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碛东侧边缘,梅迎春率领着原铁赫尔所辖五千突骑施铁骑兵,和由哈斯勒尔领军的数百名王子直系骑兵队,杀气腾腾地列队而立,与对面虎视眈眈的瀚海军沙陀团数千名军兵对峙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
头顶上骄阳似火,朔风酷热灼人,沙陀碛上飞扬的沙尘滚滚而来,两方的士兵早已汗透甲胄,沙土和着汗水,把一张张脸都染得黑红相间,大家开始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斯勒尔把沿着盔甲滴到额头的汗水甩在沙地,催马来到梅迎春身边,大声喊道:“王子殿下,瀚海军这算什么意思?不是庭州刺史让咱们撤出沙陀碛的吗?现在怎么又不许我们出沙陀碛,难道要把弟兄们困死在这里吗?”
“哈斯勒尔,住口!”梅迎春低声呵斥,哈斯勒尔对他十分敬畏,不敢再吱声,只好愤愤地退后,但仍恶狠狠地死盯着对面。梅迎春此刻也是强抑怒火,他心里明白,按手下这些彪悍的突骑施勇士的性子,根本就不愿废话,别说挡路的是瀚海军,就算天兵天将下凡,他们也照样会奋勇向前,杀他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然而,今天的梅迎春又怎能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和袁从英的联盟,梅迎春已经押上了全部的赌注,现在的他不成功则成仁,如果无法彻底击垮敕铎的势力并取而代之,凶残的敕铎可汗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必要将梅迎春消灭。梅迎春根本就没有选择,他必须取得大周方面的信任和支援,而绝不能让自己腹背受敌。否则他又怎么可能被区区钱归南的一封公文召回庭州?
正对着炽烈的阳光,梅迎春微眯起双眼,催马上前,再度朝瀚海军扬声喊话:“突骑施部乌质勒遵大周庭州刺史钱归南谕,携部众撤离沙陀碛,并请求进入庭州辖属。还望诸位放行!”这话过去一个时辰里面他已经喊了不下十遍,瀚海军上下就是毫无反应,只是严阵以待地挡在突骑施队伍的面前,虎视眈眈地和他们对峙着。
梅迎春的额头青筋直暴,他感觉到胸中升腾的烈焰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压制,身后突骑施骑兵们的呼吸也愈加粗重,连胯下的“墨风”都开始焦躁,马蹄在沙地上踏出连串的闷响。就在此时,铁板一块般的瀚海军队列中突然闪开一条通道,一名紫袍的大周官员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阵前。梅迎春当然知道,这身袍服里裹着的必是位大周朝的三品大员,他不觉暗暗惊诧,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庭州刺史,却不料来了个更有分量的角色。
武重规来到庭州以后,还是头一次见到名闻遐迩的大沙漠——沙陀碛,果然是天苍苍野茫茫,令人望之却步的沙海荒漠。烈日当空,铺天盖地的沙尘在炎热的空气中飞舞,扑面而来的每一股热风都可以叫人窒息,武重规在心中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踏上此地,但愿这一切都赶紧结束吧!
与梅迎春刚一照面,武重规即被此人的王者气概和突骑施队伍的声势深深震慑,但是表面上,他仍勉强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高举马鞭喝道:“对面何人?竟率领部众在我大周辖地上撒野?”
梅迎春跃马上前,抱拳回道:“在下乃西突厥突骑施部王子乌质勒,并非肆意擅闯大周属辖,实有内情相告,不知这位大人是?”
武重规身边的亲随抢着回答:“这位是大周皇帝派下的钦差,高平郡王武重规大人!见到钦差大人,乌质勒还不赶快行礼?”
梅迎春潇洒自若地跳下马,朝武重规鞠躬致意:“乌质勒见过大周钦差。”
“嗯。”武重规点点头,不好再胡乱发作,便拉长了声音道,“乌质勒,你一个突骑施的王子,怎么会率领这么多人马流窜于大周所辖的沙陀碛之中,现在又声称要进入庭州属地,你能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梅迎春皱了皱眉,他预感到事情和原先设想的有很大的出入,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钱归南送来的信件,双手呈上:“钦差大人,乌质勒是遵照庭州刺史钱大人的吩咐,才率部返回庭州的。此前,乌质勒在沙陀碛中的伊柏泰协助大周瀚海军剿匪团抗击突骑施敕铎可汗的进攻。这些,钦差大人均可以从钱刺史的信件中看到始末端倪。”
武重规半信半疑地瞥了瞥乌质勒,接过亲随转呈的信件匆匆浏览,半晌,他抬起阴晴不定的脸,冷冷地道:“乌质勒,你以为你拿着这封信,本钦差就会相信你,把你和你的部队轻易放出沙陀碛吗?”
梅迎春愕然,随即又抱拳道:“钦差大人,您不会是怀疑乌质勒假造刺史大人的信件吧?如果是这样,钦差大人只要亲自问一问钱刺史,真假立辨!”
“哦?可是钱归南已经死了,我总不能把他的魂招来问话吧?”
“什么?钱刺史死了?”
“是啊,很意外吗?本来盘算得好好的吧?哼哼,哪想到半中间出了岔子,咳!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武重规还在那里装腔作势、摇头晃脑地感叹着,梅迎春的心中却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可一时又判断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更加担心蒙丹和袁从英等人的安危,真如百爪挠心,满头的热汗顿时都变成了冷汗。不过外表上乌质勒王子依然气定神闲,不卑不亢地向武重规再施一礼:“钦差大人,那钱刺史大人还算是乌质勒的朋友,能否请教他的死因?”
武重规恨得牙痒,心说这袁从英的同党和他真是一个德行,够大胆够狡诈,于是他端起满脸阴损的笑容开了口:“哦?钱刺史是王子的朋友,那么乌质勒王子是否还有个叫袁从英的朋友呢?”
梅迎春的心一沉,但仍坦然应答道:“是的,袁从英也是在下的朋友。钦差大人提到他是……”
武重规哈哈大笑:“王子殿下,假如你的一个朋友杀了另一个朋友,你会如何应对啊?”
梅迎春神色一凛,跨前半步道:“钦差大人,乌质勒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钦差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杀死钱归南的正是袁从英!”
“是吗?”梅迎春倒吸口凉气,迅速在脑海里判断着真伪。根据之前对整个事件的了解,袁从英在紧急情况下杀死钱归南不是没可能,但没有皇帝的许可就擅自诛杀朝廷四品大员,怎么说也是件重罪……想到这里,梅迎春微微一笑:“袁从英杀钱归南,莫非是钦差大人授意的?”
武重规真把鼻子都气歪了,怒吼道:“你放……简直是一派胡言!那袁从英算什么东西,本钦差怎么会授权一个戍边校尉诛杀朝廷四品命官!明明是袁从英与钱归南阴谋串通西突厥,呃,也就是你梅迎春,企图里应外合攻占庭州,将大周疆土拱手送予外邦,以换取荣华富贵!钱归南的这封信,显然就是个诈术,不过是令你凭此便可大摇大摆地突破瀚海军的防线,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庭州。可惜啊,你们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
梅迎春微藐双目,冷笑着问:“哦,两个严重的错误,乌质勒愿闻其详!”
武重规得意扬扬地道:“你,一个突骑施部族的王子,怎么可能帮助大周抗击突骑施的部队?因此这信里的话乃是一派胡言!此其一也。你按约率众出沙陀碛赴庭州,却不料这两天内钱归南与袁从英为了一个女人发生内讧,袁从英杀死钱归南后反出刺史府,完全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而你,因在沙陀碛中行军自然无法得到相关的讯息,此其二也!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你们真是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梅迎春握紧双拳,沉默片刻方道:“钦差大人,您的这番说辞实在称得上颠倒黑白、肆意诬蔑了!”
