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儿是个镇甸。天色已晚,莫不如今夜就在此地歇宿?”沈槐骑在胭脂马上,一边抬首张望,一边对马车内的狄仁杰招呼着。没有回应,沈槐对着马车又叫了一声“大人”,车内仍然无声无息。
沈槐的心中突然一紧,赶紧示意车夫停车,自己下马来到车边,轻唤着大人,撩起车帘朝内看去。就见狄仁杰歪在后座上,帽子耷拉下来盖住半边脸,双眼紧闭,苍老的面颊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灰白。
沈槐顿时紧张起来:“大人,您、您快醒醒!”
刚伸手要去推,狄仁杰倒睁开了眼睛,冲沈槐微微一笑道:“沈槐啊,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大人我就眯这么一小会儿,你也不让?”
沈槐长舒口气,抹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轻身道:“没、没事。大人,卑职……冒犯了。”
狄仁杰直起身子,朝车外张望:“哦,已然是黄昏时分了。”
沈槐点头:“大人,我看这旁边倒有些铺户人家,咱们今夜就在这里寻家客栈住下吧。从伊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卑职……很担心您的身体啊!”
狄仁杰没有答话,皱纹密布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一望便知这位老人已心力交瘁,但眼中的神采依然。他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吟着问:“沈槐啊,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槐回答:“大人,我刚才看了看地图,咱们已进入庭州辖区了,这个地方叫作神仙镇。”
“神仙镇,好名字。”狄仁杰点头,却又皱起眉头不停扫视周围,问,“从这里到庭州城,还有多少路程?”
沈槐略一迟疑,才道:“大人,假如一刻不停的话,明天正午之前肯定能到了。不过……”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道,“大人!您在伊州就身体不适,都没来得及好好将养就急着上路,一口气走了一天一夜。正好这里是个镇甸,今晚,您无论如何要歇一宿!”
也许是沈槐的语气太过坚决,狄仁杰注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沈槐啊,你这口气倒像在威胁老夫啊。如果我不听你的呢……”
“大人!”沈槐急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沈槐没有别的意思,卑职知道您的心情,沈槐也想尽快见到景晖兄和从英兄……可是您毕竟上了年纪,自打从洛阳出发您就没有休息过一天,马上进到庭州城里肯定又有无数的事情要劳心劳力……沈槐虽然不知道庭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想来也差不了这几个时辰。今晚咱们就在这神仙镇歇一晚上,大人,沈槐求您了!”语罢,他涨红了脸,双手抱拳向狄仁杰深躬下去。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沈槐的肩,和蔼地道:“好了,好了,不要这么激动嘛。沈槐啊,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原来你还挺能说的。看来平时是故意不肯让老夫知道你的口才。”
沈槐头一低,干脆不吱声了。狄仁杰又朝车外张望了一下,思忖着道:“这个神仙镇怎么看去有些古怪……”
“唔,大人?”
狄仁杰伸手搭在沈槐的胳膊上,道:“也罢,你先扶我下去走动走动。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双腿都没知觉了。”
沈槐小心翼翼地把狄仁杰搀下马车,刚开始几步,就觉得狄仁杰的腿都在微微哆嗦,沈槐尽力扶持,离开马车走了十来步,狄仁杰才长舒口气道:“咳,这神仙镇的风景很不错,就是市井太过萧条。现在这傍晚时分,镇甸里行人皆无,院落上也几乎看不见炊烟,莫非都住着神仙不成?”沈槐听得愣了愣,这才注意观察周围,果然和狄仁杰说的一样,整条街面上除了他们这队人马,竟再无一个行人。
正是夕阳西沉时分,在红日落下的西南方向,天山山脉被晕染成铁锈般的山脊清晰可见,这就是进入庭州辖区最明显的标志。从伊州过来,一路上绿洲和沙漠交替,这神仙镇周边倒是青山葱翠、绿水环绕,夏日傍晚的微风吹来草木和瓜果的甜香,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难怪叫作神仙镇。不过狄仁杰说的怪异也很明显,如此怡人的环境,镇甸里西域式样的平顶土屋也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路旁,可就是看不见人迹,实在萧条得很。
沈槐正在茫然四顾,就听狄仁杰低声道:“快看,前面那个宅院像是有人影晃动,咱们过去瞧瞧。”说着,狄仁杰甩开沈槐的手,三步两步就走到那个黄泥刷墙的宅院前面,“咚咚”敲起门来,嘴里还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隔了好一会儿,院门内才传来抖抖索索的问话声,似乎是个老妇人:“是谁啊?”
狄仁杰扬声道:“啊,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已晚,想在此地借宿,不知道主人家方便与否?”
院子里没声音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木头院门开了条缝,那老妇人在门后露出小半张脸,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狄仁杰和沈槐,半晌才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庭州来的吧?”
狄仁杰和沈槐互相看了一眼,狄仁杰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我们是从伊州来,要往庭州去。”
“啊?”那老妇人一声惊呼,急切地道,“不,千万不可!你们、你们还是快回伊州去吧。”
狄仁杰微微皱眉:“老人家,这是怎么说?我们在庭州有事情要办,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去……”
“庭州去不得!哎呀,”那老妇人急得跺脚,“你们就听老身一句劝,去哪里都成,就是不要去庭州,那里、那里……”
狄仁杰脸色骤变,伸手扳牢院门:“老人家您说,庭州到底怎么了?”
老妇人正要开口,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凄惨的呼号,紧接着呼号声不绝,听上去痛苦非常。那老妇人顿时慌了手脚,扭头就往院内跑去,狄仁杰乘机一把拉开院门,带着沈槐紧跟着也进了院子。老妇人已奔进屋内,狄仁杰和沈槐赶到屋门口向内一望,俱都大惊失色。
靠北的墙下一面土炕,炕上躺着个人,惨叫声正是此人发出。老妇人一进屋就直冲炕前,努力想按住那人翻滚挣扎的身体,嘴里连声唤着:“山子,小山子,你哪里难受?啊?你哪里难受?”
那小山子断断续续地哼着:“娘,娘,我……我要死了,啊!救命啊,娘!我要死了……”
“不,小山子,你不会死的,娘不让你死!”老妇人将小山子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狄仁杰走到母子二人面前,仔细端详着急促喘息着的小山子,对老妇人道:“老人家,他是您的儿子吧?他得了什么病如此痛苦?老夫略通医术,可否让老夫瞧一瞧?”
老妇人抬起模糊的泪眼,愣了愣,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怎么进来了?快走,快走啊!”
狄仁杰紧锁双眉,探身就去抓小山子的手腕:“大娘,你别着急,我来给您儿子瞧瞧病……”
哪知那老妇人劈手就朝狄仁杰打来,沈槐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厉声喝道:“你这妇人忒不讲道理,我家大人好心给你儿子诊病,你怎么还打人?”
