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迎春派阿威去庭州约见裴素云,他与袁从英一边等回音,一边详细讨论洛阳默啜与二张谈判案件、沙陀碛匪患以及最近发生在庭州的一系列异常事件,试图理出埋藏在深处的脉络。最后,梅迎春让人叫来了乌克多哈,蒙丹和狄景晖回避出了营房,只留下梅迎春、袁从英和乌克多哈在帐内短兵相接,软硬兼施地说服这个东突厥奸细重回石国。
营帐外,微风吹拂下的草原碧波荡漾,蓝天中几缕雪白的云丝轻轻飘浮,远处天山巍峨雄浑如屏障起伏,眼前的绿草中牛羊、驼马或站或卧,星罗点缀,一切都是那样安详、宁定,正好像随风飘来的牧歌,悠远深沉的曲调中带着亘古不变的情愫,倾诉的是对爱与生命永恒的向往。
狄景晖悄悄来到蒙丹的身旁,关切地问:“红艳,怎么了?愁眉不展的,谁惹你不开心了?”
蒙丹星眸低垂,噘着小嘴轻声嘟囔:“我哥哥呀,还有袁从英,平常看起来那么文雅温和的人,怎么干得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情?”
狄景晖一笑:“哦,你是为了这个啊。咳,你又不是没见过袁从英杀人。”
“可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是人家逼上来要杀我们,我们当然要自卫要还击,可现在呢,那个乌克多哈手无寸铁,这不明摆着是要他去送死,还要利用吃奶的婴儿来胁迫……”蒙丹说到这里,恨恨地跺了跺脚,“我觉得,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真的很可怕!”
狄景晖蹙起眉头,默默地端详蒙丹,许久才将视线移开,极目眺望着浮云远山,轻轻叹道:“红艳,你这样说话可不太公平。”
蒙丹一愣:“怎么不公平?”
狄景晖微笑:“对你哥哥我当然没有你了解,不过对于袁从英,我能肯定他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尤其是,如果没有他,我狄景晖早就死了十七八遭,灰飞烟灭了,就凭这一点,在任何情况下,我也不会说他半点儿不是。”
“啊!”蒙丹气鼓鼓地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你袒护他!”
狄景晖摇头叹息:“袒护?我可没能耐袒护袁从英。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有多高尚、多明理,但至少还知道做人要讲良心。”
蒙丹余怒未消地瞪了狄景晖一会儿,才又撇撇嘴:“哼,平常就见你和他斗嘴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多有良心啊?”
狄景晖哈哈大笑起来:“咳,你不懂,我那是在教导他。袁从英这家伙,你别看他平时一副精明样子,又冷又傲,看着瘆人,其实他挺天真的,我得时刻提醒着他,让这家伙不要上当、不要钻牛角尖。”
蒙丹嗤之以鼻:“你教导他?你得了吧!”
“不相信就算了。”
蒙丹想了想,好奇地问:“真的,往常我总看你们俩吵吵闹闹、别别扭扭的。今天你这么说话,我才知道你很喜欢袁从英?”
狄景晖朝她摆摆手:“我们男人的生死之交,你一个小姑娘当然不会懂。”
蒙丹顿时火冒三丈:“你瞎说,你看不起人!”她捏起拳头就要捶打狄景晖,却被狄景晖一把抓住,在她耳边柔声说:“懂,懂,你当然懂!你和我也是生死之交嘛,对不对?”
蒙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轻轻挣了挣,手还是给狄景晖握得紧紧的,她软下来,碧绿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涟漪,轻声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爱我的哥哥,我也很喜欢袁从英,他的眼神很干净,笑容特别温暖。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在他们的身上,有些很沉重很压抑的东西,只要靠得近了,就会感到阴森、恐惧。今天的事情特别让我难受。”
狄景晖轻轻叹息:“我知道,你说的是杀气。不过,我倒觉得在杀气之外,还有更多的无奈和悲凉,你能体会吗?”
蒙丹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又道:“可是,你的身上就没有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你总让我快乐和轻松。”说着,她仰起脸,对狄景晖绽放出一个无比亲切而甜美的微笑。
狄景晖情不自禁地还给她一个同样的微笑,把蒙丹的手攥得更紧了。蒙丹有点儿醺醺然的,继续倾诉着:“突骑施的男人们以杀人为勇,从小我就看着我的爹爹、叔父,还有兄长们四处拼杀,满手血腥,到最后又自相残杀,直到一个个都……我原本以为乌质勒哥哥可以带着我远离这样的生活,可是没想到还要陷入同样的处境。”她蹙起眉尖,困惑又哀怨地问,“你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才盼望过平静、安宁,没有残杀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狄景晖认真地答道,“红艳,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渴望幸福,无一例外。但很多人求之而不得,还有不少人会在寻寻觅觅的过程中,误入歧途,甚至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就曾经非常靠近那样的境地。但是我很幸运,有人伸出援手,帮我逃离了黑暗,于是我才有了今天。红艳,你说我和你哥哥,还有袁从英不一样,你知道,我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是什么?”
狄景晖轻轻揽住蒙丹的肩膀,温柔地说:“过去每当我成功的时候,我总会认为是我自己有过人的才能,我很了不起。但是当我经历了生离死别、爱恨情殇,现在我明白了,我比其他人优越的只有一点:我很幸运,我比他们的命好。”看蒙丹冲他眨眼睛,狄景晖微笑,“这么说吧,就因为我比袁从英命好,你比你哥哥命好,所以如今他们俩在营帐中干着威逼利诱的勾当,还要被人指责残酷,而你和我,却可以站在这里一边欣赏着春日草原的美景,一边倾心相谈,互诉衷肠。”
蒙丹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道:“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你的话了。”
狄景晖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当然能明白我说的话。红艳,正因为我们更幸运一些,所以才要心存感激。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过得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们自己,也才对得起他们。”
蒙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既有柔情万种,又觉苦涩难抑。
狄景晖的嘴唇轻轻印上蒙丹的秀发,耳语着:“红艳,让我来给你一个平静、安宁,没有残杀的生活。我曾经没有做到的,所有的遗憾,我都要补偿在你的身上。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
“景晖……”蒙丹颤抖着双睫仰起脸,唇上顿时感觉到他火热的激情,她微微闭起眼睛,任凭自己的身体无力地融化在他的怀中,瞬间的窒息后,爱的甜蜜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第二天午后,裴素云依约来到乾门邸店。她和梅迎春算有数面之缘,梅迎春一贯就以喜欢结识各种神异人士闻名,过去钱归南与梅迎春几次饮宴,都曾带上裴素云作陪,半是炫耀半是拉拢,不知道为什么,钱归南对这位突骑施的流亡王子还挺器重的。
梅迎春这回单独约见裴素云,本来有些于礼不合,但王迁此前的拜访倒给了梅迎春借口,既然钱刺史大人太忙,梅迎春与庭州最厉害的萨满伊都干见见面,聊聊萨满神教,谈谈庭州风土,也算是件风雅之举。女巫是地位很特殊的女性,可以与不同阶层和身份的男性交往而不受到指摘,但裴素云因为钱归南的关系,几乎从不接受任何男性的邀约,偏偏这次梅迎春不理这一套,倒让钱归南和裴素云觉得有些深意。前一天晚上接到邀请后,钱裴二人略略商议了一番,估计着梅迎春在这个时候约见裴素云,多半是想从她这里探听些庭州和钱归南的动向。当然,裴素云也可以趁此机会多多了解突骑施王子的情况,反正大家都是虚虚实实,就姑且一行吧。
梅迎春派阿威用马车接来了裴素云,待人一到邸店就亲自出迎,将裴素云请进三层雅间。梅迎春一来就包下了邸店的整个三层,所以楼下店堂里虽然热闹,上到三层就变得鸦雀无声。梅迎春请裴素云进屋坐下后就借故离开,她一人坐在桌边等了片刻,看着午后的艳阳透过木格窗棂斜斜投在地上,无处不在的沙尘在光线中落寞地舞动。周围一片寂静,裴素云听到木楼板随着脚步微微作响的声音,她的心随之一荡,没有抬头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遮住眼前的半尺阳光,她立即知道,是他来了。
袁从英回手关上房门,看见裴素云抬头朝自己微笑,便在门边停了停,略带戏谑地问:“这回又是笑什么?我走了十多天,不会又认不出来了?”
