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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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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恐怖题材本身就非常引人入胜,也很是有趣,然而将之改编成小说却不适合;浪漫主义作家应该谨记此点,一旦在这些不讨人喜欢的题材上花费功夫,可能会让人厌恶,乃至触到他人的逆鳞。然而,要是这类题材真的必须处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题材本身要是有着严谨的真实性,那么,就相当于有了神圣光环的支撑,这么一来,写作传统上的正当性就理所当然地具备了。比如说,我们在读到“圣巴托罗缪之夜”、“里斯本大地震”、“伦敦大瘟疫”、“贝瑞西那战役”,还有“因为牢房太过狭小,加尔各答有一百二十三名犯人窒息身亡”等天灾人祸的新闻的时候,怎会不产生某种心灵的震颤和激动呢?这些新闻能够让人心灵为之颤动,就是因为它具有绝对的真实性,要是这些新闻不过是子虚乌有,我们就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感受,反而会觉得无比厌恶。

上面我说的那些,都是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关于灾难的新闻;可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使天灾人祸给我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即在这些事件中,有太多受难死亡之人。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苦难出现在人类的历史当中,可我宁愿把写作题材放在那些个人身心受到磨难和痛苦的方面,而不愿书写那些集体受难的大灾祸。事实上,真正终极的痛苦感从不具备普世性,而只能是非常个人的;所以,往往是个人承受着极端的痛苦和恐怖,而不是集体;我们为此不得不对上帝的慈悲抱以感激之情。

毫无疑问,“活埋”是人类最为极端的痛苦感受。在人世间,活埋这种事不仅确实存在,并且还经常会发生,经常见诸报端。生与死有着很模糊的界线,生命的终点在哪里,死亡的起点在何处,谁又能确切地言说?有的疾病会让人看上去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如同已经死去一般。可是,人体的构造是上帝最美妙的作品,事实上病人根本没有死;一段时间之后,那不可见的神秘力量,就好像将我们体内的大小齿轮重新推动一般,又再次让病人的生命机能重新运转起来。若是折断了生命的银链,摔破了金罐,还有可能修复与接合,可是,我们的灵魂又会飘荡在哪里呢?

要是把病人因处于假死状态而遭到活埋的事例(这种事的确曾有发生)撇开不论,实际上,我们还能够从人们的经验中、从医学上的直接证据里面,找到很多有关活埋的真实事迹;要是有必要的话,我立即就能给出一百个例子。在无数的案例当中,相信诸位还清晰地记得前不久在巴尔的摩发生的活埋事件,在当时,此事引发了广泛的注意,带给了人们极大的恐慌和震惊。这件事情就是,巴尔的摩有位声名显赫的市民,他身兼着国会议员和著名律师双重荣誉光环。其妻子忽然患了一种急病怪病,这位国会议员夫人的病症让医生们都无可奈何。在历经诸多身体和心灵的折磨之后,病人死了,或者应该说,被判定死亡,我是想说,所有死亡的特征都出现在病人身上,所以她死去的事实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她眼神毫无光泽,双唇死白如大理石一般,脸庞凹陷瘪塌,脉搏不跳,身体冰冷。病人死后三天还没有下葬,遗体已经是非常僵硬了,因为害怕尸体不久就会腐烂,因此才匆匆举办了丧礼。

家人在家族墓窖中安放了这位女士的棺材,在此之后,墓窖一直被密封着。过了三年,因为要用石棺将尸体入藏,于是打开了墓窖,并且开启墓窖的就是这位女士的丈夫。可是,随即这位丈夫就看到了十分恐怖的景象——在墓窖的大门被向外打开的刹那,竟然跌出了一具裹有白色寿衣的死尸,并在丈夫的怀里倒下,而那就是他去世了的妻子的骸骨啊!让人惊诧的是,骸骨身上的寿衣居然没有一点腐烂。

