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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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东西,是个汉代玉凳。听名头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仿得不够精致。

仿造玉器算是我比较擅长的,之前那个翡翠玉镯,连陆素心都没有看出来。若不是出了这么多事,我大概早就揣着巨款睡大觉了。

不过看起来,除了那个独行侠外,另外几个似乎都没看出来这东西有问题。尤其是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两人,鉴定完后显得十分兴奋。

这汉代玉凳,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史料记载过。当然,转手卖的时候说是新鲜出坑的鬼货,也会有人信。只是我看了两眼,就发现问题了。虽然玉质、沁色、包浆都还不错,很像汉代之物,但接合处有一些胶水的痕迹,只是这个环境下灯光暗淡,又不能伸手去摸,所以眼力不够是很容易会忽略的。

我坐回去之后,老贾问我怎么样。

我笑了笑:“货不正,估计是收了些明清时期的老玉做部件,然后组装起来的,有些地方还能看到些胶水的痕迹。”这次我说起来底气十足,只是不好明说我也是干这行的。

老贾点点头,我看他的表情似乎本身就不怎么感兴趣。

果然,等到出价的时候,他又丢了一枚乾隆通宝。

第三件东西有点意思,那矮胖子让人把那假玉凳收起来后,也没喊人把东西拿上来,只是一伸手道:“各位爷,请吧。”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桌上空空如也,请我们喝西北风啊?

“贾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以为又是里面有什么说法或门道。

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目视前方淡淡道:“这第三道菜,其实早就在那儿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盯着的正是房间中央的那张桌子。

从进来开始,那张桌子就一直在那儿摆着了,我根本就没注意过,谁能想到这居然就是一件古董。我瞧了瞧其他四拨人,都没动静,心里一喜,有了一种占先机的快感。刚准备站起来上去仔细看看,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就被老贾突然抓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

我奇怪地回头看看他,却见他冲我摇了摇头,然后在我耳边道:“别动,这道‘菜’可不简单。”

“还有什么说法?”我很奇怪,不是已经知道是什么菜了么。

“你看看那人。”老贾瞄了瞄那个独自一人的中年人,我看到他不似其他人那般慌乱,反而双手环抱如老僧入定般。

“他也看出那张桌子就是第三道‘菜’了,但他不动,那是因为一旦动了,别人也就知道了。不知道就没有东西可以鉴定,没有东西就不敢出价,而知道的人心里有底,就敢出价。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看出来了,那这东西就铁定是你的了。所以你只能不动声色地坐在这里看,还有就是凭借之前的记忆。”

话是听明白了,却有点犯难了,古董木器本就是我不太熟悉的一类,现在不仅不能碰,还只能隔着这么远看,难度实在是大。

我很奇怪,虽然这规矩的确是把心理战玩得炉火纯青,但有必要这么做么?好像这样也不会比之前那样能多出多少利益空间来。

老贾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兄弟,这一把你可不能失手,这虽只是道‘前菜’,却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吃到下面的‘大餐’。”

“前菜?”

他不再解释,而是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幸好我视力不错,坐在这儿还能看得清桌子侧面的纹饰。

古董木器,尤其是桌椅,年代都不会太久。因为木头不像金玉或铜器,不便保存又容易损毁腐烂。所以现在市场上出现的古董桌椅主要是以清末民国时期为主。既然年代不久,那就要看别的了:看品相,看出处,最重要的还是看木头的品种。

前几年北京打过这样一桩官司,一个古董商去附近农村里上货,发现有个老太太家门口扔了张破桌子,古董商就以十几块的价钱买了下来。不久后,老太太的儿子听说那张桌子转手后卖了大价钱,就和那古董商打起了官司。后来经过法院调解,古董商赔了老太太两万多块钱。可想而知那张桌子他转手卖了多少钱,之所以会如此,恰恰因为那张断了腿的破旧桌子不仅是古董,还是黄花梨木制成的。

说实在的,我还真的无法用肉眼分辨出这桌子到底用的是什么木料,因为桌子上了漆之后,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木材、漆面都会与空气、水分等自然环境亲密接触,并且被慢慢风化,使得原有的漆面上产生温润如玉的包浆。这种木器家具上的包浆,俗称“皮壳”。

皮壳虽然可以当做鉴定的一种参考,但此刻反而阻碍了我去判断桌子的木材。

从造型上来看,这桌子四四方方却不大,肯定不是贡桌,应该也不是用来吃饭的桌子,可能是以前大户人家用来摆放器物或装饰用的。它的雕花、纹饰和漆面色泽都保存得比较完整,最大的问题还是材质。

我冥思苦想,忽然脑袋里灵光一现,刚才鉴定那个假玉凳的时候,我曾经为了看下面的胶水痕迹而把脸贴得离桌子很近,那时候我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微香,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桌子发出来的气味。

以我有限的知识,我判断这是紫檀木所散发的香味。

我马上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老贾,他十分高兴,却尽量不动声色。

几分钟后,那矮胖子又托着盘子开始“请赏”,这次有几个人明显底气不足了,虽然我没看见他们丢的是不是乾隆通宝,但看他们的表情就能猜到了。

等轮到老贾的时候,他居然掏出了一枚银币放到了盘子里。我一眼就瞧见了银币上的长须龙,那应该是宣统三年的蟠龙版别银币,这枚银币的价值,一千个乾隆通宝都比不过。

那矮胖子看了看银币,嘴角一翘,便收进了口袋里,同时道了声:“谢爷赏赐。”

