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朔风如刀。
这里是晚冬的西北大漠,凌厉、凄怆、深邃、神秘,没有词语能够真正形容出它带给人们的感觉,就像人们永远也形容不出面对死亡的绝望和恐惧一样。
已是初春的时节,大漠里却没有春天。在大周西北边塞的荒漠中,时光似乎被凝固了。无穷无尽的沙海之上,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黄沙和白雪交相映衬,使大漠之景愈加显得苍凉而严酷。冬天的大漠之上,总是遮着浓重的乌云,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偶尔将乌云吹散,凄冷的阳光投射在翻滚盘旋的风沙之上,带来更多的肃杀气象。连绵不绝的沙丘和荒漠之间,是倒伏的衰草,还有胡杨树和红柳枯败的枝干,仿佛都已经死亡了几千年,只留下被风沙雕铸得残缺不全的躯体,徒然地耸立在无际的蛮荒之中,等待着下一阵更猛烈的朔风和暴雪,将它们彻底掩埋。
这是一个酷寒的世界,这是一个荒芜的世界,这是一个杳无生机的世界。
再过两三个月,大漠中的温度就会迅速升高,积雪在一夜之间便将化尽,炎夏便会到来。阳光灼烤之下的沙石和黄沙,变得滚烫炙热,连空气的流动都会迅速地带走水分,那时候的荒漠又将带给人们另外一种绝望。
但这个世上,总有些勇气非凡、无所畏惧的人,会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于度外。于是,即便是在这严酷到几乎无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来往的人们艰难而执着地走出了一条又一条道路,这些商路贯穿东西,将大周与中亚的波斯、撒马尔罕、叙利亚,阿拉伯半岛上的大食,甚至远在欧洲的拜占庭帝国连接起来。就在这些商路之上,来自东西方的财富流动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货品和物资,或车装,或驼运,或马载,或驴驶,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也不管有多么巨大的风险和牺牲,以人畜白骨作为标志的道路绵延向前,通往希望和梦想。
此刻,就在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数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正在艰难前行。他们只是每年行进在丝绸之路上的无数商队之一,但选择在这样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不多见。夕阳西下,大漠上的温度正在飞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来临了。
商队最前面,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里亚骆驼,驼身上披盖的五彩毛毡,经过多日的跋涉,已经被沙尘沾染成黑黢黢的。因为霜冻,骆驼长长的睫毛变得雪白,映着残阳的余晖,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双眼,闪着疲惫而温柔的光芒。驼背上骑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胡人,魁伟健壮的身躯历经长达数月的跋涉而显得微驼,他就是这个波斯商队的头领——阿拉提姆尔。
面向夕阳的金光,阿拉提姆尔眯缝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眼前绵延不绝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园那栽满郁金香的金灿灿的原野。离开家乡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没有想到,这东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长,不过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吗?往右前方眺望过去,高远的天山之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海间漂浮,犹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脚下,大周所辖的陇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这些繁忙的西北重镇,向来自西方的行商敞开中原大地的门户,引领他们进入玉门关内那片令人浮想联翩的神州。
就是为了踏足这片梦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尔和他的同伴们已经走了足足五个多月,路途比他们想象得要曲折和艰难得多。一般来说,自波斯出发,沿着帕米尔高原的边缘,进入大周西北边境的安西都护府管辖区域,可以选择天山南麓和北麓两条路径继续前往玉门,过玉门关才算真正进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尔的商队走的是北线,这条路可以避开神秘的昆仑山脉和沙海无边的图伦碛,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对风险要小些。
当然了,无论南线还是北线,都有足够多的艰辛和困苦。北线上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自然,而是来自人力。由于大周朝廷缺乏对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制,北线一直都是匪盗出没,抢劫频发的。对此,阿拉提姆尔自信有相对充分的准备,他的商队中都是最精壮的波斯汉子,个个身手不凡,善于耍刀弄枪,对付普通的土匪和强盗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没有给商队造成严重的损失。这几日,阿拉提姆尔频频查看地图,可以断定,只要走出现在的这片荒漠地区,前面不远就是庭州了。对远行的商旅来说,只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绿洲遍布、草原如盖、湖泊湛蓝、城镇林立的人间天堂了。
阿拉提姆尔再次回头巡视他的商队,百来峰高大的巴克特里亚骆驼,经过长途跋涉,都已经瘦瘪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没有生病,看起来应该能顺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们虽然也都已疲惫不堪,可是胜利在望的憧憬,这几天来又给他们黝黑沧桑的面孔增添了光彩,沙哑的喉咙里甚至还会时时飘出歌谣来。据说庭州有许多来自波斯的舞娘,会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时候大伙儿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
想到这里,阿拉提姆尔的眼睛里也不由飘出热辣辣的欲火,他赶紧定定心神,大声喊道:“天晚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扎营。”
商队里传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和笑声,人们开始忙碌着支起帐篷,骆驼都被赶在一处,几条一路跟随而来的猎狗在外圈恪尽职守。前天晚上商队扎营在一小片绿洲旁边,所以随身携带的羊皮水囊和水桶都还有一大半。篝火升起来了,首先煮上的就是茶炊,寒冷的夜空中很快茶香飘逸,烙饼和烤肉的香气四散开来,大家围着篝火匆匆忙忙地灌下烧酒,必须要趁着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把晚饭吃完,等天一黑,大漠里的气温就会立即降到冰点以下许多,这时候只有躲进厚厚的棉毡围起的帐篷中,才能保暖。假如待在外面,不需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把人活活冻死。
夜幕降临了,风势越来越大。沙漠中的风暴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没有任何抵御的方法,只有祈祷在最后这几天的旅途中,能够保佑他们这个商队避开最凶险的朔风。阿拉提姆尔在狂风中挣扎着巡视完所有的帐篷。背风处,骆驼和车辆被牢牢地拴在深砸入地下的木桩上,猎犬蜷缩在骆驼的身边,在风中不停地狂吠,只要风不停,它们就会这样一刻不住地叫上一整夜。阿拉提姆尔返回自己的帐篷,向地上连连吐着唾沫,还是觉得满口的沙土。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做完祷告,钻进了毛毯。
半夜,阿拉提姆尔突然从酣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帐篷里面一片漆黑,周围静得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狂风停止了呼啸,连那几只猎犬的狂吠之声也跟着湮灭了。阿拉提姆尔松了口气,又躺回到毡子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慌骤然变得清晰而强烈。
身边的萨必勒听到动静,也翻了个身,轻轻问:“怎么了?”