经过仔细的调查之后发现,在埋葬了这位女士之后的第三天,她竟然苏醒了。她拼命地在棺材中挣扎,以至于使壁架上的棺木摔到了地上,于是她就从砸破的棺木中逃了出来。那时,墓窖里只有一盏不小心被留下的装满油的油灯,可现在早就油尽灯枯,灯油也许是被烧完的,也有被蒸发完的可能。另外,墓窖中发生了恐怖事件,有一大块棺木碎片被扔在最上面的一级石梯上。大概,这位女士当时为了让人注意到里面的情况,就用棺木残片敲响墓窖的铁门。可是,她越敲越恐惧,之后就晕厥了,就此真正死去。并且,在她的身子倒下的时候,可能铁门上的什么突起物钩住了她的寿衣,因此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在原地站着,死亡,并腐烂。

在法国,也有一则活埋的案例发生在一八一〇年,并且这件真实事件的后续发展,较之于小说故事简直要离奇万倍。一个名叫维多利亚·拉夫卡伊的年轻女孩是故事的女主角,她出身高贵,貌美如花。有很多人都在追求她,其中就有一个穷作家兼新闻记者朱利安·波谢特。这个穷作家性格开朗、随和,并且颇有才华,获得了女孩的欣赏,换而言之,女孩的芳心早就被这个穷小子给俘获了。可显贵的骄傲自尊终究击败了爱情,最终,女孩还是嫁给了一位名叫赫东尔的颇有名望的外交家与银行家。赫东尔先生在婚后不但极其冷淡地对待妻子,甚至还动辄打骂。在这种悲惨的婚姻中煎熬了几年之后,整日抑郁的维多利亚就这样死去了,或者说,最起码死亡特征出现在她身上,让每个人都觉得她已经死了。此后,她被葬在了故乡的一处普通墓地,而没有被葬在丈夫的家族墓窖中。

此时,当年的那个穷作家依旧念念不忘并爱慕着已经去世的维多利亚,在无比的痛苦和绝望之中,这位痴情汉从巴黎离开,千里跋涉来到爱人的入葬之地。这个穷小子有个浪漫的想法,即既然没法跟爱人长相厮守,那么就将她那浓密美好的秀发剪下留作纪念。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穷小子来到维多利亚的墓地,将棺材从地下挖出,可就在他准备把爱人的头发剪下时,竟看到她赫然睁着眼睛。实际上,维多利亚并未死去,她不过是被活葬了;那时,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她,感觉到这位痴情男子温暖的怀抱,就迷迷糊糊地从假死的昏迷状态里醒了过来。穷小子如同找到了稀世珍宝一般,兴奋地将死而复活的爱人带到了租来的住处,原本就对医理颇有研究的他,给爱人服用了几方补药,终于让爱人恢复了气血,真正醒了过来。救出自己的人被维多利亚认了出来,然后她就一直在穷小子身边安心休养,最后终于一点点恢复了健康。到这时,穷小子无与伦比的坚贞爱情终于彻底打动了维多利亚,她决定以身相许;她不想让丈夫知道自己依旧活着,更不愿回到丈夫那里,就悄悄地跟情人移民去了美国。

时光流转,转眼间就过去了二十年,他们俩觉得过了这么多年,维多利亚也已经容貌大变,应该不会有人再认出她来了,所以就回到了法国。可他们没想到,因为某次不期而遇,维多利亚的前夫赫东尔还是把她认了出来,并要求这位死而复活、离去多年的妻子回到自己的身边。维多利亚当然坚决不同意,最后,她得到了法官和法律的支持——法官判定,他们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分离,所以这份婚姻关系早就已经不具有合法性和正当性了。

另外,还有一则让人深觉遗憾的活埋事件刊登在最近一期的《外科医讯》期刊上。这份刊物来自德国的莱比锡,内容真实、权威而专业,要是美国有哪家出版商能够将版权签下并翻译发行的话,那实在是件大好事。

期刊中讲的案例是这样的,一位健壮结实、身材魁梧的炮兵军官,不慎从一匹烈马上摔下,并不幸猛烈地撞到了头部,随即就昏迷了。医生检查之后发现,他虽然头骨有些微裂痕,不过还没有生命危险。医生将他的头骨钻开给他实施手术,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另外,医生还用放血及其他一般性疗法对他加以治疗。可没想到他始终处于昏迷之中,并愈发严重,最后,医生宣布他已经死亡。

