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母亲的两个多时辰之后,杨霖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这绝望就像越抽越紧的绳圈,将他的脖颈死死缠绕,令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窒息,和无法摆脱的幻灭。
金城关与兰州城隔黄河相望,但与兰州城的繁荣喧闹相比,金城关要荒僻冷清许多。而这里,又是金城关外最荒芜的地区,就在高耸的城墙之下,到处都是荒草和碎石,多年没有人迹。就在这个荒僻地区的中央,有一大片孤坟林立的乱葬岗。据说南北乱世之时,这里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大屠杀。数不清的老幼妇孺被残暴的匪徒所杀,残缺不全的尸体扔得遍地都是,血腥之气历经数月不散。因为都是合家大小被灭门,所以过去很多时间都没有人来收尸,给这些惨遭横祸的可怜人一个入土为安的机会。几载风吹雨打以后,所有的尸体均化成森森白骨,或隐或现在乱草丛中。
没有人敢靠近这个地方,每到夜幕降临,即使是离开几里外,都能听到犹如呜咽般的声音在此地上空回荡,经久徘徊,阴惨不绝。也曾有过一群大胆的僧人,在荒地中央修起一座简陋的寺庙,把那些白骨捡起来埋葬,还为蒙冤而死的亡魂做道场超度,说是要以绝大的善念来平复郁积的怨恨。但他们也没能成功,随着寺内住持和方丈相继离奇死亡,小和尚们在恐惧之下纷纷逃离,各奔东西而去。刚刚有了些香火的寺庙被遗弃,而这个地方除了多出些没有名姓的乱坟之外,便是空余一座清冷破败的寺庙,徒增更多的恐怖气息而已。
对金城关外的普通百姓来说,这片城墙根下的乱坟坡,就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哪怕官府也从不在此涉足。但也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座被遗弃的寺庙,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却是杨霖到得最多的地方。只要有可能,他都会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这里,流连一个通宵,再赶在黎明之前离去。而实际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
但是今晚,在这座残破寺庙的大雄宝殿中,坐着的倒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哦,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在杨霖的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人的脸埋藏在烛光的黑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面容,只有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将内心的残忍和恶毒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欣赏猎物似的死死盯着对面的杨霖。
这夜,真冷啊,怎么形容都不会过分的冷。但是杨霖的额头早已汗水淋漓,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那五枚骰子,其中的三枚已经躺倒,全都是黑色,另两枚还在卖力地旋转着,杨霖的双手痉挛地抓住桌沿,似乎想要伸过去帮个忙,让那两枚骰子能够听话地躺在自己想要的那面,但又被恐惧所震慑,不敢有半分动作。他的手指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脸颊也是白的。
对面之人的眼神愈发冷酷:这样的情景他看得太多太熟悉了。每当此时,他便清楚地知道,又一个人将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幸运?哼,他们太愚蠢了。这个世上即使有幸运,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做得太过狠辣,但是,他发现每次自己找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不是他将这些人带入地狱,是他们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他,只不过是一个具体的操办者而已。或者,仅仅是一名领路人。
多少次,面对和杨霖此刻极其相似的情形,他甚至会有种冲动,想要大喝一声,提醒对方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但事实上,每一次他都做出恰恰相反的举动,就像现在他马上要做的那样。
又一枚骰子躺倒了,仍然是黑的。杨霖已经汗如雨下了,嘴角不自觉地剧烈抽动,唇边甚至泛出了几点白沫,对面之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吧嗒”,最后一枚骰子倒下了,没有丝毫悬念地露出白色的那一面。杨霖猛地往后一仰,嘴里发出呻吟不像呻吟,叹息不像叹息的声音,但是对面之人听得很清楚,很享受,他听到杨霖说的是:“我输了!”
大雄宝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杨霖仰面靠在椅背上,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房梁,许久没有丝毫动作。对面之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同样纹丝不动,他知道,要给自己的牺牲品一点儿时间,让他们能够适应并最终接受命运的安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霖仿佛大梦初醒,从椅上站起身来,眼神空洞地四下看了看,便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就当他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刹那,一个喑哑破损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怎么?这就打算离开?”
杨霖被临头一击似的猛然晃动着身体,颓然倚靠在殿门边,终于支持不住,滑倒于地,他垂着脑袋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觉。
那人从桌边站起来,缓缓来到杨霖的身后,继续用他那嘶哑破碎的嗓音说着:“想走也可以,把你欠的那些钱还了,但走无妨。”
杨霖依然委顿在地上,但全身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慢慢转过身,还是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所有的钱,所有的钱,都输给你了。”
那人慢慢蹲下身子,将脸凑到杨霖的面前,道:“原来你没有钱。那么,你就不能这么轻易地走了。”
杨霖终于抬起头,脸上已然泪水纵横,他瞪着对面的人,哆哆嗦嗦道:“我、我不是已经把那样东西给了你。那、那是我母亲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宝贝,值很多很多钱,你知道的……”
“哦?值很多钱吗,值多少钱?我可不知道。就凭你一张嘴这么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上当?再说,我似乎记得,那样东西也早让你抵了五万钱给我。而这五万钱,你十天前便又输给了我。那件东西,就算它真的值钱,此刻也已经属于我了,你,还得另筹钱款,还你的赌债!”这人的嗓音犹如利器在铸铁上划过,每一声都是既刺耳又嘶哑,听着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杨霖不由得抬手去挡自己的耳朵,此时此刻,这声音更是带给他如刀剜心般的锐痛。不!刻骨的绝望令他疯狂地摇起头来,难道一切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他杨霖真的要完了吗?最可怕的是,也许还要拖累他可怜的母亲。
“娘……”杨霖泪如雨下。
对面之人啧啧叹息着摇头道:“看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知道喊娘,有个屁用!行了,今天可是除夕,我已经花了太多时间陪你,不想再继续和你耗个没完。你说吧,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
“不是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两条路你选择。一、你把这一年多来欠的赌资全部还清,咱们立即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二、若是不打算还钱,那么就按我吩咐你的,去做那件事情。只要你做成功了,到时候自然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这里的赌债也给你一并勾销!”
杨霖哀叹道:“你知道我选不了第一条,我、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连我娘刚给我的那些银两,也、也都输给你了。”
那人轻松地道:“那么就选第二条咯。早和你说了,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杨霖面露恐惧道:“可是、可是我就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那样去做?这样做你究竟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那人一声冷笑:“你想得还真多!到底是读书人。可惜,最该想的你不想,光想些没用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用管,你也管不着。如今你若是没有其他选择,便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杨霖不吭声了,他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许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道:“好,我可以去做那件事情。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杨霖瞪着双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但是你必须将那件东西还给我。我母亲到现在还没发现我偷走了它,我只要将它拿回家中,就立刻动身去神都。你放心,我会照你吩咐去做的!”说完,他凝神闭气,等待判决似的眼巴巴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对面之人沉默了一会儿,饶有兴味地端详着杨霖走投无路的神情,突然扑哧一乐,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居然还想到要和我谈条件,真是好笑至极啊。你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我都替她不值!”
