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宝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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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97年的秋天,香港回归刚满百天。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但即便在这座城市待了那么久,我对这里依然不够了解。就像南京自古有“春牛首,秋栖霞”的俗语,我却从未去过那驰名天下的栖霞山。

我缩着脖子走在马路上,阵阵寒风还是往我衣服里面灌,整个人就像开了辆敞篷车一样。我有些后悔穿上了那件在箱底压了十几年的中山装,一边怪自己没长得高大一些好撑起这衣服,一边想着酒店门口那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破牌子。

不过只要想到马上就要成交一笔大买卖了,心中就好像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我姓胡,从小没爹没妈,在孤儿院里长大,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给我取的名字,居然叫胡闹!

都说人如其名,我顶着这倒霉名字活了二十八年,果然就没个正形。我所做的事,说好听点叫倒腾古董,说难听点就是贩卖假货。

古董这行当,新中国成立后就一直沉寂着,尤其是“文革”那会儿,不少好东西都没能逃过灭顶之灾。直到改革开放后古董业才慢慢复苏,市场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于是这群人便迅速推动了古董业的发展。

不过真正的古玩,却不是随便就能玩的,这里面的水非常深。真好这口的人少,凑热闹的人多。外行人可能不清楚,但内行却是心知肚明:甭管是摆摊的还是开店的,十品九赝,想找真货很难,想找值钱的真货更是有如万里淘沙。

所谓赝品,就是假货,行内俗称“瞎货”,有些地方也叫“新家生”,意思就是东西年份不够,以新充旧。

听着简单,实际上里面却是大有文章。和别的行业不同,古董行业里那些能造假做旧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因为这是手底下才能见真章的功夫活。

路边摆摊装农民,拿几件破铜烂铁说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那种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专骗完全不懂的老百姓。我们古董行业最不齿这种人,因为他们纯粹就是骗子,只会利用人们的无知和贪心。那些只是糊上了一层泥的东西,连称为“赝品”都不配。

所以很多有心的行内人如果遇到这种骗局,都会上去拆穿一下,这也算是为了维护古董业的名声。

赝品不是到处都能看见的,尤其是一些能以假乱真让人迷了眼的上等赝品,基本都在古玩市场里。最有名的当属北京的潘家园和琉璃厂了,洛阳的潞泽、上海的城隍庙,还有我们南京的夫子庙和朝天宫,也都是闻名遐迩的古玩市场。

经常会去古玩市场淘换的,都是多少懂一点的人,不然也没这个底气。这些人希望能在无数商品中慧眼识珠,以便宜的价格买到值钱的东西,这叫“捡漏”。但这漏可没那么好捡,往往以为捡漏了,却都是被赝品忽悠了还浑然不知的,这种上当叫“打眼”。

有赝品,自然就会有制造和贩卖赝品的人。在如今的中国古董市场,这已经是一条十分成熟的产业链了。

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单干。货是我自己仿的,也是我自己卖的。而且我一不卖给老百姓,二不卖给收藏家,我的目标就是暴发户和外国人。

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但是我们通常不屑于小打小闹,干的都是大买卖,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知从何时起老外都喜欢来中国买古董了,兴许是八国联军那会儿养起来的臭毛病?其实古玩市场基本上是见老外就骗的,这都不骗天理难容啊。但时间久了老外也都学乖了,知道那种地方去不得。于是就出现了一类人,他们专门给老外物色好货,然后再牵线搭桥。

这类中间人被称为“拉纤”,是两头拿佣金的,一般卖方三个点,买方两个点,所以也叫“成三破二”。不过专做老外的“洋拉纤”,买方收得会高一点,毕竟老外都有钱。

今天我要去见一个日本佬,是个叫老九的“洋拉纤”给我介绍的,听老九说这日本人很有来头,好像是日本一个什么大财团的继承人,特别喜欢中国古董,只要东西正,价钱完全不是问题。

所以我这次就特意好好准备了下,打算狠狠地宰那日本人一刀,就当是为大屠杀时屈死的先人们出出气。

这个日本人住的地方,是南京的地标性建筑——金陵饭店,它也是南京的第一高楼。这里对普通南京人来说,始终是个望尘莫及的高档场所。

上次我就是因为穿得不体面直接被门童给挡住了,这次我都穿上中山装了,他要再敢拦我我非得跟他急。

万幸,这次的门童和上次那个不是一个人,也没拦我。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突然我听到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大声道:“这年头是谁都能进来了是吗?服务员呢?懂不懂规矩啊!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放!”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有个脖子上戴着条狗链一般粗的金项链的胖子正朝我走过来,虽然穿着笔挺的西装,但那油光锃亮的大秃脑袋还是让人感到恶心。我心中不禁暗骂一句“倒霉”,表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哟,这不是丰哥吗,这么巧啊。”

此人姓丰,外号“疯子”,以前是个黑道打手,得势之后不知怎的就开始做起古董买卖来了。因为有黑道背景,为人又心狠手辣,所以大家都忌他三分。据说前几年朝天宫有个小铺子,老板有件祖传的青铜器,被丰哥知道后便要强买下来,这老板死活不肯,岂料第二天一早这老板就接到一通电话,说他上技校的儿子被人打成重伤进了医院。老板前脚刚到医院看见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儿子,后脚就有几个流氓来了,还带来一张借条,说是他儿子找他们借了二十万元高利贷,上面还有他儿子按的手印。老板彻底傻了,明知道这是丰哥安排的,却也无可奈何,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只得把那祖传的青铜器拿出来“抵债”。

这种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丰哥这人就是金陵古董界的一霸,除了几个有势力有后台的大铺子之外,谁见着他都得躲着走。可偏偏今天我就碰上了,还躲不掉,因为他刚才那冷嘲热讽的话就是在说我。

果不其然,姓丰的走到我面前,骂了两句娘后,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我差点站不稳。“胡闹,你小子来这儿干吗呢?瞧你那穷瘪样儿,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我整个人往后缩了缩笑道:“丰哥说的是,我办点小事,办完了就走。”说着转身就想走。

“站住!”姓丰的一伸手,一把掐住了我的后颈,我顿时动弹不得,“这么急着走干吗,丰哥我还没跟你聊完呢。”

我看看他那一个顶我俩的身躯,再看看他身后两个一脸痞气的跟班,只能讪笑道:“丰哥,您说您说,我听着呢。”

“胡闹,我听说你最近得了样宝贝,还打算卖给日本人?”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的,这事我很小心,没有走漏任何风声。“丰哥,这种小道消息您可千万别信啊,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宝贝呢?”

制假和卖假不同。专业做高仿的手艺人,名声和本事都要显露在外,这样才会有人来找你私人订制,订制的东西价钱往往要贵很多,而且大多数做高仿的都不会问你买了这东西要来干什么。而兜售赝品的都得藏着掖着,假的都得说是真的,卖假者要装得和普通的古董贩子一样,如果都知道你是个卖假货的了,那你也就混不下去了。尤其像我这种自产自销的,一句真话都不能告诉别人。江湖险恶,谁都不能信,古董行业就是这么个江湖。

我想了又想,大概知道姓丰的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了。看来今天在这里也不是偶遇,这家伙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看我不承认,脸顿时就阴了下来:“胡闹,你没爹没妈孤家寡人一个,哪天要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你猜会有人找你吗?”