老妇人给沈槐制住动弹不得,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给小山子诊脉,不禁泪如雨下,哀声道:“没有用的……你们是好心人,可我……我不想害了你们啊。”
正说着,狄仁杰脸色铁青地放开了小山子的手腕,注视着老妇人,严肃地问:“大娘,您知道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这村子里还有没有人得同样的病?神仙镇上如此萧条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病?”
老妇人噙着眼泪正要开口,炕上的小山子突然又翻腾呼号起来,两手还撕扯着胸口的衣裳,指甲把胸口的皮肤都划出道道血痕。
狄仁杰命令道:“沈槐,你把他按住,我来施针。”沈槐把小山子死死按在炕上,狄仁杰又对老妇人柔声道,“大娘,我给他扎几针,可以为他减轻些痛苦。”随即便从怀里掏出针包,全神贯注地在小山子身上扎起针来。
终于小山子渐渐安静下来,软瘫在了炕上。狄仁杰又把了把他的脉,长叹一声从炕沿站起来,沈槐赶紧上前搀扶,狄仁杰以手抚额,稍稍闭了闭眼睛,这才对那妇人说:“大娘,他暂且能缓一缓,您随我到院中,我想问几句话。”
沈槐扶狄仁杰在院中的井台边坐下,狄仁杰望着呆站在门前的老妇人,再度长叹:“大娘,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妇人摇了摇头,凄然道:“大老爷,您看我那小山子还撑得过今晚吗?”
狄仁杰摇头。
老妇人抹了把泪,露出惨不忍睹的笑容:“也好,我实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
狄仁杰面沉似水:“小山子如何会染上这么厉害的瘟疫?大娘,我方才问你的那些话,请务必要从实回答。”
老妇人突然面露恐惧,尖声叫道:“大老爷,这病、这病就是从庭州传过来的!”
“庭州?”狄仁杰和沈槐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是啊!”老妇人气喘吁吁地继续道,“我们神仙镇离庭州城不过一天多的路程,镇上的很多男丁就给来往的客商当脚力,常来常往地挣些钱。可就这几天,突然听说庭州发了瘟疫,非常厉害,一两天里头就有不少人染病。镇上几个从庭州刚回来的脚夫也染了病,我家小山子恰好在发瘟疫之前拉到一趟活去庭州,结果、结果昨天回家来就……就已经不行了。”老妇人话说到此,已然声泪俱下。
“原来是这样。”狄仁杰沉声道,“那这镇上的人都去了哪里?”
“庭州的瘟疫非常厉害,镇上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如今一看瘟疫又犯,吓得大家不敢再住下去,全都往各处逃走了。这两天,连来往客商都听说了消息,走的走,散的散。老身我……我不能丢下小山子啊,就是死,我们娘俩也得死在一处!”
狄仁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又抬头,温言道:“家里还有烧酒吗?”
“有一些……”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把烧酒拿出来,这两天时常喝一些,多少能防一防。等小山子……去了,你也尽快离开此地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头问,“您方才说镇上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莫非这瘟疫近十年来没有犯过。”
老妇人泪流满面地点头道:“是的,十年没犯了。我们都快忘记这茬了,哪想到……”
狄仁杰的马车又上路了。这次,沈槐没有再说半句阻拦的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骑马跟在车旁。车队很快驶离人迹寥落的神仙镇,在月影婆娑的寂静山道上奔驰。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狄仁杰突然招呼马车停下,让沈槐上车与自己同乘。沈槐十分意外,但也并无二话,叫人过来牵好自己的马匹,就入车坐在狄仁杰的对面。
车帘挂起,微微颠簸的车厢内清风淡入、暗香习习,如果不是沉重如铅的心绪,这该是个多么美好恬然的旅程啊。沈槐借着月色,注目端详对面的老者,连日的焦虑和操劳让这张衰老的面容愈显灰败,但花白胡须下紧抿的嘴角,又流露出慑人的坚毅和昂扬的斗志。此刻,这位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沈槐亲切地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沈槐啊,我在伊州收到武重规送来的急信,就决定立刻启程赶赴庭州。你倒始终没有问过,那信里写的是什么?”
“大人认为有必要让卑职知道的,一定会告诉卑职。大人如果觉得没必要,卑职问了也是逾越。”
狄仁杰凝神听着沈槐的回答,微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道:“沈槐啊,你的确有许多地方与从英非常相似,但刚才这番回答,又和他截然不同。”沈槐诧异,狄仁杰含笑颔首,“从英对所有感兴趣的事情,都会直截了当地向我提问,而绝不像你这般小心谨慎。当然,你们两个会有这样的区别,关键并不在你们,还是在我啊……是我的错。”
沈槐愣住了,赶紧低下头,竭力掩饰翻腾的内心。
“你看看吧。”狄仁杰从怀里掏出书信,递到沈槐的手中。沈槐仍旧埋首,接过书信匆匆读完,禁不住惊惧地抬眼直瞪向狄仁杰。只见狄仁杰面色异常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沈槐,你对武重规的说法怎么看?”
“这……”沈槐犹豫片刻,还是坚决地道,“大人,说从英兄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投敌叛国的行径,这也太荒谬了!大人,沈槐死也不信!”
“哦,说说你的理由。”
沈槐又迟疑了,想了想才道:“大人,沈槐认为从英兄是个大义凛然的人,他断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丧失原则的。”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狄仁杰低声重复着,目光中有种罕见的迷离和凄怆,良久,才苦笑着叹道,“沈槐啊,自古有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
沈槐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大人!您,难道您也怀疑从英兄?”
狄仁杰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怎么会怀疑从英,不,当然不是。只是武重规的这封书信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从英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他一定在经受着非同寻常的煎熬。”
沈槐沉默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大人,您不也在经受非同寻常的煎熬吗?其实……沈槐倒觉得,正因为有您,从英兄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的心里一定是有底气的。”
狄仁杰的眼中流光一闪,勉强笑道:“沈槐,你还挺会安慰人。”他拍了拍沈槐的手背,又轻声道,“为国为民,不论承受多么巨大的考验,做出怎样的牺牲,都是我们这些人的本分,这不算什么。只是人老多情,心里终究还是会舍不得……就像刚才看到那对母子,我亦会忍不住想,假如把小山子换成景晖,或者从英,恐怕我、我未必会比那老妇人镇定。”
狄仁杰的声音低哑下去,沈槐只觉眼中一阵温热,冲动道:“大人,不会的!我们明天正午前就能到庭州了,您一定要放宽心!”
马蹄得得,犹如急促凌乱的心跳,沈槐犹豫再三,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狄仁杰整整背后的靠垫,沈槐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大人,您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庭州城外,卑职就叫醒您。”
正午的夏日明亮而热烈,把狄仁杰脸上纵横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狄仁杰从沉睡中猛然惊醒,刚睁开眼,正好看见沈槐向他探过身来,小声地唤着:“大人,咱们到了。”
庭州城的东大门,巍峨的城楼之上日光耀眼,守卫的亮银铠甲和刀锋剑刃的光芒汇聚在一处,乍望上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明晃晃的一片在城头上闪耀。城门紧闭,沈槐搀扶着狄仁杰下车缓行,周遭的旷野上亦是一片肃穆,和神仙镇的情形十分相似,明净的夏日绿意扑面而来,天高地阔的塞外胜景中,却不见半点人声。
离城略近些,护城河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缠绕于鼻翼间,令人十分不快。狄仁杰凝目于护城河水上的斑斑油迹,眉头越锁越紧。沈槐压低声音问:“大人,有什么古怪吗?”