在一个天晴气爽的周四,在一座公墓中草草举行了这位军官的葬礼。周六那天,就跟往常一样,很多吊唁的人来到公墓。大概在中午的时候,一个农夫引发了一场很大的骚动,他说,他刚才在这个军官的坟上坐着歇息的时候,清晰地感觉到地面震动得很厉害,就好像下面有“人”在猛烈地撞击、挣扎。起初,这个农夫的话并无人理会,可因为他那惊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假的,并且说得振振有词,终于,有人重视了他的话。很快就有人把铲子拿来开始挖坟墓;刚才就说过,这位军官被埋葬得很草率,所以棺木埋得挺浅,几分钟之后,“死者”的头部就出现在众人眼前。在“死者”猛烈的撞击下,棺材盖已经被向上掀开了一大半。这位气若游丝的军官,就在棺材中直愣愣地坐着。

就这样,这位被活埋的军官随即就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医生经过一番诊断发现,他的确依旧活着,不过因为窒息时间太长,又昏厥了。数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身旁的几个朋友被他认了出来,他就惊魂未定、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经历的恐怖活埋说了一通。

他讲到,在被埋葬之后,起初的一个多小时中,他一直有着很清醒的意识,可是在此之后,就慢慢地意识混沌了。所幸,他只是被草率地埋了一下,坟墓上很随便地填了些土,所以才有空气能透进来。他还讲,也幸亏后来有很多人涌进了公墓,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从头顶上传来,惊醒了昏迷中的他;片刻之后,他就彻底清醒了过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恐怖的处境。为了让人发现他,他就费尽力气大声喊叫。

报道里面还讲到,在此之后,这位军官很顺利地恢复了健康,却很不幸地死于愚蠢的医学试验。有一回,他接受了电流治疗,随即就再次陷入了偶然性的昏迷,随后,就彻彻底底地突然死去。

虽说这位军官确实是被电流法害死了,不过事实上电流确实能够救人。有个很有名且很适宜在这儿说明的电流救人的案例,我还记得很清楚。一八三一年的时候,有个年轻的伦敦律师,在入葬之后两天,就是靠着电流法捡回了一条小命;当时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件事。

这个律师名叫爱德华·斯达布尔顿,在患了斑疹伤寒传染病之后,又有几种异常症状同时并发,随即死去,可因为这些异常并发症引起了医生很大的兴趣,所以就在宣布了病人死亡之后,请求家属允许他们检查遗体,然而遭到了家属的拒绝。可是当然了,医生也习惯了这种被拒绝的情况,所以他们就决定把尸体从棺材中偷偷挖出来加以解剖。医生们当然不用亲自动手去偷取尸体,偷尸这个行当在伦敦一度很是兴盛,所以他们就雇佣一些人把尸体偷了出来。就在举行葬礼后的第三个晚上,就有人从八英尺深的坟墓中挖出了这具死尸,悄悄地将之放置在某家私人医院的手术台上。

在尸体的腹部,医生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切口,却发现尸体居然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所以就有人提出了对尸体实施电流实验的建议。经过多次试验,尸体一点异常反应都没有,可有那么一两次,在电流通过尸体的时候,生命的迹象居然出现了。

时间在滴滴答答中流逝着,这时黎明将近。医生们最后觉得,解剖活动要尽快进行才好。可是,有个医生坚持还要在尸体的某条胸肌上进行电流测试,以验证自己的理论。随后,又一道大切口出现在尸体的胸口,并在匆忙之中进行电击,可是尸体居然立即就有了异常反应——尸体忽然在手术台上站了起来,并走到房间的中央,“它”茫然地凝视了自己几秒钟,然后就——竟然说话了。没有人能听懂“它”在说什么,可“它”的确是清晰无比地说出了一些字眼;说完之后,“它”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大家在随后的好几分钟里都被吓得呆住了,可因为事态极为紧迫,因此很快地,大家就又镇定了下来。斯达布尔顿先生看起来还活着,并未死去,他这时不过是昏厥了而已。经过医生们的一番努力,斯达布尔顿随即就醒了,身体也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医生们对他的身体状况进行了仔细的观察,直到确定斯达布尔顿确实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才告诉他的家属他死而复生这件事。可以想象,对于斯达布尔顿的死而复活,他的亲朋好友该是如何的惊讶又高兴。

