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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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凉大漠上,一匹驿马正在向凉州城方向狂奔。马匹的嘴角已经泛出白沫,但驿卒仍然在拼命鞭策,凉州城的城墙就在眼前了,城门却正在徐徐关闭,西斜的红日凄艳似血,远远地悬挂在大漠尽头,被这疯狂奔跑的一人一马甩在身后。

“八百里战报!八百里战报!”驿丁夺命狂吼,其实他的嗓子早已嘶哑,守城兵卒根本听不到他在叫什么,但那人浑身上下的恐慌和杀气却是这样分明。于是那扇刚刚关了一半的门,被他吓得往两旁闪去,驿马仰天长啸跃入城门,向前翻倒在地,将那驿丁甩落在泥地里,他立即腾身而起,夹着身上的题袋向前狂奔,奔出去百来步,终于不支倒地。

守城兵卒围拢来,就见这驿卒汗出如浆,眼白翻起,嘴里兀自喃喃着:“快,快,战报……瓜州、肃州陷落;沙州危、危急!”话音未落,他便昏倒在一名兵卒的怀中。

人群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大声嚷道:“你们赶紧救治他,我来把战报送到刺史府!”他揣起题袋翻身上马,一边向凉州刺史府飞奔,一边心中还在疑惑着,大概三天前已有一个飞驿途经凉州,但那驿丁没有停留,只是换过驿马就又向洛阳方向而去了。从那驿丁腰间的题袋可以看到,他是自遥远的庭州叶河驿而来,从庭州到凉州,中间必须要经过沙州、瓜州和肃州,看样子当时沿途还没有发生战事,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天,风云突变!

从凉州到洛阳,即使用最快的飞驿,仍然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因此,当凉州刺史崔兴得到西北战事的最新消息时,高达,也就是高长福之子,瀚海军沙陀团的一名旅正,此刻刚刚带着袁从英送出的紧急军报,奔入洛阳城。他的目的地是城南尚贤坊的狄仁杰宰相府。

洛阳城内的牡丹已尽数盛开,在武则天长居的上阳宫内,更是赤霞凝紫、缎白粉润,满眼的国色天香如华丽的织锦铺开,只是那将它们移栽此地的女皇,似乎已没有精力来垂赏它们的姿容。那“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的豪情也成过去,武则天老病垂垂、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在这个春季又一次走了下坡路,她卧床日久,满朝官员已经有月余未见她的真容了。

寝宫内,武则天服过丹药,正卧在龙榻之上闭目养神。最近这段时间,她每每入梦,总会恍惚回到自己尚为少女的时代。那时候她作为武才人随侍太宗皇帝的身边,这自小就颇有胆量的女孩子,即使天可汗的威严也不能令她畏缩,反倒激励着她的进取心。

当时,这个名叫武媚娘的十四岁少女,最感振奋的就是听到伟大的天可汗征服新疆域的战况,当时的她甚至都不知道伊吾、高昌、龟兹究竟在什么地方,也并不太明白西突厥、东突厥、吐蕃、高丽都代表着什么。武媚娘只知道,大唐的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充满崇敬地看到,太宗皇帝有力的手臂在描画着大唐疆土的地图上挥舞,听到他喜悦的话语:“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于是在武媚娘的想象中,那条“参天可汗道”于辽阔无垠的大地上不断地向西向北延伸……

今天,当初的武媚娘已经活得比太宗、高宗皇帝都要长寿,她成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正是这两个令她从心底仰慕爱恋的男人,将整个国度交到了她的手中。当武媚娘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面对他们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问心无愧,是否可以为所做出的努力而感到欣慰。大周,即使是换了国号,其实仍然是李家的一份家业啊,她要守住它,为了这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好好地守住它。

“陛下。”听到武则天轻哼的声音,一直守在龙榻前的张昌宗赶紧凑过来,低低呼唤着。病重的武皇任谁都不见,唯有这五郎、六郎是相伴左右、不可或缺的。

“陛下,您觉得怎么样?想要什么?”张昌宗依然压低声音,体贴地询问。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张昌宗将她扶起。她悠悠地舒了口气,抬手抚摸着张昌宗的脑袋,叹道:“朕好多了,六郎啊,这些天可把你闷坏了。成天待在这寝宫里,哪儿都不能去。”

张昌宗撇了撇嘴:“六郎哪里都不去,六郎只要和陛下在一起。”

“你这话说得可太言不由衷啦。”武则天微笑着,拍拍张昌宗俊秀的面庞,“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张昌宗乐了:“陛下,看来那洪州道士胡超献的丹药挺有效的,您的精神好多了呀。”

两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张易之姗姗然从宫外走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喜上眉梢,来到龙榻前凑趣道:“陛下,微臣刚才一路行来,咱上阳宫的牡丹都开到极盛了,我想着必有喜事,果然应验在陛下的身上!”

武则天满意地颔首,继而又微微皱眉:“这些天朕昏昏沉沉的,都没有过问国事,没什么大事吧?”

张易之一摆手:“没事,陛下的大周天下,太平着呢。”

武则天长叹一声,喃喃着:“大周的天下、大周的天下……这些天迷迷糊糊的,朕老是梦见当初的太宗皇帝,还有高宗皇帝,他们看去都面露忧色,似乎在担心什么,令得朕也心神不定,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张易之侧身坐到龙榻上,微笑道:“能出什么大事,陛下过虑了,这好不容易龙体爽利些,咱们聊聊如何踏青赏花多好,您刚不是说,莫辜负了春光吗?”

恰在此时,一名绯衣女官闪身入殿,垂头禀报:“陛下,殿外狄大人求见,说有万分紧急的事情。”

女官话音刚落,张易之勃然变色:“胡闹!圣上龙体欠安谁都不见,你难道不知道吗?怎么不把人打发走,为什么还来禀报?”

“五郎!”武则天抬手按按他的肩膀,低声道,“是朕吩咐的,狄国老求见,必须报给朕。”

张易之眼神游移慌乱,嘴里还嘟囔着:“这个狄国老,难道为了个科考还要搅扰圣上休养,也太不懂体恤上情了。”

武则天微嗔:“易之,狄仁杰可是非常懂得体恤上情的臣子,否则朕也不会对他如此倚重。他这种时候紧急求见,绝不会是仅仅为了科考。”

张易之和张昌宗相互看了一眼,都噘起嘴低头不语。

武则天左右看看,眼中充溢宠溺之色,轻叹道:“唉,朕的身子刚刚才觉好转些,实在不想太过劳神。这样吧,五郎,还是你去代朕面见狄国老,问问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除非有关国家安危的,其他的就不必报给朕,你们自去安排吧。”

张易之缓步走到殿外,一眼就看到殿下那个老迈却仍然伟岸挺拔的身躯,他不觉咽了口唾沫,想借此扼制胸中翻腾的惧怕和怨恨,自从上次在长廊中的谈话后,张易之始终没有勇气与狄仁杰直面相对,此刻他强自镇定,虚张声势地大踏步来到狄仁杰身旁。

“狄国老。”张易之打了声招呼,狄仁杰慢慢转过身,淡淡地应道:“是你啊。”

张易之咬牙挤出个笑容:“圣上让我来问问,国老为何事求见,圣上的意思如果不关国家安危,就不必报给她老人家知道了,她的身子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狄仁杰仍是淡淡的表情和语气:“本官什么都不会对你说的。”

“你!”张易之再也克制不住了,额上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齿地道,“狄仁杰,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们兄弟收拾不了你!”

