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驿长迈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时,腿肚子直转筋。虽说驿站长也算个流外九品的小官吏,还直属兵部,但身居叶河驿这样的偏远小驿站,郭驿长连庭州城都没机会进,更别说面见钱归南这样的四品刺史了。
钱归南咂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驿长,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此人将给自己带来性命攸关的重大消息。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询问起郭驿长的身份职务,几番对答之后,郭驿长慢慢放松下来。钱归南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此行的缘由。
对此郭驿长倒是有备而来的,自那天袁从英骗出马彪以后,他就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考虑再三,他决定要向庭州官府汇报事情的经过,此时,距袁从英劫驿马和传符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郭驿长从叶河驿出发前往庭州,本来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这半个月来暴雨成灾,好多处山洪暴发,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赶到庭州城里,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见钱刺史发问,郭驿长便把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钱归南脸上虽然还能保持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随着郭驿长的叙述天翻地覆。郭驿长说得明白,当时那人是握着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要求动用“飞驿”来传递加急军报到洛阳。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袁从英还会有谁呢?
再听到袁从英特地要求驿卒避开庭州沿线驿站,钱归南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一阵一阵寒战,这分明就是要避开他钱归南的监控和辖制。这个袁从英,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和这么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内情?
郭驿长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驿站长,懂得传驿的规矩,当然不会答应这样的无理要求……钱归南突然目光一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说你不同意改换驿路?”
郭驿长吓得差点儿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没有同意。那人……也、也就算了。”
“你说他就算了?”
“是啊。我都给驿卒马彪交代清楚的,他绝对不会私自改换线路。”
钱归南紧锁双眉,三百里加急“飞驿”是重大军情,途经庭州的话他不可能得不到禀报,也就是说,这位郭驿长肯定还是让袁从英给耍了。想到这里,钱归南阴惨惨地咧嘴一笑,轻言细语地对郭驿长道:“郭驿长,你知道边关宁定,近几年来庭州一线都没有见过三百里‘飞驿’了。因此,你那驿卒马彪,要么就是违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换线路入京;要么就是早让人给杀了!”
“啊!马彪,小彪子他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驿长急痛交加地望着钱归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山里人感情淳朴,马彪跟在他身边几年,他就当儿子看待,如今听说马彪生死未卜,郭驿长于公于私都更痛恨那个搅乱叶河驿平静的陌生人。
钱归南瞪着郭驿长,心里却在嘀咕着,谁知道那袁从英又耍了什么手段,也许就真的把马彪给说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马彪入京送信……他现在对袁从英产生了巨大的畏惧,觉得对方简直无所不能。而且,假如真的是袁从英把瀚海军的相关消息送到洛阳,直接传递给狄仁杰,那么朝廷派出钦差来查案就不足为奇,整个过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机密也更加顺理成章了。
那么,袁从英到底是怎么侦得瀚海军的动向呢?刹那间,钱归南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原以为一切有了转机,哪想到杀机时时刻刻就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无从逃离。他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危局,钱归南觉得很累很迷茫,一时间四顾茫然,仿佛死到临头了。
良久,钱归南才勉强抬起眼睛,看到郭驿长还站在堂下发愣,便叫来差役,让他们带着郭驿长去关押袁从英的小院认人。虽然心里已经认定,在某种模糊的期望驱使下,钱归南还是想再验证一次。
差役很快又带着郭驿长回来了。钱归南遏制不住地紧张,忙问郭驿长认出来没有。郭驿长却挠了半天脑袋,支吾道:“看着……挺像的。不过没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
“什么意思?”钱归南望向两旁的差役,“为什么不靠近些认?”
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这个……袁校尉在睡觉……”
钱归南啼笑皆非:“睡觉?现在这个时候,睡什么觉?”
“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钱归南气得脸通红:“他睡觉你们不会叫醒他?他是被关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请来休养的!你们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个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得嘴角顿时渗出血来,抬手捂着脸,又害怕又委屈地辩白道:“钱、钱大人,是伊都干说这袁校尉得了疫病,让我们不要靠近他。我们、我们叫他他不理,我们也不敢上前触碰,所以就只好隔得远远地看……”庭州人人皆知钱归南与裴素云的关系,差役见钱归南盛怒,慌乱中本能地就抬出伊都干来做挡箭牌。
钱归南一愣:“疫病?袁从英得疫病了?怎么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嘴里念念有词,“伊都干说袁校尉得了疫病……”
差役凑过来补充:“伊都干让看守每天去府上取药,还给这袁校尉也带了药……”他还未及说完,就看到钱归南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差役再度被吓得接连倒退两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开口了。
大约只有五内俱焚这个词,才能形容出钱归南此时此刻的感觉。疑虑、愤怒、恐惧,还是绝望?钱归南站不住了,双眼发直地跌坐椅上。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反复复地回响:裴素云认识袁从英,裴素云认识袁从英,裴素云,袁从英……半晌,钱归南才抬起血红的双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静一静。
王迁忙了半天,总算把沙陀团和天山团在沙陀碛周边的防务安排妥当。由于连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热消退了不少,现在的沙陀碛倒比大雨之前要凉爽很多。王迁带着瀚海军沿着沙陀碛的东侧走了一大圈,发现周边的几条大河水位均已暴涨。如果要穿越沙陀碛,现在倒成了最佳时机,天气凉爽,水源充足,当初敕铎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铁赫尔的五千铁骑也就不会毫无名堂地给梅迎春剿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有瀚海军的两个团把守住沙陀碛的东线,就算敕铎的人马顺利通过沙陀碛,来到庭州这侧也照样会遭到瀚海军的迎头痛击。以两军的实力对比来看,敕铎仍然没有胜机。
待王迁匆匆赶回刺史府向钱归南复命时,已到了掌灯时分。他走到正堂门口就发觉气氛不对,房门紧闭,两名侍卫肃立门旁,周遭鸦雀无声。王迁迈上两步刚要敲门,侍卫连忙伸手阻拦,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王迁不耐烦道:“我有要事回禀钱大人,怎么了?”
侍卫压低声音:“钱刺史谁也不让进,一个人待在里面很久了。”
“哦,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烦……”王迁不觉锁紧眉头,怎么大麻烦一个接一个的?他正犹豫着,门内传来钱归南嘶哑的声音:“是王迁吧?”
“啊,是,钱大人!卑职……”
“你进来吧。”
王迁定了定神,推开房门迈入正堂。堂内乌漆墨黑的,没有点灯烛,只有从窗纸上投入的昏沉夜色。他眯着眼睛仔细瞧,才看到端坐在案边,钱归南那一动不动的身影。
王迁有些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抱拳:“钱大人,卑职来复命。”
“哦,沙陀碛防务都布置好了?”