阿拉提姆尔没有吱声,他紧张地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周围的动静。似乎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只有远处的几声狼嚎,一如既往地哀戚而悲怆,在大漠中早已听惯了这种叫声。根据声音,阿拉提姆尔可以准确地判断出狼群所在的位置,应该还离得比较远,不足以构成重大的威胁……“不对!”阿拉提姆尔从毛毯中一跃而出,太阳穴突突直跳,牙齿因为寒冷和恐惧止不住地打战:没有猎犬的叫声!平时只要一听到狼嚎,它们就会发出慌乱的嘶吠,今天它们却反常地沉默着。
萨必勒也发现了问题,迅速地钻出被窝,一边大声叫唤着其他人。点亮油灯,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取家伙,阿拉提姆尔的心中一闪而过的是深深的懊悔,今天的疏忽是不可原谅的!整个旅途中,每晚休息时都有人轮流放哨站岗,就是为了对抗商路上神出鬼没的匪徒,也许是因为一路上的平安无事,也许是因为就快要走出荒漠,也许是因为这滴水成冰的冬夜,让人无法想象还会有夜间的攻击……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今晚,阿拉提姆尔头一次没有派人值守,然而,祸福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几乎就在波斯商队刚刚清醒过来,准备战斗的同时,唿哨声声划破夜空,燃烧着的火箭穿梭而至,牢牢钉上毡毛的帐篷,一顶顶帐篷顿时变成大大的火球,烈焰腾空而起,竟将寒夜点亮。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波斯人,顾不上衣冠不整,手里擎着波斯长刀和其他武器,呐喊着冲出大火。阿拉提姆尔领头跳出来,迎面就是劈头盖脸的火箭。阿拉提姆尔端的是十分凶猛,将手中的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火箭纷纷掉落在他的周围,借着火光,阿拉提姆尔努力向前望去,他要看清楚这攻击究竟来自于什么人。
但攻击一方并不准备给他任何机会,几轮火箭放完,眼看所有的帐篷都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全部波斯人都被逼出了帐篷之外,有几个手脚不利落的已经被箭射翻在地,又一轮实打实的杀戮迅猛而来。全身黑衣的匪徒,手持利刃上下翻飞,刀刀见血步步杀机,以几倍于商队的人数和攻击力,实施最彻底的屠杀。
阿拉提姆尔抬手刚刚隔开劈头砍来的一刀,拦腰又是一刀横扫过来,他狂喊着飞脚猛踹,将刀踢飞。萨必勒也在旁边大叫着搏杀,这个精壮的波斯汉子很有股拼命的劲头,一转眼已经放倒了两名冲上前来的匪徒,抹一把溅得满脸的鲜血,他大叫着阿拉提姆尔的名字,向头领靠近过来。两人眼神相错之间,已经背靠背站稳,形成防御之态,惕然面对围拢过来的匪徒。
此时此刻,阿拉提姆尔已心知情况十分危急。虽然被攻击得措手不及,但商队毕竟还是有不弱的战斗力,就在刚才这一轮的短兵相接中,他和萨必勒就斩倒了不少匪徒,可抬眼望去,黑压压的土匪又围将上来,仍然把他们困了个水泄不通。而且这些匪徒衣着整齐,行动守序,几个头领俱以黑布蒙面,号令之下,手下众人进退有度,很有章法,完全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进攻,和他们一路行来偶尔遇到的那些散匪根本不一样,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尤其可怕的是,他们全部的行动都靠头领手中挥舞的钢刀作为指引,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些人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就当阿拉提姆尔在脑海中火速盘算的时候,宿营地里的哀号声愈来愈响,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匪徒们正在残忍地杀害波斯商队的同伴们。身后的熊熊火光已经把面前的荒漠照得雪亮,阿拉提姆尔的眼睛有些发花,越过紧紧包围着他二人的匪徒,可以看见其后是站得整整齐齐的高头大马,马上的黑衣骑士们身披铁甲,背负硬弩,在火光的映衬之下,全身上下闪耀出银色的光辉。
“怎么办?”萨必勒在他的背后嘶声狂呼,其他人的哀号声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只有血水沿着沙石向他们的脚下流淌过来。从帐篷后面又传来骆驼混乱的叫声,一定是部分土匪去劫夺他们的货物和驼队了。阿拉提姆尔跺脚狂喊着:“不!”他的心血、他的财富、他的梦想,就在顷刻之间毁灭殆尽!
阿拉提姆尔想到了逃!很显然,要从面前的这群劫匪手中抢回财物是不可能的,但他还不愿意就此死去。他朝身后的萨必勒高喊:“杀出去!”
两人依然背向而立,一起扑向围着他们的人群。困兽之斗何其惨烈,阿拉提姆尔和萨必勒杀红了双眼,为了挣出条性命浴血搏斗。他们的身边很快倒下多具尸体,包围圈真的被突出了个小小的缺口,两人撒开双腿,往大漠的深处夺命狂奔。
匪徒们并不急着追赶,居中一匹马上的骑士,似乎是整个匪帮的首领。黑色蒙面布后的双眼闪着冷峻甚至嘲讽的光芒,他镇静地看着在大漠上飞奔的两人,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才轻轻一挥手,两头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獒犬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漆黑的身影在夜幕中宛如鬼魅闪过,转眼已追到逃跑的两人身后。獒犬的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猛扑过去,萨必勒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脖子立刻被咬断。
阿拉提姆尔已经疯狂,他翻手一刀,正砍在高高跳起的獒犬的前腿上,那畜生哀号着翻滚在地,阿拉提姆尔继续狂奔,突然听到耳边有弓箭振动空气的声响,他仰起脸,空洞的双眼盯向夜空中的繁星,那是波斯美女镶嵌在额头的宝石吧?阿拉提姆尔听见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低下头,只见一支箭头从自己的脖子前端伸出来,上面还染着淡淡的一缕鲜红。阿拉提姆尔仰面倒了下去,双目依然瞪得圆圆的,似乎还在憧憬着美好的中原大地,和那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的金钱、享受和满足。
匪帮首领催马上前,将手中的弓仍然背到身后,绕着阿拉提姆尔的尸体转了一圈,示意手下拔下插在尸体上的箭镞,这才向天空一连发出三支火箭,长长的唿哨声在荒漠上空久久回荡。
片刻之后,荒漠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帐篷烧成的残片在空中飞舞,很快便被吹散。白雪和黄沙合力将遍地的猩红遮盖,近百具波斯商人的尸体眼看着也要湮没在无尽的沙堆之下,只待若干年后,由过路的人们来发现他们的森森白骨。骆驼和满载货物的车辆早已无影无踪,和那队匪徒一样,仿佛永远消失在了荒漠的尽头。
又过了许久,狂风渐歇,暴雪初缓,荒原之上又出了点点跳动的火光,小小的一支人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终于来到了波斯商队驻扎的营地。从外表看,他们和先前的那帮匪徒十分相似,同样的黑衣铁甲,骏马硬弩,只是脸上遮着的不是黑布,而是一色狼型的青铜面具,从他们小心翼翼的步履,亦步亦趋的神态来看,这应该是另外一队人。
靠近营地,只见沙雪之下,横躺着一具具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被彻底掩埋。帐篷的毛毡全部烧尽吹散了,只有数根用来固定的铁架,被烧得弯折下来,依然不甘地竖立着。新来的这帮人仔细查看着杀戮的现场,各个面色凝重,神情悚然。他们默默无语地搜索着沙地上残余的物件:波斯兵刃、车具和其他行装……他们将这些物件留在原地,只是小心地在旁边插上铁棍,棍头均系上红色的丝带,作为记号。
很快,整个营地都被搜索了一遍。一名身姿轻盈矫健的红衣骑士领着众人面朝营地,以手抚胸,低头默祷了片刻,这才飞身上马,带队驶离。红衣首领走在全队之前,率马刚跑出几十步,就发现了阿拉提姆尔的尸体。首领示意全队暂停,下马翻看阿拉提姆尔的尸身,也许是他的服饰证明了身份,那首领低头沉吟片刻,手一扬,身边的两名手下立即担起尸体,将它搁在马车上。
一路之上,这一小队人马隔一段路就插下铁棍,在荒原之上密密地布下线索。走着走着,遥远的天际那头,浓重的乌云背后白光初现,大漠上的黎明就要到来了。面对着天边的微弱曙光,首领将脸上的面具扯落,浓密的栗色长发随之披散下来,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如碧潭般幽深的绿色眸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折射出如诗的神韵。这是张只属于青春少女的姣好面容,即使是酷寒和风沙,也无法夺去她那摄人魂魄的美丽。
碧绿的星眸迅速地掠过眼前绵延的沙丘,少女的脸上浮起坚定和决绝的神情,清朗的嗓音在荒漠上激起悠远的回声:“加紧赶路,明天一定要到达庭州!”
