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祭祀以后,裴素云一整夜都心绪不宁,辗转难眠。第二天刚用过午饭,她就开始坐立不安,表面上虽然还竭力维持着平静,但院门口的每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逃脱她的耳朵。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未时,院门外果然传来敲击门环的声音。
裴素云“腾”地站起身来,阿月儿正想去开门,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对着裴素云左瞧右瞧。裴素云轻声斥道:“快去开门啊。”
“哦!”阿月儿这才跑出去,裴素云用手背按了按发热的面孔,理理衣裙,重新端坐下来。
门外袁从英和阿月儿交谈了两句,接着脚步声响起,珠帘一掀,阿月儿道:“阿母,袁先生来了。”
裴素云这回反倒没有站起,只是抬头看着他从帘外迈步进来。今天袁从英没有穿黑色的校尉军服,而是换了身蓝色的粗布便装,没有带帽子,腰间也只系了条黑色的丝绦,而非平日的皮质革带,一扫往日的行武之气,整个人都显得温文尔雅。裴素云看着他这身打扮,有些意外地笑起来。
袁从英被她笑得有点儿尴尬,低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裴素云连忙摇头,才站起身来,迎到他面前,款款一拜,微笑道:“素云见过袁先生。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有些认不出来。”
袁从英也微笑着还礼:“我再变,也没有你变得厉害。”
裴素云的脸不觉又泛红了,他说得没错,今天她也特地换下胡服,穿上曳地的郁金襦裙,外罩淡粉轻纱披帛,从头到脚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淑女装扮。
裴素云正想请袁从英坐下,他却指了指门口,轻声道:“等等,我还带来个人。”
裴素云诧异地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门口,正满脸机灵地朝屋里望进来。
袁从英仍然压低声音,解释道:“他一定要跟着我来,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他带来了。你要是觉得不行,我们这就离开。”
裴素云含笑端详着这个男孩,问:“唔,他是你的孩子吗?”
“不,他是我的小兄弟,叫斌儿。”
“哦,斌儿。”裴素云点点头,想了想道,“他可以留在这里,但我给你治病的时候,他不能进屋,只能在院子里玩。”
袁从英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你的孩子,他是叫安儿吧?可以让斌儿和他一起玩耍。”
裴素云迟疑,道:“可是安儿,他一共不会说几句话,也不懂理睬人,恐怕你兄弟和安儿玩不到一块儿去……”
袁从英淡淡一笑,宽慰:“没事,斌儿很会照顾人,你尽管放心。”
阿月儿领着韩斌去和安儿玩耍了。袁从英这才随裴素云坐到桌前,两人都沉默着,半晌,袁从英才低声问了句:“这病……怎么个治法?”
裴素云星眸闪烁,抿唇轻笑:“我总得先知道你要治什么病吧。”
“哦。”袁从英点点头,想了想,伸出右手搁在桌上。
裴素云眨了眨眼睛,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唔,看病不是要先诊脉吗?”
裴素云愣了愣,双颊飞上红晕,樱唇含笑,语带揶揄:“袁先生,你今天是来找萨满巫师看病,又不是中原的大夫。”
袁从英困惑地看着她:“那又如何?”
裴素云朝他的手腕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望闻问切是中原的医术,素云可不会。”
袁从英恍然大悟,轻声嘀咕:“是我唐突了。”便把手缩了回去,“可是……你不诊脉,又怎么看病呢?”
裴素云的语气中仍旧含讥带讽:“用不着那些,我作法便可以治病。”
“哦,作法。”袁从英点点头,注视着裴素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你穿成这样也能作法?”
裴素云的脸又一红,咬了咬牙道:“当然可以。”
“那好,你就给我作法吧。”
裴素云又好气又好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到现在为止,素云仍然不知袁先生想治什么病,身上有何不妥,你让我这法又从何作起呢?”
袁从英皱了皱眉:“一定要我自己说吗?”
“是的。”
“可我最讨厌说这些。”
裴素云微微一笑:“假如袁先生执意不肯说,那素云就爱莫能助了,袁先生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说着,她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袁从英颇为无奈地吁了口气,勉勉强强地开始说:“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惫,但越是疲倦就越是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也噩梦连连,频频惊醒,所以,总觉得休息不够,而我又没有很多时间能够休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裴素云紧盯着他,虽然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竭力用平淡的语气追问道:“就这些?还有吗?”
袁从英低下头,嘟囔道:“没有了……我,还是走吧。”他说着就想落荒而逃,裴素云稍微提高声音,命令道:“你,别动!”
两人的脸色因为紧张都有些发白。裴素云咬了咬嘴唇,稍稍镇定了一下,道:“好吧,这样就行了。我给你作法。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全听我的。”
袁从英抬头看了眼裴素云,苦笑着道:“当然。”
裴素云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全部合拢,又从榻边的紫檀木柜子里取出个扁扁的小玉瓶。窗下的长几上置有一个青黄相间的琉璃球状香熏炉,裴素云背对着袁从英,从玉瓶中倒出几滴油在香熏炉里,甫一点燃,立即有股浓重的香气从炉中散出。屋子里面门窗紧闭,这股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袁从英呆坐在桌前,本来就浑身不自在,阵阵浓香扑鼻而来,他向来闻不惯这种东西,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抬头看看裴素云,她依然背对着他站在几前,手里的玉瓶已换成个精致的小金盒,正从金盒里倒出些粉末,忙着在面前的琉璃杯中勾兑什么,神神秘秘地捣鼓了很久。袁从英的脑袋则越来越沉,眼前浮起一阵阵黑雾,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裴素云总算摆弄完了杯子里的东西,走回桌前,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袁从英,将手中的琉璃杯递到他的面前,轻声吩咐:“喝下去。”
袁从英接过杯子,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喝完才发觉味道极其怪异,立时头晕得更厉害了。裴素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柔声道:“到榻上去躺一会儿吧。”
袁从英果然言听计从,随裴素云来到窗下的闲榻前,刚刚坐下,裴素云已蹲在他身前,帮他脱下布鞋,又扶他躺好。袁从英一闭上眼睛就沉沉入睡,裴素云坐到他的身边,茫然地发了会儿愣,才回过神来,一边端详着他疲倦的睡容,一边轻轻拉过他的手,微曲三指,浮切在他的手腕上,凝神诊起脉来。
这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袁从英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大敞着,那股滞腻的香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点余味犹存。他从榻上坐起身来,觉得头脑仍然沉甸甸的,不由抬手按了按额头,就听身边裴素云温存地说:“别急着起来,再靠一会儿吧,我给你用的安神香劲儿稍大了点。”
袁从英依言靠回到枕上,裴素云又端了那琉璃杯给他,他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次的味道倒很清甜可口,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裴素云“扑哧”一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喝完再问是什么,如果是毒药也来不及了。”
袁从英也笑了:“我不过随便问问,挺好喝的,就是毒药也没关系。”
裴素云绞了块热手巾递给袁从英擦脸,然后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沉默了,却再没有两个时辰前的不安和局促,好像一下子熟识了。
少顷,袁从英轻声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只要把你方才含到嘴里的东西也给我一点儿,这安神香就没用了。”
裴素云一惊:“你都看见了?”又小声嘟囔,“眼睛还真尖。”
袁从英自嘲道:“嗯,我现在好像也就剩这么点儿能耐了。”
裴素云微微摇头,轻笑道:“我含的是麝香,确实可以化解这安神香的效用,不过……你就不必了。”
袁从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靠在榻上不再说话。榻前正对着一扇窗户,这时大开着,从他躺着的地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天山的峻岭雄峰,在云雾缭绕之中绵延起伏。此刻已近酉时,天色稍暗,远远的山峦叠嶂,高耸的雪峰在斜阳之下光芒四射,利剑般的银光穿透灰蒙蒙的天际,劈山裂空,直插霄汉。这景致是如此壮美刚劲,他不觉有些看呆了。
裴素云也顺着袁从英的眼神望出去,悠悠地叹息道:“我从小就爱坐在这里,是望着这天山的雪峰长大的。小时候一直听我父亲说,那上面的雪海和冰川是世间罕见的美景,可惜素云生为女儿之身,无缘亲近那稀世绝伦的至纯至刚,只好从这窗口远远地膜拜。”
袁从英收回目光,转而注视着裴素云的侧脸,问:“你是从小随父母来到塞外,还是就出生在此地?”