武重规大怒:“你说什么?你竟敢……”
梅迎春打断他的话:“钦差大人,乌质勒再问一句,既然您一口咬定袁从英犯下了杀人罪行,那么他现在何处?钦差大人可曾将他拘捕归案?”
武重规恨道:“让这厮跑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日正午!”
梅迎春点头:“很好,那么乌质勒就要请钦差解释一下,既然您认定乌质勒此番率部入庭州,是与袁从英事先商议好的,那么他从昨日正午就逃离庭州,为何不直接来找乌质勒通报情况,反让乌质勒蒙头撞入钦差大人的圈套?这不是白白丧失时机,破坏了钦差大人所谓的我们共同的阴谋诡计吗?”
武重规顿时语塞,旋即恼羞成怒:“那袁从英就是个疯子,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既然可以狗胆包天、勾搭上峰的女人,情急之下出卖你这个突厥贼也没什么稀奇!”
梅迎春的眼睛里已经要喷出火来:“既无真凭实据,全靠妄断臆测,居然血口喷人、肆意辱骂,一口一个叛匪,一句一个贼寇,难道这就是天朝大周皇帝的钦差所为吗!”
武重规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干脆一挥手:“行了!本钦差没工夫和你这突厥贼废话!既然你的什么朋友钱归南和袁从英都是叛贼,那么你也必是大周的敌人!本钦差命你,即刻率部退出大周地界,滚回你突骑施老家去,否则……哼哼,可别怪我大周瀚海军不客气了!”
大漠上吹来的热风扬起沙尘,众人纷纷低头躲避,只有梅迎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沙尘落下,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扬声道:“虽说大周乃泱泱天朝,突骑施只不过西突厥的一个小小别部,但也不是你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突骑施的勇士们更不会被区区几句恐吓吓倒!钦差大人,乌质勒今天还就是要出这沙陀碛,你准也得准,不准也得准!”话毕,他翻身跃上“墨风”,通体乌黑的神马高高扬起前蹄,仰天嘶鸣,整个突骑施队伍中的战马齐齐应和,伴着骑兵们敲击武器的鸣金声,振聋发聩、直冲霄汉。
武重规急忙拨转马头,躲到了队伍后面,语无伦次地喝令:“快、快给我上!挡住他们!”瀚海军奉命前拥,眼看着两军只差十来步的距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
梅迎春咬紧牙关,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背上炙热的目光,那是他收服不久的突骑施五千铁骑兵兄弟们在看着他,性如烈火的突骑施汉子们,怎么能忍受刚刚这样的屈辱!然而梅迎春还在犹豫,今日一战,他卧薪尝胆、苦心孤诣安排了那么久与大周的联合就要毁于一旦,无论胜负,他都将成为突骑施与大周共同的敌人。他一人的生死算不得什么,但这些突骑施的弟兄怎么办?复国振兴的壮业怎么办?
一望无际的沙陀碛边缘,空气似乎都凝结不动了。梅迎春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终于他下定了决心,高高扬起右手。刚要喝令,猛然间就听一声马嘶,一个艳红色的身影如闪耀的火团飞驰到阵前,马上轻甲栗发的少女边跑边喊:“哥哥!住手!快住手!”
“蒙丹?”梅迎春大惊,眼错之间,蒙丹已经跑到了突骑施这侧,在兄长面前猛地勒住坐骑,那张绝美动人的脸上一双碧眼如金星般闪烁。她用突厥语气喘吁吁地说着:“哥哥!袁从英在你走后曾特地来关照我们,让你千万不要与大周朝廷为敌,他说狄仁杰大人已经来了陇右道,咱们务必要耐心等待,狄大人定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梅迎春又惊又喜:“狄大人来了陇右道?”
蒙丹重重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哥哥,我都打听到了,狄大人已到达离庭州一箭之遥的伊州了!”
“那袁从英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蒙丹急得面颊通红:“我也不知道啊。前天晚上小斌儿从我们的藏身处偷跑出去找他哥哥,我和景晖早上发现以后追到庭州城,才听说袁从英昨天中午已经反出刺史府,不知去向了!哦,似乎斌儿和他在一起!”
梅迎春长吁口气,仰头静静地思考。少顷,他拨回马头,平静而刚毅的目光扫过骑兵队,随即转身,缓缓催马走近瀚海军一侧,翻身落马,向武重规深鞠一躬,朗声道:“乌质勒方才冒犯了,还请钦差大人原宥。”他见武重规满脸狐疑地瞪着自己,便又微微一笑,曼声道,“钦差大人,乌质勒在大周属辖的全部行动,均非擅自所为,当然此间内情颇为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至于钱归南与袁从英,乃大周朝廷命官,钦差所控他们的反叛罪行,更是与乌质勒无关。此刻,乌质勒只想向钦差大人陈明心志,突骑施绝不会、也不敢与大周为敌!”
武重规愣住了,刚才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他有些拿不准,担心梅迎春在耍花招,想了想,便倨傲地道:“哦?你这么说,似乎本钦差还冤枉你了?”
“不敢。只是确有内情,还望钦差大人能稍待时日,善作查察以后,再下定论。”
武重规冷笑:“你是怕打不过我们,才出此缓兵之计吧?”
梅迎春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随即正色道:“钦差大人,乌质勒已经说了,突骑施绝不与大周为敌,又怎么会有打不过之虞?”顿了顿,他抬高声音,郑重道,“为证诚意,乌质勒这就下令部众缴械,任凭大周钦差处置!”
话音落下,梅迎春抬起左手,朝铁骑部队做了个手势,动作迟缓但坚决。突骑施部队中微波拂动,刹那便已平复,全部士兵抛下武器,落马于地,束手沉默着。武重规倒是大出所料,犹豫片刻才阴沉着脸道:“很好,你自己要找死就怪不得别人了。来人呐,立即将这帮突骑施的贼寇包围起来!给我杀!”
瀚海军荷枪持剑,正欲冲上前去,从方才蒙丹过来的方向突然又跃出一匹骏马,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两军阵前。马上之人灰布长袍,施施然朝梅迎春一点头,便大咧咧地冲着武重规开口了:“嗳,大周的钦差怎么如此没有风度?人家都缴械了,你就是杀光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吧?”
武重规大怒:“什么人?竟敢这样和本钦差讲话?”
那人一点头:“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想当初河北道战事,也是你为钦差,我爹当的安抚使,武大人总不会想让旧事重演吧?”
武重规倒抽一口凉气,忙问:“你……你是狄景晖?”
“正是罪民。”狄景晖这句话说得实在趾高气扬,蒙丹看得禁不住莞尔,也就是他,能如此飞扬捐狂却不叫人生厌。
武重规可没心情欣赏狄景晖的风度,他在河北道战事时滥杀降敌和良民的作为,曾被狄仁杰狠狠批驳,并上告朝廷,虽然仗着武皇庇护,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他也被逼私下在女皇面前赌咒发誓,决不再犯。狄景晖的这几句话,虽然不曾戳破那层窗纸,算给他在众人面前留了面子,但武重规不得不想到,狄仁杰紧紧尾随而来,自己已经逼走了他的心腹前卫队长,对眼前他这个犯了流刑的儿子倒更要小心应对了,否则谁知道那狄仁杰气急败坏之下,又会到皇帝那里去给自己下什么药?武重规从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扳倒狄仁杰,不过想找些机会打击狄仁杰,让他痛心,出出恶气罢了,因此面对狄景晖,武重规倒真有些头疼。
抬起头来,就见狄景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那潇洒傲然的模样好像他是钦差,自己倒成了犯人,武重规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狄景晖,你怎么也和这些突厥贼寇混到一处?”
