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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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弯腰从镜池中汲上一盆清水,往袁从英所躺的大树下走来。河岸有些倾斜,她双手端着木盆走得不太稳当,等到袁从英的身边把盆搁下,胸前的衣襟已濡湿了一片。裴素云喘了口气,抬起头来发现袁从英正看着自己,淡淡笑意给他依旧憔悴的脸庞增添了动人的神采。

“你笑什么?”裴素云低头嘟囔,没来由地面红耳赤起来。

“你的……衣服湿了。”他回答得似很随意,但眼里的光彩更甚。

裴素云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胸口,薄绸的夏衣被水一打,紧贴在身上。她顿感羞臊难当,倒不是因为娇媚诱人的曲线尽显在他的眼前,而是因为自己的心在他温柔的目光下,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跃动不止。实际上,他们已朝夕厮守半个多月,袁从英的一概饮食坐卧也都由裴素云亲手照料,但是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原先被死亡阴影所掩盖的隐秘激情,亦随之悄悄苏醒。裴素云觉得,似乎自己刚刚习惯了将袁从英当作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爱人,现在又要重新开始适应——那份由爱所生的引诱、那份因情而起的欲望,历经磨难使它们变得更加热烈真挚、难以抵挡。不知不觉地,她已被袁从英搂在了怀中,他的怀抱是如此温馨而坚实,让她沉醉。裴素云再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管盯住镜池的那泓碧波,心也随之荡漾舞动,她意乱情迷地想着:作为一个女人,我是多么幸福啊……

“今天没有风啊,为什么这湖水还是拍岸不止?”

“啊?”裴素云稀里糊涂地问,“你、你在问我吗?”

“不问你问谁?”袁从英轻轻抬起她的脸,语调十分温和,但犀利冷静的目光一下就把裴素云唤醒了。

她顺着袁从英的眼神看向镜池岸边,立即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忙坐直身子认真回答:“镜池的水波是由湖底的旋涡和起伏引起的,所以长年不断拍岸有声。唔,和风吹并无关联。”

“是这样……”袁从英点了点头。

裴素云接着问道:“从英,你是在想乌质勒今天能否过沼泽,对吗?我看今天全天都无风,假如他选在早上出发,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弓曳了。”

袁从英又点了点头,思忖着说:“阿威是前天回庭州的,如果我没有算错,今天傍晚我们必会迎到王子。”他看着裴素云微笑,“有客人要来,你也不帮我收拾收拾?”

裴素云轻嗔:“我早准备了,还要你说!”说着,她从袖笼里取出一柄精致的牛骨梳,在水盆里略浸了浸,便坐到袁从英的身后,细细地替他梳起头发来。梳了好一会儿,裴素云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根竹签来,拿在手上笑道:“没有男人的发簪,只能先用这个凑合了。以后再给你找根好的……”她没有再往下说,只轻巧地将他的头发挽成髻,用竹签绾牢。

转回到袁从英前面,裴素云对着他左右端详,“扑哧”一乐:“哟,还有胡子……又长又乱的,也得理理。”

“嗯,你看着办。”

裴素云让阿月儿取来小剪刀,比画着问:“是全剪了?还是留着点儿?”

袁从英不以为然地回答:“随便,我都无所谓。”

裴素云还是用水浸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修剪,突然又停下来,只是抿嘴冲袁从英笑。

袁从英叹了口气:“又怎么了?我的样子就那么好笑吗?”

裴素云的眼睛晶亮,轻轻摇头道:“不是……要不就蓄着吧?你这样子,真的很好看。”

袁从英抚了抚她的面庞:“行,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果然不出所料,裴素云这边刚替袁从英打理停当,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那边沿着镜池南岸就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乌质勒兴高采烈的呼喊:“从英!从英!哎呀,总算是又见到你了!”

袁从英与裴素云惊喜对视,裴素云连忙扶着袁从英坐好,乌质勒已大步流星地冲到了树下。

“从英,你真的好多了啊!”乌质勒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袁从英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激动得眼圈都有些泛红。

袁从英也用力紧握对方的手,沙哑着喉咙道:“王子殿下,一向可好?”

“好,好!”乌质勒稍微平静下来,抬手拍了拍袁从英的肩,满脸都是快慰,“嗯,气色还不错!我说你这人啊,命比精钢还硬!看来要整死你袁从英,那真比登天还难啊,哈哈哈哈!”

袁从英也笑了:“王子殿下,从英还未及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哎,什么话!”乌质勒把大手一挥,“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真要谢就谢伊都干,我在牧民那里找到你的时候,你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现在怎么样?还是伊都干照顾得好啊,更别说在这么个人间仙境里休养,谁能像你这么好运……”说着,乌质勒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起来,从雪山看到镜池,再从柏林看到木屋,直看得双目炯炯,充满好奇与喜悦。

裴素云微笑着向乌质勒行了个礼:“王子殿下,你们先聊着。我看阿威在那里卸下不少东西,我去瞧瞧。”

“啊!”乌质勒跳起身来还礼,“是,知道你们需要,我这次特地多带了些东西进来,有吃的用的,最要紧是从英的药,都按着伊都干给的单子……”他突然住了口,目光在裴素云的脸上身上游弋不定。

裴素云的脸微微一红,不再理会乌质勒,朝袁从英点点头,便向阿威、阿月儿他们走去。乌质勒猛回过神来,冲袁从英挤一挤眼睛,戏谑道:“难怪汉人有云‘女为悦己者容’,乌质勒过去也见过伊都干好多回,可还从没看到她像今天这样容光焕发,真是美若天仙。从英,你好福气,诚让愚兄艳羡不已呐!”

袁从英微笑着岔开话题:“殿下,我听哈斯勒尔他们说,你的王妃日前来庭州与殿下团聚了?”

乌质勒一愣,随即朗声笑道:“是啊,呵呵!我的缪年王妃,虽出身吐蕃,先祖母倒是真正的汉人——你们大唐的文成公主,所以说我乌质勒拐弯抹角地还和李氏皇族沾着亲呢。”

袁从英道:“这可真不是拐弯抹角,算挺近的姻亲了。只是此前从未听殿下提起过。”

乌质勒摇头感慨:“这门亲还是我在突骑施当王储的时候,先父替我定下的。西域各族的酋长、亲王间相互通婚是常事,我那时也未特别在意,反倒是对缪年的汉人血脉有些兴趣,才应了这门亲事。现在回头想想,父亲真是非常有远见。近百年来,西域各族中尤以吐蕃兴起迅速,如今在天山以南已成独领风骚之势,比当初的突厥、契丹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让我与吐蕃王之女通婚,就是给我在天山南麓布下了关键的一子。这么多年来我去国流亡,若不是缪年自吐蕃给予我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援,我又如何能坚持到今天!”

袁从英由衷道:“如此看来王子夫妇也是患难夫妻,令人敬佩。”

乌质勒颇为自豪地接口:“缪年是有胆略有作为的王妃,乌质勒得她实属幸事。过去我在流亡中,为免给她母子带来麻烦,都是秘密与她联络,在人前也从不提起还有这么位王妃。缪年一人在吐蕃带大我的两个儿子,还要为我暗中筹划,提供支持,也真是难为了她。哦,从英,我的两个小子现在也到了庭州,有机会一定让你见一见他们,他们可是非常期待能见到你这位大英雄啊!”