裴素云仍然望着窗外,神情有些恍惚:“素云就出生在庭州,我的曾祖父很早就从中原来到塞外了。”
袁从英“嗯”了一声,没有再往下问,只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他坐起身来,裴素云仍像刚才一样,蹲在他身前替他把鞋穿好。袁从英也不致谢,站起身朝外走去,却又在窗下的神案前停下了脚步。那黑猫哈比比原先一直盘踞在黄金五星神符上大睡特睡,此刻听到动静,“喵呜”一声蹿了出去。
裴素云站到袁从英身旁,见他正好奇地端详着神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便解释道:“唔,这是我们萨满教的神器,叫作五芒星。”
“哦,我曾经见过差不多的……但是,有些不一样。”袁从英说着,忍不住伸手去触了触那黄金五芒星,裴素云轻轻握住他的手,摇头道:“这可不是玩儿的,五芒星有上下方位,胡乱摆放会招引邪灵的。”她将被袁从英转偏了的五芒星,重新放回正位。
袁从英有些发窘,忙缩回手道:“对不起,只是我看见过的五芒星神符,中间的圆圈里是有纹理的,你这个里面什么都没有,所以有些奇怪。”
裴素云一愣:“你在哪里见过?里面的纹理是什么样的?”
袁从英从怀里掏出画着图符的纸,递给裴素云,解释道:“看见过两种不一样的,都画在这上面了。”
裴素云接过图纸,眼睛闪亮地看着袁从英:“你今天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治病吧?”
袁从英笑而不答,只道:“你既是萨满的女巫,一定知道这图形的意思。”
裴素云略一沉吟,低声道:“这个,挺复杂的,另外,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见这些图符的。”
袁从英摇摇头:“这个……也挺复杂的。”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沉到雪峰之后,山巅的银芒渐敛,寒意更浓,便道,“既然说来话长,还是另找时间吧。”他再度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问,“斌儿呢?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裴素云跟在他身后,有些欣喜又有些困惑地回答:“他一直都在和安儿玩,真是奇怪了,这孩子好像和安儿很投缘,我还从来没见到安儿能和谁玩得这么久。”
袁从英听着停下脚步,扭头对裴素云说道:“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斌儿懂得如何与安儿这样的人相处,他有经验。”
裴素云一愣:“为什么?”
袁从英道:“这也说来话长,以后再一起告诉你吧。”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阿月儿在屋外头嚷起来:“我的老天爷啊,安儿、斌儿,你们这两个小祖宗,快出来啊!”
裴素云和袁从英忙加紧脚步,一齐踏进院中。
袁从英往小院中扫了一眼,却没见到阿月儿,再听她的声音是从屋后响起来的。裴素云已经往后院绕去,袁从英紧紧跟上。只见这小小的后院中,沿墙载着几棵高大的云杉,密密匝匝的树杈相互交错,云杉下面则是一整排矮沙冬青,阔大的树叶绿得发黑,整个院墙从上到下都被遮盖得没有半点缝隙。阿月儿就站在后墙根前,对着丛冬青树跺脚。裴素云疾步来到她的身边,问:“他们进去多久了?”
阿月儿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回答:“好久了,我急得没法,可您又吩咐不让我去屋里……”说着,她气鼓鼓地瞪了袁从英一眼,似乎还有点儿迁怒于他。
袁从英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就听韩斌的声音从冬青树丛里透出来:“阿月儿姐姐,我们马上就出来了。”
袁从英跨前一步,在裴素云耳边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裴素云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扭回头来,勉强笑了笑道:“这冬青树后有个小花园,里头……有些奥妙,只有小孩才能爬进去。而且,进去以后不太容易出来。”袁从英锁起眉头,紧盯着裴素云。
裴素云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嗫嚅:“没、没事的。安儿从小就在那里面玩,他们肯定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他们跟前的矮冬青一阵窸窸窣窣,安儿和韩斌两个小脑袋一前一后从里面钻了出来。袁从英趁着这个机会才看到,冬青丛背后并不是粉白院墙,而是个漆黑的洞口,看起来在这座院落的后面应该还有个附院,或者如裴素云所说,是另一个小花园。
阿月儿抢步上前,抱起安儿,就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树叶,小脸通红,额头挂满汗珠,看起来是累得不轻,但又咧着嘴一个劲地笑,在阿月儿的怀里还手舞足蹈,呜呜呀呀地叫个不停。
韩斌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光着一双脚,手里却抓着两只小皮靴,神情也是兴高采烈的,看见袁从英便欢快地叫了声“哥哥”,朝他跑过来。
袁从英皱了皱眉,指指韩斌的光脚丫:“这是怎么回事?”
韩斌往地上一坐,一边套靴子一边大声说道:“我和安儿玩捉迷藏,他把我的靴子藏到那里面去了!”
他往冬青树丛偏了偏脑袋:“我钻进去找,妈呀,那里面黑咕隆咚的,曲里拐弯根本就找不着路,吓死我了……嘻嘻,还好安儿也进来了,他真厉害,东钻西钻的,总算爬出来了,呼呼!”
