉就是了。”金凯德说,“马文比你资格更老。”
“我送进监狱里的人比他要多得多。”
金凯德得意扬扬地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打出了自己的王牌:“但是他在华盛顿总部待了两年。”
他说得没错,朱迪绝望地想。她从来没有在FBI总部工作过。尽管在总部工作并不是硬性要求,但是它一直是升任督察的有利条件。所以说投诉金凯德违反了“同等就业机会”条款是没有用的。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更优秀的特工,但是马文的简历更漂亮。
朱迪忍住眼泪。她没命地工作了两年,在打击团伙犯罪的问题上取得了重大成果,但是现在却换来了这种下场。
马特·彼得斯走了进来。他身材矮胖,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秃着头,穿着短袖衬衫,打着领带。和马文·哈耶斯一样,他跟金凯德走得很近。朱迪感到孤立无援。
“恭喜你打赢了官司。”彼得斯对朱迪说,“你能来我们组,我很高兴。”
“谢谢。”除了说这句话以外,朱迪不知道该说什么。
金凯德说:“马特有一个新任务给你。”
彼得斯来的时候,胳膊底下夹着一个文件夹,现在他把文件夹给了朱迪:“州长收到了一个叫作‘伊甸之锤’的组织发来的威胁信。”
朱迪打开文件夹,但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正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怒火和排山倒海的无力感。为了掩盖情绪,她试图谈论这个案子:“他们提出的要求是什么?”
“停止在加利福尼亚建立新的核电厂。”
“核电厂?”
“所有类型的核电厂。他们给了我们四个星期的期限。他们说,他们是‘绿色加州运动’的激进派分支。”
朱迪试图集中精神。“绿色加州”是个合法的环保压力集团【10】 ,总部设在旧金山。很难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组织都能吸引一些疯狂的人士加入。“他们是用什么来威胁州长的?”
“一场地震。”
她从文件夹上抬起头:“你开玩笑啊。”
马特摇了摇他的秃头。由于她又生气,又心烦,自然懒得把话说得好听点。“这太愚蠢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人能制造地震。他们还不如威胁我们要制造三英尺厚的雪。”
他耸了耸肩:“你查查看嘛。”
朱迪知道,高层政客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威胁信息。FBI一般不会调查疯子发送的信息,除非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威胁信是怎么发出来的?”
“5月1日,一个网络公告板上发布了这封威胁信。我给你的文件里头都写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现在没心情听这些垃圾玩意儿。“你们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封威胁信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看表,“今天都已经5月25日了。过了三个半星期,我们都没管它。现在离最后期限只剩下四天了,我们怎么突然担心起来了?”
“约翰·特鲁斯看了公告板——我估计他是上网看到的吧。他可能正愁没有新的热门话题可以讲。总之,他星期五晚上在自己的节目中谈到了这封威胁信,然后很多观众给他拨打了热线电话。”
“我明白了。”约翰·特鲁斯是一个电台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他的节目专门谈论有争议性的话题。这是旧金山的本地节目,但是会实时转播到加州所有的电台。朱迪更恼火了:“约翰·特鲁斯给州长施压,让他对恐怖分子的威胁信采取措施。作为回应,州长就让FBI介入调查。于是我们就不得不调查一通没人相信的鬼话?”
“差不多就是这样。”
朱迪深吸了一口气。她转向金凯德,而不是彼得斯,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是他指使的。“这二十年来,旧金山分局一直想尽办法,想要把冯氏兄弟送进监狱。今天我把他们送进去了。”她提高了自己的嗓音,“现在你就给我这种鬼差事?”
金凯德看起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如果你想待在局里,就必须学会宠辱不惊。”
“我学过了,布莱恩!”
“别喊。”
“我学过了。”她重申了一遍,声音稍低了一点,“十年前,我还是个新人,没什么经验,督察不知道他可以信赖我到什么程度,于是就给了我这种任务——我很高兴地接下了任务,认真负责地交了差,证明了我他妈可以胜任真正重要的工作!”
