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充气导管用贴片粘在在我的身上,上臂扣着一个类似于血压计的东西,手指的指尖夹着金属夹子,在我回答问题时,旁边的移动纸带上有一支笔在旋转着绘出振幅不一的波动,有些问题与这起案件有关,有些问题显得莫名其妙。
测谎结束时,我遭遇了一个特别不想看到的人。他就站在那堵玻璃屏风外面注视着我,用四年前那个冬夜里令人感到不安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害怕,但还是有点心慌,也许他只是在和司徒南闲聊,也许他并不记得我了,可这张森然的面孔,让我无法忘记。
我躺在中山医院的病房里睁开眼睛时,距离那场意外已过去了将近一周。父亲说我一直都在昏睡,偶尔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除了左脚被厚重的石膏包裹、头上包着纱布外,我动了动身体其他的部分,都有知觉,我闭了一下眼睛,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我好像已经死过了一回。我盯着头顶上苍白的天花板,确定脑中的那个场景不是发生在这间病房,似乎是一间手术室,我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俯瞰着那些医生和护士在一具躯体周围忙这忙那,我只能看到他们戴着淡蓝色的帽子的头顶,却看不到那些人的脸。
我问父亲:“妈和弟弟呢?”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在我胸口堵着,一下子让人喘不上来气来,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像有个破掉的风箱在拉扯着似的,被父亲握住的肩膀旁边,有一个红色的按钮响起了急促的乐曲。
一阵嘈杂过后,有人勒了一条塑料管子在我脸上,但我的眼皮太沉了,根本就睁不开,一股沁凉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肺里,破风箱拉扯的声音消失了,我再一次陷入了昏睡。醒来时,我听到父亲坐在我的病床旁边哭。他弯着腰,双手抱着头,胸腔里发出奇怪的嗡鸣声,鼻子不时吸着,趁没被父亲发现前,我慌忙闭上眼睛,这不寻常的哭声让我紧张得心跳加速。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父亲哭,母亲流泪我倒是看见过几次。圣水的外公和外婆相继过世的时候,她一边打理着行李一边偷偷垂泪,怕被我们知道,她在晚饭之前特意洗了一把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我们的碗里添着米饭,其他的就记不清了。我有一个朋友他常说觉得葬礼上长辈们控制情绪的方法让他很不理解,他们前一秒刚刚哭过,下一秒就可以转过头和亲友们有说有笑的,好像大家是来此地聚会而不是为参加一场葬礼而来。但我从未参加过葬礼,外公外婆的葬礼都是母亲一个人回乡下打理的,都没让父亲插手,在所有的家事上,母亲总是给我们留下一个强势的印象。而母亲的葬礼,我最终也没能参加。
有关葬礼的细节,父亲竟然一次都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他只是带着木然的神情淡淡地说:“妈妈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就在你住院的这几天里。”
除了我偷偷发现的那一次,父亲在我面前再没露出过一丝哀伤,我甚至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景象或许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滑雪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母亲的伤势十分严重,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停止呼吸了,而我也在事故中受了伤。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整场事故发生的经过竟没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一丁点印象,连零碎的片段都没有,仿佛我全部的记忆都被装进了一只沙漏,不断有沙子流下去,但何时翻转过来,却不知道。
我惊恐地问父亲:“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父亲马上把这种突发状况汇报给了医生,医生为我从头到脚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然后他把父亲从病房里叫了出去。
“这个……医生说了,可能是你的头部受到撞击引起的,大脑受到剧烈的撞击引起了阶段性的失忆。”父亲回来时,这样给我解释道。
“阶段性失忆?”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他说你只是想不起意外发生时和这之前一段时间的事情,记得的都是更早以前的事情,大多数失忆症的患者都是像你这样的情况,距离事故越近的记忆反而越想不起来。”失忆这个词我也只是在电影里才听说过,但具体落在自己头上的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试想一个人的记忆拼图上忽然出现了巨大的空洞,谁都无法解释这种状况是如何发生的,更何况,就在这片空洞出现的地方,记载过你母亲的死亡。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幸。