袁从英一边听着,一边朝裴素云望去。她从阿月儿怀里抱过安儿,亲着孩子的小脸蛋,眼神却有些涣散,刚一碰到袁从英的目光就赶紧避开。袁从英看韩斌已经穿好小靴子,身上的泥土和树叶也拍打干净,便和裴素云打了个招呼:“既然都没事,我们就走了。”
裴素云陪着他们走到院门口,站在门边,袁从英直到此时才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裴素云垂睫不语,袁从英紧接着便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裴素云猛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星光跃动,他们彼此注视片刻,裴素云轻吁口气,讷讷道:“都……行。唔,你来之前,让斌儿先给我送个信。”
“好。”
离开裴素云的小院,袁从英带着韩斌在街巷上闷头快走,韩斌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哥哥,你走慢点儿呀,我跟不上。”
袁从英骤然停步转身,韩斌一头撞到他的怀里,索性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松手。袁从英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今天下午安儿和你钻进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斌吐了吐舌头,道:“很怪的一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就从那丛冬青树中钻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两旁都是冬青树,头上盖满了藤,反正一点儿光都没有,很窄很矮,连我也只能在里面爬。然后就弯过来拐过去,我爬呀钻呀,根本找不着路,要是没有安儿,估计我就死在里头了!真的!”他夸张地扮了个鬼脸,惊魂甫定似的把脑袋贴在袁从英的胸前,蹭来蹭去,袁从英知道他在趁机撒娇,且由着他折腾,又问:“安儿很熟悉那里面的路线?”
“嗯!他好像闭着眼睛都能方便地钻进钻出。”
“里面还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
韩斌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了,那里面其实啥都没有,就是夹在冬青树丛里的小道。”
停了片刻,韩斌又道:“哥哥,我喜欢安儿。”
“哦,为什么?”
韩斌垂下头,紧紧握着袁从英的手,低声道:“他让我想起我的哑巴哥哥。他们、他们看上去都痴痴傻傻的,可其实,我觉得他们比谁都聪明。”他抬起头,恳求地看着袁从英,“哥哥,我可以常常去找安儿玩吗?”
“当然可以。”袁从英想了想,道,“你要是愿意,天天去都可以。但是早上要练习射箭,中午我带你去城边的草原上骑马,骑完马你就可以去找安儿玩。”
“太好了!”韩斌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巴扎前的大道之上,袁从英突然看见,狄景晖从路的另一头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神色有些异常。
狄景晖显然也看见了袁从英和韩斌,脸上的神情更加急迫。袁从英三步并作两步与他会合,大声问:“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好你去请高伯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狄景晖咽了口唾沫,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道:“出了件怪事,高伯不见了!”
“不见了?”袁从英紧锁双眉,狐疑地看着狄景晖。
狄景晖将他往路边拖了拖,低声道:“我刚到他家去过了,已然是人去楼空了!”
袁从英愣了愣,问:“不会是高伯有事情出去一下?”
狄景晖气得竖起眉毛:“喂,你当我是傻子啊,连这都不会看?”
袁从英扭头就走,边道:“我们一起过去。”
三个人一块儿拐进高长福家所在的街巷,此地完全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区域,已近晚饭时分,人人都在匆忙往家赶,街巷上还挺热闹,看起来没有丝毫反常。高长福住在巷子的最尽头,孤零零的一所平房,屋门虚掩着。周围市井之声清晰可闻。
袁从英抢先来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动静,便一把推开房门。简朴的堂屋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搁着两个盛了一半水的大茶碗,四张椅子散乱在桌边,其中一张还翻倒在地。三口杉木大箱横挡在东侧卧房的门口,堂屋后墙上的窗户向外大敞着,一阵风刮过,木窗板扇动着发出噼啪的乱响。
狄景晖沉着脸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一开始没发现门开着,还在外面叫了几声,听不到回话才随手推了推,门就开了,喏,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了。”
袁从英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往两侧的房间走了一圈,东侧卧房、西侧厨房,一应物品都随意摆放着,并不凌乱,只是主人踪迹皆无。
袁从英蹲在那三口杉木箱前查看,箱子倒是锁着的,他让韩斌去屋外找了块石头来,轻轻一砸就落了锁。箱子里面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狄景晖站在堂屋中央,慢吞吞地道:“莫不是高伯酒醒以后反悔了,不想因为我们再在庭州滞留,连夜带着家眷离开了?”
袁从英站起身来,冷冷地反问:“他想走就走,也不必连收拾好的箱笼都扔下吧?就为了避开我们,何至于此!”
“那,你说……”狄景晖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脑袋。
袁从英来到后墙的窗户前,从窗口望出去,前面不远是座土山,狄景晖也凑过来,突然指着窗沿惊呼起来:“脚印!”
袁从英点头道:“嗯,有人从窗户进来过,但是没有顺原路返回,应该是从前门走的。”
狄景晖看了看袁从英,有点儿担心起来:“哎,你说高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袁从英摇摇头,思索着道:“看起来还不像,屋里没有丝毫打斗痕迹,屋外也很干净。我觉得还是更像匆忙离开的样子,只是走得实在太急,也不愿意被人察觉,所以连箱笼都没带上。”
“那这从窗户翻进来的又是……”
袁从英指指桌上的茶碗:“大约是高伯认识的人吧,他们好像还喝了点儿水,聊了几句,然后高伯就决定带上家眷即刻离开了。”
狄景晖敲了敲额头:“你说这可怎么办好?”
袁从英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堂屋门前,闷声道:“目前看上去还是像高伯自己匆忙走的。那我们又能如何呢?我看还是把这些东西收收好,替他将门窗锁上,以后再说吧。”
狄景晖点点头,遗憾地道:“也只能如此了。咳!我还打算和他谈谈石炭生意呢,这下子泡汤了。”
袁从英走后,裴素云便吩咐阿月儿关门闭户,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她自己也重新换上惯常所穿的胡服。
安儿和韩斌疯了一个下午,这时候也困了,趴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天色已晚,裴素云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温好酒,煮上奶茶,就开始等待钱归南的到来。根据他走时留下的话,今天晚上钱归南应该返回庭州,不一定能赶上吃晚饭,但裴素云还是一如既往地准备着。
一直等过了戌时,钱归南还是没有出现。裴素云让阿月儿和安儿先吃饭休息,她自己继续坐在桌边等候,蜡烛明明暗暗的光晕在墙上画出她柔媚的侧影。月亮升到高空,街上传来二更的梆声,裴素云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样子钱归南今天是回不来了,也可能他已回了庭州,却直接去了自己的府邸,刺史大人的府宅就在刺史官衙的旁边,住着钱归南的两房妻妾,他的几个儿女均已成年,都在中原内地生活,并不在庭州。
看着满桌已经没有热气的饭菜,裴素云毫无食欲,此刻她的内心起伏不定,说不清楚到底想不想见到钱归南,只是有些恍惚地起了一个念头:假如钱归南暂时回不来,那么也许可以请袁从英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猛地,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但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回想刚刚过去的那个下午。多么奇怪啊,钱归南也曾在那张榻上休息过许多次,却从未注意过窗外的景致,而在今天下午之前,她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内心深处对天山之巅、那雪域冰峰的向往。此时此刻,一想到这令她怦然心动的美,裴素云又不由得心生畏惧,那毕竟太远,也太冷了,让她不敢企及……
院门上轻轻的敲击之声打碎了裴素云的遐思,她一下子惊醒过来。阿月儿慌慌张张地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裴素云示意她回避,自己穿过小院来到门前,轻声询问:“是谁?”
“夫人,是我,王迁。”
裴素云打开院门,上下打量着一身戎装的王迁,冷冷地问:“王将军,怎么是你?有事吗?”