狄景晖耸耸肩:“因为有人要对我不利,突骑施人保护了我的安全,他们是大周的友邻,我可一点儿没觉出他们是贼寇啊……怎么?钦差大人莫不是也要指认狄某叛国投敌吧?哎呀,您这一来庭州,怎么整个庭州里里外外就都叛了国、投了敌?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你!”武重规张口结舌。
狄景晖也不管他,继续挥斥方遒:“我说钦差大人,您就听狄某一句劝,这大热天的,又守着个大沙漠,剑拔弩张、大动干戈地累死人了!还不如干脆些,既然突骑施人慑于您的权威,都已缴械投降,您不如就先把他们围在此地,这样他们一没兵械,二不能自由行动,反叛进攻也就成了一句空话。您腾出手来好好问案,再把那在逃的袁从英抓捕归案,何况……嘿嘿,我那老爹也快到了,狄某这里也有些个内情,都写在家书里送给他老人家了,到时候你们二位大人坐下来一合计,不就真相大白、天下太平了!”
武重规频频转动眼珠,狄景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自己动手杀害突骑施人,他必会通报给狄仁杰,而且他已有书信送给狄仁杰,这样自己就是想设局害死狄景晖再嫁祸突骑施人,恐怕也会被狄仁杰那老狐狸窥破,何况这还是他的宝贝儿子……不,不行,武重规觉得不可莽撞,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擦了擦汗,顺水推舟道:“嗯,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以我天朝之威仪,怎会把区区突骑施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也罢,乌质勒,你就把部众集合起来,从现在开始受瀚海军管制,直到案情查清,再酌情屈处。”
梅迎春深鞠一躬:“乌质勒谨遵大周钦差敕令。”
武重规又对狄景晖一扬马鞭:“你,以流放犯的身份怎可四处游荡、不归监管,也太不像话了!还不立即随本钦差回刺史府衙门!”
狄景晖撇了撇嘴:“这可不行,我要和突骑施人在一起。否则钦差大人你突发奇想,趁夜来个火烧连营什么的,他们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况且这里都被瀚海军围起来了,我也算是受到监管,和关在刺史府没什么两样!”
武重规气结,顿了顿,才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这里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是你自己要和突骑施人待在一处的,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狄大人可千万别来找本钦差的麻烦。”
狄景晖洒脱地一笑:“钦差大人尽管放心,我爹这人,心里面有数得很!”
在瀚海军的团团包围中,哈斯勒尔率领骑兵队慢慢移出沙陀碛,在附近的空地上扎下营来。梅迎春驱马来到狄景晖面前,热诚地道:“景晖,今天多亏了你啊!”
蒙丹凑过去给狄景晖抹了把汗,又捏一捏他的衣襟,轻声道:“怎么都湿透了?”
狄景晖长叹一声,紧握住蒙丹的手:“热得呗,还有吓得!你们不知道,那个武重规,是个出了名的不近情理、喜怒无常的家伙,不好对付的!今天真是冒险,不过也没别的法子了……”他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忧虑神情,望定梅迎春兄妹,“这下我们大家可都没有退路了,但愿我爹能早点儿赶过来。”
梅迎春压低声音问:“景晖你真的送信给狄大人了吗?”
狄景晖摇头:“没有,我们才刚打听到我爹到伊州的消息,还来不及送信过去,刚才那么说都是为了唬住武重规。”
“嗯。”梅迎春点头,“没事,我想办法派人出去传信。”语罢,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梅迎春目光深邃,心中默念:从英,我们这些人,俱已将全部的生死荣辱、是非恩怨托付于你一身,此刻你又在做什么呢?莫非已经去找狄大人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在通向伊柏泰的最后一座沙丘下,袁从英胯下那匹疯狂奔驰的马匹突然前腿发软,随着稀溜溜一声变了调的嘶鸣,马匹往前猛然栽倒,将袁从英甩落在沙地上。灰黄的沙尘冲天扬起,袁从英在绵厚的沙子上接连翻滚,险险避开马匹倒下的身子。他立即腾身跃起,眼前却袭来大片黑暗,袁从英以手支地,半跪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落入面前的沙地。猛烈的热风刮来,黄沙掠地飞舞中,那几点殷红瞬间消逝。
袁从英安静地等待了片刻,眼前的黑雾终于渐渐散去,他慢慢撑起身体,看了看就摔在近旁的马头,马嘴边全是白沫。袁从英探手过去,轻轻拨开被汗水粘在马眼上的鬃毛,看见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里淤积的浑浊泪水,很显然,这匹马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袁从英有些歉意地捋了捋马鬃,强压下胸口又一阵腥咸的涌动,摇摇晃晃地在沙地上站了起来。
毒辣的烈日毫无遮挡地灼烤着正午的大漠,踩在沙地上,脚底隔着靴子都被烫得生疼。铺天盖地的黄,刺痛双目的光,在袅袅热气的包裹中,所有的景物都变形扭曲、令人昏眩。袁从英从马背上取下羊皮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嘴里的血腥味这才淡去,他蹲到那垂死的马匹身旁,将水袋中剩余的水尽数倒入马嘴,暗淡无光的马眼闪动出微芒,随即熄灭。清水从马半张的嘴里又流出来,一沾上沙地就化为轻烟。
虽已经历过太多的生死,但他每一次仍会心痛如割,这样的心痛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只有自己默默品尝。此刻,袁从英重新在沙地上挺直身躯,愈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也来到了极限边缘,然而他没有丝毫的紧张或恐惧,极限于他,就像死亡一样,不过是扇漆黑的大门,跨过去就是了。这样也很好,天地之间,唯余他一人,彻底孤零地去战斗,这就是他的宿命罢。抬头长舒口气,袁从英背好吕嘉的硬弓和箭袋,又将钢刀挂牢在腰间,迈步朝伊柏泰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捷,很快便在沙地上奔跑起来。
此刻,伊柏泰破损的朽木围墙中,黑盔重甲的敕铎可汗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整齐肃立的突骑施精兵面前,犹如暗夜之神,又似来自地狱的使者,通身上下都散发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
围墙内外,厚实起伏的黄沙上点缀着一大摊、一大摊的艳红,这是刚刚结束的残酷杀戮留下的印迹。营盘后面,一个巨大的火堆已烧到了尽头,黑色的余烬在耀眼的日光间飞舞,层层叠叠的焦尸上发出的恶臭,和黄沙间的血腥气味混杂在一起,在整个伊柏泰的上空漫延不绝。这里,已俨然成为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在如此可怕残酷的地方,怎么会有个孩子伤心的哭声?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小身影,全身的衣服都已肮脏不堪,小小的脸上眼泪鼻涕糊得乱七八糟,孤独地坐在木墙顶头最小的那座砖石堡垒下的阴影里,正在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还在含混不清地嚷着“娘!娘!”全然不理会伫立在跟前的那个突厥人暴戾的眼神,对他身后那排排列队的士兵们更是视而不见。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离开娘亲的怀抱已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他现在又热又饿又渴又怕,他要娘亲!
