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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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激荡,沙尘翻卷,伊柏泰转眼间就被覆盖在漫天遍野的风沙之下。刚才还在营盘前杀气腾腾两相对峙的人马,俱在这大自然的暴戾之下失却颜色,或匍匐或四散,狼狈不堪地渐次退入营盘之中。伊柏泰平整的方形土屋,就是为了防御沙暴才设计成这样的,眼下,人畜只有躲入土屋,才能得到暂时的喘息。

武逊的身体依旧虚弱,却也只能勉力支撑着,命令潘大忠等四个火长各自率部暂避沙暴。蒙丹带着突骑施部队也退入伊柏泰,武逊让人将他们送入偏营暂歇,自己则和潘大忠引着袁从英等人躲入营盘内最大的土屋,也就是曾经的编外队队正吕嘉的营房。

狂风呼啸中,扑面的黄沙细密迅疾,露在外面的肌肤被打得痛楚难当,人更是呼吸困难,眼睛不敢大睁,大家几乎是一步步地挣扎着才摸进了屋子。刚一进屋,袁从英便扶着狄景晖坐到椅子上,察看他的箭伤。只见左肩上插着一支雕翎,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衫。狄景晖蹙着眉头一个劲儿吸气,倒也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武逊倒在椅子上,潘大忠端来热奶,武逊接过来喝了几口,摆手:“去、去看看怎么样,把咱们最好的金创药也拿过去。”

潘大忠答应着凑到袁从英身边,问:“袁校尉,这伤……”

袁从英已把伤处周围的衣服撕下,平静地回答:“看着还好,因为距离远,这箭到时已力道不足,所以入肉不深。也没伤到骨头。”他看看脸色苍白的狄景晖,笑了笑,低声道,“我把箭拔出去,你忍一忍。”

狄景晖这辈子哪受过此等罪,好在他体魄强健,颇有胆气,神情倒还镇定,点点头道:“你这家伙,利索着点就行。”

袁从英伸出右手握紧箭身,左手轻轻拍了拍狄景晖的后背,趁他一分神,猛地将箭拔出。

狄景晖只觉左肩一阵剧痛,痛彻心扉,猝不及防间眼前金星乱迸,他大喊一声,身子晃了晃,被袁从英轻轻扶住靠在椅背上。顺了好几口气,狄景晖才抬手抹了把满脸的痛汗,龇牙咧嘴地抱怨:“怎么这么痛,痛死人了!”

袁从英拿着那支拔下的箭,反复看着:“吕嘉太恶毒,用的是有倒钩的箭。虽然伤口不深,也带下一整块肉来。”他把箭往狄景晖面前一送,笑道,“要不要看看?”

狄景晖把头一歪:“哪天带出你的肉来,我再看!”

潘大忠拿过个纸包:“袁校尉,上金创药吧。”

袁从英谢了一声,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盒,自盒中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撒在狄景晖的伤口上。潘大忠好奇地问:“这是?”

袁从英答:“这是最好的外伤药了。”

正在上药,突然营房门大开,灰黄的沙尘伴着呼啸的狂风,随一个轻捷的红影一齐涌入营房。武逊吃惊地叫了声:“蒙丹公主,你怎么过来了?外面那么大的风沙。”

“风沙小点儿了,没事,我过来看看。”蒙丹边说边急急地赶到狄景晖的身边,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打开手里提着的包袱,从里面抽出雪白的布衫,分明是女子洁净的衣裙,“刺啦”两声,便被她撕成长长的布条。

袁从英已清理干净了伤口,见蒙丹捧着布条过来,便问:“你会包扎?”

“会。”

“刚好,你来吧。”袁从英让出位置,蒙丹便细细地包扎起来。狄景晖的肩头自上过伤药,痛感渐渐缓解,身心都舒坦了许多,本想和蒙丹聊上几句,可她专心致志地低头包扎伤口,面颊就靠在他的耳侧,垂下的一缕发丝在他的眼前轻轻颤动,狄景晖突然间觉得心神激荡,竟自无语。

蒙丹忙完,娇小的鼻尖上已泛出细细的薄汗,她抬起头来,与狄景晖恰恰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赶紧各自调转眼神。蒙丹看到狄景晖的脸色十分苍白,形容颇为困顿,便关切地道:“你……流了这么多血,最好躺一会儿。”

桌案边,潘大忠刚刚将袁从英等人昨日到达伊柏泰的情况,以及自己抛纸团蒙骗吕嘉的经过说给武逊听。

听到蒙丹说话,潘大忠左右看了看,建议道:“武校尉,袁校尉,刚经过场生死搏杀,诸位都很疲乏了。不如大家先休息半日,待回过神来,晚饭时咱们再聚。”武逊皱起眉来似要反驳,潘大忠忙道,“武校尉,不说别人,你自己在狼群中困了整整三天四夜,怎么说也得先用些食水,缓一缓吧?还有袁校尉,刚到伊柏泰就夤夜救人,至今都没有合过眼,一定也很累了。”

武逊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对袁从英一抱拳:“袁校尉,如今吕嘉已除,重整编外队组建剿匪团的事情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潘火长说得有道理,今天下午咱们先各自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之后,再作他谋。”

袁从英尚未作答,营房门被猛地推开,两名兵卒入内禀报:“武校尉,吕……队正的尸首现放置在营房外,请武校尉示下,该如何处置?”

武逊听到吕嘉的名字,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此人残忍狡诈,欲以极其卑鄙的手段置自己于死地,但毕竟是多年瀚海军的同僚,想到今日居然同袍相残,心中的悲怆之情远远超过了刻骨的仇恨。武逊挥了挥手:“先找个空营房搁下,把尸首整理干净……再说吧。”

“是!”两兵卒得令欲退,袁从英站起身来:“吕队正身上还有样东西,我去取来。”说着,便随二人出去。

潘大忠和武逊面面相觑,眨眼间袁从英又回来了,把手里捏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搁,“当啷”一声,只见一块宛如琉璃碎片样的东西裹在猩红的血色之中。

“这是什么?”武逊和潘大忠同时伸出脑袋,瞪着这东西发愣。

“就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也救了我们大家。”袁从英坐下来,捡起那块东西来仔细擦拭,血色除尽,武逊和潘大忠才看出它通体透明无色,不大,有棱有角,看着边缘十分锐利。袁从英朝韩斌招招手:“来,还给你。小心收好。”

韩斌跑来接过那东西,潘大忠百思不得其解:“袁校尉,你说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

袁从英点点头:“刚才我是从吕嘉的咽喉上把它取下来的。”

“啊?原来你方才奇袭吕嘉,用的就是这个……暗器?”

袁从英笑了笑:“割破绑缚我的绳索,靠的也是它。不过它不是什么暗器,只是斌儿的一件玩意儿。他平常没事就拿着玩,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武逊长吁口气道:“用件小孩的玩意儿都能杀敌,袁校尉,武逊可算是见识到你的本领了。不过你那会儿佯作无奈,束手就缚时,是不是也该先给我和老潘通个气,害得我们两个都以为真没辙了呢!”