狄仁杰冷然道:“看样子那妇人所言非虚啊。陇右战事已定,大白天的却紧闭东城门,周围也见不到一个要入城的百姓,这庭州城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啊。还有这护城河的腥臭也非比寻常,似乎不是一般的河道淤塞所致……”狄仁杰话音未落,城头上响起问话声:“城下可是狄大人的车队?”
沈槐跨前一步,抱拳道:“正是狄大人的车队,烦请速开城门!”
“哦,请狄大人稍等!”没过多时,城门果然缓缓开启,从城内跑出一大队人马,跑在最前面的人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斗篷,在炎夏之中显得尤其怪异。
那人率队直冲到狄仁杰和沈槐的跟前,略一犹豫,还是翻身落马,对狄仁杰拱了拱手,趾高气扬地道:“狄国老,别来无恙啊。”
狄仁杰上下打量着对方,一边回礼,一边语带戏谑:“武大人,多日不见,看来这趟差事办得很辛苦啊。怎么了?如此炎热的酷暑中还包裹得这么严实,莫非是有疾……”
武重规脸上青红交替,满面油汗,也不知道是热还是尴尬,总之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很,嘴里还在含糊其词:“啊,没……没事。本官甚畏日晒,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哦。”狄仁杰露出诧异的表情,“既然如此,武大人何必亲自出城来迎,岂不是让老夫深感不安吗?”
“哎呀,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武重规突然极不耐烦地冲口而出,随即一声冷笑道,“狄国老,庭州城这里让你不安的事情多着呢,你就不用再替我操心了!”
狄仁杰目光一凛,神色也即变肃穆,严正地道:“武大人,老夫一路行来,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更觉不安。那么你我也不用再浪费时间寒暄了,武大人,老夫即刻随你进庭州城,我们好好谈谈!”
武重规眼珠乱转,却站着不动。
狄仁杰面沉似水,望定他道:“武大人,怎么了?走啊!”
武重规咬咬牙,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强自扬声道:“咳,咳!狄大人,本钦差自奉皇命,查察瀚海军私自调动一案,从伊州到庭州,如今已令案件真相大白。具体的案情嘛,想必狄大人已收到本钦差的书信,我就不必在此一一赘述了!如今首犯袁从英虽在逃,他的同谋突骑施贼寇首领乌质勒慑于我大周威势,已经在沙陀碛东沿缴械投降,这个案子嘛,就算尘埃落定了!本钦差这就要去向圣上交差去了。本来狄大人完全没必要再赶到庭州来,不过既然来了,这善后的事宜嘛,恰好也是你安抚使的职责所在,本钦差这就把庭州交给你啦!”
狄仁杰听得双眉一耸,死死盯住武重规问:“本官没有听错吧,武大人您这话的意思,是要走?”
武重规咽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点头:“没错!本钦差与狄大人见过面就走,狄国老有什么异议吗?”
狄仁杰缓缓摇头:“钦差大人要走,本官无意阻拦。只是……武大人就不怕本官进了庭州城,把你断过的案子再翻个底朝天?”
“你!”武重规面红耳赤,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片刻才又冷笑道,“狄大人,本钦差知道,你的心腹爱将成了叛匪,你心里头过不去!可我告诉你狄大人,袁从英罪行昭昭,就算你狄大人再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于事无补的!本钦差还想奉劝狄大人一句,如今连狄三公子都与乌质勒等人夹缠不清,狄大人你还是好好扫一扫自家门前雪,少管别人的瓦上霜了!”
“哼!”狄仁杰厉声喝道,“既然武大人要走,那就不要在此地盘桓了,只怕……”他顿了顿,直视着张口结舌的武重规,“走得迟了,这庭州城的瘟神就要如影随形了!”
武重规激灵灵打个冷战,慌慌张张地转身上马,狄仁杰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当马蹄声响起时,才背对着武重规远去的方向,扬声道:“武大人走好,不送!”
武重规愤愤地哼了一声,带着钦差卫队扬鞭而去。
沈槐看武重规一行走远,忙欺身上前:“大人,钦差真的走了?”
狄仁杰冷笑:“他是逃走了!”
“逃?”
“嗯。”狄仁杰沉重地点了点头,“走,咱们进城看看!”
庭州城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因为钱归南已死,武重规又甩手而去,剩下的长史、司马、录事等大小官员,群龙无首,全都眼巴巴地守在东城门前。见到狄仁杰进城来,这些人是又害怕又期待,踌躇着围在旁边,个个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狄仁杰冷眼扫过,就知道他们早都没了方寸。进得城来,就见城门内侧,瀚海军组成的人墙把城门四周堵了个严严实实。在他们的里面,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
沈槐惊异,小声问狄仁杰:“大人,您看这是……”
狄仁杰冷哼道:“假如本阁没有猜错,这些都是畏于瘟疫,想要出城逃难去的百姓。”他抬眼看了看身边那干战战兢兢的官员们,沉声道,“你们谁可以向本官解释一下这里的状况?”官员们面面相觑,还是那个在刺史府中发放过神水的录事参军哆嗦着来到狄仁杰跟前,勉勉强强把事情陈述了一遍。
原来庭州城近十年来一直靠发放神水控制春夏的瘟疫,今年没有发神水,瘟疫从一个多月前就零星出现,累积了这些日子以后,终于在几天前突然呈现全城爆发之态。得病的人数成倍增长,又因为没有有效的医药,病势也异常凶险。庭州城的百姓深知这瘟疫的厉害,见此情景便开始纷纷外逃,武重规无奈,只得颁布钦差敕令,将四门紧闭,并派出瀚海军镇守,严禁百姓出入。此举反而更加剧了人们的惶恐,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刺史府和城门前,庭州城里的局势这两天来已近乎失控了。
“原来是这样!”狄仁杰目光如箭,射向身边的官员们,“尔等身为一方父母,怎么如此懈怠!本官来时的路上便听说,庭州已有十年未发瘟疫,为什么今年又犯?还会爆发到这等不可收拾的地步?”