在此事件当中,斯达布尔顿本人在事后的说法,才是最让人觉得诡异而惊悚的。他告诉别人,在这所有的过程当中,他从始至终都有知觉和意识;虽然仅仅有很模糊混乱的意识,可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包括起初医生宣布他死亡的那一刻,直到最后他摔倒在医院的那一次,他全都知道。那最后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他是在说:“我没死。”因为那个时候,他明白自己就在解剖室里面,医生们马上就要解剖自己,所以他就费尽全力地想跟医生们说——“我没死!”

我还可以轻松地说出更多有关活埋的事情,可我要在这儿停下了,实话说,一个个举例去证明事实好像也并无必要吧;事实就摆在那里,根本就不用证明。毫无疑问,看上去活埋这种事极为诡异,可我们只要认真观察,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世上经常在发生着这种事,只是我们并不知晓而已。实际上,我们故意或无意挖开坟墓、将棺材打开时,就会看到那些骨骸诡异而僵硬的姿势,总是让我们觉得毛骨悚然,于是那最骇人的怀疑就不由得在脑海中出现。这大都是因为,后来看到的尸体所摆出的姿势,根本就不是起初下葬时的那个样子啊!

我们这些活人,仅仅是看到棺材里骨骸的姿势不同于下葬之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了,而棺材里面的“人”,在这种环境之中又会有着怎样恐怖与绝望的感受?毋庸置疑,活埋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恐怖的事,被活埋者的肉体和灵魂都会遭受最残酷的摧残,死亡反而成了解脱。就是那种——被潮湿的泥土味道呛得无法呼吸、被沉重的黑暗压得无法喘息、寿衣紧紧地束缚着身体、棺木中的狭窄空间就是天和地、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对黑暗、耳边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的死寂,还有那种被摸得着却看不到的腐蛆蠕虫一点点占领全身的感觉。而这些感觉占据你的身体时,你还会想到——就在距自己几尺高的地方,有着青青的绿草和新鲜的空气;你会想着——亲朋好友若是知道自己被活埋,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搭救;你会想着——别痴心妄想了,不可能有人知道我依旧活着,我除了在这儿等死,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现在我只要一想到这些跟活埋有关的想象,就会禁不住浑身颤抖,没有一个人能忍受这种骇人的恐怖想法。我必须要说,即便有着再勇敢无畏的想象力,对于活埋我也不敢稍稍接近。活埋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为残忍的事吗?活埋难道不是那冥府地狱之中最为恐怖的酷刑吗?所以,人们深深地好奇并关心一切跟活埋有关的报道,而只有抱着神圣敬畏之心真心相信活埋这种事,才会有这种好奇和关心。我自己也曾有过关于活埋的亲身体验,下面我就要讲述这些切身的感受。

这些年来,一种不知名的怪病始终缠绕着我,医生都含糊地用类癫痫症来称呼这种病。这种病的病因和疗法虽然还没有解开,但有着很明显的发病特征,并且每次发病都有着不一样的严重程度。病人有时会有几个小时陷入异常的昏睡状态,有时则是一整天。在昏睡的时候,病人处在一种静止的状态下,一点知觉都没有;虽然心跳脉搏很是微弱,不过还能够检测出来;脸颊中间微微泛红,四肢僵硬,身体还有体温;在病人的唇边放置一面镜子,还能发现他的肺部有着不平稳的微弱呼吸。严重时,病人昏睡的状态甚至会延续好几个礼拜乃至好几个月,就算是用最先进的医学仪器检测,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已经死去还是仍旧在深沉昏睡状态。