出完价后,老贾拍拍我道:“好戏就要来了。”

老贾所谓的好戏,便是那三组人马被请了出去。我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就想笑,估计他们还被上一道“菜”搞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蛋的。

那三拨人一走,马上就只剩下了我和老贾还有那个中年人。

那矮胖子对我们躬身说道:“三位爷,里面请吧。”

那个中年人一马当先地昂首挺胸朝里屋走去,我看老贾也动了,便赶紧跟了上去。

过了一个走廊,就进了另一间屋,顿时觉得比原来那地方大气敞亮了许多。这屋子里古色古香,明显经过了一番精心装饰。

矮胖子把我们请上座,还奉上了好茶。折腾了这么久一口水都没喝上,我早就渴死了,赶紧连喝了两杯。

“几位爷,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把最后一道‘菜’给拿上来。”矮胖子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渴也解了,便问老贾:“你前面说的‘前菜’‘大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我也不用像刚才那样顾忌了,反正那个中年人肯定懂得比我多。

老贾抿了一口茶说道:“我打个比方吧,你来到一个会所,普通消费没问题,但如果想要一些特殊服务,会所得先确保你能玩得起,有这能力来消费,这样才会让你成为贵宾,享受更多的服务。”

他这么说,我有点尴尬,因为这比方打得太隐晦了,不过意思我算是理解了。做这门生意的人,十分看重客人的资质。入这圈子先得有人脉和财力,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你真要想吃到更好的菜,还得有足够的眼力和魄力。那三组人就是不够资格才被淘汰了。想通了之后,立马觉得这里面的水果然好深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环节。同时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货色?

正想着,那个矮胖子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他不再托个盘子,而是捧着个不大的锦盒。

他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几位爷,这可是道空前绝后的‘好菜’啊。”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顿时“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这东西?

锦盒里四平八稳放着的,是个翡翠玉镯。

老贾一见这东西眼睛就直了,和看刚才那些东西的眼神完全不一样,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东西来的。

那个中年人也立马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看,我怀疑他和老贾一样也是盯着这东西来的。

但是我却傻了,因为这东西化成灰我都认识,这不就是那个我想卖给福田,后来被警察没收了的仿西太后翡翠玉镯吗?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看看那个一脸得意的矮胖子,问道:“这是?”就两个字,但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矮胖子“嘿嘿”一笑:“这位爷,按规矩我是不能随便说的。不过既然您是贾爷的朋友,那就破一次例也无妨。”他指着盒子里的玉镯道,“这个,可是慈禧太后戴过的翡翠手镯。”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脱口而出问道。

矮胖子脸色顿时一变:“这位爷,您这么问可就是不懂规矩了啊。”

老贾也忙道:“兄弟,这话可不能随便问啊。”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只能在他耳边说道,“这东西是假的。”

老贾惊疑不定地看看我:“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真的。”

“两位爷,什么一会儿真一会儿假的,都把我给绕糊涂了。”那矮胖子明显已经不悦了,斜着眼道,“这菜你们到底还吃不吃了?”

老贾有点犯难,低声问我:“怎么你刚看一眼就这么肯定?”

还没等我说话,那中年人冷笑一声道:“要是胃口小吃不下就别勉强,万一噎着那可是会要命的。”

按理说老贾听了这话肯定得生气,至少换我会,但没想到老贾理都没理他,而是把我拉到了一旁问:“兄弟,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东西。因为怕吃不准,所以才请你来的,如果没问题我就拿下了。可你现在一口咬定是假的,你让我怎么办?”

“贾大哥,这件事你真的得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他坚持道:“我可以相信你,但事关重大,你得给我个说法。”

我咬了咬牙,思前想后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告诉他实情,毕竟我和老贾很聊得来,我不想他吃亏。

就在我准备开口时,屋里忽然传出一阵清脆的“嘀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发现这不停的嘀嘀声好像是从我口袋里传出来的。他们也都盯着我看,我把手伸进口袋里一掏,掏出来的是韩城给我的那个寻呼机,正在嘀嘀嘀地乱响着。

我赶紧想把它关掉,但之前也没用过,手忙脚乱间怎么都关不掉,那嘀嘀声就变得格外刺耳。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帮我按了个键,才没有了声音。我紧张地道了声谢谢,一抬头,发现那个矮胖子正对我怒目而视。

“贾爷,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那矮胖子话虽然是对老贾说的,眼睛却始终瞪着我。

老贾连忙赔不是,说我是第一次来,怪他没把规矩跟我讲清楚。

“贾爷,您是老主顾了,可您请来的这位小爷,别是个坑子货啊。”矮胖子冷冷道。

老贾一再道歉,我有些发蒙,这突如其来的传呼声让我神经紧绷,只知道他说的坑子货本是家具行当的俗语,指那些做工有问题的东西,这里自然是指我有问题。

我没工夫跟他理论,因为我在想那个寻呼机上的号码,会打这个号码的,无非就是两个人。

老贾跟对方理论了几句后,矮胖子摆摆手道:“得了,贾爷,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把丰老板请出来,看他说怎么办吧。”

丰老板?怎么这么耳熟?

没过多久,就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大秃脑袋、大金链子,正是前几天在金陵饭店叫我走夜路小心的“疯子”丰哥。

这下子我可真的要完蛋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是这“满汉全席”的后台老板。

丰哥看见我,也是一愣,但转瞬便大笑道:“哈哈,这不是胡闹胡老弟嘛。”

老贾惊讶地问我:“你和丰老板认识?”