狄仁杰并不搭理他,只是转向寝殿的方向,喟然长叹一声,低低道:“陛下,这次真的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情,您万不可掉以轻心啊。”转过身来,他又正对张易之,一字一句地道,“有些话本官上次已经说过,不想再多说。现在只重复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周的天下安危,对圣上至关重要,对百姓至关重要,对你、你们也一样至关重要!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当作儿戏,否则必将自食恶果。”

张易之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跺脚道:“狄仁杰,你这么不阴不阳的到底想说什么?”

狄仁杰紧盯着他的眼睛,道:“本官有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禀报圣上,烦你去向圣上回明!”

张易之鼻子里出气:“哼,狄国老莫不是为了面见圣上而危言耸听吧?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什么样的要事?可有军报?可有敌情?狄阁老,总不能您嘴皮子一翻咱们就信吧?只要您能拿出凭据来,我立刻就去向圣上禀报!”

狄仁杰往前猛跨一步,笼在袖中的右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发自庭州的军报,一瞬间他的心中翻江倒海,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有人在抛头颅洒热血、孤身犯险,有人却在居心叵测、暗自藏奸,真是可悲可叹。”他抬起头,冷笑着对张易之道,“本官就是有凭据也不会交给你。你今天不禀报圣上,本官就明天再来,你明天不禀报圣上,本官就后天再来!本官敢肯定,不出三日,圣上必会召见我。”

张易之手一扬:“那么,狄国老就先请回吧。”看着狄仁杰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他才踱回寝宫,趴在武则天的床榻前喜笑颜开:“陛下,狄国老说没什么事,只是惦记着您的身体,特来探望。”

武则天注意地端详着他的神情,少顷叹道:“唉,听说狄国老的身体也不太好,五郎啊,过几日让御医去狄府也给狄国老看看病,开开方子。”

“是。”

伊柏泰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对于沙漠来说,四月下旬已是春末,正午的毒日毫无遮挡地射在绵厚的沙子上,宛若一个天然的大暖窠,吸足热量的沙子即使到了夜间也保持着滚烫的温度。在大漠上肆虐了整个冬春的朔风似乎突然间被神奇地抽走了,连空气都因此凝结在了一起,以至于人们的每次呼吸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如今的伊柏泰,全部生命都维系在营盘中间的那些水井上,凭着它们从地下暗河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甘泉,伊柏泰编外队大约百来号人和地下监狱里的几百名囚犯,才得以在这个环境里艰难地活下去。

可最近这些天武逊和老潘烦恼多多,其中之一就是关于这些水井的。进入春天以来沙陀碛周围比往年更加干旱,水井里的水位下降得很快,虽然老潘在伊柏泰里已经待了七年,但今年这种状况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所以反而比懵然无知的武逊更加紧张,天天来找武校尉商量对策。老潘甚至建议武校尉将一部分编外队成员遣回庭州,按老潘的说法,马上就要进入夏季,沙陀碛上不论土匪还是商队肯定都会绝迹,地下牢狱里的犯人不热死已是万幸,也绝不会选在这个季节往大漠上逃跑,那无疑就是去送死,因此少点人驻守伊柏泰问题也不大。

但是武逊校尉又犯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就此对剿匪的事情善罢甘休。他和老潘僵持着,就要看这几天沙陀碛上商队的情况,如果再没动静,三天后就派老潘回庭州找钱刺史理论。老潘给逼得团团转,上火上大了。正在无计可施之时,伊柏泰没有迎来商队或土匪,倒是迎来了一位老朋友:蒙丹公主带着她的骑兵队来了。

大漠上火辣辣的日晒并未损害蒙丹的美貌,当这天清晨她出现在武逊、老潘面前时,两个在伊柏泰待得郁闷至极的男人,只觉得天空都变得靓丽了不少。因为白天太热,蒙丹和骑兵队已经改成晚上行进,她到伊柏泰只是来和武逊校尉打个招呼,春季快要过去,她要带着骑兵队回碎叶城了。伊柏泰位于沙陀碛的正中,骑兵队在此暂歇一天,待日落西山,还要继续上路。

正午,武逊招待蒙丹和哈斯勒尔一起粗茶淡饭,大家聊起剿匪的异况,武逊忍不住发问:“蒙丹公主,你在庭州这些天,可曾听说过官府昭告四方商旅,沙陀碛上商路已畅通无阻?”

蒙丹俏脸一沉,嘟起小嘴道:“哪有啊,官府什么告示都没有,而且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商队连货品都没卖完,就在陆续离开,全都走的是南线和北线,偏偏不打沙陀碛过。”

“娘的!”武逊抡起拳头,把桌子拍得山响,脸膛漆黑地吼着,“这个钱归南,果然把老子给耍了!他奶奶的,袁从英出的什么馊主意,狗屁!”

蒙丹不爱听了,撇撇嘴道:“钱归南不是东西,您骂袁从英干啥呀。”

武逊还是暴突着两眼乱骂:“我怎么不能骂他了?要不是他出主意写什么军报,我早就自己去庭州找钱归南理论了,结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蒙丹哼道:“武校尉,你自己去找钱归南就会有用?他还不是照样虚晃一枪就把你打发了。”

老潘赶紧插嘴:“对,对,蒙丹公主说得有道理,武校尉,其实您把我派回庭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反正都快夏天了,这剿匪的事情就先搁一搁……”

“搁你娘个头!”武逊勃然大怒,指着潘大忠的鼻子吼道,“我告诉你老潘,要不是为了剿匪我武逊就不会来伊柏泰这种鬼地方,这匪我还非剿不可,剿定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老潘,你今晚上就出发回庭州,和蒙丹公主他们一样走夜路,我派两个人三头骆驼给你,你不从钱归南那里要到个说法,也就甭回伊柏泰来了!”

潘大忠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没有人听见他把牙咬得吱咯乱响,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困兽般的凶光。

夜晚迟迟才降临沙陀碛,周遭总算变得凉爽一些了。蒙丹和哈斯勒尔不愿多耽搁,太阳偏西就带着骑兵队开拔了。老潘仍然在那里磨磨蹭蹭,武逊也不理他,反正他就算磨蹭到半夜,今晚上也必须带着人离开。夜渐深沉,伊柏泰陷入沉寂,因为狼群又开始肆虐,营盘边的篝火再度冲天燃起,于是好不容易阴凉下来的伊柏泰,又陷入烟熏火燎的无边热焰中,令人心烦意乱又绝望无奈。沙与火的巨大牢笼,就这样把伊柏泰的全部生机死死围困。

伊柏泰内鸦雀无声,武逊居住的最大营房中,灯火最后一个熄灭。潘大忠带着两名手下悄悄地从自己的营房中走出来,但并没有往营盘后面去牵骆驼,反而迅疾无声地挪动到武逊营房的后门旁。地下监狱左右两个出口的小营房前站着值夜的守卫,对老潘三人的行动视而不见,显然是心中有数的。

老潘在后门边听了听动静,营房里武逊鼾声震天,他分别向左右两个小营房前的守卫做了个手势。两守卫会意,转身朝向内低低唤了几声,只等待了一小会儿,从这两个小营房中就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一个又一个身佩利刃的士兵,在武逊的营房后整齐列队。中间一队跟上老潘三人,将武逊的营房团团围住,两守卫则带着其余人等在伊柏泰内徐徐散开,而整个伊柏泰的各个营房中,此时也静静走出同样持械的兵卒,与两队汇合在一起。

老潘就着篝火的光辉,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回身伸出短刃,在武逊营房的后门上谙熟地捣鼓两下,门锁轻轻落下,老潘三人蹑足而入。

从窗洞中透入的火光把营房内映得半明半暗,墙根下的泥炕上,武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老潘来到炕前站定,脸上慢慢浮起狞笑,终于他俯下身去轻轻唤道:“武校尉,武校尉,醒来!”