所以,人们一旦患上这种怪病,除非家人朋友对其病史、发病特征有所了解,才会对昏睡的病人并未真正死去抱有信心,才会镇定地观察到,病人的身体没有一点腐败的迹象,不会草率地将病人埋掉。否则的话,病人被活埋往往就难以避免。可是,这种怪病虽说会让人陷入假死式的沉睡,不过所幸,在起初发作时,病人会在不长时间内就苏醒过来,因而不至于被活葬掉。通常情况都是,第一次不会陷入昏睡太久,而是一点点地、慢慢地变得严重起来。起初几次的昏睡,虽然有着明显的特征,不过差别都不大。可此后的昏睡,不但特征会逐渐不同,且每一次昏睡的时间都会延长。病人的身边要是有人对这种怪病的发病特征有所了解,就不会把病人活埋掉。可悲惨的在于,要是病人在首次发病时情况就比较严重,昏睡的时间比较长,那就很有可能被当成已经死亡,然后被活埋。

上述情形(医学书籍上的描述)基本符合我的病况。有的时候,我前一分钟还很正常,后一分钟就慢慢地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在那时,我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只隐约觉得自己还没死,并晓得围绕在我床边的是哪些人。我会始终处于这种半昏迷的状态,直到忽然间疾病暂停,我的意识才一点点恢复,慢慢变得正常。可是在有的时候,当怪病的来势太过凶猛,立即就会有一阵麻木、发冷、头晕、恶心的感受从我胸口涌起,然后我就会晕倒在地。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就会被包裹在虚无、寂静、黑暗和空虚中,我想这大概就是最终极的毁灭吧!病情要是来得这么凶狠,就没有那么快、那么容易地恢复正常了。那种感觉,就如同在漫长的冬夜中,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身乞丐,始终晃荡在寂静空旷的大街上,疲倦地等着那已经迟到太久的阳光,黎明越是接近,我就越是兴奋地知道,第一道心灵的曙光就要把自己救回到现实中来了。

可是这种怪病也只是使我陷入昏睡之中,并无别的症状,因此我还算有着健康的身体。当然,我也不明白,是否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所以才有这么健康硬朗的身体,我是想说,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被这怪病所掌控,所以别的疾病就无法沾染到我。要是非得说这怪病把什么其他症状带给了我,那也许就只能是,平常睡觉醒来之后身体有着异常的知觉。即我每次从睡眠中醒来,身体的知觉一般都没法立刻恢复,好几分钟里,我都会延续着这种困惑、混乱的无意识状态,我的心智依旧被闭塞着,什么都无法记忆、思考。

虽然我的身体没有受到这种怪病的太大干扰,可我的精神和心灵却饱受摧残。我不但经常胡思乱想,还时常幻想些极为阴森恐怖的事,比如幻想自己被埋在坟墓中,身上爬满了腐蛆蠕虫,甚至就连墓碑上的碑文也被想象得无比清晰。在过去的几年中,死亡的恐怖想象确实让我全然迷失了,我的脑海中日日盘桓着“我会被活埋”这一恐怖的想法。这一想法在白天已经快要折磨死我了,而它所带来的恐惧则在夜晚达到顶峰。

每当恐怖严酷的黑夜来临,天地笼罩在无边夜幕之中,恐惧就攫住了我,我总是吓得浑身颤抖,就如同灵车上那总是在抖动的黑色羽毛一样。所以,我在恐惧中总不敢睡觉,就怕眼睛一闭上,再醒来时,自己就已经躺在了坟墓之中。可是,有谁能够永远不睡觉呢?最终,疲惫已极的睡意就会击溃我极力保持清醒的意志力,在挣扎中屈服——于是就睡着了。恐慌和害怕也跟着进入了我的睡眠,白天的那些幻想会钻进我夜晚的梦,就这样,我就相当于又钻到了另一种恐怖的情景之中。活埋,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始终盘桓在我的梦境上方;如同一片阴郁的黑云,将我彻底地遮蔽在它的下面。

那无数个黑暗阴郁的梦境曾痛苦地挤压着我的睡眠。可是,在这儿,我只说说其中的一个就行。我想,那一次我肯定睡得较平常更为深沉、持久。在梦中,我的额头上忽然搭上来一只冰冷的手,随后,我的耳边就响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站起身来。”

我于是直愣愣地坐起身来。可黑暗仍笼罩着四周,那个叫醒我的人我压根就看不到,并且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睡着的。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并集中精力想着。可随后,那人竟然用他那冰冷的手粗鲁地把我的手抓起,暴躁地甩着我的手的同时,又用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站起身来!我跟你说,站起身来!”