众人再度抖成一团,最后还是录事参军大着胆子,向狄仁杰提了神水和裴素云的相关始末。
“裴素云……裴素云……”狄仁杰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只觉舌尖异常苦涩,武重规书信里提到的这个女人,让狄仁杰还未谋面就已恨之入骨,此刻想问的话竟然问不出口。沈槐见状,便向那录事参军询问裴素云目前的状况。录事参军回答,裴素云自安儿被劫后,又伤又急,虚弱不堪,始终未曾清醒。若要控制瘟疫,这女巫应该是有办法的,但目前看来,想让她振作,除非能把她那白痴儿子找回来。
录事参军说完,见狄仁杰阴沉着脸不作声,便又硬着头皮对狄仁杰拱了拱手,嚅嗫道:“狄大人,那个、那个袁从英校尉反……出刺史府,据称就是为了去找裴素云的孩子。所以、所以下官们觉得,莫不如先去寻得那袁从英……”
狄仁杰双目灼灼,怒不可遏地喝问:“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说袁从英是为了那女巫的白痴儿子反出刺史府?”
录事参军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狄仁杰又点指众人:“武重规这两天不是都在全城搜捕袁从英吗,怎么还没找到?朝廷要你们这班无能之辈到底有何用?”
这下子庭州城的大小官员全部呼啦跪倒,再无一人敢吭声。沈槐见狄仁杰面色煞白,赶紧上前搀扶,就觉狄仁杰的胳膊颤抖个不停,心中着实难受,轻声劝道:“大人,您消消气,您别……”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沈槐啊,刚才武重规说乌质勒驻扎在沙陀碛东沿?”
“是的,大人。说是已向瀚海军缴械了。而且,好像景晖兄也在他那里。”
狄仁杰微微颔首:“好,好啊。咱们现在就去会会乌质勒。”
自从布防在沙陀碛东线,瀚海军并未遇到过真正的敌情。三天前梅迎春带着五千铁骑闯出沙陀碛,也是有惊无险。然而这天清晨到正午,镇守沙陀碛东侧的瀚海军沙陀团却一连碰上了两件怪事。首先是清晨时分,如常沿着沙陀碛东线巡逻的守兵,突然发现大漠之上出现了一大群骏马,懒散地逡巡于沙陀碛边缘的零星绿洲之上。经过仔细观察,瀚海军断定这些马匹全是第一流的突厥战马,神骏超逸,极为罕见。按推断,这样的骏马只可能属于突厥某部的骑兵部队,可却偏偏只见马匹不见骑士。十多名牧民打扮的人管理着这数千匹骏马,形迹颇为谨慎,只在沙陀碛里的几块绿地小心翼翼地放牧,看样子与普通的游牧民十分相仿,但马匹的数量和品质,又绝对不是一般游牧民所能有的。守兵远远地观察了整整一个上午,认定这些骏马来历非常、十分可疑,便向上官做了汇报。
负责当天防务的军官正想再往上报,突然几名守兵往营帐里抱进两个小孩,说是在沙陀碛东侧找到的。这岂不又是桩咄咄怪事?看这两个孩子,大点儿的才十岁出头,小点儿的不过四五岁大,没有大人带领怎么会跑上沙陀碛这样的严酷大漠?据发现他们的兵卒说,当时这两个孩子合骑在一匹小马之上,刚跑出沙陀碛就从马上跌落下来。等过去看时,两个孩子都已昏迷不醒,那大孩子手里却还死死地搂着更小些的孩子。大人们一阵忙乱,又是喂水又是验伤,大孩子从马上摔落时撞到了脑袋,伤得比较重些,小孩子倒是毫发无损,两个孩子都明显脱了水,唇裂皮绽,浑身发烫,看得叫人心疼不已。因孩子们没有清醒,无法问出来历,军官正在发愁是否要汇报,营帐门前,一位身型魁伟的老人疾步走来。
“炎风,跑啊!”韩斌不停地叫着,一直叫到嗓子里燃起了火苗,全身上下都烧得滚热。刚刚离开伊柏泰,他们就陷入了野狼的围攻。韩斌搂着安儿,根本没法取弓射箭,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炎风毕竟是匹小马,它也害怕了,差点儿迈不开步,韩斌急得拼命踢炎风的肚子,用尽全力喊着:“炎风,跑啊!”野狼越聚越多,越围越近,其中一头性急的甚至直扑上来,一口咬上了炎风的后腿。
炎风仰天长啸,在最危急的时刻,这小神马于血脉中迸发出了承袭自先祖的凛凛神威,它向后猛踹将野狼踢翻,随即腾空跃起,如一抹闪动的火焰,风驰电掣般地掠过沙原。野狼群被远远抛在身后,韩斌死死抱着安儿,伏在炎风的身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悬挂在东方地平线上的那颗孤星,在韩斌若明若暗的头脑中执着地闪耀着,始终不变的凝练、清朗,引导着他奔向光明……
“哥哥!他在等我!哥哥!”韩斌从床上一跃而起,却一头撞入狄仁杰的怀抱。韩斌仰起头,愣了愣,才认出那张已有些生疏的、衰老慈爱的脸。“大人爷爷……”韩斌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大人爷爷向小斌儿露出亲切的笑容,可是这笑容看上去多么悲伤,甚至……有点儿胆怯呢。狄仁杰张开双臂,韩斌扑进他的怀中,拼命想说什么,仍然没有吐出一个字。韩斌急坏了,他要告诉大人爷爷,哥哥在等着,快去救哥哥!可是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呢?啊,不!怎么回事啊?大人爷爷,救救哥哥!救救我们!
韩斌全力挣扎,可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急火攻心,竟往墙上撞去。狄景晖抢上前来,帮狄仁杰按住这近乎疯狂的孩子,眼里也不禁噙上泪花,低声问:“爹,斌儿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轻轻抚摸着韩斌的脸蛋,和蔼又镇定地微笑着:“斌儿,好孩子。别着急,别着急。你想说什么?是关于你哥哥吗?你知道哥哥的下落对不对?”
韩斌拼命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狄仁杰朝狄景晖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快,拿纸和笔来。”
狄仁杰的大手阖上韩斌滚烫的额头,韩斌感到凉凉的很是舒服,他精疲力竭地闭起眼睛,却一下又看到了黑雾覆盖的堡垒。哥哥!他浑身颤抖着推开狄仁杰的胳膊,不顾一切地要跳下床去,说不出话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跟我走!来不及了,要快啊!狄仁杰按着韩斌不放,双目炯炯,厉声道:“斌儿,大人爷爷问你话,你点头和摇头。再不行,就写下来!”
“斌儿,是哥哥救下了安儿?”
点头。
“也是他让你把安儿带回来的?”
点头。
“……你哥哥,他还……他还好吗?”
点头,摇头,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
狄仁杰的嗓子哽住了,定一定神,问话的声音仍然沉着:“他,还活着?”
点头,点头,点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
点头。
狄仁杰含泪微笑:“斌儿,写下来。”
韩斌抓过笔,又愣住了,他会写的字本来就不多,压根儿不会写什么“伊柏泰”啊!孩子绝望地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面前的大人们,可他们也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韩斌咬破了嘴唇,握牢笔,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大大的字——“沙牢”!
“沙牢……”守在床前的狄景晖和梅迎春互相对视,一起脱口而出,“伊柏泰?”