我僵着脑袋点了点头:“勉强算是旧相识吧。”

丰哥走过来,狠狠地抱了我一下,差点没把我给勒死,同时一股酸酸的汗臭味扑鼻而来。“胡老弟,别来无恙啊。”

我嘴里哈哈了两句:“无恙,无恙。”心里却咒骂道,你他妈昨晚还想弄死我,今天就跟我别来无恙了,这是见鬼了么。

丰哥松开了我,回头问那矮胖子:“怎么回事啊?”

矮胖子毕恭毕敬地道:“老板,这位小爷他不守规矩,带了个寻呼机进场子。”

丰哥一听,眉毛顿时拧到一块儿去了。“哦?有这事?我看看。”

矮胖子一指我:“东西在他那儿。”

老贾连忙用胳膊碰了碰我,示意我把东西拿出来。这时候我再不情愿也没办法了,只能把东西交给丰哥。

丰哥拿过来一瞧,乐了:“不错嘛,还是个最新款。”我尴尬地笑了笑,总不能说是警察给我的吧,那我可真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了。

丰哥摆弄了几下,然后把寻呼机放到了我面前,问道:“胡闹,这号码是谁的?”

我摇摇头:“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大晚上让你回电的能是不认识的人吗?”丰哥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瞪了起来。

“丰哥,我不骗你,这号码我真不认识,这寻呼机……还是我今天刚买的呢。”

丰哥没说话,直接掏出个大哥大摆在我面前说:“你打过去,开免提!”说着,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一张太师椅里。

说实话我真不敢打,打过去是齐小姐还好,万一是韩城,那就是如履薄冰啊,稍有不慎我就得完蛋。但是看看姓丰的和那矮胖子,知道不打也得完蛋。我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大哥大,拨通了号码。

那矮胖子手快,我刚拨完号码他一伸手就按下了免提,连一点余地都不留给我。

“嘟嘟”几声之后,那边的电话被接通了,一个娇美的女声在那边道了一声“喂”。顿时,我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既然不是韩城,那就只能是那位台湾的齐小姐了。

“我是胡闹,请问是哪位找我?”我急着自报家门,就是怕对方提到“警察”两字。

那边十分惊喜:“啊,是胡先生啊,您能给我回电话真是太好了。”

我装作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您是台湾的齐小姐吧,我听小韩跟我说了,您想约我见面?”

我之前没和台湾女人打过交道,没想到她们说起话来语调虽然有点怪,但却嗲嗲的酥酥的,这个齐小姐和陆素心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是呀,我真的非常想见胡先生,不知道您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这话再配上对方的语调,顿时让人有点想入非非,我就看见丰哥和那矮胖子正在一旁下流地笑。

我忙道:“有时间有时间,那我们在哪儿见面?”

那头回答道:“您方便的话明天可以直接来金陵饭店找我,在我的房间里见面就可以了。”

这次连老贾和那中年人都笑了起来,我十分尴尬,想快点挂了这通电话,便说道:“那我们就明天见吧。”

“胡先生。”那边喊道。

“还……有事吗?”

“关于我们见面的事,您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因为这次会面直接关系到琉璃佛灯和它背后的秘密。希望您能明白此事真的非同小可!”

对方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我的思维却还停留在上一句话里面。

佛灯背后的秘密?

挂上电话我就知道糟了,这女人虽说要我保密,但其实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了,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胡闹,那女人说的佛灯,不会就是前阵子新闻里说的那玩意儿吧?”丰哥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我一见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心中起了贪念,因为那天在金陵饭店他也是这个眼神。此时,我心中真是骂自己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但这次的事情和上次不同,上次只是一笔买卖,牵扯到的最多是福田那个小日本。而佛灯里面有警察和政府,就算丰哥势力再大再横,也不可能和执法者抗衡。

只是眼前这个难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渡过。

果不其然,丰哥走到我身边,假装亲近地一把勾住了我脖子,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把我拉到了一旁,然后说道:

“胡闹,前两天你就让我丢了面子,今天又来搅我的生意,你这是打算和我势不两立吗?”

“丰哥,丰老板!”我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道,“我只是个小人物,没有本事和胆量与你作对,你想要我做的事我更是爱莫能助。至于你说丢了面子,那我昨晚差点丢了命,不知道算谁的?”

见软的不行,丰哥脸色立马一变,冷哼一声道:“胡闹,今天就算我放过你,出去后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要当刀俎还是鱼肉,你自己选择。”

我突然有种很微妙的不协调感,这几句话软硬兼施而且直击要害,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会是丰哥这种水平的人说得出来的。

“丰老板,是不是我把佛灯的事情向你和盘托出,之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丰哥看我有所松口,连忙点头说:“不仅一笔勾销,今后你就是我丰文华的好兄弟,谁要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心中冷笑,没想到一个流氓无赖居然叫这么文雅的名字,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假装犹豫了下,摸了摸鼻子说:“那你得先满足我一个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我要知道那个翡翠玉镯的来历!”我往身后一指,大声道。

话音刚落,丰哥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无比,他咬着牙怒道:“胡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冷冷道,“丰老板真是好大的本事,警察刚刚收缴的东西你转头就能拿来卖,我实在好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老贾和那中年人不由得脸色一变,做黑市古董买卖,最怕的就是和警察有关,更何况还是警察刚刚收缴的东西。

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丰哥这种人贪得无厌,而且反复无常,之前他就想报复我了,加上今天的事,他会放过我的可能性极小。我也根本不相信我把佛灯的事告诉他之后,他会信守诺言,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我想脱身,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老贾和那中年人拉到我这边来。