王迁对她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夫人,钱大人捎了口信来。”
裴素云侧过身引他进门,仍然用冰冷的语气道:“王将军,请还是称我为伊都干吧。”
“是,伊都干。”王迁心中不以为然,脸上还是保持着谦卑的表情,这女人美则美矣,但既有萨满巫师的身份,又受到钱归南的钟爱,还是不惹为妙。
裴素云将王迁领入正堂,请他坐在桌边,问:“钱大人回庭州了吗?”
王迁扫了眼桌上的饭菜,低声回答:“没有,钱大人有事在轮台滞留,因放心不下伊都干,特遣心腹将官带回口信,卑职便是来给伊都干转达的。”
“噢,”裴素云也在桌边坐下,轻哼一声道,“给我口信还要请王将军转达,钱大人倒是周到得很。”
王迁慌忙解释:“哦,因为带回来的主要是军中的信息,所以先去了瀚海军部。再说,钱大人这也是为了伊都干您的名誉考虑。”
“名誉?我的名誉,还是他的名誉?”裴素云勃然变色,话音虽不高却说得咬牙切齿。王迁听得一缩脖子,又一想钱归南没有按约返回,这女巫心中不爽,如此表现也在所难免,只好讪讪一笑,低头不语。
裴素云稍稍克制了一下,才又问道:“钱大人带了什么口信?”
王迁松了口气,忙道:“哦,两件事:一是说刺史大人还要在外耽搁几天,请伊都干不必着急;二是说发放神水的事情,也请伊都干等刺史大人回来再作计较,暂且什么都不要做。”
裴素云蹙起秀眉,盯着屋角的黑影默默思索,半晌才咬了咬嘴唇道:“知道了。”
王迁点点头,朝裴素云抱拳道:“话已带到,伊都干若没有别的吩咐,王迁这就先走了。”
“嗯,”裴素云起身将王迁送到院门口,突然问,“王将军,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是一身军装,军中有事吗?”
王迁朝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告诉伊都干也无妨,钱刺史带回来的军令是让卑职率领天山团,即刻启程去轮台与刺史大人会合。卑职正在连夜召集军队,故而全身戎装,这里给伊都干转达完信息,便要率团出发了。”
裴素云不觉大惊,狐疑地问:“沙陀团走了,天山团也要走,瀚海军一共四个团,这下就走掉近半,怎么突然会有这么重大的军务调度?”
“这个,”王迁为难地摇摇头,仍然压低声音道,“卑职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奉命行事。不过钱刺史反正过几日还要回来,到时候伊都干一问就都清楚了。”
关上院门,裴素云返回屋里,回想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端,以及钱归南反常的言行,她的心绪变得异常沉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充斥了她的心胸。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安儿,裴素云只觉得无助和凄惶,挣扎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还是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她俯下身贴着安儿躺下来,如果真的有灭顶之灾到来,究竟谁能挽救他们?迷迷糊糊中,裴素云仿佛又嗅到了昨夜的梨花清香,听到他温和平静的声音:“……我可以帮你。”
王迁在院外上了马,还未催马前行,一个兵卒就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王迁满意地点点头,轻声嘱咐道:“钱大人的命令,从今夜开始严密监视伊都干的家院和行止,你们要分作几班,切不可遗漏任何风吹草动。”
“属下们明白!”
王迁的马匹踏响四蹄,蹄声在静夜中传出去老远,刚朝前走了小半程,迎面又跑来一匹快马,马上的士兵一见到王迁就急迫地叫道:“王将军,我们发现了高……”
“住口!”王迁大喝一声,怒目圆睁,吓得那士兵赶紧闭了嘴。
“在什么地方?”王迁来到士兵身边,低声询问。
那士兵凑上来对王迁耳语几句,王迁面露喜色,道:“很好,这下你们算是立了大功一件!立即出发!”
“是!”
旭日东升,春天的朝阳如金轮凌空,万里无云的澄澈蓝天,远比人心宁静而净爽,只可惜地上如蝼蚁般忙碌的人们,连抬起头看一看天的时间和心情,似乎都没有了。喧闹的庭州大巴扎上,商贩们从五更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就开始摆摊设货,早起赶集的人们也披星戴月地奔波在路上,待到日出之时,大家都已忙碌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袁从英也是从五更就开始巡查巴扎,捧着高长福留下的巴扎摊位册,一家一家地逐一核实过去,忙得此刻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还只查完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商铺。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高长福对钱归南不给他派遣手下的做法十分诧异,事实证明,要靠一个人来管理这么大的集市,哪怕他袁从英就是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会顾此失彼。钱归南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假如不是因为无知,那就只能是故意刁难了。
直到现在,袁从英还是弄不明白钱归南的真正居心,从他们一踏上庭州,遇到的种种磨难就与这位刺史大人脱不开干系,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难他们陷害他们,钱归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于公,袁从英现在只是个小小的戍边校尉,是任凭钱归南调遣的部下;于私,狄景晖和袁从英与狄仁杰的关系,多少还算是在朝廷中有背景,钱归南即使对他们有所顾忌,也不该有害人之心啊。还有,钱归南对沙陀碛土匪案件的态度,他的家奴老潘在伊柏泰扮演着什么角色,以及沙陀团无端的军事调动,想到这些,袁从英就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脉络。此外,这位刺史大人还千方百计地把他挡在瀚海军部之外,本来袁从英想通过高长福这位瀚海军的老人,更多地了解些庭州和瀚海军的情况,结果高伯又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庭州的日照比中原各地强烈许多,袁从英看了一个早上五颜六色的商铺,简直头晕眼花,只觉得面前的一切都亮晃晃的。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黑沉沉的阴影却越来越浓重,站在这个流光溢彩、繁花似锦般的热闹集市中,他莫名地感到紧张,一种真实可辨的危机已经笼罩在头顶,人们却似乎毫无察觉。
想得实在有些累了,袁从英试着用狄景晖经常说的话来自我安慰:也许真的是我太不放松,太操心了?他苦笑着看了看手中的册子,打算一鼓作气再查几片儿商铺。前面是皮毛和织物为主的摊位,散发出阵阵令人不悦的气味。他刚要闷头往里钻,就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叫:“哥哥,哥哥!”袁从英立即转身望去,见韩斌满头大汗地挤开人群,朝他跑来。
袁从英紧赶几步到韩斌的面前,喝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韩斌用力抓住他的手,叫道:“狄、狄景晖让我来叫你呢,他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袁从英皱了皱眉:“我在做正事,没空。你为什么不好好练箭?”
“哎呀!”韩斌急得跺脚,“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这个……”他看袁从英仍然不为所动,眼珠一转,挤眉弄眼地比画起来,“就是那个铁疙瘩,我在伊柏泰木墙里找到的,我们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啦!”