狄仁杰刚一愣神,韩斌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滚到了床下,又立刻跳起来,踉跄着往外就冲。梅迎春箭步赶上,将韩斌抱起来,回头对狄仁杰道:“狄大人!恐怕伊柏泰局势危殆,乌质勒请命即刻率部前往!”
狄仁杰点了点头:“本阁再派瀚海军三千人马与你同去。”
“是!”梅迎春拍了拍韩斌的脑袋,“小伙子,真是好样的!炎风累坏了要养几天,你与我同骑墨风,咱们这就去找你哥哥!”
夜色苍茫的大漠上,几千铁骑全速驰骋,扬起的滚滚沙尘黯淡了满天星光。在他们前方,墨风一骑绝尘,把其他人全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韩斌昏昏沉沉地靠在梅迎春的怀中,他太累了,却又不肯睡去。生怕一闭上眼睛,就错过了哥哥的身影。从黄昏到凌晨,又自朝至夕,韩斌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些天他在沙陀碛的莽莽沙原上跑了多少个来回,韩斌好像觉得自己能够记住这一路上的沙丘,能够区分出它们每一个不同的面貌,但实际上,这只是他混沌头脑中的幻觉罢了。每一阵风刮过,沙丘就变换出新的模样,通往伊柏泰的路途也跟着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目。晨凭日影、夜随星河,沙漠上恒久不变的,唯有长空中的日月星辰,与人心中永不泯灭的信念。
又一个夜与日在瞬息间流逝,既如人生般短暂,又似梦境般漫长。随着墨风声贯落霞的嘶鸣,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再次站在了伊柏泰的前面。然而,这还是伊柏泰吗?
眼前的一切令梅迎春都不禁瞠目结舌,头脑刹那空白一片。正是日暮,原先在重重沙丘包围中的大片平原上,如血的残阳遍地泼洒,在烟霞氤氲中,溅起一个又一个赤黄的小沙包,除此,再无其他!营房呢?木墙呢?堡垒呢?甚至,那些烧焦了的突骑施人的尸体呢?伊柏泰曾经的所有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抹去,又恶作剧似的在原址上堆起痤疮似的小小沙堆。假如不是墨风识途,假如不是梅迎春和韩斌对伊柏泰记忆犹新,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韩斌从墨风身上滚落沙地,刚爬起身就朝伊柏泰原来木墙的方向扑过去。他想叫,可叫不出声,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原来平整绵软的沙地变得坑洼不平,好像在下面埋伏着数不清的障碍。韩斌接连摔倒,又马上爬起来继续跑,突然他的脚底一阵剧痛,皮肉似乎被撕裂了,韩斌向前猛扑下去,被紧赶上来的梅迎春牢牢地抱住。
梅迎春看到韩斌的小靴子被什么利器划破了,猩红的血水不停地滴下,渗入黄沙之中。他将孩子轻轻放到身边,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抽出佩刀,奋力翻掘起面前被血水玷污的沙地。当凌厉错落的锋刃展现在眼前时,梅迎春蓦地倒吸口凉气,停止了动作。不,他没有看错,这些就是原先高耸的三尺木墙上遍插的刀锋,此刻均已埋在了沙下!梅迎春还在发愣,身边的韩斌又跳起来向前扑去,在一处小沙堆前挥起两只小手,发疯般地刨挖沙地。
梅迎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赶紧来到韩斌的身边,和他一起不顾一切地掘挖沙地,很快就触到了坚硬的砖石。往旁边再挖过去,堡垒上的窗洞显露出来,只是已被黄沙灌满,找不到半点儿缝隙。梅迎春的心骤然冰凉,再看韩斌,小脸上沙土混着泪水,早辨不清模样,两只小手已然血肉模糊,却还在不停地挖着。“斌儿,住手!”梅迎春大喝一声,猛地攥住韩斌的双手,孩子挣了一挣,便昏倒在他的怀里。
突骑施和瀚海军的骑兵都赶到了。梅迎春指挥着他们挖了整整一个晚上。掩埋在黄沙之下的伊柏泰才算稍稍露出真容。然而,除了烧不烂的砖石和利器,其余的一切都已成为焦黑的残骸,与厚重的黄沙混合在一起,连原先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第二天沙陀碛上刮起火热的飓风,刚刚挖掘出的碎石烂砖再度被铺天盖地的飞沙淹没,连梅迎春带领的几千骑兵队都差点儿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够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难觅踪影,此地无法久留。午后,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数根铁杆作为标记,便带着大队撤离,乘着凉爽的夜晚踏上归途。为免意外,他一直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韩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来时那样,将韩斌放在墨风身前,亲自保护这劫后余生的孩子。他原以为韩斌会哭闹,但实际上这孩子自苏醒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奔驰整个夜晚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伊柏泰很远了。梅迎春注意到,韩斌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伊柏泰,反而一直瞪着双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寻找,黎明时分升起在东方天际的那颗金星。
裴素云仍然被关押在刺史府的临时牢房里。从安儿被劫走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五天。她前胸的刀伤本来就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五天来裴素云始终昏昏沉沉地躺着,几乎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个夜晚降临,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人点起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便听到阿月儿急促的呼唤:“阿母,阿母,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呀。”
裴素云悠悠地睁开眼睛,阿月儿挂着泪珠的面庞在灯影前晃动,额头面颊上的伤痕十分清晰,裴素云抬起沉重的胳膊,想要抚慰一下这无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云从榻上猛撑起身来,她看见了谁?是安儿!她可怜的孩子,正在阿月儿的怀里嘻嘻笑着,撒娇地向母亲伸出双手:“娘……”
“安儿!”裴素云一把将安儿揽入怀中,没头没脑地亲吻他的小脸蛋,又忙借着烛光仔细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除了几道隐约可见的擦痕,真的是安然无恙!抱紧失而复得的宝贝,裴素云喜极而泣,阿月儿也坐在她身边抹起眼泪。只有安儿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抱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裴素云,你既已母子团聚,是不是也该想一想庭州城内外,那些即将被疫病害得骨肉亲人阴阳两隔的百姓们?”
裴素云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桌边端坐一人,面容隐在逆光暗影中看不分明。烛火摇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须发上,清冷又肃穆。阿月儿抱起安儿闪到一旁,裴素云垂首而坐,没有说话。老者的威严气概,让她隐约感觉出对方的身份,但那语调中鲜明的怨恨和敌意,又如乌云盖顶,压得她难以喘息。
见裴素云一直沉默,老者身边侍立的军官厉声喝道:“裴素云,狄大人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为什么不回答?”
“狄大人……”裴素云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还是无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轻声嚅嗫,“我不明白,你们要我说什么?”
沈槐愤愤地又要开口,狄仁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狄仁杰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她吗?——她就是那个武重规言之凿凿迷惑了袁从英,并令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女巫吗?散乱的鬓发遮住了裴素云的额头,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丽,反倒显得十分哀怨而无辜。然而对狄仁杰来说,裴素云每一分楚楚可怜的韵致,都只能在他苦涩难耐的心上平添更为刻骨的憎恶。她越显得柔弱凄怆、哀婉动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绞、筋疲力尽。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么本官就提醒你一句,裴素云,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萨满伊都干吧?”
