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围在撒马尔罕旁边的百姓们才陆续散开。自午间这里闹出人命案之后,整个南市的闲杂人等都聚拢过来,把这个平常门可罗雀的小珠宝店围了个水泄不通。才过了一个下午,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舞。
撒马尔罕这个胡人珠宝店,本来就颇具神秘色彩,周边大部分百姓对它所知甚少,如今出了这样的大案子,那个店主居然还始终不肯露面。于是,南市上的万事通们发挥起奔放的想象力,把撒马尔罕的背景说得神乎其神,有的把店主说成是某位皇亲国戚,也有的说这家店是传说中的波斯大盗专门用来经销其在各地盗抢来的宝藏的……撒马尔罕的门口由京兆府派人把守着,大家便在街对面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一直坚持到掌灯过后才散。
狄仁杰便挑选在这个时间,带着宋乾和沈槐,微服来到了撒马尔罕。他知道,只有到了现在,百姓们站累了议论够了,该回家吃饭了,他们几人才能不引人注目地进入现场。从马车上下来时,狄仁杰稍稍留意了一下周边。整条街面上,果然已经行人稀落,只有极少数几个闲人还执着地在街对面徘徊。
就在迈入撒马尔罕店门的一刹那,狄仁杰感觉到一双急切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他回头张望,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在注意自己这一行人。狄仁杰在心中微微一笑,看来为了这个案子牵肠挂肚的大有人在,也许这家珠宝店内还埋藏着与某些人性命攸关的重要秘密。这样才好,狄仁杰体验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消失的振奋之感,过去每次与袁从英一起出外探案时,都会有这种振奋之情令他们神采焕发,不知疲倦。
根据狄仁杰的吩咐,京兆府尹派人将珠宝店的掌柜达特库和小伙计都一并送回了店中。狄仁杰要在撒马尔罕现场审问他们。进入店中,在底楼狭窄阴暗的堂屋中,达特库和小伙计小梁子已经哆哆嗦嗦地等着了。
狄仁杰皱了皱眉头,吩咐沈槐先把所有的灯烛都点起来。达特库看沈槐忙上忙下,也没找到几盏灯,便插嘴道:“大人,老爷,咱家店底楼就这么暗,平时一般不待人。”
狄仁杰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厉声喝问:“胡说!一家珠宝店弄得这么阴暗,怎么做生意?”
达特库啼笑皆非地摇头:“这位大老爷,您看看这里,一件珠宝都没有,要那么亮有什么用,我们平时从来不在楼下做生意的。”
“哦?”狄仁杰接口道,“你这家店倒很特别,难道你所有的客人都是去楼上交易?”
达特库点头:“回大老爷,您说得不错。我家卖的珠宝全是珍品,平常不放在外头,都锁在楼上的柜子里。而且每次我只接待一名客人,所以全都请到楼上详谈。”
狄仁杰冷笑:“可笑,那如果同时有两位客人上门呢?”
达特库忙低头答道:“如果同时来了两位客人,我就会劝后来的客人先离开,另约时间。客人们都明白这个规矩,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看见。”
狄仁杰沉吟着点头,看来这个珠宝店确实非同一般,生意做得有条不紊,不急不躁,相当有一套。就连这掌柜达特库,看上去也很有城府。如果不是由于今次的突然事件,恐怕撒马尔罕还可以一直这样经营下去,而不为大部分人所知。
想了想,狄仁杰叫沈槐先把达特库带到外屋,自己和宋乾一起审问小梁子。简单问了几句以后,狄仁杰便断定从小梁子处查不出什么特别的来。这孩子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没像样地读过书,只略识几个字,平日就是看门、传话、打杂,对珠宝店的生意内情一概不知。宋乾正要打发小梁子退下,狄仁杰把他叫住,和蔼可亲地又问了一遍:“小梁子,你肯定不认识今天上午来的那位女客人吗?”
小梁子傻乎乎地摇头。
狄仁杰问:“那么你再想想,过去来店里的客人中,有没有像今天这位女客人的?”
小梁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老爷,这女客人全身都罩着黑斗篷,小梁子啥都没瞧见啊,真不知道以前见没见过。再说……咱店里来的女客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打扮,我从来分不出谁是谁。”
宋乾听到这里,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狄仁杰略一思忖,追问道:“方才那掌柜说,来此店的客人大多事先有约,那么有何凭据呢?”
小梁子乐了,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牌:“老爷,事先约好的客人都拿这个木牌子,上面写好了来店的时间。要没有这个牌子,就得看掌柜有没有空了。”
“哦?”狄仁杰接过木牌,上下翻看,只见这小牌用檀香木雕刻而成,正面是波斯文字的撒马尔罕店名,背面用毛笔写着“二月初一,巳时”,狄仁杰一皱眉,“这不就是今天上午?此木牌就是今天来的这位女客所持吗?”
小梁子翻了翻眼睛:“是啊。”
“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此前不呈上来?”宋乾登时发作,小梁子吓得抖成一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一看见那尸首,就全都给吓忘了。”
狄仁杰笑着摇头,让小梁子先退下,吩咐传达特库。
沈槐把达特库带进堂屋,狄仁杰也不急着审问,倒要达特库将众人带上二楼查看。楼梯也是一样的狭窄阴暗,转过一个弯,面前出现一堵墙,似乎此路不通。达特库伸手按压旁边的机关,暗门敞开,才是二楼的前堂,也就是案发的现场。
无头女尸就横陈在前堂的中央,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从断裂的脖子处流出的鲜血淌得遍地都是,一名京兆府的差官在旁看守。屋子右侧的一扇窗户敞开着,原本遮得密密实实的深紫色绒毯扯落在地,黄金烛台也倒伏在旁,波斯香烛裂成两段。狄仁杰屏息观察,满地血迹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几个清晰可见的血脚印就在窗台之上。
狄仁杰皱起眉头,转身问达特库:“你最初发现女尸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吗?”
达特库连连点头:“没错。我看到那无头女尸,吓得魂都没了,也没敢近前去看。不过……官家的差爷近前看过。”
狄仁杰对宋乾道:“脚印中有京兆府的人,这一看便知。另外的血脚印应该就是凶手留下的,如此看来,凶手必是从窗户逃走的。”
宋乾也点头道:“嗯,京兆府勘查现场的结论也是说,凶手出入都走的这扇窗户。”
狄仁杰转头问达特库:“除了我们刚才上来的楼梯,还有别的途径可以通这二楼吗?”
“回大老爷,没有了。”
狄仁杰沉吟道:“假如凶手从前门出入,小梁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店还有后门吗?”
宋乾回答:“恩师,这个学生都已调查清楚。有扇后门,是从里面锁住的,门上没有撬动的痕迹,凶手不会是从那里出入的。”
达特库也接口:“老爷,后门的钥匙就一把,就挂在小人身上呢,整个上午小人都在外面,所以不可能有人进出后门的。”
“嗯。”狄仁杰点头来到窗口边,向外望望,这窗下就是撒马尔罕后门外的小巷,整条巷子看不到半个人影,果然僻静。狄仁杰把达特库叫到窗边,指着小巷的尽头问道:“那是所什么宅院?”
“啊,那是一座客栈。”
沈槐闻言也过来张望了下,轻声嘀咕道:“咦?这好像就是阿珺昨晚住的那家客栈?”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狄仁杰叫过达特库,指着窗子道:“这窗户平时常关还是常开?”