老贾也许会帮我,但是那个中年人肯定会置身事外。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站在我这边,那就是让他们处于和我相同的立场——被骗者。

这场“满汉全席”的规模其实并不大,但正如老贾之前说的,图谋利益者是不会只想着做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买卖的,收益可观、市场稳定的买卖才是他们的目标,所以像老贾这种能站到最后的客户,绝对是他们看中的。

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两人在心理上产生和他们对立的感觉,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揭穿那个他们都看重的东西。

只有把这两人拉到我这边,丰哥才会有所顾忌不能对我动手,因为那样很容易就会让另外两人也产生被对付的感觉。而这对丰哥的生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黑市的口碑其实比明面上的生意更重要,因为黑市的客户来源更固定更狭窄。

果不其然,老贾和那中年人立马就产生了一些抱怨和质疑的情绪。

我知道这时候需要再煽把风点把火,所以一声冷笑继续道:“不过丰老板,我也得好心提醒你,这东西不光烫手,还是个坑子货!”我故意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重,还斜眼看了那矮胖子一眼,“小心别因小失大,把你这大好的买卖给砸了!”

这句话,直接把老贾他们逼到了不得不翻脸的地步,也把丰哥给逼急了。

“胡闹,我看你是嚣张过头了,今儿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以后老子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丰哥说着,一伸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目露凶光,另一只手往背后一摸,手里立马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没有挣扎,因为挣扎也没用,从体型和经验上看,三个胡闹都打不过一个丰哥,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有利器。

“既然你这么能说会道,不如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看看你以后还能不能说了!”丰哥恶狠狠地说着,把匕首戳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他不是吓唬我的,不过我也已经打算好要孤注一掷赌一把了。

我刚要开口,突然有个人挡在了我面前,居然是老贾。

“丰老板,胡闹是我带来的,你如果真要罚他,那就让我来替他受过!”老贾拍着胸脯大声道。

我很惊讶,但更是感动,这种时候老贾居然还会挺身而出。

没想到丰哥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直接抬脚就冲他踹了过去。嘴里骂道:“你算老几啊!轮得到你来充好汉?”

“姓丰的!”我大吼道,“你要是再不把我们放了,警察就要把你这里一锅端了,到时候谁更吃亏你看着办!”

“警察?”丰哥霎时间瞪大了牛眼,“你他妈还真是警察的探子?”

其他人也都惊到了,老贾更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兄弟,你真的是警察派来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警察派来的,但警察却一直在我背后!”

这话说得有些故弄玄虚,却也毛骨悚然,果然丰哥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松手,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犹豫了下,还是松开了掐住我脖子的手,毕竟我的话的确威胁到了他。“说吧!”

我咳嗽了几下,等缓过气来后才说道:“丰老板,前天晚上金陵饭店警察抓人的事,你知道吧?”

丰哥摇摇头,那矮胖子却提醒道:“老板,这事儿我跟您提过,只是没打听到抓的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被警察收缴的翡翠玉镯都到他手上了,他居然还说不知道那天被抓的人是谁。

除非,他背后还有人!

我看了看那边的翡翠玉镯,又想起了昨晚那张神秘的字条。一个名字忍不住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哦,想起来了。”丰哥大巴掌一拍,“但这事儿关老子屁事啊。”

我回过神来说:“是不关你的事,但是关我的事。因为那天被抓进去的人,就是我。”

“那又怎么样?”丰哥嘴里这么说,表情却直接出卖了他。

我走到那个放着玉镯的锦盒旁,说道:“我之所以会进去,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所以是真是假我自然一清二楚。”

“你……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啊?”那个矮胖子指着我道。

我微微冷笑道:“我亲手做的东西,你说是真的吗?”

“什么?”这话一出口,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大吃一惊。

丰哥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对,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怎么可能出来?”

“因为警察怀疑我背后还有更大的鱼,所以放我这个小虾米出来,是当饵的。”我冷笑着对丰哥说,“你要不信,不妨再让人来我家找我,看看周围有多少双手铐在等着!”

“嘶——”丰哥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记得有句古诗,叫“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我抬头看看天,一片漆黑,月亮在哪儿都找不到,不过幸好今晚我不用死了。

“二位,今天对不住了。”我冲走在前面的两个黑影道。

左边那黑影头也不回,冷哼了一声,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右边那人回过头来,拍拍我的肩膀道:“兄弟,不怪你,怪我把你带到了这种是非之地来。”

这两人,一个是老贾,另一个就是和我们一起吃“大餐”的中年人。

半个小时前,在丰哥设下的“满汉全席”上,我用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把他给唬住了。丰哥在信了我的话之后,立刻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是吩咐矮胖子赶紧收拾东西走人,这个地方不能待了,万一警察真的一直盯梢我,那问题就大了;第二是把我们三人处理掉。

他说的处理,并不是杀了我们的意思。丰哥如果动不动就想杀人灭口,那他就不会转做古董生意,而是继续当他的黑社会就好了。我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所以才把警察搬出来吓唬他的。

至于老贾和那中年人,他更是不会动的。真要把客户宰了,那传出去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只是这两个人今后恐怕就会被列入黑名单了吧,大概没机会再吃这“满汉全席”了。

所以我们被人押上了一辆面包车,半路上就被丢下了。大半夜的我们三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一眼望去全是一片漆黑,只能摸索着往前走。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高速公路,我们大喜,立马飞奔过去。

高速公路上经过的车辆并不多,愿意停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我们足足拦了一个小时,才有一辆车停了下来,还是辆拉猪的卡车。

司机是两个大汉,胳膊就有我大腿那么粗,一脸的戾气,估计是屠夫。据说这种人连鬼见了他们都会害怕,难怪敢半夜停车。

我们谎称是被抢劫了,想搭个车回市里去。

对方当即同意了,只不过驾驶室是没地方待了,我们只能在卡车后面和装猪的笼子一起凑合。虽然不情愿,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随口问了句:“师傅,这是什么公路啊?”