“你!”杨霖脸色大变,拳头越捏越紧,眼睛里的迷茫已经被刻骨的仇恨所取代,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恶魔!是你引诱我走上这条路的,也是你一步步设局让我深陷博戏无法自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赌窝害了多少人,你若是逼人太甚,我、我就去官府告发你!”
那人连连摇头道:“那样你就不怕你的老母亲伤心欲绝吗?她可还一心盼望着她的儿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有朝一日帮她光宗耀祖呢。”
杨霖咬牙切齿道:“我会向我娘坦白的。我也会向她老人家发誓,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会相信我的,她会原谅我的!”
那人又是一乐,语气轻松地道:“可惜啊,到时候我只要把那件东西往外一交,官府知道这是你娘从皇宫里搞出来的,你娘当时便会被杀头的。她就是想原谅你,也没有机会咯。”
这话终于令杨霖彻底崩溃了。他双膝跪倒在对方的面前,颤抖着手去抓对方的袍袖,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不不不不,你、你绝对不可以把那东西交出去,那会害死我娘的,会害死她的啊!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一切!”他嘶喊着,埋头痛哭起来。
对面那人厌恶地将杨霖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扯落,骂道:“哭吧,你就是哭死了,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要让你明白点道理,怎么这么费劲!我且告诉你,那样东西半个月前我已派人送往京城,你如果真的想要回来,只有立刻动身去洛阳,然后按我说的去做。要想救你和你的老娘,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杨霖继续趴在地上哭泣着,那人从袖中取出张字条,扔到杨霖的面前,冷冷地道:“就是这个地址,你到了洛阳去找他便是。他会告诉你接下去该怎么做。总之,不要心存侥幸,这是你唯一的生路!”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杨霖在地上又趴了一会儿,等到那人的脚步声消失,他突然跳起身来,将面前的纸条捡起来揣入怀中,急急忙忙地四下望了望,伸手抹去眼泪,便飞快地跑出了大雄宝殿。户外风雪交加,荒草早已被层层叠叠的积雪覆盖,杨霖弯下腰,竭力辨别着雪上的足迹。很快,他找准了方向,沿着一条新鲜的足迹跟踪而下。
集贤殿中的百官守岁大宴就要开始了。整个大殿早已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布置得华彩夺目富丽绚烂。为了创造节庆温馨的气氛,太子特意颁旨,让百官不必像平时上朝那样,在明福门前列队站班,冻得簌簌发抖地等待宣召,而是直接到集贤门外会合,再依序进殿入席。像狄仁杰这样倍受尊重的老臣,或者王公侯爵,则更是被让到离集贤殿不远的集贤书院,熏香品茗,议书闲谈,既能享风雅之趣又可叙同僚之情,也算是他们一年到头难得的轻松一刻。
狄仁杰没有去集贤书院和大家共同候宴,而是独自一人带着沈槐,坐在冷冷清清的中书省里。他作为宰相,历来将在守岁宴中与人周旋应酬当作公务处理,从来没有喜欢过,但也从来没有逃避过。可是今年,他却突然有了一个理由,可以避开所有或谄媚或狡诈或阴险或倨傲的面孔,以筵席组织者的身份,躲在这个突然显得特别僻静的地方,说是在处理宴会的各项事务,其实也是在独享一份意外的宁静吧。
当然,因兼着整个新年庆典的主持,即使躲在这里,狄仁杰也并不能感到轻松。和明天元正日的新年朝贺不同,宫中守岁的过程没有正式的礼仪程序,说穿了就是君臣聚在一处吃吃喝喝,赏乐观舞,但毕竟是皇宫里的节庆,一招一式仍来不得半点马虎。光参加宴会的官员和王侯的名单都是皇帝钦定的,整个宴会的座次摆放也因此而来,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集贤殿内空间有限,各位大人之间又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可以让他们摩肩接踵有失体面,满打满算也就摆放了九九八十一张席位。剩下那些轮不到进殿的官员、学士、高僧等就只能在集贤殿外的广场上列席。如此寒冷的冬夜,要在室外待一整个晚上,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当然,和能够与皇帝共迎新年的无上荣耀相比,挨点儿冻实在算不得什么,决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放弃进宫守岁的机会,所以每年都有年老体弱不自量力的家伙,经过这个守岁之夜便受寒病倒。
为了安排这些殿内殿外的座席,礼部可谓是动足了脑筋,既要考虑到尊卑高低,也要照顾到亲疏远近。所以一旦有人因为任何原因缺席,座次的编排就要相应做出调整。显然,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也就是经她授予全权的人可以决定座次的变化,其他人即便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造次的。此刻狄仁杰坐在中书省里,倒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所需操心的也就是最终赴宴的人是否有变化,如果有,那么座次应该如何相应地变化。
酉时刚过,尉迟剑从集贤门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最终到席的名单。沈槐迎上前,从尉迟剑手中接过名单,转身呈给狄仁杰。
狄仁杰慢慢品完嘴里的一口茶,方才将名单展开,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微笑。沈槐和尉迟剑不由相互看了看,再看狄仁杰,他又将名单看了一遍,方才放下,叹了口气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沈槐跨前一步道:“大人,您……”
狄仁杰摇摇头,提起笔来,在名单上圈圈画画,片刻便将那份名单重新折好,递还给尉迟剑,微笑道:“尉迟大人,辛苦你了。”
尉迟剑双手接过名单,作了个揖便快步离开了。
狄仁杰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方才对满脸狐疑的沈槐道:“沈槐啊,你想不想知道,今年有多少官员缺席今日的筵席?”
沈槐没有回答,只是沉静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冷笑一声,道:“你说说,不过一份二百人的名单,缺席的竟有三十七人之多,难道不是怪事吗?看来不少人对这新年守岁宴,并非趋之若鹜,反倒是避之不及啊。”
沈槐惊问:“怎么会这样?这、这可是荣耀非凡的事情啊,怎么会避之不及?”
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淡然问道:“你说呢?”