袁从英愣了愣,拔腿就走,韩斌得意地抹了把汗,小跑着在前面带路,七拐八弯地还是在巴扎里面钻,倒没走多久,就到了一片稍微冷清点的铺子前头,每家铺子里都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袁从英停住脚步,心里微微一跳:原来这里都是些铁匠铺子。
韩斌拉着袁从英进了其中的一间,一进门热浪就扑面而来。屋子正中架着的大火炉边,一名膀阔腰圆的胡人把风箱拉得山响,每拉一记,火炉炉膛中的火苗就蹿起老高。打铁的师傅也是名胡人,深陷的眼睛被炉火映得通红,黝黑的脸膛长满了翻卷的胡须,正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狄景晖坐在离大火炉不远的小凳上,也热得满脸是汗,看见袁从英进来,悄悄朝他挤了挤眼睛。
袁从英明白狄景晖的意思,默不作声地来到火炉旁。就见这铁匠师傅正把炉膛中烧红的铁块用铁夹叉到旁边的大铁砧子上,一边翻动铁料,一边指示身旁的年轻徒弟抡下大铁锤,连番击打着铁料的不同部位。一块马掌很快就成型了,胡人师傅又对徒弟大声嚷了几句,叉起马掌往水槽内一浸,“滋啦”声伴着白烟从水槽中升起,他这才将马掌从水里叉起,扔在地上,嘴里满意地冒出一长串胡语。
狄景晖大声叫起好来,那胡人哈哈笑着,一指袁从英,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问:“嗳,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军爷?”
狄景晖忙道:“对啊!就是他要打匕首。”
袁从英已经会意,从腰间取下吕嘉的佩刀,双手捧到铁匠师傅面前,问:“师傅,我要打一柄匕首,刀口要像这钢刀一样锐利,你看?”
胡人铁匠才瞥了那刀一眼,就摆手道:“哎呀,这个不行,不行,我这里可打不出来。”
“哦?”狄景晖和袁从英互相看了一眼,狄景晖指了指手边的铁块,正是韩斌从伊柏泰木墙里掏出来的那一块,故意皱起眉头抱怨道:“你这位师傅,怎么说话不算数?方才你不是还说,这样的熟铁是用来打造兵刃的,还说你也会打,我这才把朋友喊来。怎么人来了你倒不干了呢?别担心银子,钱我们有得是,只要你能打成那样的。”
胡人铁匠被说得有些发急,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客、客官,你刚才问我这铁块是干啥的,我告诉你是打造兵刃的没错。可你又没告诉我,是要打成这位军爷手上钢刀那样的兵刃。他的刀可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百炼成钢的宝刀,我这小铺子怎么打得出来?”
狄景晖把眼一瞪:“那你刚才为什么夸口说自己是这巴扎上的头号铁匠?分明是夸大其词、巧言令色、信口雌黄!我告诉你,这位军爷可是新上任管理巴扎的大老爷,小心他关了你的铺子!”
袁从英听得差点儿笑出声,心想那胡人绝对听不懂这么一长串成语,但是显然他听懂了最后的一句话,急得胡子都竖了起来,讲话更不连贯了:“不、不是这么回事,打这样的钢刀得用、用石炭火,我们这里只有木、木炭烧炉子,不够热,所以不行。”
“石炭?”袁从英和狄景晖同时惊呼出声,两人交换了下眼神,仍然由狄景晖开口发难:“石炭,什么石炭?去搞点儿来不就成了?我都说过了,钱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你说,到哪里能买到石炭,还是你自己去买?把账一起算给我就是了。”
胡人铁匠的脸色由红转黑,突然变得十分阴沉。他不再理睬狄景晖,转去和拉风箱的师傅用胡语嘀咕了半天,随后才转过身来,冷冷道:“小铺确实打不出您要的钢刀来,给、给多少钱也……没用,您也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位军爷既然是瀚、瀚海军的,干吗还问我们去哪里买石炭,我们反正是不知道的,也没处买去……您要为了这个封我的铺子,我也没法子!”
“你!”狄景晖还想不依不饶,袁从英猛地一扯他的衣袖,狄景晖这才气鼓鼓地揣起地上的铁块,随着袁从英和韩斌一起出了门。
走出去很远,袁从英回头望望,胡人铁匠铺竟已关门落锁,不觉笑道:“看样子你把人家吓得不轻。”
狄景晖“咳”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帮你的忙!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
袁从英笑着朝他一抱拳:“多谢景晖兄。”
狄景晖也乐了,摆手道:“没事时就直呼其名,有事求我就称兄道弟,你果然够义气。”说着,他把两手往腰里一叉,皱眉问,“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么看来石炭倒成了关键,可惜高伯不知去向……”
袁从英也思忖着道:“嗯,听这胡人师傅的口气,好像的确是瀚海军在收买石炭,而且还不让其他人染指。可是到底在哪里能找到石炭商贩呢……”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商铺名册来,聚精会神地查看起来。狄景晖和韩斌在一旁屏息等待,终于袁从英拍了拍本子,大声道:“在这儿,并州石炭贩子张成,丙区第二十一号,离这里不太远!”
他们按图索骥一路找过去,果然在丙区第二十一号找到了个小铺位,奇怪的是那铺子上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剪刀和菜刀之类的家用刀具,哪里有石炭的影子?袁从英让狄景晖和韩斌在旁边暂避,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到铺子前,高声喝问:“并州贩子张成,在不在?”
从铺子下面钻出个小个子汉人来,瘦瘦的脸上两撇山羊胡,两只小眼睛倒是十分精明,一看见袁从英,这人立即点头哈腰道:“啊,小的就是张成,这位军爷您有什么吩咐?”
袁从英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道:“哦,你就是张成,把你铺子里的石炭都拿出来,瀚海军要收!”
“石炭?”张成的脸色一变,迟疑着道,“军爷,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什么石炭?小的铺子里的东西全在这里了,您随便看。”
“你说什么?”袁从英竖起眉毛,恶狠狠地盯着张成,一字一句地道,“我说瀚海军要收石炭,你快给我拿出来!”
张成吓得直哆嗦,说话都带了哭音:“大、大老爷,您这是要逼死小的啊!小的真没有石炭啊,这可怎么话说……您不信可以自己找嘛,哪有啊?”
袁从英把商铺册子往他面前一拍:“胡说!高火长的名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石炭贩子,你还敢狡辩?”
张成瞅了一眼册子,扑通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喊冤:“军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的在这巴扎做了多年生意,可从来没卖过什么石炭啊!军爷,这高火长、高火长在哪儿啊,他怎么乱写啊……”他放开嗓子又哭又喊,立即就招来了大批围观的百姓。
袁从英紧蹙双眉,心知这样的奸猾小人最难缠,一下子很难问出结果来,此刻已近午饭时分,周围人越聚越多,他有些担心引起市场上的骚乱,便喝道:“没有就没有,你乱号什么!待我去问过高火长再来找你算账!”说着,匆匆挤出人群。
等在角落里的狄景晖和韩斌眼巴巴地看着袁从英回来,见到他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顺利,袁从英和狄景晖商量了几句,拿出商铺册子查了查,再去找那上面登记的其他几个石炭贩子,结果更糟,干脆连铺子带人都踪迹全无了。
“难道高伯的记录有误?”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巴扎外一个卖馕的小铺前,一边吃着午饭,狄景晖一边问还在埋头查本子的袁从英。袁从英想了想,道:“我觉得不像,这些铺位肯定都是有过的,否则高伯也编造不出来。还有刚才那个张成分明是并州口音,而且说到石炭时候神色很反常,绝对有鬼,可现在咱们没凭没据的,也不好来硬的。”
狄景晖恨恨地一拍桌子:“怎么这么麻烦,你去一拧他的脖子,我就不信他不开口!”