袁从英沉着地道:“虎父无犬子嘛,两位小王子定然是年轻有为的,不过……”他望定乌质勒的双目,郑重发问,“既然说到庭州,不知庭州目前情形如何?”

“这……”乌质勒的脸顿时阴沉下来,“这可说来话长了,只是你的身体尚且虚弱,我们现在就谈这些事情,不知道你……”

袁从英斩钉截铁地道:“我请殿下亲自来弓曳相会,就是要谈正事。还请殿下直言不讳。”

“好,那咱们就谈正事!”乌质勒正色道,“从英,自你去伊柏泰搭救安儿,到狄大人亲临庭州破除瘟疫等种种经过,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一一赘述。现在首先要告诉你的是,大周朝廷新委任的庭州刺史崔兴大人,五天前正式来庭州上任了。”

“崔兴?”袁从英惊喜地反问,“就是年前接替宋乾任凉州刺史的崔大人?”

“对,亦是本次陇右道的先锋战将,平灭默啜进犯的大功臣!”

袁从英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崔兴能文能武、精明强干,为人也很忠义……朝廷派他来掌管庭州,真是个上佳的决策!”

乌质勒应道:“听景晖说狄大人也很看好这位崔大人,说不定朝廷会有这个安排,还是狄大人的意见起了莫大的作用。”

袁从英观察乌质勒的表情:“殿下已与崔大人见过面了?”

乌质勒沉默了,少顷才冷冷地道:“景晖临行前特别提起,让我与这位崔大人好好交往,还说这也是狄大人的嘱托。因此崔大人来庭州的第三天,我就去面见了他。”

“结果呢?”

乌质勒面无表情地回答:“初次见面,不过寒暄而已,谈不上有什么结果。”

两人都暂时无言,袁从英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道:“殿下,对这位崔大人我倒略知一二,此人素有谋略,城府颇深。这次赴任庭州,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崔大人的责任十分重大,开始时行事一定会非常小心谨慎。因此,即使狄大人对崔兴有所关照,我想他也会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决不会轻易表露亲疏好恶的。”

乌质勒悻悻一笑:“从英,你说的这些我还不至于不懂,况且乌质勒的身份乃流亡外族,崔大人初次会面有所保留也是应该的。问题是,联系起前番朝廷下达给我的圣旨,再加上这回崔大人对我的冷淡态度,就难免令乌质勒心生嫌隙,倍感失望了。”

袁从英耸起眉峰:“圣旨?”

“是啊,圣旨!”乌质勒便将前些日子接到的圣旨也对袁从英说了一遍。

听完乌质勒的叙述,袁从英长吁口气:“如此我便明白殿下的忧虑了。朝廷中的事情固然纷繁复杂,难以预测。然而……”他顿了顿,注视着乌质勒的双眸中闪动锐利的光芒,“殿下何必过多倚赖于大周的帮助。在我看来,敕铎新亡,突骑施群龙无首,王子殿下完全可以乘胜追击,一举夺取突骑施的领袖之位。我听哈斯勒尔说,殿下也确实曾发兵碎叶,却在途中折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咳!”乌质勒狠狠一拳砸在树上,咬牙切齿地道,“还不是因为默啜!”

“默啜?”袁从英紧锁双眉,“东突厥真的插手到突骑施内部去了?”

“谁说不是呢!”乌质勒把牙关咬得咯吱直响,一字一句地道,“敕铎和他的五千精兵葬身于沙陀碛之后,我确实想把握良机,立即兵发碎叶。但我也留着个心眼,让乌克多哈在东突厥进一步打探,以防东突厥万一出兵支援碎叶,对我不利。结果,还真让我给算到了!原来那敕铎的长子,哼,也算是我的堂弟吧,对汗位垂涎多日,早就迫不及待。敕铎带兵亲征沙陀碛,当时默啜已然兵败,本来无心旁顾,偏偏我这堂弟私下联络了默啜之子匐俱领,居然做了所谓两手准备。敕铎若胜还则罢了,若败,匐俱领承诺这厮,立即发兵扶助他登上汗位。我在奔袭碎叶的途中得到乌克多哈送来的密报,才知当时堂弟已经继位,匐俱领所派的八千人马助他诛杀异己、平定了所有其他欲夺取汗位的势力。又与突骑施尚存的五千兵马一起,守在通往碎叶的必经之道上,就等着我的队伍跨过沙陀碛,进入大楚岭的峡谷后,一举将我们歼灭!假如我当时没有及时撤退的话,恐怕……从英,你我就无今日之会了!”

袁从英也不禁沉声慨叹:“好歹毒的计策!”随即又道,“殿下,你这位堂弟奸诈至此,对付起来倒要多花些心思。”

乌质勒一声冷哼:“他?我还是了解的,这厮断没有此等心计,据我来看,所有这些奸谋应该都是默啜那阴险狡诈的儿子匐俱领所设。乌克多哈的密报也说,匐俱领在陇右道大败而归,自己亦身负重伤,几乎送掉性命,着实咽不下这口气。这匐俱领一向号称足智多谋,必是想到了敕铎死后突骑施的局面,才与我那堂弟联合,所为的就是不让亲近大周的势力夺取突骑施的控制权,从而失去在西突厥的盟友,在西域被彻底孤立。”

袁从英点头:“嗯,这些天我向哈斯勒尔他们详细询问了陇右战事的经过,匐俱领喜欢使计,他会想到这些也不奇怪。”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匐俱领就是被崔兴打得一败涂地的,现在崔兴来坐镇庭州,那匐俱领肯定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王子殿下,这回你要想夺回碎叶,如果能争取到崔大人相助,一定会事半功倍。”

乌质勒喟然叹息:“话是这么说,可方才我都告诉你了,大周朝廷对我态度轻慢,崔大人初次见面又很疏远,如今我带着好几千突骑施人马在庭州周边滞留,已属不明不白。我甚至都担心,大周一旦翻脸,乌质勒又将何去何从?”

“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袁从英的语气异常坚决,他低头略作思索,便望定乌质勒,果断地道,“我可以与崔大人联络,我们过去就曾相识,再加上狄大人的关系,他定会慎重对待。”

乌质勒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个……也未必吧?”

“怎么?”

“从英啊,有些事情说出来怕你伤心。”乌质勒欲言又止。

袁从英的脸色愈加苍白,反显得一双眼睛亮得耀人,他神态自若地问:“殿下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是朝廷对我有所贬辱吧?”

乌质勒忙道:“那倒不是!只不过狄大人临行之前,曾再三嘱咐我要继续寻找你的下落。这次与崔大人见面,我本想他必要问起你,可谁知他却只字未提……”

袁从英紧绷下颚一言不发。乌质勒有些于心不忍,便又道:“哦,那天我离开刺史府的时候,崔大人派他的卫队长送我出去,那位高都尉倒是悄悄问了问我,不过我觉得小心为上,就什么都没有透露。”

袁从英追问:“高都尉?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高达?”

乌质勒想了想:“嗯,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袁从英的面容豁然开朗,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他胸有成竹地道,“殿下,崔大人那里我已有计较,你不必担心。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得想个法子出来瓦解匐俱领对你堂弟的支持。一旦失去外援,据你的描述,碎叶那里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以殿下之兵力与谋略,要将他们击溃完全不在话下。”

乌质勒受他感染,脸上也阴云渐消,急切地道:“从英啊,不瞒你说,这些天来我日日夜夜就在盘算这个,最终还是觉得,一定要让他们双方彼此失去信任,才能有所突破。”

袁从英赞同:“对!这两方本就各怀鬼胎,要让他们互相猜忌,甚至反目为仇,绝非不可能!”