“啊?”武逊猛然从梦中惊醒,刚一个挺身而起,就觉脖子上冰凉,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定睛望去却是老潘那张油光锃亮的圆脸,在摇动的火光之下扭曲变形。武逊大喊起来:“老潘,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武校尉,我没有疯,倒是你,恐怕快要完蛋了!”老潘得意扬扬地撤回短刃,武逊刚想下炕,又被老潘的两名手下恶狠狠地扑上来牢牢摁住,武逊这才意识到情况大为不妙,一边挣扎一边吼道:“老潘!难道你想造反吗?”

老潘退后几步,架起胳膊欣赏着武逊的窘态,笑着反问道:“造反?武校尉,看起来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伊柏泰的长官了?啧啧,可悲啊,连自己末日就要到来都懵然无知,兀自做着春秋大梦!”

武逊目眦俱裂地瞪着老潘:“潘大忠,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伊柏泰的长官,难道还是你不成?你、你可不要乱来……”

老潘满脸堆笑:“呵呵,武校尉,如果没有我潘大忠相助,你早就喂了野狼,你不说对我感激涕零,却一味指手画脚,摆长官的威风,我早就受够了,今天你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武逊彻底蒙了,他停止挣扎,想了想才道:“老潘,你知道我武逊脾气不好,如果平日里有所得罪,武逊今天就给你赔个不是。咱们都是瀚海军的好兄弟,你也确实搭救过我,武逊心里是清楚的,咱们有话好说,不行吗?”

“哈哈哈哈,”潘大忠仰天大笑,边笑边道,“难怪都说你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你以为我老潘就是这么小肚鸡肠吗?我可以连杀弟之仇都可以隐忍下来,在吕嘉身边熬了整整七年,才将他结果。说实话,今天若不是你逼得太紧,本来我也不会如此急于起事!”

武逊忙道:“咳,就为了让你回庭州啊?哎呀,何至于此,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咱们再商量嘛。”

潘大忠脸一沉:“再商量就不必了!哼,本来那个袁从英在的时候,我还有所顾忌,他一走,你在此地就完全是胡闹,根本不足为惧。你也不想想,伊柏泰是独立王国,你一个校尉官衔能顶屁用,这整个伊柏泰,可有你的一兵一卒、半个手下?过去编外队都是吕嘉的人,吕嘉一死,就剩我老潘和他们相处时间最久,你说他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若不是我老潘臣服于你,武逊啊,你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此刻你朝营房外面看看就可以知道,我的人把整个伊柏泰都控制住了,你已经彻底完蛋了!”

武逊喊起来:“老潘,你如此犯上作乱如何向瀚海军部交代,如何向庭州官府交代?再说,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剿匪,难道你不想剿灭匪患立下大功吗?”

“哈哈哈哈!”老潘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摇头道,“武逊啊,武逊!你实在是太天真了,剿匪?剿什么匪?我们总不能自己剿自己吧?”

这回连抓着武逊的两名兵卒也跟着傻笑起来,武逊完全糊涂了,大张着嘴问:“什么意思,什么自己剿自己?”

潘大忠止住笑声,咬着牙说道:“好吧,老子今天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武校尉,多的我也不解释了,而今就只告诉你一句,沙陀碛里从来就没什么土匪,就算是有,那也是咱们伊柏泰编外队的人马。简而言之,过去几年来肆虐沙陀碛的,一直就是吕嘉率下的这帮弟兄!”

武逊的黑脸膛顿时变得煞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原来真的是这样。”

老潘一笑:“现在懂了吧,可惜为时太晚了。”

武逊昂起头问:“那么编外队,哦,不,是土匪所用的兵刃又是从何而来?今天你也可以给我解释清楚吧?”

“这个嘛,”老潘瞧瞧自己手中那柄精钢短刃,“当然也都是在伊柏泰这里打造的。呵呵,不瞒你说,在你和袁从英来到此地之前,地下牢狱里的囚犯,每天都在编外队的监督下,从早到晚地锻造兵刃,否则咱们凭什么在此地花大力气拘押这些犯人,干脆把他们杀光不是更省事吗?想必你还记得,我带你和袁从英去木墙之内时所见到的那四栋砖石堡垒吧?”

武逊大惊:“难道那就是锻造兵刃之所在?”

老潘扬扬得意地道:“正是!当时差点儿就让袁从英那家伙看出破绽来,万幸最后还是让我蒙混过关了。”

武逊咬牙点头:“我明白了,想必钱刺史大人对这一切是了如指掌的,否则吕嘉绝不可能在此地做下这么大的买卖。”

“嗯,果然快死的人多少会变得聪明些。没错,这一切都是在钱大人的授意之下进行的。当初你嚷嚷着要剿匪,钱大人把你打发到这里来,就是想借吕嘉之手把你给收拾了。呵呵,没想到袁从英和蒙丹掺和在里面,使局面一度变得复杂,而我老潘急中生智,又反借你们之手报了吕嘉的杀弟之仇,结果你这莽夫对我深信不疑,却把袁从英挤走,这便彻底落入我的彀中。”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杀了?还要委曲求全等到现在?”

“这个嘛,一来长官没有命令,我不好轻举妄动。再说你已完全在我的股掌里,多留你几天性命问题也不大。”

武逊接着又问:“可我不明白,钱大人身为朝廷的四品命官,在伊柏泰秘密锻造兵刃,又假冒土匪打劫商队,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要抢夺来往商队的货物吗?”

老潘不耐烦了:“武校尉,你平时不像是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奇?长官的心思我可不懂,也不敢懂,你就更没必要懂了。你只需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足够了!”

语罢,老潘作势直取武逊的脖颈而来,武逊厉声怒吼:“慢着!”

潘大忠和两名手下冷不丁给他吼得一愣神,却不料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那武逊突发蛮力,竟猛地甩开摁住他的两人,变戏法似的从被褥底下突然抽出随身的长刀,左右开弓劈倒那两名兵卒,翻身跳下土炕。老潘还未及反应就被武逊踢倒在地,武逊左脚踏住老潘的后背,右手举刀刺向他的后脑。老潘杀猪似的狂喊起来:“武逊!你敢杀我!编外队的弟兄们立时就会把你剁成肉泥的……快来人哪!”