“十年不算什么。”金凯德说,“我在这里干了二十五年。”
她试图跟他讲理:“听着,你才刚刚接管分局,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一个本该给新手来做的案子交给了你手下最好的特工。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着呢。到时候谁都会觉得你嫉妒贤才。”
“你说得没错。我才刚得到这个职位,你已经在对我指手画脚了。回去干你的本职工作吧,马多克斯。”
她瞪着他。反正他肯定不会解雇她。
他说:“这次会议结束了。”
朱迪不甘心。她内心的愤怒就像一锅沸水。
“结束的不仅仅是这次会议。”她说着,站了起来,“操你妈的,金凯德。”
他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朱迪说:“我不干了。”
然后,她扬长而去。
“你真的这么说了?”朱迪的父亲说。
“是啊。我知道你会反对的。”
“至少这一点你说对了。”
他们正坐在厨房里喝绿茶。朱迪的父亲是旧金山警察局的警探。他做过很多密探工作,是个体格强健的人,在他那个年纪的人当中,他的身体算是非常健康了。他生着浅绿色的眼睛,头发花白,扎着马尾。
他就快退休了,正为此而发愁。执法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希望自己能一直当警察,直到七十岁。当得知女儿明明没有必要辞职却愤然辞职的情况时,他惊骇不已。
朱迪的父母是在西贡结识的。那时候,她父亲是个军人,美国军方在越南的身份还是“顾问”。她母亲出身于越南一个中产家庭:朱迪的外公在越南财务部担任会计。朱迪的父亲将新娘带回了家,朱迪在旧金山出生了。小时候,她把父母称为Bo和Me,那是越南语中的“爸爸”和“妈妈”。那些警察同事听了,就把她的父亲称为“Bo马多克斯”,也就是“马多克斯老爹”。
朱迪很爱他。她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在车祸中去世了。从此以后,朱迪一直跟老爹比较亲近。一年前,她跟唐·莱利分手后,就搬进来跟父亲一起住了。
她叹了口气:“我一般都不会失算,你得承认。”
“除非真的是碰到了很重要的情况,要不然你不应该辞职。”
“但是现在我已经告诉金凯德我不干了,我估计就真不干了吧。”
“你都跟他撕破脸了,我估计你确实得辞职了。”
朱迪站起身来,往两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茶。她内心的愤怒依然在沸腾:“他真是个脑壳里有屎的笨蛋。”
“那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优秀的特工。”老爹呷着茶,“但是你更笨——你丢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今天有人给了我一份更好的。”
“啥公司?”
“布鲁克斯-菲尔丁,就是那个律所。我去那儿能拿到的薪水比我在FBI的工资高两倍。”
“那都是助纣为虐的人才去的地方!”老爹愤然说道。
“每个人都有权得到有力的辩护。”
“你怎么不跟唐·莱利结婚生孩子?有了孙子,我退休以后就不愁没事做了。”
朱迪面露苦相。她从来没有告诉老爹她跟唐分手的真正原因。真相很简单,他有了外遇。他觉得内疚,就向朱迪坦白了。他只是跟一个同事短暂地劈过腿。朱迪试图原谅他,但是从此以后,她对唐的感觉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她不再迫切地想跟他做爱。她对别的男人也没有感觉了。她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安上了开关,她对异性的欲望被关闭了。
老爹对这些都不知情。他把唐·莱利看作是完美丈夫的典范:帅气、聪明、成功,而且又是执法人员。
朱迪说:“唐今天还叫我出去吃饭,庆祝一下,我估计要爽约了。”
“我估计我比你更了解你该跟谁结婚。”老爹说着,苦笑了一下,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今晚得去搞突击。”
她不喜欢他晚上工作。“你吃过了吗?”她担心地问,“你走之前,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好不好?”