沈槐迟疑着问:“难道、难道是因为太子……”
狄仁杰冷哼一声道:“张氏兄弟借口要陪伴圣上,不出席今晚的守岁宴,实际上就是表明他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的态度。他们认为迎归庐陵王是他们的功劳,太子理应对其感恩颂德,而他们自己则全然不必对太子表示尊重。”
沈槐又问:“那么其他那些人……”
“其他的人我看了,绝大多数本来就是张氏的党羽,全靠着奉迎张氏兄弟一路升官,自然唯他们马首是瞻。哦,另外还有一件怪事,吏部侍郎傅敏昨日夜间猝亡,他是梁王的妹夫,故而梁王也以此为由推辞了今夜的宴会。”
这下沈槐更是大吃一惊,大声道:“傅大人死了?太突然了,死因是什么?”
狄仁杰摇头道:“不清楚。我也是刚从这份缺席名单上得知这个消息的。这个傅敏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商之子,仗着大笔的家财居然和梁王攀上了亲,两年不到就升迁到了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实在是令人齿冷!”
沈槐犹豫着道:“不过,傅敏既然是朝廷命官,他突然死亡,还是应该查问下原因吧。”
狄仁杰微微一笑:“这事梁王自会追究,他总得给自己的妹妹一个交代,不必你我操心。不过傅敏的死给了梁王一个不参加守岁宴的借口,倒颇为古怪。”
沈槐皱起眉来思考着:“梁王不来,是不是带动了一批武派官员也不来?”
狄仁杰赞许地点头道:“沈槐,你很是老练啊。你说得很对,要不然也不会少了那么多人嘛。”稍停了停,他又接着道,“此外,还有两名缺席的,便是咱们都知道的鸿胪寺周大人和刘大人了。”
沈槐默默颔首。
狄仁杰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如此也好,少了许多麻烦,不用和那些人应酬,今年的这个守岁宴我倒有心情参加了。”
集贤殿内外,酒过三轮,宴入佳境,歌舞升平,君臣同欢,好一副其乐融融的盛世佳节之景。狄仁杰一边频频把酒言欢,一边仔细观察着席内官员们的神情。表面的喜气洋洋之下,的确能感觉到明显的不安和惶恐。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人声喧哗之中,他突然感到强烈的紧迫感,这感觉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抬头望向正前方,那个身穿明黄团龙袍的人,正脸涨得通红,局促而慌乱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举动间都是不自然、不自信。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叹息着,太子真的能够担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吗?他真的能够成为厘清眼前乱局,并最终拨云见日的真龙天子吗?狄仁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胸口隐隐作痛,他告诫自己必须要再多做一些,更多一些,越多越好。
沈槐无声无息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道:“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狄仁杰点点头:“沈槐啊,老夫不胜酒力,你替我挡挡,我出去走走。”
“是。”
狄仁杰又敷衍了几句,便转身悄悄退出了集贤殿。
站在殿外廊檐下的阴影里,冷风拂面,狄仁杰感到头脑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松,也闹得更欢,一时竟没有人发现狄仁杰。狄仁杰沿着廊下的阴影慢慢走开,再次感到强烈的孤独,这个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终于无法抗拒自心底最深处涌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们,那两个已经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孩子。他以为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想会感觉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们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会一遍遍地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狄仁杰回头望向殿内,沈槐正在和几位大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袁从英就从来不肯帮他做这类事情。狄仁杰记起曾经试过让他替自己应酬,结果这个家伙硬是阴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谁都不理,活活把狄仁杰气了个半死,从此便断了这种念头。旁人都以为袁从英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只有狄仁杰自己心中清楚,袁从英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
狄仁杰对自己苦涩一笑,已经一个月余一天了,这两个孩子至今没有给过他一个字。年轻人终究是心肠硬啊,狄仁杰很想当面训斥他们一顿。狄忠说得很对,袁从英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出去办事的时候,不论是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除了递送最紧急的案件线索,从来不给他写封报平安的信件。
很久以前,狄仁杰也曾颇为正式地向袁从英指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这家伙无奈地笑着,强词夺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我实在不知道给您写什么,再说,我总觉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来了,您再收到我写的信,我会觉得很尴尬。”
这算是什么道理?然而,狄仁杰接受了袁从英的理由,就像接受并且纵容袁从英的其他很多行为一样。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杰见识了太多虚伪的情谊,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质朴言行之后的赤子之心。很多时候,狄仁杰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真诚,但却总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顾虑,使这种保护变得无力,最终化为虚无。
今天,在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杰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换个角度想,又觉得似乎自私得还不够。纷乱的朝政,难测的乱局,靠一己之力终究太辛苦太为难,狄仁杰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那样,体会到自己对袁从英的需要,可袁从英已经走了,走得那么坚决,为了离开,情愿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当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温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时候,她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两个狼狈不堪犹如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竟会与大周朝最高级别的权力和地位有密切的关联,此时此刻还让大周宰相在皇宫的守岁宴上牵肠挂肚,思绪万千。
正在她发愣的当儿,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发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因屋子里暖和,这老妇人又被那梅姓壮汉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妇人身上冻结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这老妇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个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壮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珺:“阿珺,这个老妇人,你看……”
话音未落,阿珺已经快步来到老妇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妇人的湿衣,便回头对梅姓壮汉道:“梅先生,你快把这大娘扛到我屋里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换了。”
“好。”梅先生驾轻就熟地将那老妇人往肩上一扛,便随阿珺出了堂屋。
狄景晖这三人被扔在堂屋里头,一时无所适从,主人不在,他们也不好随意走动。袁从英在冰河里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湿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热气一熏,现在也是从头到脚往下淌水。狄景晖看着他的样子,恶声恶气地嘟囔:“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你总不会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袁从英不吱声,从行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服,走到一边脱去上衣,还没来得及换上,门被“嘭”地推开,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恰恰看到袁从英背上密布的伤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狄景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那梅先生颇有涵养,见袁从英换好衣服回过身来,便立即遮掩起讶异的表情,态度自然地向二人微笑着施礼:“真是惭愧,梅某蒙二位的救命之恩,这一路慌乱,竟还不曾问得二位恩公的姓名。小可梅迎春,不知道二位是……”
他的话音刚落,袁从英便抱拳答道:“在下袁从英。区区之劳,何足挂齿。梅兄不必客气。”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阁下不是中原人士?”