敕铎再次将冰寒刺骨的目光投向在一旁瑟缩的王迁。王迁赶紧垂下脑袋,却没有去碰那孩子,从昨天至今,他尝试了无数的办法,又哄又骗又打又罚,这个白痴孩子却除了吃和睡以外,就只是哭。到今天哭声都变得微弱喑哑,王迁不敢再试,万一不小心把这小孩子弄死了,那一切就都完了!安儿哭得太累了,抽抽搭搭地往沙地上躺下去,敕铎可汗紧盯着这让人无计可施的小痴儿,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他握在佩刀上的拳头捏紧又张开,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
当初铁赫尔部在沙陀碛中莫名其妙地全军覆灭,敕铎暴怒中向钱归南要求解释,发出去的密信如石沉大海,却意外地收到了钱归南手下王迁的示好信件。王迁在信中密告钱归南废弃盟约、临阵退缩,又表示自己愿意协助敕铎完成剩余的进攻计划。敕铎起初并不相信王迁,但他实在咽不下伊柏泰大败的耻辱,也很想借此役一举夺得垂涎已久的庭州地区和西域商路北段更多的控制权,进一步扩张自己在西域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当敕铎得知梅迎春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后,长期以来对这个大侄子的怀疑和恐惧终于得到了印证,敕铎简直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尽快消灭梅迎春这个心腹大患。因此在反复斟酌之后,敕铎可汗决定亲自出马奇袭伊柏泰。突骑施的军队人数并不多,除去被梅迎春收去的五千铁骑,和留守碎叶的五千人马,剩余最精锐的五千人,这次敕铎全部投入了奇袭庭州的战斗。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不承想钱归南惺惺作态的一封信帮了敕铎的大忙,梅迎春带队离开伊柏泰,使得敕铎只需要面对武逊所率领的百余名编外队杂牌军。两军实力相差悬殊,敕铎不费什么力气就攻入伊柏泰,随即大开杀戒,将编外队上下连同地下监狱的囚犯屠杀殆尽,算是出了口恶气。但他也知道,瀚海军在沙陀碛东侧已布下天罗地网,以自己的数千人马,靠硬攻是没有任何胜机的。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当初钱归南与吕嘉向突厥献的一条奇计——循沙陀碛下的暗河,发奇兵潜入庭州!
裴素云的几位先人在庭州和沙陀碛探得隐藏于地下的纵横交错的暗河水道,并且留下了只有裴氏后裔才能懂得的一系列神秘标识。传说这其中包含着惊天的秘密,然而自从十年前蔺天机枉死于沙陀碛中,这秘密除了裴素云之外,便再没有人真正了解。
钱归南与裴素云相处十年,还派了心腹吕嘉驻扎伊柏泰探察,始终难得其详。然而钱归南终究还是探听出来,沙陀碛下面的暗河河道有多个出口,有的深入天山山腹、有的直达北方的额尔齐斯河、西方的玛珂斯湖,而其中的一个出口便是贯穿庭州全城的白杨河!至于地下暗河的入口,钱归南只能确定一点,在伊柏泰的地下监狱里有构建完善的暗道,可以直达地下暗河。
于是在钱归南与突厥方面共同策划的阴谋中,核心环节便是以沙陀碛中的伊柏泰为中转,经地下暗河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大周军队的防线,直接从庭州城内外的白杨河和护城河攻占庭州。而钱归南竭力向突厥方面推荐这个计策,就是因为这样做既可避免正面冲突,出其不意取得胜利,又能让钱归南逃避疏于防范、抗敌不力的罪责,给自己留下充分的退路。
当然,要完成这个计划,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是在伊柏泰内找出那条通往暗河的地道。让敕铎有所顾虑的是,对此钱归南却一直语焉不详,从不明说到底有没有把握找到地道,只说到时候自会有办法。敕铎对此颇不以为然,觉得钱归南在耍花招,不过是想在整个计划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罢了。铁赫尔失利后,敕铎得知钱归南打了退堂鼓,本以为发奇兵经暗河进攻庭州的计划彻底泡了汤,可是王迁在来信中赌咒发誓,声称没有钱归南,他也能将敕铎的队伍带进地下暗河。
王迁果然按约来到伊柏泰与敕铎会合,但让敕铎大为惊讶的是,王迁竟然还带着个痴痴呆呆的小男孩,并且一口咬定,只有这个叫安儿的傻孩子才能找出伊柏泰里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敕铎感到难以置信,王迁解释,自己在钱归南身边多年,时时留意,才终于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秘密。
原来当初裴冠完成伊柏泰复杂奇巧的地下设计以后,就在自己家的后院栽下一片矮冬青,将伊柏泰中的通道、转折、暗门等等所有机关都在这片冬青林中复制了出来。冬青矮小,又栽种得紧密,其间的狭窄甬道只有小孩爬着才能通过。裴冠临死前销毁了伊柏泰的设计图,却留下遗志,要求裴家的后代男子小时候都要在这片冬青林中玩耍,以这种方式默记下伊柏泰内的全部机密。同时裴家世袭绘图和勘探的学问,裴家子嗣从小起就用这片冬青林里的构造来研习绘制图纸,等长大到钻不进这片树林的时候,也恰好能将伊柏泰完整的设计图纸绘制出来。裴冠认为,后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自行还原伊柏泰的设计,才能继承建造和维持伊柏泰的重任。
到裴梦鹤这代,因只有裴素云这个女孩,父亲没有传授给她绘图的本领,也不曾特意教她了解冬青林中的全部秘密,却选择将她许配给萨满巫师蔺天机为妻,并通过与蔺天机的合作,最终建成了伊柏泰。蔺天机引入萨满神教的神符,掺加自己的特别设计,在伊柏泰、沙陀碛和庭州各处留下让人难以捉摸的印迹,把整件事弄得愈加扑朔迷离。而裴梦鹤也将这些新添加的印迹安放到冬青林中,嘱咐裴素云一定要把裴家这历几代创立的秘密传承下去。
世事难料,裴素云与钱归南相处十年,仅养育一子安儿,还是个天生的痴傻。这安儿长到如今五岁大,连话都不会讲,对世事一窍不通,要教他制图勘探的学问更是无从谈起。
但此子倒有一项特异之处,从两三岁开始就在那片冬青林里钻进钻出,根本不需人指引,好像天生就能窥透其中纵横交错、复杂迷离的路径。对于蔺天机的神符图案,安儿也是无师自通,一望而知其中的奥妙,并且能够过目不忘。钱归南向默啜和敕铎献暗河之计,就是因为他相信安儿必能走通伊柏泰的地下迷宫,找到通往暗河河道的入口。
王迁作为钱归南的心腹,对钱归南的这点儿算盘心知肚明。然而钱归南在与默啜的合作过程中畏首畏尾、左右摇摆,王迁就觉得多有不妙。待铁赫尔在伊柏泰大败,敕铎的声讨信件发来,钱归南决定背弃约定、重投大周一侧,王迁表面上唯命是从,心中却开始另作他谋。以王迁看来,钱归南这次遇到的可是劲敌,根本没机会翻身,这样朝三暮四的结果必然是彻底败露。王迁知道,钱归南一旦被揭穿,必会想方设法将一切罪责推脱出去,自己肯定要被他抓去当替罪羊,王迁不愿意坐以待毙,于是决定自救。这样才有了他主动向敕铎献媚,又从刺史府里劫走安儿的一系列行动。王迁甚至没忘记在逃离刺史府之前杀死钱归南,因为钱归南了解整个计划,必须灭口。
可惜王迁机关算尽,就是没有想到该如何对付安儿。他以为从刺史府带走一个小孩儿更方便,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要把裴素云一并劫走,等到了伊柏泰面对着这连话都讲不通的小白痴,才明白自己彻底失算了!折腾了一个早上,王迁几乎绝望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敕铎越来越阴森的脸色……
就在这时,袁从英跑到了伊柏泰营地前的高台下面。他加紧步伐,纵身跃上高台,平坦的沙原上鳞次栉比的土屋、中间环绕的黑色木墙和墙上反射错落光华的锋刃……伊柏泰一如当初,仍是那样森严、冷酷、肃穆、壮丽!