乌质勒也频频点头:“而且我觉得最好在匐俱领这边下手,因为此人多诈,也必多疑,陇右道战败他就是吃了这个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相信要从他这里离间突骑施与东突厥的关系,必能奏效!问题是,必须找个妥善的办法出来……而且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假如一击不中,今后再想下手就非常困难了。”

袁从英深吸口气,振作精神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匐俱领刚刚在大周这里吃了大亏,心里一定又惧又恨,我们就利用他这一点,想办法让他以为,碎叶那边表面与他结盟,私底下却在和大周暗度陈仓,他必然愤懑非常,这样便会落入我们的圈套!”

乌质勒双眼放光:“对啊!此计甚妙!太好了……”他兴奋得连连搓手,可一会儿目光又黯淡下来,“但是如何才能让匐俱领相信碎叶与大周私下勾连呢?”

“这就需要两处着手。”

“两处着手?”

“是的。”

两人谈到此时,袁从英已气息不继,额头上也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但神情越来越自信坚毅,他竭力用平缓的语调解释道:“我的建议是,一方面制造出大周与碎叶亲近的假象,另一方面让乌克多哈故意将相关信息透露给匐俱领,这样双管齐下,只要安排周密、配合得当,不怕匐俱领不上钩。”

见乌质勒还面露犹疑,袁从英又微笑道:“制造假象需要大周方面来实施,这个就交给我。至于乌克多哈那边嘛,王子殿下定能办得周到。”

乌质勒拧眉沉思,少顷,猛拍大腿道:“好!既如此,咱们就试他一试。乌克多哈那里自然没问题。大周这边……看样子,从英心里已经有谱了?”

袁从英未及开口,裴素云悄然出现在乌质勒的身后,双手端上一个粗瓷杯:“殿下,聊了这么久,口渴了吗?请用奶茶。”

乌质勒愣了愣,接过奶茶再看一眼裴素云,会意地笑起来:“我明白,我明白了。伊都干是怪我不懂怜惜人哪。呵呵,好、好,我喝茶,从英你先歇会儿。否则伊都干就要把我赶回沼泽里去了!”

裴素云并不在意,先照顾着袁从英靠到枕上,看他闭上眼睛养神,方才回头嫣然一笑:“王子殿下,那天若不是你及时来报信,派阿威和哈斯勒尔载我们出逃,还为我们挡住暴民,只怕我们早就被烧死了。殿下,素云正不知该怎样感谢您呢。”

乌质勒眼波一闪,爽朗地道:“从英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之间无须客套。”

裴素云垂下眼帘,轻轻擦拭着袁从英脸上额上的汗水,低声道:“王子殿下,我就这么一走了之,没给你招来什么麻烦吧?那些寻仇的百姓们,后来……有没有与你过不去?”

乌质勒的脸上隐现窘迫,含糊其辞地道:“没事,一切都平息了。伊都干不必过虑。”

裴素云瞟了他一眼,悠悠地道:“真的都平息了吗?王子殿下莫要一味宽慰于我,否则素云可真打算回家去了呢。”

乌质勒圆瞪双眼:“伊都干,回去不得啊!”

“哦?为什么?”

“这……”乌质勒苦了苦脸,叹息道,“咳,那乌质勒就从实说了。盂兰盆节那夜,我费尽口舌劝说那些来寻凶复仇的百姓,想让他们醒悟,他们对伊都干的指控并没有真凭实据。随后,我又提起伊都干多年来以祭祀和神水为庭州避免瘟疫,既然有如此善行,又怎么可能残害无辜的儿童?总之说来说去,百姓们终是半信半疑。这时候就有人提出要伊都干出来与他们对质……”

裴素云猛抬起漆黑的双眸,盯住乌质勒问:“可当时我们已离开了,殿下又是如何应付的?”

乌质勒顿了顿,方闷声回答:“说来也巧了,本来我倒真有些一筹莫展,偏在那时,伊都干家的后院突然火起!”

“我家着火了?”裴素云大惊,连袁从英也睁开眼睛,静静地望定乌质勒。

乌质勒对二人摇头苦笑:“我到今天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来寻仇的百姓当时都被我挡在巷口,你们几个是从另一头逃离的,如果那个方向上有什么异状你们定会发现。”

裴素云和袁从英相互看了一眼,裴素云答道:“阿威和哈斯勒尔赶的车,他们一路都未提及有何异样。”

乌质勒紧蹙双眉,思忖着道:“这把火着得实在太蹊跷,我想来想去,也猜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不过在当时,这把火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些凶民本来就被我说得有些犹豫,再见到伊都干家失火,立即没了主意,现场乱作一团。我也顾不得其他了,吆喝众人帮我一起灭火。哼,这可倒好,那帮家伙刚还虎视眈眈,转眼就作鸟兽散,只有几个人留下来助我。好在火势并不算大,当天又没刮风,因此最后只把伊都干家后院的花木烧毁,前院的屋子除外墙熏黑外,并无什么损害。”

他的话音落下,三人俱都无言。良久,裴素云才轻柔地叹息一声,含着苦涩微笑:“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王子殿下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朝乌质勒微微欠身:“真是难为您了。”

乌质勒赧然道:“我担心伊都干家院的安全,就故意找人去报告官府。官府果然派人在伊都干的院子外贴了封条,再兼庭州百姓常年来对萨满的敬畏,那夜之后倒没有人再去伊都干府上侵扰。”

裴素云再度对乌质勒欠身:“殿下为素云考虑得太周到了,万分感谢。”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件事。”乌质勒道,“伊都干,你家中若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事,或者钱财,尽管告诉我。我想法帮你取出来,留在家中很不安全。”

裴素云略一沉吟,向他绽开温婉的笑容:“素云所有最珍贵的,俱在身边了。不必麻烦殿下。”

“这就好,这就好。”

沉默了许久的袁从英突然开口:“如此看来,崔兴到庭州后,首先就要解决这个棘手的案件。”

乌质勒眼睛一亮,忙问:“从英,你的意思是……”

袁从英语带狡黠:“殿下,崔大人那边就交给我,你尽可放心。”

乌质勒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还跟我卖关子。好吧,我就等着看你这站都站不起来的家伙,怎么样运筹帷幄!”

袁从英点了点头,又道:“关于乌克多哈……我倒有个想法。”

“哦?你说。”

袁从英微皱起眉头:“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们为了战局逼迫乌克多哈返回石国,虽说事出无奈,但手段到底有些卑劣。我想等这次殿下夺取碎叶后,就安排他离开石国。乌克多哈立了大功,我们也该信守承诺,还他个父子团聚,从此去过安定的生活。殿下你看如何?”

“这……”乌质勒神色大变,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

袁从英奇怪地打量着他,问:“怎么?殿下有什么顾虑吗?”