这是句威胁,而且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

姓丰的又说道,只是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仔细想想,为了一件东西把命搭上,值不值?不如你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瞧瞧,如果看不上就拉倒,要看上了我就跟那小日本公平竞价。怎么样?”

“疯子”果然是混黑道出身的,一个人三言两语就把红脸白脸都唱了,若不是听过太多他出尔反尔的事,我险些就要相信了。

我把心一横,张开双臂大声道:“丰哥,我是真没有你说的什么东西,你再怎么逼我我也拿不出来。你要不信,就搜吧!”

丰哥一愣,显然没想到我居然来这招。因为我的声音很大,大堂里很多人都盯着我们。我赌的就是丰哥不敢在这种地方造次。

果然,有个女服务员朝我们走了过来,微笑着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丰哥顿时很不愉快,冲那服务员甩甩手道:“滚开。”

女服务员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悦,转头微笑着问我:“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老子叫你滚开你听不懂人话啊。”丰哥扭头冲她吼道。

没想到对方毫不畏惧,居然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先生,我们酒店入住了很多政要名流和外籍友人,您这样的言论似乎不太妥当吧。”

我不禁又惊讶又佩服,一个服务员居然敢这么牛?看来这南京第一饭店果然不是吃素的。我心中一喜,因为看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围了过来。那个女服务员使了个眼色,几个黑衣人便一伸手道:“几位,请不要在这里闹事。”

丰哥混了这么多年的黑道,知道耍横也得看场合,现在这情况他再横也横不过酒店,便瞪了那个女服务员一眼,然后指着我道:“胡闹,今天算你小子运气好,不过这事儿我跟你没完。你记住,走夜路的时候给我小心点。”

等他带着人走出了酒店,我才敢朝他呸了一口,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我刚跟那女服务员道谢,她就冲我微微一笑道:“您是胡先生吧?”

我一愣,问道:“你……认识我?”

“是福田先生特意交代的,等您来了之后直接请您到他的房间去。”

我一听顿时明白了,她说的福田先生就是这次要和我做买卖的日本人。原来这服务员上来解围,全是小日本吩咐的啊。

我整了整衣服,点点头道:“嗯,那麻烦你带我过去吧。”

“您请这边走,福田先生住的是豪华商务套房,有电梯直达。”

跟着服务员上了电梯,直接来到商务套房的楼层。作为南京第一的金陵饭店,这样一间豪华商务套房一晚上的价格,大概是一个普通人两个月的工资吧,而在其之上更有一间总统套房。服务员把我带到房门口后就离开了,我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一开,我一眼就看见了老九那张倒霉面孔。

“哎哟,你怎么才来啊,福田先生都生气了,他们日本人最注重守时了。”老九一见我,立马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埋怨了起来。

我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他生气?老子还他妈生气呢!你小子他妈的到底懂不懂规矩啊,居然把我的事情告诉姓丰的,这笔账老子回头再找你算!”说完就朝里面走去。

老九一听,态度立马就变了,跟在我身后小声赔着笑道:“哎哟,胡哥,我那天是喝醉了才不小心说漏嘴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懒得理他,只是心里已经决定回头得扣他一点佣金,毕竟是他坏了规矩在先。

这间豪华商务套房很大,进门是个走道,走到底才是客厅。看到客厅沙发上正坐着的两个人,我顿时一愣。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客厅沙发上的一男一女我都认识,男的就是那个姓福田的日本人,上次我们是在酒店外见的面。至于那个年轻女人,则是一家拍卖公司的古董鉴定师。两年前我仿的一件元青花月梅纹瓶就是被她给识破的,不过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几易其主了,所以我认识她,她却不知道我。

这小日本居然把她给找来了,显然是对我还不信任。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梳着大背头的福田站了起来,却不是来欢迎我的,而是用不太标准的中文严肃地说道:“胡桑,你迟到了!”

尽管我很讨厌日本人,但做生意讲究以和为贵,便笑道:“福田先生,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好饭不怕晚,好酒不怕陈’。来晚了确实很抱歉,但你要的是东西,不是我的态度。”

福田思索了下,大概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然后向我介绍道:“胡桑,这位是古董鉴定方面的专家陆素心小姐,和我是故交,曾经帮过我好几次。”

一袭白衣的陆素心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嫣然一笑道:“胡先生,久仰大名了。”

我礼节性地笑了笑:“哪来什么大名,怎敢让陆小姐久仰呢。”

陆素心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两年前,我曾为一个客人鉴定过一件元代青花月梅纹瓶,听人说这件宝贝最初就是从胡先生手中纳入的。”

“纳”就是“买”的意思,这小日本听得懂,马上两眼放光道:“哦,这可是个好东西啊,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陆素心慢悠悠道:“被那位客人不小心失手打碎了。”

福田顿时一脸痛心地连连叹气:“唉,可惜了可惜了。”然后又问我,“胡桑,这样的宝贝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知道陆素心是故意这么说的,只能打马虎眼道:“那个是鬼货。”

“鬼……货?”福田疑惑地问。

老九连忙解释道:“哦,这是个土话,就是指那些从古墓里盗出来的东西。”

福田马上会意地点点头。我不准备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缠,同时也担心陆素心再说什么,便马上转移话题说:“福田先生,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说完,我瞥了一眼陆素心,发现她也在看我,我立马心虚地挪开了视线。这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更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影响到这次交易?

“对对对,我们谈正事谈正事。”老九在一旁道。

四个人落座之后,福田开口道:“胡桑,虽然上次匆匆一见只看了几张照片,但我还是非常感兴趣。这次我是带着诚意相邀的。”说着,拍了拍身旁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不用问就知道里面全是钱。

既然对方已经表态了,那我也得表示一下。于是我解开中山装,从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放在茶几上。

福田立马往前挪了挪身子,盯着那盒子。我一笑,伸手打开了盒子。

“福田先生请过目,清代冰种翡翠玉镯一枚。这件东西是当年随慈禧太后一起下葬,后来被军阀孙殿英炮轰东陵后从墓中盗走,最后流落民间。”

这些信息上次我已经说过了,还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让福田相信我所言非虚,所以这次东西一出来,福田眼睛都直了。

但我发现陆素心却镇定自若,仿佛眼前的东西并未引起她多大的兴趣。

慈禧爱翡翠是天下皆知的事,以至于当年的王公大臣们都绞尽了脑汁去搜罗天下的翡翠珍玩献给慈禧。而孙殿英为了军费挖了慈禧墓,导致墓中无数的珍奇宝物都流落到了民间,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那对传说中的翡翠西瓜了。

看来我之前准备的资料和说辞已经牢牢地套住了福田,所以他早就迫不及待了,兴奋地盯着盒子里的玉镯,嘴里连连说着我听不懂的日语。看福田这样子,连一旁淡定的陆素心也忍不住好奇起来,盯着盒子里被黄色锦缎衬着的翡翠玉镯,不过她的眼神中还是带着一丝怀疑。

兴奋之余,福田的脑袋还是清楚的,于是对一旁的陆素心道:“陆小姐,麻烦你来看一下,这个玉镯是不是真的?”