老潘附和:“是啊,袁校尉,你可把我们也骗了。”

袁从英摇了摇头,正色道:“二位在那么危急的情势之下,仍然舍身相助,从英感佩。不过我并没有骗你们,当时我自己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

袁从英指了指韩斌,轻声道:“这东西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并没有拿。如果不是吕嘉突然放的那两箭,我就没有机会与狄景晖会合,而这东西是狄景晖中箭倒地时才从斌儿那里悄悄取来,然后又趁我去搀扶他之际,转到我的手里的。所以说,最终害死吕嘉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武逊和潘大忠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千钧一发的转机,虽看似偶然,却仍暗合了恶有恶报的因果,吕嘉终于还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恶念之下。

那边蒙丹搀扶着狄景晖躺到榻上,又端了热水给他喝。狄景晖被她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心里千头万绪的,再看到蒙丹那双关注的碧眼,更觉悲喜交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便干脆闭上眼睛装睡。蒙丹只当他负伤不适,也不敢打搅他休息,在榻边坐了坐,就打算离开。她走过桌边,看武逊三人还聊得起劲,便浅笑盈盈道:“那边伤者都睡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要休息的,怎么还说个不停啊?”

“啊!”武逊和潘大忠相视一笑,忙道,“是啊,是啊,一说起来又忘了。”

潘大忠道:“武校尉,您的营房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就在近旁,这间营房最大,要不然就先让袁校尉和狄公子,还有小孩儿在此安歇,你看可好?”

武逊点头:“嗯,这样很好。我也困得不行了,必须要睡一觉。咳,几个晚上没合眼,直到现在眼前还是一对一对的绿光,晃来晃去……噢,潘火长,等风暴停了,让人去清理那些狼尸,把狼皮剥了,狼肉取回来腌上,今晚我请伊柏泰的弟兄们,还有蒙丹公主的骑兵队好好吃上一顿!”

武逊、潘大忠和蒙丹先后离开了。韩斌跑到桌旁,一下抱住袁从英,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袁从英抬起左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今天吓坏了吧?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韩斌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就去抓他的右手。袁从英摊开右手,满手的血污,原来为了不让吕嘉发现,他把那块锋利的“暗器”紧捏在右手中,手掌心早被扎得一片狼藉。

“去拿点水来。”

“噢!”桌上的罐子里就盛着清水,韩斌倒了点在袁从英的右手上,替他清理伤口。他为袁从英做这类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干起来十分熟练。洗干净伤口,韩斌又去榻上拿蒙丹留下的白色布条,刚抽出一条,狄景晖也从榻上坐起来,把身边的小银药盒递给韩斌:“这伤药你也给他上一点儿吧。”

“我不用这个。”袁从英从韩斌手中接过药盒,放回桌上,示意韩斌直接给自己包扎。

狄景晖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把玩那小银药盒,一边问:“为什么不用伤药?”

“就剩这么多,省点用吧。”

狄景晖把盒子往桌上一搁,啼笑皆非地看着袁从英:“药还要省着用?你也太……”他不由分说在袁从英的手掌上撒了点药粉,才让韩斌包起来。

袁从英朝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了,伤者不睡了?”

狄景晖有些尴尬,支吾道:“刚睡了一会儿,翻身碰到伤口,疼醒了。”

袁从英也不揭穿他,只是淡淡道:“今天多亏了你,谢谢。”

狄景晖撇了撇嘴:“狗急了还跳墙呢,这算不上什么。说实话,一路上被你像小孩子一样照顾着保护着,我实在是难受得不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不争气,过去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才发现,离开了商事学问,我居然百无一用。”

袁从英笑了笑:“可你今天救了我们大家。”

狄景晖慨然叹息:“救了大家的是你,我只是自救罢了。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做英雄。像你这样,太累!”

说着,狄景晖把那小银药盒递还给袁从英,笑道:“这可是个贵重的物件,是不是皇帝赏赐给你的?”

“很贵重吗?”袁从英仔细瞧了瞧那盒子,“我倒从来没注意过。怎么贵重?”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什么好东西给你都白搭!”他指着盒盖,“你看这盒盖中心是透雕的十字形花瓣,还涂了金,整个银盒周边都是镶金的花纹,这样的雕刻和镀金的手艺,只有御用的药盒上才有,偶尔皇帝也赏赐给最宠信的朝臣,民间是不许用的。此外,这药盒的盒盖盒身契合得特别好,就算掉到水里也不会漏!”

袁从英这才了然,自嘲地道:“原来如此……哼,其实我最怕看见这个盒子,每次用到它都是狼狈不堪的时候,实在没有心情去鉴赏它的好处。不过,这盒子不是圣上赏的,是大人给我的。”

狄景晖意味深长地点头:“那肯定也是圣上赏赐给我爹,他又给了你的。”紧接着,他又笑道,“呦,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怕这个字,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畏惧呢。”

袁从英摇头叹息,沉思了片刻,才道:“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实话告诉你,自从咱们跟着武逊进入沙陀碛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怕,特别是那天晚上发现快没水的时候,还有今天吕嘉朝你们射箭的时候……”

狄景晖听得愣了愣,接着又释然:“现在可以不用怕了吧?”

袁从英紧锁双眉:“暂时可以喘口气吧。我也说不好,伊柏泰里面一定还藏着许多秘密,甚至杀机。我的感觉并不太好。”

狄景晖注意看了看袁从英的神色,轻松地笑起来:“咳,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的。说来说去,咱们应该算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如此。”

韩斌给袁从英包扎好了伤口,从桌上捡起银药盒来玩,狄景晖想起来什么,指指盒子道:“哦,这伤药用光了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去庭州自己找药材来研配,这个我倒会,保证比皇帝的药还好用。”

袁从英点点头,轻轻搂过韩斌的肩膀,正色道:“我现在非常后悔带上你这小子,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洛阳。”

韩斌挣脱袁从英的怀抱,满不在乎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袁从英一皱眉:“我是说真的,过几天我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韩斌在桌上撑起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走!你没有我是不行的!”

狄景晖哈哈一笑,劝道:“好了,废话少说,先各自睡觉,等睡醒了再讨论谁没谁不行吧!”