达特库答道:“回大老爷,除了偶尔通风,这窗子平常几乎从来不开。现是冬季,更是一直关闭。”
狄仁杰对沈槐道:“你看看这窗子的高度,普通人要翻越上来是否困难?”
沈槐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回头道:“周边没有可借力的地方,一般人要翻越上来不容易。”
狄仁杰此时已来到尸身近旁,一边仔细观察尸体脖子的断面,一边道:“沈槐,你再来看这伤口,头颈是被一刀砍断的。凶手从二楼窗口进出自如,杀人的力道和手法老道狠毒,看起来绝不是偶一为之。”
宋乾惊问:“恩师,您的意思,这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所为?”
狄仁杰点点头,继续端详着尸体脖子上缠绕的项链,向达特库招手让他上前。达特库咽了口唾沫,才迟疑着挪到尸体旁边,也不敢看那尸体,只是询问地瞟着狄仁杰。狄仁杰语气平和地问:“达特库,你向京兆尹供称,起先并没有认出这个女尸,后来看到她脖子上的项链,才认出来是梁王家的小妾顾仙姬,对吗?”
达特库低头应了一声。狄仁杰望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你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位顾仙姬了?”
达特库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一年多了。自从顾仙姬小姐被梁王爷娶进门,就再没来过敝店。”
狄仁杰突然提高嗓音怒喝:“达特库,你撒谎!”
达特库吓得一激灵:“大、大老爷,小的、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
狄仁杰逼视着达特库,冷笑道:“你方才还言之凿凿,大凡来你店中的客人都有预约。既然有约,你怎么会不知道来人是谁?”
达特库眼珠乱转,支吾道:“她、她本来就没有约。我是中午从外头回来才听小梁子说有客人在等我。”
狄仁杰闷哼一声:“事情恐怕不是这样吧。”他从袖中取出那块木牌,往达特库面前一送,“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达特库满脸狐疑地接过木牌,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狄仁杰向他跨前一步,厉声逼问:“什么不可能?这木牌难道不是你与此客人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如果你一年多来都没见过她,这木牌又是怎么到她手中的?”
达特库死死抓着木牌,还是在一个劲地念叨:“这……怎么会这样?不对啊!”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嚷起来,“老爷,这木牌不是小人写的,绝对不是!小、小人可以对天发誓!”
狄仁杰紧锁双眉:“难道是顾仙姬假造木牌?有这个可能吗?”
达特库辩解道:“老爷,常来敝店的客人都拿到过这种木牌,是有些散落在外,没有归还的。”他指着木牌背面的日期道,“老爷,这几个字肯定不是小人写的,老爷不信可以查验小人的笔迹!”
狄仁杰盯着达特库的脸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就凭这么几个日期,恐怕很难验出笔迹的真假。”
达特库急得跺起脚来:“老爷!这木牌的的确确不是小人所写。况且,况且,您看这时间也不对啊。木牌上写的是巳时,可小人回到店中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小人不可能与客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自己却不出现吧?这、这不合乎情理啊,大老爷!”
狄仁杰再度发出冷笑:“为什么不合乎情理?假如是你把人约来此地,假如是你找杀手将她杀害,假如你想让自己摆脱干系,你当然有可能在约定的时间不出现,而是等人被杀以后,才做出意外发现尸体的样子!”他顿了顿,盯着达特库死灰样的脸,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真的离开珠宝店,也很难说。后门的钥匙只有你有,你完全可以事先为自己留好门,再当着小梁子的面从前门离店,然后绕到后门进入店中。说不定杀手就是你从后门放进来的,窗户周围的血脚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达特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老爷,青天大老爷,您冤死小人了!小人、小人和这女人的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老爷!”
狄仁杰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拖起达特库,几人一起下了楼。
宋乾亲自搬了把椅子,搁在底楼大堂中央,搀扶着狄仁杰落座。沈槐把达特库往狄仁杰的面前一扔,便和宋乾也在旁边坐下。狄仁杰微合双目养起了神,宋乾看达特库跪在那里发呆,便放缓语气道:“达特库,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位大老爷是谁吗?”
达特库摇头,宋乾叹气道:“达特库,你今天碰到的是当朝宰辅,人称神探的狄大人!我告诉你,狄大人一生断案无数,从未有过冤案。如果你确实不曾杀人,便应将你知道的全部情形如实相告,狄大人定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达特库自听到宋乾说出狄仁杰的名头,整个人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脑袋虽然还低垂着,眼睛却盯着地面的方砖直放光。等宋乾把话说完,达特库抬起头来,郑重地道:“狄大老爷,各位大老爷,达特库原来的确有所隐瞒,可既然是狄大老爷来查这案子,小人我也没啥可瞒的了。不过,在小人将一切和盘托出之前,小人还需得问过我家店主人。”
宋乾问:“你家店主人究竟是谁?你今天上午不是说店主人出西域办货去了?”
达特库竟得意地笑了:“大老爷,我家店主人就在这附近。请大老爷差人把他唤来。等我家店主人一来,小人便将一切供出。”
为了万无一失,狄仁杰让沈槐带着达特库一起去找撒马尔罕的主人。达特库和沈槐一说去处,沈槐的脸色变了,但他想了想,并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达特库走了。
果然没过多久,沈槐和达特库就领着一个人走进撒马尔罕。狄仁杰悠悠然展眼一瞧,只见这新来之人大约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棱角分明的脸上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碧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威猛,皂色的织锦胡袍,腰间缠着玉带,深棕色鬈发整齐地披向脑后,额头上系着亮银色的束发带,正中一颗天青宝石熠熠生辉。
狄仁杰心中暗自赞叹,好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那人紧走几步来到狄仁杰跟前,毕恭毕敬地以手按胸,用突厥方式鞠躬行礼。沈槐闷声闷气地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撒马尔罕的店主人。”
那人接口道:“狄大人,鄙人的汉名叫作梅迎春。”
狄仁杰大惊,愣了愣,才道:“你就是梅迎春?”
梅迎春显然料到狄仁杰会有这样的反应,泰然自若地朝一旁的沈槐点点头,微笑道:“是的,狄大人,鄙人昨日已到过府上,并与狄大人的卫队长沈将军结识。”
沈槐朝狄仁杰拱了拱手,沉默不语。狄仁杰已然恢复了镇定,和蔼笑道:“这真是太凑巧了。既然如此,事情就更好办了,沈槐啊,给梅先生看座。”
梅迎春谢过狄仁杰,便在对面坐下。狄仁杰也不急着问话,只含笑细细端详着梅迎春。梅迎春虽经历丰富,性格豪爽,在狄仁杰既和蔼可亲又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下,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忙笑问:“狄大人,鄙人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您这么看我。”
狄仁杰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梅先生莫怪老夫唐突,哈哈,老夫只是好奇,想揣测一下梅迎春先生究竟来自西域哪国哪族?”