我心中冷笑,这日本人前脚还跟我讲素质,后脚就不懂礼貌二字了,居然当着我的面直接问真假。这种情况在国内,如果自己没把握确定年代的,就会请个师傅来看看,那还得尊一声“掌眼”。就算师傅看下来觉得东西不正宗,也会顾及卖家的脸面,委婉地说一句“看不好”,买的人心里就知道个大概了。生意固然重要,但道义也是不能丢的。

面对福田的提问,陆素心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顿时把福田给搞糊涂了,忙问什么意思。

陆素心说:“初步看来,这个手镯玉质晶莹,黄绿两色色彩浓郁,呈青翠欲滴之势,无疑是A 货翡翠。不过到底是不是如胡先生所说那样,是当年慈禧太后戴过的手镯,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毕竟一件品相好的A 货手镯,和一件慈禧戴过的手镯,从价值和意义上来讲都有着天壤之别。”

福田赞同地点点头,一旁的老九笑道:“那是那是,这老佛爷戴过的手镯就是国宝啊,自然是价值连城了。”这家伙比我们还心急,就想着他的佣金。

福田站了起来,非常诚恳地对陆素心鞠了个躬,道:“那就请陆小姐代为鉴定吧,辛苦了。”

陆素心点点头,回头问我:“可以吗?胡先生。”

我是真心不想让这女人鉴定,但如今也身不由己了,只能点点头。倒是老九慌里慌张地说:“陆小姐你检查的时候可千万小心点啊,这可是国宝啊,国宝。”

陆素心莞尔一笑,拿出一些鉴定工具,开始检查。

福田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想打扰到陆素心,便把我拉到一旁说:“胡桑,如果手镯鉴定下来没问题的话,你觉得怎样的价格比较合适?”

我心想,终于说到钱了,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十万?”福田试探着问。

我咧嘴一笑:“福田先生,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十万块你要能买个慈禧太后的玉镯,这个我就白送给你!”

“一……一百万?”一直支着耳朵听的老九震惊地叫了一声。

福田也是惊到了,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问:“胡桑,是吗?”

我缓慢而肯定地点了点头:“不多,就一百万。”

一百万是什么概念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的。不过按照这个年代的平均工资,大概是一个普通人两百年的工资吧。我知道我目光短浅,不懂什么通货膨胀,反正这单要成了,我就再也不干这行了,直接远走他乡过我的潇洒日子去。

其实刚开始我真没打算要这么高的价,本想要个二十万就差不多了。但就是在来之前遇到了丰哥,让我决定孤注一掷,拿了钱就赶紧走人,任谁都找不到我。

我看福田有些犹豫,知道不煽点风点把火他就要讨价还价了,便马上说道:“福田先生,我这是个‘绷价’,就是认准了绝不讲价。这么说吧,你只要把这个翡翠玉镯拿到国际市场上去,别说一百万了,十个一百万都不止吧?我自己是没这样的渠道,要不然我何必让你赚这个钱呢?所以,一百万真的不多。”

我又给他举了个例子,听我说完后,他的表情也就舒缓了下来,看来是被我说动了。

我给他举的例子,是极负盛名的《富春山居图》。

事情就发生在去年的北京,明成化年间书画四大家之首的沈周所绘制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以880 万元的价格被拍卖,这还是国内的价格,如果拿到国际市场上去,远远不止这个价。而假如拍卖的是真正的《富春山居图》,那价格就完全不可估量了。

福田指了指沙发上那个公文包说:“只要陆小姐鉴定下来没问题,这个包里的三十万就当做是订金了,明天我会把剩余的钱全数交给你。”

我笑道:“没问题,你方便就行。”话虽如此,我心中却有一丝担忧,目光也落在了那个白衣女子身上。

陆素心先是用放大镜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然后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沿着手镯的外侧慢慢地摸了一圈,又沿着内侧摸了一圈,最后还将手背轻轻地贴在了玉镯上。她的动作相当优雅,像品茗一般,但眉宇间却若有所思。

福田看了看她的神情,迫不及待地问:“陆小姐,怎么样?”

陆素心笑了笑:“这翡翠的鉴定方法,通常是一看、二摸、三掂量。”

“什么意思?”福田问。

“所谓‘看’,就是看翡翠的翠性、结构和颜色。翡翠又称硬玉,最大的特点就是翠性。简单说,翠性是指翡翠表面能直观看到的矿物解理面的反光,这是翡翠中主要矿物颗粒的大小和结构在肉眼观察下的直观表现形式。结构看的是质地粗细和透光性,而颜色就是看色根,因为如果是造假注色的翡翠通常都会有雾状的色团。”

陆素心说完,冲我笑道:“胡先生,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倒也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道:“我目前看下来,先不论这个玉镯的真假,至少在品相上它已经近乎完美了,没有任何杂质和裂隙。另外就是,高绿的冰种翡翠本身就难得一见,而这种满绿的更是万中无一的罕见品,光凭这一点,这个玉镯就相当值钱了。”

福田听了后十分高兴,连连点头。盼着能成的老九也笑得跟条狗一样。唯独我心里“咯噔”一下,她那句“不论真假”,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其次是摸,翡翠的预热和散热都很快,因此可以贴在脸上或手背上感觉一下,触感冰凉的是上品,会有粘手感的则是次品。”

“那你刚才用手指摸了几圈又是为什么?”福田问。

“所谓‘十玉九纹’,而辨别纹与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手指去摸。纹褶是玉石类天然形成的,不会产生任何硌手的感觉,但裂就不同了,即便再细小的裂纹,也能感觉得到。”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这非常考验鉴定者的功力,不是任何人都能摸出来的。陆素心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份手感,实在不容小觑。

老九猴急地问:“那还有三掂量呢?”

陆素心却看着我笑道:“若没有胡先生的同意,我可不敢轻易动这件东西,万一磕着碰着我可承担不起啊。”

中国古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一个巧笑嫣然的美女呢。我只能说:“没事,我相信你的手比那位砸了元青花的朋友要稳得多。”

陆素心嘴角一翘道:“那是自然。”说着,便伸手拿起了手镯,轻轻掂量了两下,那力道和速度都十分专业老到。

“怎么样?”福田问。

我双手抱胸,淡淡地说:“翡翠的密度是3.34 克每立方厘米左右,要高于寻常的软玉。像陆小姐这样的行家里手,掂几下就能从翡翠的压手感上判断出品级吧。”

说着我便走到她面前,示意她把玉镯交给我。然后我又问小日本:“福田先生,你这儿有没有牢固一点的线?”

“线?”

“这根行吗?”没等福田反应过来,陆素心说道。只见她把长发往后撩起,然后从白皙细嫩的脖颈上取下了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玉片。我没看清那玉片是什么样子的,但从灯光反射的淡雅光滑色泽中判断,肯定是块上好的美玉。

我有点尴尬:“可以是可以,只是……”

还没等我说完,陆素心便爽快地摘下了玉片,把那根红绳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这根细细的红绳上还带着陆素心的体温。

我把红绳的一头在手镯上打了个结,然后拎起红绳的另一头,玉镯便在红绳的牵引下悬在了半空中,不断地微微摇晃着。

“这是干什么?”福田担忧地问,估计是怕我一不小心就把这件宝贝给摔了。

我没有回答,气沉丹田,稳如泰山,一直等到玉镯不再晃动为止。在此之前,我已经取过了茶几上一个干净的银质咖啡勺。“各位,请仔细听。”说着,我用银勺轻轻地敲了一下玉镯,银玉相击顿时发出了一声脆响,这声脆响大约持续了几秒钟后才慢慢散去。

我收起玉镯,看见三个人的表情不一,就先问老九:“怎么样?听出什么来了吗?”