袁从英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他反手取下弓箭,打亮火褶引燃箭头,弯弓搭箭,一支接一支火箭朝着那堵乖张横亘的木墙飞去。每一支钉上朽木的火箭都立即燃起大团火苗,几乎就在刹那间,刚刚还看似渺无人迹的死寂就被熊熊烈焰打得粉碎。
伊柏泰里终于有了动静。那扇被老潘声称数年来都很少打开的玄铁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艰难地向两旁移动。门越开越大,袁从英停止射箭,默默注视着从大门中整齐而出的一小队士兵,人数不多,也就二十来个。通体黑色的甲胄是突厥士兵的特征,跑在队列最前面的将领却是一身亮银色的大周都尉铠甲,他正是袁从英要找的人——王迁。
王迁在铁门前站定脚步,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除了那个高台上孤独的身影,真的再无一兵一卒。哦,苍穹之上还有只盘旋悲鸣的秃鹫,正朝倒毙于沙地上的马匹俯冲而下。王迁抬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高声喝问:“袁从英!就你……一个人?”
“是的。”再没有多一个字,连那秃鹫亦埋首在马尸上贪婪啄食,旷野重陷死一般的寂静。
还是王迁打破沉默,再度朝向高台喊喝:“袁从英,王迁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这么贸然跑来送死,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吗?”
袁从英镇静自若地回答:“我不可惜。但是假如我死了,恐怕你们会觉得可惜!”
“哦?”王迁一愣,“你什么意思?”
袁从英摆了摆手:“那个孩子——安儿,我来带他回去。”
王迁皱起眉头:“袁从英你糊涂了吧?连你自己都不能活着离开伊柏泰,还想要带走什么孩子?”
袁从英淡淡一笑,摇头道:“王迁,我一点儿不糊涂。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将安儿抢来伊柏泰,但我相信,你到现在还没有达到目的。”
王迁愣住了,袁从英的话直戳他的痛处,犹豫了一下,他半信半疑地问:“你……你说我有什么目的?”
袁从英的语调愈加平静:“不论你有什么目的,都要仰赖安儿的协助,否则你怎会将他劫出刺史府带到这伊柏泰?可叹你却没有能力让那痴呆的孩子就范,而时间拖得愈久,敕铎可汗必会对你失去耐心和信任,到那时候,你就该后悔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了。”
王迁愤愤道:“你、你想劝告我什么?”
袁从英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谈个条件,你放我进伊柏泰,我有把握让安儿听从你们的要求,事成之后,你们允许我和安儿一起离开。”
“这……”王迁尚在迟疑,从木墙内传来另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你滚开,我来和他谈。”王迁一哆嗦,赶紧缩着脖子退到旁边。伴着话音,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出铁门,从头到脚的铁盔重甲如墨石如黑夜,连最炫目的阳光也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力量,只能在沙地上投下整片的阴影。
“你说你有办法对付那白痴孩子?”敕铎可汗慢悠悠问道,同时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袁从英,脸上竟浮起微微的笑意。
袁从英双眉一耸:“你是谁?”
“突骑施敕铎可汗。”
“哦。”袁从英向敕铎点头致意,直截了当地道,“可汗何不让我一试?如若不成再杀我,你们也不损失什么。”
“嗯。”敕铎脸上的笑意更深,果然好胆略,他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请吧!”
袁从英自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径直向敕铎走去。敕铎右手扶稳腰间佩剑,似笑非笑地望着袁从英。就在袁从英走到铁门前几步之遥,敕铎突然抽出佩剑,直指袁从英,厉声喝道:“杀了他!”
王迁本来在旁边发愣,听到敕铎这声号令,连忙率小队一拥而上,将袁从英团团包围起来,但又拿不准敕铎的真实意图,正迟疑着没动手,敕铎再次低喝:“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
“是!”王迁再不敢怠慢,朝身后一摆手,五名突骑施猛汉率先跳入圈内。
袁从英也从腰间抽出钢刀,用力握紧,环顾周围那五个横眉怒目的壮汉,神情愈发显得从容。敕铎冷眼旁观,心中也不觉暗暗称奇,于是不等王迁发令,敕铎自己就一声怒喝,好像晴天霹雳般,将那五名突骑施战士炸得哇哇直叫,从各个方向朝袁从英猛扑。袁从英不慌不忙,将手中钢刀挥舞成一团迅疾的银雾,无形的罡气比刀锋还要锐利,瞬间就把五个突骑施战士逼得近也不是、退也不能。
那五个人哪肯在可汗面前露怯,继续大吼着拼命前冲,观战者只见一片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中,一道黑色的闪电左横右挡、旋转飞腾,低沉的怒叱伴着金戛玉声,再看那五名突骑施武士接连摔出圈外,倒在沙地上就顿无声息。旁人忙上前查看,发现他们都被砍中要害,俱已气绝身亡了!
圈中之人缓缓收势,竭力平稳急促的呼吸,顺着刀尖淌下的鲜血,把他脚边的沙地染成赤红。袁从英端平钢刀看了看,长吁口气道:“削铁如泥的宝刀,才砍了这么几个人,居然卷了刃,突骑施人的骨头还真够硬的!”他抬眼望向脸色铁青的敕铎可汗,又慢悠悠地道,“很久没有这么过瘾地杀人了。”
赤裸裸的悲哀和冷酷在他沙哑的嗓音中,交织出森严的力量,竟让敕铎都听得毛骨悚然。敕铎把头转向王迁,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上!”
王迁早吓得面无人色,捏着佩剑的手抖得像筛糠一般,可再不情愿,敕铎黑沉的脸容要更可怕,王迁只好一步步向袁从英挪过去。好不容易来到袁从英跟前,王迁咬牙举起佩剑,一招飞雨落花直袭袁从英的面门而来,那袁从英不躲也不闪,迎着剑势举刀就剁。王迁哪里见过这种砍瓜切菜似的打法,惊得大叫起来,却已来不及撤回兵刃,刀剑生生相碰,裂帛般的脆响不绝于耳,刺云破雾。才过十来招,王迁的佩剑就在弥漫的沙尘中脱手而出,人也失去重心,踉跄着扑倒在地,袁从英跨前一步,冰冷的刀尖抵上王迁的后脖领。王迁双眼一闭,却听到背后响起冷漠淡然的话音:“此人背主求荣、不忠不义,杀他会脏了我的刀。可汗既然看他不顺眼,就自己动手吧!”