武逊冷笑:“潘大忠,你以为编外队的弟兄们还会来救你吗?那好,就让你看看外面的情形吧!”他一手就把老潘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推搡着来到营房门口,抬腿踢开房门,扑入眼中的是整个伊柏泰的营盘,被篝火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老潘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除了通常所燃的篝火之外,还有数排黑衣士兵高举火把,难怪今天的夜色比往日辉煌。可是不对,他又震惊万端地看到,这些士兵个个宽额隆鼻,居然都是突厥人,而站在他们前面威风凛凛的一男一女,正是哈斯勒尔和蒙丹。再往旁边看,编外队的其余三个火长,俱弓腰屈背地被突骑施骑兵押在队前,而刚才在他的指挥下集结起来的心腹队伍,也不知何时全被缴了械,围困在营盘正中的空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潘的脑子疯狂乱转,怎么是蒙丹的人马?她和哈斯勒尔不是已经离开了?还有武逊这块囊中之肉分明都到了嘴边,怎么又生生地掉了出去?这边老潘理不出个头绪,那边蒙丹向武逊点头致意:“武校尉,你没事吧?”

“我没事!”武逊把老潘推倒在地,声音竟哽咽起来,“袁校尉说得果然没错,果然没错啊!”

揪住老潘的脖领子,武逊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道:“潘大忠,没想到吧,你这么个奸诈狡猾的人,今天也会中我武逊的瓮中捉鳖之计!”

老潘刚要张嘴,武逊挥拳把他打了个满脸开花,随后他扔下老潘,一个人跑上营盘前的高台仰天大笑:“哈哈哈,我武逊终于剿匪了,终于剿匪成功了,哈哈哈!”他笑着叫着,苦涩的泪水在黝黑的脸上肆意纵横。

望着武逊几近狂乱的模样,蒙丹的一双碧眸中不觉聚起微澜,她的身后慢慢走出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蒙丹轻唤:“哥哥……”

梅迎春伸开臂膀,容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他们的面前,突骑施骑兵队的人马整齐无声地肃立在火光之下,暗黑无边的沙漠中,伊柏泰一片火红,真如传说之中的炼狱。

此时的庭州城,却是分外静谧和安详。白天热闹非凡的巴扎里现在空无一人,寂寥落寞中带着些许的诡异和神秘,曲曲弯弯时窄时宽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或空或遮。散落在地上未及清理的碎纸布屑,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飘飘荡荡地卷入半空,又浮沉无依地落下,数日前还铺满雪白梨花花瓣、如诗如画般的小径上,如今只余下这些肮脏破败的垃圾,点缀出满目的无奈和凄惶。

袁从英孤身一人在这深夜的巴扎上徘徊,二更之后他就从小院后门溜出来,轻而易举地避开周围监视的耳目,来到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已走了有足足一个多时辰。三天前他和梅迎春、蒙丹以及他们的骑兵队在草原营帐前告别,计算时间,一切就应该发生在今夜的伊柏泰。袁从英深知,自己正在展开一场豪赌,他已倾尽所有,却还是难卜吉凶,这些天来他夜夜都无法入睡,精神倒是好得惊人,就连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伤痛也感觉不到了,全部身心都在孤注一掷的决绝中燃烧。

回想在伊柏泰度过的那些日夜,武逊这鲁莽而又实诚的家伙,要他寻求沙陀碛匪患背后所掩盖的真相,也就是要他怀疑瀚海军和庭州官府,乃至钱刺史大人才是阴谋的元凶,真是太不容易了。虽然他多少可以认同老潘有鬼的说法,也承认伊柏泰里埋藏着种种可疑,但袁从英这个外来者,费尽了口舌也始终无法彻底说服武逊,万般无奈之下,最后袁从英才争取到与武逊达成共识,由他们两个共同来执行一个诱敌现身的计策,让事实来验证一切。

计划是这样的:首先,武逊在老潘面前刻意表现出对袁从英的不满和猜忌,并借故将袁从英赶离伊柏泰,这样老潘便会对武逊失去戒心,越来越多地暴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而武逊可以更方便地探查伊柏泰地下监狱和木墙内的秘密。同时,袁从英回到庭州继续调查,因为他坚持认为,事件的大部分真相必须在庭州才能找到答案。他俩约好以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屋传递情报,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它又位于庭州到伊柏泰的中间位置,对双方都比较方便。

果然很快袁从英就在庭州查出了眉目,而武逊也从老潘的行止中察觉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并渐渐熟悉了地下监狱和堡垒的构造,他将一部分情况整理出来,送到了河畔小屋的炕洞中。恰在此时,对手加快了动作,沙陀团被困成了他们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高长福的儿子高达逃离围困来到庭州,与父亲商议之下决定投奔伊柏泰,将情况报告给他们唯一信任的沙陀团老团长武逊。高长福本已带着老伴连夜离开庭州,却又折回来给袁从英通风报信,不慎被王迁的手下发现,两位老人惨遭毒手。但惨剧的发生也让袁从英决定立即进入沙陀碛与武逊联络。

高达逃至伊柏泰,武逊机智地立即将他保护起来,没有让老潘看出问题。而高达的叙述也终于让武逊痛定思痛,决定完全信任袁从英。正好当天夜里他看到了袁从英发自河畔的火箭信号,知道双方的行动已经协调一致,于是高达便肩负着沙陀团的危信来到河畔与袁从英会合,并在袁的安排下,飞速前往洛阳向狄仁杰传递军报。在军报中,袁从英把他在庭州所了解到的一切悉数陈述,他知道从庭州到洛阳最快需要多长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多半来不及等到洛阳的回信,他更知道,这私相勾连的行为犯了朝廷大忌,狄仁杰如果在朝堂上拿出这份军报,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提前给狄仁杰警告就可以了,他信赖狄仁杰的智慧和胆识,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决不会白费。

危机接踵而至,连喘口气的缝隙都不肯留给他。刚刚送走高达,乌克多哈在返回石国的途中传来的急信,又揭示出另一个惊人的阴谋。原来乌克多哈凭借他在东突厥的多方关系,竟然打探到,默啜可汗决心要对觊觎多年的大周商路下手。默啜的计划是同时在商路的东段和西段开展袭击。当时,发生在沙洲、瓜州和肃州一线战事的消息还未传到庭州,乌克多哈的密信中只谈到默啜已以其子匐俱领为小可汗,别号拓西可汗,将集中兵力于夺取商路的东段。

而针对商路西段的计划,则是以位于商路必经之道的——庭州和沙陀碛为中心展开的。由于默啜腾不出手来东西兼顾,所以在西线他采取了与人联合的战术,乌克多哈在密信中报告,默啜所联合的正是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的敕铎可汗!

当时,就是这样一份密报放在袁从英和梅迎春的面前,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许久,梅迎春才咬牙切齿地叹道:“难怪,连铁赫尔都给召回去了,原来叔父要有如此大的动作!”