狄景晖一听这话,猛然发现方才光顾着救人,竟未注意到这位梅先生原来是位高鼻深眉、碧眼棕发的胡人,看年纪和他二人相仿,也是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方才冰河遇险救人时很有些江湖豪侠的风采,但此刻的言谈举止又彬彬有礼,儒雅生动,十分有教养。
梅先生听袁从英指出自己并非汉人,洒脱地一笑。他瞥了眼狄景晖,又问:“那么这位兄台是……”
狄景晖随口应道:“在下狄景晖。”
“原来是狄兄。”
二人正儿八经地见了礼,狄景晖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本来还以为是舌头给冻僵了,原来你本就不是汉人。”
梅先生连连点头:“狄兄说得对,梅某本来就不是汉人,这口汉话是后来学的,虽然花了梅某许多的功夫,却始终不能学出原汁原味来。”
狄景晖也爽朗地笑了:“哎呀,你这口汉话已经足够好了,除了个别地方还有点儿胡腔,仿佛舌头打了个结,别的竟比普通的汉人百姓都要说得好,还颇有些文绉绉的儒生味道。”
梅先生一拱手:“狄兄过奖。”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这口汉话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道梅兄的这套繁文缛节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梅先生大笑:“狄兄见笑了。在下虽出生蛮夷,却向来最仰慕中原人士的礼仪规矩,你们的先贤孔子不是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吗?”
狄景晖大为感叹道:“梅兄,看来你还真是精通汉学啊,令人心生敬佩!”
袁从英微微皱眉,听着梅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突然插话道:“梅先生,那位大娘怎么样了?”
梅先生眉峰轻蹙,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嘉许之色,答道:“阿珺已给这位大娘换下了湿衣,安顿在她自己的床上暖着,这位大娘冻得不轻,如今仍然神志昏迷,估计需要些时间才能缓过来。”
袁从英听了这话,转过头去,板着脸对狄景晖道:“狄景晖,你要不要去给她看看。”
狄景晖鼻中出气,低声嘟囔道:“我?我个阶下囚凭什么去给她看?我自己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袁从英没好气地道:“你胡说什么,不就是让你去给人看看病。”
狄景晖冲他一瞪眼:“那你不会好好说?”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就凭你这一脸的阴沉,也能算好好说话?”
梅先生在一边笑起来,朗声道:“二位兄台,二位兄台,你们先别急。听梅某说一句,梅某方才看了,那位大娘已无大碍,又有阿珺姑娘在旁边照料,暂且不去看也可。”说着,他轻轻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看咱们也别都站着了,今天累得够呛,不如先坐下叙谈。”
大家看了看,屋内有一张圆桌、几张椅子,也确实都累得不行,便各自落了座。韩斌早困得东倒西歪,一直耷拉着脑袋靠在袁从英的身上。袁从英便搬了把椅子在自己旁边,韩斌趴到椅子上,脑袋枕着袁从英的双腿,立即呼呼大睡。这梅先生倒有趣,仿佛自己是此地的主人,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几杯茶,递给袁从英和狄景晖,自己仰脖连喝两杯,方道:“今天在黄河里喝了一肚子冰水,都不觉得渴了。”
他朝二人端了端茶杯,接着又笑道:“二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告诉梅某你们是做何许营生的?怎么会在这种日子里头跑到那黄河岸边上去?”
袁从英喝了口茶,低着头不说话。
狄景晖轻哼一声,大剌剌地道:“梅兄,我看你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恐怕心里对我二人的身份已有些揣度?不妨说来听听,我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梅先生也不尴尬,泰然自若地回答:“梅某的确不敢随便猜测二位的身份来历,不过从二位的言行气度来看,绝不是普通的人。”
狄景晖朝袁从英横了一眼,语带讥讽:“嗬,普通人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徘徊在冰河岸边?我倒是想做普通人,哪怕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也好。可惜啊,身边总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绝不会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梅先生笑问:“哦,身份?什么身份?”
狄景晖正要张嘴,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闷头喝茶。梅先生也不追问,只是含笑看着狄袁二人。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竟自无言。
“梅先生,梅先生。”
门外有人在喊,梅先生跳起来:“是阿珺!”
连忙去开门,寒风卷着飞雪扑入屋内,阿珺端着个大大的食盘走进来,梅先生忙伸手接过放在桌上,嘴里连声道:“阿珺姑娘,这么重的盘子,你该叫我帮忙的。”
阿珺道:“没事,我端得动。你们几个都饿了吧,我方才去厨房找了找,暂且只有这些凉粥和小菜,就都拿来了。还没来得及热,那位大娘没醒,我也不敢离开太久。梅先生,劳你再去厨房提个小炉子来,你们就自己在这里把粥热了吃吧。”
这姑娘的容貌温婉清秀,一副嗓音却宛转柔媚,直入人心,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让她说来,充满了温柔亲切的情意,竟仿佛有种磁力,把几个男人听得都有些发呆。看到大家没有反应,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指着食盘里的酒斛,微笑着说:“梅先生,还有你上回买来喝剩的酒,都在这里,你们也先热了再喝,别喝凉的。”
“好,好。”梅先生如梦方醒,连声答应着,出门去厨房取炉子。
阿珺一眼瞧见睡得烂熟的韩斌,轻声道:“这孩子这么睡要着凉的。”她眨眨眼睛,抬头看了看袁从英,“让他到我屋里来睡吧,我那里暖些。”
袁从英犹豫了下,便点头道:“好,多谢姑娘。”他拍了拍韩斌,“斌儿,醒醒。”
韩斌毫无动静。
阿珺轻轻地笑起来:“睡得真熟。不要叫醒他,你抱他来吧。我的屋子就在对面,没几步路。”
袁从英抱起韩斌,跟着阿珺穿过堂屋前的小院子,来到东厢房。阿珺打开房门,侧身将袁从英让进去,直接领他进了里屋。里屋的床上,那位大娘还昏沉沉地躺着,袁从英抱着韩斌来到床前,询问地看着阿珺。阿珺指了指床的外侧:“就让他睡这儿吧。”
袁从英把韩斌放到床上,阿珺展开被子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回首对袁从英微笑:“这下不会着凉了。”
袁从英欠身道谢:“多谢姑娘,可是……你今晚不能睡了。”
阿珺低声道:“没关系,今晚是除夕,本来就要守岁的。再说,我爹爹还没回家,我要等他。”
袁从英忙问:“令尊这个时候还在外办事?怎么还没回家?需不需要我们去找找?”