“不、不,我当然没有顾虑,如此甚好、甚好……”乌质勒闪烁其词,慌乱中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雪峰。

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西沉,大朵的火烧云在冰峰之巅萦绕,天色就在这片凄艳中逐渐黯淡。天有些凉意了,袁从英被挪回木屋里,乌质勒和他一起匆匆用完阿月儿准备的便饭,就继续详细商讨离间碎叶与东突厥的计划。等终于盘算得滴水不漏,两人都觉得再无破绽之后,袁从英又请乌质勒将沙陀碛战役始末、狄仁杰安抚庭州的全部经过,乃至狄景晖获赦、偕蒙丹共赴洛阳等种种裴素云并不太清楚的事情一一叙述。两人直谈到东方既白,总算告一段落。袁从英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屋外,哈斯勒尔已在整装待发,他一清早便要护送乌质勒穿越布川沼泽,返回庭州去了。

周梁昆的尸首由尉迟剑送回周府时,已过掌灯时分。遍身血污的尸首停放在正堂之前,管家周荣连滚带爬地去后堂报告夫人和小姐。尉迟剑站在堂前发着呆,耳边突然响起几声女子凄厉的呼号,他惊得倒退了好几步,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疯狂地扑上前来,正是夫人王氏和小姐周靖媛。

周梁昆的死状实在骇人,王氏刚看清他的样子,只哭出半声就晕倒在地。周靖媛也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紧咬牙关并不哀泣。她哆嗦着查看了父亲的尸身,便将泪水纵横的脸转向尉迟剑,请他讲述周梁昆的死亡经过。尉迟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最后还摊着双手哽咽道:“周大人如何会跑去演那透剑门戏,他哪里会那个!我等实在闹不明白啊!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周靖媛的一双秀目通红,仿佛要冒出火来,尖声喝问:“尉迟大人!你方才说,我爹爹烧毁了鸿胪寺的宝毯?”

尉迟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嗫嚅道:“真不知道周大人是怎么回事,偏说那宝毯是水火不惧的,结果……唉!咱大周的宝贝就那么眼睁睁地给毁了!”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或许周大人就是因为误毁了宝毯,心知罪责难逃,所以才一死了之……”

“尉迟大人!”周靖媛厉声打断尉迟剑的话,泪水不停地落下,脸上却显露出少有的果断表情,“多谢尉迟大人诸事费心,大人公务繁忙,还请先回吧。”

“周荣,你跟我来!”一待尉迟剑的身影消失,周靖媛立即招呼大管家周荣。

“小姐,咱们去哪儿?”周荣忙问。

周靖媛盯着周荣的脸,道:“去老爷的书房。”突然,她发出一声冷笑,“老爷书房后的密室,你会打开吗?”

周荣吓了一跳:“不!小的不知道啊!”

周靖媛咬了咬嘴唇,走近父亲的尸体,低声喃喃:“爹爹,女儿过会儿再来替您净身更衣。现在……女儿要先找一样东西。”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淌了会儿眼泪,睁开眼睛后,毫不犹豫地在周梁昆的全身翻找起来,很快在他贴身之处取出一把沾血的钥匙。

周靖媛捏紧钥匙,拔腿就往周梁昆的书房而去,周荣战战兢兢地紧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迈入书房,周靖媛便吩咐周荣关门。随即,她指着书房后部的多宝格:“周荣,你是老爷的心腹,一定知道开启密室的机关在何处。”

周荣脸色煞白地接过周靖媛递来的钥匙,移开多宝格中间位置上的一尊佛像,锁孔露了出来。周荣插入钥匙,轻微的“咔嗒”声响过,多宝格往两旁徐徐移开,黑暗的密室显露眼前。

周荣迟疑着道:“小姐……”

周靖媛对他置之不理,从桌上擎起一支蜡烛,迈步走进密室,突然又往后倒退半步,双眼直勾勾地盯向密室的角落。周荣赶紧凑上去一瞧,似乎有个蜷缩着的人影。感觉到亮光,那人抬起头来,周靖媛手持蜡烛的红光,映亮了那人皱纹密布的老脸,只听她翕动嘴唇发出低弱的声音:“大小姐……”

周靖媛手中的蜡烛掉落在地上,她发疯似的扑过去,一把揪住那老妇人的衣领,拼命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嚷起来:“你这个老婆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害死我爹爹的?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何淑贞被关在密室中这些天,始终不见天日,只有周梁昆隔天送进些充饥之物,而这两天连周梁昆也不再露面,饥渴和恐惧早就将她折磨得气息奄奄,此刻被周靖媛这么一叫一闹,她只骇然嘟囔了一句:“周、周大人死了……”便无声无息地滑倒在地上。

“你说啊!”周靖媛依旧不依不饶地扯着何淑贞,涕泗横流地喊着。

“小姐,小姐!这是谁啊?”周荣忙过来制止,周靖媛这才看清何淑贞已然晕厥。她把何淑贞往墙上狠狠一推,命令周荣:“把她捆起来!捆得牢些!”周荣解下何淑贞的衣带,手忙脚乱地把她捆了个结结实实。周靖媛此时眼中寒光尽现,咬牙切齿地道:“周荣,你先去前头把灵堂料理起来,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办。”

三更将近,吏部选院中气氛稍有松缓,大部分考生已经结束答卷,都趁着最后一段时间在从头到尾地阅看,只有极少数人还在满头大汗地书写。狄仁杰从前晚至今,始终在考场监督,此刻也略显疲态,端坐于正堂上微瞑双目。沈槐刚刚又巡视了一遍现场的警卫,秩序井然,他返回正堂,正想向狄仁杰汇报情况,见此情景忙又敛息屏气,悄然肃立于案旁。

晚风轻拂,淡淡微凉。沈槐到底是常年习武之人,忙碌了一个昼夜依然毫无倦容。站在堂前,面对满院的炎炎烛火,他却不禁有些走神。从昨天下午杨霖猝死开始,沈槐的内心始终处于强烈的不安之中,只不过他定力颇佳,旁人轻易看不出异常罢了。此刻,他略侧过身子,视线悄悄地越过狄仁杰端严的身影,投向正堂的屏风后面,刚发现杨霖死亡之后,狄仁杰就命人将尸首抬到了那里。当时,沈槐陪着狄仁杰仔细勘查了杨霖待过的号房,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不久之后宋乾大人也微服赶来了。

在正堂上,狄仁杰把事发经过对宋乾叙述了一遍。因宋乾原先是在则天门楼上参加武皇召集的赛宝和百戏盛会,得到狄仁杰的信息后,换了身便装就匆忙赶来,连仵作都未曾带上,故而也没能现场验尸。好在前番杨霖行卷的诗赋宋乾都曾见过,对此人的来历也算了解,于是大家无须赘言,狄仁杰便让沈槐把接杨霖入府后的一概经过简略描述给宋乾听。

刚把前情叙完,还未及分析案件,突然大理寺又有人送来急信,竟说是则天门楼前的赛宝和百戏盛会出了意外,鸿胪寺卿周梁昆当场诡异身亡,请宋大人立即过去处理。在场三人都十分惊诧,相比之下当然是周梁昆的案子更要紧,宋乾只得又匆忙告辞。临走时,狄仁杰让他把杨霖的尸首带上,顺便送去大理寺查验和安放。

“沈槐啊……沈槐?”

“啊?大人!”沈槐从沉思中猛醒,慌忙举目望去,却见狄仁杰面带和蔼的微笑,正朝自己点头,“你是在琢磨杨霖的案子吧?抑或是周梁昆大人的案子?”

沈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大人,我也就是随便想想。”

“嗯。”狄仁杰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离散场还有一个时辰不到,也别浪费了这些时间。你我恰好可把杨霖的案子探讨探讨。”

沈槐躬身抱拳,诚恳地道:“沈槐哪里有资格与大人探讨案情,还请大人赐教。”

狄仁杰踱到沈槐的面前,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杨霖案的来龙去脉你都很清楚,当然有资格探讨他的案情。来,说说吧,你怎么看杨霖的猝死?”