司机答道:“宁马高速。”

我心里一惊,真够狠的啊,都把我们丢出南京市了。

回去的这一路上,可是够我们受的了,又臭又冷又饿。迷迷糊糊了好几个小时,天才逐渐亮起来,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南京城里。

下车之后,老贾给了司机一百块钱路费。那中年人丢下一张五十块钱,然后朝我们拱拱手道:“二位,再见了。哦不对,是千万别再见了,算我倒霉!”说完转身就走。

我苦笑了下,老贾至少是带我去的人,遭罪也就算了,这位老兄确实是烧了一身的无名之火啊。

老贾也是连连摇头,然后问我有什么打算,毕竟他也知道了我现在这种处境。

我说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现在都累得只剩半条命了。

“兄弟,你还是得小心那个丰老板啊,那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你最好出去躲一阵子。”

我无奈一笑:“是祸躲不过,来了再说吧。倒是搅了你的买卖。”

他连连摆手,叫我别说这种客套话了,赶紧回去休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和老贾分开后,我拦了辆出租车,好说歹说加了点钱对方才肯拉我这又脏又臭的人。回家后,拿了身干净衣服,先去斜对面的澡堂里泡澡,把身上的脏臭都给泡掉后,才回家呼呼大睡。

幸好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因为心里还记着晚上有个约会,也没睡得很踏实。

再去金陵饭店,让我有些感慨。佛灯失窃是在那儿,被警察抓也是在那儿。

向前台咨询了一下,得知这个齐小姐住的居然也是商务套房,居然还和福田在同一个楼层。前台打电话和对方确认之后,才告诉了我房间号。

坐上直达电梯,直奔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而去,我不禁想起了四百多年前那座恢宏高耸的琉璃佛塔。那个时候,假如站在那佛塔之顶放眼整座金陵城的话,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恍惚间,电梯到了。一开门,我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但是定睛一瞧就愣了。

对方也愣了,吐口而出道:“胡桑,怎么是你?”

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啊,居然又遇见了福田这个小日本。但既然已经撞见了,就躲不掉了,只能强颜欢笑说:“是福田先生啊,近来可好?”

福田皮笑肉不笑地道:“哼,托胡桑的福,好得很哪。”

我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知道上次吃了亏后,他变得小心多了。

“胡桑是来找我的吗?”

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肯定不能实话实说。

我还在犹豫,福田却忽然说道:“胡桑,我昨天听说了一些关于琉璃佛灯的事情,好像还和你有关。”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他居然也知道了,看来韩城没骗我,消息真的泄露出去了。

“福田先生难道还对那个东西感兴趣?”我试探着问。

福田看看四周无人,让那两个保镖退开一些后,在我耳边低声道:“如果那东西真的在胡桑手里,我愿意出比之前谈的再高两成的价格。”说着还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下。

“好大的手笔啊!福田先生难道就不怕再遇上假货?”

他嘿嘿一笑道:“这次……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很奇怪,差点儿刚上了我的大当,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有信心了?难道是依仗他之前说过的那个什么材料研究所?还是他这次找了个比陆素心还要让他信任的人?

不可否认,福田的条件很是诱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拿假佛灯再去骗他一次。但看他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有点心虚了。

“怎么样,胡桑?我想这个价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了吧?你考虑一下?”

“福田先生,这琉璃佛灯固然值钱,但拿到国际市场上去,却远没有西太后的翡翠玉镯值钱,您何必出这个高价呢?”我想在不得罪他的情况下尽力把这事给糊弄过去,更何况我也没说假话,琉璃佛灯的价值是伴随着局势、历史、政治、民心等综合因素的。

没想到,福田笑眯眯地说:“这就不用胡桑操心了,我保证你不会吃亏就行。”

直觉告诉我,福田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么想得到佛灯。难道是和齐小姐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佛灯背后的秘密有关?

看来我现在还不能马上拒绝他,得先拖着他,万一他真知道些什么,也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做了决定后我便说道:“福田先生,既然您有此意,那也不枉我今天来这儿一趟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有人一直在盯我的梢,您最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再找时间联系您的。”

被我忽悠了一番之后,他就信以为真了,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比如警察,比如丰哥,比如和佛灯有关的人。他给了我一个秘密的联系方式后,和保镖先坐电梯下了楼。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走到哪儿都是陷阱。

来到齐小姐房间门口,我敲了敲门,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门打开了,但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并不是什么齐小姐。

“你终于来了,胡闹。”陆素心嫣然一笑道。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你?”

她全然不惊讶地反问:“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可我是来找台湾来的齐小姐啊。”我一愣,问道,“难道你就是齐小姐?”

她扑哧一笑:“瞎想什么呢,我可是秦淮河畔土生土长的。”

“那怎么……”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她却一伸手把我拉了进去,“别站门口了,进来再说。”

进了房间,我发现这里面和福田的房间构造几乎相同,不禁感觉难以置信:象征两岸同根的佛灯难道就放在这样一间毫无安保措施的房里?这不等于是把佛灯拱手送人吗?