梅迎春知道狄仁杰的意思,左右看看,迟疑道:“狄大人,梅迎春有些内情相告,不知道……”
狄仁杰道:“嗯,这位宋乾大人是大理寺卿,也是老夫的学生,沈槐你也认识,此处没有外人,梅先生有话尽管说。”
于是梅迎春再度起身,来到狄仁杰面前躬身施礼,口称:“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王子乌质勒,见过大周朝宰相狄大人。”
狄仁杰连忙站起来,虚扶梅迎春的双臂,也鞠躬致意,殷切地道:“原来是突骑施王子殿下,是本官失礼了。”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也赶紧起身,向梅迎春行礼。
狄仁杰望着梅迎春笑:“本官新年时代行鸿胪寺卿职责,主持各国来使朝贺时,便知道有一位来自突骑施的王子未能及时赶到,误了朝会,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与王子殿下巧遇了。”
梅迎春摇头叹息:“唉,这次来中原,一路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俱是乌质勒始料未及的。”他笑了笑道,“不过途中巧遇狄大人的三公子和袁从英将军,却令乌质勒感到三生有幸。”
狄仁杰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深深的惆怅之色,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道:“是啊,老夫也很想王子殿下把这番巧遇细细说来听听。不过……此刻,我们面前有个人命大案,还是先谈案情吧。”
梅迎春向达特库示意,于是达特库便将撒马尔罕这家珠宝店的来历给在座的各位详细讲述了一遍。
太宗朝时,西突厥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多次遣使臣来大唐。突骑施部是西突厥中的一个小部落,当时的突骑施酋长,就是梅迎春的父亲也曾作为西突厥的使臣来访。西突厥地区的各部可汗、酋长和贵族们性好积敛财富,又因其地理位置正处于西域和大唐通商的路途中间,沿途来访商队所携带的各种宝物,被西突厥的各族可汗和酋长们或掠或买,截下了不少,所以西突厥各部收藏的世间各色珍奇宝藏特别丰富。部落中也因此聚集了不少擅长识宝辨宝的专家,大唐人称胡人爱宝识宝,就是源于此。梅迎春的父亲是个有心之人,东来访唐时随身携带了几名识宝奇人和一大批珍宝,他除了向大唐进贡以外,还以剩余的其他珠宝为基础,在长安和洛阳都开设了珠宝店,既经营珠宝积聚钱财,也靠这个手段结交大唐的显贵富富,更将这小小的珠宝店办成了突骑施设在东土大唐的联络点,观察大唐的动态和情况,收集大唐的风土人情。达特库是当初被老酋长带来大唐的鉴宝专家之一,留下来经营洛阳的这家撒马尔罕,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突骑施老酋长去世以后,这个珠宝店的店主人便由大王子乌质勒继承下来了。
当然了,达特库在叙述这番来历的时候,还是隐瞒了一些重要的内情。撒马尔罕是梅迎春父亲在大唐亲手建立的产业,突骑施部内的其他人,包括新继位的敕铎可汗也对此一无所知。老酋长在临死之前,只将这件秘密告诉了梅迎春,这是他为大儿子在远离突骑施的中原腹地所留下的唯一资源,既是一笔财富,也是一条通达大周上层的线索,他希望这点微薄的遗赠可以帮助梅迎春在敕铎可汗的监视之外,找寻到夺回突骑施最高权力的机遇。达特库是老酋长最信得过的忠实部下,十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经营着撒马尔罕,也确实凭借着这个小小的珠宝店,窥得了许多大周皇族贵戚的隐私。梅迎春到达神都以后,选择在离开撒马尔罕一箭之遥的客栈住下,便送信约见达特库。达特库接到讯息之后,心潮翻涌,激动难抑,等待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来了老酋长的儿子,他眼中突骑施部族首领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继承人——乌质勒王子殿下。
达特库将关于权力争夺的内情略去未提,只向狄仁杰等众人承认说,自昨日夜间得知王子来京,便在今天一早去客栈拜见主人,与梅迎春攀谈了整个上午,直到午时回到店中,才见到无头女尸。王子殿下可以证明他并未提前返回店中。
听达特库这么一说,狄仁杰笑了,解释道:“其实本官并未怀疑过你是杀人凶手,只是看你对那木牌感到十分意外,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想听你说说其中的缘由。还有,顾仙姬到底是否与你有约,本官看你没有说实话,对不对?”
达特库面红耳赤,连连鞠躬:“狄大人真是太犀利了,小人惭愧。狄大人说得没错,小人当初确实隐瞒了和仙姬小姐有关的一些情况,只是不想使撒马尔罕牵扯其中,生怕因此引起大周官府对撒马尔罕的追究。”
狄仁杰点头,又问:“你刚报案时矢口否认认识这女尸,后来为何又改了口?”
梅迎春接口道:“狄大人,达特库向京兆府报案以后,就赶到我这里来请求示下,他十分慌张,不知道是否应将所有的内情均向官府呈报。我听了他的叙述以后,便告诉他,顾仙姬的真实身份可以告诉官府,其他的都不能说。除非有狄仁杰大人亲自来审此案,他才可以将撒马尔罕的底细和我一并供出。”
狄仁杰捻着胡须,微微颔首。他知道梅迎春的言下之意,人情必须要卖给狄仁杰本人,况且这也是接近他的绝佳机会。袁从英的感觉很准确,这位乌质勒王子果然心机深沉,行事老辣,西突厥突骑施部出了这么一个人,倒真值得一会。
宋乾不耐烦地道:“如今狄大人已在此,达特库你老实交代,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达特库不慌不忙地朝各位拱手,道:“各位大老爷容禀。达特库认识顾仙姬小姐已经有些年头了,她在遇仙楼当头牌小姐的时候,有时会拿嫖客赠给她的珠宝来敝店抵押,小人就因此与她熟识。但自一年多前,仙姬小姐嫁入了梁王府,就再没到敝店来过,所以昨天小人在敝店见到她时,还挺意外的。”
宋乾惊问:“什么?昨天顾仙姬就来过你店中?”
达特库点头:“是的。她来时虽以薄纱遮面,可声音举止还是令我认出了她。而且,当时她来变卖身上的珠宝首饰,其中有几件本来就是买自我店,我自然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狄仁杰慢条斯理地问:“她来变卖珠宝?”
“是的。”达特库道,“她要把身上值钱的首饰全部卖给我,一共值十万两银子。她还要我开成凭信给她,我告诉她必须得到店主人的签字,便约她今日中午再来。”
梅迎春接口道:“实际上这么多年来,达特库都是一人在经营珠宝店,所谓的神秘店主人就是他自己。”
达特库也点头:“王子殿下所言极是。但是十万两银子这样的大买卖,我按规矩要拖上一天,其实是为了给客人一个思考的时间。敝店应对的都是非常有身份的客人,给他们点时间反悔,这样成交以后才会没有麻烦。可是,唉,万没想到,我屡试不爽的这招,这回却要了仙姬小姐的性命!”
狄仁杰皱起眉头,指指搁在桌上的木牌,问:“不对啊。既然你们约的是午时,为何这木牌上写的却是巳时?”
达特库一跺脚:“咳,大老爷,小人已经说了,这块木牌确确实实不是小人所写。方才大老爷拿出这块木牌来,小人也是万分诧异啊。不知道仙姬小姐为什么要搞这么个名堂?”
宋乾忙问:“没有木牌小梁子就不会放她进来吗?”
达特库连忙摇头:“不可能的。这种木牌通常都是给头几次来店的客人准备,或者是由仆人来店约的时间,才写在木牌上做个确定。仙姬小姐这样的老主顾,约不约我都会接待,况且昨天都约好了午时见面,我自会在店中等她,何须木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狄仁杰点点头:“嗯,木牌的事情暂且搁下。达特库,你可知道,顾仙姬为何要变卖她的珠宝首饰,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达特库的眼珠直转,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小人倒是知道些内情。不过……”
宋乾着急喝道:“不过什么?”