老九跟个二傻子一样直摇头。

我瞪了他一眼,又转头问小日本:“福田先生,你呢?”

福田比画着说:“声音很好听,就像……”他绞尽脑汁想要表达一下感觉,却因水平有限一下子词穷了,那脸憋得跟便秘一样难看。

“清脆悠扬、余音缭绕。”陆素心悠然说道,引得福田立马点头称是,“没想到胡先生还懂得听音辨玉这样的技法啊,实在让人惊讶。”

我把解下来的红绳递还给她,笑道:“我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曾经有缘受高人指点过。”

“胡先生谦虚了,听音辨玉乃是玉器鉴定中的独门绝技,而且已经失传,就算是我这种从事了多年古董鉴定的人,也只能勉强听个音色,却听不出其中的奥妙。”

“你们说的听音辨玉到底是什么?”福田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插上嘴问。

“那是在前三种方式之外的另一种鉴定方式,就是依靠玉器发出的声音来辨别玉器的品质。音越钢越清脆越好,越闷越哑越次。普通人自然是听不出其间的区别,但懂得听音辨玉之术的人,却能够从音色和音律之间发现肉眼都无法观察到的瑕疵。这有点像人鼻子和狗鼻子的区别,人对气味的分辨力是很差的,狗却能分辨出两百万种气味,任何细微的气味在狗的鼻子下都是无所遁形的。”陆素心暧昧地笑道,“胡先生这么做,看来是以此明志啊。”

福田听了,连连赞叹,看来是对我主动这么做相当满意。

关于这听音辨玉之术,其实有个十分传奇的典故。说的是以前有个玉石商人,天生就有一对火眼金睛,鉴玉赌石无一不精,所以他买入的玉石都是上上之品。正因如此,他遭到了同行的嫉妒,被人暗中下毒残害,虽然侥幸逃过一死,却导致双目失明。不过即便这样此人却也禀性难移,还是痴迷玉石,因此就自创了一套听音辨玉的方法。

结果他发现,没瞎时所购买的玉石,用眼睛观察已经是毫无破绽了,但是用听音之法居然发现了不少细微的裂纹和瑕疵。于是这位玉痴把这些经验技巧总结梳理,又不断改进,最后著成了一本书,名为《听音辨玉》。只可惜在他死后,这本秘籍就因为战乱而不知所踪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伪,但听音辨玉之说一直在古董圈内流传。只是随着社会和人心的浮躁,这些传统的技艺也就慢慢失传了。其实那些所谓的鉴定方法都是土方法,是多少年来前人先辈们积累下来的经验,然后一代代流传至今。但比起如今的依赖科学仪器的检测,这些土方法依旧是古董鉴定中的主流。

听音辨玉我的确会,但也只是会一点皮毛。当年有人教过我,但我没用心学,只是零散地记得几招。我刚才用的方法,在听音辨玉之法中叫做“金玉悬丝”,是专门用来鉴定玉镯的。“悬丝”就是用丝线把玉镯吊起来,让其处于一个不与外物接触的环境中,然后用黄金制成的器物去击打悬空的玉镯,可惜我手里没有黄金,只能临时用银勺替代。据说黄金和玉石的相性最为合适,所以用黄金在这种环境中击打出来的声音,再加上玉镯环状的结构,就会变成一块试金石,再细微的裂缝也逃不过震颤所发出的音律波动。

现在有很多人会拿着玉器互相敲击,然后听玉器发出的声音,这种方法的初衷和听音辨玉相同,但实际上当手触碰玉镯后,就会吸收玉镯的震颤波动,听这个声音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后来研究了一下,想弄明白这个方法的原理有什么科学依据,因为古人只管经验,不会想到这一层。后来我在医学书上发现了一个十分类似的东西,就是人的喉部环状软骨。这是人体唯一一块环状的软骨,而且和人的声音息息相关,一旦受损,人说话时的声音就会变得嘶哑。

不过我这么做,其实是在兵行险着,赌的就是陆素心不会听音辨玉。因为这个玉镯实际上并不是天衣无缝,肉眼是无法观测出来,但听音辨玉就能。

如果福田拿到国外先进的研究所去做科学检测,也能发现,只不过那时候钱早就入了我的口袋,他再想找我就难了。

幸好陆素心看来并不懂这个,而古玩鉴定的结果,在真假难辨的情况下,往往就在鉴定者的一念之间。

所以鉴宝到最后,鉴的就是人心。

“陆小姐,那你的最终鉴定结果是?”福田已经迫不及待了,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顿时,我们三个男人全把视线集中到了她身上。

陆素心似是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福田道:“这个东西,你不能收!”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糟了”!

屋里三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福田,他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这是假的吗?”

我本以为陆素心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没想到她居然摇了摇头:“不,正因为这是真的,所以你不能收!”

“为什么?”福田的嗓门顿时又高了八度。

陆素心却稳如泰山地说道:“翡翠,最早是乾隆年间由缅甸传入中国的,但中国历史上真正的翡翠时代,还是慈禧太后时期,所以翡翠本身就没有太老的,最多也不过三百多年而已。如今的文物市场上,大多数真品翡翠也都是出自这两个时期,眼前这件是货真价实的老翡翠,至少得两三百年。只是玉镯和其他玉器不同,没有花纹或铭文可作考证,所以真正决定玉镯价值的,还是它的出处。”

我这心情跟上天入地一样,随着陆素心的话波澜起伏得厉害。这女人,三言两语就把难题又抛回给了我,而且她这话一出口,就算回头出了问题,她也没责任了。不过幸好我早有准备,上次和福田见面虽然匆忙,但我早就给他准备了一系列逻辑严密的证据,再吊足了他的胃口,让他见到玉镯的时候,脑海中已经有了一种认可和期盼的先入为主的感觉。

我看着陆素心,话却是对福田说的:“福田先生,关于玉镯的来历,您应该很清楚了吧,如果我提供给您的证据还不够的话,那我只能收回这个宝贝了。”

说着,我便假装伸手去拿玉镯,福田赶紧一步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说道:“胡桑,自上次一见后,我便对这玉镯万分感兴趣。不瞒你说,我已经私下调查过了这个玉镯的来历。所以我相信你。”

福田的态度一表明,我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这次准备得周全,接下来只要把钱拿到手就行了。

我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看了一眼陆素心,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福田道,“我现在只能给你三十万。”

“为什么?”