在狄仁杰身边大半年时间,沈槐对狄仁杰寻常的神态和举止已经十分熟谙。但今夜他的目光却让沈槐非常不自在,沈槐强压内心的惶恐,略显局促地回答:“大人,我、我倒觉得杨霖应该就是死于急病,或者……是自杀。”

“哦?”狄仁杰淡淡地应了一声,丝毫不动声色,“说说你的理由。”

沈槐有些头皮发麻,勉强镇定了一下,方恭敬地答道:“大人,其实理由很简单。今日这吏部选院的考场戒备森严,无关人等根本不能入内,考生所用的食水也是由选院统一派发,别人都安然无恙,因此食水本身肯定没有问题。所以……杨霖被他人所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按卑职想来,杨霖若不是突发急病,就只能是他自己携带了毒药入内,自杀身亡的。”

狄仁杰扫了沈槐一眼,含笑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考场秩序是由你负责维持的,这里发生命案,你当然急于摆脱干系,对这一点老夫完全可以理解。”

沈槐有些发急:“大人,卑职不是……”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嘛,何必抵赖。再说,你的尽责尽力老夫全看在眼里,当然不会质疑。因此老夫可以断定,在这个院子里面,就算是要行凶,也绝对不会是外来之人。”

沈槐更加惊骇:“大人!难道……”

“难道什么?”狄仁杰意味深长地反问,看沈槐低头不语,他轻轻捋了捋胡须,微笑道,“你太紧张了。经过仵作验尸,我们才能最终确定杨霖的死因,现在都不过是在考虑各种可能因素罢了,老夫并非有所特指……对了,你方才说杨霖或许是自杀,倒也算一种假设。你觉得杨霖会为了什么想不开呢?况且,他早不死晚不死,选在会试的现场寻死,倒颇叫人意外,这种古怪的行径像不像杨霖一贯的作风呢?”

“这些……卑职不知。”沈槐尴尬地低下头,烛光暗影中他的脸色无端地苍白。

狄仁杰定定地瞧着他,过了片刻方长叹一声,语气中有宽慰也有遗憾:“也许杨霖根本就是发急症而亡呢。只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阅他的卷子,倒已经写完了。他确实有些才学,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也许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头垂得更低,紧咬牙关再不吭声。

突然耳边响起报时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烛尽!”

狄仁杰举目向四下望了望,只见廊下考生们纷纷搁笔,有的还伸起懒腰,于是释然一笑道:“时间真是过得飞快,眼看着就散场了。沈槐啊,你还是去门口盯着,最后环节一切顺利才好。”

沈槐正要离开,狄仁杰又想起什么:“考生散了之后,我先与其他考官商定阅卷事宜,然后咱们便可回府了。明日起我留在府中阅卷,你左右无事,干脆代我去周梁昆大人府上走一趟,慰问一下靖媛小姐。”

沈槐稍作犹豫,还是应了下来。

选院门口,沈槐铁板着脸,望着一个个面容疲惫的考生在门房取出寄存的物品,松松垮垮地离开考场,看神色他们都累得够呛,但也如释重负。眼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槐正打算招呼千牛卫撤岗,一个身材矮胖、衣饰富贵的生员在门前徘徊几许,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沈槐面前,作揖道:“沈将军,在下兰州贡生赵铭钰。”

沈槐一愣:“你找我有事?”

“咳,是……”赵铭钰清了清嗓子,赔着笑脸道,“我想请问一下杨霖的情况。他可还好?”

沈槐上下打量赵铭钰:“杨霖?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认识他?”

赵铭钰慌忙解释:“小生乃贡生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是兰州考生,小生过去与他相识,故而特来询问他的状况。”

他看沈槐仍面带狐疑,便又道:“沈将军,上回小生曾在汇香茶楼见到过您和杨霖,您大概不记得了……”

沈槐把手一抬,打断他:“我知道了,我记得你。”随即又冷笑,“你是要打听杨霖如今的状况?”

“是。”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人已被送到医馆,正让郎中诊治呢,不过看样子病情不太妙。”

赵铭钰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嘟囔着:“这个杨霖,怎么这时候突然犯病……”

沈槐没心思再理他,转身就走,哪知那赵铭钰又紧赶两步拦在前面。

沈槐把脸一沉:“赵先生,本将还有公务!”

赵铭钰忙着作揖,道:“是,小生不敢叨扰沈将军,只是这里有样东西,似乎是杨霖的……”他双手托起,掌中赫然一个蓝布小包袱。

沈槐皱眉:“这是什么?”

“方才我离开考场时,门房给我这个包袱,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可我昨日是空身前来,并未寄存任何物件。”

“哦?”沈槐探头过去端详小包袱,赵铭钰继续解释:“奇怪的是,这包袱上的确写着小生的名字,里面的东西我却从未见过。我仔细瞧了瞧,这仿佛是杨霖的字迹。”

沈槐神色一凛,从赵铭钰手中接过包袱,冷冷地问:“你对杨霖的字迹如此熟悉?”

“嗯,我与杨霖在同一个学馆念了五年书,彼此很熟识。”

沈槐随手掀开蓝布,里面又是个裹得紧紧的黑布小包。他鄙夷地再扯开黑布,一柄紫金剪刀的刀身不期呈现。刹那间,沈槐的心激跳起来,鬓角汗出如浆。他立即将包袱重新裹好,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既然如此,这包袱就先放在我这里,我会找机会带给杨霖。”

赵铭钰连连点头:“是,沈将军费心了。”

八月二日清晨,沈槐将狄仁杰送回尚贤坊,便马不停蹄赶往周府。他到的时候,灵堂尚未搭好,府里哭声震天动地,局面混乱不堪。沈槐在门口通报名姓时,心中感觉十分无奈,若不是狄仁杰吩咐,他实在没有兴趣来凑这个热闹。本来满怀期望着最好吃个闭门羹,不料却等到了大管家周荣的亲自迎接,周荣披麻戴孝地来到门前,传话说小姐请沈将军到后院老爷的书房一叙。

沈槐只好跟着周荣进入周府,府里纷乱的情景让他心头一动,脑海中隐约浮现自己头一次来此地的记忆。圣历二年腊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随着狄仁杰来到周府,便是因为周梁昆和“生死簿”的案子,事隔八个月,今日再来,周梁昆终于命丧黄泉,那么,有关“生死簿”的一切真相又会如何呢?