“不了,谢谢,宝贝。我待会儿会去买个汉堡。”他套上一件皮夹克,亲了亲她的脸颊,“我爱你。”
“拜。”
门刚砰的一声关上,电话铃声就响了。是唐打来的。“我在玛莎餐厅订了个位。”他说。
朱迪叹了口气。玛莎餐厅非常高档。“唐,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是我真的不想去了。”
“真的吗?可是我今天就差没把妹妹献给餐厅领班了,才订到这个位子。”
“我实在没心情庆祝。今天在局里碰到了坏事。”她把莱斯特兰奇得癌症的消息,还有金凯德交给她一个白痴任务的事情告诉了他,“所以我要辞职了。”
唐震惊了:“真不敢相信!你那么喜欢FBI。”
“以前是很喜欢。”
“太糟糕了!”
“没那么糟糕。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时候赚点钱了。你知道我在法学院好歹也是个风云人物。现在这些赚大钱的人当中,有些人当初还没有我成绩好呢。”
“那当然,帮助杀人犯逍遥法外,然后在此基础上写一本书,赚一百万美元……这是你吗?我是在跟朱迪·马多克斯说话吗?喂?”
“我不知道,唐。但是我现在心里很乱,所以不想出来。”
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朱迪知道唐正在向冰冷的现实妥协。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但是你得补偿我一下。明天一起出来怎么样?”
朱迪已经没有力气拒他于千里之外了。“可以啊。”她说。
“谢谢。”
她挂了电话。
她打开电视,看了看冰箱里面,想着该做什么晚饭。但是她一点也不饿。她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了它。她盯着电视看了三四分钟,才意识到原来她看的是西班牙语节目。她又觉得不想喝啤酒了,于是关掉电视,把啤酒倒进了水槽里。
她想着去埃弗顿酒吧,那是FBI特工常去的地方。她喜欢去那里过夜生活,喝啤酒,吃汉堡,分享战争年代的故事。但是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得不受欢迎,特别是如果金凯德也在那里。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个圈外人了。
她决定写简历。她打算去办公室,用自己的电脑写。出去做点事情总比窝在家里闷出病来要好。
她拿起枪,然后犹豫了,特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当值的,身上必须随时带上武器,除非是在法庭、监狱,或办公室里。但是如果我以后不做特工了,我就不需要带武器。紧接着,她改变了主意:管他呢,万一路上看到有人抢劫,我要是因为把武器放在家里了,不得不坐视不管,那岂不是很愚蠢吗?
这是FBI的标配武器——西格-绍尔P228手枪。这把手枪里一般能装十三发九毫米子弹,但是朱迪总是拉动枪栓,将第一发弹放入枪膛,然后取下弹夹,将弹夹重新装填,这样就可以装十四发子弹。她还有一把雷明登870型五发散弹枪。和所有特工一样,她每个月接受一次枪械训练,训练场地一般在圣里达的靶场。她每年接受四次枪法测试。这种检定课程从来难不倒她,她眼光很准,手很稳,反应也很快。
和大多数特工一样,她只有在训练的时候才开过枪。
FBI特工是调查员。他们接受过高等教育,薪水优厚,不是用来打硬仗的。有些人在局里待了二十五年,却从来没有参加过枪战,甚至没有跟人格斗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他们必须时刻准备着。
朱迪把她的武器放在一只背包里。她穿着奥黛,一种传统的越南服装,类似于长裙,衣领是立起来的,裙子的两侧高开叉,下半身一般要配上一条喇叭筒的长裤。这是她最喜欢的休闲装束,原因不仅仅在于穿着舒服,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她穿这种衣服很好看:白色的布料能够衬托她的披肩黑发和蜜色皮肤,修身的剪裁能够彰显出她的姣好身形。她一般不会把这身衣服穿到办公室,但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况且她也辞职了。
朱迪出了门。她的雪佛兰蒙特卡罗就停在路边。这是FBI用车,没了它也不会觉得可惜。等她做了辩护律师,她可以配一辆更豪华的汽车——说不定可以配个欧洲品牌的小跑车,比如保时捷或者名爵。
她父亲住的地方在里士满区。这并不是非常高端的社区,但是正直的警察一向富不起来。朱迪沿着基尔高速公路往闹市区开。高峰期已过,路上车辆不多,所以她短短几分钟就开到了联邦大厦。她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到了十二楼。