袁从英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他乱说一气的话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还得想个办法套出他的真话来……”说着,他突然上下打量起狄景晖来,嘴角渐渐溢出笑意,狄景晖给他看得抖了抖肩膀,横眉立目道:“喂,你想干什么!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瘆人?”
这天下午,张成坐在自己那个刀具铺子前发着呆,没心没绪的,虽说并州的剪刀在中原很有名气,可毕竟是薄利的买卖,一天下来忙得要命也挣不了多少钱,他在心中嘀咕着:石炭生意不让做了,这刀剪生意也没做头,混不下去干脆回并州老家算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有人拉长了声音在问:“哟,这里的东西不太入流啊。”张成顿时来了气,怒目圆睁地抬起头正想理论,却见铺子前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爷,看面相倒也不算很年轻了,三十多岁的样子,嘴上一抹乌黑发亮的唇髭,两只似笑非笑的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那通身上下的气派让张成立即断定,这位绝对是个富室大家的来头。
对这样的主顾张成可不敢怠慢,赶紧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笑着道:“哎哟,这位客官,小铺摆在外面的都是些下等货色,肯定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小的看得出来,您老人家是有身份的……”他还要啰里啰唆地往下讲,狄景晖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行了!听口音你也是并州人?”
张成眼睛一亮,谄媚地笑道:“是啊,哟,听客官的口音,莫非咱们还是同乡?”狄景晖还未答言,站在他身旁的韩斌把眼一瞪:“我家老爷是并州最有钱的大官人,和我家老爷同乡,你也配!”
张成给这小孩骂得面红耳赤,狄景晖也连连摇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我这小厮说话虽难听些,可你摆这些东西出来,端的是给咱并州的生意人丢脸!”
张成愣了愣神,不觉低声嘀咕道:“这些东西是不咋的,那也是没办法啊,要不谁卖这个。”
狄景晖朝张成招招手,潇洒地甩给他一大锭银子,道:“你的货我都包圆了,这点儿钱够了吧,别再摆这里丢人了!”
张成喜出望外,捧着银子连声道:“够,够!大官人,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狄景晖还是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老乡帮老乡嘛,不算什么。我看你人也精明,今天就指条明道儿给你。”
张成狐疑地把脑袋凑过来,就听狄景晖轻声道:“我刚在并州收了好几个石炭矿子,听说庭州这里石炭生意好,就过来瞧瞧。看样子你在这里有些年头了,我正缺熟悉庭州的人手,怎么样?跟着我干吧,比你这破烂生意好上千倍!”
张成瞪圆了小眼睛瞧了狄景晖半天,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话都说不来了。狄景晖面露不悦之色,一甩袍袖就要走人,张成却把他拉住了,好不容易止住笑,神神秘秘地道:“大官人,咱们是老乡,我就对您说句实在话。庭州这石炭生意,前几年确实好得很,不瞒您说,小的也一直在干这个,挣了不少钱。可谁料想就在几天前,突然就吩咐说不让再做这个生意了,咱们这些并州石炭商人,差不多都关门回家了。我因为已有妻儿在庭州,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才改卖了刀剪,咳!这能挣什么钱,我正愁死了呢!”顿了顿,他又献媚地道,“大官人,您是有钱的大买卖人,咱也不想在这里待了,要不干脆就让我跟着您回并州吧。”
狄景晖紧蹙双眉,思忖着问:“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作吩咐不让做石炭生意了,谁吩咐的,谁不让做的?官府还是朝廷?哪里来的这么一说?”
张成翻了翻白眼,嘟囔道:“大官人,这您就别问了,小的怕给您惹上是非。”
狄景晖不作声,上下左右地看着张成,半晌才冷笑道:“好你个刁滑的小人!我知道了,你这是怕我来抢你的石炭生意,想使诈把我骗走!哼,别以为我没有你帮忙就没法在庭州卖石炭,等着瞧吧!”说着,他朝韩斌使了个眼色,韩斌眼疾手快,一下就从张成怀里又把那锭银子抢了回去。
狄景晖厉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成木木地回答:“张成。”
狄景晖冲韩斌一点头:“咱们走!”
韩斌走出几步,扭头对着呆若木鸡的张成唾道:“张成,呸!你还是别回并州了,我家老爷在并州说一句话,你回去就只能当要饭的!”
张成突然撒腿上前,拉住狄景晖的袍袖,急得满脸油汗:“大官人,大官人,小的该死,小的真不是那个意思。请大官人移步过来,小的全告诉您。”
狄景晖面沉似水地跟着他走回铺子,张成这才压低声音道:“大官人,这庭州收石炭的过去几年一直就是瀚海军的人,我们按他们的要求从并州运来石炭,直接运到沙陀碛边上的一个大仓库里。他们有多少收多少,价钱也出得高,对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保守机密,不能对外人透露丝毫信息。所以但凡有人问起买家,我们这些贩子都胡乱应付,从来不敢吐露实情,就连瀚海军部不相干的人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可就在几天前,一直跟我们做生意的那几个军爷突然就来说,今后石炭一律都不要了,让我们即刻回家,我因为暂时走不了,还求了他们半天,才勉强同意我留下来,但也要我决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石炭的事情。大官人,您可千万别再来蹚这个浑水了,还是改做别的生意吧,小的、小的听候您的差遣……”
“原来是这样。”狄景晖听完张成的话,点点头道,“嗯,这还差不多。行啦,老爷我也乏了,先回去客栈歇两天,过几日等我回并州之时,自会让手下来叫你同行。”
“啊,太好了,太好了!”张成感激涕零,还猛瞅着让韩斌拿回去的那锭银子,狄景晖就当没看见,带着韩斌扬长而去。
那张成傻瞪着两人的背影,兀自发着呆,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冷冷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张成,你很会做人啊。看来是该请你去瀚海军部坐一坐,好好谈谈了,否则你就把瀚海军的老底全兜给外人了。”
张成大惊失色,回头一看,袁从英满脸杀气地朝他一步步逼近,张成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过不多久,袁从英匆匆忙忙赶回巴扎后的小院,狄景晖和韩斌一见他来,就急不可耐地迎上来,连问:“怎么样?”
袁从英笑着坐下,喝了口水才道:“张成这家伙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狄景晖哈哈大笑:“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还能不招?”