就这样边想边走,转眼已来到后院书房。周荣轻敲房门,里头传来女子平淡的声音:“有请沈将军。”周荣弯腰推开房门,让进沈槐后便退了出去。

沈槐甫一抬头,周靖媛就站在他跟前。刹那间,沈槐有点儿恍惚,这青春贵媛的娇美容颜,正如他们初次相遇时一般妍丽,她显然彻夜未眠,两眼红肿,脸色苍白,但这一切都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魅力,倔强、悲哀、决绝……

沈槐不得不避开周靖媛挑战似的眼神,低声招呼:“周小姐。”

她冷冰冰地回答:“沈将军。”

沈槐干咳两声,道:“突闻周大人身故,狄大人让卑职过来看望一下。生死有命,还请周小姐节哀顺变。”

“多谢狄大人费心。”周靖媛点点头,突然扬起脸来对沈槐怪异一笑,“沈将军,你请坐。”

沈槐迟疑着推托:“这个……周大人新丧,府中诸多事务需要料理,本将就不坐了吧。待周大人出殡之时,本将一定再来拜祭。”

周靖媛不慌不忙地伸手相让:“沈将军还请略坐片刻,靖媛……有要紧的事情与沈将军相商。”说着,她自己款款坐下。

沈槐不好再拒,只得落座在周靖媛的对面。两人坐定以后,周靖媛却不发话,只把一双黑宝石般的杏眼盯在沈槐脸上滴溜溜直转,沈槐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道:“周小姐,有话请快说。本将还有公务。”

“哦,是啊。”周靖媛煞白的双唇娇俏地抿起,向沈槐凄然一笑,“靖媛早就知道,沈将军是位大忙人。狄大人的卫队长,责任重大,不仅要护卫国老的安全,还要帮着他查案子。”

她手抚前胸喘了口气,娇声问:“不知道狄大人对我爹爹的惨死有什么见教?”

沈槐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周大人出事的时候,我与大人都在吏部选院监督本次制科会试,对周大人的亡故经过一无所知,怎能有所见教?”

“狄大人不清楚倒也罢了,沈将军不应该不明白啊?”

沈槐的脸色阴沉如夜:“周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靖媛瞪大眼睛,竭力抑制就要喷薄而出的泪水,一字一句地道:“生死簿,这个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看着沈槐莫名惊诧的表情,周靖媛的泪终于流下来,她却并不擦拭,继续说着,“沈将军,我爹爹曾经去找过你,对吗?他向你提到过生死簿,对吗?你对生死簿也很感兴趣,对吗?”

沈槐震惊地望着周靖媛,一时哑口无言。周靖媛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叠丝绢,抬头对沈槐再度绽开凄楚的笑容:“沈将军,想必我爹爹并没有让你见到生死簿的真容。今天,我就让你瞧一眼,这里头……还有沈将军你的事迹呢。”随着她纤细的手指轻柔拂过,那薄如蝉翼的丝绢在桌上慢慢展开,蝇头小楷如点点墨渍密布其上。沈槐的眼睛越瞪越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还未触到丝绢,周靖媛倏地一扯,丝绢滑落她的膝头。

“怎么样?沈将军,我爹爹没有骗人,真的有生死簿,并且一直都由他收藏着。靖媛看过方知,这东西确实有定人生死的力道,沈将军,你……想要它吗?”

沈槐把牙关咬得咯吱直响,沉默片刻,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周小姐,沈某告辞了!”

“沈槐,你站住!”周靖媛扑过来拦他,脚步踉跄,整个人朝沈槐的怀中跌过来。沈槐只好将她扶住,周靖媛娇喘着,向他抬起泪水肆意的脸,哀哀乞求:“你、你不要走。爹爹死了,我再没有一个亲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求你帮帮我。”

沈槐深吸口气道:“周小姐,我能帮你什么?”

周靖媛颤抖着将“生死簿”托到他的面前:“沈槐,我知道爹爹去找过你,他一定对你提了生死簿,可你不相信他,或者是没有拿定主意。爹爹,他是为了我……我从小到大,不论想得到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给我弄来。只是这一次,我想要的是、是你……”

沈槐避开她火热的目光,哑声道:“周小姐,你发的什么疯?”

周靖媛突然奋力推开他,声色俱厉地嚷起来:“不,我没有发疯!原本我只不过是看你顺眼,再兼你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我想、想从你那里打探些消息罢了。可偏偏你对我毫不在意,我周靖媛何曾受过这种对待,我不服气!我哪里不如你那乡下堂妹,她又老又丑又土气,根本一钱不值!”

“你给我住口!”沈槐大喝一声,举足又要往外走,却被周靖媛从身后死死抱住。

沈槐意欲挣脱,但周靖媛软玉温香贴在他身后,泪水淋漓沾湿他的脖颈,又叫他实在下不了狠手,两人正推搡着闹作一团,书案后的屏风突然“哗啦”倾覆,因有书案和椅子遮挡才算没有倒在地上。周靖媛和沈槐都吓了一大跳,扭头望去,就见浑身绑缚着布条的何淑贞从屏风后滚了出来,嘴里塞着布团说不出话,却还在拼命地呜呜呀呀。

周靖媛气得柳眉倒竖,冲过去劈手就是一巴掌,喝道:“死老婆子!害死了我爹爹还不够,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抬腿又要去踢,却被沈槐一把拉住。周靖媛怒目圆睁:“这里没你的事,你为什么拦我?”

沈槐手上用力,周靖媛顿时痛得倒吸凉气说不出话来,却见他的脸色暗黑如夜,一字一顿地问:“这老妇人怎么在你这里?”

周靖媛愣住了:“你、你认识她?”

沈槐“哼”了一声,紧盯着周靖媛的眼里已是杀气毕露,冷冷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周靖媛为他的神色所慑,脑袋倒似乎清醒了些,咽着唾沫道:“……起初、起初我不过是在绣坊碰上的她,她说她会退晕绣,我便让她来家里做绣活,来了两次而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爹爹的书房里又见到了她!”周靖媛手指蜷缩在地的何淑贞,悲愤难抑地诉说,“爹爹和她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亲眼见到爹爹在她的面前取出生死簿,两人还商量了半天,爹爹就领她进了密室!今天爹爹惨死,我设法打开密室,果然这老婆子就在密室之中!”

说到此时,周靖媛已是声泪俱下,颤抖的手紧握丝绢,尖声道:“这生死簿,就是我从她的身上搜出来的!”

沈槐从齿缝里发出声音:“生死簿在她的身上?怎么可能?你爹爹竟会把生死簿交给这老婆子?”

“不可能!”周靖媛嘶声反驳,“一定是她偷的!”

沈槐死死盯住何淑贞,自言自语:“莫非她来到洛阳,徘徊数月就是为了得到生死簿?”他抬眼喝问周靖媛,“周大人为什么要给她看生死簿,你知道吗?”

周靖媛气喘吁吁地喊:“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也认识她吗?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沈槐甩开周靖媛,箭步冲到何淑贞的跟前,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一把扯落。何淑贞趴在地上大口吸气,嘴里吐出鲜血,看样子周靖媛打人的力气不小。沈槐也不顾这老妇喘息未定,猛揪住她垂落的灰白头发,将她的头向后扳去,恶狠狠地质问:“何淑贞!你这死老婆子到底是何背景,什么身份?你千方百计来到洛阳,阴潜在我的身边,又设法进入周府,你究竟是何目的?给我从实招来!”

何淑贞已被折腾得虚弱不堪,只能勉力用低微的声音争辩着:“沈、沈将军……我是来找儿、儿子……不为了别的……”

“你胡说!”沈槐摇晃着何淑贞的脑袋,“找儿子怎么找到这周府里来了?那生死簿又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周梁昆和你什么关系?”

何淑贞老泪纵横,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断断续续道:“毯子……毯子,他找我把生死簿藏起来……”

周靖媛尖叫起来:“毯子!对,那天夜里爹爹就和她在一起看一幅毯子!”