裴素云垂下眼帘:“是。”
“很好。本官还听说,你配制的一种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内的疫病,可有此事?”
“是。”
狄仁杰紧接着质问:“既然如此,为何今年不发放神水?却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云还是低头沉默。
狄仁杰搁在桌上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四个字:“裴素云,你不说本官就替你说!你无非是妄图借疫病要挟庭州百姓要挟大周官府,我说得不错吧?”
“要挟?”裴素云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杰,喃喃道,“狄大人,发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为什么不去问问钱、钱刺史?”
“哼!”狄仁杰重重地往桌上击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钱归南了。他帮不上你!”说着,他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高声喝道:“钱归南已经死了!”
“死了?”裴素云惊得从床边直跳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又软软地坐回去,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是怎么死的?”
狄仁杰冷哼道:“据查,钱归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将王迁所杀的。哦,你的孩子当日不也是王迁掳走的吗?”
“王迁!”裴素云发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着牙道,“归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扑倒在床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狄仁杰等她哭了一会儿,才用冰冷的语调道:“哭够了吧?虽然钱归南已死,我方才的问话你还是要回答!”
裴素云止住悲声,慢慢撑起身子,问:“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经蔓延开了?”
狄仁杰冷笑反问道:“伊都干,恐怕你对疫病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吧?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
裴素云愣愣地点头:“知道,我……当然知道。”
狄仁杰一声断喝:“哼!那么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伊都干,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你能交出控制和治疗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于水火,本官可以酌情宽宥你的罪行!”
裴素云直直地瞪着狄仁杰,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向安儿投去慈爱的一瞥,轻声道:“狄大人,安儿遭劫,如今毫发无损地回来,素云尚未及谢过狄大人,请狄大人先受妾身一拜,谢狄大人的救命之恩。”语罢,她起身便拜,端端正正地给狄仁杰磕了个头。
狄仁杰倒有些出乎意料,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他刚想开口,裴素云抢着道:“狄大人!安儿、安儿是……是他救回来的吧?一定是他……他也在这里吗?”
“他?”狄仁杰一时语塞,看着裴素云突然异样地透出红晕的面庞,锥心刺骨的创痛和仇恨猛然间席卷而来,狄仁杰只觉面前一阵发黑,不得不闭了闭眼睛。
睁开双目,狄仁杰讥讽地问:“裴素云,本官不知道,你说的他是谁?”
裴素云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下去:“狄大人,那日王迁将安儿掳走,素云便求了……求了袁从英,求他搭救安儿。如今安儿平安归来,素云但求能见一见袁……能面谢恩人。这是素云唯一的心愿,还望狄大人成全!”
狄仁杰紧锁双眉,不可思议地摇头道:“裴素云,你这是在和本官谈条件吗?”
裴素云目光闪耀,声音清亮地道:“狄大人,素云哪里敢和您谈条件。素云是在恳求您!只要您让我见一见……袁从英,素云立即交出神水的配方。”
“荒唐,无耻!”狄仁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才停在裴素云跟前,强压怒火冷笑道,“裴素云,你也忒不知好歹!没错,确实是袁从英身历百险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谢、不思悔过,反倒得寸进尺,真真是毫无廉耻之心!”裴素云被他骂得脸色纸样煞白,反倒倔强地挺直了身躯,目不转睛地盯着狄仁杰。
裴素云的模样越发激怒了狄仁杰,他再难抑制满腔悲愤,双唇在花白的胡须下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顿地道:“裴素云,你最好还是清醒一点,休要抱什么无谓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减轻自身罪责的唯一机会,你没有资格和我谈任何条件!而且现在我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袁从英不想见你,我更不会允许他见你!”
裴素云在原地,许久才绽露出一个凄楚至极的笑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痴心妄想、不知廉耻。其实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只是我总也不肯相信……因为、因为他还说过一些别的话。”泪水淌进嘴里,咸咸涩涩的。她继续说着,声音却变得清朗沉着,“不过袁从英算得上是个君子,尽管他一直在欺骗我,但他还是信守了承诺,为我救回安儿。单就这一点,也足够我对他感激涕零、犬马相报了。”
一个时辰之后,庭州城内所有的中外药商齐聚到刺史府正堂。他们传阅着裴素云写出的神水配方,并将自己所有的相应药材数量登报在统一的单据之上。录事参军前后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药单,呈到狄仁杰的桌案前。
狄仁杰蹙起双眉,全神贯注地阅读药单,突然将纸往桌上一拍,厉声道:“怎么回事?这份配方里还有好几味药材无人登记?各位,难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打算奇货可居、卖个好价钱吗?”
药商们吓得胆战心惊,哗啦跪倒一片。其中一个看上去资格老些的战战兢兢回话:“禀、禀报大老爷。绝不是隐匿不报,实在是那几味药材为西域大食药商独有,咱们这些人都没有啊。”
“哦,那大食药商呢?为什么不来?不是吩咐叫来全城所有中外药商吗?”狄仁杰的雷霆怒火自进入庭州城后就没有停歇过,沈槐在一旁看得着实担忧。
还是那录事参军壮着胆子回禀:“狄大人,下官们都查过了。庭州城的大食药商在一个多月前就全部离开庭州,回国去了。如今全城内外,连一个大食药商都没有了。”狄仁杰眯缝起眼睛没有说话,药单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团。正堂内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桌案后的这位老人身上,已过深夜子时,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丝毫未露倦意,唯有满头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吗?”正堂门前,狄景晖布衣灰袍,长身而立。
狄仁杰从沉思中惊醒,抬手让他进前来:“景晖啊,你来看看这药单。有几味药说是大食药商那里才能买到,你帮忙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狄景晖快步来到桌前,接过药单匆匆一瞥,脸色大变,惊问:“爹!这、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杰略带嗔怪地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不错,这就是裴素云刚刚交出来的神水配方。问题是其中关键的几味药材,因大食药商均已离开,如今庭州城内无处可觅……”
“爹!”狄景晖打断父亲的话,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您放心,这些药材我都有!”
狄仁杰也大为惊诧:“你有?你怎么会有?”