袁从英真的撤回了刀。王迁先愣了愣,随即手脚并用朝敕铎可汗爬去,边爬边号:“可汗,可汗,您饶了小人的性命吧!可汗,就算这袁从英能让安儿找出暗河的入口,庭州城里面瀚海军的布防还是小人最清楚啊!可汗!小人一定将功折罪,您就留下小人一条狗命吧!可汗!”敕铎鄙夷地朝他的头顶啐了口唾沫,当胸飞起一脚,王迁被踢得在沙地上滚作一团。
“可汗方才说了不要浪费时间,可自己却一味地迂回试探,未免叫人不解。”
听到这话,敕铎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对面那个瘦削的身影,微微点头道:“袁从英,你是叫袁从英吧?我想试探就试探,自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袁从英挑了挑眉尖,脸上波澜不惊。
到了此刻,连敕铎也不得不对袁从英心生期待。两番试探让他确定,袁从英绝非愚勇,也不是王迁的共谋,敕铎决心让袁从英试一试,否则这费尽心机的沙陀碛之役就只能功亏一篑了。
敕铎缓缓抬起右手,再次道出:“请!”袁从英正要迈步,“慢着!”敕铎指了指他手中的钢刀,“你就不怕这东西会吓着那个白痴小儿?”
袁从英淡淡一笑:“他倒不会,被吓到的应该是你们……”手一松,钢刀悄然无声地落入黄沙,随即,他目不斜视,大步迈入铁门。敕铎及王迁等人紧紧跟上,玄铁大门缓缓合拢,粗粝的“吱呀”声响起,那只啄食死马的秃鹫被惊得腾空直上,伊柏泰外的沙原重陷沉寂,时光静凝,宛如洪荒再临。
袁从英上一次进到这木墙之内,还是初到伊柏泰,由老潘带领着粗粗看过。当时木墙内大片空阔的沙地上,只矗立着五座砖石堡垒,除外再无一物。但是今天,这片沙地上被全副武装的突骑施士兵们站得满满的。袁从英一眼就看见尽头那座最小的砖石堡垒下,蜷缩着一个幼小身影,他皱了皱眉,快步朝安儿走去,眼睛的余光却迅速地把沙地内的情形扫了个清清楚楚。
当初武逊和袁从英设计蒙蔽老潘,夺取伊柏泰时,二人曾经商议过,在木墙之外的队正营房外设有伊柏泰地下监狱的两个出入口,并不利于管理。因此,武逊在杀死老潘,控制伊柏泰以后,就把位于木墙之外、队正营房两侧一左一右的入口都堵死了。老潘曾经一口咬定地下监狱在木墙内没有出入口,但袁从英让韩斌悄悄探查过,证明五座堡垒中的四座稍大些的堡垒,都设有可以开启的铁门,而这五座堡垒作为地下监狱的通风口,又均有通道与地下监狱连通。因此后来武逊干脆将其中三座堡垒的铁门也一并堵死,最后只留下靠近木墙大门口的一座堡垒的门,作为整个伊柏泰中进出地下监狱的唯一入口。
袁从英在赶来伊柏泰的时候,并不清楚敕铎他们的真正阴谋,但是根据武逊临死前的嘱托、方才王迁情急之下的一番话语,和现在这密密麻麻遍布木墙之内的突骑施士兵,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一切仿佛都被条暗暗的线索串联了起来。他想起在刺史府关押犯人的小院中,神智昏乱的裴素云在他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安儿……伊柏泰……暗河……神符……”袁从英心有所悟。
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安儿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娘……”可是立即又失望地扁起了嘴,怎么不是娘,不是娘呀!安儿在袁从英的怀里挣扎扭动起来,他才不愿意被这陌生的男人抱着。袁从英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如果这孩子不肯听话,别说救人无从谈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丧命。袁从英竭力稳住心神,轻声唤着安儿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让敕铎等人发现异样。
说也奇怪,当袁从英把安儿紧紧贴在胸前时,那烦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静下来。脏兮兮的小脸一个劲地往袁从英的胸口钻,嘴里还喃喃着:“娘,娘。”袁从英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从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襟里面,一股清冽苦涩的幽香正轻盈溢出。袁从英俯首深吸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谁说安儿是个痴傻,不,这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亲的气息。
看到安儿停止哭闹,乖乖地依偎在袁从英怀中,敕铎狠狠地瞪了王迁一眼,便走到袁从英跟前,傲慢地问:“袁从英,你知道我想要这孩子做什么吗?”
“愿闻其详。”
敕铎冷哼一声:“据说这白痴小儿识得伊柏泰里的地道,能到达沙陀碛里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吗?”
袁从英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
“很好。”敕铎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袁从英站着不动,敕铎目露凶光:“怎么?”
袁从英平静地道:“可汗,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必须先答应了,我才会做。”
“哦?”敕铎若有所思地看着袁从英,“我刚才听到你说了,你是想事成之后,带着这孩子离开。”
“是的。”
敕铎微微摇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真的相信?”
袁从英望定敕铎:“我没有选择,可汗你也一样。在我看来,突骑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汉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话。”
敕铎沉默半晌,慨然允诺道:“好!袁从英,我很欣赏你!没错,你们汉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惜我看来看去竟没有看到一个君子!好吧,袁从英,今天我敕铎就做一次君子,给你这句话,事成之后一定会放你和这孩子离开,如违此约,人神共弃!”
袁从英点点头,抱起安儿就朝唯一敞开着铁门的堡垒走去。进入堡垒,一个硕大的洞口袒露在堡垒中央,宽阔的台阶深不见底,台阶两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点着盏油灯。袁从英记得上回从木墙外的入口进入地下时,巷道非常狭窄,如此看来,这里才是正式的入口,墙外的入口明显是后来补挖的。慢慢逐级而下,周围越来越暗,油灯的光芒刚刚可以照亮前后几步的距离。安儿倒一点儿不害怕,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袁从英的脖子,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四下乱看,袁从英张开手掌护着他小小的脊背,尽可能地仔细观察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标记,就这样走了百来步,台阶到了尽头。
转过弯,面前是一片袁从英曾经见到过的地下监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监房里面空空如也。空荡的监房顶上泥灰大块脱落,木梁和砖块裸露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连同编外队上下,都充实进了营盘后面那座冒着黑烟的尸堆。袁从英咬了咬牙,停下脚步。
敕铎来到他身边,冷冷地问:“又有何事?”
袁从英道:“我想知道你们已经走过这地下监狱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过所有的区域?”
敕铎想了想,向后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即跑来,在他们的面前扯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形图。敕铎手指点向地图:“喏,这上面画的所有通道,我们都走了个遍,可绕来绕去都在伊柏泰底下,并没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
袁从英微微眯起眼睛,图上的斑斑血迹让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这张图是武逊来到伊柏泰之后,千方百计画成的……当然,和吕嘉、老潘一样,武逊虽然能够摸清地下监狱的构造,却仍无法窥探出其中所蕴含的秘密。袁从英抱着安儿向地图俯下身子,轻声问道:“安儿,你看得懂这图吗?”安儿只瞥了一眼图纸,立即不耐烦地扭过脸,把脑袋埋回袁从英的胸前哼哼。
袁从英顿时了然,自嘲地摇摇头道:“我还真是……”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张香气馥郁的纸,轻轻展开。安儿冲着纸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来。不知怎么的,袁从英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过层层迷雾,那四个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辉,他犹豫着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随后将嘴唇贴在安儿的耳边,轻声说:“把它们找出来。”
安儿大张着嘴愣住了,完全是个痴傻的模样。但只过了片刻,这孩子呆滞的双眸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光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朝前探出身子,明显是想要指示方向。袁从英连忙迈步,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也从未如此兴奋过。真的如有神助,安儿带领着袁从英在曲曲折折、交汇错杂的巷道中穿行,不论碰到怎样古怪纷乱的岔口,他都只是略微停顿,便选择好方向继续往前。
敕铎带着众人紧随其后,吩咐每过一个岔口就在地图上做下记号,可是安儿带路越来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诡异,有些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好几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经过、再不回头,敕铎的人很快就没法跟上安儿的速度了,地图上划得乱七八糟。敕铎见这样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这个方式为后来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袁从英觉得一定把整个地下监狱走了个遍,但安儿仍在充满自信地带着大家绕来绕去。袁从英渐渐发现异样,这小孩隔一阵子就会猛揪他的胳膊,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叫声。袁从英料定安儿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便放慢脚步,在阴暗的巷道里集中目力仔细观察。开始他一无所获,但安儿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时间再揪他的胳膊。袁从英额头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来,滴在安儿的脸上,那孩子“咯咯”笑着垂下脑袋,袁从英也不自觉地跟着低头,忽如醍醐灌顶,他的视线扫到一个黑色的铁质神符,就嵌在脚边的泥壁上!