裴素云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充满喜悦,微微点头道:“我原以为你再不想见到我了。”
袁从英并不答话,来到裴素云的对面坐下,裴素云看着他的脸色不觉皱了皱眉,轻声道:“看样子我给你作的法都白费了。”
袁从英仍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温和地注视着她,隔了一会儿才问:“你还好吗?”
裴素云的神色黯淡下来,极低声地说:“他回来了……”
“我知道。”
屋子里沉寂片刻,他们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许久,袁从英才又开口问:“钱归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前。”
“唔,所以你就不让斌儿再去你那里了?”
裴素云抬起头,朝他凄然一笑:“钱归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去我那里,要是见到了斌儿一定会追问他的来历,很难解释。斌儿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孩儿,我不愿意让他面临任何危险,更不愿意因此把你牵扯出来。”
袁从英点了点头:“是,斌儿告诉我他和小安儿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你不让他再去你家,他很伤心。”
“安儿也很难过,这两天每天都在哭闹,他、他还从来没有过小朋友。”裴素云说着,不觉有些哽咽,这些天她天天都在遗憾,遗憾什么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者说不敢想清楚吧。
袁从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裴素云稍稍恢复平静,冲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斌儿不是你的亲弟弟。”
袁从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尖,低声嘟囔:“这个小家伙,平常嘴很紧的啊……”
裴素云忙道:“你可千万别怪他,都是我问他的。”
“你问他,他就都说了?”
“嗯,他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袁从英轻吁口气,微笑道:“真没办法,到底是女巫,蛊惑人心的本领谁都抵挡不住。”
裴素云忍不住辩白:“才不是蛊惑人心呢。我、我只不过是想多了解你……”
“现在了解了吗?”
“了解了……一些。”
“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让我了解你一些?”
裴素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素云,看得她脸孔微微发热,慌乱中垂下眼帘,嗫嚅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袁从英倒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这个,我倒要想想。”他按了按额头,自嘲地笑道,“问题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那就从最简单的问起吧。”
“好。”袁从英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字斟句酌地问,“你为什么会成为萨满教的女巫?”
裴素云愣了愣,眸中莹泽跃动:“这个问题可一点儿都不简单。”
“啊,确实。”袁从英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对不起,我比较笨,换个人来问,也许会好些。”
裴素云嘟囔:“换个人来问?你当是在审犯人啊。”
袁从英并不在意,只含笑注视着她,静静地等待。裴素云被他看得心越来越软,又像有一团乱麻在里面打结,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眼睛瞧着屋角,悠悠地长叹一声:“我的家族是河东闻喜裴氏,袁先生或许听说过这个姓氏。”
“河东闻喜裴氏家族?”袁从英微微吃了一惊,喃喃道,“我确实听说过,河东裴氏自古以来就是三晋的名门望族,据我所知,前隋朝的宰相,名臣裴矩就出自这个家族。”
“嗯,裴矩就是我的族祖父。”
“裴矩是你的族祖父?”袁从英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再次上下打量裴素云。
裴素云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继续悠悠地道:“实际上,我的父亲裴梦鹤,就是裴矩的亲兄弟裴冠的孙子,因此我算是裴矩的第四代侄孙女。”
“原来是这样。”袁从英思忖着问,“我知道裴矩在前隋朝期间就奉大隋文皇帝之命前赴张掖,掌管中原与西域的交往,并著有一本《西域图记》,你的曾祖父也是从那时起到的西域吗?”
裴素云温柔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轻轻掠过,道:“袁先生,你也知道《西域图记》?”
“嗯,不仅知道,而且我还读过。”
这下轮到裴素云吃惊了:“你读过《西域图记》?可是民间找不到这本书的,你……”
袁从英微笑:“机缘巧合,我恰好得到了这本书,而且就是从那本书上第一次得知萨满教的。”
裴素云自言自语:“真是太凑巧了,这样就更容易解释了。”她低头稍微思索了一下,抬起眼睛道,“袁先生,《西域图记》这本书虽名为裴矩所著,但他作为一国重臣,身负各种政务,在张掖时又要管理大隋和西域各国的贸易商事,因此书中所有关于西域的风土人情、地图,以及中原和西域间来往的商路记载,这些具体的内容都是由裴冠,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负责完成的。”
“你的曾祖父,他对西域很了解?”
“何止是了解。”裴素云说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眼神恍惚起来,“据我父亲对我讲,我的这位曾祖父,是个才华横溢的奇人。我们裴家世袭勘探、绘图的学问,各代都有一些族人特别擅长此中之道,而我的这位曾祖父是其中尤其出类拔萃的。当年,他跟随兄长来到西域,立时就被这里千奇百怪的风物和神秘莫测的地理所吸引,这里的雪山、沙漠、高原、草地都是中原不可一见的奇景,曾祖父对这一切可说是心醉神迷。于是他便将全部身心俱都交付给了西域,四处采风、勘查,记录和绘制下他的所见所闻,这便构成了《西域图记》的大部分内容。后来,裴矩奉命回朝,我的曾祖父却再不愿离开西域,而是继续在西域各地游荡,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庭州,便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袁从英好奇地问:“为什么选在庭州定居?”
裴素云微笑反问:“庭州不好吗?”
袁从英也笑了,道:“好,当然好。我也很喜欢庭州。只是你的曾祖父,那样喜欢探索和猎奇的人物,要让他安定下来,我料想必然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裴素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还说自己笨,鬼才相信你。”
“先别管鬼了,快往下说吧,伊都干。”
“嗯。”裴素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用愈加温柔的眼神瞟了下袁从英,轻蹙秀眉道,“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这里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决心娶妻生子;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在庭州城外的沙陀碛中,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正是为了彻底解开这个秘密,他才决定永居庭州。”说到这里,裴素云住了口,默默地注视着袁从英,似乎在等待他继续发问。
袁从英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无觉,半晌才猛醒过来,对裴素云抱歉地笑了笑,道:“沙陀碛里的秘密,我大概没有资格知道。”
裴素云摇头叹息:“你真的非常非常聪明。是的,曾祖父在庭州成家立业以后,还一直在继续探查沙陀碛的秘密,但是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彻底破解。于是,曾祖父在临死之前立下遗愿,要求子孙后代均不得离开庭州,需将沙陀碛的秘密一代代坚守,并破解下去,直至全部掌握。而这个秘密除非裴氏族中之人,不得向任何外人透露,这是素云必须严守的祖训。”
袁从英点头道:“唔,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我们谈了半天,你好像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裴素云点了点头,深吸口气接着往下说,她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凄凉,话语也开始断断续续,仿佛吐出每一个字都无比地艰难,“秘密传到我父亲裴梦鹤时,已经历时三代,于是我父亲发誓一定要在他的手中将一切彻底搞清楚,而恰在此时,他遇到了一个萨满巫师,名叫蔺天机。”
“蔺天机?”袁从英皱起眉头回忆着,“我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师父?”