“你别误会,剩下的钱我会在检测结果出来后付给你的。”福田一脸诚恳地说道。

“福田先生,我们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急了,这算什么意思!摆明了就是还不信任我。

老九也傻了,忙问:“福田先生,什么检测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福田笑了笑:“只是刚巧过几天东京材料研究所的人会来南京参加科技交流活动,我便请他们代为检测一下。胡桑,贵国那句俗语怎么说的?‘好饭不怕晚,好酒不怕陈’,想必你也不会在意这几天的吧。”

这小日本,看似好骗,实则精明得很。

我不甘心,还想理论两句。这时候陆素心却突然站起来说道:“好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就与我无关了。福田先生,胡先生,我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聊。”

和福田打过招呼后,陆素心走到了我面前,笑眯眯地伸出手来说:“胡先生,我们后会有期了。”

我本想客套一下,但是刚一握手,她便朝我靠了过来,一股淡淡的体香如春风般扑面而来,秀丽的长发从我的脸颊边滑过。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她在我耳边轻声道:“胡先生,见好就收吧,三十万不少了。钱到手后,记得分我一半。”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这话的意思就是,我机关算尽,到头来全在这个女人的意料之中。

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陆素心已经笑靥如花地说了声“保重”,就朝门口走去,老九边说着“我去送送”,边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福田正在把公文包里一沓沓绿花花的百元大钞放在茶几上,那场面的确让人动心。我脑海中马上飘过陆素心那句“见好就收”。

“福田先生,”我走过去没话找话地说,“我还得谢谢您让酒店的服务员接我,正巧帮我解了围。”

“服务员?什么服务员?”福田疑惑地看看我。

“就是大堂里一个女服务员,她说是您安排她接我的,她刚才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啊。”

福田的脸色顿时大变,说道:“我从未交代过任何人去接你啊,更不可能告诉酒店的服务员。”

“不可能啊……”就在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之时,门口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看见几个拿着枪的警察冲了进来。

福田仗着自己是外国人,直接指着最前面那个女警察的鼻子吼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来?”

那个女警察根本不理会他的大吼大叫,直接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就把他给按趴下了。福田气得哇哇直叫,嘴里不停地喊着日语,估计都是骂人的话。

我见势不对,连忙高举双手趴了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但同时又想偷偷把那个翡翠手镯给收起来。可是我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一抬头就愣了:“怎么是你?”抓住我手的就是那个女警察,而她正是之前那个为我解围、带我上来的女服务员。

她咧嘴一笑:“胡先生,高档酒店的感觉怎么样?接下来,去我们那儿坐坐吧。”说着,一副冰冷的手铐铐上了我的手腕。

我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到公安局的了,只知道被押出酒店时有好多人围观,不过反正我也不怕被人看到。反倒是被押上另一辆车的福田,也不嫌给他们日本人丢脸,一直大喊大叫着“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日本人”。

警车一路鸣笛地开了近半个小时,然后我就被警察七拐八弯地押到了一间审讯室里。

他们把我铐在了椅子上,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突然,眼前有道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是审讯室特有的台灯发出来的,灯光后面貌似有两个人。

“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人问道,声音听来十分年轻。

我把脸扭过去不对着光,咧嘴道:“警察同志,不用这么着急吧,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开始审了啊。”

那人呵呵一笑:“哟,原来还是个老油条啊。进都进来了,早晚要审的。你看看这东西你认识吗?”

话音刚落,那盏原本对着我的台灯被转了个方向,我也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两个人:左边那人就是把我抓进来的女警察,右边是个年轻的男警察,剑眉星目长得一表人才,刚才说话的就是他。而摆在他面前的东西,正是那个翡翠玉镯。

“怎么样?看清楚没?”

我点点头道:“看清了。”

“这是什么?”

“一件普通的工艺品。”我淡定地说道。

中国的《文物法》有规定,乾隆之前的东西是不得买卖交易的,乾隆之后的只要符合规定就可以上市交易。但就是这“符合规定”四个字,个中却有很大的文章。你若说是个普通的同治年间玉镯,自然没人管你。但你卖的若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那就是两码事了。

不过《文物法》本就有诸多局限,比如对真伪的定论,对交易性质的定义。就算我以文物古董的名义来交易,就算我卖的是个假货,但只要我和福田都不承认,我再咬死这只是件工艺品,法律就不能奈我何。

“工艺品?人赃并获了你还敢狡辩。胡闹,你涉嫌非法倒卖国家文物,情节严重,金额巨大。若不是有群众举报,我们国家珍贵的国宝就要因此流失海外了。”

我哈哈大笑:“你说啥,国宝?在哪儿呢?你拿出来给我开开眼。”

那个女警察一直黑着个脸,这时候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胡闹,严肃点,你不要在这里装疯卖傻,我亲眼看到你们在交易,三十万赃款就是证据!”

我马上收敛起表情,既然要严肃,那我就严肃给她看。“警察同志,你说是证据就是证据吗?你怎么知道这三十万是拿来干吗的,也许是那小日本摆出来炫的呢。更何况,我卖的只是个普通工艺品,不违法。”

女警察冷笑道:“随你怎么狡辩,反正你的同伙已经招供了,人证物证俱在。”

同伙?我一愣,寻思到底是福田还是老九,还是说陆素心先我们一步被抓了?但仔细一想肯定不会是福田,承认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也不可能是陆素心,她知道玉镯是假的,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说谎。剩下的就只有老九了,这小子先是把我的事告诉了姓丰的,现在又把我卖给了警察,等我出去了,一定让他在南京城里混不下去!

不过这个玉镯是真是假,我心里最清楚了。眼看已是如此,那一百万是铁定泡汤了,现在重要的是赶紧证明自己无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我摆摆手道:“我懒得跟你们这些门外汉争,赶紧找几个什么狗屁专家来鉴定下,这玩意儿要是国宝,我当场吃下去。”

“你!”女警察被我气得又想拍桌子,但被那个男警察拦住了,他显然稳重得多,“胡闹,你放心,我们会进行鉴定的。但是你要知道,一旦鉴定结果出来,那可就不是坐三五年牢这么简单了。”

吓我?我出来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被谁吓倒过。我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相信我马上就能出去了。”

没想到他摇摇头道:“恐怕没这么容易。”

“什么意思?”我觉得这话里有话。

“上周五晚上,你在哪里?”

“上周五?”我想了想说,“在家睡觉啊。”

“你确定?”男警察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问道。

我皱了皱眉说:“废话,我又不是傻子,自己在哪儿还不记得啊。”

“那你有没有去金陵饭店呢?”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还是福田这件事。我冷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去过,不过没能进去,因为饭店的门童狗眼看人低。”

“你去干什么了?”

“长见识不行啊!”我没好气地说,但马上发现那个警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又补充道:“但我没能进去,所以就回家了。”我没有全部说实话,被拦之后我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福田出现,然后在他的车上和他见了一面。

男警察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然后拿着一张照片在我眼前抖了一下,道:“这是金陵饭店的监控录像拍到的照片,你告诉我,这人是不是你?”

我眯起眼睛,把视线聚焦在那张不是很清晰的照片上,的确能够看见一个穿着风衣的背影,好像在酒店的过道里。

我看看照片,又看看那个警察,满脸无辜道:“这不是我!”

“那你再看看这张!”又一张照片出现在我眼前,不过比之前那张清晰多了,是那种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拍的是金陵饭店的正门,里面有两个老外咧嘴傻笑着,而在照片的左侧有两个人,一个是门童,另一个是个背影。

“这个是你吧?”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照片上无意间被拍进去的那个背影正是我,那天我穿了件很旧的短夹克。

“你觉得这两张照片上的背影像吗?”