傍晚过后,风暴终于停歇了下来。

武逊酣睡了整个下午,醒来后又痛痛快快地吃了顿泡馍,喝了几大碗羊奶。毕竟是身体底子厚实的人,他此刻感觉很不错,体力基本复原了。距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伊柏泰营盘里面静悄悄的,经过了上午的风云突变,大家此时似乎都还未彻底回过味来,仍在伺伏中盘算和等待着什么。

武逊独自一人离开营房,围着木墙慢慢转悠着。伊柏泰这个地方与世隔绝,荒僻独立,就连武逊这样老资格的瀚海军官,以前都只来过伊柏泰两三回,而且从来没有深入过内部。四天前吕嘉接待武逊时,推三阻四地只带他看了外部的营房,今天,武逊自己也对木墙内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吕嘉死了,可他的阴影并没有散去,这里的一切都残留着他在此经营多年的印迹,武逊知道,要想真正地接管伊柏泰,并把它改造成剿匪的基地,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埋头想着,武逊沿木墙转了个弯,差点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人。那人轻捷地闪过身,招呼道:“武校尉。”

武逊抬头一看,袁从英正微笑着向他抱拳行礼。

“啊,是袁校尉。”武逊赶忙回礼,脸上却掩饰不住尴尬之色。自狼群中被袁从英搭救之后,他们一直处于危急的状态中,武逊始终没来得及向袁从英正式道谢,同样也没有为自己将袁从英他们抛在大漠中的行为做出解释,此刻二人突然两两相对,武逊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袁校尉,怎么不在营房里休息?”武逊定定神,随口寒暄了一句。

“已经休息过了。”袁从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武逊“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看着袁从英还是一脸淡然地站在面前,武逊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脾气上涌,索性直奔主题:“袁校尉,武逊给你赔罪了!”他不看对方的表情,继续急匆匆地道,“武逊把袁校尉和狄公子你们留在阿苏古尔河畔,实在是顾虑伊柏泰的情势凶险,怕有你们跟随在一起,不好控制局面所以才出此下策。此后武逊被困狼群,自顾不暇,虽非故意但也牵连你们遇险,实非武逊本意。还望袁校尉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一段话说完,武逊长吁口气,直视着袁从英抱拳致意。

袁从英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武校尉,你过虑了,事情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经此一役,今后你我二人更要以诚相见,方能在伊柏泰通力合作,完成剿匪之任。”

“那是自然!”武逊大声称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个袁从英怎么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说起话来也太厉害了吧。好歹,我武逊还是正职啊!想到这里,武逊的脸上又有点儿阴云密布了。

武逊尚在心中颠来倒去地思量着,袁从英抬头望向高高的木围墙,连排的墙顶上密布的刀尖如犬牙交错,黄昏的日光砸碎在各个高低不平的锋刃之上,飞溅出点点金珠。

袁从英扭头问武逊:“武校尉,我们何时入狱内检视?”

武逊沉着脸回答道:“不急。今天晚了,入夜大家还要好好欢聚一次。我已吩咐过潘火长,明日便带你我进到监狱内部察看。在四个火长中,潘火长年岁最长,在伊柏泰服役多年,亦是主事,监狱里的一切事务他是最熟悉的。”

“哦,如此甚好。”袁从英答应了一句,扭回头来盯着武逊,突然问道,“武校尉,潘火长与吕嘉有什么过节吗?”

“啊?”武逊一愣,“这……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觉得奇怪,便追问,“袁校尉何来此问?”

袁从英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昨天他冒险带我去救你,我十分意外,便问他原因。他只说他对吕嘉恨之入骨,想靠你我之力除去吕嘉。”

“原来如此。”武逊思忖着道,“我只知道潘大忠过去曾经是庭州刺史钱归南的家奴,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钱刺史,就被遣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至于他如何与吕嘉结仇,恐怕还要找他自己细问。”见袁从英沉默不语,武逊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袁校尉,吕嘉残暴淫虐,此地的编外队上下对他早就心怀不满。这几日看到他加害我……与你们,潘火长出于正义,伸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吧。”话音之间,似乎有些愤愤然。

袁从英眉尖微挑,注意地朝武逊看了一眼,其实他非常了解对方的感受,却懒得去迁就。从除掉吕嘉进入伊柏泰之后,心情稍有放松,长久以来的疲乏和郁积的伤痛就一齐袭来,下午他只敢略微躺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动,否则他恐怕真的要起不来了。他现在只想说必须说的话,做必须做的事情,对别的就无心也无力去多顾及。经过这段时间,袁从英对武逊的为人已经很有把握,知道他是大局为重的耿直之人,只要假以时日,双方定能肝胆相照,因此从现在起就对武逊免了一切虚礼和客套。

武逊却只觉得袁从英太过冷淡傲慢,脸上有些挂不住,就道了声:“袁校尉,没事就先休息去吧。”转身要走,袁从英又把他叫住了:“武校尉,请留步。”

武逊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袁从英跨前一步,微笑着道:“武校尉是否还记得我向你讨要兵刃?”

武逊一愣:“记得……怎么,你还要?”

袁从英点了点头:“武校尉,你都看见了,我真的没有兵刃。射杀狼群用的弓还是向蒙丹公主借的,今天晚上我就打算还给她。所以,还得麻烦武校尉给我找件兵器,普通的钢刀就可以了。”

“这……”武逊此刻真是尴尬极了,他嚅嗫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袁校尉,实话告诉你吧,刺史大人给我准备的那些兵械,全是破烂锈损的东西,根本不堪一用。你要兵刃的话,要不然晚上我和潘火长说一说,再想想办法。”

袁从英眼中锋芒一闪,追问道:“可是武校尉,伊柏泰编外队官兵所有的兵械都是极好的。我方才已经大致看过了,这里所用的装备即使在亲勋的十六卫禁军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武校尉为什么还要请刺史大人为编外队准备军械?”

武逊闻言大惊,他阴沉着脸仔细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袁从英所说非虚。一直以来,瀚海军上下都知道,编外队是吕嘉为了管理伊柏泰这个大监狱而奉命组建的。除了队正和火长几名军官之外,其余队员都是当地招募的牧民和轻罪囚徒。由于不算瀚海军的正式编制,士兵无法领取军饷,也没有正规的兵械和坐骑,只靠着钱归南每年划拨过去的很少一些款项维持。所以此次钱归南让武逊来伊柏泰,武逊就料定这里缺少必需的辎重,才要早作准备。可这几天来的经历却让他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伊柏泰。吕嘉的编外队虽然人员混杂,杀伐无度,不像正规的军队而更像一个匪帮,但他们的甲胄、兵刃,甚至坐骑无一不精,比庭州驻扎的瀚海军还要强,这一点确实大大出乎武逊的所料。

想来想去,武逊觉得还需要对此好好调查一番,便对袁从英道:“袁校尉,伊柏泰编外队的辎重情况,我也不清楚。咱们还是明天找潘火长一起盘问吧,到时候再为袁校尉找一样合手的兵刃,你看如何?”

袁从英点头称是。此时天色已晚,营盘外人声渐起,开始点燃篝火了。

这时潘火长兴冲冲跑了过来,高声喊道:“武校尉,袁校尉,你们都在这里啊。营盘前野灶全搭好了,弟兄们饿了,都眼巴巴地等着呢,是不是该开席啦?”

武逊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潘火长,你去招呼兄弟们!袁校尉,你我去请蒙丹公主吧!”