“是!”马队风驰电掣般地在大漠上奔跑起来,身后的沙海上留下长串的足迹。
第三天晚上酉时刚过,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的钱归南大人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在后堂里换下官袍,喝了口茶,叫人备好车马,打算去吃晚饭。马车停在刺史府的后门旁,钱归南匆匆走出来,刚要抬腿往车上迈,冷不丁车后蹿出一个人来,口中还大声嚷着:“刺史大人,刺史大人!”
钱归南受惊不小,猛地朝后一退,他的贴身护卫王迁跳上前去,正要拔剑刺向来人,再定睛一看,连忙收势,一边不停地跺着脚叫:“咳,武逊!怎么又是你?”
这个叫武逊的人站定在钱归南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口称:“庭州瀚海军,沙陀团校尉武逊,见过刺史大人。”
“原来是武校尉。”钱归南捋捋胡须,打量面前这个五短身材的壮年汉子,黑色的校尉军服已被沙尘染得泛灰发黄,头顶上的军帽耷拉着,也是同样的颜色,满面风尘,连鬓的络腮胡须都黏成一团一团了。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他刚刚从大漠中奔波而来。
钱归南强压住心中的憎恨,在脸上堆起笑容,亲切地道:“武校尉,瞧你这风尘仆仆的,累坏了吧?还不快回瀚海军部去休息?还没吃过晚饭吧?可别饿坏了……我也正要去吃饭呢。王迁啊,快快上马,还耽搁什么?”说着,他再次往马车上迈腿。
谁知那武逊竟抢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钱归南的袍袖。钱归南的脸色骤变,眼睛中闪过隐约可见的凶光,但马上又换上副笑眯眯的神情,故作惊讶地问:“武校尉,你有什么急事吗?”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腾出手来,可武逊却不理他这一套,紧紧揪着钱归南的袍袖就是不放。
王迁看着不像话,也上前来扯武逊的手,嘴里低声呵斥道:“武校尉,你这算是什么样子,还不快退后!”
王迁官拜六品上的瀚海军府果毅都尉,又是给四品的庭州刺史做护卫,平日里哪里会把武逊这样的七品小校尉放在眼里。可偏偏这武逊是庭州出了名的愣头青,小小的一个校尉却爱多管闲事,什么都要过问,为人又特别耿直忠正,只要看见不平不公的事情,或者是对庭州官府的作为有些微不满,一概仗义执言,据理力争,不闹个一清二楚绝不罢休。就因为他从来都是为公不为私,所以平日里没大没小的,庭州官府和瀚海军上上下下还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当然了,武逊因为自己的这种为人,在庭州从军二十载,大小军功立过不少,至今却仍然只当着个团级小校尉。
武逊甩开王迁的手,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直勾勾瞪着钱归南,大声嚷着:“钱大人,刺史大人!我都向您禀报过多少遍了,沙陀碛里有土匪,可您就是不相信!现在又出事了!”
钱归南皱起眉头:“武校尉,你又道听途说到什么了?我说过,不要捕风捉影。”
武逊更急了,黑色的脸膛涨得通红,几乎已经在吼:“钱大人!我不是捕风捉影,就在前日凌晨,大漠里又发生了一起土匪劫夺波斯商队的惨案!足足百余人的商队被屠杀啊,骆驼和货物均遭劫,现场真是惨不忍睹!”
钱归南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道:“武校尉,不要这么激动嘛。你说得这么绘声绘色,难道是你亲眼见到?”
武逊愣了愣,答道:“倒没有亲眼所见,但我这两天已去大漠深处查看过,那百来具波斯商人的尸体总不会是假的吧?”
钱归南又是一哆嗦,脸色变得煞白,呆呆地瞪着武逊,嘴里念叨着:“百来具波斯商人的尸体?”
“是啊!钱大人,武逊今日带着小队人马深入到沙陀碛中心,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这个波斯商队,尸体还很新,不会早于前日被杀,帐篷都被烧光了,有拴骆驼的桩子和车具,但是没见到驼队和货物,一定是被贼人劫走了!”
钱归南的脸色愈来愈白,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王迁连忙近身搀住他的胳膊,就听到刺史大人在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难道沙陀碛真的有匪帮?不,这不可能……”
武逊急道:“钱大人,武逊请钱大人下令,明天就派瀚海军的大队进入沙陀碛,沿途设哨,一方面彻查波斯商队遇袭的案子,一方面也防范后续的商队再度遇害,武逊愿带一队!”
钱归南闻言木愣愣地看着武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好像变傻了。
“钱大人,钱大人!”王迁一迭声地叫唤,这钱大人才如梦方醒,抖抖索索地又要往马车上去。
武逊怎么肯放过他,索性拦在车门前,大声叫嚷:“钱大人,您倒是说句明白话啊,这么大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
王迁忍无可忍,一边推搡着武逊,一边厉声呵斥:“武逊,你疯了吗!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校尉,有什么权力命令钱大人?还不给我滚开!”
说着,他一使眼色,身边的几个部下一拥而上,把武逊连推带拉地往旁边赶,武逊还是不依不饶,拼命地挣扎,冲钱归南喊着:“钱大人!沙陀碛中土匪横行,这几年来已经伤害了许多过往商队,逼得西域行商都不敢选择这条北线入大周。更有甚者,干脆纷纷绕道东突厥境内,使得咱大周境内经北庭入甘、伊、沙州的线路形同虚设!这不仅大大有损我天朝威严,也令大周白白流失了许多西域行商带来的财富!更别说那么多无辜之人枉死于大漠之中!钱大人,您身为庭州刺史,难道就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吗?”