“是的,都布置好了。”王迁回答着,心里却阵阵发怵,钱归南的嗓音听上去怨愤交加,又似乎有些万念俱灰,实在让人瘆得慌。
钱归南沉默了,王迁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久才听到对面又传来阴森森的声音:“王迁啊,今晚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办完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这些天也辛苦了。”
“大人请吩咐。”王迁心中嘀咕,这钱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沉默,良久,钱归南才悠悠叹了口气,道:“每天吃完晚饭,阿月儿都要到离家两条街的一户牧民家里,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现在赶过去,应该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这里来。”
王迁愣住了,抬起头困惑地望向钱归南那团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来了以后就直接带到这里,哦,用黑布蒙上脑袋,把嘴堵上,别叫人认出她来。”
这天晚上阿月儿彻夜未归,裴素云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裴素云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儿,也就阿月儿这一个小婢,除非钱归南过来,才会带来若干卫兵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儿不见,裴素云又不敢撇下熟睡的安儿独自在家,只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来阿月儿会遭遇什么不测,眼睁睁地看着晨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床前的黄泥地。裴素云俯身看看安儿在睡梦中露出笑意的红扑扑的脸蛋儿,站起身来打算去请隔壁的大娘来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让钱归南帮助寻找阿月儿。
刚掀起珠帘,猛见一人的身影堵在面前。裴素云吓得猛退一步,才看清楚是钱归南。她抚了抚胸口,轻声抱怨:“你一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差点儿吓死人。”
“哦,素云这么大的胆量,怎么还会受惊吓?”
裴素云听着不对劲,清晨的光线黯淡,钱归南的脸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云放下珠帘,走到外屋,道:“安儿还没醒。咱们在外屋聊吧。”钱归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裴素云不再看他,只低声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钱归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灵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你。”说着,他一把端起裴素云的脸庞,仔细端详,啧啧叹息道,“素云啊,这些天我俗事缠身冷落了你,白白辜负了这稀世的花容月貌,实在太可惜了。”
裴素云从他的手中挪开脸孔,正色道:“归南,阿月儿昨天晚饭后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钱归南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踱到墙边,天蓝色的粉墙上挂着把胡琴,钱归南举手触了触琴弦,怪声怪调地哼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素云啊,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刚到庭州来任司马,当时的韦刺史宴请萨满巫师蔺天机,我在宴席上头一次见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这首《凤求凰》。”
裴素云咬着嘴唇,她的心越沉越低,耳边仿佛也响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声。
钱归南还在哼下去:“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裴素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她勉强镇定自己,不动声色地道:“归南,阿月儿不见了。我担心她出事,你让人去找找吧。”
钱归南总算停止了歌咏,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恍恍惚惚地答道:“阿月儿能出什么事情?十四岁的女子,也该春情萌动了,多半是去幽会情郎,保不准就此私奔了,我能去哪里找呢?”
裴素云忍耐不住,稍稍提高声音:“归南!你在胡说些什么?”
钱归南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里放出冷光,恶狠狠道:“我胡说?有你这样的风流主子教导着,她阿月儿偷个把男人算什么?至少她还做不到像你这样,偷一个出卖一个,偷两个出卖一双!”
裴素云全身哆嗦,少顷,才抬起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你有什么不懂?”钱归南双眼里此刻已经冒出熊熊的烈焰来,他的脸色煞白,嗓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多么美的容貌啊,十年了,我眼看着这副相貌越来越美,比之当初那清秀的少女更有韵味,可叹我却没有发现,这国色天香之下的蛇蝎心肠,还兀自做着天长地久的美梦!”
裴素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直勾勾地瞪着钱归南,脸上却并无怯意。
她的样子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一把攥住裴素云的胳膊,鼻子已经快贴上裴素云的脸了,唾沫飞溅地嚷着:“瞧这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瞧这样孤傲凄婉的神色,想当初我就是被这眼睛这神色给迷得神魂颠倒,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承担着被诅咒的恐惧,就为了得到你,硬是把一代萨满宗师蔺天机给整死在了伊柏泰!这十年来我庇护着你,供养着你,为你守着伊柏泰的秘密,几乎对你言听计从……我钱归南对哪个女人这样尽心尽力过,你说啊!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里屋突然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哭闹声,裴素云竭力挣脱钱归南的抓握,含着眼泪道:“你吓着孩子了,我去看看他,你放开我!”
“不许去!”钱归南大声怒吼,用尽全力扇了裴素云一记耳光。裴素云被打得仰身倒在桌前,嘴角边顿时淌下血丝,她也不管,仍然挣扎着想往里屋去,怎奈钱归南的双手好像铁钳子,抓住她拼命摇晃,大吼着:“你说啊!你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嫌我老了是不是,你嫌我本事还不够大是不是?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足?”
裴素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轻声说道:“归南,我没有不满足,我……也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稍稍冷静了点,讥讽地反问:“这么说来,我还错怪你了。好吧,既然你不承认,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
“解释什么?”
钱归南满脸阴森地狂笑起来:“素云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若是个男人,一定是天下最毒辣最狡诈的阴谋家。不过也难怪,世上最毒妇人心嘛。都已经把我的底细全部透露给了我的敌人,却还做出这样一副无辜的模样。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话点明,要我把你那野男人的名字说出来?”
裴素云闭上眼睛,她实在无法再正视钱归南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钱归南却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袁、从、英,怎么样?听到这个名字很亲切吧,关于他,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吗?或者还是坚持说你对他完全不了解……”
裴素云摇了摇头,用低不可闻,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袁从英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对我提他做什么?”
钱归南冷笑:“你还真够固执的。要不要我让阿月儿来和你对质啊?怎么她说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裴素云瞪着钱归南:“原来是你……你把阿月儿怎么了?啊?你不许伤害她!”
钱归南再次冷笑:“阿月儿很好,我只是让她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罢了,这也能算伤害吗?那么,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就不是伤害?”
里屋安儿的哭闹声越来越惊天动地,裴素云终于抬起头,对钱归南凄然一笑,又说了一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愣了愣,松开手,正在这时,安儿从珠帘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头扑进裴素云的怀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娘……娘……”
裴素云将孩子紧紧搂住,轻声说着:“娘在这里,安儿不怕。”
钱归南看着他们母子相依的样子,眼里的狂怒渐渐被哀痛遮盖,忍不住长叹一声:“素云,我是多么希望,我所听说的都不是真的……”
裴素云只管低着头,又说了第三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走到裴素云身旁,抚弄着她的肩膀,换上温和的语气道:“好吧,素云,袁从英来过这里,阿月儿都告诉我了,你也不必再隐瞒,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裴素云搂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安儿,幽幽地道:“你不在的时候,他来找我治病,我给他做了一次法,如此而已。”
钱归南叹息道:“你为何要瞒我?”
“怕你多心,本来也没什么,所以就没有提起。”
“哦。”钱归南又问,“那你在刺史府里也见过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素云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告诉我有个外人关押在后院,似乎有病。我担心外人带疫病到刺史府才过去看的,我不知道那人就是袁从英。”
“是这样……”钱归南的表情深不可测,紧盯着裴素云逼问,“你说他得了疫病是怎么回事?还让看守都服药,嘱咐他们不可靠近袁从英又是怎么回事?”