“胡闹。”陆素心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齐小姐呢?”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别人在。

“不用看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把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先过来把衣服换了吧。”

“换衣服……换衣服干吗?”我一愣。

“去见一些非常重要的人。”

她让我换的衣服,是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还配上了白衬衫和领带。虽然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西装,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这套衣服价格不菲。

我在房里换衣服,陆素心在门口问道:“衣服还合身吗?”

我看了看镜子里衣冠楚楚的自己说:“异常合身,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她柔声道:“那就好,看来我的眼光还不错。”

我惊讶地问:“你选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打开门,看到她正站在门口,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和我的西装十分搭配。我拿着那条领带尴尬地笑道:“我……不会打领带。”

她笑了笑,笑容里闪过一丝母性的光辉,我愣了下神,她却已经接过来,开始帮我打领带。

她比我要矮半个头,所以帮我打领带的时候我要低下头来。我忽然发现那块用红绳挂着的玉片从她衣服的领口滑了出来。上次在福田的房间只是匆匆一瞥,此刻就在眼前,不由得让我多看了几眼。

那是一片只有两个指甲盖大小的玉片,很薄,圆滑温润,从包浆的色泽和泛光程度就知道的确是有年头的老玉了。最特别的是玉片一侧的一小块地方,沁入了许多不规则的血丝,之前没有发现,现在近在眼前便看得一清二楚。

我一惊,伸手就想去摸那块玉片。因为玉中沁血是种非常少见的现象,有人称这种玉为血玉,但实际上古玩界里很少有人说“血玉”这词。西藏的雪域高原倒是产一种红色的玉石叫血玉,但这种血玉极其少见,史料中只有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时有一块血玉陪嫁。

而通常说的血玉,其实有些惊悚,因为和尸体有关。当人落葬时,作为衔玉的玉器被强行塞入人口,若人刚死,一口气咽下的同时玉被塞入,便会随气落入咽喉,进入血管密布的喉管中,久置千年,死血透渍,血丝直达玉心,便会形成华丽的血玉。这种东西往往落在骷髅的咽下,是所有尸体玉塞中最宝贵的一个。

但是像这种只有一小块地方有沁血现象的玉,我还真没听说过。

我的手刚触碰到那个玉片,陆素心就突然像触电般往后一缩身子道:“你干吗?”

我顿时无比尴尬,指了指那个玉片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是……我……”

她低头一看,慌忙把那玉片收进了衣领里,然后说道:“你的领带我打好了。”

我连连道谢,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定了定神,我问她:“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车在楼下等着了,一会儿就能到。”她依然没有告诉我到底要去哪儿。

和陆素心一起出了金陵饭店,就径直上了辆黑色的轿车。上车之前我还很担心会碰到福田,不过幸好连他的踪影都没看见。

车在南京城里绕来绕去,有种要甩掉什么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知开了多久,突然陆素心说:“到了。”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看了看车外,一片辽阔,隐隐约约好像有许多黑影在视野之内。

从车里下来后,我顿时看得更真切了,原来那许许多多的黑影竟是一座座的墓碑。

“这里是墓园?”我惊讶道。

陆素心点了点头,忽然走过来挽起了我的手说:“胡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今晚我们是来扫墓的。”

“扫墓?”我大为震惊,“不是齐小姐约的我吗?”

“本来是,不过刚巧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就带你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我已和她穿过了一大片墓碑群,这种环境难免让人感到有点阴森,也不知道这里埋葬的都是些什么人。我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在地下沉睡的亡者。

走了一段路,绕过一片树林后,我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那个年轻女子比陆素心略矮一些,显得娇小玲珑,五官很精致,天生的娃娃脸让我有点摸不清她的年纪,想必这位就是之前一个电话险些害我命丧黄泉的齐小姐了。

那个老头自然就是苏星海了,其实从陆素心出现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情背后一定会有苏星海,只是现在我对这个老头已经有了怀疑,那张纸条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还是那个翡翠玉镯。

韩城说,玉镯和佛灯都在苏星海那儿,但是当天晚上玉镯就出现在了丰哥的“满汉全席“上。除非是玉镯被盗,否则就是苏星海监守自盗,和丰哥的黑市生意狼狈为奸。不过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玉镯刚好就被偷了?

“没想到苏老也在啊。”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在不断揣摩这老头到底是什么路数,今天又想干什么。

一身黑色长衫的苏星海点点头道:“小胡啊,让你这么来回奔波实在是抱歉了。”

我没和他多客套,而是看了看周围,问道:“陆小姐先前说今晚我会见到的很多人,就是指这些吗?”

苏星海点点头,指了指眼前这片被一圈白色基石围起来的墓碑道:“没错,他们都在这儿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下,我多少已经猜到了眼前这片墓碑是谁的。

娇小玲珑的齐小姐走到我面前,先是做了下自我介绍,然后用那娃娃音般的台湾腔说:“胡先生,这里埋葬的,是胡家的最后一批人。”

“最后一批人?”我吃了一惊,本以为这里只是胡家的祖坟之类的。脑海里短暂空白了一下,忽然目光落在了苏星海前面的那座青石墓碑上,只见上面镌刻着几个大字:“胡公青山之墓”。

“这是……胡青山的墓?”

老者眉宇间流露出一抹悲痛之情,黯然道:“可惜只是个衣冠冢。”

“这是苏老您立的?”