“武逊,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快把他给我抓起来,押去瀚海军大营,以犯上作乱论处!”王迁气急败坏地喊,那几个部下就要动手绑武逊。可武逊随身也带着一小队,看到长官被擒,也都连呼带喝地拥过来,刺史府后面的僻静小巷内,顿时乱作一团。
钱归南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勉强抬高声音大叫:“住手!都给我住手!”
总算大家还慑于刺史的身份,暂时停止了打闹,一齐瞧着钱归南,等他发话。钱归南摇摇晃晃地走到武逊面前,有气无力地问:“武逊啊,你老是声称大漠中有匪徒,可本官从来也没见你拿出过任何人证物证啊?本官这里也没有接到过商队的报案,你这不是在无理取闹吗?”
武逊咬牙道:“钱大人,武逊所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怎奈匪徒们行事狡诈,又兼大漠风沙遍布,往往很难找到被害商队的痕迹,何况匪徒们每次都赶尽杀绝,故而连报案的人都找不到。可是……钱大人,这次武逊在沙陀碛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尸首,这就是最好的证据!”说着,他向部下示意,几个人赶紧从一辆马车上抬下个死人,往钱归南等人的面前一扔,正是阿拉提姆尔的尸体!
钱归南本已脸色泛白,摇摇欲坠,再一见到个死人,立即眼睛上翻,喉咙里咕噜作响,仰着就往后倒去。王迁眼明手快将他扶住,连连抚弄他的胸口。半晌,钱大人才悠悠缓转过来,靠在王迁的身上,半死不活地说:“武、武逊啊……本官身体不适、不适,要回家休息,休息……你说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待本官与众人商量以后,再做打算……”
王迁把钱归南扶上马车,武逊还想说话,王迁朝他一瞪眼:“刺史大人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武逊愤愤然地抿着嘴唇,虽然万般不情愿,也只得无奈地往后退去。钱归南坐到车内,还掀起车帘,嘱咐道:“武校尉,把、把这死人送入刺史衙门停尸房……别、别惊扰了百姓。”
马车启动,慌慌张张地驶出小巷。这时,坐在车头的王迁才回头朝车内问:“钱大人,咱们是回家呢,还是去……”
车内传来钱归南阴冷镇定的声音:“今天就算了,直接回家吧!”
刺史府门前,武逊呆呆地望着钱归南的马车扬长而去,部下凑上来问:“武校尉,这尸首?”
“送去停尸房!”武逊大喝,紧接着发出声长长的叹息。
半个多时辰后,在距离庭州刺史府三条街的一个食铺里,武逊带着三五个最亲近的手下,喝开了闷酒。几个人围坐在油腻腻的木桌旁,单腿搁在长凳之上,捋起袖子来猜了好一阵子拳,喝下足足两大坛子酒,武逊依然觉得胸中郁闷异常。
天上已繁星点点,大漠夜晚的狂风到庭州城内便减缓了许多,可也还是刮得街面上飞沙走石,昏黑一片。百姓早就关门闭户躲回家中,行商走卒则三三两两聚集于饭铺酒肆或客栈之中,庭州这个如同塞外绿洲的大城镇,在冬夜里面也是一番肃杀之象,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繁华和多姿。
武逊有点醉了,他端起酒杯,大着舌头抱怨起来:“娘的!老子真是受够了!什么狗屁刺史,看见个死人都会晕,比女人还不如!这种人,干脆回家奶孩子去吧!”
几个手下爆出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其中一个借着酒意,口没遮拦地嚷道:“武校尉,你是条好汉!兄弟们佩服你!不像别的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除了捞钱玩女人,正经事一件都不干!”
另一个手下连忙摆手:“小心祸从口出!咱们武校尉已经是庭州城里有名的刺头了,你没见多少大老爷把武校尉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想找把柄还来不及呢!可不能再给武校尉惹麻烦!”
“哗啦!”
武逊将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红着眼睛叫道:“娘的!惹麻烦又如何?我武逊什么时候怕过麻烦?要抓我的把柄?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心一意为了大周,为了朝廷,别说是庭州官府,就是……唔,就是圣上来过问,我也不怕!”
“武校尉的为人,兄弟们最清楚了。可武校尉你的这番苦心,又有谁理会啊!”手下中一个看似清醒点的接口道,“看大哥你混到今天,还只混个校尉,那个王迁,什么东西!论功夫论人品论才干,哪一样比得过你武大哥,可人家就是会溜须拍马,会做人。这不,都成了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了,成天跟在刺史大人身边,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武校尉,兄弟们实在是为你不平啊!”
武逊冷笑一声:“王迁那种小人,我本就不屑与之为伍。可恨的是我武逊空有一腔报国热忱,每每总被这些奸佞之徒所误!就像这次沙陀碛闹匪患,我都说了整整三年了!庭州官府竟完全不予理睬,偌大一个瀚海军驻扎在此,每天就是白吃白喝,空空耗费朝廷的军饷,却置边疆商路的治安于不顾,眼看着这三年来,进入庭州的商队越来越少,北庭地区的商运一天比一天萧条,我的心痛啊!”武逊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碗碟杯筷跟着响成一片,仿佛也在为他鸣冤。
众人沉默了,又都低头灌下几杯酒,坐在武逊身边的一人道:“武校尉,刺史大人这回该认真办一办沙陀碛土匪的案子了吧?过去总说咱们空口无凭,今天都把尸首扔他面前了,难道他还能继续对我们打哈哈?”
武逊面色阴沉,紧锁眉头不说话。这手下又想了想,凑到武逊面前,压低声音道:“武校尉,兄弟一直都不明白,刺史大人为什么对沙陀碛的匪患这么忌讳?既不肯追究也不许咱们提,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啊?”
他话音未落,武逊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猛地蹿到近旁的桌前,对桌边的人厉声大喝:“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
那人并不慌乱,淡淡地看了武逊一眼,便调开目光,仍然安静地坐着。武逊等了片刻,见他丝毫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不禁又气又恼,举手猛拍桌面,吼道:“本校尉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那人这才抬起头,凌厉的目光直逼过来,双方眼神交错,虽然只是一瞬,竟让武逊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那人慢悠悠地开口了:“你是在和我说话?有事吗?”嗓音很低沉,略带沙哑。
武逊被此人既内敛又犀利的气势震慑得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心中不禁一惊,却见他身上竟穿着整套校尉军服,仪容整肃,坐姿笔挺,完全是军人的气质。武逊方才只是感觉这人一直在注意倾听自己的谈话,担心来者不善,所以才跳过来逼问对方。现在留意到这人的神情和举止,绝非平常百姓所能有的气派,更兼这身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军服,不由从心底里感到纳罕。武逊在庭州从军近二十年,对瀚海军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因此能够断定这人绝对不是本地人,也绝不属于瀚海军。
武逊想到这里,清清嗓子,努力克制住胸中翻腾的酒意,打起官腔:“嗯,本校尉说的就是你。你,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打哪儿来啊?来干什么?”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平淡地回答:“校尉大人,你问我这些,是在执行公务吗?”