裴素云注视着前方,平静地回答:“袁从英……他的身体的确很不好。让看守们服药,不与他靠近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没别的意思。”
钱归南连连点头:“你想得还真周到。不过,为什么你给看守的药会让他们在夜里一睡不醒,嗯?袁从英的身体很不好,在你的帮助下逃跑得倒很轻松!”
裴素云一惊:“袁从英逃跑了?”
钱归南慢悠悠地道:“是啊。跑啦,无影无踪啦,就在你的药让看守们睡死的昨天夜里。”他注意地观察着裴素云的神情,问,“怎么?很意外吗?”
裴素云不吱声,钱归南又凑上去,托起她的下颌:“袁从英跑了,你很高兴吧?”
裴素云喃喃道:“他还是走了……这样,便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钱归南追问:“你什么意思?”
裴素云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原以为他走了我会高兴的,可结果……却很心痛。不过还是走了的好,走了我就不用再替他担心了。”她朝钱归南绽露温柔的微笑,“归南,我不愿意欺骗你的,我更不会背叛你。我、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钱归南颇为玩味地看着她,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摇头:“裴素云啊裴素云,你以为你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你根本就不了解男人。你不了解袁从英,你也不了解我!男人对你顺从,是因为宠爱你,纵容你,你却误认为自己技高一筹,真是蠢到了极点!”当他看见裴素云因为惊惧连嘴唇都变得煞白,便愈加心满意足地点头,“嗯,女巫毕竟还是聪明啊,醒悟得很快嘛。”
裴素云的眼中又涌起了雾气,但还是倔强地直视着钱归南。钱归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袁从英根本就没有离开。而且,现在他就是真的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这,就是你带给他的好处!”裴素云的脑海已经变得混沌,但此刻她不愿意在钱归南的面前表现出软弱,她微微眯起眼睛,将最鄙夷的目光投向钱归南:“钱归南,你骗我……”
“是的,你骗了我这么久,就不许我骗你一回吗?啊?”钱归南语音刚落,举手又是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裴素云的脸上。安儿被吓得“哇”的一声又哭起来。裴素云几乎要昏晕过去,可还是强撑着搂住孩子,沙哑着喉咙安慰他。
钱归南冲过去,粗暴地把安儿从裴素云的怀中推开,将她抵在桌前声色俱厉地说着:“整整十年了,我几次要纳你做妾你都不同意,我起初以为你是想做正室,可三年前程氏病故,我欲娶你为正房续弦,你还是不肯!现在我算明白了,裴素云啊,原来你委身于我不过是想利用我,你的心太高了,压根就看不上我!”
裴素云的眼中干涩,已经没有哀怨,只剩下刻骨的蔑视,就那么冷漠地望着钱归南,连安儿的哭声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裴素云的冷傲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近乎疯癫地说了下去:“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懂,闻喜裴氏家族的女子,裴矩的亲侄重孙女,生来就是当王妃的胚子,当然不屑做四品刺史的夫人。那袁从英是什么人?背后是当朝宰相狄仁杰,自己被贬之前也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所以他就入了你的法眼了,对不对,对不对?”
裴素云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可他现在只是个戍边校尉,你的阶下囚。”
钱归南拼命咽了口唾沫,冷笑着道:“说得没错,从七品下的小校尉,屁都不是的东西!可那副傲慢的样子,好像全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里,居然敢把我往脚下踩!还别说,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真挺配的,一个落魄一个下贱,却偏偏又都狂妄至极,贼胆包天!所以你和他就一拍即合了是不是?所以你就故伎重演了是不是?当初勾引上了我害死蔺天机,如今又想借袁从英之手,害死我!”
“我没有!”裴素云嘶声辩白。
“你还想骗我!”钱归南圆瞪着血红的双眼,吼声震耳欲聋,“这回你骗不了我的,我不是蔺天机!那个袁从英,因为狄仁杰我一直对他留有余地,可是现在你们帮我下了决心,我发誓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会让你二人眼睁睁看着对方受尽折磨,再让你亲自送他上路!哈哈哈哈,非如此不足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裴素云一声不吭地滑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安儿大叫着娘,抱住她的身子号啕大哭。
“沈槐啊,你是否听说过有这么几句诗?”
“大人?”
“雾里辕门似有痕,相传四十八营屯,可怜一夜风沙恶,埋没英雄在覆盆。”
“沈槐不曾听说过。”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将远远眺望的目光从鸣沙山那金黄色的山脊上收回,落在近旁那矫健的年轻人身上。沈槐一身千牛卫将军的铠甲,和头罩的纱笼、脚上的虎头攒金靴,无一例外均在盛夏的骄阳下放射着夺目的光辉。从洛阳一路行来,他的装束似乎未曾沾染半点儿风尘,整洁如初,连狄仁杰也不禁暗暗称奇。
沈槐被狄仁杰看得有些局促,连忙抬头远顾。在他们的面前,一座蜿蜒的沙山在无垠的沙海中起伏,金黄色的细沙随着阵风泛起遮天的烟尘,耳边还时时响起哨音般的鸣响,时而如沉闷的雷声,时而又如悠扬的管弦,这鸣沙山果然是人间奇景,名不虚传。
狄仁杰接起方才的话头,道:“这首诗所说的是关于鸣沙山的一个传说。相传,此地原来是座绿树成荫、水草和美的青山。汉代时候有位将军,率军西征,扎营此地时遭到了敌军的偷袭,因为没有做好准备,将士们只得赤手空拳地与敌人拼杀,直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在汉军将要全军覆灭之际,突然刮起一阵黑风,卷来铺天盖地的黄沙,犹如暴雨倾盆而下,将两军人马尽数掩埋在黄沙之中。从此,青山变成了随风而鸣的沙山,据说那是将士的英魂,至今还在搏杀,所发出的最悲壮的呐喊!”
沈槐直听得心情澎湃,良久才道:“大人,您刚才念的诗,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是啊,”狄仁杰感慨万千道,“一代代戍边的将士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血肉,守护了中原疆土的平安。而我们这些朝堂中人,就更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唯如此,方能对得起将士们的抛头颅洒热血,也方能对得起天下苍生和我们自己的良心!”
沈槐默然。飓风骤起,沙山轰鸣,仿佛在与狄仁杰铿锵有力的话语相应和。
“狄阁老!”