阿珺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虑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不用,爹爹就快回来了,我等着便是了。”
袁从英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又道了声谢,就离开了阿珺的闺房。
袁从英回到堂屋,梅先生已经取来了小炉子,正热着酒。狄景晖看到有酒喝,情绪顿时又振作了不少。堂屋里添了个炉子,又新增几分暖意,淡淡的酒香渐渐飘出,几个时辰前的生死危机,突然变得那么不真实,犹如一个远去的梦境。
梅先生提起温热的酒斛,满满地斟了三杯酒,正对狄、袁二人,高高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二位兄台,今日是除夕,你我三人能相逢在这里即是有缘,梅某先敬二位一杯。”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各自干杯。滚烫的酒液流入腹中,缓缓逼出满身的寒气,胸中的郁结似有松动,额头渐渐冒出汗珠来,眼睛深处不期之间蕴出点点湿意。
狄景晖长叹一声:“马上就要新年了。这个除夕会如此度过,我过去即便是想破脑袋,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啊。”
梅先生微笑点头,袁从英也端起酒杯:“梅兄,我二人不透露身份来历,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希望梅兄不要介意。在下自饮一杯,向梅兄赔罪。”
梅先生忙道:“袁兄过虑了。出门在外,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也很自然。所谓相逢不必相识,只要是意气相投,便做得朋友!”
三人又干了一杯,狄景晖笑道:“梅兄,也别光说我们两个,其实我看你也神秘得很啊。你的身份来历一定也很不简单。”
梅先生朗声大笑:“狄兄真是心直口快。不错,不错,咱们其实是彼此彼此。”
狄景晖转了转眼珠,狡黠地问:“梅兄,既然彼此彼此,我们就都不追问对方的来历。可是,你的汉名实在有趣,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
梅先生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半天才止住笑声,答道:“我也知道这个名字颇为古怪。其实这名字是我的头一个汉学老师给起的。他不仅精通汉学,还擅长占卜算卦等异术,是个有道行的奇人。据他说,给我取个像女人的名字,是为了遏制我命中的杀气。”
狄景晖好奇地问:“哦?那为什么要姓梅呢?”
梅先生道:“这只是个巧合,他问了我的生辰八字,说我命中缺木,最好在姓名中带个木字,恰好我那位老师自己姓梅,便就给我用了这个姓。而我又生在冬季,老师便给我起了迎春这两个字。那时候我还不通汉学,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就认了下来。等后来常常被汉人笑话,才知道这个名字实在女气得很。”
狄景晖点头笑:“倒也还好,冬梅迎春,占尽先机,意思很不错。只是和你的样子太不配,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好笑。”
梅迎春大为赞同:“是啊,意思好就行了。名字嘛,不过是用来识人的手段。我的本名不便让人知晓,游历中原的时候一直就用梅迎春这个名字,如今倒也习惯了,居然还越来越喜欢。”
狄景晖举杯:“嗯,自己喜欢才最重要,管别人笑不笑!梅兄,为了你这精彩的名字,来,咱们再干一杯!”
梅迎春和狄景晖碰了碰杯,仰脖干了杯中之酒,看袁从英没有喝,便朝他举了举杯子,问:“袁兄,怎么?这酒不对胃口?”
袁从英微笑着摇头:“不是,我只是不常喝酒,有点儿不胜酒力,请梅兄见谅。”
梅迎春闻言仔细端详了下袁从英,微微皱眉道:“袁兄的脸色是不太好,怎么才喝了这点酒就……”
狄景晖瞥了袁从英一眼,随口道:“没事,他平常也不喝酒的。”
袁从英站起身来,对二人抱了抱拳:“抱歉,我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二位请自便。”随后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内,梅迎春诧异地问狄景晖:“袁兄怎么了?”
狄景晖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本来一直好好的,把你们救起来以后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他平时倒从来不这样。”
梅迎春朝门口张望着,有些担心道:“我看袁兄的脸色很不好,会不会那时为救我们落入冰水,受了冻身体不适?而且方才我看到他的背上,怎么有那么多伤?”
狄景晖盯着手中的酒杯,有些郁闷地回答:“坦白对你说,我也是头一回看到那些。梅兄你要是想知道原委,恐怕还得问他自己。不过按我对他的了解,这人硬气得很,受点冻不会怎么样的。”
梅迎春低头想了想,对狄景晖道:“我出去看看他。”
狄景晖示意他随便,继续自斟自饮。梅迎春起身出门,一眼便看到袁从英的身影,独自站在堂屋前的廊下。
梅迎春走到袁从英的身边,发现他正注视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他的身边,一样静静地凝望漆黑夜空中如粉如雾的白色雪花。半晌,袁从英收回目光,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梅先生,惊讶地问:“梅兄,怎么不在屋中喝酒?”
梅迎春淡然一笑:“袁兄在此赏雪,可比我们这些酒徒要风雅很多。”
袁从英苦笑着摇摇头:“让梅兄见笑了,我从来不是风雅之士,只是心中突然有些感触,也不懂如何排遣,便觉憋闷得很。”
梅迎春连连摇头道:“嗳,你们汉人的一代枭雄曹操不是有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我看狄兄就很得这诗中的精髓。梅某虽不知道二位的心事,但袁兄既然和狄兄是同路人,也应该学学他嘛。”
袁从英笑了笑,没有说话。梅迎春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回屋去吧,今晚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如何?”
“好。”袁从英点头,从地上抓起一大把雪,用力地擦了擦脸,振作起精神,随梅迎春一起回去堂屋。
狄景晖看见二人回来,也不多说话,站起身来便给二人把面前的酒杯斟满,三人举杯便饮,如此这般,沉默着连干三杯,狄景晖轻轻一拍桌子,叹道:“真痛快啊!”
三人这才围着圆桌重新坐下。
狄景晖颇为赞赏地对梅迎春道:“梅兄,你的酒量很不错嘛。”
梅迎春潇洒地挥挥手:“自小便在大漠草原上生长,酒是当水来喝的。只没想到,二位兄台也是好酒量!”
狄景晖欣然一笑,朝袁从英偏了偏头:“哼,我与他?头一回喝酒就差点打起来。”
“哦?”梅迎春好奇地问,“还有这样的故事?左右无事,是不是可以说来听听?”
狄景晖连连摆手:“还是不要提了,我估计他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呢。否则为什么今天突然又对我横眉冷目的?”
袁从英闷闷地回了句:“和那没关系。”
狄景晖来劲了,追问道:“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低下头不说话。
狄景晖眼睁睁地等了他好大一会儿,看他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恨恨地道:“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痛快,费劲!”
梅迎春忍着笑摇头:“你们两个人的性情实在是天差地别,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处的。”
狄景晖瞪着眼睛道:“你以为我想啊,我是没有办法!”
梅迎春忙举起酒杯:“喝酒,喝酒。”
又喝了几杯酒,袁从英朝窗外望了望,问:“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狄景晖道:“我估摸快到子时了,眼看着就是新年了!”
袁从英皱起眉头,低声道:“这位阿珺姑娘的爹爹是干什么的?这种时候还不回家?”