莽莽荒漠,炊烟直上。冲天而起的熊熊篝火,仿佛欲与天上悬挂的点点繁星争辉。灿烂的星河蜿蜒流转间,托出一轮澄莹的明月,将亘古不变的玉颜晴光自苍穹洒向大地。在极目的远端,黑色云雾缭绕的深处,月光映出雪山冰峰之巅的幽深旷达,宛如梦中的仙境。

伊柏泰的营盘之前,今夜不再寂静。欢声笑语阵阵不绝,是压抑太久的释放和宣泄。夜空为顶,天山作墙,沙海如席,丘陵似帷,即使在幽闭的深处仍有地狱般的怨毒滋生,即使在旷野的周围仍有重重杀机四伏。

夜已深,伊柏泰的编外队和突骑施的骑兵队早都喝成了一片,除了值守的兵卒之外,几乎无人不醉。火堆上烤的狼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已经快被撕扯着吃光了。烧酒、油茶、牛羊奶子……大家都灌得肚子滚圆,沙漠中最珍贵的清水今夜反倒无人问津了。

正中最大的篝火旁,聚着武逊和潘大忠等几个火长。袁从英、狄景晖和蒙丹也被请在一起,狄景晖今夜颇为郁闷,放着好酒不能喝,只好用奶茶灌了个饱,眼睁睁地看着袁从英和武逊、潘大忠那些人推杯换盏,车轮大战。直到武逊各人尽数喝得半醉,或躺或靠在篝火旁边,袁从英也喝得脸色泛红,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狄景晖不由想起他俩在并州“九重楼”的那场酒宴,真是恍如隔世。

蒙丹也喝了不少酒,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碧眼更加亮得耀人。另一席上,哈斯勒尔和突骑施弟兄们喝得兴起,亮开嗓子唱起了突厥歌谣,苍凉的歌声在旷野中回荡,虽然席间的汉人大多听不懂词句的含义,可那悠扬的曲调传递出生而为人的孤寂和悲怆,深深地侵入每颗心中。听着听着,蒙丹突然从席间一跃而起,两手向外平端,口中发出一声娇叱,正与哈斯勒尔的歌声应和。突骑施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齐刷刷的欢呼:“公主、公主、公主!”他们知道,美丽的公主要飞旋曼舞了。

几乎所有还没醉倒的人都涌了过来。蒙丹高高仰起粉颈,双足踏着歌曲的节奏,旋转起舞。篝火跃动的光影投在她飞快旋转的身形之上,红衣丽影,惊鸿翩跹,热烈胜火,激越炫目。假如说中原大地之上轻柔曼妙的舞姿如行云流水,那么这荒野大漠之中的疾旋劲舞便是烈火炙辉,舞动的不是娇羞脉脉,而是青春迸发的激情,不求天长地久的默契相知,要的只是瞬间生死的碧血丹心。蒙丹越舞越快,在众人的醉目之中,她那翻动的红色衣裾已与身后的片片火焰汇成一体,而她,则宛如一只翩翩舞动的彩蝶,在烈火中飞旋上升,遂成每个人眼中最后一团光华。

一曲舞罢,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震动旷野的喝彩声:

“公主,好啊!”

“再舞一个吧!”

“太美啦!”

蒙丹双颊通红,犹如娇艳欲滴的蔷薇盛开,她不理睬众人的呼喊,却坐到袁从英和狄景晖的中间。塞外的女子从不矫揉造作,蒙丹大大方方地选择与她所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们的身边,武逊等人已经彻底醉倒,有的被抬回了营房,还有的倒在地上鼾声大作。看到蒙丹坐下,袁从英把手中的酒杯向她举了举,微笑着一饮而尽,连夸赞的话都没有说一句。蒙丹冲他嫣然一笑,又回头去看狄景晖。火影逆光之中,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蒙丹,面容疏朗沉静,又透露出深沉的悲伤。蒙丹的心微微一颤,轻声问:“你不高兴吗?还是……”

夜阑,人散,星光坠落,火影婆娑。彻夜狂欢之后的伊柏泰又安静了下来。篝火旁,只剩两个身影相对而坐,陪伴他们的是地上的沙海和空中的星河。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安详,这无言的相伴,正如初生的情愫和永恒的爱意,温柔地将疲倦的人儿轻轻环抱,带着他们的心走入甜蜜的回忆与美妙的梦境。

狄景晖捡起一根胡杨枯枝,在面前的沙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行行诗句,蒙丹垂下火热的脸庞,轻轻念道:

草原生毓秀,不与塞南同。

羽落随绯舞,星垂入紫瞳。

唇分梅正艳,话吐意方浓。

万里长沙尽,犹追这点红。

念罢,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幽深的碧眼中点点莹泽闪烁。

狄景晖朝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能读懂吗?我特意写得浅显些,这是为你,为你方才的舞蹈而作的。”

“我……知道,”蒙丹欲言又止,唇角轻扬,“大概可以懂的。这诗……真美。”半晌,她又扭过头,火光把她半侧的脸庞映得越发娇美,“还从来没有人为我写过诗,谢谢你。”

狄景晖含笑问:“那你知不知道,这诗里还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蒙丹蹙起精巧的眉尖,意态纯真而甜润。

狄景晖点点头:“是的,我给你起的名字,汉名。”

“我的汉名?”蒙丹眨着眼睛,俏皮而又好奇地盯着狄景晖。

狄景晖指向诗句:“梅,红,艳。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梅红艳,梅红艳,为什么呢?”蒙丹托腮凝眸,似在品味。

狄景晖欣然解释:“用梅作姓,是因你哥哥的汉名叫作梅迎春,你随他便也姓梅。红,则是因为你爱穿红衣,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身丹霞,火热炽烈。而艳,则是因为红梅艳冠群芳,更兼你一双碧眼,与红衣相称,艳无可匹。故,为蒙丹公主献上‘梅红艳’这个汉名,不知道公主肯笑纳否?”

蒙丹“扑哧”笑出了声,睫毛微微颤动,娇嗔道:“谁要你起这个酸唧唧的汉名?我还是喜欢我的突厥名字!”

狄景晖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酸吗?好像是有点儿,请蒙丹公主,啊不,红艳姑娘见谅。我们汉人男子嘛,就这毛病。”笑声渐渐落下,他突然心绪翻动,一时间难抑激越的情怀,双眼竟湿润了,颤抖着声音,喟然叹息,“我这一生,还曾为一个姑娘起过名字,她与你相仿,也有一双碧眼,美得如梦如幻。”

“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轻声发问,不知道为什么心又跳得飞快。

狄景晖低下头,努力遏制就要涌出眼眶的悲怆,自她死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陆嫣然,这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女子,终于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他的胸怀。

“是的,一位姑娘,我给她起的名字是:陆嫣然。她,是我已经逝去的爱人。”

朝霞将露未露之际,狄景晖才回到自己的营房。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狄景晖蹑手蹑脚地朝榻边走去,耳边有人轻声道了句:“回来了。”

狄景晖一惊,才发现袁从英坐在桌边,正静静地望着他。

狄景晖乐了,自己也往袁从英对面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会是坐在这里等我吧?”

“不等你等谁?”