原来是这样!神符标志是按照小孩儿在冬青林玩耍时的方式,嵌在地面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并且恰恰隐在油灯的阴影中。除非刻意在整个地下监狱里面按这个方位搜寻,否则成年人习惯性地朝前和朝上看,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个标记。此刻袁从英强压狂乱的心跳,在神符旁边蹲下身子。
敕铎带着王迁等人也凑了过来,周围的火把顿时把神符照了个透亮。敕铎半信半疑地打量神符,王迁谄媚地上前道:“可汗,我曾经听钱归南说起过,神符标志着暗道的入口,只要启动神符上的机关,入口就能打开!不过,要是启动的方法不对,就会有可怕的异象发生!”
“异象?”敕铎愠怒地瞪了王迁一眼,又思忖着看了看袁从英,阴森森地笑道,“看你的了。”
众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袁从英知道他们是害怕有机关,但他自己早已无路可退。袁从英问怀抱里的安儿:“你会打开它吗?”安儿眨了眨突然显得无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抬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犹如电光火石般地,袁从英猛地挡住了他的小手。安儿不高兴了,哼唧着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却被袁从英死死捏住。满额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袁从英的视线,他都没有去擦,脑海里轮番叠现出五芒星的图案和那首五言律诗。
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他偷离刺史府在草原上与狄景晖会面时,狄景晖向他提到了对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间关系的猜测。袁从英跟在狄仁杰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地对八卦、相位、风水、术算之类也略知皮毛,狄景晖当时一说,他就觉得很有道理。后来自己又拿出画着神符的纸看了几遍,回想裴素云透露的只言片语,基本上认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风、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兑”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风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风神的神符用在地面之上,他碰巧都见过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风神则用在地面之下,也就是在伊柏泰的地下监狱里头,但他始终猜不透含义。当敕铎要求安儿寻找暗河入口的时候,他只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给安儿看,究竟哪个指示暗河入口,其实袁从英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安儿顺利找到了一个神符,并且袁从英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个与地上水神符相对的火神符,他猜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儿刚才的举动却吓得袁从英心脏骤停,因为那只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论,右下“艮”位上的应该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对,不对啊!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这孩子毕竟痴傻,虽能凭本能找到神符,对于五星上的位置却稀里糊涂?袁从英握着安儿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遍:“安儿,你知道怎么打开五星吗?”
安儿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还是给袁从英挡了回去。安儿气得狠狠地蹬了袁从英一脚,他却浑然无觉。敕铎等人离得远远的,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壁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等待着。袁从英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终于,他对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听你的。”随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很轻的一声“吧嗒”,在幽暗的巷道里带出清脆的回音。紧接着脚底传来细微的颤动,好像被轻风撩起的波纹,震动越来越剧烈,前面的岩壁随之纷纷落下泥沙,袁从英护住安儿往后退,那孩子却毫不畏惧,兴奋得小脸通红,拼命朝前方挥舞小手,仿佛是在他的指挥下,岩壁大块大块地脱落。伴着轰隆隆的闷响,飞沙碎石扑满整个巷道。
待到尘埃落定,那堵看去严丝合缝的石壁上骤然出现个硕大的洞口。蒙头蒙脑的敕铎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踪迹全无。敕铎大骇:“快!”带头冲到洞口边,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在这个新出现的洞口里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岩洞,通向无尽的黑暗。举起火把照进去,只能略看出离得较近的岩洞顶端比地下监狱的顶部略低,上面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则比伊伯泰要低十多丈,而且还呈现缓慢下斜的态势,并有隐约的潺潺声从下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微风自岩洞深处吹拂,裹挟起一股可疑的臭气,闷浊晦涩。
敕铎正看得发愣,岩洞的底部突现一抹闪亮的红光,“下来看看吧,那里有台阶!”敕铎这才看见,袁从英抱着安儿,手持火折子站在岩洞底下一片宽阔的坡地上。就在他们站立的位置几十步远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动,似沉潭深渊,幽寂难测;又如长河暗涌,一望无垠。
在敕铎的命令下,突骑施士兵们分批从洞口进入,在暗河边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带的圆木扎成木筏,一艘艘放入暗河之中,前后相继。刚开始时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岩洞里的腥臭味,但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敕铎问王迁是否知道这臭味的来历,王迁一无所知,敕铎又问袁从英,袁从英只摇了摇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突骑施人的行动,安儿倒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终于,除了留守在监狱里和地面上的极少数人,突骑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面上整齐铺开,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头,绵延直下岩洞的最深处,他们手中高擎的火把红光跳跃,映照出活脱脱一幅地狱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铎最后一个踏上木筏,转回身望向等在岸边的袁从英。袁从英冷冷地开口了:“那么就祝可汗一路顺风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敕铎的眼中精光凛凛,道:“你们汉人好像有个说法:送佛送到西天?袁从英,你帮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没错,可是暗河河道纵横,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还需要个向导!”
袁从英沉默着,敕铎身边的王迁却急不可耐地献计了:“可汗,这个没问题,我听钱归南说过,沙陀碛地势西高东低,从伊柏泰往庭州,只要顺流而下便可……”
“啪!”王迁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敕铎结结实实地送上一记耳光。
袁从英拍了拍刚被惊醒的安儿,重新划亮一个火折子,望定敕铎:“可汗,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兑现诺言了!”
敕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们!”顷刻间,船上、岸边、通向地下监狱的台阶和洞口,突骑施士兵们齐齐张弓,对准了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袁从英摇了摇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没有遗憾了。”随着话音,他扬手甩出火折子,幽暗的洞窟中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旋即,巨大的火团在暗河之上腾起,沿着漂浮于整个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只不过瞬息之间,静谧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滚着的火海!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怎么水竟会燃烧?突骑施人都惊呆了,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袁从英乘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体挡住的神符。他和安儿初入这岩洞时,安儿就发现这个地神符,因为当初袁从英指给他看的是两个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记着!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么地神符就应该是通风暗道。袁从英明白,这就是他和安儿最后的生机了。
地符按下,顿时轰响连连,但被洞窟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盖住,岩壁顶端乱石崩塌,袁从英将安儿整个护在怀中,紧盯着岩壁上突显的裂口,就在碎石刚刚停止掉落的一刹那,他抱牢安儿,纵身跃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绚丽非凡,整个地下暗河的岩窟里面亮如白昼。借着亮光,袁从英看到,地符开启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条狭长的岩缝,只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这岩缝通向何处,但显然已不可能后退,探首再朝脚下的岩洞里望去时,只能听到愈来愈疯狂的惨叫声,看见翻卷的火舌里,突骑施人挣扎着纷纷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炽烈的大火中!有离岸近些的,带着全身的大火凫扑上岸,岸边河滩上本就沾染着石脂,于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监狱的洞口拥去。守在洞口的兵卒们吓得连连后退,火舌毫不迟疑地将他们一起吞噬。
袁从英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从身上取下弓箭,对准裂口,将几个试图攀壁而上逃生的突骑施人一一射倒,直到火势席卷整个岩洞,他才一把搂过呆若木鸡的小安儿,沿着狭道迅速地向前爬去。他能感觉到,狭道各处都有清风潜行,肯定有通向地面的缝隙,但一时又发现不了可以容人通过的出口。前行不久,身下越来越热,袁从英的心一沉,难道这狭道把他们重新引回火场?