我没有细想就回答道:“像。”但立马又反应了过来,“不对啊,警察同志,你这是诱供,像和是那是两码事,这样的背影去马路上转一圈我能给你找出一打。”

他收起照片,重新坐回桌子后面。“你说得没错,像不代表是,但正因为像,所以我们才有理由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比之前被抓更不好的预感,自己似乎卷进了什么很棘手的事情,并且还对此一无所知。

那个警察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偷盗国宝琉璃佛灯!”

我记得,那是半个月前的新闻了,当时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这么写的——海峡两岸心连心,遗失国宝归故里。

这个国宝,指的就是琉璃佛灯。

在六朝古都漫长的历史中,若要谈及建筑和佛教,就必然得提到大报恩寺。这座中国历史上最为悠久的佛教寺庙,相传是明成祖朱棣为了纪念其生母所建,是明清时期的佛教中心,也是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如果说大报恩寺是一顶璀璨的皇冠,那琉璃塔就是皇冠上最熠熠生辉的明珠了。

据说在琉璃塔存在的四百多年里,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建筑可以与之比肩。那时在南京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人们只要抬头南望,就能看见那擎天巨柱般的琉璃塔。

只可惜,这座宏伟的建筑在著名的太平天国内乱中被夷为了平地。与琉璃塔有关的文物,也都遗失在了历史的海洋之中。

而半个月前引起全城轰动的,便是一盏号称世间仅存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佛灯。

根据明确的史料记载,九层琉璃佛塔共有一百四十四扇窗户,每当夜幕降临时,一百四十四盏明亮如炬的佛灯便会在窗前亮起,彻夜不熄。这些琉璃佛灯,可以说是琉璃塔中最有价值和代表性的文物了。

我记得报道里说,这次归还佛灯的是个台湾同胞,这盏佛灯是他家的祖传之宝,他祖父本来是南京人,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新中国成立时,他祖父带着家人随国民党军队一起逃到了台湾。虽然身在台湾,但他祖父一直心系故乡,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归故土。

南京市政府方面对此事非常重视。可能是台湾那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所以媒体并没有得到过多的信息,就连一张佛灯的照片都没有。

最受震动的还是南京古董界。大到专家学者,小到贩夫走卒,那时候都在讨论琉璃佛灯的事情。因为在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中,损毁失传的文物太多了,一件稀世文物的再现,就有可能开启一个时代的市场。

所以对学者而言,它有可能补完了某一块历史的空缺,意义非凡。而对商人来说,它则是个潜力无限的商机。我记得那阵子逛朝天宫、夫子庙时,各种自称是琉璃佛灯的玩意儿随处可见。只不过没人见过真的长什么样,所以每家卖的佛灯都不一样。

可惜这股风潮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没什么动静了,新闻也不见了,官方也不说话了,仿佛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有点冒烟:“警察同志,你说什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琉璃佛灯,你听说过吗?”

“怎么可能没听过,半个南京城的人都听过吧。但这关我什么事啊?”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看着和我岁数相当的年轻警察却有着很深的城府,他并未顺着我的问题回答,把主动权交给我,而是掏出了一张纸说道:“胡闹,现在我们怀疑你与一宗文物盗窃案有关,这是搜查令,我们将会对你的住所进行彻底搜查。你有疑义可以请个律师,不过在搜查结束之前,我们有权暂时扣留你。”

我有点蒙,脑袋涨得厉害,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些事情吧。

“另外,这个翡翠手镯的鉴定结果也会在那之前出来的。”他顿了顿,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我怎么就变成偷佛灯的嫌疑人了?我连这玩意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沮丧地说道:“没有。”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然后男警察点了点头,说:“我姓韩,叫韩城,目前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如果你想到了什么,随时都可以交代。”

听到“交代”这个词,我不由得苦笑了下。

离开审讯室,我被关进了一个单间,待遇还不错,居然有个小床。

我在政府机关里没什么朋友,所以这样的待遇就只能理解为,他们的确把我当成了这件大案的嫌疑人。

一个人独处之后,脑子就没刚才那么乱了,冷静下来后我便开始整理思路。

我先是想到了那张搜查令,看来他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连搜查令都已经开好了。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红心孤儿院长大。听院长说,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被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口。很俗的套路,不知道是不是我亲生父母干的。反正院长说,在包着我的毯子里有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的就是“胡闹”。

红心孤儿院规模很小,是院长私人开设的,离夫子庙很近,所以小时候我和小伙伴经常去那一带玩。大概是近朱者赤,从小受到耳濡目染的我,就对古董很感兴趣。

那时候,我们孤儿院所在那条街的街口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头,也不知道叫什么,大家都喊他“老石头”,他长得又老又丑,半边脑袋是秃的,还有很多丑陋的伤疤,所以常年戴个绒线帽。孤儿院的孩子都害怕他那长相,只有我和他投缘,因为他经常给我吃茶叶蛋。

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内心最渴望的就是家庭,所以每次有人来领养小孩,大家都会表现得特别乖巧懂事。但我是个另类,怎么调皮捣蛋怎么来,所以很多同龄的孩子都被带走了,唯独我还在。其实主要原因大概是我不舍得老石头和他的茶叶蛋吧。

老石头住在街尾小巷子的一间老房子里,同龄的孩子少了后,我就经常去老石头那里玩。那时候我才发现,老石头不仅茶叶蛋做得好吃,居然还懂古玩。他那破房子里有不少瓶瓶罐罐,他说都是去古玩市场捡漏捡来的。小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捡漏,他就教我什么是捡漏,还教我什么是掌眼,什么是品相。

就这样,老石头成了我的古董启蒙老师,也是这辈子唯一的老师。

孤儿院最多只会抚养一个孩子到十八岁,成年之后,就必须独立生活了。

但在这之前,其实我早就有独立的能力了,凭借老石头教我的那些古董知识和技巧,我已经从古玩市场捡到了不少宝,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我计划过,等到十八岁成年了,就把我挣到的钱一分为三:一份给孤儿院,一份给老石头,还有一份留着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是,就在我十六岁那年,老石头死了,在街口摆摊时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给撞死了。

他其实和我们这些孤儿一样,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没什么人记得。所以我就是他最亲的人。我给他料理了后事,亲手把他的骨灰送到庙里去供着,然后我离开孤儿院,搬进了老石头的那间破房子,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我倒不是怕警察会搜出什么来,反正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以前老石头淘换来的残次品。我担心的是警察会辨认出那些做假古董的工具,有些东西来路不正,真要追究起来也够我喝一壶了。

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不对劲,那个叫韩城的警察说抓我们是因为群众举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丰哥怀恨在心报了警,但仔细一想,那个女警察在丰哥出现之前就已经伪装成了服务员,说明警察在此之前就已经部署好了。

难道真的是早就准备抓我了?那也不合逻辑啊,既然如此那个女警察又何必要给我解围呢?除非,我和福田的交易对他们而言是必需的。

莫非他们以为我会和福田交易琉璃佛灯?这样想来,倒也说得通了。

但是这就又绕回到了最初那个问题,我是怎么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个佛灯失窃案的?难不成我半夜梦游,跑去把佛灯给偷了?越想越糊涂,只能理解为警察弄错了,希望他们在搜过之后能别再折腾我了。