达特库吓了一跳,赶紧正色道:“咳,各位大老爷,这牵扯到梁王的家事,小人斗胆说了,要是有什么逾越冒犯的地方,各位大老爷可千万不要归罪小人啊。”
狄仁杰淡然一笑:“没事的,你尽管说吧。”
无边的夜色将世间万物遮盖,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美丑莫辨,善恶难寻。虽说这是人们休息安睡的时间,但仍会有生命的节律波动得愈加强烈。婴儿最多出生在子夜;老人最多在凌晨离世;男女更多在午夜定情交媾。南轲梦醒时,枕边之人形容依稀,心中却已恍若隔世,那说不尽理不清的情正酣意正浓,终于敌不过白昼降临,如晨星的微光般消逝无踪了。
三更敲过以后的梁王府中树影憧憧,一片肃穆的寂静里透出戒备森严。层层叠叠的庭院深处,一座座屋舍早都熄灭了灯火,唯有梁王武三思的内书房中,还有暗红色的烛光映在窗纸之上,两个人形随着光影微微晃动变幻,似乎是在倾心交谈,又似乎是在黯然伤神。
死死盯着对面垂首而坐的一个人,武三思已经沉默了很久。此刻,他从喉间发成一声闷哼,终于开口道:“怎么?你打算就这么坐一个晚上?”
对面那人颤抖一下,缓缓抬起头,被烛光映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武三思冷笑一声,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纸:“现在没话说了?你在这上面写得倒很周详嘛。昨天我收到这信,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真真只能用心惊胆战这四个字来形容!你啊,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也没有白疼你!”
“三思!”对面那女人发出娇嗔,“你就饶了我吧。我、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是疼我的。”
武三思劈手将桌上的纸扫落在地:“饶了你?这两年来我是怎么待你的,你是最清楚的。”他按捺不住胸中翻滚的怒火,站起身来到那女人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将她的头抬起来,声色俱厉地问,“可你又是怎么报答我的,你说!”
女人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但一双眼睛中却毫无畏惧之色,她干涩的双目直勾勾地对向武三思的眼睛,咬着牙道:“那你就杀了我吧,可杀了我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武三思愣了半晌,爆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大笑:“好,好,我怎么就如此喜欢你这性子呢!”他连连摇头,一字一句地道,“整个大周朝敢这么对我武三思说话的,总共也找不出几个,偏偏你这贱人,就有这个胆量!好啊,难得啊!”
那女人眼波流动,脸上突然泛起红晕,抬手搂住武三思的腰,娇滴滴地道:“三思,三思,我一看到你从遇仙楼送来的信,就知道你还是对我好的。所以,你看我这不就回来了吗?三思,不管怎么样,我终归是你的人……”
武三思轻轻抚摸着女人的乌发,叹道:“是啊,我当然要你回来。你不回来,我怎么能得到我想要的呢?你不回来,我怎么能见识你的这番虚情假意呢?我武三思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玩过,还偏偏就头一次见到你这样水性杨花、狠毒狡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你啊,说不定哪天我就死在你的手里了,还兀自做着春秋大梦呢!”
那女人松开手,轻哼一声,板起脸:“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为了回到你的身边,我可是把什么都抛下了,没想却只得到你这样的对待。呸!梁王殿下,你没有胆魄!”
武三思被她气得笑出了声,摇着头道:“骂得好!看来我武三思的胆魄还要拜你所教。你是为了回来把什么都抛下了,可我看得心里发虚啊。姐妹、情人、孩子……为了你自己,你全可以抛弃可以出卖可以残杀。我看你的胆魄,都快赶上我那姑姑了!”
女人扭头便骂:“胡说!你这话要是传到你姑姑的耳朵里,恐怕就不是你我的胆魄能够应付得了的!”
武三思嘿嘿一乐,道:“那倒不会,除非你这小贱人想找死。不过……我看你舍不得死,否则也不会为了自己活命,做出那么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伤天害理……”那女人喃喃重复着,神色黯然地道,“还不是被你逼的。”
武三思坐回桌边,语气轻松地道:“行啦。我说过,只要你回来,过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我武三思胆魄或许不够,气量还是有一些的。你放心吧,你只要把知道的情况对我和盘托出,咱们还可以在一起合计合计。你闹腾了这么一次,也该学乖了。从今往后,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待到大事成功的那一天,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女人苦笑着点头:“我是没有退路的了。今天回到你这梁王府,便是彻底认了命,亏不亏待我,就凭梁王殿下的良心了。”
武三思得意扬扬地道:“这样才乖嘛。我真是从心里喜欢你,否则就凭你做的这些事情,死一百次都有余了,我还留着你作甚!好了,闲话说够了,可以谈正事了吧?”
“是。”女人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三思,撒马尔罕的案子可都处理妥当了,你看官府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还有,还有……他肯定不会起疑?”
武三思皱眉道:“咱们的计划很周到,做得也干净利落。我料想京兆府和大理寺那帮蠢货查不出什么来,到最后就是个无头悬案。至于那厮嘛,哼,他会不会起疑,不是还要问你?”
女人的神情略显恍惚,低声道:“有那条项链在,他应该不会起疑的。况且……他一直都很信得过我。”
武三思观察着她的样子,酸溜溜地问:“怎么?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吧?”
女人愣了愣,抬起头来,冷冰冰地道:“我的心都已经死了,哪里还谈得上舍不得!”
武三思张开双臂,女人略一迟疑,便坐到他的膝上。武三思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肩膀,冷笑道:“你啊,还是跟着我罢,我的小妖精,仙姬儿……”
这天傍晚,当武逊将袁从英三人留在大漠之中一块干涸的河床边的时候,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武逊本是个疾恶如仇的坦荡之人,平常最不屑的就是阴损的小人行径,今天自己竟然也做出了类似的事情,他的良心无法控制地展开了自我谴责,但是再一想,武逊觉得还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过去这三天,他一路上带着这两大一小三个人从庭州到沙陀碛,实在是受够了。
大漠是最严峻而残酷的,这样的环境需要的是坚忍和踏实,任何懈怠、自大和脱离现实的幻想,在别处可能还有生存的余地,但在这里,面对的就只能是死亡。武逊带着袁从英、狄景晖和韩斌自三天前离开庭州,便始终在质疑,这几位从神都洛阳来的前高级军官和落魄贵公子,还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屁大小孩,他们真的做好面对大漠生活的准备了吗?