“狄大人!”几声急切的呼喊从沙鸣中钻出,紧接着是整齐的马蹄声,一小队人马从沙州城的方向疾驶而来。刚刚靠近,领头之人翻身落马,紧走几步来到狄仁杰的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崔兴见过狄大人。”
沈槐一怔,此人倒是言简意赅,半个头衔都未提,半点儿官场虚礼都不讲究。一边想着,一边赶紧下马,赶到狄仁杰身边,未及伸手相搀,狄仁杰已经自己跳下马来,沈槐连忙扶住,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大人您小心,等卑职来搀啊。”
狄仁杰轻拍沈槐的胳膊,大踏步来到崔兴面前,握住对方的双手,道:“崔大人,你立了大功啊!”声音竟有些哽咽。
崔兴脸涨得通红,显然也是激动难抑,半晌才道:“狄大人年事已高,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如今还要劳动您亲赴陇右道安抚,实在是我们这些边疆官吏的失职啊。”
狄仁杰端详着崔兴被风沙吹得黝黑的脸膛,微笑道:“崔大人你哪里失职了?你在数日之内连下肃州、瓜州,而今又解了沙州一个月的围城之难,令突厥默啜贼子望风而逃。崔大人,你打了大胜仗,是大周的大功臣啊!”
崔兴被狄仁杰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四下望望,扯开话题:“狄大人,林铮将军一早就率大军入沙州城了。卑职是专程来接您的,请陇右道安抚大使来巡查沙州状况。”
狄仁杰点头,众人再度上马,边谈边往沙州方向而去。狄仁杰抬起马鞭,指了指鸣沙山的方向,高声道:“老夫今天已经在这周边看了看,一个月的围城战,突厥人烧杀抢掠,百姓生灵涂炭,更不要说牧场毁坏、牲畜遭殃,其状令人痛心啊。”
崔兴闻言也神色黯然:“是啊,不仅是沙州,被突厥短期占领的瓜州和肃州都遭到了可怕的劫掠,这些狄大人您也都看见了。”
“嗯,所以朝廷才要老夫沿途安抚,让百姓尽快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安居乐业的生活。”
顿了顿,狄仁杰又道:“不过关键还是崔大人迅速瓦解了突厥的进攻,这场战争如果拖得再长些,沙州一旦被破,战局就将进入拉锯,到时候旷日持久地打起来,双方的损失都必然更加惨重,百姓也将遭受更悲惨的命运。”
崔兴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啊。好在肃州一战,默啜的爱子匐俱领身负重伤,逃回石国之后就一病不起,危在旦夕。默啜见瓜州、肃州俱已丢失,沙州久攻不下,爱子又病重,故而无心恋战,仓皇退兵而去了。”
狄仁杰沉吟着问:“那匐俱领的伤情很重吗?”
“据说是生命垂危,默啜正着急遍寻天下名医,拯救儿子的性命,所以再无心思作战了。”
狄仁杰重重点头:“也该他们付出代价了!”接着又问,“默啜的大军全部退到金山以北去了吗?”
“还没有,林大将军今天已和卑职商讨了剿杀的策略,一定要把来不及撤走的突厥军兵们斩尽杀绝。”
“好!”
边说边走,很快就来到了沙州城下,从这里往东望去,沿线的长城烽火台一座接一座,浓烟滚滚似乎与烈日的灼焰连接在一起,这景象太壮观,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崔兴不觉慨然长叹:“狄大人,此次战役胜就胜在这烽火上了。”
狄仁杰朝他点了点头:“嗯,我已听说了崔大人的连环妙计,果然妙啊!”
崔兴赧然:“那还得感谢狄大人,一份锦囊加一个高达旅正,成就了此次陇右大捷啊!”
“嗳,明明是崔大人指挥得当、有勇有谋,如今全赖在老夫的身上,老夫可不认,不认!”
狄仁杰说得众人朗声大笑起来,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笑声落下,狄仁杰轻捋胡须,眯缝着眼睛转向西方,有些迟疑地问:“崔大人啊,那高达现在到了哪里?你可知道?”
崔兴连忙在马上躬身:“高达夺取瓜州诱敌烽火后,又带领大军进入瓜州,真是为瓜州之胜立下了汗马功劳!其后他随卑职一起来到沙州,突厥大军刚刚败退,往西的路途一通畅,卑职就立即让他赶往伊州了。”顿了顿,他又道,“狄大人,您放心。我派给高达随行的小队十人,都是最精干的士兵,他们一定能够安全迅速地抵达伊州的。嗯,估摸着行程,今天一早应该就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狄仁杰低声喃喃着,沈槐一直在旁观察着他,此刻骤然发现,狄仁杰刚刚神采奕奕而显得年轻的面容黯淡下来,感伤、忧虑和思念交织出现,这张脸顿时又变回到一位七旬老者的模样,更因为对儿辈的担忧过甚,显得衰老异常,令人不忍卒睹。
五月二十日的傍晚,武重规率领着钦差卫队到达庭州城外,只见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高高挂起。离得老远,大家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待到近前,只见整条护城河河水漫溢,发黑的河水浸透近旁大片的河滩。马队往城门跑去时,马蹄踩在淤泥和水坑中,四下飞溅的污水跃上武重规的袍服下摆,臭气熏天,还油腻腻的,若不是天气还算凉爽,武重规大人简直想骂娘了。
来到城门口叫门,守卫听说是钦差大人,居然都不肯开门,说上头严令,城门关闭以后任何人要进城,都必须通报刺史大人。武重规心下冷笑,前几天晚上到达伊州时,也是这个规矩,看起来这庭州、伊州两地的官府都被陇右道东线的战事吓得不轻,拼命加强本州的防务级别。于是他让手下将钦差金牌递过去,自己领人在城门前等候。
等了没多久,就见庭州城门大开,钱归南骑着快马冲出来,一见到武重规便在他的面前翻身下马,“啪哒”一声跪倒在污水之中,口称迎接钦差来迟,连连赔罪,就差没有磕头点地了。武重规倨傲地在马上点头,算是接受了钱归南的敬奉,在伊州那几天里孔禹彭对他不卑不亢的,武重规十分不爽,看样子这钱归南要识相许多。
钱归南陪着武重规往庭州城里去。武重规举鞭发问:“钱刺史,这护城河怎么如此脏臭,你是怎么治理管辖的?”
钱归南战战兢兢地回答:“钦差大人,只因庭州前段时间天气反常,先是数月干旱,随后又连续下了十多天的暴雨,城里城外的河流水系便都成了这个样子。暴雨这两天才停,下官正打算好好疏排一下积水,不过……暂时还没有时间。”
“哦,钱刺史都在忙什么呢?”
钱归南神色一凛,故作神秘地凑到武重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钦差大人,陇右道东部战事紧张,庭州位于西域边境,当然也要做好准备。这些天下官都在忙于部署瀚海军,加强庭州的防务,因而还未腾出手来顾及河道疏整的事情。”
武重规心中暗想,巧了,自己还没提到瀚海军,钱归南倒先送上门来。于是他微微一笑:“钱刺史,本钦差此行就是奉圣上之命,巡查陇右西道的防务情况,尤其是伊州的伊吾和庭州的瀚海两军,面向西方,承担着防御西突厥的重任。既然钱大人提到瀚海军,本钦差现在就想去看一看。”
钱归南脸色顿变,更加诚惶诚恐:“这……钦差大人您一路上旅途劳顿,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进城休息。明日再巡查瀚海军不迟……”
武重规打断他的话:“休得多言,本钦差现在就要去!”