裴素云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她颤抖着嘴唇轻轻重复了一遍:“蔺天机……他不仅是我的师父,也曾经是我的丈夫。”
袁从英顿时恍然大悟。
沉默良久,裴素云才能鼓起勇气继续:“蔺天机,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的来历即使对我也始终是个谜。我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亦不知道他自哪里学来那么一套萨满通灵的异术,总之他的法术无边、能力非凡。他来到庭州以后不久,首先就用神水和祭祀为庭州百姓破除了多年来的瘟疫之害,赢得了众人的爱戴。随后,他又不知如何了解到我们裴家几代所守护的秘密,便开始千方百计地接近我父亲,取得了他的信任。彼时,我父亲也正处于破解秘密的最紧要关头,正苦于无人帮助,仅凭一己之力实在难有突破,于是便与蔺天机一拍即合,决定在蔺天机的协助下共同完成使命。又因为蔺天机非裴氏族人,不能向他公开我们的秘密,所以,所以……”
“所以你父亲便把你嫁给了蔺天机,使他成了你家族的一员。”袁从英话音甫落,裴素云抬起眼睛,饱含着无限的凄苦道:“那时候我才刚满十四岁,虽然从心底里对蔺天机感到恐惧,却也无力违抗自己的爹爹,就这样被迫成了蔺天机的妻子兼徒弟。”
“那么,你父亲在蔺天机的帮助下,终于破解了裴冠留下的秘密,是吗?”
“是的。”裴素云轻轻颔首,眼神更加迷离,“但是不久以后,我爹爹就突发恶疾而死,从此这秘密就变成只有蔺天机一人掌握。”她突然加快了语调,语气也变得充满了怨恨,“我从一开始就憎恶蔺天机,虽然完全是凭直觉,但我就是认定他根本不怀好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阴谋,目的只是为了把我们裴家的秘密占为己有,甚至连我爹爹的暴卒也是被他所害。为了查清这一切,我不得不忍耐,继续在蔺天机的身边生活,向他学习巫术,服侍他,对他强颜欢笑讨他欢心,装出对什么都茫然无知的样子,就这样有一天我终于找到机会,使用巫术乱了他的心智,亲耳听到他对我吐露了害死我爹爹的真相!”
裴素云住了口,激动地喘息着。袁从英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裴素云端起来一气喝干,袁从英轻声道:“你要是不想说就……”
裴素云猛抬起头:“不,我要说。”她的双眼亮而干涩,仿佛有一团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复仇。爹爹不能就这样被人白白害死,裴家的秘密也绝不能从此落入一个恶人之手。可我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子,我能怎么复仇?因此就连蔺天机也未对我多加防范,他不相信我能奈他几何,可是这一次,他错了……”突然,裴素云又停下来,看了眼袁从英,凄楚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今天是怎么了,一下说了这么多话……”
袁从英平静地道:“既然想说就说吧。其实,还是应该怪我的问题提得太糟糕。”
裴素云一愣:“你的问题?唔,我都忘记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没关系,你回答得很好。”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裴素云才轻声道:“开始时你说,有许多问题的,还问吗?”
袁从英皱了皱眉:“还是不问了吧,我不喜欢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裴素云咬了咬牙,冷笑道:“问吧,长痛不如短痛。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那是什么?”
袁从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低头沉默着,裴素云看着他的侧脸,柔声道:“袁先生,请你问吧,今天之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愿意说给你听,也希望让你了解我。”
袁从英淡淡地道:“唔,有人了解你吗?”
裴素云一愣,她没有想到袁从英会这样问,认真想了想,方道:“似乎没有人……真的了解。”
“是吗,连钱归南也不了解你吗?”他问得若无其事,裴素云听在耳里却是字字千钧,刺得心上一阵阵锐痛,用痉挛的手指抓紧衣襟,她冷笑着回答:“他也只了解一些。”
“哦?”袁从英突然抬起眼睛盯住裴素云,步步紧逼地问,“那么你了解钱归南吗,是也了解一些,还是很多?你究竟知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又知道多少?”
“我……”裴素云好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森严的寒气顷刻便浸透她的身心,她闭了闭眼睛,良久才无力地回答,“袁先生,你要了解的是我,没有必要提钱归南,他是他,我是我,我不会回答任何关于钱归南的问题。假如你一定要问,那我就只好走了。”
袁从英沉默地看着她,少顷,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声道:“屋子里有些闷,我开下窗,好不好?”
窗扇开启,新风入户,楼下巴扎上的喧闹之声猛然涌进室内。温暖的春日午后,干燥香甜的空气醺然醉人,却与他们的心境迥异而隔绝。袁从英坐回桌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像刚才那样对你……有时候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见裴素云不理睬,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急着回去吧?”
暖风轻轻吹拂在脸上,裴素云的心重又软下来,这才抬眼看了看他:“嗯,现在还早……还有些时间。”
袁从英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就好,要不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你,既然是梅迎春约你来,为什么你见到我的时候却丝毫都不意外?”
“因为我早听说过你在伊柏泰做的事情,我也知道蒙丹是梅迎春的妹妹。所以梅迎春会与你相识,并不奇怪。”
袁从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有关伊柏泰的问题,我可以问吗?”
裴素云十分镇定地回答:“应该不可以吧。”她端详着袁从英,微笑着反问,“你这么聪明,难道不能从中猜出些什么?”
袁从英垂下眼帘:“大概可以猜出来,裴家在沙陀碛里守护的秘密,应该和伊柏泰有关系。”
裴素云双眸闪烁,面颊重新红润起来:“你猜得很对,而且还有一点可以告诉你,伊柏泰就是由我的曾祖父裴冠设计并开始建造,而最终由我的父亲裴梦鹤和蔺天机一起督造完成。”
袁从英大吃一惊,不觉瞪着裴素云喃喃自语:“竟然是这样。难怪我在伊柏泰的水井盖上看见了萨满的神符。”
裴素云轻吁口气:“所有这些饰有萨满神符的水井,都是当初由曾祖父裴冠主持勘测沙陀碛和周边的地下暗河后挖掘出来的。”
袁从英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没想到,裴冠竟然在庭州留下了这么多神秘的印迹,而你和伊柏泰、沙陀碛也有如此深的渊源。”
裴素云再次悠悠地叹了口气,低声应道:“我把这当作宿命,今生今世都难以摆脱了。可悲的是,这样的命运只能由我一人来承担,再无人可以依托。”
她探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绢包,从里面抽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抬头看了看袁从英,把纸推到他的面前:“喏,上回你忘记拿了,还给你。”
袁从英展开一看,原来是自己画了神符的纸,那天他深夜去找裴素云,就是想取回这张纸,结果却给忘了。他这么想着,不觉纳闷地问:“你事先并不知道今天能碰上我,怎么还随身带着?”