“当然是执行公务!”武逊郑重地回答,再一看,才发现对方一直稳稳地端坐,自己反倒站着,连忙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人观察着武逊的举止,眼中闪过戏谑的光芒,待武逊坐定后,才闲闲地道:“既然是执行公务,为什么还在此聚众酗酒呢?”
武逊顿时语塞,恼羞成怒道:“这……你管不着!”
那人微微一笑:“那你也管不着我。”
武逊勃然大怒,指着那人的鼻子大叫:“放屁!爷爷我今天还管定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还穿着校尉军服?为什么我从来没在瀚海军见过你?快把官凭路引呈给我看,如若不然,爷爷我立即将你收监!”
那人就像根本没听到武逊的话,回头扬声叫道:“伙计,我要的酒菜都做好了吗?”
店伙计提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纸包和一个小酒坛子,跑过来放在桌上,点头哈腰地道:“都,都好了。”
那人点点头,往桌上扔下些钱币,提起纸包和酒壶,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武逊气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跳起来跺着脚嚷:“弟兄们,给我拦住他!”
他带来的那干人等早已看得火冒三丈,此时呼啦啦便堵在了那人的面前,一个个横眉立目,咬牙切齿。
那人停下脚步,直视着武逊,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了,如果你是在执行公务,我一定会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聚众酗酒,肆意谩骂,根本就没有执行公务的规矩,所以你最好还是让我走。”
“你、你!”武逊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干脆一挥手,众人朝那人就拥过去。那人往后一让,身形快如闪电,众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条长凳一左一右扑面飞来,众人躲闪不及,纷纷被长凳砸倒。武逊还要抢前进攻,刚刚才从腰间拔出长刀,就觉右手臂一阵锐痛,长刀脱手落地,后背上又被猛击一掌,武逊本已醉得脚步虚浮,连冲数步,往前扑倒在其他人的身上。
满地的叫骂喊痛声乱作一团。等这些醉鬼蒙头蒙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哪里还能找得见那人的身影。食肆外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再度白雪飘飞,冬夜无边无际,寂寥深邃。
等袁从英冒着风雪,回到庭州官府开设的馆驿时,韩斌已经趴在门边眼巴巴地等了好久。袁从英把带回来的酒菜放到桌上,轻轻拍着韩斌的脑袋,笑着说:“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韩斌嘴里塞满吃食,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饿死了!哥哥,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吧,我都担心死你了呢。”
“担心我?你这个小机灵鬼,我还用不着你来担心。”袁从英说着,转头看看横躺在榻上的狄景晖,问,“怎么不想吃?看样子你还不饿?”
狄景晖闭着眼睛,大大咧咧地回答:“不饿?哼,被你锁在屋子里面一整天,就靠点凉水和碎饼度日,我已经半死不活了,起不来了!”
袁从英轻哼一声:“行啊,那样也好,我买的酒不多,刚够一个人喝。”
“酒?”狄景晖从床上一跃而起,往桌前一坐,两眼放光地凑在酒坛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唉,一个多月都没闻到这股子清香了。”
袁从英满斟了两杯酒,和狄景晖各自干杯,两人接着痛饮了好几杯,狄景晖畅快地鼓掌:“咳!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整整三个月都在寒风暴雪里赶路,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长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给冻住了。还亏得有这些酒啊,才算能暖暖心肝。”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你今天好兴致啊,居然想到买酒?事情办得很顺利?”
袁从英仰脖又喝下一杯酒,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微薄的血色,他微微摇头,笑道:“只许你有兴致,我就不能也偶尔有些兴致?”
狄景晖一愣,忙道:“当然可以。我巴不得你的兴致越多越好呢。”
袁从英苦笑了笑:“不过这种兴致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今天我把剩下的一点儿钱都花光了,咱们弹尽粮绝了。”
狄景晖呛了口酒,连咳几声,才憋出句话来:“我说呢,原来你是破釜沉舟了啊。哈哈,也好,从明儿起就吃官粮了。啊,对不对?”他见袁从英低头不语,便撞了撞他的胳膊。
袁从英深深叹了口气,才道:“今天我去瀚海军府递上戍边调令,结果在军营外面等了一整天,根本没有人来理睬我。”
狄景晖也呆住了:“啊?为什么会这样?”
袁从英面沉似水,低声道:“今天我在军营外面待了一天,据我观察,瀚海军的军纪十分松懈,早晚两次点卯松松垮垮,前后拖了很长时间,人似乎都没到齐,上官也不加以惩治,看上去就是在走过场。另外,军营里的秩序混乱,队伙标旗杂乱无章,步骑军械都没有按规矩摆放。”
狄景晖随口应道:“你倒看得仔细。”
袁从英正色道:“瀚海军是我戍边的军府,我当然要尽快熟悉。关键还不止刚才说的那些。”
“那关键是?”
袁从英紧握起拳头,狠狠地道:“关键是我在瀚海军的营盘外面晃了整整一天,换了许多角度观察军营内的情况,虽然没有入营,却可以说将营内的状况掌握了八九不离十。而一整天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值哨过来盘查我,阻止我。你说,这对一个边疆驻军来说,不是特别危险的吗?”
狄景晖皱起眉头不说话,袁从英停了停,接着道:“今天瀚海军没人理睬我,明天我就直接去闯庭州刺史衙门。”
狄景晖鼻子里出气:“哼,难道刺史大人就会理你?”
袁从英冲他一笑:“所以还得要动用你这个流放犯,明天咱们一起去。”
狄景晖一撇嘴:“干什么?我这个流放犯还能帮你的忙?”