“是……”钱归南拱手称是,瞻前顾后地引着武重规一行朝瀚海军军营而去。
弗至军营,武重规冷眼观察,倒是戒备森严,军容齐整。武重规其实对军队的管理没什么见识,只不过外行看个热闹,一眼望去队伙标旗规整肃穆,步骑军械排列如仪,武重规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想了想,武重规要求见一见瀚海军的高级军官们。
命令传下去,很快跑来了两名甲胄闪亮的团级军官,在武重规和钱归南面前抱拳施礼。武重规问了几句话,这两名团正答得恭敬自信,毫无破绽。武重规正觉满意,突然想到,按朝廷编制瀚海军应该有四个正式编团,怎么只来了两名团正呢?钱归南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再次煞有介事地凑到武重规面前,压低声音回答说,瀚海军另外两个团沙陀团和天山团俱已布防在庭州西侧的沙陀碛沿线,所以那两名团正并不在军营中。
武重规瞥了钱归南一眼,不满道:“安排在沙陀碛就在沙陀碛,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钱归南讪讪地笑,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武重规不耐烦了,厉声道:“既然如此,本钦差现在就要去沙陀碛!”
“啊?”钱归南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钦差大人,这沙陀碛离庭州城可不近,来回至少一天一夜。您、您现在过去到那里就该是明天上午了。”
武重规阴沉着脸不说话,这些天连着折腾,他也累坏了,确实不想再连夜赶路,便道:“那你就让那两名团正即刻返回庭州,本钦差要向他们问话。”
“是!”这回钱归南答应得挺痛快,两名团正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庭州,钱归南便请钦差大人去刺史府歇息。
回到庭州刺史府,一桌丰盛的接风酒席已经在正堂上摆好。堂门大敞,凉风习习,院内的大棵松柏之下,小小的一支乐班奏出悠扬动听的西域乐曲。武重规连日奔波,在伊州又碰上连环的麻烦事,心情郁闷至极,听到这管乐悠悠,不觉精神一振。钱归南殷勤地请武重规上座,自己亲自把盏斟酒,武重规一尝,真是顶级的葡萄佳酿,笑道:“哈哈,真是好味道啊,连皇宫里头都喝不着啊。钱刺史,你这个边疆大吏做得蛮舒服嘛!”
钱归南嘿嘿笑着,继续摆酒布菜,接着又叫出几个当地舞女,和着箜篌、琵琶和鼓声,跳起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胡旋舞。武重规连吃带喝再欣赏乐舞,真是心花怒放,对钱归南的印象好得无以复加。待到月上三竿、酒席将尽时,两人已像老朋友般亲密了。
总算吃饱喝足,酒筵撤下,钱归南见武重规酒酣困倦,便请钦差大人去后堂歇息。武重规摇摇头,招呼钱归南到跟前,推心置腹地开了口:“钱、钱大人,你不错,很不错,比伊州那个孔禹彭强上百倍!”
钱归南连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武重规又把他的脖领子一拖,拉到跟前道:“钱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人密报瀚海军私下调防,把圣上都惊动了。本钦差这次来伊州、庭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钱归南顿时面无人色,武重规得意扬扬地看了他半天,扬声道:“哎,钱大人,要不你就对本钦差从实招了吧,哈哈,看在你这半天伺候得不错分上,说不定我会为你在圣上面前求几句情!”
钱归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响头喊起冤来:“钦差大人,下官冤枉,冤枉啊!”
武重规不屑地撇嘴道:“钱大人!你有话就说嘛,喊什么喊!本钦差就问你一句,瀚海军到底有没有无故调驻伊州?”
“啊?”钱归南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答道,“这是哪里话说,哪里话说?简直太无中生有了吧!钦差大人,下官可以用性命发誓,瀚海军从未离开过庭州!”顿了顿,他又道,“钦差大人,今天那两个团正您都问过话,没有异常。还有沙陀团和天山团的团正,明早也会到庭州。钦差大人可以亲自审问他们!”
“嗯,我当然要审。不过……密报上面说私自调动的两个团就是沙陀团和天山团。所以嘛,钱大人你现在说不定正派人给他们送密信,串供呢,哈哈哈哈!”武重规仰天大笑,乐得前仰后合。
钱归南不敢再喊冤,只好连连以头抢地,额头上顿时红紫。武重规忍俊不禁地摇晃着上前,伸手搀起钱归南,拉长调道:“嗨呀,本钦差开个玩笑嘛,钱刺史何至于惊吓至此啊?其实呢……”他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直冲钱归南的脑门,身子晃了晃,钱归南赶紧扶住,就听武重规醉眼蒙眬地说:“唔,我看钱刺史你还算是个老实人嘛,怎么就得罪了人呢?让人把你给告了!”
钱归南的眼中凶光乍现,咬着牙问道:“钦差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究竟是什么人恶意诬陷下官?”
武重规瘫在椅子上,打了几下呼噜,又抬起头嘟囔道:“就是那个……那个狄、狄仁杰的前任卫队长,袁从英……上你这儿来戍边的……”
话音刚落,武重规靠在椅上呼呼大睡。钱归南一动不动地站着,额头上又是汗珠又是血痕,双眼精光四射充满仇恨。然而,钱归南又对整个局面感到庆幸,武重规没有先行讯问袁从英,还将内情透露给自己,说明他对袁从英其实并不信任,看来朝野关于武重规与狄仁杰不和的传闻非虚。既然如此,自己今天分明已占到了先机。袁从英!不要以为只有你才会使用阴损卑鄙的手段,要和我钱归南斗,你还太嫩!
钱归南让手下将武重规架到后堂歇息,今夜他要好好谋划,明天必须一击成功,将所有的事情做个了结,成败便在此一举了!想着想着,钱归南的脸上浮起阴森恐怖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袁从英和裴素云正被自己百般折磨、痛不欲生的惨状……他的脑海中轮番出现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画面,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你们终于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还能令我从与突厥联盟的泥沼中脱身,多么完美的计策啊!