“嗯,”袁从英点头道,“他告诉了我几个名字,说就是这几个人在他那里收买石炭。我还担心是不是有人假借瀚海军之名做的勾当,不过听他描述这些人的行止,以及沙陀碛旁的大仓房和运输的驼队,还是很像瀚海军所为,一般的商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组织和规模。过几天,我要去那个仓房看看,再去军部核实一下是不是有那几个人。”
狄景晖道:“他们行事那么小心,我想名字可能有假,但仓房是跑不掉的。”
韩斌从怀里掏出那锭银子,递给袁从英:“哥哥,还给你。”
袁从英不由笑道:“你们两个够狠,骗得人家晕头转向。”
狄景晖撇着嘴道:“哎,你总共就这么点儿钱,都给了他,我们岂不是要饿死?”接着,他又冲袁从英笑道,“我说,咱们仨以后干脆结伙去坑蒙拐骗、打家劫舍吧,我觉得比干什么都强。”
袁从英连连摇头:“那样大人肯定要杀了我,还是算了吧。”
正说笑着,院门外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红艳!”狄景晖惊喜地从石凳上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就跨到院门口。一身红装的蒙丹果然笑意盈盈的,一手牵马,一手持鞭,亭亭玉立在他的面前。
狄景晖一见到蒙丹,心里暖融融的,平日的伶牙俐齿这时候突然都变得迟钝,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只对着她微笑。蒙丹却好奇地打量着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问:“咦,你怎么这样打扮?好像个土财主!”
狄景晖一愣,往身上瞧了瞧,自嘲道:“嘿嘿,可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了。”
几人落座在石桌旁边,袁从英和狄景晖把这两天在庭州的经过讲了一遍给蒙丹听。那套华服当然是袁从英从某位倒霉的有钱路人身上扒下来的,给狄景晖穿上倒真是风度翩翩、相得益彰。蒙丹的骑兵队在离开庭州不远的草原上扎营放牧,一收到袁从英三人到庭州来的信息就赶来看望他们。同时,蒙丹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原来梅迎春派人送信来,说已从洛阳返程,算算时间,再有个十来天也该到庭州了。
对于这两天在庭州发现的线索,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瀚海军似乎在秘密锻造兵刃,而锻造的地点很可能就藏在沙陀碛深处的伊柏泰,但瀚海军为什么要这样做,锻造的兵刃都用来做什么,整个事情如何组织,依然迷雾重重。既然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家也只得先作罢。袁从英赶回集市继续核查商铺,因他没有时间,就由蒙丹带着韩斌去草原上骑马射箭。
这个下午为了赶时间,袁从英马不停蹄地一家接一家核查商铺,勉为其难地应付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贩们,直把他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心想这活儿可比打架杀敌累上百倍。这时候天色渐晚,不少商贩开始收摊关门,袁从英决定趁最后的一段时间查完前面的几十间铺子,自己也该回家了。
他刚从一家卖金器的铺子出来,就感觉有人从背后蹑步上前,伸手抓他的衣襟。袁从英何其敏捷,根本未容那人近身,就把对方的胳膊牢牢拧住。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在他的手上拼命挣扎,口里还抛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突厥语,袁从英一瞧,原来是个突厥小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样子是个野孩子。
袁从英朝他瞪了瞪眼,微微松开手,用突厥语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小孩听他语气还挺温和,胳膊也不觉得疼了,这才擦了擦汗,转而用汉话问:“唔,你是袁校尉吗?”
袁从英一愣:“是,怎么?你认识我?”
“不,是有人让我给你带封信。”突厥小孩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袁从英接过来正要打开,一不留神那小孩就撒腿跑掉了。
袁从英也不追赶,就看这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永平巷后,土山半坡草亭,高长福。袁从英顿时紧张起来,永平巷就是高长福居住的巷子,这个后山,应该指的是高家堂屋后窗所对的那座小山包。
他定了定神,对照了下手中高长福所编写的商铺册子,果然是同样的笔迹。袁从英再不敢怠慢,立即快步朝永平巷的方向赶去。先来到高长福的家门前,袁从英瞥了眼屋上的锁,还是昨天自己给挂上的,后墙上的窗户也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他朝屋后的土山上走去,周围静悄悄的,天边落霞璀璨,几声乌鸦的聒噪,远远地自山顶传来。
这土山中只有一条曲折的小径,铺满了乱石杂草,不像常有人走动。山间林木葱茏,本来就遮天蔽日,此刻夕阳西下,小径上更显幽暗。袁从英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快速登山,没多久就翻过山顶,他自山顶往后山望去,依稀可辨一座小亭伫立在半山坡上。袁从英立即循着小径往后山下去。天色越来越暗了,眼前的山路差可辨认,进了小草亭,里面哪有高长福的踪迹,袁从英四顾茫然,决定先等等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清冷的月光洒在草木之上,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银霜。突然,袁从英在前方的山脉处看见一处火光跳动,忽左忽右,迅急地变换着方向,似乎在漫无目标地疯狂奔跑,远远地还能听到些刀剑相碰在山间引起的回音。袁从英心中顿时揪紧了,他飞身向火光而去,尚未靠近就听见激烈的打斗声响,面前林木稀疏处,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人朝他狂奔过来,袁从英抢前将那摇摇欲坠的人扶在臂膀中,果然是高长福!
高长福面色惨白,胸前背后血流如注,袁从英匆匆一瞥就知道他已身负重伤、命在旦夕,立即封了他几处大穴止血,刚扶他躺在地上,追兵已到。袁从英将高长福护在身后,右手握紧钢刀,扫了眼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追杀者,人数不多,才十来个,轻甲短械。看见袁从英,这些人也不多话,互相点了点头,便一起挥舞着刀剑拥上来。
袁从英摆开钢刀,飞快地撂倒了三四个。剩下的那些人没有预料到他厉害至此,顿时慌了手脚,犹豫着不敢再向前,袁从英也不进逼,将刀平端在身前,冷冷地问:“各位和这位大伯到底有何恩怨,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杀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领头的厉声道:“我们是瀚海军,在追杀逃犯,你这人不要多管闲事!”
“瀚海军?”袁从英不觉大惊,厉声道,“我也是瀚海军校尉,却不知道这位高伯犯了什么大罪?”
“你是瀚海军校尉?”杀手们显然也大出所料,稍一迟疑。领头者猛跺脚喊道:“弟兄们,少和他废话,杀人要紧,快跟我上!”
众人再度一拥而上,却根本不是袁从英的对手,袁从英感觉到高长福已气息奄奄,不敢再多花时间纠缠,便干脆利落一刀一命。那领头者见势不妙,带着最后几人扭头就逃,袁从英不及追赶,只抓住地上一个还剩口气的逼问:“你们到底是不是瀚海军?受何人差遣?”