苏星海仰天长叹一声,却没有说话。

陆素心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里每一个胡家的人,都是苏老亲自安葬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隐隐感觉到里面大有文章。

苏星海连叹几口气后,终于恢复了一些平静,说道:“胡家的事,说来话长,而且和我们苏家以及齐家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您说的,是‘金陵三杰’吧?”

苏星海第一次微微惊讶了下:“你居然已经知道‘金陵三杰’了?”

我一笑:“您没来得及跟我说的事,我恰巧从别的地方得知了,可能真的是天意吧。”我连忙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的事情十分有限,仅仅是关于胡青山的一些坊间传闻。胡家的历史和‘金陵三杰’的渊源,我都不知道。”

我又把老贾告诉我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下,但是隐去了老贾和照片等信息。

苏星海听得很仔细,当我说到“金陵三杰”以胡家为首时他便微微颔首,可说到胡青山因为通敌被国民党杀害时他却轻轻摇了摇头。当我说到胡青山当年是金陵城里声名显赫的古董大家时,苏星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苍老的笑声如群鸦振翅般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

“声名显赫?这个词拿来形容当年的胡家未免也太寒酸了吧。十个声名显赫恐怕都不够吧!”

我难以置信地问:“有这么夸张?”

“你听说过美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吗?”

我摇摇头,这什么玩意儿,压根就没听说过。

齐小姐说道:“这个家族我有所耳闻,因为我曾经留美学习过。他们号称是世界上的五大隐形富豪家族之一,鼎盛时期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影响力遍及欧洲,连各国的王公贵族都甘拜下风。只是后来随着两次世界大战而逐渐衰落了,不过仍有传言说美联储的幕后拥有者实际就是这个家族。”

“这么厉害?”别的我还真不知道,但美联储就是美元啊,这个电视新闻里天天提到,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这和胡家有什么关系?”

“胡家当年的地位和影响力,大概就相当于金陵城里的罗斯柴尔德吧,和政商两界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最鼎盛的时期,当属你爷爷胡青山执掌的那些年,不仅整个南京的古董业都在‘金陵三杰’的掌控之中,胡青山更是高瞻远瞩地投资了多个洋务事业和新兴产业,所以胡家的资产和规模在数年内就以几何倍数增长。很快,胡青山就成了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富豪。”

这些事我还真没听说过,倘若是别人说的,权当在听传闻了,但苏星海亲口说的,自然不会是假。

老者又说道:“不仅如此,胡青山还是当年南京国民政府眼中的大红人,据说连老蒋都对他礼让三分,出入蒋介石办公室这种事对他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

我很奇怪,便问道:“一个古董商,就算生意做得再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苏星海竖起一根手指道:“一个字,钱!战争年代,政府和军队最缺的东西就是钱,没有经费军队就不能维系和战斗,政权也就会岌岌可危。而胡青山就是那个有能力出钱也愿意出钱的人,所以他才能有如此地位和影响。”

他说的我知道,近代中国从军阀混战开始就变得混乱不堪,各地的军阀势力自然都是需要钱的,而想要钱无非两种方法:一种是“抢”,另一种是“要”。

“抢”的方法很多,但都是下下策,不仅会失去民心,还会犯众怒落人口实。比如四川某军阀曾经征收百年后的田赋,逼得百姓生不如死。比如孙殿英为军饷炮轰东陵,留下千古的骂名和难以弥补的损失。

而“要”就显得文明多了,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拉投资:你出钱让我扩大势力和政权,我就给你相应的回报。那些民国时期的大军阀早期多是靠这个起家的,不过这终究只是个买卖关系,其中利益至上,最后翻脸甚至兵戎相见的也很常见。

只有一种是另类,即双方都没有私心,因为他们有着更高尚的追求和目的,这就是以孙中山先生为首的革命派。当年孙中山先生的确是受到了许多海外华侨的鼎力支持,而他们的目的就是救国。只是不知道胡青山和南京国民政府之间到底是哪种关系,不过这么说来,胡青山还真是个不简单的历史风云人物。

“不对啊,既然如此,那胡青山又怎么会变成通敌分子了?”

苏星海脸色一沉:“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事先又毫无征兆,所以我一直怀疑这是个阴谋。”

“阴谋?”

“嗯,阴的是你爷爷的命,谋的则是琉璃佛灯背后的秘密。”

我突然想起来,齐小姐在电话里也曾经说过佛灯背后有一个秘密,看来这个秘密还真是非同小可。我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追问,因为一旦知道了,恐怕就再也脱不了干系了。

不过仔细想想,我大概早就脱不了干系了,警察、丰哥、小日本都在盯着我,伸头缩头反正都是一刀。

不过我不能主动问,而得让老头自己说,以退为进,我才能给自己留余地。我态度一变,突然说道:“苏老,往事我已经听了,其他的就到此为止吧。”

苏星海不动声色,齐小姐却惊讶地问我:“胡先生,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吗?苏老都说了,那可和你爷爷的死因有关啊。”

“够了!”我不耐烦地说,“你们别动不动就是我爷爷我爷爷的,我可从没承认过胡青山是我爷爷,什么都是你们在说。”

陆素心安慰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接受,因为你自始至终说的都是‘胡青山’这三个字。但我们也不是信口开河,有一件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世。”

“什么东西?”我心想,莫非他们也有胡青山的照片?