武逊临走之前,曾向钱归南要求武器枪械和驼马牲口,来充实他要去建立的伊柏泰剿匪团,因此这次上路,除了带上袁从英一行三人,他还带了个由三峰骆驼和两匹马组成的小分队。骆驼和马匹身上都担着王迁给剿匪团准备的武器和其他辎重,当然还有他们这一路所需的食水等物。此外,小队中有两名庭州当地的突厥驼夫负责伺弄牲口。武逊和袁从英骑马,骆驼由绳索牵引在一起,一名驼夫骑着其中一峰在最前面带路,狄景晖骑一峰骆驼,韩斌和另一名驼夫共骑最强壮的一峰骆驼,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刚上路,武逊便觉得事事不顺。首先是这几峰骆驼,竟没有一个看上去强壮机灵,三峰骆驼鼻子上的毛都已泛白,不用看齿口便知道是超期服役的高龄牲口,驼上一点东西就不肯迈步,一路上走走停停,驼夫要不断地下地喂食、吆喝甚至鞭打,它们才万般不情愿地往前挪动,遇到沙丘更是要将它们背上的东西全部卸下,才能拖着它们越过沙丘,这时候所有的辎重便只能由武逊、袁从英和那两名驼夫自己背过沙丘了。
因为初次在饭铺里面和袁从英的遭遇,武逊的心中始终存着疙瘩,况且作为一名常年驻守边疆的普通军官,他对来自京城的高官显贵本来就没有任何好感,故而对袁从英的戒备之心更甚。一路行来,武逊发现袁从英这个人平常神色冷峻、沉默寡言,脸上几乎从来没有笑容,看上去相当高傲,于是心中对他便愈发不爽。尽管在路途中,袁从英主动帮忙背负行李,对食宿行也从不提任何要求,料理起杂务来还蛮能干,但武逊就是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特别是想到这么严肃孤傲的一个人要来做自己的副手,武逊更感到如芒刺背,实在难以接受。
真正让武逊操心和担忧的还不是这些,去到伊柏泰以后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他并不是没有预测。钱归南其人的狠毒狡诈,武逊在庭州这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但武逊一心剿匪,也顾不得其他,只盼着自己那一腔热血,能够为了大周,泼洒在沙陀碛最险峻的沙砾荒滩之上,也比天天在庭州和钱归南、王迁这样的小人周旋,受气憋屈还无处伸张要痛快得多,所以他无条件地接受了钱归南的任命,匆忙踏上去伊柏泰的路。王迁给他准备的牲口够老迈,武器枪械更是差强人意。临出发前武逊仔细检查了那些随便捆扎起来,外面用麻布包裹的刀枪和弓弩,发现全是锈迹斑斑的失修之物,用这样的武器别说剿匪,就是在大漠中猎杀些野物谋生,都不能顺手。武逊虽然很失望,但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他想好了,在伊柏泰安顿下来以后,他再从这些枪械中挑选些勉强能用的重新打磨。武逊赌着口气,要让钱归南和王迁他们看看,无论怎样给他武逊穿小鞋,设置障碍,他还是能够办成事,剿成匪!
从庭州到沙陀碛,一路经过片片绿洲、农田和村舍,眼前的景致由生机盎然渐渐地变为荒芜萧瑟。等走了一整天之后,就很少再能看到茂密的树丛和清澈的池塘了,阵阵西北风刮来,风中满是黄灰色的沙雾,虽然大家都做了准备,用纱布蒙住了口鼻,可一天走下来,仍然是满口满鼻黄沙粗涩的味道。第一个晚上他们在一片长满芨芨草的滩地上扎营。随便找个胡杨树根往下挖,不一会儿就冒出清水来,可惜又苦又咸,只能给骆驼和马匹喝,人还是得用骆驼背的木桶中的水解渴。武逊没有心情,不肯生火做饭,只拿出几块冰冷的馕充饥。从庭州出发还兴致勃勃的狄景晖第一个晚上就蔫了不少,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了。
荒漠上野狼成群,为防狼群袭击,武逊吩咐整晚燃着篝火,他让两个驼夫轮流值守,睡到半夜不放心,起身亲自去查看,却发现袁从英独自守在篝火旁。武逊有些诧异,忙问怎么回事,袁从英随意地回答说他看那两个驼夫一路也很疲惫,便让他们去休息了,自己代他们来值守。武逊虽感意外,但很快想到也许这是神都来的校尉要显显能耐吧,就决定先不动声色。第二天晚上,袁从英仍然彻夜守护篝火,白天也不露倦怠,倒真让武逊心中隐约有些佩服,但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又改变了武逊刚刚对他建立起来的好印象。
第二天他们已经深入到了沙陀碛的内部,眼前除了连绵起伏的沙丘和粗砾相间的平地,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景物了。虽然是冬季,白天的沙漠中并不酷热,没有烈日的灼烤来消耗大家的体力,但朔风骤起时沙尘漫天,整个天空在瞬间便会变成漆黑一片,不要说举步维艰,连呼吸都成问题,武逊和突厥驼夫在大漠周边生活了这么多年,还算能勉强适应,另外三个便十分狼狈了。再加上骆驼不得力,本来半天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到夜间宿营时人和牲口各个都筋疲力尽了。狄景晖有些受不了了,一路上不停地询问何时能到伊柏泰,武逊懒得理他,只说还要好几天,心中更加认定此人就是那种根本吃不得苦的纨绔子弟。
这天夜半,武逊又去检视篝火,发现袁从英仍在独自值夜,想着自己对人家不理不睬的也实在不像话,他便上前坐在袁从英的身边。武逊不善言辞,面对袁从英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着发愣,没想到这位袁校尉还要寡言,看武逊过来,连招呼都不打,只是静静地盯着篝火沉默。
武逊坐了半晌,实在耐不住了,便搭讪着问袁校尉是否有对付野狼的经验。他原想着袁从英或许会吹嘘一番,却万万没料到袁从英竟说自己身边没有兵刃,如此要抵御野狼确实比较困难,因此想请武逊从所带的兵械中找把刀给他,或者是弓箭也行。武逊登时窘得面红耳赤,他才不信袁从英会没有随身的兵刃,必定是看出来瀚海军给他准备的军械有问题,乘机嘲讽他罢了。
这天夜间沙漠中的气温降得很低,帐篷外头真冻得死人,武逊本来还想下半夜换下袁从英,让他回帐篷休息,这番对话一出,武逊立即气鼓鼓地起身,将袁从英撇在原地再不愿理他。回到帐篷中躺下,武逊兀自气恼异常,看来中原来的武官就是心眼多,为人更是刻薄,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袁从英和他一起去伊柏泰组织剿匪军,内忧已经够多,如果再添外患,这剿匪便成一句空话了。
第三天武逊就有意带着驼队慢慢偏离正途,朝伊柏泰偏西的方向走去。路上的沙丘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走过每一座沙丘都很费劲。猛烈的西北风吹起沙尘,人只有下地步行才能避开最厚密的风沙带,因此走得比第二天更慢。到了午后,最年迈的那头骆驼已经虚弱地迈不动步,几乎是靠驼夫强拽着一路前行了。武逊带着小队勉强穿过一片稀疏的胡杨林,终于来到一片平坦的坚硬荒原上,这里地面上的黄沙比别处要稀薄很多,一丛丛的枯草从荒地上枝枝丫丫地伸展出来,还有小片的积水潭点缀在枯草间,也许是积雪融化而成的吧。
武逊左右四顾,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坡地上,竟出现了一座黄泥堆砌的小屋,旁边还搭着个简陋的茅棚,屋后小片的胡杨林挡住了风沙,使得这座小屋和茅棚在狂风中得以幸免。武逊长舒口气,领着小队来到小土屋前,便对袁从英道:“袁校尉,这里是片干涸的河床,夏季暴雨期间,河里的水还挺大的,所以有游牧之人在这里搭建了落脚之处。因白天耽搁了不少时间,今天要到达伊柏泰必须要连夜赶路,比较危险,况且一匹骆驼也走不动了。我建议,袁校尉你带着狄公子和这孩子今天就宿在此地,总比在野外搭帐篷要好多了。等我明日到了伊柏泰,再另遣驼马来接你们。”
袁从英并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去牵那匹东倒西歪的骆驼。狄景晖走了这三整天,头一回看到个房屋,觉得比皇宫还要舒适,赶紧朝屋内走。进得屋中,墙根下居然还有张土炕,狄景晖再顾不得其他,往满是灰尘的土炕上一躺,便再不想动弹了。
武逊带着突厥驼夫和另两峰骆驼又上路了。他把袁从英一路骑来的马匹也留给他们,还卸下一大木桶的水、一大包馕和干面条、火折,甚至还留下了一罐子油和一小袋盐,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大包袱里,武逊提进茅屋往地上一搁,就赶紧和袁从英招了招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逊带着另外两峰骆驼和驼夫们沿着河床向前走了很久,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他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这个地方有水有食物,相对也比较安全,这三个人要过上几天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自己把剿匪团整理好,必然派人回来接他们。武逊自言自语着,老子我还不是为你们着想,你们真要到了伊柏泰,才会知道那里有多可怕,到时候我可顾不上你们这大的小的三个累赘啊。
袁从英把骆驼和马都拴好在茅屋后的胡杨树上,等它们津津有味地啃起多汁的胡杨树根,就去茅屋里面查看起来。茅屋的角落里有柴堆,他走过摸了摸,发现大部分是湿的,茅屋顶破了一大块,肯定是下到屋里的雪慢慢融化,把木柴都浸湿了。他从柴堆顶上捡出些稍干些的,搬进土屋。这土屋大概冬季之前还有人居住过,土炕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狄景晖四仰八叉往茅草上一躺,觉得比前两个晚上在帐篷里睡地下要舒服得多了。韩斌也累坏了,趴在狄景晖的身边整个人都转进茅草堆,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袁从英把韩斌从茅草堆里拎出来,让他负责点干柴烧炕。屋子中间有个大树桩,看来是当桌子用的,他就把武逊扔在茅屋的那一大包物品也拿过来放在桌上,慢慢翻看,居然还找出几支蜡烛。天色已经渐暗,韩斌把火炕点着了,袁从英就着炕洞中的火燃亮一支蜡烛,又从地上捡起块铁皮当烛台,滴了点烛油在上头,蜡烛站牢了,这点点微弱的红光和炕洞里熊熊的火光在一起,竟给这大漠中孤零零的土屋,带来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土炕上暖烘烘的,狄景晖躺了一会儿,觉得缓过点劲来了,就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响。狄景晖从床上一咕噜爬起来,开始在屋子里到处转悠,东翻西找。
袁从英等他折腾了一会儿,才问:“你在找什么?”