“你还真是……”狄景晖摇摇头,凑着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观察了一下袁从英的脸色,叹道,“为什么不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袁从英淡淡地道:“我不放心。这里并不安全。”

“可是……咳!”狄景晖叹了口气,“你也太操心了。”

“总要有人操心。”袁从英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

狄景晖盯着他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去睡了吧。”

“不睡了,天一亮我就要和武逊、潘大忠去伊柏泰,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晖凑过去看了看,笑道:“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袁从英朝榻上的包袱偏了偏头:“在那里头找到的。这书好像是沈珺家里的吧。”说着,他将书翻过来合在桌上,书脊上空空的铭牌果然和沈珺家里的藏书一个样子。

狄景晖毫不在意地道:“咳,那天在阿珺姑娘家里,你不是出门追查杀沈庭放的凶手去了么,我无所事事,就去翻沈庭放的藏书,找出这本《西域图记》,我想着咱们要来西域,所以就取出来看看,后来随手塞到包袱里面,我自己都忘记了。哪想今天让你找出来了。”

袁从英揉了揉额头,低声道:“这书倒不错,讲的都是些西域的风土人情,还有各种神教、文字什么的,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以后也许能用得上。”

狄景晖笑了:“就是啊,呵呵,三朝名臣裴矩的书,民间根本就看不到,没想到在沈珺的家里居然有收藏,也算意外的收获吧。”

袁从英看了看他,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嘲讽,道:“你的体格很不错啊,刚受了伤还能精神抖擞地谈情说爱。”

狄景晖并不介意,只是长叹一声:“唉,人总归要活下去吧。你知道吗?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不敢想嫣然,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说起她。心中虽然还是痛得厉害,但又觉得如释重负。仿佛,仿佛,我的嫣然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停下来,眼神空洞地凝滞在黑暗之中的某处,许久才苦笑着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逝者?”

袁从英不动声色地回答:“不会,我觉得你是对的。”

狄景晖很有些意外,抬头看着袁从英:“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

袁从英还是很平静:“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狄景晖感激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是突骑施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流放犯,还有三年的流刑在前面,我……身无分文,一无所长……”

袁从英的眼中闪动狡黠的光芒,微笑道:“可你会写诗啊。”

狄景晖的脸微微泛红,无奈道:“好啊,你就随便调笑我吧。”

袁从英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随便调笑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的诗不错,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狄景晖惊喜过望:“你还真记得?”

袁从英坦然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虽不会赋诗,却也喜欢好的诗句。”

两人均不再作声,狄景晖迟疑良久,终于望定袁从英,诚恳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那场酒宴。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

袁从英摇了摇头,微笑一下,并不说话。

寂静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动,暗香飘散在他们的身边,轻柔的声音在彼此的心中荡出阵阵涟漪:“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们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狄景晖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翻滚的心潮,强作洒脱地问:“哎,你说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

袁从英直了直腰,探手按着后背,随口应道:“像吗?我不知道。其实我一共也没见过陆嫣然几次,再说那阵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终没仔细看过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晖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欢胡人长相的女子。”

袁从英有些好笑地反问:“哦,你又知道,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狄景晖“哼”了一声:“你?我看你很挑剔!”

“何以见得?”

“如果你不挑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妻?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要嫁的姑娘还不得排成长队?估计是你都没看上。”

袁从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重复道:“少年得志……哼,我怎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倒是一直觉得责任太重,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只要能轻松些就行。”

狄景晖嘿嘿一乐:“你现在不是已经抛下一切了?”

“说得好,别的都抛下了,责任一点儿没轻,麻烦越来越大。”

“你说我是麻烦?”

“随你怎么想吧。”

狄景晖被噎个正着,不觉发狠:“袁从英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了我狄某人。我狄景晖现在是在落魄中,有朝一日发达了,决不会让你吃亏。”

袁从英冷笑道:“我倒不指望什么,但愿有命活到那一天吧。”

狄景晖不以为意地反问:“怎么啦,为什么活不到那一天?这世上能干掉你的人好像不太多吧。”

袁从英紧蹙双眉,许久才道:“实话告诉你,很久以前我曾想过,假如能够活过三十岁,我才考虑娶妻生子。”

“你,什么意思?”狄景晖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不想无故连累人家而已。”

狄景晖盯着袁从英看了看,叹息着摇头:“也罢,现在你已经三十多了,还好好地活着,是时候找个女人了吧?”见袁从英仍然沉默不语,狄景晖突然笑道,“哎,你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娃娃亲或者指腹为婚吧?”

袁从英啼笑皆非地瞥了一眼狄景晖,嘟囔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哪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那就对了嘛!”狄景晖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的韩斌,见小孩儿毫无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阿珺那样的?”

“阿珺?”

“对啊,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些不一样。”

袁从英挑起眉毛,反问:“你不是还说梅迎春对她有意吗?”

狄景晖道:“那是。可我要是有阿珺这个妹妹,绝对不会把她许配给梅迎春这样的人。”

袁从英意味深长地看着狄景晖:“哦,这又是为何?”

狄景晖笑起来:“你少给我装糊涂。梅迎春这种人,一般地做做朋友很不错,可他假如真有一天成了酋长、可汗,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可不一样。”

袁从英又沉默了,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十分落寞。

狄景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宽慰道:“所以我说嘛,庭州真是个好地方。有我喜欢的胡人女子,你喜欢的汉人女子呢,就更多了,总该有你看得上的。要不等你剿完匪,咱们还是想办法常待庭州吧。”想了想,他又颇为认真地道,“还有你的伤病,光这么硬撑是不行的。这样吧,哪天和武逊说说,去庭州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据我所知,西域的医术虽与中原不同,但也别具功效。另外,我多少也知道西域有哪些好药材,可以帮你去庭州找找看。”

袁从英倒有些意外,愣了愣方道:“我……也还好,就是背痛,你看能治好吗?”

“可笑,你不治怎么知道能不能治好?”

晨风拂面的时候,潘大忠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了伊柏泰神秘的木墙前。在多年的风沙磨砺之下,木墙已经破损不堪,满是坑洼和断裂。插在墙头的刀尖也被风沙吹蚀成了黝黑色,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会反射出凌厉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潘大忠所带的小队,在木墙之前呈一字阵仗排开。这些七拼八凑起来的兵卒,高矮胖瘦不均,年龄亦有大有小,连面貌也是胡汉混杂,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支杂牌军。但是,正如袁从英和武逊已经发现的,这些兵卒身上所披的甲胄,腰间所配的刀剑,却堪称精良,反而与他们的外形很不相称。

他们面前的,正是木墙上唯一的一扇大门。这是一座通体漆黑的玄铁大门,长宽均有丈余,厚也达数分。门把上缠绕着粗如缆绳的铁链,上面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把巨大的铜锁。潘大忠一声令下,两名兵卒上前挨个开启铜锁,接着又上去两名兵卒,四人合力才将铁链取下,最后四人一起握住门把上的木杠,喊着号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大门缓缓移开。

武逊见状,不由疑惑地问道:“老潘,为何开门如此吃力?”

老潘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答道:“咳!武校尉,这扇铁门好多年都未曾开启了,今天若不是想让你和袁校尉进去看个究竟,我才不费这个力气呢!”