狄景晖突然跺一跺脚,眼里似有清辉跳动:“爹!这实在是……唉,您还是先让人跟我去取药吧,就在乾门邸店。”
狄景晖领着人赶到乾门邸店后楼,打开那间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客房,满屋飘出浓浓的药材香味,层层叠叠的大药包一直堆到屋顶。仔细核对药单,关键的药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分量充足,应该能够应对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几口大锅,药商们又送来其余的药材,狄景晖指挥众人,按方配药,在刺史府中连夜熬制神水。狄景晖还根据裴素云的配方,针对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轻重,适当增删药材,经狄仁杰亲自审阅之后,配成不同等级的方剂。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觉醒来,便发现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扎前的空地上申领神水。几天来人心惶惶、死气沉沉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机。人们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往大巴扎赶去。与此同时,里长们挨家挨户寻访患病的人,登记造册,问诊送药。狄仁杰更是带领着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员,走街串巷,亲自查看病人,发放药物,安抚百姓。他也没有忘记联络附近州县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并派人送去对症的方剂。
裴素云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因为医治还算及时,绝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数十分有限。庭州城里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们不再急着出城,来自其他州县和西域的商人们也陆续出现在了巴扎上。瓜果的香气和箜篌的乐声重新点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样。
在狄仁杰的授意下,瀚海军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游散在沙砣碛旁的突厥马队,将千余匹战马和十多名牧者尽数捕获。狄仁杰亲自审问那几名突厥牧者,不出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原来这些假牧民都是突骑施敕铎可汗的部下,敕铎在领军夺取伊柏泰之后,就命令他们这十多人乔装成普通的游牧民,将部队的战马绕道沙陀碛北侧悄悄赶到靠近庭州的这一边。狄仁杰再追问敕铎这样做的目的,那些假牧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他们只知道,敕铎吩咐他们放牧战马,小心遮掩行藏,并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审问完毕,狄仁杰遣散众人,一个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铎兵分两路的行动耐人寻味,一时难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图,还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结果。
但现在至少有一点狄仁杰能够肯定,那就是不论敕铎的计划为何,他一定没有得逞。然而,敕铎为什么会失败?在伊柏泰到底发生了什么?袁从英……他怎么样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带着韩斌,率领突骑施铁骑兵和瀚海军一起进入沙陀碛的。这三天来,狄仁杰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担忧着等待着……可是,狄仁杰摇头苦笑,自己牵挂担忧等待了何止三天!计算时间,梅迎春从伊柏泰发出的消息一两天内必会送到,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从内心深处感到巨大的惶恐和无力。他很想找人说一说、问一问。有的打击他已经承受过了一次、两次,难道真的还要再承受第三次吗?可是他老了,老了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打击他还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算是什么?是赌气吗?还是示威?
在空无一人的正堂上,狄仁杰喃喃自语:“我原本一直以为景晖是最不听话的孩子,现在才明白,你比他还要倔强得多……袁从英,你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
又过了一天,六月初二的凌晨时分,墨风载着梅迎春和韩斌,挟裹着滚滚沙尘和炎炎热风,从沙陀碛上飞跃而出。他们的回归和带来的消息,使狄仁杰能够确定:庭州,彻底安全了。
裴素云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后,狄仁杰就下令将她释放了。阿月儿也跟着回了家,仍旧帮裴素云照料安儿,她们闭门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当然,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变化永远都只发生在人的内心,从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来的。
六月刚至,似乎是为了补偿前段时间暴雨所带来的凉爽,庭州变本加厉地酷热起来。这天傍晚,西方天边的火烧云迟迟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阿月儿打出井水来泼地,泼了一遍没什么用处,她又从后院冬青林前的水井里打水,打算再泼第二遍。正拎着水往前院走,突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叩门,她刚想去应,却看见裴素云已站在了院门口。
“狄大人?”裴素云很意外,她瞧了瞧狄仁杰的身后,那位看上去像贴身侍卫的年轻军官远远地站在巷口,身边停着一辆马车,除外便再无其他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冒昧来访,唐突了,不知道伊都干此刻方便与否?”
裴素云垂下眼帘,她不太习惯狄仁杰这突如其来的慈祥与亲切,但还是屈膝行礼,低声道:“狄大人要问素云话,派人来传便是。”
“在刺史府里是问案,老夫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案子。”
除开案子,我与你……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裴素云几乎就脱口而出,她低下头抿紧双唇,却听到狄仁杰迟疑地问:“呃……咱们可以去屋里谈吗?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伊都干。”裴素云不觉抬眸,老人的声音太过悲怆,脸上的神情更是凄惶,完全不像上次所见到的样子,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踏过小院内湿漉漉的地面,来到外屋坐下。狄仁杰举目环顾,四壁的天蓝色静谧而安详,后窗下的神案上,琉璃香炉中袅袅的檀香消解着溽暑的闷浊之气。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被天山之巅的冰峰折射而下,穿过敞开的窗户,正投在神案中央的黄金五星上,光华夺目。
裴素云双手奉上一个洁白莹润的瓷杯:“狄大人,请用茶。”
“哦,好。”狄仁杰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点头问,“这是……”
“这是冰镇的奶茶,庭州人夏天喝的,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惯?”
“啊,不错,很好喝嘛。”狄仁杰搁下瓷杯,端详着裴素云道,“老夫今天来,是特意来谢谢伊都干。”
“谢我?”
“嗯,伊都干的神水良方已令庭州摆脱了疫病的威胁,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救治,伊都干居功甚伟啊。”
裴素云避开狄仁杰的目光,轻声道:“素云此举不过是回报救子之恩,谈不上什么功劳,狄大人更不必言谢。”
狄仁杰一声长叹:“你在一个多月前,就把神水配方写给了袁从英,那时候并不能肯定他会救你的孩子吧?”
裴素云愣住了,半晌,才苦涩地道:“狄大人,现在提这些只会让素云感到羞辱,求您……就放过我吧。”
狄仁杰摇头,语调竟比她还要苦涩:“看来老夫除了道谢,还应该向你道歉。”
“狄大人!”裴素云惊得直勾勾盯住狄仁杰。
狄仁杰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片刻,狄仁杰又道:“素云啊,老夫这两天才听说,你的先祖原来是三朝名臣裴矩先生。哦,你们裴氏现就有位裴朝岩大人,与老夫同朝为官,任的是国子司业,他与你是否近亲?”
裴素云淡淡道:“回狄大人,这位裴朝岩大人算是素云的堂兄。”
“哦,原来是这样?那素云为什么不去投奔他,反要独自流落在这边陲之地?这样的生活太过孤苦了,也不符合河东闻喜裴氏的氏族身份啊。”
裴素云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狄大人,素云只是庭州的萨满女巫,闻喜裴氏的氏族身份与我没有任何瓜葛。至于素云为何要留在庭州……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已经对人说过一遍,不想再说第二遍了。”冲动地一口气说完,裴素云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不恭,抬眼看去,金色夕阳下狄仁杰的鬓发如雪,她顿感愧疚,嚅嗫道,“狄大人,你是想问伊柏泰的事情吗?他……袁从英没有告诉您吗?其实他都知道的。”
狄仁杰突然厉声叱问:“那他知不知道该如何从沉没于黄沙之下的伊柏泰逃生?你当初有没有告诉他这样的办法?”
裴素云惊骇得瞪圆了双目:“狄大人?素云、素云不明白您的意思?”