前面不远是个转折,转过去狭道就断了,一堵泥壁赫然挡在眼前。袁从英定一定神,抬起胳膊肘就朝泥壁猛撞过去,因为他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动静,料定这泥壁很薄,何况他们早就无路可退了。泥壁果然松软,袁从英豁出命来连撞几下,眼前骤然一亮,泥壁外出现一道砖石台阶,上面日影斑斓。他猛吸口气,抱紧安儿跃身扑上台阶,抬头望去,立即认出这是自己曾经到过的通风用砖石堡垒。台阶下面,冲天的热气扑卷过来,一团团的火焰烧得正旺,还能依稀看见大片正在倾倒的监房梁柱,甚至能看到犹在火焰中翻滚的突骑施人。原来风道是条捷径,将他们带离暗河岩洞,回到了地下监狱的上方,并且与通风堡垒相通!而那些逃窜求生的突骑施人将烈火带进地下监狱里头后,又引燃了监房的木柱泥梁。此刻就在袁从英的脚下,整个地下监狱都在熊熊燃烧。
袁从英抱紧安儿正要起身,一个突骑施人裹着火团从台阶下面扑来,袁从英举起手中的弓猛砸下去,那人惨叫着摔回火海。袁从英刚想奔上台阶,左腿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几乎失足跌下,他跪伏在台阶上,这才发现就在刚刚按压地符跃入岩缝时,腿上、腰上已被几支箭射中,左腿上的箭正中膝盖后侧,因此完全不能站立了,他方才只顾匍匐前进,居然毫不知觉。那么,就爬吧!袁从英再一咬牙,手脚并用,终于爬上堡垒的沙土地面。
来不及喘口气,袁从英把安儿往旁边一放,就去拖那块搁在旁边的石盖板。石板很重,但他现在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只几下就把石板拖到台阶口,再奋力朝下一推,石板斜杵在台阶上,挡住了来路,也挡住了飞蹿的火苗。
台阶下面凄惨的呼号仍然不绝于耳,从堡垒外也传来狂乱的喊叫,袁从英凝神听了听,这是留在地面上守卫出口的突骑施士兵们,在惊慌失措地救助那些从地底下逃出的火人。他环顾堡垒,终于明白为什么几乎没有突骑施人往这里逃生:这是他曾经到过的最小的那座堡垒,根本没有门!
但是袁从英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那个唯一开着门的堡垒,肯定挤满了被烧得面目全非、垂死挣扎的突骑施人,还有地面上的守卫们。以他目前的伤势,带着安儿是绝不可能活着突围出去的。而现在,至少他们还能等待……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袁从英侧身倒在沙地上,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腰间、膝盖流出的鲜血,热乎乎的,却一点儿都不疼痛。他朝像傻子一样呆坐的安儿伸出手去,那孩子却根本没有反应,他又将目光投向堡垒上部的通风口,只见金灿灿的阳光在头顶上明暗交叠,昏黄不定,宛如流年相继、死生往复。
韩斌赶到伊柏泰的时候,头顶明月高悬,洁净的月色下,旷野仿佛变成一片雪白。他在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土屋里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回就算让袁从英骂死,韩斌也要来,他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傻等!韩斌驱策着炎风,飞一般地朝伊柏泰奔来,越来越多的焦黑死尸倒伏在沙地上,韩斌没有停下来查看,他不能停下,因为一停下就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就会害怕得死掉。木墙上的铁门大敞着,他毫不犹豫地飞驰而入,浓重的焦煳味和血腥气冲鼻而来,马蹄踏在黏稠的血污中,韩斌的泪水早已流满面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哥哥!你在哪里?我来了!哥哥!”
除了死寂,还是死寂。炎风在木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有门的那座堡垒前尸体践踏着尸体,呛人的浓烟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根本进不去。幸存的突骑施人早逃得无影无踪,伊柏泰在今夜彻底荒芜。韩斌的嗓子快喊哑了,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很低沉,但是在千军万马中韩斌都不会听错。连炎风都认出了这个声音,直扑最小的那座堡垒。
灰黑的烟雾弥漫在堡垒上部,“哥哥!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你!”韩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门,他个子尚小,骑在马上够不到通风窗洞的位置,韩斌发疯似的猛捶堡垒,拳头上顿时鲜血淋漓。
“斌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低沉喑哑,可是镇定如昔、坚韧如昔。韩斌立即安静下来,听到袁从英又说:“不要着急,你站到炎风身上,就能看见我了。”
虽然窗洞里面烟气炙人,逼得韩斌连连呛咳,泪水夺眶而出,他还是拼命瞪大眼睛。他看见了,袁从英从窗洞里向他伸出右手。韩斌在炎风的脊背上努力站直身子,也把手探进去,他不知道,其实袁从英早就听到了他的叫声,却费了不少时间才站立起来,韩斌只知道,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依然温暖、稳定,充满力量。
“哥哥,你、你怎么跑到那里头去了?门在哪里呀?哥哥!我帮你出来!”韩斌语无伦次地嚷着。
“斌儿!”袁从英打断他,“周围还能看见人吗?”
“看不见!只有很多烧焦的尸首……”
“嗯,很好。”袁从英捏了捏韩斌的小拳头,“斌儿,炎风认得回庭州的路,路上不停,你们只需用一天一夜就能到庭州!即使碰上野狼也不要怕,你射箭把它们赶开就行,炎风的速度,狼是追不上的,明白吗?不要停,直接回庭州!”
韩斌猛点头,又叫起来:“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回去啊!”
“不,你和他一起回去!”袁从英缩回手,托起安儿,慢慢地把他送出窗洞。这窗洞不大,恰好可以容安儿小小的身体通过。安儿也认出了韩斌,朝他伸出两只小胳膊。韩斌搂过安儿,愣愣地看着袁从英。
袁从英对韩斌微笑:“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韩斌垂下眼帘,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袁从英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流了一晚上的泪突然全干了,他抬起头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袁从英快要站不住了,但仍竭力用韩斌最熟悉的平静声调说着:“你去,找到梅迎春他们,告诉他们来这里。”
韩斌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了,哥哥,你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等着。”
韩斌把安儿放好在马鞍前面,又返回身,从窗洞口递进一个羊皮水囊。袁从英刚要推回去,看到韩斌闪光的眼睛,就作了罢,只微笑着说:“斌儿,去吧。”
韩斌再对堡垒深深地看一眼,把此时此刻的所有印入心底,这记忆从此永不磨灭,至死相随。
“炎风,跑啊!”韩斌一手搂住安儿,一手握紧缰绳,亮开嗓门高喊。炎风嘶鸣一声,振开四蹄,宛然在沙地上飞翔起来。
皓月平沙,漫卷风尘,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方。
在他们的前方,天际曙光微露。
在他们的背后,重重黑雾笼罩中的伊柏泰,地上沉沙寂寂、地下烈焰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