袁从英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敢说明天咱们一定能见着刺史大人。”
狄景晖会意地笑起来:“你这个人,鬼心眼其实比谁都多。”
韩斌嘴里咬着块鸡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袁从英伸手过去取下鸡肉,将他抱到榻上,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回头轻声道:“我去买酒菜时还听到些话,似乎这个庭州刺史也有些古怪,明天咱们就去会会他。”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你我一个是流放犯,一个是戍边校尉,还是赶紧找人把我们安置了要紧,别没事弄得自己好像黜陟使!你啊,全是跟我爹学出来的坏毛病。”
袁从英听得愣了愣,也笑了:“你说得倒有些道理,我是得改改。”
两人继续喝酒聊天,直至二更敲响,俱感困倦难支,便各自洗漱了睡下。五更刚过,袁从英惊醒了。自小时候开始习武,他就养成了每天五更即起锻炼的习惯,除了极少的几次重伤卧床之外,一直坚持到现在。
袁从英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冰冷刺骨。狄景晖说得不错,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他们一路向西向北,总是走在最最酷寒的冬季里面,昨天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庭州,却仍然见不到一丝大漠绿洲的春意。
袁从英下榻朝门外走去,后背上一阵一阵的痉挛和刺痛,令他呼吸艰塞。袁从英苦涩地笑了,大人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这漫长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即使是他,也会有意志力枯竭的时候。
室外还是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天空中晨星寥落,袁从英踏着积雪走到一棵云杉树前,折下根长长的枝条,挥了挥,感觉倒挺称手。把若耶剑留给狄仁杰以后,他的身边就没有一件可用的武器了。袁从英想,等入了瀚海军,首先要给自己找一样兵刃,最简单的钢刀就可以,他习惯用刀,况且战场上杀敌,刀比剑更实用更有力。
想到瀚海军,袁从英的心中又涌起一阵不快。昨天上午到达庭州以后,他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在馆驿,自己便立即去瀚海军府报到,却未曾料想到是那样的局面。整个旅途虽然艰难,他的心中对从军戍边始终抱有很大的期待。正是这种对塞外烽烟和大漠金戈的向往,支撑着袁从英离开狄仁杰,也给了他坚强面对被贬遭辱的处境、带着伤痛一路西行的全部勇气。不是不了解军队的现实,也不是不懂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但人总要给自己找寻精神的寄托,尤其是他这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人。
不,袁从英摇头摒弃纷乱的思绪。永远都不泄气,这是他为人的准则。边塞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现在就质疑和彷徨,为时过早了。反正无论自己受到何种待遇,他都要尽一切努力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好。昨天袁从英选择先去瀚海军报到,就是为了能够把握住局面,结果却遭到冷遇,但这一整天的经历也让他断定,面对庭州官府和瀚海军府,必须要使用些非常的手段。利用狄仁杰的名头来做文章,是他从心底里憎恨的行为,但是为了能给狄景晖寻求一个相对较好的环境,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想过这些,袁从英静下心来,缓缓调整气息,站定、起势,手中的树枝舞动生风,脑海中杂念顿除,一套刀法练完,浑身寒意祛尽,僵硬的后背松弛了不少,虽然疼痛依旧,头脑却清醒了,胸口的憋闷感也随之减轻。
看着树枝上和地下干净的积雪,袁从英突然起了玩兴,他解开上衣,捏起雪团,将雪抹上前胸和肩膀,用力摩擦,皮肤很快变得通红,热辣辣的感觉随着血液流动到全身,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袁从英正打算往后背也擦一点雪上去,猛地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头也没回,就将手里的雪团往后抛去。
“呜”的一声怪叫从脑后传来,袁从英猛转过身,就见一小团黑影蜷缩在雪地之上,蹬了蹬腿就不动弹了。原来是只野猫,袁从英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得十分可笑。他把衣服拢上肩膀,刚想回屋,面前的枯树丛中飞快地跑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嘴里大叫着“哈比比”。直接扑到了黑猫身旁,抱住那猫的身子号啕大哭。
袁从英看得又诧异又好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边,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低声招呼:“喂,这是你的猫吗?你再仔细看看,它应该还没死。”
那人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袁从英仔细端详,只见他形容幼小,分明还是个孩子,看上去比韩斌都要小好几岁,一身胡人孩子的装束,还戴着顶毛皮小帽子,煞是可爱。只是满脸泪痕,眼神呆滞,样子有些奇怪。
袁从英蹲下身,笑着朝那孩子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哪知道那孩子突然目露凶光,哇哇大叫,拼命朝袁从英撞过来。袁从英一把捏住他的小胳膊,忙问:“你干什么?”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死命挣扎,龇牙咧嘴地冲袁从英吐着唾沫,发了疯似的。袁从英心想,也许这边塞的小孩听不懂自己说的话,误会自己杀了他的猫,所以才会这样癫狂,正在寻思该怎么办,手里的孩子突然眼睛朝上一翻,舌头伸出嘴巴老长,喉咙里咔咔的声音乱响,全身抽搐着连连蹬腿,随后便软瘫在袁从英的怀里。
这下袁从英倒有点儿茫然无措了。他慌忙试了试小孩的鼻息,还挺粗重,他晃动着孩子的身体叫了几声,一点用都没有。地上那只惹祸的黑猫醒了,刚才袁从英的雪团只是把它砸昏,现在这牲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着袁从英怀里的孩子“喵喵”乱叫,搞得袁从英更加心烦意乱。他抱着小孩刚站起身,面前的树丛中又闪出一个人影。
袁从英皱起眉头朝来人看,心里嘀咕着,这个早晨真够热闹的。那人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正要往前冲,又犹豫地停下了,躲在树丛的阴影中,冷冷地命令道:“快把孩子放下!”听声音原来是个女人,虽然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慌乱和焦急仍相当明显。袁从英对她鬼祟而倨傲的态度很有些不悦,便反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黑影中的女人沉默着,袁从英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明显是焦虑非常,对这昏迷的孩子关切至极。袁从英心中有些不忍,便抱着孩子朝她走过去,那女人向他伸出双手,声音颤抖着哀告:“求求你,把他给我。”
就在这时,袁从英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便也朝她张开两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娘……娘……”
袁从英不再犹豫,轻轻将孩子递到那女人的手中。
那女人紧紧搂着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身上,低声呜咽着:“安儿,安儿,叫你不要乱跑……吓死我了。”
安儿攀住娘的脖子,回头到处乱看,继续嘟囔着:“哈比比,哈比比。”
袁从英明白他的意思,从地上捡起那只乱叫的小猫,也送到安儿的手中,轻声道:“看好你的孩子,看好这只猫。”说完,转身便走。那女人只是低头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的脸蛋,并没有注意到袁从英离开。
大清早,袁从英和狄景晖便离开馆驿,前往庭州刺史府的衙门。一路之上,狄景晖始终兴致勃勃。他昨天刚到庭州,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个西域重镇的风貌,就被袁从英反锁在馆驿之中,今天才得以一睹芳容,就忙不迭地东张西望。
庭州地处西域腹地,北邻沙陀碛,南面天山山脉,东临戈壁荒漠,环绕它的大部分地区不是高山峻岭就是荒漠沙海,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漠绿洲。时值冬末,植木凋敝,还看不到生机盎然的绿意,但街道两旁千姿百态的房屋、路上样貌打扮五花八门的行人、喧哗热闹的集市,还有供奉着截然不同的神灵,却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的萨满教、祆教、景教等各式寺院、教堂和神庙,都看得人眼花缭乱。完全可以想象,当春天降临的时候,天山上冰雪消融,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满山遍野的花草怒放,这个城市将会是如何的色彩缤纷,绚丽多姿。
狄景晖还没来得及看尽兴,两人就已来到了庭州刺史府的衙门前。这座刺史衙门倒是按中原官署的式样兴建,高耸的黑色琉璃瓦屋顶,夹在大片高高低低的白色圆顶建筑和黄泥灰堆起的方形民居之间,显得十分突兀。袁从英在门房递上自己的戍边调令和大理寺出具的狄景晖的流刑判决,便与狄景晖一起耐心等候。
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没过多久,一个身披甲胄、头顶纱笼的军官便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将二人直接引进了刺史府的后堂。
后堂中,钱归南笑容可掬地请二人坐下,过问了旅途和住宿的情况,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表达起对当朝宰辅狄仁杰大人的无限景仰之情,以及对狄袁二人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他的这番谈话显然是做过充分准备的,竟将狄仁杰从政以来的事迹逐一叙述,有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连袁从英和狄景晖都闻所未闻。二人边听边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至感到有些荒谬。
总算钱刺史大人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喝茶,袁从英捡了个空,便直截了当地询问起对狄景晖在庭州下属伊柏泰服流刑的具体安排。钱归南胸有成竹地笑起来:“哎呀,袁校尉莫要着急,本官早就为狄公子盘算好了。二位昨日才到的庭州,何不先休息休息,赏玩这西域边城的风光,伊柏泰嘛,过一段时间再去也不迟。”
袁从英也微笑着答道:“钱大人,这样不太好吧。钱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出发前狄大人曾嘱咐过,万不可因为他的缘故打扰到州府行使职责。另外,卑职也想尽快在瀚海军赴任。”
钱归南眼珠转了转,应道:“有理有理,狄阁老为人为官都这么光明磊落,真令人钦佩。这样吧,现已到了晌午,本官想请狄公子和袁校尉共进午餐,关于今后的安排,咱们边吃边谈,如何?”