裴素云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答话。望着她娴静柔美的侧影,袁从英心有所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连忙定神去看那纸,这才发现,原先自己在纸上只画了两个神符,裴素云又给添了两个,一共成了四个。神符的下边,她还注了一首五言律诗。
伏羲演八卦,文王还未生。
泽中觅净水,雷动火龙惊。
风起云方灭,钻山复出尘。
逡巡脱困路,背后有乾坤。
袁从英看着这张内容丰富了不少的纸,皱起眉头苦笑:“我这人最不会猜谜。”
裴素云温言抚慰:“别急,一点儿都不难懂,我说给你听。萨满崇拜天地万物,信奉很多神灵,你看过《西域图记》,应该知道这一点。这神符中央的四个不同的纹理,分别代表水、火、风、地,是从萨满众神中刻意选取的,并且和这首绝句中间的两联对应。而围绕在他们外面的这个五芒星,却是蔺天机从西方的巫学里吸取过来自创的神符,因此不见于任何神学典籍。”
“哦,那么蔺天机这样做的目的是……”
裴素云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搞出这么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不过是为了掩盖伊柏泰和沙陀碛里面埋藏的真相,同时又给自己人留下记号,必要时可以按图索骥。”
袁从英笑了笑:“这个五芒星,我总觉得像个人背着身站立。”
裴素云的眼中光华骤闪:“天,你这么聪明,还真要让你猜猜谜才是。”她指了指五言绝句的最后一联,“这联说的就是背后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什么含义,你得自己想。”
“行啊,反正我晚上老是睡不着,就想想这个吧,说不定能安神。”
裴素云被逗笑了,湿润的目光轻轻拂过袁从英的面庞:“其实水符你已经知道含义了,而你在阿苏古尔河畔看到的那个则是风符。斌儿告诉了我你在阿苏古尔河畔挖井找水的事情,唉,其实风符代表的不是水井,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袁从英的下颚绷紧了,沉声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只是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或者说是风道。而且暗河中的水有股臭味,水面上竟然还能燃起火来,不知有什么古怪,我想那水断断是喝不得的。”
裴素云愣了愣,才道:“沙陀碛地下的暗河有两种,一种由地面的河川之水注入地下缝隙而成,因在地底下所以能历秋冬而不干涸,到第二年春夏的雨季,地面河川暴涨又有源源不断的清水补充进去。萨满水井挖取的就是这些水,一般都离地面不深。至于有风符的井道所通往的地下暗河,则在地下很深处,纵横交错在整个沙陀碛和庭州地区,河水很深河道很广,就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暗河的水上浮有一层石脂,味臭可燃,你刚才说得很对,被石脂所污的水人畜是不能饮用的。”
袁从英听得频频点头:“我明白了。这么说那天我沿着风井拼命下挖,应该是挖到了由阿苏古尔河蓄在地下的水,还真是够侥幸的,哼,也够鲁莽的。”
“怎么能这么说,你又不知道。”裴素云情不自禁地嘟囔,“再说,都没有人帮你,全靠你一个人。”
袁从英微笑:“如今你不就在帮我?”
裴素云的脸上再度泛起红晕,轻声道:“火神和地神的符号是伊柏泰里专有的,我就不能再告诉你它们的含义了。你只记住,水神和火神相对照;风神和地神相对照。水和风在地上;火和地在地下。唔,我就只能帮你这些了。”
“没关系,你已经帮得够多了。”袁从英将纸叠好,正要揣入怀中,又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奇道,“唔?怎么有股香味?”
裴素云“呀”了一声,脸顿时绯红,轻声嘟囔:“在我身上放久了……”
袁从英会意,又闻了一遍,方才笑道:“这是什么香?真好闻,我平常最不爱闻香气,可是这个味道很好,还有点儿苦味。”
裴素云松了口气:“哦,这是檀香里加了产自天竺的苦岑和藿香,是我自己育着玩的。唔,这香有个特别,一沾上好多天褪不去。如果你不喜欢,我这就按样再给你画一张,你把这张扔了吧。”
“我喜欢。”
袁从英将纸收好,有些欲言又止,裴素云见了微微嘲讽地笑起来:“袁先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钱归南对神符的详情并不清楚,因为他虽然和我在一起已经有十年,我们还有了安儿这可怜的孩子,但是他毕竟算不上真正的裴氏族人,我也不会把伊柏泰的秘密全都透露给他。当然,为了报答他为我做的一切,也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地保护伊柏泰的秘密,我也、也帮他在伊柏泰做了一些事情。”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袁从英却听得握紧双拳,为什么真相总是这样让人无法忍受。
裴素云还在说着:“当初曾祖父怂恿裴矩,去大隋炀皇帝那里请求建造伊柏泰,就是为了保守沙陀碛里的秘密,可是他把伊柏泰设计得太复杂了,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有能够建造完成,后来战乱迭起隋朝覆亡,伊柏泰的建造也被迫停了下来。而我父亲决心将伊柏泰建成,他请来蔺天机帮忙。由于蔺天机帮助庭州消除了瘟疫,庭州官府投桃报李,才派人继续动工。可怜我爹爹在伊柏泰完工之前就被蔺天机害死,因此没能亲眼看见伊柏泰的最终落成,而蔺天机自己于伊柏泰建成后不久,也在沙陀碛里失踪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前。”
“哦,你也是在十年前与钱归南走到一起的?”
裴素云默默地点了点头。十年前,她曾那样期待过帮助,她得到了;但为什么十年以后的今天,她却因此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和遗憾:蓦然回首,原来人生就这样覆水难收了。
不知不觉,这个春日的下午已过去大半,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悄悄流逝,随着艳阳一寸一寸偏西,融融暖意也在无奈中褪去,清冷的黄昏日晕落下来,窗格之上半明半暗的光影流转,微风习习,带上了寒意。
袁从英看到裴素云有些瑟缩,就起身去关窗,刚伸手够到窗格,却听她在耳边轻声道:“先别关。”
袁从英一扭头,见裴素云已悄悄站到身边,目光迷离地眺望着远处,他也随之望去,极目的天际,又是那天山之巅的冰雪正在变幻出无限的光彩。
“多么美啊,却又那么远、那么冷。”裴素云再一次在心中哀哀地叹息着,耳边“吱嘎”声响,袁从英把窗关上了。喧闹市声和落日晚霞一起被阻隔在了薄薄的木板之外,他们相对而立,呼吸急促交融,几乎难分彼此。
袁从英又开口了,嗓音不同寻常的喑哑:“你刚才说,今天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所以有些话,即使你不愿意听,我还是必须说出来。”
裴素云抬起眼睛,这一刻他们坦诚对视,没有时间再逃避了。
“我可以不问你关于钱归南的问题,但我现在却想告诉你一些我所知道的,和钱归南有关的事情。”
裴素云张了张嘴,被袁从英严厉的眼神制止,这次他没容她打岔,而是坚决沉着地说下去:“钱归南日前离开庭州,据说是带着瀚海军的沙陀团换防轮台,他是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这本也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但是几天前我刚好去了趟轮台,据我查访的结果,瀚海军沙陀团压根就没有到轮台,而是去了大周与东突厥边境的另一个地方!”
裴素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袁从英,不知所措地连连摇头:“我只听他说带沙陀团去了轮台,还有天山团,也被王迁带去了轮台……”
“没有。”袁从英打断她的话,“根本没有任何一支瀚海军去了轮台,相反现在他们都被困在边境的一个秘密地点,处境十分危急。”
裴素云脸色惨白地盯着袁从英,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当然懂得这个情况意味着什么。
袁从英仍然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前还有些疑问尚待查清,但我应该很快就能弄清楚钱归南的真实意图。”他冰冷的目光划过裴素云的脸,“即使你不向我透露任何钱归南的情况,也没关系,我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裴素云的嘴唇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傻乎乎地发问:“你、你会杀他吗?”