“毯子?”沈槐狐疑地看着两个女人,周靖媛又双眼血红地嚷起来,“尉迟大人说我爹爹、我爹爹昨天在赛宝会上烧毁了鸿胪寺的宝毯!然后,然后他就冲入剑阵,暴死当场……”

周靖媛话音未落,一旁的何淑贞突然凄厉呼号:“天哪,天哪!周……这就是命啊!是命啊!”随即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沈槐此刻也是心绪大乱,只得又把何淑贞从地上拖起来,凶神恶煞地追问:“你说说清楚,那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淑贞摇头痛哭,却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沈槐无计可施,厌恶地将她推开,谁知这老妇人又自己扑过来,抓住沈槐的袍子嘶喊:“沈将军,我的霖儿,霖儿,他在哪里?你把他还给我吧,求你了,求你了!”

沈槐手足无措,一回头就见周靖媛紧盯着自己,漆黑的双眸中已没有了泪,却闪烁着奇异尖锐的光芒,好像要把他穿透。

何淑贞见沈槐不理她,又跪在他面前磕起响头,额上鲜血迸流,嘴里还一迭连声地哀求:“沈将军,求求你,求求你!还我霖儿,还我霖儿啊!”完全状似疯癫。

沈槐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低吼一声:“别喊了!你再也找不到儿子了!杨霖死了!”

此话一出,那何淑贞跌坐在地上,突然没了声息,只呆呆地看着前方,仿佛入定了一般。

周靖媛悄悄来到沈槐身边,在他耳旁低语:“沈将军,什么儿子,什么杨霖呀?你能解释给我听吗?还是……今后一起解释给狄大人听?喏,带上她一块儿去见狄大人?还有生死簿?”

沈槐全身一震,看看周靖媛,再看看何淑贞,少顷,脸上的仓皇渐渐褪去,嘴角边勾起阴森的冷笑,压低声音道:“这个老太婆知道得太多,绝不能再留她的性命了。否则,对你和我都将是祸害。”

周靖媛愣了愣:“你是说……”

沈槐若无其事地道:“杀了她。”

“啊?杀……”周靖媛的嘴唇哆嗦起来。

沈槐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周小姐害怕了?平日里不是颇有女中豪杰的气概吗?再说……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关的好时机。莫非周小姐的那些情意,都不过是嘴上说说?”

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莞尔道:“我明白了。这样很好,此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了,对不对?”

“很聪明。”沈槐抬手握了握周靖媛纤小的下巴,反问,“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周靖媛惨白的脸上竟然隐现淡淡的红晕:“我爹爹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绝不能让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顿了顿,她直视着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要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这样,我爹爹才不白死。”

沈槐表情复杂地沉默着,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头转向呆若木鸡的何淑贞,咬牙道:“何大娘,是时候送你上路,去与杨霖会面了。”

何淑贞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沈槐走到她面前蹲下,她连眼珠都未曾转动。沈槐捡起地上的布团,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贞的身子抖动了几下,眼睛往上翻起,随后便委顿下去。沈槐扔下布团,掏出块绢帕来擦擦手,抬头看看周靖媛,只见她站得笔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于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看到了吧?杀人其实很容易。”

周靖媛通体冰凉,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自己的腰,耳边响起他低沉的话语:“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把这老婆子的尸首妥善处理了。”她下意识地点头,便筋疲力尽地倚靠在沈槐的怀抱中,听他继续说着,“江湖人士结成生死弟兄,据说是要纳投名状的,也就是要在一块儿杀个人。今天你我就算纳过投名状,从今往后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

周靖媛猛然惊醒,将丝绢牢牢捏在手中:“这个,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给你。”

沈槐端详着她的面庞,讥讽地笑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周靖媛反倒平静下来,也还给他一个娇媚的笑容,道:“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与共,就只有天赐良缘……我们,总之是分不开了。”

沈槐扬了扬眉毛,将周靖媛搂得更紧,低声道:“这东西可是要害死人的,你爹爹已经送了命,你还非扯上我不可了?”

周靖媛轻笑:“不扯上你扯谁?再说,就算有人知道生死簿,也未必能想到它流转到了你我的手上,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又有什么可怕?”

沈槐一怔,哂笑起来:“真没想到,你不仅有胆量,还有些谋断。”

周靖媛将头伏在他的怀中,喃喃道:“沈槐,沈槐,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一定要找出逼死我爹爹的真凶,除掉这个唯一的威胁,靠着生死簿,我们就能大展宏图了。”

狄仁杰回到府中略微休息了下,人老觉浅,正午未到就又起了身。狄忠伺候他用了些点心,看狄仁杰精神还不错,便问:“老爷,累了一整宿,您也不多睡会儿?”

狄仁杰在门前踱了几步,呼吸了几口院中的清新空气,问:“考生们的卷子都送来了?”

“送来了,都摆在您的书房里呢。”

“嗯,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的锦绣文章啊,你又如何能体会老爷我的心情?”

狄忠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问:“老爷,我怎么听说,那个杨霖在考场里出事了?”

狄仁杰看了狄忠一眼,微微含笑道:“怎么?这也未曾出乎狄忠大管家的预料吧?”

狄忠搔了搔头:“老爷!我可没什么预料,只不过……随便打听一下。”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你这小厮啊,杨霖已经给送去大理寺了,具体情况等宋大人查清楚了再说吧。”

“哦。”狄忠转动着眼珠小声嘟囔,“您可真沉得住气。”

狄仁杰佯嗔:“又多嘴!还不去把杨霖的屋子收拾收拾,找找有什么可疑的物件?”

“是嘞!”狄忠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看着狄仁杰意欲出门,便不怀好意地凑上前问,“老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去书房啊,怎么了?”

“啊,现在就去啊?”狄忠满脸鬼祟,“那个,您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儿……”

狄仁杰十分不解:“什么意思?小花园怎么了?”

“呵呵,您自己去看嘛。我去收拾杨霖的屋子嘞。”狄忠拔腿就走,狄仁杰还未及招呼,他就一溜烟没了影子。

狄仁杰连连摇头,自己背起手慢慢向小花园踱去。他的书房在花园的另一侧,是整个狄府中环境最静幽的所在。夏末正午的阳光还有些炎热,狄仁杰沿着小径旁的树荫下走着,慢悠悠绕过池塘,面前就是通向书房院落的月洞门。他抬腿正要往里迈,只听“吧嗒”一声,一个圆形的东西自头顶前方落下,正好砸在狄仁杰的脚尖前。

狄仁杰猝不及防,倒给吓了一大跳,刚要定睛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吧嗒”一声,又一个差不多大的圆物砸落地上。紧接着便是一声孩子的欢叫:“大人爷爷!”狄仁杰把头一抬,韩斌已冲到他的身前。

狄仁杰大喜:“斌儿,你肯说话了?”

“嗯,大人爷爷!”韩斌把手里的东西朝地上一扔,就扑入他的怀中。

狄仁杰喜不自胜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觉得手里汗津津的,这才发现韩斌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便问:“斌儿,你在干什么啊?”

韩斌吐了吐舌头,指指地上。狄仁杰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终于认出那原来是两只黄澄澄的大桃子,可惜都摔坏了。再往周围看,遍地都是砸烂的大桃子,足有好几十只。

狄仁杰正要问是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话:“国老,我和斌儿比射箭,毁了您的桃子,您不心疼吧?”

狄仁杰扭过头去,苦笑着道:“临淄王殿下,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如何计较?只不过这里的几棵桃树都是老夫亲手所栽,每年春赏桃红夏品果甜,今天你们就这么……”

李隆基一挺胸:“国老,怪我都怪我!明儿我让人给您府上送一百斤大桃子来?或者……我把斌儿带去相王府,咱也去毁毁我爹花园里的那些个桃树,给您出气,如何?”