那人翕动着嘴唇还未回答,却被折回身来的领头者投来短刃,直插入前胸。
袁从英冲前两步,单刀翻飞,把他们一个不剩全部结果了。
返回高长福身边,袁从英将他抱在怀中,连叫几声“高伯”,高长福悠悠一口气回过来,无神的双眼盯在袁从英的脸上,喉咙里面嘶哑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沙陀、陀团……危险,找……武逊……”
袁从英连连点头,贴着高长福的耳朵道:“是,高伯,我知道了,找武逊,沙陀团危险。”
高长福喘了口气,突然猛地揪住袁从英的衣服,直勾勾地瞪着双眼,喊道:“钱……”手一松,垂下了脑袋。
袁从英紧咬着牙,轻轻合上高长福的眼睛。他抱起高长福的尸体,往旁边走了几步,挥刀砍下树枝,掩在高长福的身上,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循着小径而去。
袁从英赶回家时,蒙丹几个正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他身上的血迹,全都吓了一大跳。袁从英匆匆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家鸦雀无声,心情沉重而惶恐。危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们从沙陀碛、伊柏泰,一直来到了此刻的庭州。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呢?
烛光暗影中,袁从英凝神沉思了许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我要离开几天。”
“离开几天?”狄景晖和蒙丹不解地齐声发问。
“是的。”袁从英点头,“我要去办些非常重要的事情,短的话七八天,长的话可能要十多天。在这段时间里,”他朝蒙丹微笑了一下,“红艳,我就把他们两个托付给你了。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蒙丹疑惑地道:“这没问题,不过……”
袁从英打断她的话:“明天一早你就去骑兵队带几个最精干的弟兄来,这些天就一起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事,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另外,那时候梅兄也该到庭州了,我们会有更多的帮手。”
狄景晖点着头道:“你放心吧。不过,你这样离开,不算私离驻地吗?如果瀚海军追问起来……”
袁从英道:“钱归南不在庭州,瀚海军又似乎很忙碌,短时间内应该顾不上我们。假如有人来问,你就想办法搪塞,只要拖过这几天就行了。”
三更都已敲过,裴素云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也不想点安神香,就干脆起身下地,到外屋打开窗户,天山的雪峰在月夜之下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她靠在窗前,痴痴地望了一阵子,习习凉风灌入屋内,裴素云拢了拢雪白的披肩,悠悠地叹口气,伸手合拢窗扇。
回过身来,一眼看见坐在桌前的袁从英,裴素云倒退了一步,心中却并不怎么慌乱,莫名中,她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来,或者说是在期待着他来吧……袁从英站起身,向她抱歉地笑了笑,轻声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裴素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袁从英看不清楚她掩在阴影中的脸庞,于是再次对她微笑,接着解释:“本来应该叫门的,可你院子外面围了些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所以就……”
裴素云一惊:“我家外面有人在监视?”
“是,前天晚上我送你回来时,还没有。”
裴素云轻轻咬了咬嘴唇,终于从窗前缓缓走出,袁从英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裴素云木然地摇头,袁从英又问,“要不要我去抓一个来问问,很容易的。”
“不必了。”裴素云冷冷地回答,走到桌边坐下,抬头看到袁从英仍然站着,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后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袁从英略一犹豫,还是在裴素云的对面坐下了。桌上只点着一支红烛,青白的火焰笔直向上,蜡油顺着烛身缓缓滴落,凝成斑斑烛泪。屋外传来两声凄厉的猫叫,裴素云不觉打了个寒战,心头刚刚聚起的暖意又化为乌有,抬头望了眼袁从英,看他紧抿双唇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她冷若冰霜地问道:“袁先生半夜三更来到妾身的家中,不是就为了这么坐着吧?”
袁从英皱了皱眉,但还是答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并且,在走之前,我也想来看看你。哦,还有就是……”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话音中的遗憾让裴素云的心微微颤了颤,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你,要走?要去哪里?”
袁从英迟疑着道:“我会去沙陀碛,应该还有轮台。”
“沙陀碛,轮台?”裴素云惊诧地重复着,心中的不安成倍地增长起来。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紧张,袁从英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温和地道:“是的,一切还要看情况而定。对了,我正想问你,轮台以西是不是就不属于庭州和瀚海军所辖的区域了?”
裴素云浑身一凛,竭力用冷淡的声音回答:“这个,素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袁从英有些意外地道:“怎么了?我想你从小生长在此地,也许应该知道。现在在庭州,我差不多就只认识你一个人。”
裴素云突然脱口而出:“我想,不是这个理由吧!”
“那还能是什么理由?”
裴素云冷笑一声,道:“你在试探我,想从我这里得到钱归南的动向,难道不是吗?”
袁从英万分诧异地注视着裴素云,摇头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钱归南?这和钱刺史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外面监视你的是钱归南的人?我不明白,他监视你干什么?”
裴素云瞪着袁从英,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屈辱深深地刺痛了,为什么这些人都只想着欺骗她、利用她,难道就因为看出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裴素云努力按捺着翻滚的心潮,换上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好吧,袁先生,你若是不明白那咱们就谈点儿别的。”
袁从英低下头:“你想谈什么?”
裴素云咬了咬牙,讥讽地问:“袁先生,你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我家,难道就不担心会碰上我的丈夫?”
袁从英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裴素云被逼得几乎要退缩,但还是倔强地回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又渐渐温柔起来,听到他说:“不,我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丈夫。”
裴素云冷笑:“哦?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那安儿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应该有个爹爹吗?”
袁从英轻轻地吁了口气:“安儿当然应该有个爹爹,但那是两回事。而你没有丈夫,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裴素云继续嘲讽地反问:“是吗,为什么那么肯定?”
袁从英摇了摇头,低声道:“假如你有丈夫,他断然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生活;假如你有丈夫,你也绝不会有如此孤独和恐惧的眼神;假如你有……”他突然停下来,裴素云已听得惊心动魄,却见他紧蹙双眉,仿佛在喃喃自语,“安儿的爹爹,钱归南……我明白了……”
裴素云闭上了眼睛,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才又睁开。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看见袁从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便低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
袁从英转过脸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裴素云虚弱地道:“在庭州,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袁从英冷笑:“我才来庭州三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无从得知你们的秘密。”顿了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不过我应该感谢你的好心,现在就告诉我,还算及时。”
袁从英站起身来,裴素云已无力站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你要走吗?”
“嗯,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裴素云茫然地摇头:“不,没有了。”
袁从英站到她的面前,语气平淡地道:“那好,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裴素云点点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恍惚中听到他在问:“钱归南有没有提起过我?”
裴素云又点点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裴素云还是点头,忙又摇头,慌乱中听见他冷冷地道:“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太蠢了。”
裴素云轻声叫起来:“不,不是的。”她猛抬起双眼,正碰上他的目光,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怨恨,只有深彻入骨的失望。
裴素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跟前的人依然一言不发地站着,许久,裴素云感觉到他轻轻捋了捋自己垂落的发丝,低声问:“为什么哭?”
裴素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袁从英对她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该走了。不过还是希望让你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你的愁容,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担忧什么,现在都清楚了。”
不知怎么地,裴素云脱口而出:“你还会来吗?”
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袁从英方才回答:“我也不知道。”随后,他又自嘲地轻叹,“我怎么会想到要找你这个女巫治病?你真的很厉害,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
裴素云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蜡烛燃尽了,最后的一抹红光“嗤”地泯灭,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泪如雨下。“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刻,裴素云体会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可又隐约地感到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升起,对于她来说,这样东西是如此奢侈,它的名字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