这天看守很晚才给袁从英送来晚饭,而且没有附上裴素云的小瓷罐子。袁从英立即发现了异常,他叫住看守问缘由,看守支吾着回答,是伊都干说不用再服药,就慌慌张张地闪出门外。袁从英在桌边呆坐了一会儿,尽力平复刹那席卷全身的巨大恐慌,他无意识地伸出手触摸桌上的碗筷,指尖冰凉、心底冰凉,仿佛不是置身于盛夏,却是严冬。
一定有事发生了。他好像又一次来到了阿苏古尔河畔,发现饮水就要枯竭的时候,心被刺骨的绝望浸透。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总是竭尽所有想去保护,却每每让自己最关心的人陷入致命的危险。好在他还有一息尚存,好在他还有头脑和胆魄,袁从英闭上眼睛,静静地思考,在心里悄悄地对她又说了一遍: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实际上,庭州刺史府里这所软禁人的小院子,从这天凌晨起就被重兵团团包围,只是在院子里面仍然保持原样。为了不打草惊蛇,钱归南甚至都没有撤换那几个被裴素云的药物放倒过的看守。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将他们暴打一顿,兼以最恶毒的咒骂和威胁,直把这几个看守吓得半死不活,不敢再有半分疏忽。同时,钱归南在小院外围布置下几十名荷枪持械的兵丁,可谓是天罗地网,袁从英纵然有天大的本领,怕也是插翅难飞。
袁从英暂时还不知道院子外的包围圈,但既然发现裴素云这里有变,他判断对自己的监控一定也成倍加强了。然而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袁从英的性格,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重重地敲起门来,声称有急事要面见钱刺史。看守小队长本来不欲理会,可袁从英闹起来没完没了,在夜深人静的刺史府里吵得实在太不像话,小队长只好来到门边询问。
隔着门缝,袁从英朝小队长晃了晃手中的木牌,小队长惊得倒退两步。前夜他们几个沉睡不醒,已经被钱归南又打又骂,唯一庆幸的是袁从英没有乘机逃走,否则真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小队长早就发现身上的令牌不见了,他惶恐之下隐而不报,心存侥幸地期望只是不慎丢失,却不想令牌被袁从英拿到了手中,这意味着罪责翻倍,让钱归南知道了只有死路一条。他是个明白人,此刻一见袁从英的阵势,立即痛快答应带袁从英去面见钱刺史,只要对方肯归还令牌。
夜已深,钱归南还在正堂上像被困的野兽般来回徘徊,毫无睡意。当看守报告袁从英要见他时,钱归南一时有些听不懂,他实在无法相信,世上真有这样大胆、敏锐而又执着的对手。钱归南突然觉得十足亢奋,棋逢对手和嚼穿龈血的感受混合在一起,他也迫切地想与袁从英见一见了。
袁从英走进正堂时,钱归南用一种全新的眼光上下打量他,无法遏制地想象他与裴素云亲密相依的情景。这种想象让钱归南的心在恨、怨、嫉妒和畏惧等多种情绪中紧缩成一团,备尝自虐的快感。两人沉默对视,还是钱归南先沉不住气,咳了一声问:“袁校尉夤夜来见本官,有什么急事吗?”
“当然。”袁从英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我想知道,刺史大人打算把我拘禁到什么时候?”
“哈,哈,哈!”钱归南仰天怪笑三声,“袁校尉居然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实在令本官佩服啊!”
袁从英面无表情地反问:“刺史大人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钱归南又是一阵爆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擦着眼角溢出的泪花,断断续续地道:“袁校尉过谦了,过谦了……以袁校尉的本事能为,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让袁校尉不懂的事情?”
袁从英仍然不为所动,平静道:“钱大人,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钱归南沉下脸来,被仇恨煎熬的眼角皱纹又深又密,他抹了抹唇髭,打起官腔:“上次袁校尉丢失流犯狄景晖,请袁校尉来刺史府是为预备钦差到来时,本官有话可回。如今嘛,朝廷派的钦差已经到了庭州,袁校尉少安毋躁,想必解脱在即了。”
言罢,他紧盯着袁从英,小心捕捉对方每一丝神色的变化。果然,他发现袁从英很明显地愣了愣,随即又镇定下来,斩钉截铁地道:“我要见钦差大人。”
钱归南挑起眉毛:“袁校尉,你还真是……一会儿想见我,一会儿又要见钦差。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吧?”
袁从英跨前一步,低沉着声音重复:“我要见钦差大人!”
钱归南顿觉凌厉的杀气从那对漆黑的双眸中逼射而来,全身的血液骤冷,情不自禁就打了个寒战。慌忙定了定神,钱归南再度堆起恶毒的笑容,故作姿态道:“袁校尉,你这样子实在吓人,到时候可别惊扰到了钦差大人。钦差大人旅途劳顿已经睡下,袁校尉明早再见如何?”
“我现在就要见!”
“你……哎呀!”钱归南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无奈地朝后堂方向走去,边走边嘟嘟囔囔,“袁校尉的性子也太急了,让本官很为难啊。钦差大人饮了些酒,现在是叫不醒的。袁校尉你实在想见,就在门口看一眼吧,啊?哈哈!”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后堂外,武重规的呼噜声惊天动地传出来。袁从英的脚步一滞,钱归南得意地几乎要笑出声来,朝守在门前的卫兵一挥手,卫兵无声无息地将门敞开。武重规横卧榻上睡得正香,袁从英走到门边,静静地向内看去。钱归南凑到他的身边,亲热地小声说:“袁校尉可看仔细了,本官没有欺瞒你吧。这位大人袁校尉可识得?”
袁从英自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也小声回答:“倒还认识。高平郡王武重规大人,算是老相识了。”
钱归南差点儿鼓起掌来:“好啊,好啊,这么就更好办事了嘛。呃……袁校尉看完了没有?钦差大人好睡,你我还是退下吧?”袁从英退后,缓缓走下台阶。
钱归南紧跟而来,殷勤相问:“袁校尉现在还有什么要求?”
袁从英点点头,嘲讽地道:“也没什么别的,既然钦差大人在此安睡,我今夜就在这院子里候着吧。”
“啊?”钱归南吃了一惊,还未及开口拒绝,袁从英又道:“钱大人,你最好还是答应我。”语气平淡却又杀气腾腾。
钱归南咬牙切齿:“你敢威胁我?”
袁从英不再说话,径直走到空地中央的石桌旁坐下,他抬头望了望天边那轮明月,被月光映得愈加苍白的脸上,浅浅的哀伤和惆怅转瞬即逝。
钱归南恨恨一跺脚:“你要在这里吃夜露就随便吧,本官回去歇息了!”
看着他疾步经过石桌,袁从英突然道:“钱大人就不怕钦差大人突然醒来,我与他先私下交谈?”
钱归南猛停下脚步,愤懑地瞪着袁从英。袁从英抬抬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想钱大人今夜是睡不着的,何不一起在此等候钦差大人醒来?业已过了三更,很快就要天亮了。”
钱归南紧锁双眉想了想,冷笑道:“也好,今夜钱某便与袁校尉一起度过吧。”说罢,便一屁股坐在袁从英对面的石凳上。除了武重规的鼾声一起一伏,院中再无其他声响,这是生死决战之前才有的静谧。月影摇曳,轮番扫过两个纹丝不动的身形,云雾散去时绽放的刹那光华,如生命中最后的执念,短暂闪耀后便归入永恒的黯淡……
天亮了。
盛夏不闭窗扇,火辣辣的太阳直接投到武重规的脸上,将他从宿醉中唤醒。武大人哼唧着从榻上坐起来,感觉脑袋还是沉甸甸的。他从京内一路带来的贴身侍从,赶紧上来伺候大人洗漱。待换上官袍,武大人晃晃悠悠走出门外,摸着鼓噪连声的肚腹。猛抬头,却见明晃晃的烈日下,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
武重规眯缝起眼睛打量了半天,袁从英他是认识的。当初在河北道战事时,狄仁杰与武重规针锋相对过一次,袁从英那冷酷倨傲的态度也给武重规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武重规对他视若无睹,咳嗽一声,愠怒道:“钱大人你怎么搞的,本钦差还未用过早膳,你就堵在这里?”