狄景晖一边继续翻着,一边道:“找锅子啊,今晚咱们有火有油还有盐,别再吃那个冷冰冰的馕了吧,再吃我就要吐了。你这包袱里不是有干面条嘛,咱们下点面吃如何?”
袁从英随口应道:“行啊,只要你能找到锅子。”
韩斌听说有面条吃,也来了劲头,跟着狄景晖一起在土屋里乱翻,被狄景晖朝旁边一推:“去!你到那个茅屋里找。”
“哦!”韩斌扭头就跑去茅屋。
袁从英把油、盐重新收回到包袱里,对狄景晖道:“我去周围看看。”便出了房间。他沿着河床来回走了一段,月光很明亮,将整条延绵的河床映照得异常清晰,比两旁低了足有丈余的河床上隔不多远就有个积水的坑洼,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袁从英特意凑到其中的一个水洼旁看了看,积水已被尘土沾污,人是没办法饮用的。
东南方的天边,一轮新月之下,天山山脉雄浑的黑色山脊闪烁着神秘的光辉,自它而下,则是沙丘的影子高低起伏、连绵不绝,一直来到近处的胡杨林后。在这整片不见边际的穹庐旷野之中,寂静中似乎总有难以言传的凄婉和孤独,从久远的过去而来,又将人的思绪引向难以捉摸的未来。
围着他们暂居的小土屋,袁从英绕了个大大的圈子,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全部情况。他发现,牧人选择在这个地点作为落脚点,是经过周密思考的。如果真像武逊所说,夏天前面的河床充溢河水时,这条河流就既是天然的屏障,可以阻隔来自对岸的野狗和狼群的攻击,又可以为人畜带来沙漠中最宝贵的水源,屋后的那片胡杨林,同样挡住了大漠上的沙暴,也是一重很好的保护圈。袁从英在四周的硬地上还发现了好几个凹陷下去的土坑,看去是人力所为。从土坑里已被烧成黑色的泥土来看,这几个土坑是专门用来点篝火的。袁从英蹲在土坑边细细搜索,还找到了好多块烧得黝黑的铁条和铁片,像是烧烤食物时候用剩下的。看来这些篝火堆不仅被用来吓退企图靠近的野兽,同时也帮助在此暂居的牧人们烹饪美味的食物。
袁从英想着或许能派上什么用场,就随便捡了几块大大小小的铁片铁条,回了土屋。再看屋子正中的大树桩上,果然放了口铁锅。狄景晖和韩斌坐在土炕上发愣,袁从英便问道:“还真找到锅了?先煮水吧。”
韩斌跳下炕来把他拉到桌前,噘着嘴:“哥哥,这锅子全都锈了,不能用的。”
袁从英一看,铁锅内外果然都锈迹斑驳,拿手一摸就沾上黑红的铁锈,他冲着韩斌笑了笑:“看来你今天还是吃不上面条。”
韩斌扁了扁嘴,几乎都要哭了,袁从英这才发现他的额头上肿起来一大块,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韩斌带着哭音抱怨:“我刚才去草棚子里面找锅子,地上有个铁疙瘩,绊了一跤,好疼!”
袁从英想了想,把自己捡来的一块最大的圆铁皮放到桌上,沾了点水擦干净,让韩斌把馕掰成小块,平放在铁片上面,还在馕上洒了点盐和油,塞进燃着柴火的炕洞里面。不一会儿,烤饼的香气就充满了小土屋,取出来一尝,果然又香又脆,三人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个饱。
狄景晖连连赞叹:“很好,很好。这才是原汁原味的塞外美食,比面条好多了。”
韩斌拉着袁从英的胳膊道:“哥哥,这个好吃,可我还是想吃面条。”
袁从英刚点了点头,狄景晖插嘴道:“等明天那个武校尉带我们去了伊柏泰,你想吃什么都容易。”
袁从英抬眼看了看狄景晖,轻声道:“你真这么想?”
狄景晖一愣:“是啊,怎么了?你觉得有问题?”