武逊大为讶异:“那平时狱卒和囚犯是如何出入的?”

老潘嘿嘿一乐:“武校尉,袁校尉,先请你们从大门而入吧。我老潘会一一讲给二位长官听的。”

武逊和袁从英面面相觑,只得跟着老潘踏入铁门。

进入木墙重围之中,眼前是个有好几亩地大的沙场。袁从英第一天到达伊柏泰的时候,已经在蒙丹的指点下从高处观察过,现在进入内部,发现确实如当时所见,木墙之中建有大小不一的五座砖石堡垒。每座堡垒的式样都差不多,圆形,平顶,靠近顶端的是一排比人的脑袋大不了多少的窗洞,应该是采光通气之用。每座堡垒都看上去十分坚固,五座堡垒的排列方式让袁从英猛然想起了井盖上的五角图案,其中一座顶角上的堡垒相比其他四座略小些。

潘大忠领着二人围着最小的堡垒转了一整圈之后,武逊拍了拍脑袋,困惑地问:“我说老潘,这玩意儿的门在哪里?”

潘大忠油光锃亮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大声道:“所以武校尉,袁校尉,你们都看见了,这些堡垒均没有门,也就是说人根本不可能从此地出入,因此平常也没有人进入木墙之内,那木墙上的门没什么用处,故而好多年都不曾开启了。”

武逊愤愤地问:“老潘!你玩的什么花招,这些古怪都是干什么的?”

老潘笑着解释道:“武校尉,袁校尉,其实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整个伊柏泰的监狱都在沙地下面,因而出入也在地下,你们明白了吧?”

“什么,监狱不在这几个堡垒里,在……地下?”武逊圆睁双眼瞪着老潘,满脸的难以置信。

潘大忠显然很满意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效果,举手示意道:“二位校尉,其实这木墙里面的沙地无甚可看,平常从没人在此活动,但为让二位对伊柏泰的环境有整体的了解,我才领你们进来。实际上,真正的监狱造在地下,出入口则在木墙外面的营房中,要不然我现在就领二位前去察看?”

武逊扭头就往门外走,潘大忠赶忙跟上,却发现袁从英站在原地不动,就回身招呼:“袁校尉,你……”

袁从英瞥了潘大忠一眼,冷冰冰地问:“既然这些堡垒在地面上连门都没有,还要这座木墙干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潘大忠被问得一愣,武逊闻言也觉有理,便停下脚步瞪着潘大忠,等他回答。

潘大忠显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才道:“这……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伊柏泰最初建造的时候,就用了许多重囚和死囚。想必这木墙是在当初监狱始建时,用于圈禁那些囚徒的,等地下的监狱和这几座堡垒都完工以后,木墙也就没用了,被废弃了,只是不曾拆除罢了。”

武逊听罢点头:“原来如此。”

他看袁从英仍紧蹙着双眉在沉思,便招呼道:“袁校尉,走吧!”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随武逊走出了大铁门。潘大忠连忙吩咐手下兵卒重新将铁门锁好,同时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吕嘉营房的右侧。吕嘉的营房是伊柏泰里面最大的一座,其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营房,看上去好像是给值事的兵卒休息之用。潘大忠来到右侧那座小营房门前,门旁站立着两名荷枪持械的守卫。

潘大忠示意守卫让开,领头进入小营房,才五步长宽的营房内空无一物,在地面正中央,赫然是一块四方的铸铁盖板。潘大忠来到盖板前,亮开嗓门喊了一声:“开门!”

铁盖板里传来闷声闷气的问话:“是谁?”

“潘大忠!”

“啊,是潘火长!”里面之人应和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铁盖板从下面被缓缓顶起,一个兵卒从里面冒出脑袋来,“潘火长,您是……”

“武校尉和袁校尉要下狱察看。”

“是!”

铁盖板下,竟是另一片天地。

在潘大忠的带领下,武逊和袁从英生平头一次进入到这样一个黑暗森严、简直与墓穴一般无二的地下监狱之中。沿着石阶下行并不深,前面是长长的巷道,估计就是从外部营房通到木墙里头的道路。巷道狭窄逼仄,仅容二人并肩,每隔二十步的墙上置一盏油灯照亮,底下则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守卫在站岗。

潘大忠头前领路,武逊居中,袁从英走在最后面。巷道里面空气稀少混浊,阵阵恶臭扑鼻而来,袁从英感到窒息,胸口憋得十分难受,他一边走一边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在心中估算巷道的长短。这巷道建在沙地之中,却是木柱架梁并砖石垒砌而成,当初一定是花了相当大的人工。袁从英猜测,巷道本身应该不会太长,尽头或许会是个比较大的地穴,牢房就聚集在那里。但是,他想错了。

在袁从英默数了大概百来步的时候,巷道在前面拐了个弯,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转过弯去,面前的巷道突然变宽,大约三十来步长短的巷道两侧,根根铁栅后面出现了一间连一间的牢房。光线十分暗淡,只见牢房中人影晃动,却看不清囚犯的容貌。巷道的两头各站着一名狱卒。

潘大忠停下脚步,轻声道:“这里就是天字号监区。”

武逊问:“他们都是死囚吗?”

潘大忠咧嘴一笑:“武校尉,伊柏泰里面其实没有死囚非死囚的区别,就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活得下来。”

武逊阴沉着脸瞥了一眼袁从英,发现他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之下愈加苍白,武逊道:“袁校尉,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袁从英摇了摇头。

于是潘大忠领着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拐来拐去,每隔几段窄小的巷道,便出现一段两侧有监房的巷道。袁从英心中终于明了,原来这个地下监牢造得就如同迷宫一般,所有的巷道彼此相连交错,监房不规律地散布其间,这样的设计使得进入其中的人,假如没有带领指示,根本无从辨别方向。同样,囚犯要想找到一条路径逃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要么在巷道中迷失,要么被无处不在的守卫擒获。想到这里,袁从英不禁暗暗佩服这座监狱设计者的巧妙用心,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伊柏泰处在大漠的中央,囚犯本就很难逃脱,为什么还要把监狱建在地下,又设计得如此繁复,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地下转了很久。武逊也有点儿受不了那污浊的空气了,便问:“潘火长,如果没什么其他可看的,莫如你就带我们上去吧。”

“且慢!”潘大忠还未答应就被袁从英拦阻了。

武逊不耐烦地问:“袁校尉还想看什么?”

袁从英慢吞吞地问:“那五座堡垒怎么上去?”

潘大忠一拍脑门:“哎呀,你看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真是该死!”接着又忙解释道,“咳,其实那几座堡垒就是通风换气之用,没什么可看的。二位校尉跟我来吧。”

他领着二人又是一通七绕八拐,总算走到了一座石梯前面。石梯尽头光线亮堂很多,还有阵阵新风吹来,袁从英赶紧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张开捏紧的拳头,右手扎紧的布条上面,血渍和汗水已经混成一片。

潘大忠倒是步履轻松,快步走上石梯,武逊和袁从英紧紧跟随。上到地面,三人便处在了一座圆形的砖石堡垒中间,堡垒中除了一大块石板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那石板显然就是台阶入口的盖板。

徐徐清风从堡垒最上面的那排换气窗洞中吹入,武逊和袁从英都觉得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潘大忠看着二人的脸色,微笑道:“二位校尉有些受不了吧。呵呵,我们长年累月生活在伊柏泰,不习惯也得习惯,这里真是个能把人活活折磨死的地方啊。”

袁从英问:“我们是在最小的那个堡垒之中吗?”