正琢磨着,忽然摸到自己的中山装口袋里有张纸条,掏出来一看,上面有一行字。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发现这字十分娟秀,肯定是出自女人之手,写的是个地址。

这一定是陆素心那女人和我说话时趁机塞到我口袋里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太过神秘了,有很多疑点,这次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和她脱不了干系。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抓进来,如果没有,那出去后还真得去会会她。

想着想着,我居然睡着了。再醒来,是被人推醒的。

“嘿,醒醒,你小子心可够大的啊,这种环境里居然还能睡着。”把我推醒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警察。

我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看我醒了,老警察冲后面一人说道:“小韩,交给你了。”

韩城先是道了声谢,然后一脸调侃表情道:“胡闹,在这待得舒服吗?”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说:“还行,就是床有点软了,睡得腰疼。”

韩城乐了,笑道:“没事,看守所的床比较硬,你会喜欢的。”

我一愣,站起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先通知你一下,琉璃佛灯找到了。”

我又惊又喜:“找到了?我就说跟我没关系吧。”

韩城的笑容忽然不见了,他阴沉着脸说道:“不,就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

睡了一觉,我又重新回到了那间审讯室。这次那个女警察不见了,换了个男警察做笔录。

“韩警官,你们可不能冤枉我啊,随便翻出个什么东西来就说是佛灯。我家要是真有国宝,那我早飞黄腾达了。”我又气又急地说。

韩城没什么反应,似乎我的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胡闹,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不知道你偷佛灯的动机和消息来源是什么,但是我告诉你,这盏佛灯不是普通的文物,它关系到海峡两岸。你这么做,是在阻碍祖国的完整统一,是千古罪行。”

我连忙摆手道:“别,您可千万别给我讲大道理,扣大帽子。痛快点,直接把东西拿出来跟我当面对质吧。”

没想到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他一弯腰从桌子下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密封的透明容器摆到桌上。

我仔细一看,里面是一盏铜质的油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东西你认识吧?”韩城问道。

我摇摇头,不是我说谎,是真想不起来了。

“再看看,这是从你家放杂物的箱子底下搜到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这不是以前停电时我点的那盏油灯么。”这盏灯一直就在那房子里,是老石头留下的,以前电厂每周都会停一次电,我就用它来应急。后来都用手电筒了,这东西就自然被淘汰了。

我顿时有点来气,他们还真是不要脸,随便找个东西出来就说是国宝。“韩警官,别逗了。这就是个破烂,在我家压箱底好多年了,怎么可能是佛灯。你们有病,台湾人总没病吧?”

韩城冷笑了下,大概在他看来我说的任何话都是狡辩,他拿出一张纸放到了我面前。

“什么玩意儿?”我低头朝那张纸看过去,发现是个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标题是“明永乐大报恩寺琉璃塔佛灯鉴定报告”,标题下面有一张照片,是一盏铜底双莲花造型的佛灯。

最为惊悚的是,照片里的那盏灯,和眼前透明容器里的这一盏,如出一辙。

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活见鬼了么。“这报告……”

“是南京古董界一位泰山北斗级的老专家鉴定的,绝无虚假。”韩城斩钉截铁地说。

我急了,连连摇头喊道:“你们搜出来的这灯是假的,是赝品。这东西是我家老头以前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小时候停电拿来照明的,现在日子比以前好了,我自己都忘记把它丢哪儿了。这东西要是真的,我把脑袋送给你当球踢。”

韩城乐了:“就你那脑袋?我怕把我脚给踢伤了。你也别死鸭子嘴硬了,搜查的时候就有文物部门的人在场,他们鉴定了,说年代、外形和材质都一样,确认是佛灯真品无疑。”

我怒了,大骂:“这什么狗屁专家,有种让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我心想,搜出个假古董是小事,可要是偷盗国宝的罪名坐实了,那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了。我顿时心里有些埋怨老石头,哪儿淘换来的这破灯,隔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把我给坑了。

韩城见我不到黄河心不死,冷笑了下看看手表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文物部门的人一会儿就到,等着吧。”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先前那个女警察就从外面带进来一个人。我打量了下,他五十来岁,眼镜片厚得能防弹,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脑袋上是个标准的地中海发型。

“小同志,听说你对我的鉴定结果有意见?”“地中海”一开口就是一股官腔,我估计可能是个小干部吧。

我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指着那破灯问他:“你是怎么鉴定的?你哪儿看出来这玩意儿是真的了?”

“地中海”看我来者不善,就没好气地说:“看铜质、纹饰、铸工和包浆。我可是正经科班毕业,在机关单位干了二十几年了,这点事情还能难倒我吗?”

我看着他那扬扬得意、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恶心,问道:“那你见过台湾人那盏真佛灯么?”

他摇摇头,这个问题让他有些尴尬。

我想也是,他这种吃皇粮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种大事也轮不到他。估计他也就是看了点儿台湾那边发来的资料,就胡乱下定论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可能是在拿我当替罪羊。佛灯在南京失窃,台湾人肯定不依不饶,这次归还国宝背后的象征意义本就比佛灯的价值更大。危机公关如果处理不好,搞不好就成了世界问题。此时正巧冒出来一个赝品,他们还不当成是救命稻草啊。

我的脑筋飞速旋转,想着自己怎么才能脱身,怎么才能不当这个替死鬼。想来想去,要证明自己无罪,就得证明佛灯是假的。这灯也许是老石头淘换来的,也许是他自己做的,但毫无疑问它不是真的。

想要让赝品和真品看起来一模一样,伪造者就必须有本所依才行,在造假的行当里,这称为“仿古法”,只要照着真品来仿制,手段高超者可以在细节上做到几可乱真。

不过,假的终究真不了,古董之所以是古董,那是因为时间这位能工巧匠留下的痕迹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模仿的。

我竭尽全力地在脑海里去搜寻信息,任何与琉璃塔、明成祖、佛灯、青铜器有关的信息在脑海中飞速而过,一一分解组合。过了一会儿,我大致有了思路,不过还是得确定一下,便清清嗓子开口道:“你说的那些太肤浅了,不足为凭,有种你拿来让我看看!”