袁从英一怔,继而冷笑:“坦白对你说,我现在就很想杀了他!不过除非他逼人太甚,我不会杀他,因为我毕竟不是刽子手。假如钱归南真的有罪,自会有合适的人来处置他这位朝廷大吏。”顿了顿,他又轻哼一声,“再说,一直以来恐怕都是他想杀我吧,自从我来到庭州,他已经几次把我置于生死一线的境地,而我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他。”
“钱归南怕你,从你来到庭州的第一天起,他就怕你。”裴素云说着,有些恍恍惚惚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怕得真的很有道理。可是,”她突然抬头朝袁从英粲然一笑,“可是他没有成功。因此他现在一定更加怕你了。”
“要我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袁从英也淡淡地笑了,“除非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受摆布。”
“你会受人摆布?我才不相信。”
“我会,只要有那个能够摆布我的人。”说到这里,袁从英的语气突然变得怅然若失,仿佛沉入莫名的思绪。随着他的话语,有什么在裴素云的心中轻轻崩塌。屋子里越来越暗,在两人的眼里,对方的脸都黑乎乎的,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分明,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在此时,隆隆的暮鼓声自窗外传来,裴素云不禁打了个寒战,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裴素云咬了咬牙,不看袁从英,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十年前,当我一心期盼着有人能够帮助我复仇,助我摆脱蔺天机的魔掌,带我离开深渊时,是钱归南向我伸出援手。当然,我知道他做这些都是有条件的,但他毕竟做到了,我感激他,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他还是安儿的亲爹爹,因此,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守在他的身边。”
她停下来,等待片刻,听到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必须提醒你,这次也许是钱归南要把你带入深渊。”
裴素云向他仰起脸:“我没关系,已经认命了。只是安儿,如果遇到危险,你会救他吗?”
袁从英的回答异常冷淡:“安儿,他有爹爹。”
裴素云的脸色顿时煞白,胸口好像堵上块巨石。仿佛是体会到了她的绝望,袁从英抬起手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难得你能这样相信我,好,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救安儿。而且我知道,安儿不能没有娘,所以我不会只救他一个。”
裴素云含着眼泪微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可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袁从英的语气让裴素云不觉一震,她询问地看着袁从英,听到他淡淡地说,“意味着我会为了你们不顾一切的。”他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令裴素云心如刀割,她太清楚自己在要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忍了很久的泪流下来,裴素云全身脱力,再也无法支撑,终于软弱地靠到他的肩头,任凭他将自己紧紧地搂在怀中。
暮鼓声停歇,巴扎也散了,周围陷入最深沉的寂静,裴素云闭起眼睛尽情感受那温暖有力的怀抱,还有让她陶醉的男性气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吸口气道:“我该走了。”
袁从英轻轻放开裴素云,她却握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再给你诊诊脉。”
袁从英愣了愣:“你不是不会诊脉吗?”
裴素云冲他嫣然一笑:“骗你的。”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个?”
“就想知道你容不容易骗。”说着,裴素云将袁从英拉回桌边重新坐下,纤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袁从英呆呆地看着她,苦笑着问:“我很容易骗吧?”
裴素云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凝神诊起脉来,片刻后放开袁从英的手腕,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拿起桌上的纸笔,袁从英已经一声不响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轻轻摇曳着,裴素云写完了,将纸递过去:“仔细收好了,方子里有不少西域药材,中原不常有,但庭州药市上都能找到。对自己好些吧,要不哪天真病倒了,谁来伺候你。”
她正想缩回手去,却被袁从英一把攥住,她挣了挣,怎么能挣脱?裴素云有些慌乱地抬头,震惊地看到他眼中闪动的点点波光,她又惊又惧动弹不得,愣愣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一言不发,许久,才低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屋外,夕阳收束起最后一抹光辉,黑夜降临了。
庭州的药市并不在巴扎里面,而是与巴扎隔了一条街,在一大片沿街搭起的凉棚下齐齐聚集了来自西域各地的药商。和巴扎中大多数的商品不同的是,这里交易的药品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国家或者地区,比如卖马就以突厥的为主,卖编织品就是波斯人的天下,而香料又是天竺的特产。西域有很多不同的国家都产出具有奇效的、为中原所罕见的药物,比如大食、波斯、天竺等,因此这些国家的药商们往往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将他们手中的药物高价贩出,回去时又运上中原的草药,这样一来一去,收益是极其丰厚的。
在所有各国的药商中,又以大食药商的药材最为昂贵和稀有,大食和中原的距离比其他西域国家更加遥远,黑衣大食人的外形和风俗也更加奇异神秘,因此大食药商在普通人看来,简直与巫师相差无几,当然实际上,他们仍然只是些逐利的商人罢了。在远离故国万里之遥的异邦做生意是件风险颇大的事情,为了互相协助,商人们都有自己的组织,黑衣大食的药商组织算得上是其中最严格的了。
巧得很,大食药商聚集的邸店正是乾门,这天晚饭过后,全庭州的大食药商们在乾门邸店后院一间宽大客房中,正在为他们的前途激烈讨论着。离开众人远远的一张地毯上,盘腿坐着一人,黑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手中长长的水烟筒散发出既干涩又甜腻的气味,这人始终沉默着没有参加讨论,此刻他抬起手,拉长了声音道:“我们得回去。”
满屋叽叽喳喳的话音骤然停歇,所有的脑袋一齐扭向说话的人。那人吸了口水烟,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遍:“我们得回去。”
人堆里掀起小小的波动,终于一个老者半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对那人说道:“萨哈奇,大家手中都有一多半的药材还没卖出去,这一回去,损失就太大了呀。”
萨哈奇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不是都说过了,没有卖掉的就赶紧找主顾贱价收去,这些药材带回去就不值什么钱了,一路上驼马保镖,反而得不偿失。”
“咳,可这样我们就亏得太大了,这、这……”人堆中再度激起一阵波澜。
“亏,总比送命好吧!”萨哈奇厉声喝道,头巾下射出两道鹰隼般的寒光。他从地毯上站起来,在屋子里面来回踱起步,狠狠地说:“你们损失大,谁的损失都不会比我更大吧!可是庭州危急,人家把这样绝密的消息透露给我们,就是为了给大伙一条生路。好了,再多商讨也是浪费时间。我来做决定,三日以后商队就离开庭州踏上回程,剩下的药材能够卖的就卖,不能卖的就在郊外找僻静无人的地方或埋或烧,销毁了事!”
那帮药商无奈地哀号着,齐齐跪倒在地毯上,嚅动着嘴唇开始祈祷。萨哈奇阴沉着脸也来到他们前面,带头朝西方跪拜磕头,默诵经文。正在此时,房门打开,邸店的伙计蹑手蹑脚走进来,也先朝着西方双手合十祈祷了几句,才溜到萨哈奇的身边,凑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萨哈奇脸色一变,转身朝向众人,宣布道:“有人要来买我们的药。”
各色头巾下覆着的脑袋兴奋地转动起来,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声称:“是的,萨哈奇,今天下午有人来药市问了几种药品,有安息香、阿魏、给勃罗,正好都是我们大食商队的货,而且看样子是个懂行的,所以我才约他晚上过来详谈。”
“既然是懂行的,你和他谈个价嘛,要得多就干脆一块儿批给他算了,干什么还叫到我这里来?”