“你到底是谁?”我没有理会对方的话,反问他道。

“在我住的地方,我并无姓名,”那人的声音显得很是哀伤,“曾经我是人,可如今我是魔鬼;曾经我残酷无情,可如今我心怀慈悲。我在发抖,你没有感觉到?我每次开口时,牙齿都在打战,可这并非因为夜晚太过寒冷,而是因为这黑夜没有终点。这真是一种恐怖的感觉,恐怖得让人无法忍受,可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稳地睡着?痛苦的呐喊声充斥着我的耳际,叫声让我无法忍受,何谈睡眠?你赶紧站起身来,我带你瞧瞧外面那黑暗的世界,瞧瞧那无数的坟墓。你看,这景象够不够凄惨?你看,这是不是灾难的奇迹?”

那个无形的东西依旧在抓着我的手,“它”还将全人类的坟墓打开了给我看。腐朽尸体所发的磷光闪烁在每座坟墓中,我因此能望到墓穴的最深处,里面,裹着寿衣的躯体上到处蠕动着腐蛆蠕虫,它们陪着尸体进入那庄严悲伤的沉睡。可认真一瞧,啊,那无数的躯体里面,绝大部分都压根没有睡着,只有极少数的能真正进入沉睡!有人在悲伤地骚动着,有人在虚弱地挣扎着,那墓穴深处传来的寿衣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可是,有的人虽然在平静地睡着、躺着,可我还是注意到,在这里面,很多尸体的姿势完全不同于他们下葬时所摆的姿势;现在,他们的姿势看上去非常僵硬、不自然,是的,那是在被埋下后在坟墓中猛烈挣扎、奋力求生时所遗留的景象。当几百万具尸体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个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景象,多么可怜,多么凄惨啊!”

可我尚未来得及回应,“它”就把我的手放开了,所有的坟墓瞬间被关上,那点点磷光也尽数消失。可是,坟墓中还是不停地传出无数哄闹绝望的叫喊声,我记得其中一个声音在喊:“上帝啊,这景象,是多么可怜,多么凄惨啊!”

在梦里面,那些活埋、死亡的骇人景象,甚至还在白天的时候伸出恐怖的魔爪,对清醒着的我施加影响。我整天活在恐惧之中,已经变得神经衰弱。骑马、散步以及任何要离开家的户外活动我都不敢参加。我身边必须随时都有那些了解我病情的人,我生怕在外面的时候突然发病,陷入昏迷之中,就被不知情者当成死人而活埋。甚至我都不信任那些始终在照顾我、知道我病情的亲友。我生怕万一哪次我昏迷时间太久,他们就经不住别人的劝说,认为我已经死了。并且,身边的很多亲友因为我这身怪病而深感烦恼,所以我更恐惧,我要是哪次昏迷的时间较长,他们就以此为借口处理掉我的身体,甩掉我这个麻烦。

所以,无论他们怎样发誓表示忠诚,好像一点用都没有,我依旧无法获得安全感。因而我就逼着他们郑重起誓,除非我在失去知觉之后出现了身体腐烂的情况,才能判定我已经死去,不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埋了我。可即便这样,恐惧依旧牢牢抓着我的内心,我逐渐地不信任任何人,不接受安慰和安抚,变得无法理喻。我觉得,最保险可靠的永远只有自己,于是,我费尽心机地准备了很多的预防措施,改造家族墓窖就是其中一项。为了能让墓窖大门可以轻易地从里面打开,我特别设计了机关:一根长控制杆从大门那儿延伸到坟墓里头,只要轻轻一压,就可以打开大门。另外,我将供应氧气和光线的装置安放在棺材中,并在器室中储备了食物和饮用水;将柔软温暖的填充物填到棺材四周;跟能够被轻松打开的墓窖大门一样,我还将弹簧设备安装到了棺材盖上,要想打开棺材盖,只需轻轻扭动身体就行;并且,为了应付意外情况,我还特地把一只大铃铛挂在墓窖屋顶上,用一条绳子系着,在棺材上凿个小洞,到时就让绳子从这个小洞穿进来,在我其中一只手上绑好,就不怕醒来时无法呼救了。可是,即便我做了种种准备,也依旧无法对抗命运之神。实际上,这些花费了无数心力的防护措施,还是救不了一个必然要承受活埋之痛的人!