狄景晖和袁从英一齐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午饭就摆在后堂上,钱归南请袁从英和狄景晖入席,王迁作陪。袁从英看桌上多副碗筷,知道还有人要来,便向狄景晖使了个眼色。狄景晖会意,看来这位钱大人葫芦里装的药还挺复杂。果然,尚未酒过三巡,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一人大步迈进后堂,向钱归南抱拳行礼:“钱大人。”
钱归南招呼:“武校尉来啦,快坐下。”
武逊往桌边扫了一眼,看到袁从英,不由得愣了愣。钱归南以为他是见到陌生人纳闷,便赶紧给做了介绍。三人互相见礼,袁从英只当从没见过武逊。武逊脸色阴沉着,也坐了下来。
自武逊进门之后,此前一直喋喋不休、精神亢奋的钱归南就换了个模样,说话变得有气无力,也不再把酒布菜,甚至连脸色都发灰泛黄起来,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饭桌上顿时气氛沉闷,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狄景晖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菜。
武逊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问:“钱大人,您今天让武逊来所为何事?武逊公务繁忙,还请钱大人快些示下。”
袁从英听得一乐,心想此人果然耿直,居然这么和上官说话。
钱归南以手撑额,做出副困顿难支的样子来,低声道:“武校尉,你昨天所说的沙陀匪患之事,令本官十分焦虑啊。本官昨晚彻夜难眠,反复思量,直感这件事情不仅牵涉到商路安定,更影响到我大周天朝威严,实在是事关者大……想我庭州官府,深受圣上和朝廷的嘱托,以维护北庭地区的通商秩序和治安为要务,哪里想到在我的治下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我,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圣上,又如何面对庭州的百姓和来往西域的各国商团啊……”
武逊拼命耐住性子,才把钱归南这通言不由衷的胡扯听了下去。
狄景晖本来只顾吃喝,扫到一耳朵“匪患”,好奇地问:“沙陀匪患?怎么回事?庭州不是有个瀚海军吗?干吗不去平匪?”
钱归南的脸上顿显尴尬之色,支吾了几句。袁从英一直紧盯着他,发现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恶毒的冷光,不过转瞬即逝。
武逊紧接着逼问:“钱大人,您到底想怎么办?”
钱归南似乎头痛欲裂,拼命按着太阳穴哼哼唧唧:“武校尉,本官身体不适,你说话小点儿声。”
武逊不情愿地低下头,马上又抬起来,依旧逼视着钱归南。钱归南长叹口气,指了指袁从英:“亏得神都来了这位袁校尉,本官才算是有了主意。”
袁从英一愣:“我?”
武逊比他更急,吼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钱归南无奈地摇头:“唉,瀚海军日常军务十分繁忙,腾不出额外的人员来处理匪患。本官要向朝廷请兵支援的话,一则开不了口,二则也怕旷日持久,更加耽误剿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万全之策。万没想到,今天迎到了袁校尉来沙陀戍边,这真是久旱甘雨啊,我沙陀碛匪患指日可除!”
袁从英朝钱归南抱拳,正色道:“钱大人,您是要指派卑职去平定沙陀碛的匪患吗?”
钱归南点头:“正是。本官想请袁校尉协助武逊校尉共同赴伊柏泰县,组建起一支剿匪团,平定沙陀碛的匪患,还商路平安。”
“是!”袁从英刚应了一声。武逊却跳起身来,大声叫道:“钱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和这个袁校尉一起剿匪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去伊柏泰?为什么要重新组建剿匪团?我的沙陀团呢?”
钱归南虚弱地摆摆手:“武逊,你且少安毋躁,坐下说话。这位袁从英校尉的来历,刚才我已给你介绍过了,相信他一定能够给你鼎力相助。伊柏泰县位于沙陀碛的腹地,以它为据点,探查沙陀碛中匪患的活动状况,是最佳的选择,既能攻又可守。至于你的沙陀团嘛,要维护整个沙陀碛周边地区的治安,不能单单用来剿匪。伊柏泰本来就有瀚海军招募的编外兵团,你和袁校尉过去以后,将编外兵团治理一下,本官授权你们重新建立剿匪团。”
武逊的额头青筋暴起,瞪着眼睛不吱声。钱归南便转向袁从英:“袁校尉,因你刚来,就委屈一下,给武校尉当个副手。剿匪团的团正还是请武校尉担当,你看如何?”
袁从英笑答:“钱大人这样安排很好,卑职领命。”
钱归南又看看狄景晖,满面笑容:“狄公子,你也要去伊柏泰的,就与袁校尉一同前往吧,彼此有个照应。袁校尉只要给狄公子随便安排个闲活,就算是在充役服刑了。武校尉,你可要代本官多多照料袁校尉和狄公子啊。”
袁从英和狄景晖相互点点头,便都微笑着向钱归南道谢。
沉默了一会儿的武逊突然哑着嗓子问:“钱大人,假如武逊不去伊柏泰,也不肯放手沙陀团呢?”