袁从英摇摇头,随后任狄景晖再问什么,他都不开口了。
桌上的蜡烛很快就燃尽了,袁从英要节省着用,不肯再多点一支。狄景晖和韩斌本已累得筋疲力尽,吃饱喝足往炕上一倒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为了防范野兽,袁从英还是去屋外点起一堆篝火,他守在篝火前一坐又是大半宿,实在是太累了。虽然户外的彻骨严寒还能让他不至于沉睡,但头脑中也时时有些半明半暗的恍惚,好像一忽儿又回到了多年前一个人亡命天涯时的情景,当时便是这样,即使疲困得几乎要死去,也还是要强迫自己保持警惕,否则下一刻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当然,现在的情况还有所不同,那时候他还可以一时泄气到恨不得死了算了,如今他连这样自暴自弃的权利都没有了,因为他必须活着,才能保护好屋子里面的那两个人。真的万万没有预料到,他们的塞外生涯会如此开始。
为了找件事情做,提提神,袁从英拿来那个生锈的铁锅,从地上抓起坚硬的细砂摩擦锅子上的锈斑,他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居然把铁锅里的锈斑全部磨光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挨过了最深沉的黑夜,远端的天际开始初露曙光,袁从英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到屋内去唤醒狄景晖,让他去守篝火。因为已是黎明,狼群基本上不会再来了,点着篝火只是以防万一,所以他才能勉强放心让狄景晖代替自己值守。狄景晖倒休息得很不错,醒来就感觉精神焕发的,兴冲冲地跑去屋外准备看大漠日出,袁从英便躺到炕上昏睡了过去。
还没有睡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异样的响动惊醒了。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袁从英从炕上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探手往身边去摸武器,什么都没有摸到。他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空着两手翻身跳下土炕,清晨朦胧的曙光从敞开的土屋门外照入,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狄景晖,僵硬着身子站得笔直,身边还有一人,红衣轻甲,青铜面具,看身形倒不高大,比狄景晖还矮一个头,但是右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正牢牢地抵在狄景晖的脖子之上。
袁从英看着这个情景,心中突然觉得十分可笑,在这个荒芜的大漠中,他只想着要防备野兽的攻击,万万没料到最后还是遭了人的暗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睡得懵懵懂懂的韩斌这时也从炕上爬起来,看到门前二人的样子,又惊又怕,低呼着“哥哥”,就缩到袁从英的身后。袁从英伸出左手抚摸着韩斌的肩膀,轻声安慰:“别怕。”
也许是多年来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所形成的直觉,袁从英对于面前这个杀手并不感到丝毫的畏惧,此人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青铜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在看到韩斌以后,似乎还闪出一抹柔和的光。当然,这都只是感觉,隔着一个屋子的距离,又背对清晨微薄的光线,其实袁从英只能看到那个杀手的整个轮廓,但他就是觉得很松弛,没有什么紧张感,以至于想和对方开开玩笑。
袁从英正在琢磨着如何开口,狄景晖可等不及了。他方才站在篝火旁,正极目远眺大漠的尽头,满怀兴奋地期待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的壮美景象,突然就觉得脖子上一凉,耳边一声低嗔:“把手背到身后!”
他低头看到一个锋利的刀尖抵着自己的脖子,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到背后,随即便感觉双手被一个绳套牢牢缚住了。紧接着,狄景晖被那人推搡着进了土屋,他原以为袁从英看到自己被抓会立即出手相救,却没想到袁从英一点儿都不着急,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不知在想什么,抓自己的这个杀手也不开口,双方就这么呆呆地对峙着。狄景晖心里着急,嘴里就嚷起来:“袁从英!你快救我啊!”
那杀手听他一嚷,手上加力,匕首尖刺破皮肤,顿现细细的一抹血痕,狄景晖痛得深吸口气,袁从英立即向前迈了一步,冷冷地道:“这位姑娘,咱们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地不必如此吧?请你先放开他,有话好说。”
那杀手被他说得一愣,这才扬声道:“你们这几个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来这里?”
狄景晖听着她的声音果然清丽悠扬,真是啼笑皆非,自己竟被个年轻女子挟持在手里。
袁从英轻轻重复着:“你们这几个汉人……”摇摇头,他自嘲道,“来了塞外,居然身为汉人也成了件罪过。”说着,他又向前连迈了两步,已经直逼到狄景晖二人的面前,才又开口道,“我们是昨晚上被人带到这里的,连这是个什么所在都全然不知。看样子姑娘对这里很熟悉,愿听赐教。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请你先把此人放下。”他指了指狄景晖,稍停片刻,才轻松地笑道,“你看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全无用处。放下他吧,没关系的。”
“你!”狄景晖气得朝袁从英直瞪眼。
青铜面具后飘出一阵清朗甜润的笑声,那女杀手果然将手中的匕首一撤,松开缚住狄景晖双手的绳套,又把他往前一推,娇叱道:“说得没错,汉人男子就是没几个有用的。”
狄景晖揉了揉脖子,转过身,冲着女杀手道:“哎,你也太过分了吧。趁人不备下黑手,还说我没用,难道你们胡人女子就是这么有用的吗?”
那女子轻哼一声:“谁让你们跑到这里来的,这是我们部族牧人的歇宿之地,除了我们部族里的人,从来没有汉人来的。”
袁从英这时候已经坐回到土炕上去了,他根本没有休息多久,还是十分疲惫,连话都不想说,就看着狄景晖和这胡人女子对答。
狄景晖觉得手里湿湿的,原来黏的是脖颈上给划出的血,他恨恨道:“我狄景晖真是倒霉倒到家了,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鬼地方,居然还着了个胡人女人的道!哼,等那个武逊来了以后,我倒要问问他,把我们放在这么个破屋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听到武逊的名字,好奇地问:“哦?是瀚海军的武校尉把你们带来的?那他自己去了哪里?”
狄景晖没好气地回答:“原来你认识他啊。他去伊柏泰了,今天会来接我们。”
“你们也要去伊柏泰?”
“是啊。哎,武逊不也是汉人吗?怎么他也知道这个地方?”
这两人正说得起劲,韩斌从土炕上爬了下来,跑到那女子的身边,仰着脑袋一个劲地看她。那女子蹲下身来,亲热地伸出手去拉韩斌,柔声问:“小弟弟,你怎么也跑到这个地方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韩斌回答:“我叫斌儿。”一边抬手去摸女子的面具,女子往后躲了躲,笑道:“你这小孩儿,想干什么呀?”
韩斌眨了眨眼睛,突然跑回到土炕边,从行李里面掏出样东西,还朝袁从英看了一眼,见袁从英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举着那样东西跑回到女子面前,往她眼前一递:“姐姐,我们也有和你一样的面具。”
那女子一见面具,顿时惊呆了,接到手中左看右看,抬高声音问:“你们、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狄景晖得意了,慢条斯理地道:“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嘛,告诉你也行。不过你问了我们这么多问题,是不是也该让我们看看你的脸?你那面具的样子太凶悍,看着影响心情。”
他的话音未落,那女子横着匕首直指他的面门:“少废话!快说!”
狄景晖这回不买账了,气狠狠地盯着那女子:“如此毫无妇道,果然是粗野的胡人女子作为!你想杀就杀吧,我狄景晖威武不屈,是为君子!”
“你!”那女子气得跺脚,朝土炕上看去,只见袁从英靠在炕上,干脆连眼睛都闭起来了,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女子无计可施,扔下手里的面具朝门外就走。来到门口,她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狄景晖只觉眼前一亮,一双幽深的碧眼直入他的心尖,“嫣然……”狄景晖喃喃着,霎时便愣在原地,整个人都痴了。
胡人女子被他看得脸上红晕泛起,低声嘟囔道:“喂!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面具的来历了吧?”
狄景晖哪里还能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双勾去他魂魄的眼睛。胡人女子的脸越来越红,连脖子根都热起来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往外走,狄景晖在她身后大叫:“你……别走!”
“干什么?”年轻女子只好又站住,等着狄景晖的下文。
狄景晖张口结舌地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被气乐了,娇嗔道:“你这汉人,不仅没用,而且还是个傻子!”
“他平常倒不是这么傻的。”袁从英本来都已经躺下了,这会儿又慢慢坐起身来,懒洋洋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
狄景晖听见了他说话,随口问道:“咦?你还不睡?”
袁从英苦笑道:“我确实很想睡,可是你们俩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要不,还请二位移步屋外慢慢攀谈,如何?”
胡人女子扑哧笑出了声,脸上顿时春光灿烂,明艳如花。狄景晖本来稍稍恢复了点镇定,此刻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样子,马上又呆住了。
袁从英看着他的呆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那胡人女子道:“还是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这面具是一个汉名叫作梅迎春的突厥人赠送给我们的,他的真名,我们也不知道。”
“梅迎春?”胡人女子欢喜地嚷起来,“他是我的……”她突然用手掩住口,俏皮地眨眨眼睛,嘟囔道,“啊,他没告诉你们真名,那我也不能说。”
袁从英点头:“嗯,随便你。”
女子眼珠一转,笑着问:“你们这几个汉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和我……啊,梅迎春碰上的?他为什么要给你们这个面具?”