狄景晖奇道:“她还有个爹爹?你怎么知道的?”
“她方才自己对我说的,要等她爹爹回家来过节。”袁从英沉吟片刻,注视着梅迎春,正色道,“梅兄,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掉到黄河里的,又是怎么遇到那位大娘的。能对我们说一说吗?还有,梅兄怎么和这户人家熟识,这个宅院孤零零地坐落在如此荒僻的野外,只一个姑娘和父亲居住,家里面连个丫鬟仆役都没有,这姑娘的爹爹除夕都深夜不归,也实在是奇怪得很。不知道梅兄是否了解些其中的缘故?”
梅迎春含笑点头道:“说怪其实也不怪,待我慢慢给你们解释。不过,首先容我猜测一下,二位是今天从黄河对岸过来的,我说得对不对?”
狄景晖不以为然地应承道:“说得不错。要说这也不难猜,这种时候若不是为了渡河,谁没事往黄河岸边跑……”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渡河的吧?不过我们在冰上没瞧见有人一路,所以你应该是从此岸出发!”
梅迎春频频点头:“狄兄猜得有理。”接着又追问,“那么说,二位的确是今天从对岸过来的。难道你们真是自冰上走过来的?”
狄景晖干笑一声:“你这话有趣,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成。就是走过来的,走了一整天,累死人了。”
梅迎春郑重道:“走冰渡河很不容易,既要有胆量又要有办法,你们还带着个小孩子,在下佩服!”
袁从英本来一直听着没说话,这时插进来道:“梅兄,这么说,你原来也是打算走冰渡河吗?”
梅迎春道:“是的。说来惭愧,梅某在神都有事情要办,本来今天就该抵达洛阳的。一个多月前,梅某就到了这里准备渡河东去,却因故多盘桓了几天,没想到就碰上了大雪封河,行程受阻。好不容易等到这几天河上冰封得结实了,才决定要在今天走冰渡河。可待我到了黄河岸边,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袁从英低声道:“你不该带着你的马。”
梅迎春长叹一声:“袁兄说得太对了!唉,我本来也想过,马匹不擅走雪地冰路,带着会多有不便,可我实在是不愿意抛下我那墨风,它从小就跟着我,是匹千金都难求的良马啊。”说到这里,他的眼中猛然闪现出点点泪光,呆呆地望向窗外,一时间神情恍惚。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是我害了它。”
大家都沉默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期望能再次听到那匹神驹凄厉的嘶叫,但实际上,除了呼啸的风声,他们什么都听不到。过了好一会儿,袁从英低声道:“梅兄,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再去黄河岸边找它。”
梅迎春苦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我倒是宁愿明天找不到它,如果它不见了,就说明它自己逃出了生天,否则……”半晌,还是梅迎春自己重整了心情,继续往下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我到了黄河岸边打算渡河,沿岸寻找了很久合适的渡河地点。岸边太滑,墨风一路走得十分费劲,耽误了不少时间。我找了几个下冰的地点,可都因为墨风下不去,只好放弃了。如此几次三番,弄得人困马乏,天也过了晌午。我眼看着再不出发,就不能赶在天黑前渡到对岸,便有些着急。
“恰恰那时,我找到了咱们最后上岸的那片大滑坡,便想试试看让墨风沿那滑坡而下,可谁想墨风刚一踏到那滑坡的边沿,就再稳不住步幅,直接就滑到了冰面上。本来我想着,就这么滑上河面倒也未尝不可,我自己也随坡而下,与墨风到了一处。但紧接着,我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那墨风在冰面上根本无法行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助它站稳,刚迈开步子,便又摔倒。这样我真的是进退两难了,往前走走不动,要想退回来,又想不出法子把墨风弄上岸,一直折腾到天都快黑了,河面上又起了风,我才痛下决心,打算先抛下墨风,赶回来找人去帮忙。
“那个大滑坡不好上岸,我便往旁边走了走,这才发现自己还算十分幸运。我和墨风滑下来的冰面冻得很结实,我们在上头折腾了半天,虽然没能前行,但也未遇到真正的危险。可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那些冰面,不知道为什么却冻得很薄,危险得很。我于是再不敢造次,还是想沿原路设法上岸。可谁知道,就在那时,河岸边突然出现了位老妇人,慌不择路地便往河面上跑,根本不辨方向,也不查看冰面的情况,直接就朝冰上最薄的那个地方跳。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刚想喊,那老妇人已然踏破了冰面,坠入冰河!”
梅迎春脸色阴沉地停了下来,给自己满斟一杯酒,仰脖就干,半晌才道:“我见有人落河,也未曾多想,便投入那冰窟窿救人。可恨那冰窟窿周围的冰面实在太脆,我试了几次都没法把老妇人送上冰面,连我自己也再无法爬上去。那情形袁兄你也很清楚,我就不用细说了。说实话,今天若不是二位搭救,我梅迎春之命休矣。你们汉人有话,大恩不言谢,梅某此刻也不多说什么。今生今世,必有机会让二位知道梅某的为人!”说完,他默默饮干杯中之酒,眼中乍现锐利而深沉的光华。
集贤殿前的广场四周,为了给参加夜宴的诸位大人取暖,特别立起了几十根高达丈余的方形铜柱,柱内熊熊燃烧的烈焰,源源不断地给整个广场送来暖意,火势是这样的猛烈,靠近铜柱的地方竟让人产生温暖如春的错觉。今天是节日,为了助兴,每根铜柱旁还多站立了四名身披重甲、英姿勃发的千牛卫将领。这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俊朗年轻人,负责每隔一段时间,就用鼓风的皮囊向铜柱内送入强烈的新风,火柱在风力的催动下,一齐向黑色的夜空喷出滚滚热浪,并伴着震耳欲聋的轰响,犹如隆隆的炮声,又像阵阵雷鸣,这是大唐的声势,也是大周的气韵,何其热烈,何其豪迈,又何其雄壮!
“恩师!”
一声呼唤把正凝神观赏火柱的狄仁杰惊醒,他回头望去,宋乾身披三品重臣的紫色袍服,容光焕发地站在面前。狄仁杰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学生,不错,很不错,能够亦步亦趋地跟随自己的安排,也能够忠心耿耿地执行自己的指令,宋乾会有今天完全是在意料之中。不出差错的话,他还将是自己为李唐将来所铺设的棋局中,一枚相当有力的棋子。景晖这孩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一味地鄙夷做棋子的命运。看看,宋乾就是一枚做得十分成功的棋子,而且还会继续成功下去,和他相比,那两个远在天涯的傻小子,实在是幼稚得令人心痛。
狄仁杰微笑道:“宋乾啊,你怎么找出来了?”