潘大忠点头:“袁校尉好眼力,是的。这里就是离铁门最远的那座小堡垒。其余四座和这个一模一样,只不过格局略大些。”紧接着潘大忠又笑问,“二位校尉还要去看其余四座堡垒吗?”

武逊看了看袁从英,皱眉道:“嗯,一样的话就不必细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再次下到地底,又随着潘大忠转了数个弯,面前出现的巷道和来时最初的那段十分相仿,走到巷道尽头,又见到一段向上的石阶。石阶旁的守卫见三人过来,赶紧行礼,殷勤地跑到石阶上头,翻起铸铁盖板,目送三人登了上去。出来一看,这里恰恰是吕嘉营房左侧的那个小营房,与入口的营房恰好一左一右。原来他们在地底下绕了个大大的圈子。

三人此时俱已头昏脑涨,都拼命呼吸着地面上的新鲜空气。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武逊便将二人招到自己的营房坐下。

喝了口烧酒,武逊感慨万千地道:“真没想到伊柏泰里面是这个样子,今天本校尉算是开了眼界了。潘火长!”

“在!”潘大忠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武逊问:“伊柏泰下面的情形,编外队有多少人完全了解?”

潘大忠道:“因为地下的活儿太苦,编外队的每个兵卒都要轮流下去当狱卒和守卫的。咳,其实他们大多本来也就是这里的囚犯,选拔上来充了编外队,才算有了一线生机。”

“那么说大家都还熟悉下头的布局?”

“也不尽然,伊柏泰下头的布局太奥妙,就算在里面待上一年半载,还是会走错路。如果是外人入内,那就压根甭想出来了。”

袁从英突然插话:“潘火长,你可知道这座监狱是何时所建,何人设计?”

潘大忠微微一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袁从英接着又问:“下面的布局可有图纸?”

“没有。大家都靠脑子记忆。不过……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是可以画一张出来。此地也就我,大概清楚这里的情况了。”

袁从英冲潘大忠一抱拳:“麻烦潘火长了。”

“好说,好说。呵呵。”

正说着,卫兵来请三人用午饭。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大家均饥肠辘辘,也都不客气,围坐桌前边吃饭边继续谈话。武逊掰下块馕,撒上碎牛肉津津有味地嚼了几口,突然问潘大忠:“大忠,我记得你是七年前到伊柏泰来的吧?”

潘大忠嘴里塞满食物,含含糊糊地道:“是啊,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地方待不住人,能走的都走了,现如今我算这里资格最老的了,本来还有吕嘉,可现在……”

武逊停下嘴,盯着潘大忠问:“老潘,我仿佛记得当初你是和你兄弟一起来的伊柏泰,你兄弟现在何处,也走了吗?”

潘大忠的神色骤变,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垂下头好半天都不吭声。

武逊和袁从英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武逊正要再发问,潘大忠忽然抬起头,却见他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我兄弟,他……早就死在这里了!”

武逊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潘大忠握紧双拳,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略微平复下来,抬头对另二人苦笑道:“袁校尉,前日夜间我冒险去求你搭救武校尉,当时你对我十分提防,不予信任,我那时候就曾对你提起过,我潘大忠与吕嘉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就是杀亲之仇。正是吕嘉,害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兄弟潘二孝。”

原来这潘大忠和他的兄弟潘二孝本来都是庭州刺史钱归南的家奴。他俩从小父母双亡,在钱家长大,干的是伺候人的营生。潘大忠为人谨慎,颇得钱归南的赏识,其弟二孝却不太争气,成天不务正业,还经常小偷小摸,十分不检点。偏偏潘大忠对这唯一的兄弟很是疼爱,钱归南几次欲将其赶出钱家,都因为潘大忠苦苦哀求才罢休。可恨潘二孝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越闹越不像话,后来还勾搭上了钱归南大夫人的婢女,终于彻底惹恼了钱归南。就在七年前,钱归南一气之下,将潘二孝判了罪,发往伊柏泰。潘大忠实在不放心这个兄弟,主动向钱归南恳求,陪着兄弟同来服刑。

潘大忠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他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刚来时,吕嘉碍于钱刺史的威势,对我兄弟二人还算客气。因我本就是无罪之身,他还给了我一个火长的职位。我也是小心谨慎,拼命效忠于吕嘉,只求他能待我兄弟好一些。可谁知道,这吕嘉本性恶毒至极,居然趁着我回庭州办事的时候,将二孝骗出监牢,与另外两名囚犯斗殴,最后又将重伤的他放在野地,活活地让秃鹫啄咬至死!”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袁从英,“袁校尉,就是你们头一天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幕,所谓的‘野葬’。”

袁从英默默地点了点头。潘大忠继续道:“我本来打算找吕嘉拼命,哪怕同归于尽也要为我兄弟报仇。可吕嘉这厮又狠又刁,知道我必怀恨在心,就把我遣入地下监狱,打算让我熬不得苦楚死在里头。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定要在伊柏泰活下去,就这样我在地下苦熬了五年,直到两年前吕嘉需要用人时才又把我提出来。当时他仍然对我十分有戒心,处处防范,我便更加表现得贪生怕死、胆小懦弱,终于慢慢地令他放松了警惕。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等待最后一击的时机,总算等到了你们。武校尉,袁校尉,谢谢你们,使我终于能够为我的兄弟报仇雪恨。”

“原来是这样!”武逊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举起手安抚地拍了拍潘大忠的肩膀。

潘大忠勉强一笑,扭头对袁从英道:“袁校尉,前日夜间实在无法对你将这些和盘托出,致使你一直不能信赖于我。否则,公主他们也不会遇到那样的险情了。”

袁从英点头:“是的。当时我确实不能轻易相信你,所以才将你打昏,把蒙丹他们转移到另一间营房。坦白说,这也是万般无奈,我一人难以兼顾两头,又必须去救武校尉,所以只能赌一把。”

潘大忠理解地笑道:“袁校尉当时若是相信我,我倒可以给公主他们找个更安全的所在。但我知道你不能冒这个险,万一我是吕嘉派来调虎离山的,那就惨了。”

潘大忠又道:“袁校尉,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不知道现在可否赐教?”

“什么?”

“就是那晚我们离开营地前,你一直在看营地上空的一个闪光,那究竟是……”

“哦,”袁从英微笑了,“那还是你们昨日看到的斌儿的玩意儿。那东西可以把光投得很远,我让斌儿想法把烛光射出窗洞,在夜间老远都能看得清楚,这样我便可以知道他们平安。”

谈到这里,三个人方觉有点坦诚相见的味道,彼此的隔阂和猜疑渐消。武逊理了理络腮胡须,又想起件事:“老潘啊,还有件事情。”

“武校尉尽管吩咐!”