袁从英保持着沉默,他确实无话可说。但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掀起的惊涛骇浪,那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令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假如这时候梅迎春留意一下,一定会发现袁从英捏紧的拳头上,每个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变得煞白透明,但他的面容平静如常,神色丝毫无异。这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抉择后练就的定力,袁从英等待着,对方下注的那一刻,而他早已在内心遍历自己的全部所有,准备好了押上一切。这一切中包括了:狄景晖和韩斌的安危、武逊的生命、伊柏泰全部编外队以及囚犯的生死,甚至狄仁杰的一世清名,排在最后的才是他袁从英自己的名誉和性命,和其他的赌注相比,倒显得太微不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那么这样做究竟值得吗?袁从英知道值得。因为他要争取的,是沙陀碛、庭州、商路,乃至大周西域边境的安全,他要为远在洛阳的那位老者赢得最宝贵的时间。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只要想到这位老者,他仍然可以感受到深植心底的信任,并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当然,这份豪赌的激情本就融汇在他的热血之中,今天不过是在这至为关键的时刻,拿来一用罢了。

对面,梅迎春也已盘算停当,指了指密信,他问:“从英,你怎么看默啜的这个计策?”

袁从英从容应答:“他不会成功的。”

“哦,为什么?”

“因为他打算做的一切,都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嗯。”梅迎春满意地点头,又问,“那么敕铎可汗呢?他又会怎样?据我看来,默啜一定许诺敕铎,事成之后帮助他谋取西突厥的领袖地位,否则敕铎也断不会倾力相助。”

袁从英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也许你应该去劝说他悬崖勒马,毕竟突骑施是你的部族,敕铎是你的亲人。”

梅迎春勃然变色,思忖片刻,他才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突骑施确实是我的部族,但敕铎并非我的亲人,而是我的仇人!”

两对视线电光石火般地碰撞,是敌还是友,不需要再多作解释,自梅迎春决定立场的一刹那起,他们两人便将共进退同生死,以命换命,将心赌心。

袁从英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拳,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胸口一团腥咸涌动,于是运气凝神,缓缓地松弛几近崩裂的神经,将翻腾的烈焰生生压下去。实际上,梅迎春的选择并不出乎他所料,毕竟这是梅迎春夺取突骑施权力最佳的机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敕铎与默啜的联盟形成,并携手夺取了西域商路的控制权,到时候敕铎将再不是偏安一隅的西突厥别部首领,而会在默啜的支持下迅速壮大成为真正的西突厥霸主,从此梅迎春将再无可能与他抗衡,只能束手等待对方来消灭自己了。

难道这么多年来一直卧薪尝胆又胸怀天下的乌质勒王子,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与大周联合,击溃敕铎和默啜,借机彻底粉碎敕铎在突骑施的势力并取而代之,这是梅迎春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也是破釜沉舟的选择,同样,对赤手空拳却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大周内外全部强敌的袁从英来说,梅迎春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

这样的赌局,又怎么能够不疯狂?

梅迎春和袁从英很快就根据手头的所有信息做出判断,沙陀碛是从突骑施前往庭州的必经之道,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钱归南已经投靠东突厥默啜,但根据种种迹象看,他让老潘开放伊柏泰,引狼入室帮助敕铎穿越沙陀碛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占领伊柏泰。两人立即拟定了行动计划,梅迎春在草原营地集结骑兵队的全部人马,同时袁从英在草原深处寻找到一户牧民人家,把狄景晖和韩斌暂时安置在那里。牧民不要银钱,却对狄景晖搞来的药物很感兴趣,欣然留下了二人。梅迎春把马夫苏拓和他的婆娘,还有两个婴儿也一并托在牧民家中。草原上的牧民行踪不定,从无户籍记录,钱归南就算想破了脑袋,也难以找到这里。

事不宜迟,梅迎春命令蒙丹和哈斯勒尔连夜奔袭伊柏泰,必须要在敌人下一步行动之前夺取伊柏泰,才能保住武逊的性命,也才能占据伊柏泰的有利地势,排兵布阵,准备好应对来自西方的强敌。骑兵队的人马虽然不多但个个强悍非常,一旦顺利夺取伊柏泰,武逊手上还有编外队的百来号人,实在不行甚至可以启用地下监狱中的囚犯。好在伊柏泰有足够多的精良兵械,居沙陀碛正中的位置更是能攻能守,最最要紧的,是伊柏泰里数口深井所提供的水源,那才是在沙漠中持久作战的制胜关键。

就在三天前的傍晚,蒙丹和哈斯勒尔故意大张旗鼓地率领骑兵队向西而去,宣称踏上了返乡之途。梅迎春带着阿威悄然跟随,为了不引起钱归南的疑心,袁从英必须时时在巴扎周围出现,不能消失得太久,因此他只潜入乾门邸店与梅迎春匆匆作别。两人互道珍重,抱拳致意,就在临出门前,梅迎春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正视袁从英,微笑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谈条件,若让景晖知道,一定要骂我不懂做生意。然乌质勒不是在与从英谈生意,只有一个心愿,如鲠在喉许久了,想在此刻表明,也好不留遗憾。”

袁从英点头微笑:“王子殿下请说。”从他们相识至今,这还是他头一次尊称梅迎春为王子殿下。

梅迎春不动声色,继续意味深长地说着:“乌质勒此去便要公然与敕铎为敌,斗一个你死我活。败则一死万事休,若胜,乌质勒必将如狄阁老曾嘱托的那样,矢志带领突骑施与大周永结盟好,共赴昌盛!”顿了顿,他眼含炙热的光辉,望定袁从英,一字一句地道,“到那时候,乌质勒愿能得到从英的鼎力支持,不知从英意下如何?”

“王子殿下过于抬爱了。”袁从英淡淡地回答,梅迎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他知道此刻对方已没有退路。果然,袁从英再无丝毫的犹豫,随即郑重地抱拳道:“王子殿下的赤诚之心令从英至为感佩。从英愿为王子殿下的伟业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袁将军!”梅迎春再难抑制澎湃的激情,将对方伸出的双手紧紧握住,所有的许诺都已做出,接下去便该舍命一搏了。

三天后的这个深夜,在寂静无人的巴扎上,袁从英一边牵挂着伊柏泰的战况,一边回顾自踏上庭州土地后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次抉择。他再次考量全局,仍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完全正确。假如有可能,他真的很希望向狄仁杰征求意见,像过去十年已经习惯了的那样。但是,今夜袁从英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根本没有人可以依赖可以求助。十年之后,他再次孑然一身站到悬崖边缘,在终于做出选择的那刻,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还是像十年前,或者更早前一样,坚强、赤诚、无所畏惧。那么,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就够了,不求无过,但求无悔。

同样是在这个夜晚,狄仁杰坐在洛阳狄府的书房内,心潮涌动无法平静。屋子里面灯火辉煌,宽大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来自庭州的军报。这份军报,狄仁杰翻来覆去地不知道阅读了多少遍,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事实还有些零散,脉络也不完整,但庭州,乃至西域危急的信号明白无疑。联系到前段时间发生在洛阳的二张谈判阴谋,狄仁杰的内心充斥巨大的不安。他知道这份军报的千钧重量,更可以想象他最最关心的孩子们,此刻置身于风暴的中心有多么危险和艰难。然而他这个大周宰相,朝堂的擎天之柱,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走出每一步,因为自己的一招不慎就会给边境的百姓们,给大周,乃至他最钟爱的孩子,带来灭顶之灾。狄仁杰,不得不在垂暮之年,鼓起生命中的全部勇气,来面对这番连筋带骨的可怕考验。