钱归南扑通跪倒在地:“武大人,不是下官,是他硬要堵在这里……”
武重规这才扫一眼袁从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扬声道:“也罢!既然都到了,就让他们把饭菜端到这里来,本钦差索性边吃边审!”
在石桌边坐下,武重规阴阳怪气地道:“袁将……呃,校尉,好久不见啊。”
袁从英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武重规差点给气乐了,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口吻道:“袁校尉,你的一封密报把整个朝廷都惊动了。本钦差一路跋山涉水来查案,如若查出半点儿虚言,袁校尉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我保证绝无虚言。”
“好。”武重规抖擞精神,一指钱归南,扬声道,“戍边校尉袁从英指控庭州刺史兼瀚海军使钱归南,私自调动瀚海军的沙陀团和天山团,至伊州边界的折罗漫山,意图不明且有与东突厥私相勾连的嫌疑。对此,钱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钱归南磕了个响头:“钦差大人明鉴,袁从英对下官的指控乃是恶意诽谤,一派胡言!下官可以向上天发誓,瀚海军从未有一兵一卒离开过庭州。沙陀团和天山团的团正在返回庭州的路上,正午即可到达,他们定会向钦差大人证实下官的清白。至于……与突厥勾连,那更是袁从英血口喷人!”
“嗯。”武重规心中暗喜,转了转眼珠道,“那么本钦差这就有个疑问了,袁从英三个月前才来庭州戍边,与钱大人无冤无仇的,为何要百般陷害于你?”
钱归南神色大变,嘶声呐喊:“钦差大人为归南申冤啊!”话音方落,涕泪交流。武重规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钱归南却已哭得泣不成声,抽抽搭搭道:“如此丑事,某……某实在难以启齿。可袁从英欺人太甚,今天我也顾不得脸面了!”
武重规听得话中有话,一下子来劲了,催促道:“说!快说啊!”
钱归南又连磕几个响头,额头鲜血迸流,整张脸上血泪模糊,就听他如痴如狂地诉说:“袁从英来庭州不过三月,就与庭州的头号萨满女巫裴素云勾搭成奸。然这女人、这女人乃是下官的外室,与下官厮守已逾十年,还为下官生育一子……十年来下官与此女恩恩爱爱、琴瑟和谐,哪知、哪知袁从英一来就横刀夺爱啊!”
“噢!”武重规可听到新鲜事了,双眼瞪得溜圆,身体前倾地凑近哀痛欲绝的钱归南,追问道,“这……还有这等事情啊?居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钱归南抹了把眼泪:“谁说不是呢?我、我、我痛心疾首啊!”
武重规好不容易憋住笑,装腔作势地表态:“该死!真该死!那么……这事与袁从英陷害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然得了便宜,莫非还要赶尽杀绝?”
“钦差大人英明!”钱归南声色俱厉地道,“袁从英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陷害下官,其意图就是要置下官于死地,他可将裴素云那女人独霸到手!此人之心恶毒至极,真真叫人齿冷。更有甚者,他还与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的乌质勒和瀚海军叛贼武逊私相串通,乘东突厥进攻陇右道之际,计划以沙陀碛中的伊柏泰为据点,发兵进犯庭州。一旦下官受诬陷遭革职,则他们里应外合发起行动,整个庭州不日就将落入他们的手中!”
此话既出,武重规方才听得眉飞色舞的脸容,也骤然阴沉下来,正色道:“钱大人,里通外国可是滔天大罪,你和袁从英各执一词,分别指控对方,都有确凿的证据吗?”
钱归南挺直身躯回答:“下官通敌的证据还等袁校尉拿出来。至于袁校尉通敌的证据嘛,再明显不过,那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率领几千突骑施的骑兵,现就驻扎在沙陀碛中的伊柏泰。据下官得到密报,前段时间的暴雨阻挡了他进攻的计划,现在雨停,他们应该不日就会对庭州发起进攻。下官将瀚海军布置在沙陀碛东线就是为了抵御他们。钦差大人只要在庭州稍作停留,一定能够看到下官的话成为事实!乌质勒与武逊原先并不相识,这二人却分别与袁从英过从甚密,如果不是他居间撮合,此谋断不能成!”
武重规连连点头,随即朝袁从英一指,道:“袁校尉,钱大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对他的指控,你又有何话说?”
自钱归南开始呼天抢地,袁从英就一直冷眼旁观,自始至终神色不变,这时听武重规发问,方才微微挑起眉尖,平静地应道:“没有。”
“哦?”武重规倒也有些意外,“袁校尉的意思是……全盘应承了?”
仍是干脆地回答:“当然不是。”
武重规皱眉:“对钱大人的指控,袁校尉说不出反驳的意见,自己又拿不出证据来证实对钱大人的指控。袁校尉,这案子就是放在你的旧上司狄大人手中来断,恐怕也对你不利吧?”
袁从英轻吁口气,依然不动声色地道:“武大人,我手上没有证据,这不假。但钱大人方才对我通敌暗谋的指控,一样也仅凭推断,并无半点真凭实据,所谓的来自沙陀碛的进攻,未曾发生如何可以采信?因此,在证据上双方并无区别,您凭什么就认为,此案对我不利呢?”
武重规愣住了,他曾经领教过狄仁杰这般绕来绕去的说理方式,当时就给呛得晕头转向,没想到袁从英也学会了这一套……想了半天,武重规迟疑着道:“可是本钦差刚从伊州过来,的确未曾发现瀚海军驻扎过的痕迹。庭州这边的瀚海军官本钦差也审问过了,他们的证言都支持钱大人。”
袁从英不屑地摇头:“钦差大人,瀚海军都是钱归南的人,就是再来一百个证人,也都一样。他们的话不足为信!”
武重规按捺不住,咚咚咚地拍起了桌子说道:“可不可信你说了不算,本钦差认了就算!袁从英,你目前处境堪忧,最好还是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袁从英阴郁的脸上突现一抹狡黠的光芒,他神态轻松地对武重规说:“钦差大人,我倒有个建议。”
“唔?”
“烦请钦差大人传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到场,即可迅速断清本案。”
“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谁?”