“嗯,我来问你,编外队的兵械、甲胄和马匹,怎么都如此精良?吕嘉打哪里弄来的这些?”

老潘微微一愣,眼珠转了转:“这个……我也不清楚了。好像瀚海军每年都会给吕嘉送些辎重过来吧。”

“不可能!瀚海军自己的配备都没有这么好!”

“那,卑职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算了。”武逊有些失望,指指袁从英道,“不过,老潘你下午带袁校尉去挑件兵刃吧,把这里最好的家伙都拿出来。”

潘大忠赶忙答应:“那是自然。”

袁从英却摆了摆手:“武校尉,多谢费心。也不必太麻烦,方便的话,就把吕嘉的刀和弓借我一用吧。”

“这……”武逊和潘大忠相互看了一眼,“你不忌讳?”

“好用就行。”

“那好,吃过饭就让兵士给你送去吧。”

午后,在营盘后面的一座小茅屋里面,袁从英带着韩斌洗了个澡。一进这个小茅屋,他就发现这里与阿苏古尔河畔的那个茅屋简直一模一样。屋中央同样是口深井,井缘和地面相平,只在井口盖着块铁盖子,也与阿苏古尔河畔茅屋里的那个铁盖子外观完全相同。

所不同的,这个茅屋里放置着好几个木桶,以供人从深井里打出水来。另外还有个小火炉子用来烧热水。袁从英发现,此地洗澡的方式和中原很不一样,没有盛满水的大木桶可以浸泡,却用个木勺子舀出水来往身上浇。脚下就是沙地,水从身上流下后就直接渗入沙中,转眼被吸个一干二净,洗完澡沙地居然还是干的。他起初以为不用大木桶是为了节省水,但很快发现这种洗澡方式似乎更费水,便有点儿想不通。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让韩斌把烧烫的水一遍遍浇在自己的背上,痛到僵硬麻木的后背才觉得轻松些。与此同时,他仔细地研究起铁盖子上浇铸的纹理。

这纹理也与阿苏古尔河畔铁盖子上的相仿,最外面是五个尖角的样子,围绕着里面的一个圆圈,圆圈的中央还有纹路。所不同的是,此处中央的纹理曲曲弯弯,有点儿像水波,而阿苏古尔河畔那图案的中央纹理,是几道斜斜的线条。袁从英让韩斌帮着自己一起尽量记下这些图纹的形状,打算回营房后默写在纸上,留个记录。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过去在狄仁杰身边的时候,寻求这类奇异事物中所蕴含的秘密,往往是狄仁杰的拿手好戏,可是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虽是初春,大漠上昼夜的温差依然很大。太阳快落山时,周遭已经十分寒冷。袁从英带着韩斌匆匆洗完,就回了营房。桌上已燃起蜡烛,率先洗好澡的狄景晖坐在桌边,埋头读那本《西域图记》。袁从英精疲力竭,在榻上靠了一会儿,一动都不想动,可想想还是挣扎着起身,坐到桌前拿过纸笔,打算把刚才强记下来的纹理画出来。

桌上搁着一柄闪亮的钢刀,还有一副黑色的硬弓,一望便知是吕嘉的家伙。狄景晖冲袁从英努努嘴:“老潘送过来给你的。”

袁从英擎刀在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把百炼成钢的宝刀。同样,那把弓也是少见的利器,问题是,吕嘉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武器?

狄景晖看他又在沉思,便随口问了句:“很不错的家伙吧?我虽不太懂,却也看得出来。”

袁从英把刀搁回桌上,点头:“确实是好东西。不过也怪得很。”

“哦?哪里怪?”狄景晖来劲了,上下左右地摸着刀把和刀背。

袁从英把他的手轻轻挡开:“你不习惯碰这种东西,小心点,这刀削铁如泥的。”

“削铁如泥?”狄景晖好奇地问,“吕嘉怎么有这种好东西?这样的好刀不常见吧。”

“不常见,很稀罕的。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袁从英指着刀身,解释道:“不论什么刀具,通常刀身上都刻有铭文,表示炼成的日期地点和炼制之人,这是规矩。普通的刀尚且如此,更别说如此少见的宝刀。可是你看这把刀,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还有这把弓也是,没有任何打造的标记。”

“还真是啊!”狄景晖也是一脸纳闷,但他知道自己也想不出个究竟,就岔开话题,“那个老潘倒很殷勤,还问长问短的,似乎挺关心你的身体。”

袁从英冷笑了一下:“你怎么说?”

狄景晖轻哼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对付。”

袁从英压低声音说了句:“这个人,很不老实。”

狄景晖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地看着袁从英:“嗳,人家又怎么惹到你了?”

袁从英阴沉着脸道:“他没有惹到我,但是他说了不少谎话。”

“说谎?”

“是。首先,今天他开木墙上的铁门时搞出很大的动静,想证明那铁门好多年都未开启了。可是那些大铜锁和铁链上连灰尘都没有,真好笑,伊柏泰日日都是漫天风沙的,难道这里的人没事还经常擦拭它们不成?其次,他领我们去木墙中的时候,刻意只让我们看了其中最小的堡垒,以此类推地想说明每座堡垒都没有门,偏偏不领我们逐一看过,我总觉得其中有诈。还有,他说自己与吕嘉有仇,可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却要等着我们和武逊来这里的时候,借我们的手除去吕嘉,而吕嘉明明知道潘大忠对自己怀有仇恨,却还如此信任他,也很说不通。至于他说不清楚兵械的来历,我看多半也是撒谎。”

狄景晖听完哈哈一笑:“完了,你算是把我爹草木皆兵的毛病全学会了。既然你对这潘大忠有诸多怀疑,干吗不直接对武逊说呢?”

袁从英叹了口气,略显懊丧地道:“武逊此刻宁愿相信潘大忠,也不愿意相信我。你当初说的话很有道理,武逊对我有成见,亦有顾虑,假如我太多地表示对潘大忠的不信任,他只会认为我是故意离间他们边塞军兵的关系。对他来说,我毕竟是外来的,潘大忠才是自己人。”

狄景晖颇有兴味地看着袁从英,很是幸灾乐祸,道:“现在想明白了?饶你拼着性命去解救他,还差点连我们的命都搭上,结果也没落上个好。”

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见机行事吧。潘大忠盯得很紧,我不想打草惊蛇,否则对你和斌儿不利。另外,武逊也会有危险。潘大忠和吕嘉还不同,这回是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剿匪到底有利还是不利,更不知道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凶险的势力……”他抬起眼睛,看着狄景晖苦笑道,“可惜我没学到大人料事如神的本领。”

狄景晖正要开口说话,有人轻轻敲门。韩斌跑过去把门打开,夕阳逆照下,蒙丹亭亭玉立的身影仿佛镶了道火红的金边。狄景晖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蒙丹看着他微笑,轻声道:“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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