有一回,就跟以前一样,我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进到了某个阶段,当时我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恢复,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已经迟到了很久的微弱黎明,正缓慢却明显地向我的心头移动。一丝丝的闷痛和不安侵入我的意识,不过这种感觉还并不明显;我还是觉得轻飘飘的,怎么都使不上劲,感觉不到希望。之后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嗡嗡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随后,又是更长一段时间,我的四肢手足有了一些刺痛感;然后就是没有止境的宁静愉悦跟随而来,在此期间,我在努力挣扎着想尽快醒来,恢复自己的意识;可随后,短暂的无意识状态再度袭来;过了一会儿,忽然间我就醒了,正常的知觉和意识总算是恢复了。最后,我轻轻颤动着眼皮,并随即感到身上通过一股虽然模糊却致命般恐怖的电流,它刺激着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此时,我努力让思考和记忆能力都恢复过来。这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明白了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下。我可以感觉到,我并非从睡眠中醒来,我想到了,我此前一直是在昏迷当中。可最后,一个恐怖的想法、一个始终在困扰我的想法浮上我的心头……那个恐怖阴森的威胁、那个可怕的念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我那战栗不已的心灵完全淹没、占据。

在随后的好几分钟里,我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一点都不动弹。可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我怕!我鼓不起一点稍加动弹的勇气。我生怕稍微一动,得到的并非我想要的结果。因为,一直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你是不会想要面对那命运的!”一股绝望从我心中升起。这个世界上最不幸而悲惨的念头和感受,就是绝望。只有它,它是最后能催促我的力量了,那就是绝望。我被它催促着,然而它又总是举棋不定,那绝望啊。终于,它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它让我——把眼睁开。就这样,我在绝望中睁开了眼。黑暗是唯一的色彩,彻底的黑。我很明白,我刚从昏迷中醒来;我很明白,我已经脱离了昏迷的状态;我很明白,我的正常视觉理应已经恢复了才对。可四周为什么还是一片漆黑,如永恒的黑夜一样深沉漆黑呢?

我试图尖叫,然而干渴的舌头和双唇马上就开始痉挛,而每一回的挣扎呼吸,只换来上气不接下气、剧烈跳动的心脏的扑通声,空洞的肺似乎成了真空状态,我——一点声音都叫喊不出。

我想要大声叫喊,可下巴无法张开、声音无法喊出。毫无疑问,有人绑住了我的下巴,就好像绑住死人的下巴一样。我还能感觉得到,我的身下是某种坚硬的东西,这坚硬的东西同样紧紧环绕在我的四周。到现在为止,我依旧动都不敢动。我伸直的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此时,我鼓起莫名而来的勇气,双手用力向上一推,马上有某种坚硬的木造物挡住了手,头顶上六英寸高就是那木造物,延伸成长条状,将我整个人罩在其中。最后我终于确定,我就在一副棺材里躺着。

我想到,虽然我还是遭遇到了这悲惨的活埋的命运,可还好,我早就准备了救命措施。随后,我为了触动弹簧开关打开棺材盖,就扭动着身体,而且还不时地使劲往上推,可这棺材盖居然纹丝不动。我没有放弃,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把那条绑着铃铛的绳子抓到,可什么绳子都找不到。这时我的心一片冰凉,比此前更深重的绝望笼罩了我。棺材中散发着潮湿泥土所具有的味道,我此前精心准备的柔软填充物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现在,结论已经非常清楚,我压根就没有被埋在自家的墓窖中。我想,我陷入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肯定是在户外,并且那时边上肯定一个熟人都没有,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时我到底是处在什么情况之下的。我的身边那时肯定都是些陌生人,他们看我这么昏迷不醒,就像埋死狗一样把我给埋了。他们一定是把我放进了随便找来的普通棺材里,然后用铁钉将棺材盖钉紧,再在某个不知名的普通墓地里埋了我,永远地、深深地把我埋到了地底下,就这样,我惨遭活埋了。