那大食人转动着眼珠,低声道:“他还说要买,底也迦和吉莱阿德……”
“哦?”萨哈奇皱起眉头,思忖着对那伙计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朝众人摆摆手。这些大食药商们即刻散开,在屋子四周的地毯上盘腿坐下,萨哈奇孤单一人坐在正前方的位置,端起水烟壶继续“吧嗒吧嗒”抽着。
等不多久,伙计果然引进来一个身穿灰布袍服的汉人,一进门,满屋的大食药商齐齐向他注目,此人倒也不慌不忙,跨前两步对萨哈奇躬身作了个揖,笑道:“哟,怎么一下子叨扰了这么多人,其实在下不过是想买些药而已。”
萨哈奇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此人,看他的穿着实在寒酸,绝不像个有钱的商人,但举止神态又这样潇洒老练,立即就认准了自己是主事的,看样子是见过大世面的。萨哈奇决定再探探对方的虚实,于是含笑招呼:“我们大食人对客人一向都是最周到的。这位客官请坐。”
待对方也在地毯上盘腿坐好,萨哈奇笑容可掬地问:“请问客官贵姓?要买什么药?”
“在下姓狄,要买的药已经和在座的那位先生说过,他想必也都告诉您了吧。”
“是,药我们这里都有,只是这些药可都不便宜,先生您……”
狄景晖朗声大笑起来:“行了行了,大家都是这行里面的人,何必吞吞吐吐,没必要浪费时间。告诉你吧,狄某经营药材多年,尤其对西域的药物十分精通,但这回买药不是为了做生意,只因狄某有一位好朋友身体不适,帮他治病而已。”
“原来是这样。”萨哈奇大失所望,立刻沉下脸道,“狄先生,要买治病的药和我的手下谈就行了,请吧。”
狄景晖坐着不动,饶有兴致地看着萨哈奇道:“小生意也是生意嘛。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看到东西好,价钱合适就突然动了心,决定和你做一回大买卖?”
“这……”萨哈奇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让他摸不着门路,但大食药商们时间紧迫,现在能拉到一个主顾就是一个。萨哈奇决定还是要试一试,于是他重新换上殷勤的嘴脸,吩咐一个药商去取货样来给狄先生验看,并试探着问:“狄先生,既然您是个懂行的,咱们就免了平常那一套,您看过货样以后就给我们出个价,如何?”
狄景晖瞧着萨哈奇的水烟筒:“嗳,这玩意儿很不错嘛,是黄铜的吗?”
萨哈奇忙把水烟筒递过去:“怎么样?狄先生尝尝我们大食人的水烟?”
狄景晖接过来,眯着眼睛猛吸一口,咳了几声才道:“呵呵,比波斯的水烟味道淡些,还行吧。”
“那就再吸一口?”
这两人正忙着虚与委蛇,货样送来了,狄景晖凝神细看药物,凭经验就知道都是最好的,但脸上丝毫不露声色,又端起水烟筒,慢悠悠地抽了两口,才说道:“我看还是你们先报个价吧,我觉着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干脆!”
萨哈奇已经看出对方极其老练,便拿过纸笔,在上面涂了几下,递到狄景晖面前。狄景晖随意一看,即刻笑道:“啊,好啊,这么着,每样我要一斤,现货啊。”说着,他就作势要从怀里掏银子,萨哈奇拦道:“哎,狄先生,您不是说要做大买卖的吗?”
“唔,可你这个价钱还作甚大买卖,算啦,我还是给我那朋友买点儿治病的吧,多了没用,总不能让他当饭吃。”
狄景晖就要起身,萨哈奇急了,一把拉住他问:“狄先生,假如我的价格足够好,您能要多少?”
狄景晖逼问:“足够好是多好?”
萨哈奇操起笔在纸上又涂抹一番,道:“您要是能把货包圆,在这个价上再让八成!”
狄景晖心中暗惊,他很清楚萨哈奇第一次出价就明显低于平常的价格,谈到现在几乎就等于白送了,难道这些大食人就如此急着出货吗?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道:“嗯,我就喜欢这么做生意,这才痛快嘛。哦,还有底也迦和吉莱阿德,要是也能按这么卖,我就都包了!”
“那可不行!”萨哈奇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
“这……”萨哈奇转动着眼珠,终于下决心道,“这两样药是有特别用处的,我们、我们绝不贱卖。”
狄景晖长叹一声道:“唉,那就算了。好吧,那就还是按原来的说法,每样一斤……”
他已经走到门口,萨哈奇又大叫一声:“狄先生,您再想想?就另外那些药也够便宜的了,那底也迦和吉莱阿德,说实话我是不可以卖给您的,是看在您真识货,它们都是大食国最珍贵的药物,您就按原价买去也可以挣大钱的。”
狄景晖站在门口道:“我知道它们很珍贵,你就把它们放着慢慢卖嘛,急什么?”
正在僵持,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大食人揪着个男孩闯进来。
狄景晖一惊,那拼命挣扎的孩子正是韩斌。萨哈奇喝问:“怎么回事?”
“啊,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这个小汉人趴在门外偷听。”
狄景晖忙道:“误会,误会,这是我的小侄子。贪玩罢了,我这就带他走。”
“放开我!”韩斌叫嚷着从大食人的手中挣脱出来,狄景晖过去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喝道:“就知道捣乱,快跟我回去!”
“慢着!”萨哈奇一声大吼,把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韩斌和狄景晖大眼瞪小眼,也不明白怎么了。就见这萨哈奇快步走到韩斌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的前胸。映着满屋蜡烛的红光,韩斌刚才撕扯中散开的衣襟里面,一条赤金的项链下碧绿色的挂坠闪出夺目的光芒。
萨哈奇死死盯着这条项链,脸色青白不定,似乎魂魄都出了窍,韩斌给他的样子吓得往狄景晖身边缩去,狄景晖皱了皱眉,低声道:“各位,没事我们就告辞了。”
“请留步。”萨哈奇又是一声大喝,狄景晖不耐烦了:“你想干什么?”
“请问,这条项链从何得来的?”萨哈奇突然和颜悦色地问。
韩斌回答:“哦,这是我哥哥,啊,不,是嫣然姐姐,啊,不是,是大人爷爷……”
狄景晖把他往身后一扯,道:“对不住,这是我们的私事,不便奉告。告辞!”
“狄先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萨哈奇上前一步,对狄景晖深施一礼,郑重其事道:“狄先生,我想和您做个交易,用我手上所有的药材,噢,包括底也迦和吉莱阿德,换这孩子的项链。”
狄景晖大惊,他狐疑地端详着萨哈奇,又看看韩斌。韩斌连连眨动着睫毛,突然抬头问狄景晖:“这些药是给我哥哥治病的,对吗?”
“呃,是……用得上。”
韩斌点点头,伸手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毫不犹豫地递过去:“喏,给你吧。你要把药都给我们!”
“是,是!”萨哈奇双手捧过项链,眼中放出狂喜的光芒。好不容易镇静了一下,他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呈给狄景晖,“狄先生,我们商队全部药材都存放在邸店后院二楼的一间屋子里,这就是钥匙。您现在可以去验看,所有最好的药材,不是我夸口,您在整个大周都再找不到了。”
狄景晖接过钥匙,萨哈奇又问:“狄先生,能请教大名吗?”
“哦,在下狄景晖。”
“这孩子呢?”
“我叫韩斌。”
“好,好,敝人名唤萨哈奇。”萨哈奇说着,眼睛轮流在狄景晖和韩斌的脸上转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待狄景晖和韩斌走出房间,萨哈奇对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大食药商道:“诸位现在就回去准备吧,两个时辰后在邸店门外会合,我们连夜离开庭州!”
“啊,为什么这么着急?”
“废话,药材都已处置了,再多耽搁有什么意思。再说,”萨哈奇满脸放光地看着手中的项链,“有了这样东西,我现在恨不得立即飞回大食国!”