但是苏星海从长衫的袖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却是那盏琉璃佛灯。老头把它轻轻地放在了胡青山的墓碑之上,说道:“这是警察从你家中搜出的那盏佛灯,它能证明你就是胡家的后人。”

我哑然失笑,“这算什么证据,一盏假铜灯而已。”

“佛灯虽假,但身世是真。”苏星海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齐小姐附和道,“那盏真佛灯自从被我祖父带到台湾后,他珍藏了半个世纪都未曾拿出来过。直到半年前祖父弥留之际,他才把佛灯交给我,并希望在他死后能让佛灯物归原主。而这佛灯的原主人,正是令祖父胡青山。”

“这琉璃佛灯原本就是胡家的传家之宝,古往今来有幸能见到它的人寥寥无几,在此之前连我都没有见过。我本以为佛灯早就遗失了,没想到原来青山兄在死前把它交给了当年齐家的掌门人齐丰年,也就是小齐的爷爷。之后国民党败退,齐丰年是部队高官,只能随同逃往台湾,也就带走了那盏真佛灯。”苏星海说着,仰头望着夜空,“胡青山死了,齐丰年走了,‘金陵三杰’也就此不复存在了。”

我可以想象,一个时代的开始,便是上一个时代的灰飞烟灭。而他也许是那个时代唯一的见证者,所有曾经和他共事过的人都已不在了。

“照您这么说,这么多年来除了胡青山和齐丰年外就没有人见过佛灯了。那这盏假佛灯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盏假佛灯乃是出自胡青山之手,具体为何而仿我不得而知,但确曾亲耳听他提过此事。他说此物乃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仿品。所以当警察把这盏佛灯拿给我看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他的后人。”

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我几乎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了,眼前这三个人的身影如同周围的墓碑般深沉。

沉默了一阵之后,陆素心走到我身边柔声道:“胡闹,苏老说的这些你也许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既然我们已经来了,死者为大,不如先祭拜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陆素心那边早已准备好了一应祭拜之物,苏星海还亲自烧了些纸钱,嘴里喃喃着什么“青山兄,胡家没有绝后,我终于找到胡家唯一的后人了”之类的话。

陆素心和齐小姐都叩拜了胡青山,轮到我的时候,我望着黑暗中唯一被两团烛光照亮的墓碑,最终也没有磕头,只是鞠了躬敬了香,苏星海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烧完纸,陆素心抚着苏星海站了起来,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身体明显有些迟钝了。陆素心说:“苏老,这里阴气重夜露湿,不如今天就先回去吧,不然您的风湿又要发作了。”

苏星海摆摆手,然后对我说:“胡闹,香你上了,纸也烧了,我就当你是胡家的人了。”

我点点头,没有辩驳。

“论辈分,我和青山兄是同辈,你就如同我的孙子。虽然胡家已经没了,但是苏家还在,你就当是自己家,愿意的话随时都能回家来。”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还是让我鼻子一酸,十分感触。

“时候不早了,再待下去我这腿恐怕受不了了。当年打仗落下的病根,如今让我这把老骨头吃尽了苦头。不过在回去之前,关于佛灯背后的秘密,我得告诉你。”

我立刻竖起了耳朵,终于要说了。

“其实,关于琉璃佛灯背后的秘密,我也并不太了解,毕竟之前我连佛灯真品都不曾见过,又怎么可能知道它背后的秘密呢?”

老头一说,我心里顿时失落了下,但接着又听他说道:“不过此事终究和‘金陵三杰’密不可分,所以我也略知一二。”说着,他转头问齐小姐,“不知道你爷爷临终前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齐小姐摇摇头:“爷爷走得仓促,没来得及交代太多。所以我和家父对佛灯背后之事知之甚少。”

苏星海点点头,“那就没办法了,这个秘密和佛灯一起都是胡家世代相传的,所以只有三个家族的掌门人才有资格知道。青山兄早逝,丰年兄又没留下什么话……”

我忙问道:“您不是苏家的掌门人么?您难道不知道?”

苏星海无奈地笑了下:“我并非苏家的掌门人,在同辈人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我上面还有三个兄长,大哥英年早逝,所以继承衣钵执掌苏家的是我二哥。”

“我听说现在南京城里的大小苏家原本是一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唉,本是同根生啊。”苏星海叹了口气,“这又是一段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如今的大小苏家的确就是当年‘金陵三杰’中的苏家。”

“那我们可以去找您的兄长啊,您不是说只有三杰的掌门人才知道吗?”齐小姐说道。

“哈哈,我那二哥比你爷爷还年长十几岁,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问:“那现在大苏家是谁来执掌的?”我仔细回忆了下,苏星海的名字在行内可谓无人不知,但与之相对的大苏家掌门人却几乎从未听说过。

“是我的侄子苏正,这孩子是我二哥的老来得子,所以格外宠溺。阿正从小就比较内向,所以不太合群,长大后留过学,后来掌管了大苏家。之后他行事一直很低调,极少抛头露面,所以外界对他没什么了解。不过他很有能力,这些年来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辱没苏家的名声。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对佛灯之秘有无了解。”

“苏老,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宝藏,一个巨大的宝藏!”

答案揭晓,我却顿觉无趣,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秘闻,没想到只是个什么宝藏。也许是我一开始就期望过高,又觉得宝藏这东西既俗套又不真实吧。

苏星海看出了我的失望之情,微微一笑说:“胡闹,我说的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宝藏啊,你不能用钱去衡量它。”

“所谓宝藏,不就是金银财宝嘛。不过也是,古往今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在许多人眼里的确是个大宝藏。”我略带揶揄地说。

苏星海摇头道:“非也,这个宝藏,价值不在钱上,金钱早就无法衡量它的价值了。因为那个宝藏,曾经改变过这个国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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