在这快要离开调查局的关头,眼前的办公室突然变得温馨起来,这让她感到不舍。灰色的地毯、编号分明的房间、办公桌、文件夹、电脑,所有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个有势力、有资源的组织机构,职员自信满满、勤于奉献。有些人在加晚班。她走进亚洲团伙犯罪专案组的办公室。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打开灯,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启动了电脑。
当她琢磨着怎样写简历时,大脑里一片空白。
在就职于FBI之前,她的人生经历没什么好写的,只有教育经历,毕业后在美国互惠保险公司的法律部浑浑噩噩地待了两年。她需要清清楚楚地把她在调查局十年的工作经历写出来,以展示她有多么成功,取得了多大进步。但是她的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条理清晰的叙事脉络,而是一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片段:那个连环强奸犯在被告席上感谢她,因为她把他送进了监狱,这样他就不会再危害社会了;有一家叫作圣经投资的公司卷走了几十个老年寡妇的积蓄;有一次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跟一名持枪歹徒对峙,歹徒绑架了两个小孩,她说服他放下了武器……
她不能把这些事迹拿出来给布鲁克斯-菲尔丁的人看。他们想要的是佩里·梅森【11】 ,而不是怀亚特·厄普【12】 。
她决定先写正式的辞职信。
她把日期插入到页面最后,然后输入:“代理特工主管敬启。”
她在正文中写道:“亲爱的布莱恩:我写这封信是为了确认我的辞职。”
写出这样的话,让她很难受。
她已经为FBI付出了十年的青春。在她这个年纪,其他女人要么已经结婚生子,要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要么出版了自己的小说,要么已经环游了世界。她一直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出色的特工。现在她要把这一切都抛开了。想到这里,她眼里涌出了泪水。我到底是有多傻啊,竟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台破电脑哭。
这时候,西蒙·斯派洛走了进来。
他是个肌肉男,留着利落的短发和络腮胡,比朱迪大一两岁。和她一样,他也没穿正装,而是穿着棕褐色的斜纹棉布裤和短袖运动衫。他拿过语言学博士学位,在位于弗吉尼亚州匡蒂科的联邦调查局学院行为科学组里待了五年。他的专长是威胁分析。
他喜欢朱迪,朱迪也喜欢他。他跟男同事在一起的时候,会谈论男人的话题,比如足球、枪械、汽车,但是跟朱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留意并谈论她的着装和首饰,就像闺蜜一样。
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你那起地震威胁案简直是太绝了。”他说着,眼里放射出殷切的光芒。
她擤了擤鼻子。他肯定已经注意到她情绪低落了,但是他巧妙地装作没有发现。
他接着说道:“我本来打算把这个放到你办公桌上的,但是正好碰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他显然是加班加点到了很晚,才把报告完成的。朱迪不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辞职,以免给他泼冷水。“随便坐。”她说着,稳定了一下情绪。
“恭喜你,今天打赢了官司!”
“谢谢。”
“你肯定开心死了。”
“本来是很开心的。但是紧接着就跟布莱恩·金凯德吵了一架。”
“噢,他啊。”西蒙拍了拍手,对他们的老板表示不屑,“你要是好好道歉的话,他想不原谅你也不行。他没了你不行,你太优秀了。”
他这么说也在她意料之中。西蒙一般比较同情人。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跟金凯德发飙的事情了,但是既然已经听说了,就应该知道她辞职了才对,为什么还要把报告给她呢?
她觉得好奇,于是说:“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分析的吧。”
“我有一段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他把网络公告板上的威胁信复印件递给了她。“匡蒂科那边也很疑惑。”他补充道。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他肯定会首先咨询行为科学组,朱迪了解他的行事方式。
她看过这封威胁信:马特·彼得斯之前给她的文件夹里有。她又看了一遍。
5月1日
州长敬启
嗨!
你说你在乎污染,在乎环境,但是半点行动也没有;所以我们要逼你行动。
消费主义社会正在荼毒地球,因为你们太贪婪了,你们必须马上住手!
我们是“伊甸之锤”,绿色加州运动的激进派分支。
我们要求你马上停止建设核电厂。叫停所有新的核电厂项目!要不然!
你问我要不然怎么着?