是夜,没有月光,在浓黑的夜幕掩盖下,一队大食药商悄无声息地离开庭州城,向着西方匆匆而去。
夜已到了最深沉的时刻,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不动,黑暗像千钧重担一般压下来,压得裴素云喘不过气来。安儿从下午就开始哭闹,她和阿月儿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孩子安静,最后因为钱归南马上要到,而他最不能忍受安儿的折腾,于是裴素云只好给孩子用了效力最强的安神香,他才算睡熟了。安儿脸上泪痕斑驳,看得裴素云心碎。
钱归南来了,他们一块儿吃了晚饭,却各怀心事,都没说上几句话。饭后钱归南喝着茶,仔细端详着裴素云的脸色,叹口气道:“素云,你看你真是越来越憔悴了。这安儿是怎么回事,我听阿月儿说这两天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裴素云低着头,喃喃道:“都是我的罪过,我造的孽……”
钱归南皱起眉头:“前一阵子好像还行啊,怎么突然就……”他注视着裴素云,慢悠悠地问,“今天吃饭时阿月儿好像提到一句安儿在想小朋友,什么小朋友?”
裴素云愣了愣,眼望着别处道:“哪有什么小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儿从不懂与人相处,阿月儿是着急乱说话罢了。”
“哦。”钱归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盯着裴素云,“素云,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与以前有些不一样,安儿也是。”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问,“素云,我离开这些天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裴素云心中一紧,看了看钱归南,冷笑道:“能有什么事情?你的人不是天天在外面看着吗?要是有什么事情,他们早该向你报告了吧。”
“这,”钱归南颇为尴尬,搪塞道,“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不在的时候,怕你们母子遇上什么麻烦,你知道,局面越来越紧张了。”
裴素云紧接着问:“归南,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紧张局面?你究竟在做什么?”
钱归南把脸一沉:“素云,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这些事情与你无关。”
裴素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怎么会与我无关?你不让我发放神水,庭州有陷入瘟疫的可能,这就和我有关;你和王迁把瀚海军不知道调动到哪里去,庭州防务空虚,我身为庭州的百姓,当然也和我有关。更不要说伊柏泰和沙陀碛。况且……况且你还说要牵扯到安儿。”
钱归南的眉头越皱越紧,低声喝道:“素云,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放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成就大业,为了我们的将来!”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恐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眼前没有光明只有黑暗。”
“你太紧张了,素云,你……”钱归南还欲安抚,院外突然传来门环敲击之声。
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钱归南侧耳听了听,低声道:“是王迁,素云,你回避一下。”
阿月儿跑出去打开院门,引着王迁进了屋。王迁向钱归南施礼,钱归南摆摆手:“坐吧,不必虚礼,说正事要紧。”
“是。”王迁坐得笔直,道,“钱大人,大食药商已经离开庭州城了。本来说还要待几天,今天晚上突然送信来说要连夜出城,卑职想您吩咐过让他们尽早离开,所以卑职就去给他们开了城门,看着他们走的。”
“嗯,”钱归南点头,“这样就好,如此神水就再没有着落了。”
“只是……高达还是没有找到。”王迁有些郁闷地道,钱归南拧眉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武逊,但是老潘送信过来说也没见到,这就怪了。”
王迁附和:“是啊,万一让这小子把沙陀团他们的情况送出去,恐怕……”
钱归南阴惨惨地一笑:“倒也无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能向谁去报告,谁又会听他的。对此我们大可不必过虑,现在倒是要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环节没有,越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越是要注意细枝末节,以防功亏一篑啊。”
“钱大人说得是,不过在卑职看来,一切已经布置得十分周到了,应该没有疏漏……”
钱归南微微颔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盯着王迁道:“不对,我们忘记了他!”
“啊,谁?”
钱归南一字一句地道:“袁从英。”
王迁愣了愣:“袁从英?卑职已经按您的吩咐把他安排去管理巴扎了,这些天都没什么动静,不像有问题啊?”
钱归南摇头:“不,这个人在伊柏泰的表现证明他很不简单,我们绝不可忽视。还有狄景晖,是狄仁杰的三公子,在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件中,他会是个很有分量的筹码。王迁,你尽快去布置,把这两个人监控起来,以备不测。”
“是,卑职明天一早就去办。”
“哦,吩咐手下小心点儿,我暂且还不想惊动他们。”
内室里,裴素云屏息倾听着屋外的谈话,袁从英这三个字让她的心揪成一团,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息息相关的切肤之痛,不为别人,只为了他。
漆黑的洞窟中,一团若明若暗的红光照着岩壁上的佛像,“她的容貌多么端丽,她的神情又是多么的圣洁……真是不枉费了我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啊。”佛像前站着的人手持灯盏,几乎是贴在石壁上细细地观赏着。红光也同样映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上密布皱纹,和洞窟外那常年皲裂干枯的地面一般无二,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不毛之地上生存下来,除了他们,这一群心怀最赤诚的信念、以苦行僧的修行方式来完成神圣使命的人。戈壁荒漠上的悬崖峭壁,如墓穴般幽深连绵的洞窟中,就在他们的手下,变幻出无穷无尽、华彩多姿的人间瑰宝。
刚刚经过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描画,普慧和尚给他最爱的这尊菩萨像,重新绘制了五彩飘逸的衣带。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已几乎看不清什么了,站在用毕生心血所绘制的一幅幅绚丽夺目、栩栩如生的佛像前。普慧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心感受着那宛然如生的华美,只有最虔诚的心灵才能体会到的狂喜,为他衰弱的身躯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就这样入定似的站着,享受着,如痴如醉、似癫且狂。
“师父,师父!”一个小和尚跌跌撞撞地一路跑来,把普慧从幻境中喊醒。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普慧暴戾地呵斥,他最痛恨别人在这种时刻打搅自己,破坏他与神佛沟通的脱俗境界。
小和尚吓得结结巴巴,哆嗦着朝洞外指去:“那里,鸣沙山后,来、来了好多人,还有马!”
“又在信口雌黄了!”普慧几乎气结,他在此地三十余年,什么时候见过好多人和马?必是这小和尚挨不得寂寞,又在无端幻想了吧。不过也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假使没有最坚韧的意志和最虔诚的信仰,恐怕真的是会发疯的。
“不是!”小和尚急得连连跺脚,不由分说过来扯着普慧的僧袍就把他往外拉,“师父,你听,你听这声音!”