“裴素云。”
钱归南惊得面红耳赤,一时又摸不清袁从英的意图。再看武重规,眼珠乱转,还真动心了。武重规向来好色,被袁从英一提,确实挺想见一见这个萨满女巫、庭州城的头号美人儿,把钱、袁二人都勾引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想了想,他吩咐道:“钱大人,麻烦你找人把你那外室请过来吧。”
“这……”钱归南尚在犹豫,看到武重规的神情,只好咬牙传令下去。
时间不长,裴素云就被带到。她的双眼红肿,鬓发略微散乱,白皙的面颊两侧均有清晰的指痕,倒平添了几分哀怨凄楚的动人姿色。她怀里抱着东张西望的安儿,随着差役慢慢走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落在她的身上,裴素云却似浑然不觉,只管低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直走到武重规的面前。
“裴素云,好你个贱妇。眼见钦差大人为何不跪?”钱归南厉声大吼,武重规一摆手:“嗳,钱大人你嚷什么?这不还抱着个孩子嘛!”说话间,武重规的眼珠子粘在裴素云苍白的脸上挪不开了,果然是人间绝色,哎呀呀!将心比心,钦差大人一方面对钱归南十分同情,一方面又对袁从英极其理解,早把军国大事抛到九霄云外,和颜悦色地开了口:“下面站的可是庭州萨满裴素云?”
裴素云稍稍弯了弯腰:“妾身裴素云见过钦差大人。”
“哦,好,好,不必多礼。这……把孩子放下吧,抱着多累。”
裴素云将安儿放下,凄然一笑:“回禀钦差大人,妾身这孩子有痴癫之症,离不开母亲,只好抱过来。”
“哦……这孩子叫什么?”武重规见到美貌妇人就全身发酥,干脆和裴素云拉起家常来。
“安儿。”
“唔,大名呢?”
裴素云这才斜藐了钱归南一眼,冷漠地回答:“世安,钱世安。”
“钱世安……前世安……”武重规爆发出一阵轻浮的大笑,“前世安了,难怪这世就有麻烦!哈哈哈哈,钱大人,看来是你这姓不好,要不得,要不得!”钱归南脸上青红交替,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又不敢发作。武重规好不容易止住笑,继续温言细语地和裴素云说话:“钱大人说此子乃他与你所生,看来是没错了。只是,钱大人控告你如今移情别恋,与那袁从英勾搭成奸,可有此事啊?”
裴素云把嘴唇咬得煞白,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眸,直视着武重规:“绝无此事。妾身与袁从英并无半点奸情,请钦差大人明断!”
武重规往椅背上一靠:“哦?钱大人,你说呢?”
钱归南大叫:“钦差大人,这贱人怎肯承认此等丑事?她、她还想袒护袁从英,这只能说明他二人确实有染!况且,我这里还有旁证!钦差大人传来一问便知!”
武重规摆摆手,讥笑道:“别急,本钦差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一个堂堂四品大员,脸皮还是要的!”他转向袁从英,“袁校尉,你说的关键证人已经在这里。不过,就算她不承认与你的奸情,也丝毫无法减少你的罪责。本钦差倒想知道,你还有何说头?”
袁从英慢悠悠地从裴素云的身上收回目光,疲倦地叹了口气,才道:“钦差大人,朝廷将您千里迢迢派到庭州,不是让您来审风流韵事的吧?”
武重规一愣,气鼓鼓地道:“袁从英,你什么意思?本钦差来审理的是关乎大周安危的军国大事,哪是什么风流韵事!”
“很好。”袁从英笑了笑,“钦差大人,我请您提来裴素云,只是为了让您亲眼看一看这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您觉得,我袁从英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背叛使命、出卖国家,将自己一生的前途事业均抛诸脑后,为了她奋不顾身吗?如果换成是钦差大人您,您会吗?”
武重规张大嘴巴愣住了。钱归南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狂叫起来:“钦差大人,袁从英是在狡辩!他、他确实与裴素云有奸情,如若他二人再不肯承认,钦差大人请用刑……”
袁从英怒喝:“钱归南!谁说我不承认与裴素云有染了?我说过吗?”
武重规彻底糊涂了:“袁从英你、你到底和裴素云有没有奸情?你把话说说清楚!”
袁从英死死盯着武重规,一字一句地道:“好,钦差大人您听清楚了,我确确实实与裴素云有染,却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我接近此女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查清钱归南里通突厥、蓄意叛国的行为。我在密报中所称的事实,全都是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的!您要的所谓证据,就是她!”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裴素云见了鬼似的逼视着袁从英,身子摇摇欲坠。钱归南愣了愣,随即杀猪似的尖叫起来:“裴素云!你这个该死的贱人!袁从英!我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朝袁从英扑过去,武重规急忙示意,手下人将钱归南死死摁住。武重规自己也稳了半天神,才强作镇定道:“袁从英,你说话出尔反尔、颠来倒去的,让本钦差如何相信?”
袁从英冷笑,此刻他冰寒肃杀的面容已与凶煞无异,他继续用残酷至极而又不容置疑的语调说下去:“信不信由你!不过钦差大人,我已经提醒过您,您在审的是军国大案,根本不是什么男女私情!请您再看看面前这个女人,确实很美,可您也很清楚,朝廷历年来赏给我这样正三品大将军的官妓,哪一个也不比她差吧!我袁从英从来就视女人为草芥,不过是用来暖衾侍睡的工具,既乱之则弃之,我连身世清白的正经妻室都懒得娶,何况是这么一个身份低贱、已为人妇的女人!从头至尾我都不过是在玩弄她、利用她,也就是凭此才查清了钱归南通敌之实,我对大周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钦差大人您今天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您要杀要剐请便,只要钦差大人您能对圣上交得了差,对大周天下交得了差!”
安儿“哇”的大哭声响起,原来是裴素云昏倒了。武重规呆坐在椅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传下钦差令,将袁从英、裴素云分别关押到刺史府的监房中,严加看管。再看看瘫软在地上已经面如死灰、抖作一团的钱归南,武重规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也吩咐钦差卫队将其拘禁起来,就在原来关袁从英的那所小院子里。
沙州刺史府中,狄仁杰正与劫后余生的沙州刺史邱敬宏谈笑风生。沙州之围刚解,崔兴和林铮便率大军继续北上追杀逃窜的突厥余孽,狄仁杰则留在沙州指导政务、安抚百姓,两天忙下来已把诸事安排停当,沙州的民生正在迅速恢复中。
沈槐脚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抱拳施礼,双手递上一封书信:“大人,崔大人送来的急信。”狄仁杰连忙接过来,读后沉默半晌,方抬头道:“看样子本阁要继续西行了。”
“什么?”邱敬宏和沈槐都吃了一惊,邱敬宏拱手道:“狄大人,陇右道战事至沙州已止,您作为安抚使再往西……”
狄仁杰长吁口气:“崔大人来信说,钦差大人武重规在伊州没能查清瀚海军的案情,前日已往庭州去了。本阁……要去伊州助他一臂之力。哦,高达旅正在伊州没有找到钦差,也跟着赶去庭州了。”
沈槐抬眼凝视狄仁杰,又一次被这古稀老人身上所蕴含的精力和胆魄所折服。同时,一种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沈槐再清楚不过,狄仁杰不顾一切执意向西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此刻,沈槐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中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更不愿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