从收到军报的第二天起,狄仁杰已经连续吃了武皇两天的闭门羹,明天一早他还是会去上阳宫求见,虽然二张势必继续阻挠,但是狄仁杰了解武则天,凭着他与女皇这么多年所建立起来的信任,他知道最迟明天,武皇必定会召见自己。也只有在武皇的面前,狄仁杰才会呈上这份军报,他已准备好面对女皇任何可能的反应,即使是雷霆大怒也不足惧。最重要的是,要让她亲自作出判断,而绝对不能通过那两个惺惺作态的奸佞小人,否则袁从英必获重罪,而这一次,狄仁杰下定决心要保护好他。

“大人。”沈槐不知何时已侍立在狄仁杰的身旁,轻轻一声呼唤,将老人从万千思虑中召回。

狄仁杰怔了怔,才应道:“哦,是沈槐啊。”这几天来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边境的危局,几乎已经把沈槐给忘掉了。

沈槐在书案上搁下茶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军报,狄仁杰不在沈槐面前藏匿它,但也未向他作过丝毫解释。沈槐并不过问,只是低声道:“大人,您这两天几乎不眠不休,如此操劳身体会受不了的。”顿了顿,他诚恳地道,“大人,沈槐愿与您分忧。”

狄仁杰伸出去端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少许茶水泼溅出来,手指被烫得微痛,他抬起头,对沈槐歉意一笑:“沈槐啊,你来读一读这份军报吧。”

“这……”沈槐尚在犹豫。

“嗳,”狄仁杰温言,“没事,你看吧,这是从英从庭州发来的。你看了,我也多个人商议。”

沈槐启封阅信,只匆匆读了一遍,就觉得头顶上炸开一个惊雷,他完全明白了这两天来狄仁杰彻夜难眠、焦虑万端的原因。放下军报,沈槐抬眼看着狄仁杰疲惫沧桑的面容,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无论多么睿智,他毕竟是个古稀老人了啊,却还要承担这样巨大的压力,他还能应付得了吗?

狄仁杰似乎没有看到沈槐脸上复杂多变的表情,只轻轻叹息着问:“沈槐啊,从庭州到洛阳,日夜兼程需要多长时间?”

“唔,二十日左右吧。”

“这份军报是四月初八从庭州发出,一路走了十七天,三天前到达洛阳,而今天已是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说,军报自发出至今整整二十天了。”

狄仁杰手扶桌案站起来,慢慢踱到书房门口,翘首眺望,如墨的夜空中一轮新月正在穿云破雾。背对着沈槐,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二十天,二十天里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啊,明天,明天,圣上啊,老臣就怕等不及明天了。”

话音刚落,二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忠一头撞进小花园的月洞门:“老爷,老爷!宫中来人传话,要老爷即刻入宫面圣!”

狄仁杰猛转过身,一字一顿道:“果然还是来不及了,怪我,都怪我啊!”他低一低头,又昂然挺起,厉声喝道,“沈槐,随我进宫!”

上阳宫最高大状美、绮丽恢宏的观风殿,已经沉寂了数月,在今夜突然间大放光华。高耸的殿宇之上,新月的皎皎清辉不停流转,玉宇琼光交相辉映,将夜色渲染得更加瑰丽深邃。遍插四周的红烛在寂静无声中燃尽所有,灼热的光焰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整座殿堂内没有半点阴影,连最细微的暗尘都暴露无遗。

这是个没有一丝风的春夜,空气凝滞沉重,蜡烛燃烧时散发的异香令人昏沉。但是此刻,观风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清醒得犹如黎明方起,个个挺身肃立、敛息屏气,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兵部尚书姚崇,用嘶哑的声音朗读刚刚从前线传来的塘报。

圣历三年四月十五日晨,东突厥默啜之子匐俱领和其兄左厢察咄悉匐,各率二万人马进犯我大周陇右道之重镇瓜州和肃州。肃州刺史秦克永登上城楼英勇抗敌,不料默啜贼子匐俱领提早在城内布下奸细,放火烧毁粮仓和军营,城中大乱,肃州城内外交困,终于不敌强攻,一日便遭沦陷,秦克永跳下城楼殉国,肃州守城官兵悉数被杀。与此同时,瓜州刺史阎穆之却大开城门,纳敌以入,咄悉匐不战自胜,瓜州再陷。同日,默啜亲率三万贼兵,突袭沙州地界,沙州刺史邱敬宏率部拼死守城,默啜屡攻不下,转而围城僵持,目前战况不明。

姚崇念完了,空旷的大殿中喑哑的回音不绝于耳,持续地击打着每个人的头脑。

高高矗立在正北位置的龙椅上,武则天头戴冕冠,白玉冕旒垂下,遮掩着她满是皱纹的额头和斑驳的白发,上玄下朱的冕服套在这垂暮老太的身上,怎么看都显得过于宽大了,触目皆是人不胜衣的凄凉。但即便如此,站在玉阶之下的那些个男人,仍然没有一个敢于抬起头来,武则天锐利的目光在所有人的头顶掠过,他们都习惯弯腰屈背了吧,这些废物!

回音停止了,还是没有人开口,武则天不觉发出一声冷笑:“诸位爱卿,你们不是一直吵吵着说要见朕、要见朕吗?怎么今天见到了,却一个都不说话?”

“陛下,这默啜屡屡进犯我大周边境,前有河北道向州、定州遭劫,数州百姓生灵涂炭,今又有陇右道一线被袭,默啜贼子实在是、实在是该千刀万剐啊!”说话的是武三思,满脸的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顿了顿,武三思又道:“陛下,默啜此次所进犯的全部是西域商路沿线重镇,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就是要劫断我大周与西域经商之通途。陛下,这一次咱们绝对不能饶了默啜这突厥贼,定要打他个落花流水!”

“哦,可现在似乎是人家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吧?倒不知道梁王有什么克敌良策?”张易之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武三思一愣,刚想反唇相讥,紧接着从龙椅上射来的凌厉目光让他后脖领子直发凉,武三思的心咯噔翻了个,马上转向姚崇质问:“面对如此重大的敌情,兵部有何应对之策?”

姚崇不理会武三思,却跨前一步,面对武则天深躬到地:“陛下,肃州和瓜州均为大周陇右道上重镇,竟都在一日之间被突厥攻破,兵部难辞其咎,姚崇身为兵部尚书,甘愿领罪。”说罢,姚崇撩起袍服跪倒在玉阶之前。

武则天沉默着,大殿上鸦雀无声,就连烛芯偶然的爆裂声都似乎能把人心击碎。良久,龙椅上传来一名老妇人的声音,悲凉而空荡:“如果朕没有记错,陇右道上有我大周最精干的边境驻军:豆卢军、墨离军、玉门军、伊吾军……光肃州和瓜州的驻军就不下五万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堪一击?”说到最后几个字,话音中竟仿佛带出悲泣。

“陛下,兵部失职,令陛下忧心,令大周蒙耻,姚崇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姚崇高声禀奏,匍匐于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眼中已是热泪充盈。

正在此时,自进殿后始终未发一言的狄仁杰缓步出班,沉着地轻唤:“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汇集在他的身上。就连那龙椅上的身影也微微前倾,这时候她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如此虚弱无助,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玉阶前这位年已老迈却依然伟岸忠直的老臣。情不自禁地,武则天低声应道:“狄国老。”