当这件恐怖的事实被我确定后,我禁不住再次想挣扎着喊叫,不错,我终于能够成功地喊叫出声音了……疯狂的、持久的、痛苦的、狼嚎一般的尖叫之声在这地下的黑暗国度中回荡着。

“嗨、嘿,你究竟在叫个什么吗?”忽然就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了?”随即又有第二个声音。

“你出来就是了!”第三个声音说道。

“你怎么跟个山猫一样鬼叫啊!”又有第四个声音出来指责。随后,一群凶神恶煞般的人粗暴地把我抓住,猛摇了我整整几分钟。他们也许是想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所以才这么做,可事实上我在尖叫的时候,是非常清醒的,我的意识极为清楚;可是,他们这么一弄,所有的事我忽然就都记起来了。

我是在弗吉尼亚州一个距离首府里奇蒙不远之处,经历的这件奇遇。那时,在詹姆士河的下游沿岸,我跟一个朋友在打猎。在天黑之后,又来了一场暴风雨,我们看到一艘堆满了园艺用松土的单桅帆船停在岸边,就只能将之当成临时避难所,度过这难挨的一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艘小船仅仅六七十吨重,可以想象船上的两个床铺是何其小,并且床垫之类的寝具就更是不可能有的了。床铺只有十八英寸宽,床底距离上面的甲板也仅仅十八英寸,所以,我为了把自己挤进床铺,还颇费了一番功夫。睡眠条件尽管非常差,我还是很快就进入了睡眠,并且睡得很熟、很酣。我所遭遇的活埋,既非梦魇,亦非梦境,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我想,那肯定跟我平时那些充满恐惧、神经兮兮的幻想有关,也跟我那时睡觉的环境有关。并且还关乎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常常没法快速恢复记忆力和集中意识的症状。是那艘船上的船工和准备装卸货物的工人,用剧烈摇晃的方式帮助我恢复了记忆。并且,我之所以闻到了湿土的气味,是因为船上装满了泥土;而那条把我的下巴绑住的带子呢,则是一条把我的头罩住、充当临时睡帽还在下巴那儿打了个结的丝质手帕。

可是,那次所遭受的心灵恐惧,其可怕和真实感无异于遭到活埋,让我觉得无比恐怖。但是,真说起来,对我来说,人生的关键还就是这场遭遇,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自那之后,我的个性和性格有了非常大的变化。我的精神和心灵都变得正常了很多,也不再时时被恐惧所笼罩,比以前更加勇敢了。我开始经常行走于户外,做了很多户外活动,大量自由的新鲜空气让我感觉神清气爽,也会对死亡之外的有趣课题加以思考了。我把所有的医学书籍都扔了,把苏格兰籍作家巴肯的《巴肯家庭医学大全》给烧了,英国诗人杨格那本不朽的谈论死亡的诗集《夜思集》再也没有翻过,而那些跟妖怪、坟场有关的恐怖故事呢,也不再读了。总而言之,我拥有了崭新的生活,抛开了那些恐怖阴森的活埋念头,成了一个完完全全崭新的人,说来也怪,那长久以来困扰我的怪病,也就慢慢地消失了。大概,我这种怪病的根源,就是那些可怕骇人的关于活埋的幻想,而并非是因为病痛让我产生了那些恐怖的想法。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压根是在自己戕害自己,自己吓唬自己。

可是,在很多时候,即便是从最清醒理性的角度来看,悲惨的人世跟恐怖的地狱事实上非常相似……啊,不,我不应该总是从心底把这些恐怖的古怪念头给挖出来。唉,可是,那些跟恐怖活埋相关的古怪念头,也并非全都是想象,就如同我在文章的开头所说,确实发生过活埋这种事,并且还经常见诸报端。可是,还是少想这种问题比较好,最好让它永远沉睡,否则它就会入侵到我们的梦中捣鬼,总是摧残我们,最后甚至还会把我们彻底毁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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