袁从英再叹了口气,对狄景晖道:“狄景晖,我真的撑不住了,讲故事还是你来吧。”
“哦!”狄景晖如梦方醒,赶紧定定神,清了清嗓子道,“这个,说来话长得很。在下狄景晖,他叫袁从英。还请姑娘先赐芳名,大家好称呼,然后我慢慢对你说。”
胡人女子笑道:“呸!我还有事呢,没工夫和你们聊天。你们方才说武逊校尉去伊柏泰了?”
“是啊。”
“嗯,那我要走了。”
胡人女子扭头就往外走,狄景晖赶紧跟出去,就见她轻盈地跳上等在外头的一匹栗色骏马,一拨马头就朝荒原上跑去。
狄景晖冲着她的背影嚷:“喂!你……还来吗?”
话音尚在原野上回荡,那一人一马早已绝尘而去。
狄景晖低下头正自懊丧,耳边突闻马蹄得得,抬眼一看,那片红云再度闪现在眼前,只听她清朗甜美的声音响起来:“我叫蒙丹,梅迎春叫乌质勒,他是我的哥哥!我……在伊柏泰等你们!再见!”
其后的一整天里,狄景晖犹如掉了魂一般,除了神思恍惚地冲着大漠发呆,就是不停向远处张望,自言自语地抱怨武逊怎么还不来接他们。袁从英一直睡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才醒过来,就看到韩斌趴在自己的身边发愣。他在炕上坐起身来,看到韩斌额头上的肿包消了不少,便对韩斌微笑道:“怎么了?斌儿,为什么不高兴?”
韩斌吐了吐舌头:“这个地方只有沙子石子,没啥可玩的,我好无聊。”
袁从英问:“狄景晖呢,他在干什么?”
韩斌一撇嘴:“他呀,在发疯!”
话音未落,狄景晖像阵风似的刮进土屋,看见袁从英醒了,便大声嚷起来:“好啊,你总算醒了!你看看,天都要暗了,那个武逊怎么还不来接我们?这样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
袁从英皱了皱眉:“你小声点行不行?我的耳朵又没有聋。”
狄景晖气呼呼地往大树桩上一坐,嘟囔道:“叫又如何?反正这里也没旁人听得见。”
袁从英留意观察着他的神情,嘲讽地笑道:“你就这么想去伊柏泰?”
狄景晖眉毛一挑,哼道:“怎么了?走了几个月不就是为了到伊柏泰吗?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还在门外转悠,白白浪费时间!”
袁从英沉默不语,狄景晖等了半晌,不耐烦地道:“你能不能说句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袁从英从炕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朝荒原上眺望着,沉声道:“我认为武逊不会很快来接我们去伊柏泰的。”
狄景晖一惊:“什么?这,不会吧。他走时不是说得好好的?”
袁从英指了指树桩桌上那个大包袱,道:“如果他一两天里就会来接我们,就不用留下这么多东西了。给我们这些东西,似乎是打算让我们在这里过上几日。”
“啊?”狄景晖这回真的震惊了,他下意识地碰了碰手边的包袱,紧锁双眉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武逊……看起来还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他怎么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
袁从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有什么顾虑。而且我觉得,他对我们一直有些成见。”
狄景晖沉着脸想了想,突然冷笑道:“他对我们有成见?是对你有成见吧?哼,你对人家老端着个落难将军的架子,傲慢得紧,如果我是武逊,我也不舒服!”
袁从英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端架子了?你瞎说什么?”
狄景晖冷哼一声,道:“我没有瞎说,你这一路上和武校尉说说笑笑过吗?就一直拉长着张脸,好像别人都欠了你似的。你这么对我我都忍了,毕竟是我狄景晖连累你在先,可你这样对别人,就不能怪人家不服气!”
袁从英被他说得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冷笑说道:“在这种处境之下,我不懂有什么可说可笑的。”
狄景晖立即反唇相讥:“你落到这种处境,当然没什么可说可笑的,最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冤多苦,让世上的每个人都为你鸣不平!”
袁从英恨恨地道:“我不冤,来塞外戍边本就是我的心愿,我也不苦,这样的日子我从小就过惯了。倒是你这位宰相大人的贵公子,向来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就算是当了流放犯,也比天下所有的流放犯都舒服一百倍……”
狄景晖不等他说完,就嚷起来:“我不舒服!是谁说了见到庭州刺史以后就能把我安排妥当的?我倒不知道,在大漠里面住土屋喝臭水吃干饼就叫作安排妥当!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哼,真是太可笑了,你最好不要弄到把我们饿死渴死在这个大漠里面才好!”
袁从英气得脸色煞白,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是我没办好事,让狄三公子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就是我死也绝不会让你饿死渴死在这里。”
二人吵了个不欢而散。狄景晖坐在屋里生闷气,袁从英跑到茅屋旁去查看骆驼和马,他立即发现那峰原本就很衰弱的老骆驼快不行了,它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嘴里呼出难闻的臭气,两只大大的棕色眼睛半开半合,眼神暗淡无光。袁从英去茅屋里抱来些干草喂它,它啃了几口就停下来,继续躺在地上喘气。韩斌一直跟在袁从英的身边,看到老骆驼这个样子,也很难过,嘟囔着问:“哥哥,它是不是要死了?”
袁从英想了想,让韩斌去取那个被自己擦干净的铁锅,盛点清水给骆驼喝。韩斌很快就端来一锅的水,放在骆驼的面前,它立即把鼻子和嘴都浸到水里,拼命地喝起来,没一会儿就把铁锅里的水全都喝光了。韩斌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原来它是渴坏了。”
骆驼喝过水,又曲起两条前腿开始嚼起干草来,似乎精神好了很多。袁从英让韩斌也同样去端了锅清水给马喝,很快这两匹牲口都恢复了活力,边吃草料边打起响鼻,韩斌看得开心,摸着它们的身子咯咯笑起来:“原来你们也不要喝咸水啊,坏家伙!”
袁从英来到土屋里,检查盛着清水的木桶,只剩下半桶了。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结果毋庸置疑,这些水最多只够他们这三个人和两匹牲口支持两天了。袁从英突然觉得心脏猛跳,似乎面对千军万马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假如武逊后天早上还不出现,难道他们就真的要渴死在这个大漠中了吗?正想着,狄景晖也来到木桶边,探头看看桶里的水,脸色也变得更难看了,扭头便走。这天晚饭他们吃的仍然是用炕火烤热的馕,连韩斌都没有再叫嚷着要吃煮面条。
夜幕降临的时候,袁从英还像前几天一样点起篝火,天气终于出现了逐渐转暖的征兆,这天夜间,袁从英感觉大漠里似乎不像前些天那么严寒了。和昨夜尤其不同的是,整个晚上他的头脑都异常清醒,丝毫没有倦意。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对策,但始终找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困境。留在这里,那个武逊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离开这里,他们没有罗盘、没有指南针、没有地图、没有向导,在这四顾苍茫,根本找不出方向的荒漠上,他们能往哪里去?袁从英从来不曾对死亡产生过恐惧,但只要想到狄景晖和韩斌也有可能死在这里,而原因正是他自己的失误和无能,袁从英心中升起的恐惧和绝望便几乎使他窒息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坐以待毙,总要做些什么,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