要不然我们就会在距今刚好四个星期以后制造一场地震。
注意了!我们是认真的!
——伊甸之锤
她从这封信上看不出什么机巧,但是她知道,西蒙会挖掘每一个单词、每一个标点符号,从中寻找意义。
“你是怎么看的?”他问。
她想了一分钟:“我觉得写这封信的就是个神经质的年轻学生,头发油油的,穿着洗白了的枪炮玫瑰乐队T恤,坐在电脑前,幻想自己可以让全世界的人臣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里算是哪根葱。”
“怎么说呢,你这观点错得太离谱了。”西蒙微笑着说,“写信的就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没受过什么教育,薪水很低。”
朱迪摇了摇头,一脸稀奇的表情。西蒙总是能从她看不见的地方找出证据,得出让她震惊的结论。“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措辞和句子结构当中就可以看出来。你看看这句问候语。有教养的人都不会在信件的开头写‘嗨”,而是会写‘亲爱的先生’。大学毕业生写信一般会尽量避免使用口语色彩过重的语句。”
朱迪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要找的是一个四十五岁的蓝领。这听起来挺简单的嘛,你怎么会摸不着头脑呢?”
“它反映的东西有矛盾。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两点,这封信里的其他要素显示,写信的是个年轻的中产女子。单词的拼写是完美的。第一句话当中有个分号,这说明写信的人多少受过教育。而且感叹号很多,说明写信的是个女的——抱歉哈,朱迪,不过这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她是年轻人?”
“年纪大的人在写‘州长’这类专有名词的时候,喜欢将首字母大写,在写‘分支’这类复合词的时候,喜欢在中间加分隔号。还有,她会用电脑,会上网,就说明年纪不大,而且受过教育。”
她仔细观察着西蒙。他是不是在故意吊她的胃口,好让她不要辞职?如果是这样,那是徒劳的。一旦她做了决定,就不喜欢改变主意。但是她被西蒙提出的疑点深深吸引住了。“你是想说写信的人有人格分裂?”
“不是,比这简单。这是两个人写的:男人口授,女人打字。”
“聪明!”朱迪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出两个幕后黑手的形象。就像一条循着嗅迹追猎的狗一样,她变得神经紧绷,高度警觉,对追猎的期待已开始在血管里涌动。我能嗅到这些人的踪迹,我想知道他们在哪儿,我肯定可以抓到他们。
但是我已经辞职了。
“我问自己,为什么他要口述。”西蒙说,“如果他是公司高管,这样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们习惯于使唤秘书。但是这个人只是平头百姓。”
西蒙若无其事地说,仿佛这只是个毫无根据的臆测,但是朱迪知道,他的直觉往往很准。“有什么猜测吗?”
“我在想他是不是文盲。”
“他可能只是想偷懒。”
“是啊。”西蒙耸了耸肩,“这只是我的直觉。”
“好吧,”朱迪说,“也就是说,有个心地善良的大学女孩不知什么原因,被一个街头小混混奴役了。这就好比小红帽和大灰狼。她可能有危险,但是还有别人吗?这起地震威胁看起来就是天方夜谭。”
西蒙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起威胁。”
朱迪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
“你知道的,我们是根据动机、意图和目标选择来分析一起威胁的。”
朱迪点了点头,这是基本常识。
“动机分为情感型和务实型。换句话说,歹徒发出威胁,到底只是想让自己感觉良好,还是因为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朱迪觉得答案很明显:“从表面上看,这些人的动机很清楚。他们想要州长叫停电厂建设。”
“对。这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害人。他们希望单凭威胁就能达到目的。”
“但是情感型的歹徒想要杀人。”
“完全正确。接下来,意图分为政治意图、犯罪意图和疯狂意图。”
“这个案子的话,应该是政治意图,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对的,政治意图可能只是疯狂意图的表象,但是我不觉得他们是疯子,你觉得呢?”
朱迪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这些人是理智的吗?但是威胁要制造地震,这哪是正常人干的事情嘛!”