狄仁杰不慌不忙、朗声回禀:“启奏陛下,据老臣所知,姚尚书是圣历三年二月才升迁为兵部尚书的,任职至今不过旬月,因此老臣认为,陇右道上兵败之责不能算在姚尚书的头上。而今边境危急,正是该兵部大展身手、抗击敌寇之时,姚尚书作为兵部首脑,切不可虚言责罚,应勇担重任,平贼收地,为大周尽职,为陛下分忧!”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龙椅上的老妇精神为之一振,掩在冕旒后的犀利目光投在狄仁杰的脸上,竟也带上少有的亲切。旬月不见,他似乎又老了很多。可自己不也是一样?她再度环视阶下众人:太子、皇嗣、王爷、宰相,这济济一堂的大周社稷顶梁支柱中,竟只有那一个人能够让自己感到心安、感到踏实。武则天缓缓抬起手,慢声道:“国老所言甚得朕心啊。姚崇,你先起来,朕要听你代表兵部,说说对战事的看法,至于如何治你的罪,也要等收复失地、诛杀突厥贼寇以后再作定夺。”

姚崇口诵“遵旨”,向狄仁杰投去充满敬意的目光。再度正对武则天站得笔直,姚崇并没有丝毫畏缩,胸有成竹地朗声道:“陛下圣明,正如陛下方才所说,陇右道是我大周驻军最多、兵力最强大的州道,且沿途均为通商重镇,各州富庶程度远甚其他各道,不论战力、物力都强突厥数倍,此番默啜能够一日之内攻陷肃州和瓜州,只不过是阴谋用奸,并占了突袭的先机,绝非其军队实力优于陇右驻军;而突厥贼寇之所以在沙州难以速胜,也是因为驻守沙州的豆卢军处于玉门关隘要害,历来戒备程度为边境之最,戒备程度比别处更高,故而突厥贼寇遇此强敌即难速胜。”

说到这里,姚崇顿了顿,不易察觉地扫视周围听得聚精会神的众人,抬高声音继续道:“而今陇右道上战局危急,肃州、瓜州已陷,默啜若集结兵力共战沙州,沙州只怕也凶多吉少。所以兵部以为,此刻断不可再从中原长途调兵,而应该有效利用陇右道上本身的军力,才能做到不延误战机。检阅陇右一线,从肃州向关内至凉州,依次有建康军、大斗军和赤水军,集合兵力已超过十万之众。兵部奏议,以建康军和大斗军为先锋驰袭肃州,首先将肃州夺回;赤水军断后镇守凉州,面朝西北屏障甘凉地区,使突厥游兵无法进一步突破侵入关内。我军一旦收复肃州,定当乘胜追击、速战速决再夺瓜州,而默啜贼兵向来不擅久战,遭遇强敌必然回退关外,则沙州之围可不解自溃!”

姚崇昂扬的话语再度在殿内激起阵阵回音,听在众人耳中却与方才有着天壤之别。武则天的双眼也不禁放出振奋的光彩,她强抑着激动问:“诸位爱卿,你们觉得姚尚书的奏议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狄仁杰躬身奏道:“陛下,老臣以为兵部的奏议顺应天时地利,是上佳之策。”

“好!”武则天轻拍膝头,朗声道,“姚崇,朕也认为你的奏议非常好。那么,对于领兵的将帅人选,兵部又有什么建议呢?”

这次姚崇回答得愈发自信:“陛下,凉州刺史崔兴,耿正忠直、谙熟兵法,臣以为陛下可授命他率先锋队伍首战肃州,同时命赤水军军使豹韬卫大将军褚飞雄镇守甘凉地区,确保突厥贼寇难以趁乱入侵关内。”

“嗯,”武则天听得频频点头,“姚尚书之荐甚得朕心。即刻传旨,朕授崔兴为陇右道前军总管,率建康军和大斗军共六万兵马往击肃州和瓜州;褚飞雄为陇右道后军总管,统四万赤水军镇守甘凉。”

众人齐颂:“遵旨。”

姚崇接着又奏:“此番敌情猖獗,边境布局虽定,朝廷仍然应派钦命大军前往陇右道,以显我天朝威仪、后援前线战事,更兼安抚陇右道一线受扰百姓。请陛下明鉴。”

武则天颔首:“嗯,朕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吧姚崇,就由兵部负责尽速从河北道、关内道和山南道调集十万兵马,你们兵部再举荐一位领军大将军,朕来定钦差大臣和安抚使的人选。”

姚崇略一思索,便道:“圣上,右武威卫大将军林铮英勇善战,且出生于寿昌,对沙州、瓜州一线极其熟悉,是领兵的最佳人选。”

“很好,就由林铮来做这个行军大总管,三日之内率军出征!”

“至于钦差和安抚使的人选嘛……”武则天沉吟起来,她的目光再度扫过众人,一张张脸上总算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大殿里的气氛也略有松弛。不对,武则天凝眸在狄仁杰的脸上,心中泛起疑惑,为什么他不像别人那样面呈喜悦,反而显得比刚开始时还要严肃忧虑,她轻唤了一声:“国老……”

狄仁杰猛然一悚,掩在袖笼中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份军报,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跨前半步,躬身道:“老臣在。”

武则天和颜悦色地道:“国老,关于钦差和安抚使的人选,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狄仁杰点头,用平稳而有力的声音道:“陛下,老臣认为姚尚书方才的排兵布阵还缺失了一个关键的环节,只有填补上这个环节,我们才能商讨其他事项。”

“你说什么?”武则天惊得几乎从龙椅上腾身而起,“关键环节?怎么,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关键环节?”

姚崇也不觉面露惊惧,直盯着狄仁杰。狄仁杰苦笑了一下,缓缓地从袖中褪出军报,双手平端过顶:“陛下,老臣这里还有一份发自二十天之前的军报,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军报上呈武则天,大殿内又一次陷入最沉闷的寂静之中。众人之中有的在悄然观察武则天的表情;有的反复打量狄仁杰,似乎在猜测着什么;还有的只顾低头屏息。狄仁杰直视前方,他曾经反复设想过多次武则天看到军报后的反应,和自己该如何应对,但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武则天缓缓搁下军报,脸色铁青地抬起头来,仿佛是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国老,这份军报朕都看明白了,现在朕要听你说说,所谓的遗漏环节是什么?你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陛下圣明,”狄仁杰深施一礼,现在他反而没有了顾虑,在满殿狐疑的目光中从容应答,“陇右道上自沙州以西北依次为伊州和庭州,此两州北邻东突厥,西接西突厥,可谓是陇右道上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今默啜率先攻下瓜州和肃州,包围沙州,我大周军队从凉州出发自东向西挺进,确是良策一条,但请陛下试想,假如此时伊州、庭州出现状况,沙州必将腹背受敌,一旦我军无法快速收复瓜州和肃州,沙州绝难独立支撑。而如果庭州、伊州、沙州尽落贼人之手,我军即使收复瓜州和肃州,西域商路也已然被截成两段,默啜的阴谋也就得逞了。”

狄仁杰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在观风殿上炸开,一时间众人什么表情都有,惊慌失措的、难以置信的、嗤之以鼻的……