“咳!”狄仁杰叹息着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的孩子安儿是韩斌带出沙陀碛的,从英……当时被困在了伊柏泰里面,是他将安儿托给了韩斌。待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和瀚海军赶到的时候,伊柏泰已经埋于沙地之下了。”
在炎热的夏夜里裴素云突感寒气彻骨:“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他应该和安儿一起回来的啊……伊柏泰埋在沙下?不!”她几乎尖叫起来。
“是的,整个伊柏泰都沉到了沙海之下!”狄仁杰死死地盯着裴素云,连连逼问,“你说,为什么会这样?景晖告诉我说沙下有个巨大的监狱,但是现在所有地上的房屋和出口都塌陷在沙中,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你所掌握的秘密中,有没有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另外据我所料,突骑施敕铎可汗所率兵丁绝大部分也已埋入沙下。但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狄仁杰的嗓子哽住了,他全力镇静,也难以扼制话音的颤抖,“最重要的是,你说从英,他还有逃生的机会吗?”
裴素云伏倒在桌上,无声无息地过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泪:“狄大人,你们找过他吗?”
狄仁杰长叹一声:“当然,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过我会命人一直找下去的。老夫知道,伊柏泰是你们裴家世代相传的秘密,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今天老夫亲自前来,只是想请你帮忙指点,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狄大人!”裴素云轻唤一声,恍恍惚惚地道,“伊柏泰已沉入地下,所有的秘密也就不复存在了。伊柏泰就像枷锁,套在我的身上好多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竟然会这样就消失了。这一切真像是场梦啊,一场我做了半生的噩梦,今天终于梦醒了。可是,我却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狄仁杰,“今后,我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狄仁杰微微颔首道:“我想,至少为了你的孩子,你也必须活下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疲惫的目光落在裴素云的身上,像一个老父亲在抚慰伤心的女儿,“不要着急,假如一时想不出什么线索,也没有关系。老夫已经拜托了乌质勒王子,在老夫离开庭州以后,继续寻找从英。你如果想到什么,都可以去告诉乌质勒,他会尽力的。”
裴素云茫然地问:“狄大人,您要走了吗?”
“是啊。圣命在身,不能久留。庭州局势宁定,老夫便要启程返回洛阳了,朝中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在院门口站下,狄仁杰对裴素云亲切嘱咐:“素云啊,既然伊柏泰已毁,你若是想离开庭州,我倒可以为你去向裴朝岩大人说一说,我想,他必不愿让裴氏宗族流落在外。”
裴素云对狄仁杰深深一拜:“狄大人,素云感谢您的好心。素云过去的确想离开庭州,但总有各种各样的约束和畏惧。而如今,虽然那些都没有了,离开的理由却也不存在了。狄大人,素云哪里都不去,普天之下,只有此处才是素云的家。”
狄仁杰缓步走到巷口,沈槐搀扶着他登上马车。回首望去,裴素云依然站在院门前,黑猫哈比比荧荧的绿眼,在她脚边的暗影中转过来绕过去。黑夜降临,裴素云全身素白的纤细身姿,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闪耀出神秘奇异的银色光芒。
“沈槐啊,我们现在去沙陀碛看一看。”
“啊?大人,现在吗?”
“是的,现在。”
沈槐不再说话,默默地赶起马车。狄仁杰轻轻拍了拍缩在马车后座上的韩斌,微笑道:“斌儿,等急了吧?我们现在就去沙陀碛。你呀,真的不想再见一见小安儿吗?他可是你救出来的啊。”
韩斌摇摇头,把脑袋探向车窗外,两只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夜空。第二次从沙陀碛回来以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前一次是想说话说不出来,现在却更像是这孩子自己选择了沉默。为了弄明白在伊柏泰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试过让他点头、摇头或者写字,韩斌却一概置之不理了。有些记忆太过珍贵,他将它们全部深锁在心底,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开启。
马车驶离庭州城,在乡野小道上稳稳前行,沈槐赶车赶得很耐心,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不需要着急。沉默许久,狄仁杰悠悠地招呼道:“沈槐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离开神仙镇,往庭州赶来时谈过的话?”
“大人,您是指?”
“关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沈槐困惑地回头:“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仁杰微笑着指了指前方:“看好前面。”
“噢!”又过了一会儿,沈槐才听到身后传来深沉的话语:“从看到武重规的书信开始,我就没有一刻相信过那所谓的私情,我认定它要么是诽谤,要么就是欺骗。不过今天,我相信它是真的了。”
沈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要让您相信可太不容易了。”
“唔,你说什么?”狄仁杰似乎没有听清,追问道。
“哦,我、我没有说什么。”
狄仁杰望着车前那挺拔的背影,会心地微笑了。少顷,他叹息着道:“怀疑让人保持警惕,相信却令人感到慰藉。今天,我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欣慰。沈槐啊,你是对的……人应该更多地去相信。”
马车停在沙陀碛的边缘。沈槐等在车边,狄仁杰牵着韩斌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沙漠。从这里还看不到沙丘的叠嶂身影,在他们的面前,只有夜空与沙海在地平线的尽头汇集,黛蓝与墨黑的交接处,是璀璨壮美的星河。
走了一段,韩斌站住了不肯再往前。狄仁杰回头张望,马车还隐约可见,便点头道:“好吧,听你的。我们就走到这里。”深深地吸一口充满沙尘的热风,狄仁杰仰起头,仿佛觉得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中,又被注入了焕然的生机。辽远旷渺的天地此刻正安抚他疲倦的身心,为他带来长久未得的宁静。他不禁深深感叹,在这里,生的欢悦和死的悲恸都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在这里,生与死已合而为一,殊途同归。
狄仁杰感觉到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襟,便低下头,怜爱地抚摸着韩斌的脑袋,微笑道:“斌儿,过两日你就要随大人爷爷回洛阳去了。这沙陀碛,大人爷爷以后是再没机会来了。不过你要是喜欢这里,等长大了以后还能再来。你还想来吗?”
韩斌眨了眨眼睛,重重地点头。
狄仁杰遥望星空,沉声道:“斌儿,曾经有一位大英雄,写过这样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的是人生的短促,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消失了。其实,人生也如这遍野沙尘,随风吹散,是最轻飘最无常的。但是他又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斌儿,你要记住这些诗句,如露似尘的人生正因为这几句诗才有了不同,才有了意义。”
韩斌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又扯了扯狄仁杰的衣襟。狄仁杰弯下腰来:“怎么了?”
韩斌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拭去不知不觉中已落满面颊的泪水。
三天之后,狄仁杰离开庭州踏上归途。庭州百姓交口称颂安抚使大人令庭州城摆脱疫病之危,夹道相送的人群绵延到城外数十里。
也就在当天,梅迎春派出的日夜不停搜索沙陀碛的人马,抓到了几名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突骑施士兵。经过严刑审问,梅迎春终于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了伊柏泰被焚毁的全部经过。更重要的是,梅迎春得知:敕铎也已被烧死在了暗河的烈火之中。梅迎春当即决定,集结手中全部的力量,发兵碎叶,他终于要去实现自己酝酿多年的宏伟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