“别,别!”狄仁杰连连摆手,“临淄王好气魄,哪天要是一时兴起毁到御花园里头去,圣上责怪下来,老夫可吃罪不起啊。”

李隆基笑道:“不会的,圣上才不会怪罪呢。昨天百戏大会,亏得斌儿给天朝赢回了脸面,圣上看见斌儿才这么小,又是国老收养的,喜欢得紧,赏了斌儿一大堆东西。嘿,结果这小子就要了一副小弓箭,我才知道斌儿除了骑术了得,还有射箭的绝技呢。昨晚上把我乐得大半夜都没睡着,今天早起就来找他比画射箭来了。”他咽了口唾沫,从地上捡起韩斌扔下的小弓,“国老您瞧,这好东西圣上连我都没舍得赏,就给了斌儿!”

狄仁杰接过那把精雕细作的御赐小弓看了看,递回到韩斌的手中,微笑道:“我倒也听说昨日则天门楼前出了大事,连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都意外身亡了。可惜老夫未曾亲临现场,要不你们两个给我说说?”

“好啊。”李隆基一口应承,和韩斌一左一右扶持着狄仁杰,请他在园中的石凳上坐好,便站在他的面前,将赛宝和百戏盛会的全部经过述说了一遍。狄仁杰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赞叹,这年方十五的临淄王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敏捷、口齿伶俐,整个事件的过程零散纷杂,却被他讲述得有条有理,又耐人寻味。

李隆基讲完了,狄仁杰沉吟片刻,轻捻长须道:“临淄王,既然你看得如此分明,能不能对老夫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周大人是怎么死的?”

李隆基狡黠一笑,道:“国老肯教隆基断案,隆基求之不得呢。嗯……我认为,周大人肯定是自寻死路。”

“哦?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周大人死后,我特地去场外准备透剑门戏的地方查看,原来的那名小骑士被人打伤昏迷于地,身上的麒麟战袍也给扒走了。虽然他伤势颇重暂时未曾苏醒,可事情已明摆着,一定是周大人乘人不备,将骑士打伤,自己换上战袍骑马上场的。”

狄仁杰点头:“这个推断合乎事实状况,老夫没有异议。那么,接下去的一个问题就是,周大人为何要代替受过训练的骑手去演透剑门戏?”

李隆基见狄仁杰望着自己微笑,也毫不扭捏,继续侃侃而谈:“国老,以周大人这副老迈的身手,怎么可能比得过专门的骑手?况且透剑门戏至为凶险,连受过专门训练的骑士一旦失手也必死无疑,周大人这一上场,心中必知是有去无回的。联系到前面赛宝时他烧毁宝毯,犯下大过,因此隆基认为,周大人必定是畏惧圣上的雷霆之怒,想要以死谢罪吧。”

“以死谢罪?”狄仁杰重复着,举目望向李隆基,“临淄王,鸿胪寺宝毯被烧毁这件事,老夫听下来也颇多蹊跷,你的看法呢?”

李隆基没有直接回答狄仁杰的话,却反问道:“国老,鸿胪寺的这幅宝毯您此前可曾见过?”

“去年老夫代行鸿胪寺卿之职时,倒是在鸿胪寺正堂上见过这幅宝毯。”

“那么国老知道这宝毯的奇处吗?”

狄仁杰微闭起眼睛回忆道:“记得当时鸿胪寺的尉迟少卿倒是给老夫解释过,说这宝毯的编织方式十分奇妙,其花纹和色泽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多端,老夫看时,的确很绚丽夺目。”

李隆基从容对答:“国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过,这也难怪国老,毕竟此毯的真正妙处全大周没几个人知晓,那尉迟剑也不得而知,故而只能说出些表面的现象来。”

“哦?那么说临淄王倒知其中奥妙了?老夫愿闻其详。”

李隆基有些得意:“其实昨天周梁昆已经说出了实情,这宝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水火不惧!不过……”他皱起眉头,困惑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居然不灵了?”

狄仁杰沉吟道:“世上真有水火不惧的织物吗?昨天大家眼见为实,那宝毯灰飞烟灭,临淄王如何还能如此确定?”

李隆基连忙解释:“国老,内情我也是昨晚才从我爹那里打听来的。据我爹说,此宝毯是在太宗朝时由波斯进贡而来的,常年摆放在鸿胪寺中。三十年余前,一名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看遍鸿胪寺的宝物,独独指出这宝毯乃是稀世罕见的珍奇,可又没有说明其奥妙所在。先皇也是心血来潮,命令鸿胪寺一定要把宝毯的奥秘研究出来,后来还是当时的四方馆主簿周梁昆破解了这个秘密。他发现编织这宝毯的材料火烧不着、水浇不湿,即便使用一般的刀剪,也剪不破!当时他还在宫里头给先皇演示了一番,当今的圣上和我爹正巧也在场,就都瞧见了。不过先皇看过后却吩咐说,这宝毯的秘密还是不要公之于众,依旧把它置于鸿胪寺保管,因此才放在鸿胪寺里直至今日。”他顿了顿,又道,“我爹明白说了,他亲眼所见,宝毯确有那番神奇,绝非虚妄。”

狄仁杰注视着李隆基,沉默片刻方道:“如此说来,昨天赛宝大会上宝毯被烧,就只有一种可能……”

李隆基瞪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问道:“难道……这宝毯被调包了?可四方馆看守严密,调包之人是如何做到的呢?周大人究竟知不知情?”

狄仁杰冷然道:“周大人原先是不是知情,我们已无从求证,但在他换上麒麟战袍冲向剑阵时,定是心知肚明了。如你方才所说,周大人是畏罪自杀的,但他所畏的绝非烧毁宝毯之罪,而应该是……”

李隆基大声插话:“失落真毯之罪?抑或是,盗取真毯之罪?”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啊。但他一定自认罪大恶极,才会以那般惨烈的方式求得解脱!”

沉默片刻,他又道:“另外,我总有种感觉,昨日的这场盛会似乎是个蓄谋的行动,目的就是要将周梁昆和宝毯的真相逼出来。”

李隆基附和:“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昨天的盛会是二张撺掇祖母举行的,逼着周大人摆出宝毯的也是他们。当时我就在则天门楼上,都看见了的。可二张肯定不知道宝毯的秘密呀,难道是圣上的授意?”

狄仁杰眯起眼睛:“假如圣上对鸿胪寺宝毯的真假有疑问,只要把周梁昆召去一问即可,又何必搞出这许多迂回的手段,更要冒在四夷来使前丢失脸面的风险,这可不像圣上的作风。”

“这也是啊。”李隆基讪讪地笑了,轻声嘀咕,“看来周大人这案子还真够难断的。”

狄仁杰慈祥地望着面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问:“真没想到,临淄王对断案这么有兴趣?其实这种事情,交给大理寺也就罢了。”

李隆基抬起头,郑重地道:“周大人的案子由大理寺来办理是没错,然隆基所关心的,是那波斯宝毯的真实下落。它是我朝的稀世珍奇,绝不能无故流失,更不能落入歹人之手!这事儿隆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追查到底。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追回来!”

一种无法言表的激动掠过狄仁杰疲惫的心胸,许久不曾体会到的欣慰令他神清气爽。狄仁杰在心中暗暗感叹,终于还是看到了啊,在李家儿郎的身上也有如此的豪迈,这,才是大唐的未来,太宗皇帝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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