普慧有些吃惊了,他确实听到洞窟外传来不甚清晰的“隆隆”声。他侧耳仔细听着,鸣沙山在朔风之下所发出的鸣声他听了三十多年,现在这声音显然不同。更为诡异的是,连脚下的大地也在轻轻颤动,他抬头看去,菩萨柔美动人的眉目间似乎现出隐隐的忧虑。
普慧带着小和尚穿越长长的洞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洞口。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猛然见到晴空艳阳,眼睛如火焰在灼烧,普慧禁不住流出泪来。但是他没来得及闭一闭眼睛,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仍然看到,就在正前方的鸣沙山下,旌旗飘扬,烟尘滚滚,隆隆的马蹄声后是更加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铠甲和刀剑折射出的白光穿越飞扬弥漫的沙土,正如闷雷中的闪电,凄厉肃杀。
这一大队人马向普慧他们的方向奔来,又自他们面前整肃而过,目不斜视,军威浩荡。普慧呆呆地望着那似乎连绵不绝的人马,头脑中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消失了。他只看到队伍之中黑色的战旗迎风招展,瑟瑟有声,那旗上鲜红的狼头狰狞凶恶,状若死神。
砰砰砰,几声号炮,鸣沙山紧跟着发出阵阵轰鸣,地动山摇一般的喊杀声四起,整个旷野都在颤抖!小和尚吓得扑进普慧的怀里,普慧将他紧紧搂住,向那杀声震天的地方望去,从这里是看不见沙州城墙的,但城头上的狼烟分明已冲天而起,瞬间就遮蔽了红日。
同一个清晨,肃州城外,正对着洞庭山的嘉峪关上,大周的哨兵像往常一样巡视着。他的身后,关隘重重,一个个墩台逶迤而下,顺着山势起伏绵延,直伸向目力不及的尽头。太阳还刚刚升起不久,山间的重重夜雾犹未散尽,周围寂静无声,和往日没有丝毫分别。
哨兵在城关上踱着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晨的心情十分紧张,虽然周遭毫无异样,但直觉分明在提醒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对面的山坳间“哗啦啦”飞出两只山雀,哨兵一惊,他手搭凉棚望去,却见密密匝匝的树丛中隐约有什么在晃动,哨兵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刚刚想要转身喊人,树丛中飞出一支利箭,正中咽喉。
他并没有马上就咽气,透过眼前的血色,这奄奄一息的哨兵还是看见,几乎是在一刹那,树丛中无声无息地散出许多全身黑衣轻甲的士兵,犹如水银泻地般轻捷迅速地攀上一个个墩台。毫无防备的大周守兵大多根本没来得及抵抗,就被这些突击手迅速结果了性命。
攻击在鸦雀无声中进行着,坚决而有效,当日头终于升到高空时,一切已经结束。转眼间,所有墩台上的大周旗帜一齐落下,缀着狼头的黑旗在罡风中唰唰舞动,关隘外的群山峻岭中,顷刻人喊马嘶惊天动地,烽火在墩台之上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黎明,从沙州到瓜州,再到肃州,中原腹地通往西域商路的咽喉要道上,战事骤起。
然而此刻的庭州依然是平静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一大早袁从英就匆忙赶去乾门邸店。昨晚狄景晖说去乾门邸店向大食人买药,竟然彻夜不归,连韩斌都不见了踪影。还好阿威及时送信过来,说他们办事很顺利,梅迎春留二人在邸店歇宿,袁从英才算松了口气。
心里的事情太多,只胡乱睡了一小会儿,袁从英就再也睡不着了。此时还未到五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立即就发现了小院外的变化。哼,钱归南总算想起来了,袁从英不觉冷笑,同时心中又是一记隐痛,会不会钱归南察觉了什么,自己倒不怕,只是那可悲可怜的女巫,还有她的孩子。不,暂时应该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袁从英安慰着自己,现在他要顾及的人和事实在太多,有时候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多半。然而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慌乱,他想了想,决定先去乾门邸店,绝不能让狄景晖和韩斌再回这里来了,要抢先截住他们。
袁从英一到乾门邸店的三层,就听到狄景晖在屋子里高谈阔论。袁从英纳罕地朝外看了看,确实还是半明不暗的黎明,东方才微微泛白,卯时还未到,这家伙怎么就已经起了?
他一脚踏入屋中,梅迎春和狄景晖二人促膝聊得正欢,看见袁从英,两人同时问:“咦,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袁从英皱眉:“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这么早就起来聊天了?”
梅迎春赶紧招呼:“从英,过来坐。咳,不是早起聊天,是你这景晖兄不肯好好睡觉,四更不到就把我叫起来,一直聊到现在!”
“哦,什么事这么有兴致?”
狄景晖哈哈一笑:“是昨晚上买药买出来的想法,不说出来憋得慌。”
袁从英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有点好笑,问:“药买好了?”
“买好了!而且买了一大屋子,呵呵,够你吃到六十岁了!”
袁从英往榻上一靠,摇头道:“狄景晖,你不用这么和我过不去吧?”
梅迎春大笑起来,狄景晖直瞪眼:“什么话!我告诉你,这些药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全都可以拿来挣大钱。”
袁从英长吁口气:“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挣大钱。”
梅迎春笑道:“景晖,你把昨晚上的事情给从英说说吧,咱们正好商议商议。”
狄景晖这才把向大食药商买药的经过讲了一遍,只略去了韩斌用项链换药的环节,这是他俩商量好向袁从英隐瞒的。讲完,狄景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塞到袁从英的手中,道:“这是你上次随手扔下的,拿回去吧。”
袁从英一看,原来是狄仁杰给的御赐小药盒,便问:“伤药都用光了,要这盒子干什么?”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还真有你的,我爹给的好东西,又是皇帝赐的,全大周也没几件,任谁都要供起来,你居然说扔就扔,打开看看吧。”
袁从英依言打开药盒,只见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黄豆大小的药丸,大多黑色,也有些白色的。梅迎春好奇,从他手里拿过药盒里里外外地看,也啧啧赞叹,果然是少有的宝物。
狄景晖道:“药盒是好,如今装的这些药也是宝贝。这黑色的是底也迦,白的是吉莱阿德,我昨晚上刚从大食药商那里买来的。”
袁从英纳闷地问:“裴素云开的方子里有这两种药吗?”
狄景晖嘲讽地笑:“心里头就只有你那女巫了啊。没有,她没开这些,这是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吉莱阿德是解毒的,底也迦则是镇痛最好的药,哦,我当初在并州蓝玉观就是想搞这种药出来,结果给弄砸了。”说着,他又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肩膀,“底也迦是好药,不会出蓝玉观那种问题,但也不能多吃,呵呵,吃多了爱犯困。”
袁从英笑了笑,也不道谢就揣起药盒,梅迎春接口道:“从英,我和景晖都觉得那些大食药商如此急迫地要离开,非常蹊跷。”
袁从英点头,沉吟着道:“莫非他们得到了什么风声?”
梅迎春和狄景晖一起道:“很有可能。”
“嗯,”袁从英想了想,“这样吧,我今天在巴扎上再特别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商队也在撤离。哼,看样子庭州真的要发生大变故了。”
三人都沉默了,半晌,袁从英问:“你们两个聊得那么起劲,不是就为了这个吧?”
狄景晖摆摆手:“哎,简短节说吧。昨晚上的事情让我想起,庭州这么大的巴扎,如此多的客商,其实全都是行商。也就是说,这些商队都是从一地运货过来,在这里卖了货以后再去购入其他货物,返回原地再沽出,用这个方法来挣钱。但这就有一个问题,假如他们的货品卖不出去,或者像昨晚的大食药商那样,来不及卖完就要走,他们的货品一般就只能丢弃,因为商队回去要载新的货物,不可能再把货物原路运回的。”
梅迎春接着道:“所以景晖就对我说,假如有人能够把这些货品收起来,归拢在一处,再让中原各地的商人过来采买,绝对就可以转手挣一大笔钱。因为行商处理剩货根本就是贱价,差不多算无本万利的买卖。”
狄景晖插嘴道:“也不是无本,买下剩余货品还是需要些本钱,此外找地方存放还要花钱……”
袁从英终于听得不耐烦,叹气道:“景晖兄,你的主意非常好,只恐怕当前我们顾及不上这个。”
狄景晖低头不语,袁从英沉声道:“今天我一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发现小院外已有人在监视。景晖兄,你和斌儿,你们不能再回去了,太危险,恐怕要和梅兄商量个妥当的办法出来。”
梅迎春道:“这没问题,就让蒙丹把景晖和斌儿送去草原上哈斯勒尔的营地,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
刚说到这里,屋外阿威轻轻敲了敲门,就疾步走进来,对着梅迎春一躬身:“殿下,乌克多哈有急信过来!”
榻上三人一齐坐直身子:“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