宋乾跨前一步,恭敬道:“方才在殿内未寻到恩师,问了沈将军,他说您身体不爽,出来散步了。学生牵挂得很,也就无心喝酒了,赶紧出来看看。恩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很好,很好啊。”狄仁杰再次打量了一遍宋乾,继续笑道,“你外放多年,再次入朝为官,感觉还习惯吗?今天的守岁宴是极好的机会,可与其他的朝廷官员相互熟识熟识,你就别一味顾着老夫了。你我师生多年,虚礼可免。”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宋乾的脸微微泛红,有些激动地道:“恩师,您这么说是让学生无地自容了……”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被狄仁杰打断道:“好了,不要激动嘛。老夫只是与你开个玩笑。”
宋乾很识相地闭了嘴,陪着狄仁杰沿广场边的石阶慢慢走,风中飘起细小的雪珠,犹如白色的小花轻舞飞扬,悠悠落上苍松翠柏的枝叶间,铜柱中的火焰再次被风鼓起,巨大的热浪冲天而上,在银白的雪雾中烈焰滚滚。
狄仁杰和宋乾停住脚步,回首望向这如梦如幻的景致,陷入各自的思绪。沉默了半晌,狄仁杰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宋乾啊,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你这一天来可查出什么线索?”
宋乾正色道:“恩师,学生正想和您聊聊这件事。这个案子实在是蹊跷得很啊。”
“哦?你详细说说看。”
“是。”宋乾拧起眉头,思索着道,“刘奕飞大人的尸体此前已经被送回家中停放。学生亲自带着仵作去刘大人家中查验。经细查,仵作确认刘大人是被一柄匕首刺中后心而亡,因匕首直入心脏,刘大人肯定是当场毙命的。从匕首刺入尸体的位置和力度来看,行刺之人当时就站在刘大人的身后,行刺的手段既迅速又坚决,故而刘大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被刺中。他随即往前倒去,被周大人扶住,周大人的手才沾上了鲜血。”
“凶器可曾找到?”
“找到了,就在事发地点的宫墙之外。是一柄很普通的匕首,市上随处都可以买到。”
狄仁杰点点头,继续问道:“事发现场都勘探过了吗?可曾发现什么特别的蛛丝马迹?”
宋乾回道:“学生亲自去察看过了。事发的地点是在鸿胪寺到东宫的一条巷道中间。前方不远处就是宾耀门,巷道的一侧是成行栽种的松树,另一侧就是皇城的外墙。”
狄仁杰轻捋胡须道:“可曾发现什么可疑的足迹?”
宋乾小心地回答道:“因为这些天都在下雪,足迹在雪地上倒十分清晰。除了刘大人和周大人的足迹之外,并无第三人的足迹。”
狄仁杰猛一回头,问道:“只有他二人的足迹?”
宋乾忙道:“是学生没有说清楚。在从鸿胪寺到事发地点的一路上,只有周刘二位大人的足迹,事发的地方足迹一片混乱,又有鲜血和刘大人倒地的压痕,确实无法辨别清楚。但是在旁边的皇城墙上,倒是发现了有人翻越的痕迹。”
狄仁杰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刚才说那柄杀人的匕首,也是在皇城墙外发现的。”
“是的,就在翻越的痕迹近旁。”
“那足迹能否跟踪呢?”
“皇城墙外不远处就是洛水,那足迹到了洛水边就混入其他的足迹之中,再也无法寻找了。”
狄仁杰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据周大人说,他看到刘大人被杀后,就疯狂地往前奔跑,一路都听到有人在身后跟随,还有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说‘生死簿’。那么,自事发现场开始到周大人被人发现的地方之间,又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吗?”
“这……”宋乾迟疑着说,“从事发地点到周大人被发现的地方之间,要说足迹嘛,其实就只有周大人自己奔跑的足印。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哦,什么奇怪的事情?”
宋乾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古怪的忧惧,慢慢地道:“在周大人的足迹后头,有一条血迹紧紧跟随,不是足迹,只是一条血迹,似乎是一路滴落的。每隔一段距离,这血迹还画出个模糊的‘死’字,一直延续到周大人被发现晕倒的地方。”
狄仁杰注意地观察着宋乾的表情,许久,才冷冷地道:“果然是够古怪啊。对这件案子,你可有什么看法?打算怎么办?”
宋乾思忖着道:“从皇城墙上的翻越痕迹和丢落的匕首看,刘大人应该是被一名翻越城墙进入皇城的凶手所杀。学生想来,这个凶手必定是在巷道边等待多时,等周刘二位大人走到身边才动的手。杀害了刘大人之后便翻墙而逃,顺手丢弃了凶器。”
狄仁杰微微点头道:“那么,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害刘大人?”
宋乾略显尴尬地道:“这个学生还未查察清楚,还,还需要些时间……”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宋乾的肩膀,鼓励地道:“宋乾啊,一天的时间对这样一起案件来说,肯定是不够的。老夫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只是想从自己的经验来给你些帮助和启发,你不必有顾虑。在老夫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多很好了。”
宋乾拱手道:“学生惭愧。”
狄仁杰往前走了几步,又道:“除了动机以外,还有几个问题,你也可以想一想。一、这个凶手是如何进入皇城的?”
“会不会翻墙而入呢?”
“这当然是一个可能。但问题是城墙旁边白天一直有守卫巡逻,根据案发的时间来看,这人在白天就翻墙而入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他怎么知道周刘二位大人当天晚上一定会走这条巷道,难道他天天翻墙进来等在那里不成?所以老夫觉得,凶手趁夜色翻墙而逃的可能性较大,但并不是翻墙进入的。”
宋乾忙问:“那他还有什么办法进入皇城呢?”
狄仁杰微笑道:“办法很多嘛。这些天为了新年的庆典,左右掖门每天都要到戌时以后才关闭,出入的人员中更有不少外来的工匠和艺人,虽然有盘查,但严谨不如平时。再说了,凶手会不会本来就是皇城里面的人呢?”
宋乾想了想,道:“这……学生觉得不太可能。如果凶手本来就是皇城里面的,杀人之后就不用翻墙而出了。”
狄仁杰微微点头:“嗯,这也算是一种解释。”顿了顿,他又道,“那么假如凶手是外面的人,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在周刘二位大人路过那条巷道去东宫的时候杀人?假如他是皇城外的人,要杀刘大人的话,在皇城外杀人恐怕比在皇城内要容易得多吧?他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宋乾无言以对。
狄仁杰继续道:“所以,从我们刚才的讨论看,老夫认为你最应该去彻查的,仍然是动机。刘大人为什么会被杀?什么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有理清了这些,这桩案子才能找到头绪。如果仅仅是被现场的情况牵着鼻子走,恐怕要误入歧途。”
宋乾一惊,忙问:“恩师,您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故布疑阵?”