“地中海”一声冷哼,对被我看不起这件事显然很是生气,马上抓起那个透明容器塞到我手里道:“看看看,你爱怎么看怎么看,我就不信你能看出朵花来。”

我发现韩城想拦住“地中海”,但没来得及,我得意地笑了笑,他便没再坚持。

我拿起那个容器,看到没上锁,就直接打开把那灯给拿了出来。这下韩城和那“地中海”都急了,上来就要抢,我立刻高举起那灯,作势要砸,投鼠忌器的他们便不敢再动了。之前借着灯光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东西到手后,我心里就有底了。这玩意儿做得固然精湛,但肯定不是出自老石头之手。

“这位同志,你知道琉璃佛灯烧的是什么油吗?”我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嘴角挂上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问道。

“我哪知道烧的什么油!”“地中海”十分不悦,估计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吧。

“明代以前,中土佛教所用的长明灯烧的都是素油,也就是现在说的植物油,这是符合佛教不杀生的核心思想的。但是烧植物油会有个无法避免的问题,就是过热,尤其是长明灯。所以一般的长明灯用的都是双层结构,即里面有一个容器装灯油,外层则装水用以冷却灯油。这样在防止油温过高的同时,还能降低灯油的受热挥发。”

“那又怎么样?”“地中海”十分不屑地说,反倒是一旁的韩城,明显从眼神中就能看出对我的态度大为改观了。

我没理“地中海”,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印度佛教是怎样的,但藏传佛教和中土佛教就有所不同。由于地理环境等因素,藏传佛教的长明灯用的是挥发性比素油低很多的酥油,更耐烧持久。明成祖对藏传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是世所共知的。琉璃佛塔建造之时,为了更好地达到长明效果,就使用了酥油,所以当时的长明灯也抛弃了旧的内外层结构,而改成了座托分离的设计,底座和装酥油的托都设计成了莲花状,上下合璧就变成了佛教中的莲台宝座形状。”我一伸手就把灯上面那个莲花托盘给摘了下来。这种设计很精巧,底座里有个活扣,平时可以固定住托盘,更换托盘时只要略加施力就行。

这个细节让我暗暗一惊,因为我关于琉璃佛灯结构的知识,来源于小时候老石头说过的话。实际上用肉眼我并不能判断手里这灯是不是这种结构,没想到居然真的是。那不就意味着,这盏赝品佛灯,早在十几年前甚至更早就先于真佛灯面世之前存在了?

“罗里吧嗦了一大堆,谁知道你要说什么!”“地中海”不耐烦了,伸手就想抓我手里的佛灯。韩城突然拦住他道:“让他说下去。”

我看韩城眉宇紧蹙,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便接着道:“酥油这玩意儿,是藏民从牛奶或羊奶中提炼出来的,脂肪含量非常高,长期烧酥油的铜灯内壁会形成一层厚厚的油脂膜,因为这层油脂膜的关系,之后会形成一层光滑而明亮的包浆。而铜器做假包浆的方法,通常就是抹了油之后再拿火烘烤,反复多次后就能形成人造包浆。但是这种包浆色泽偏暗,触感生硬。所以这种玩意儿骗骗门外汉就算了,”我故意看了“地中海”一眼,“真拿出去公之于众,那可就贻笑大方了。韩警官,到时候谁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就不好说咯。”

“地中海”被我几句话一说,顿时泄了底气,马上慌张地和韩城商量道:“要不……还是请苏老先生来掌掌眼?毕竟台湾那边的佛灯就是他给鉴定的,而且这小子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

我听他提到什么“苏老先生”,好像有点耳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谁。不过无论怎样,这位鉴定了佛灯真品的“苏老先生”,水平自然不是“地中海”这种草包能比的。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地中海”就往外走,我忙喊道:“喂,老同志,麻烦你跟那苏老先生说一下。明永乐年间,官制的铜器用的都是风磨铜,这种铜经过反复提炼,其中掺入了金、银等贵金属,这琉璃塔是永乐皇帝在南京功绩的重中之重,所用佛灯必然不会例外。而造假者就算是知道这一点而加入了贵金属,也无法知道具体的比例。让他比对一下重量,真假就一目了然了。”

我所说的“重量”这一点,假如单论,是不足为凭的。但如果有真品或资料数据做对比,那就是一个致命的破绽了!

“地中海”回头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个逃课的学生突然见到了老师一样。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慢悠悠地把佛灯放回容器里,递给韩城道,“这位苏老若是有空,不妨把那玉镯也一并给鉴定了吧。省得你们一趟趟跑,多丢人啊。”

当我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那位苏老先生的鉴定结果没花多少时间,主要是公安局内部对这起事件的定性和走流程费了不少工夫。

韩城把我放了的时候,我的情绪很复杂,又庆幸又遗憾,庆幸的是不用蹲大狱了,遗憾的是精心策划了很久的一宗买卖也泡汤了。

韩城说,假佛灯暂时还不能还给我,因为这里面仍有很多问题,他们还需要研究调查。至于那个“工艺品”玉镯,等他们从苏老先生那儿拿回来后,再通知我来取。

最后,韩城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案子并没有因此而结束,我的自由也只是暂时的,他们会寻找新的证据,我也必须随时配合调查。

我嘴上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不过韩城也很贼,没有说到底是哪件案子,玉镯还是佛灯。

刚走出公安局没多久,忽然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旁边。我看看这车觉得眼熟,接着车窗就摇了下来,果然露出了福田那张阴郁的脸。

“胡桑,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福田冷冷道。

我心里骂道,你个小日本一语双关啊,这是要送我回家呢,还是送我上西天啊。他既然能出来,自然就知道玉镯是假的了,那我怎么敢再上这辆车呢。

“不麻烦福田先生了,我天生贱命,两条腿就够了,这四个轮子的还真消受不起。”我赔笑道。

福田没有接茬,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道:“胡桑,托你的福,我短期内都不能离开贵国了。”

我一愣:“为什么?”

“你们的警察怀疑我倒卖文物,和我们的大使馆交涉之后,要我在事情查明之前不得擅自离开。我在日本有一个大财团要管理,这件事对我造成的损失,就算是一个真的玉镯也是补偿不了的!”说到最后,他斜眼看了看我。

我一听,真想把这小日本从车里拖出来揍一顿。你本来就是想倒卖文物,而且估计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警察哪里冤枉你了!不过想归想,这家伙既然能在别国地界上倒卖文物,关系网必然不小。

“福田先生,玉镯之事确实是个误会,我自己也是受人所骗,不光是您一个人有损失。更何况陆小姐也没有看出来这是假的,足以证明我不是故意骗您的了吧。”我干脆把陆素心给抬出来做挡箭牌,没想到还十分有用,小日本的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还点了点头,看来他对陆素心还是信任的。

“那警察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能说他们是先盯上的我,顺道把你也给抓了。只能反咬一口,问他是不是之前做过什么事,导致警察盯上了他,还顺便毁了我们的交易。

我本来是信口胡诌的,没想到他居然真的面露忧色,看来是之前干过不少坏事。他清了清嗓子道:“胡桑,警察的事暂且不说,但玉镯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一笔勾销了吧?”

“那福田先生想怎样?”

“你拿出比这更好的东西来交易,这件事不仅一笔勾销,我还会给你更高的价钱。”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家伙居然还想着交易,早晚有一天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敷衍了他几句,告诉他一旦有好东西我会第一时间去找他。

福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丢下一句“我们还会再见的”,便扬长而去。

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把这瘟神给打发掉了。没想到刚走了两步,又一辆车停在了我旁边。嘿,这是把我当停车场了吗?

我扭头一看,是辆黑色的桑塔纳,驾驶座上,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正冲我招手。

“陆小姐?”我一愣。

陆素心今天把披肩长发绑了个马尾,十分干练清秀,她笑靥如花地冲我道:“胡先生,上车吧。”

我看了她一眼,直接扭头就走:“对不起,不上,也不敢上。”

陆素心的车追了上来,喊道:“为什么啊?”

“怕上了这车,就会要了我的命!”我冷冷地说。

“如果你现在不上车,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陆素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根巨大的钉子般,死死地钉住了我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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