“这个问题我一会儿再跟你讨论,好吧?最后,目标选择要么是随机的,要么是具体的。要杀总统就是具体的;带着机关枪在迪士尼乐园疯狂扫射,那就是随机的。我们暂且先认为地震是可以制造出来的,这样一来就会无差别地杀掉很多人,所以说他们的目标选择是随机的。”
朱迪往前探了探身子:“好吧,也就是说,写信的人有务实型动机、政治意图和随机的目标选择,这又能说明什么?”
“教科书上说,发出威胁的人要么想讨价还价,要么想要提高公众知名度。我觉得他们想要讨价还价。如果他们想要提高公众知名度,那就不会把威胁信放在不引人注意的网络公告板上了——他们会上电视,或者上报纸。但是他们没有。所以我觉得,他们只是想跟州长对话。”
“他们要是以为州长真的会看信,那就太天真了。”
“是啊,这些人表现出很奇怪的矛盾特点,一方面很聪明,另一方面又很无知。”
“但是他们是认真的。”
“对,而且我这么想,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叫停所有新电厂。这不是单纯找借口会用的理由。它太务实了。如果只是想提高知名度,那就会提出一个更加哗众取宠的条件,比如要求比弗利山庄【13】 全境禁止安装空调。”
“那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一般的恐怖分子会采取变本加厉的行动模式。他们一开始会打电话,或者发匿名信;接着就把信息发给报社和电视台;然后开始在政府大楼周围游逛,做白日梦。等到他们把廉价小手枪藏在塑料购物袋里,提着袋子来白宫参观的时候,我们的FBI电脑里就会有很多关于他们的情报了。但是这起案子不一样。我们把这封威胁信的语言学特征跟匡蒂科数据库里的所有威胁记录进行了比对,但是没有找到匹配的。这些人是前所未见的。”
“也就是说,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们知道得不少。他们住在加州,这是很显然的。”
“你怎么知道?”
“这封信是发给‘州长’的,如果他们住在别的州,就会把收信人写成‘加州州长’。”
“还有呢?”
“他们是美国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其中有少数民族,他们的遣词造句看不出黑人、亚洲人或者拉美人的特色。”
“你还漏掉了一点。”朱迪告诉他。
“什么?”
“他们是疯子。”
他摇了摇头。
朱迪说:“西蒙,拜托!他们觉得他们可以制造地震,怎么可能是精神正常的人嘛!”
他不肯退缩:“我对地震学一窍不通,但是我懂心理学。而且我不是很愿意相信这些人脑子有问题。他们精神正常,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有明确的目标,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危险。”
“我不信。”
他站了起来:“我累了,想出去喝杯啤酒不?”
“今晚就算了,西蒙——不过谢谢。还有,谢谢你专门写了报告。你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干了这么久嘛。”
朱迪把脚搭在桌子上,看了看她的鞋。她现在可以肯定,西蒙这样做是不想让她辞职。金凯德可能觉得这是个垃圾案子,但是西蒙的分析指出,伊甸之锤可能真的是个威胁,这个组织真的需要追踪锁定,一举捣毁。
这样一来,她在FBI的事业就不一定会就此终结。这种案子原本是他们故意拿来羞辱她的,但是她可以借此机会来打一场胜仗,一方面彰显自己的英明,另一方面也能达到羞辱金凯德的目的。这样的结局无疑很有诱惑力。
她把脚放下来,看了看电脑屏幕。由于长时间没动键盘,屏幕上已经开始出现屏保,那是她七岁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牙齿还有缝隙,额前的头发用塑料发卡固定到了脑后,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父亲那时候还是个巡逻警官,穿着旧金山警察的制服。她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正试着往自己的头上戴。这张照片是她母亲拍摄的。
她想象着自己在布鲁克斯-菲尔丁工作的情形,开着保时捷,走进法庭,为冯氏兄弟这样的人辩护。
她按了按空格键,屏保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她先头写下的话:“亲爱的布莱恩:我写这封信是为了确认我的辞职。”她的手在键盘上悬着。过了好一阵子,她开口说话了。“噢,真是的。”她说。接着,她删除了这句话,改写道:“我想为我的粗鲁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