狄仁杰微笑道:“宋乾,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宋乾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问:“恩师,对那行血迹和‘死’字,您有什么看法吗?”
狄仁杰冷淡地回答道:“老夫一直认为,某样事物越是看上去玄之又玄,本质上就越是简单。对于这血迹和‘死’字,老夫目前没有什么看法,但我觉得,你查案时大可不必把这放在心上。”
宋乾愣愣地看着狄仁杰,若有所悟,迟疑了半晌,又问:“恩师,您或许还不知道,前日夜间,神都除了刘大人这件命案之外,还发生了两桩暴卒的事件,并且都与这个‘生死簿’有关。”
狄仁杰一惊,猛停住脚步,回头质问宋乾:“怎么回事?”
宋乾郑重地道:“一是吏部侍郎傅敏大人在遇仙楼暴卒,二是天觉寺的圆觉和尚失足坠塔。”
狄仁杰死死盯着宋乾,嘴里低声地重复道:“傅敏?圆觉?遇仙楼?天觉寺?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同时发生在前日夜间的暴卒事件?”他突然提高声音问道,“宋乾,你为什么说这两桩暴卒事件都和‘生死簿’有关?”
宋乾诚惶诚恐地答道:“恩师,事情是这样的。白天学生在大理寺整理公务,并检查刘大人的案件时,听到一些下属谈起傅敏傅大人暴卒的事情。”
狄仁杰抬手道:“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梁王就是因为妹夫傅敏的暴卒而婉辞今晚的守岁宴,但我倒不知道这件事情还和什么‘生死簿’有关。”
宋乾点头道:“我听说,傅大人前日夜间去遇仙楼饮酒作乐,还有两位吏部的同僚作陪。他们通宵饮宴,一直闹到昨日凌晨,陪宴的妓女柳烟儿提议要玩藏钩,于是便熄灭灯火,本来说好傅大人待那柳烟儿将物什藏好以后便亮灯猜钩,哪想到等灯火再亮之时,那傅大人已然病发身亡了。”
狄仁杰拧眉道:“病发身亡?”
“嗯,据说傅大人一向纵欲无度,不拘小节,从不注重修身养性,身患各种暗疾,尤其是有心痛的毛病,也曾数次发作,偶有凶险的状况。所以这次在夜宴中突然身亡,也不算太意外的事情。”宋乾说到这里,略带嘲讽地道,“听说梁王的妹妹知道傅敏暴亡,不但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情,反而破口大骂,说早料到他有这一天,死在花街柳巷就是活该。”
狄仁杰沉吟道:“哦,她是这么说的?”
宋乾点头道:“是啊。按说此类暴卒的事件,如果事主家属不做他疑,那也无需特别的处理。但坊间都在传说,傅敏大人死去的时候,周围散落了些黄色的纸片,上书‘生’‘死’二字,非常怪异,闹得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当然最多的说法,还是说傅大人不自检点,欠下了太多的风流债,将阳寿一并耗尽了,所以才有阴司来提前索命。”
狄仁杰冷笑道:“你也相信这种说法?”
宋乾略有些尴尬地道:“学生只是听到这些传闻,并未调查过真伪,故而也不敢妄自采信。”
狄仁杰问:“梁王似乎还未对此事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宋乾摇头道:“学生未曾听说。”
狄仁杰默默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道:“那么天觉寺圆觉和尚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宋乾答道:“恩师您想必知道,这天觉寺是朝廷指定的译经藏经的寺院?”
狄仁杰点头。
宋乾接着道:“就是这个原因,天觉寺倒是将圆觉和尚的死报到了大理寺。情况是这样的。这个圆觉和尚是天觉寺的库头僧,前日夜间,竟从寺院后面的天音塔上失足摔下而死,直到昨晨早课的时候才被众僧发现。”
狄仁杰疑道:“你怎么能肯定他是失足摔下而死?”
“恩师容禀,天觉寺众僧发现圆觉死在天音塔下之后,便直接报到了大理寺。当时学生正在忙刘大人的案子,便派了少卿秦大人去天觉寺查察。据秦大人回来后报称,在天音塔最高层的拱窗前发现了空的酒樽,而圆觉的僧衣上虽经过夜间的风雪,仍能闻出酒气,所以初步断定圆觉在死前喝了许多酒。和天觉寺其他僧侣谈话也了解到,圆觉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所以秦大人推断,圆觉前夜也必是躲到天音塔上去喝酒,醉酒之后不辨方位,从天音塔上的拱窗处失足跌下,才死在天音塔下。”
狄仁杰紧缩双眉,紧接着便问:“那么所谓的‘生死簿’又是怎么和圆觉的死联系起来的?”
“是这样,在圆觉的尸体旁边也发现了不少散落的写有‘生’‘死’的纸片。所以学生才不由自主地将这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都是意外暴卒,又都是沉迷酒色贪欲,似乎、似乎……”
狄仁杰淡然一笑:“似乎什么?不要吞吞吐吐,有话便直说。”
宋乾鼓足勇气道:“似乎确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者也可以说是报应吧。”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狄仁杰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宋乾啊,我曾经说过很多次,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而且我也相信,这些因果的关联只在现世,无关彼界。当然,你刚才所说的这两件事情,看上去蹊跷诡异,有太多含混不清的因素在里面,我不能也不愿凭空就做出任何的判断。这样吧,让我来给你一个建议。”
“恩师请赐教。”
“傅敏的事情,如果梁王或者傅敏的其他亲眷没有要求,咱们就先不去理会。但是圆觉的这桩案子,绝不能随随便便了结。待这个新年节庆过后,我会去天觉寺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说。”
宋乾大喜道:“恩师,您肯帮忙彻查圆觉的案子,学生真是求之不得啊。”
狄仁杰微微一笑:“去天觉寺倒也不单单是为了圆觉的案子。老夫在那里有位旧友,许久不见很是想念,老夫也该去拜访拜访。”
宋乾好奇地问道:“恩师在天觉寺还有旧友?”
“嗯,一位多年的好朋友。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过去,你自会知道他是谁。”
正说着,突然间集贤殿前的火柱齐声鸣响,声声不绝,震彻天地。狄仁杰和宋乾相顾一笑:子时马上就要来了。二人连忙加快脚步,匆匆赶回集贤殿内,他们将在那里与群臣一起山呼万岁,共迎新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