钱归南语气轻松地回答:“如果武校尉不想剿匪,就继续留在沙陀团嘛,本官不在意。”
武逊的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半晌才挤出句话:“武逊领命!不过,伊柏泰的编外兵团没有正规兵械,我要带些过去。”
钱归南冷冷地道:“剿匪不需要很多正规兵械吧?这样吧,我让王迁去给你准备些军械,你带去就是了。”
武逊点点头,猛地站起身来,朝钱归南抱抱拳:“钱大人,武逊这就去做准备了。”
袁从英也忙起身道:“武校尉,我与你同去吧。”
武逊斜了眼袁从英,鄙夷地道:“不必劳动袁校尉的大驾。袁校尉刚从京中来,旅途劳顿,还是多多歇息。钱大人这一桌请的可都是边塞难得一见的好吃食,二位千万别辜负了钱大人的好心。武逊给二位打个招呼,伊柏泰是个不毛之地,比庭州可差远了,二位多加小心吧。明天早上,我会去馆驿带你们一起上路。”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一声,道,“二位要是有别的想头,趁早对钱大人明说。待明天上路以后,就没有转圜的机会了!”撂下这句话,武逊像来时一样,迈着山响的大步走了。
当天傍晚,钱归南提早结束了公务,就坐上马车出了刺史府。和平日一样,马车在庭州的街道上转悠了半天,确定没有被人跟踪,才驶过一座高大的萨满教神庙,停在旁边僻静的小巷中。整条小巷里只有一座当地式样的民居,灰泥垒的院墙,院门朝巷内开启。王迁先查看了四周的情况,没有异常,钱归南这才匆匆下车,闪身进了院子。
不算很大的院落中搭着长长的葡萄架,沿院墙栽了一溜库尔勒梨树和阿驿果树,枝叶上都覆盖着白白的积雪。钱归南沿碎石铺的甬道匆匆向后院走去,刚到后宅门口,就听“喵呜”一声叫唤,一只两眼冒着绿光的黑猫朝他的脚下猛蹿过来。钱归南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愤愤地骂了句:“晦气!”举手推门而入。
屋内四壁涂成天蓝色,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绒毯,地上也铺着大幅的织锦地毯,满屋都飘着安神香催人入睡的气味。钱归南抽了抽鼻子,掀开垂地珠帘,坐在榻边的女人听到动静,赶紧回头起身,朝他露出妩媚的笑容。这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全身胡人女子的打扮,天青色的锦袍上缀满胭红、绛紫和黑白两色的珠串,看容貌却是汉人女子的模样,小巧的鹅蛋脸,肤色白皙,五官秀美绝伦,乌黑的头发绾成高耸的反绾髻,满头华丽的珠翠,很有中原贵妃的神韵。
钱归南握住女人伸过来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走到榻前,俯身查看榻上酣睡的幼童。小男孩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胖乎乎的脸蛋细嫩红润,钱归南探手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低声问:“中午你送信过来说安儿又犯病了,怎么回事?现在看着还好嘛。”
女人微微倚靠在钱归南的怀中,也轻声道:“昨晚上闹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我一不留神打了瞌睡,这孩子就跟着哈比比跑出去了,还犯了病,所幸没什么大事。”
钱归南担忧地道:“安儿的癫病犯的次数越来越多,平常的痴傻也没有丝毫改观,看起来是很难治好了。”
女人凄苦一笑:“大概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钱归南搂着女人坐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安慰道:“素云,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安儿还小,会有希望的。”
正说着,一名十多岁的胡人小婢给二人端上奶茶,钱归南尝了一口,笑道:“阿月儿,你做的奶茶已经快赶上你家阿母了。”
阿月儿“扑哧”一笑:“老爷,这就是阿母做的。”
“哦?”钱归南搂住裴素云的肩膀,“你要忙着照顾安儿,还给我做奶茶?”
裴素云柔媚地应道:“这不算什么。你每天要应付那么多事情,还总惦记着我们母子,你才操劳呢。”
钱归南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叹道:“素云啊,你是不知道,今天我总算是把一个心腹大患给处理了,还顺便解决了这段时间一直让我忐忑的难题。呵呵,此刻我真是轻松不少啊。”
“心腹大患?”裴素云转动着眼珠问,“你是说武逊吗?”
钱归南笑起来:“知我者,素云也。”
裴素云站到钱归南的身后,替他揉捏着脖颈和肩膀,一边问:“归南,你不是说这武逊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犟脾气,这次你怎么就把他给制服了呢?”
钱归南露出阴险的笑容,得意扬扬地答道:“我也是被逼出来的主意。”他闭起眼睛享受裴素云的按摩,接着说,“武逊叫嚣了三年要剿匪,我就是以证据不足推托,他也始终没有办法。可这回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居然让他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尸首,还抬到了刺史府门口,搞得我很被动啊!”
裴素云的手势一停,喃喃自语:“波斯商人的尸体?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给他,否则就凭武逊自己,没有丝毫线索,怎么可能在茫茫大漠中找到尸体?”
钱归南点头:“这个以后还要想办法查一查,此刻倒不着急。问题是武逊昨晚把尸首那么一扔,我确实难办,不能再随口推托,可也不可能真去剿匪,好在机缘凑巧,把那两个人送到我的面前。”
“哪两个人?”
“素云,你还记得我曾向你提到过神都要来的两个人吧?”
裴素云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记得,就是你说的当朝宰辅狄仁杰大人的公子和卫队长。”
钱归南颔首:“没错,就是他们,狄景晖和袁从英。他们两人是昨天一早到达的庭州。那袁从英一到就去瀚海军报到,哈哈,我吩咐让人晾了他一整天!”
裴素云问:“为什么?”
钱归南阴阳怪气地答道:“给这位神都来的前大将军一个下马威嘛!素云,这两个人的情况我都和你提过。以狄仁杰在大周朝廷的势力和影响,以这两人的背景和身份,再怎么样,也不会被流落至伊柏泰这样困苦的地方。朝廷把他们下放到此的真正目的,恐怕内情绝不像公文里说的那么简单。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如何安置这两个人伤脑筋。袁从英曾经当过狄仁杰十年的卫队长,能力肯定非同一般,他一旦加入了瀚海军,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而我在瀚海军的行止多少会有些顾忌,因此我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入瀚海军府。”
裴素云纳闷道:“可是他们和你处理武逊有什么关系呢?”
钱归南叹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办法,武逊不是要剿匪吗?我现已将武逊和袁从英派去伊柏泰共同剿匪。素云你再清楚不过了,那伊柏泰在沙陀碛的腹地,四周被荒漠环绕,就是个绝境。而且我不允许武逊带走沙陀团的一兵一卒,让他们自己用伊柏泰的编外兵卒组建成剿匪团。”
裴素云倒抽一口凉气:“归南,你这计策,还真够……”
钱归南得意地道:“真够毒的是不是?可是武逊一心要剿匪,居然全盘答应了我的条件。”
裴素云想了想,迟疑着问:“但你这样对待那个袁从英和狄宰相的公子,他们会不会怀恨在心,反而对你不利呢?毕竟……他们在朝中有过硬的靠山。”
钱归南冷笑:“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我钱归南什么时候把朝廷放在眼里?况且大周朝廷于我无恩无德……不提也罢!再说,就算此二人在伊柏泰受罪,那也是武逊的过错,与我无干。武逊在这点上和我目标一致,都巴不得他们在伊柏泰熬苦不住,可以赶紧打发了这两个累赘才好。”
裴素云追问:“你能肯定武逊在伊柏泰不会发现什么?”
钱归南爆发出一阵大笑:“在伊柏泰要活下去都不容易,还有编外队上上下下和他作对,他自身都难保,何谈剿匪?又如何能有特别的发现?武逊是个莽夫,根本没有头脑,他答应去伊柏泰,便是中了我的圈套,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黑猫哈比比怪叫着跳上桌子,被裴素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哈比比满足地哼哼着,绿色的猫眼眯缝成了一条线。
屋外,狂风又起,漫天遍野,沙石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