姚崇忍不住了,跨前一步道:“陛下,狄大人,这份军报到底说的什么?何人所发,为何未经兵部?又怎么会令狄大人担忧到伊州和庭州?据我所知,伊州和庭州的防务一向固若金汤,况且默啜的人马尽在东段,与我大周军兵鏖战,又怎么可能腾出手去到沙州以西的伊州和庭州作战?这、这实在令人不解啊。”

没有人回答姚崇的问题。狄仁杰和武则天都沉默着,许久,武则天才长叹一声,沉闷地道:“既然国老指出了疏漏之处,那么就请再谈谈补救之策吧。”

深重的悲戚骤然间敛住了狄仁杰的心神,他强自镇定,再度开口:“陛下,老臣以为军报上面所述之事关乎朝廷重臣,况且还有很多疑点,因此伊州和庭州的状况必须要有一名钦差前去调查清楚。既然陇右战事本来就需要一名钦差领兵前往,老臣建议,就让这名钦差和林铮将军分兵两路:林将军带兵支援肃州和瓜州;钦差则借道吐蕃迂回到玉门关和阳关西侧,从那里向北直上伊州,一则厘清伊州和庭州的疑云,二则与从东部平寇的大周军队形成合围之势,如此安排,不怕默啜之患不除!”说到这里,他猛然抬起头,直视冕旒后皱纹密布中的那双眼睛,铿锵有力地道,“陛下,老臣愿亲赴陇右道,为大周扫除默啜贼寇!”

武则天没有答话,两对历经沧桑的目光无言交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武则天轻轻问了一句:“狄爱卿,你的三公子是在庭州服流刑吧?”

“是。”狄仁杰低下头,不经意间眼前有些许的模糊。

武则天垂目深思,阶下突然走出张易之,他此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这时候拿定了主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张易之说话的声音颇为清朗动听,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同,他边说边抬头直视着武则天,眼珠还缓缓转动,脸上带着又轻浮又讨巧的微笑,果然让武则天阴沉的脸上露出些微暖意,她轻叹着问:“易之啊,你又有什么事?”

张易之抬手指了指姚崇,语调轻松地道:“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听方才姚尚书的话,似乎狄国老上呈之军报并未到过兵部,姚尚书对此一无所知。同样,阁部各位显然也从未见过这份军报。这样易之可就不懂了,难道军报不该是走先报兵部再达阁部,最后才上呈陛下这样的次序吗?既然狄大人手中的这份军报没有走正规的途径,那么是不是该如姚尚书方才所问的那样,让大家知道军报是何人所发,怎么会到狄大人的手中,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否则我等恐怕很难给陛下出主意。”

狄仁杰差点就想对着那张光滑的俊脸唾去,如此轻慢不恭的言辞、公然挑战的姿态,如果换作别人,恐怕武则天早就勃然大怒,但偏偏是他张易之。

果然龙椅上的老妇只是无奈地轻哼一声:“易之,你先退下。大家都先退下吧。哦,国老、姚尚书,你们两个留下。”

众人鱼贯而出,张易之特意从狄仁杰的面前经过,跺跺脚冷笑出声,随后才扬长而去。狄仁杰视若无睹,他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再去顾及这等小人。他深知武则天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军报的来历,是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和保护,但是她也没有接受自己充任钦差的请命,这就意味着吉凶仍然难卜。

众人全部退出,偌大的殿宇上只留下他和姚崇挺立阶前,姚崇看了眼狄仁杰,老人花白的胡须随着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姚崇朝上拱手,轻声道:“陛下,国老年事已高,是不是可以赐个座?”

“啊,是朕疏忽了。”武则天连忙招呼,“来人,快给国老赐坐。”

狄仁杰忙道:“陛下。”话音未落,青衣内侍已搬来椅子,武则天温言劝道:“狄爱卿,快坐下吧。”

“谢陛下。”狄仁杰缓缓落座,整理好袍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武则天再次长叹一声:“狄爱卿啊,你知道从神都去伊州和庭州路途有多么遥远,如借道吐蕃,那还要翻越祁连山,沿昆仑山麓前行,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狄仁杰淡然一笑:“要履行为臣子者的责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道。走点儿远路、翻几座高山算不了什么。”

武则天微微颔首:“你的忠心朕是清楚的。对你,朕深信不疑。不过,”她突然面露微笑,道,“别告诉朕你这次请命全是出于公心,那样,朕可就不能尽信了。”

狄仁杰低下头苦笑:“陛下圣明。臣老了,过去倒也不知道,人老以后竟会如此牵挂自己的孩子们,特别是离家远行的孩子,心里面真是时时刻刻都放不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武则天直听得心中酸涩难抑,她的眼前瞬息掠过那些个面庞:显、旦、弘、贤,他们都是、曾经是她的孩子。

武则天举起军报:“姚崇啊,你拿去看吧。”

姚崇双手接过军报,匆匆浏览,恍然大悟的同时不觉全身冰冷,他注意到,军报居中的部分布满水渍,字迹已经模糊,他猛然意识到,这应该是狄仁杰长时间紧握军报,手心中的汗水所致。顿时,姚崇心中阵阵痛楚,这位老人该是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啊。

武则天发问了:“姚崇,现在你都明白了吧。对国老的忠心朕不会有丝毫质疑,但假若朕准了国老的请命,是不是就会留下个大把柄,令世人可以据此诟病国老?”

姚崇深躬到地,道:“圣上所言极是。官员之间私相勾连是我朝大罪,上可达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国老绝不能与这样的罪责牵连在一起。况且,假如陛下任命国老为钦差,查察军报所述之案情,鉴于国老与送发军报的袁从英之间渊源颇深,不仅难以服众,还会令天下官员从此无视串联之罪,乱了国法纲常,后果将不堪设想。”

狄仁杰的耳朵嗡嗡作响,理智让他明白姚崇的一片苦心,但汹涌的情感却令他难以自持,难道这一次自己还是不能保护好袁从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狄仁杰想不下去了。

“那么姚尚书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武则天问。

姚崇飞快地思考一番,郑重回禀:“陛下,从军报上看伊州和庭州的局势也已十分紧张,臣以为与其自洛阳派出钦差到伊州,倒不如还是就近任命合适人选,彻查瀚海军相关案情。同时,陛下仍可委派狄国老为陇右道安抚使,在战事略定之后沿陇右道招抚百姓,黜陟各州政务。”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武则天连连点头,又问,“那么钦差的人选?”

姚崇看了眼狄仁杰,狠心道:“鄯州位于肃州以南吐蕃以东,诚乃近水楼台。臣以为现任鄯州刺史、高平郡王武重规可担此钦差一职。”

武则天微眯起眼睛,注视着狄仁杰问:“国老以为呢?”

“臣,附议。”

从观风殿沿着长廊走到上阳宫门口,昨日夜半被叫入宫,到现在已是明丽的清晨。长廊两侧繁花似锦,却无法吸引狄仁杰和姚崇的目光。狄仁杰步履匆匆,始终不肯和姚崇说上一个字。姚崇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阳宫门前,才鼓起勇气轻唤了一声:“狄国老,我……”

狄仁杰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道了句:“姚尚书,老夫感激你。”姚崇呆立宫门前,看着沈槐将狄仁杰搀扶上马车,马车启动了。春阳娇艳,映在马车的亮铜车顶上,炫开点点光辉,落入姚崇的眼底,兵部尚书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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