骨折了的那只腿动弹不得,一连几天,我都呆呆地望着病房里的天花板不想和别人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像整个灵魂被抽进了那个巨大的空洞之中,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未来感到恐惧过,我怕明天一早醒来我连自己是谁都会不记得了,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幸好这样的事并没有真的发生。就这样,我在医院里度过了2008年的新年,当广场上燃放的烟火光芒透过病房里的玻璃窗将父亲的侧脸照亮时,他边削着苹果边抬起头说:“下个星期你腿上的石膏就要拆掉了。”我忽然很怕听见他说下一句“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我发觉自己不想离开这家医院,仿佛不离开这里,我就不用去面对那些可怕的事实,我害怕面对母亲的离世,我害怕得知弟弟的情况,我害怕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少了一只胳膊或者缺了一条腿。我觉得不知道就不用去面对,所以我一直没敢多问。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走进康复中心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刚走进主楼大厅,就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女人向我跑过来,不停地喊我“宝贝”,她拖住我的手,要我跟她回家,一个体格健壮的看护员走过来把她拉走了,我被这个疯女人吓得够戗,但我很快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不对劲的,弟弟被他们送到了一个“非正常人”待的地方,我不敢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假如母亲活着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用绝望的目光看着父亲,听到自他口中发出低沉的话语:“你妈出事后,乔奕的情况比过去更严重了,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跟别人做正常交流,狂躁情绪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就把他送到这种地方来吗?”我用近乎愤怒的目光望着父亲,说,“这里是疯人院,是用来关这些疯子的,可他不是疯子。”父亲看着我,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我是后来才明白父亲那抿紧的双唇之间所代表的含义,那些所谓的“正常人”总是习惯于把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当做疯子驱赶,所以弟弟待在这样的地方并不奇怪,没有把他送去真正意义上的疯人院,这已经算是他的福气了,世界上有很多人远没有他这样的好运。
去过康复中心之后,我日渐消沉,颓废之人自有其颓废的理由,却总有一些好事者喜欢摆出一副让人腻歪的笑脸,反复劝说。
“孩子,你要积极一点啊!”
“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看。”
“生活中还有很多好事等着你呢!”
这一类的话听多了之后只会让人更加厌恶人类的虚伪,厌恶那些以为可以在你人生的边缘拉你一把的人。这反倒让你更加向往边缘之地的清净,我甚至很想大声询问这些“陌生人”们:“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应该振作起来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去吧,若把你换成了我,说不定早已想死了多少回了,至少我还没有一次想死,这已算难得了。”
我开始以身体不适为由常常请假在家,学校方面大致也从父亲口中了解到我家的情况,转眼高考在即,班主任便同意我在家休养,复习备考。但我根本无心参加考试,只想痛痛快快地活着,谁都别来要求我,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疯狂地打网游。父亲试着劝说了我几次,我们也曾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但他终因我脸上不时露出的厌世表情而作出妥协。
父亲又开始把大量的时间安排在实验室,我独自一人在家,几乎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打网游和看电影上面,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后,我发觉父亲已经开始帮我联络补习学校,以备来年重考。我对父亲说:“别再让我上学了,我不想再上学了。”
“不上学你干什么呢?如果你妈还在,她绝对不会答应你这种任性的要求。”
“可她已经死了!”我生气地摔上房门。
他真的很喜欢把死去的母亲搬出来,总在强调“如果你妈活着绝不同意你做这个绝不同意你做那个”,我对这样千篇一律的训导极为反感,难道他对我这个儿子就没有发自他内心的期许吗?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在这两者之间我更加倾向于相信后者。父亲对我,始终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我还不如他的实验成果重要。以他的行为,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根本无法做到和自己的孩子好好地沟通一次。由于他常年泡在实验室里与那些冷冰冰的器械为伴,我一度怀疑弟弟的孤僻个性就是从父亲身上遗传而来的。我在网络上查到,许多高智商的父母都生了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我想,这可真是个魔咒。
家里只剩我们父子俩以后,除了我房里终日循环播放的音乐声,耳朵里真的很少飘进来人说话的声音。偶尔父亲来敲我门叫我吃饭,好几次我都把这当做游戏里的人物在说话未加以理睬。
补习学校的生活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补习学校里的男生,尽是些不喜用功读书专思玩乐的小子,跟他们混熟了以后,我索性加倍放纵起来。说起来,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但交朋友却是十分在行的,无论换个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很快交到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就组建起自己的小圈子。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跟我极度害怕独自一人脱不了关系。那个年纪的我,特别钟爱被几个人簇拥着的感觉,虽然谈不上有什么领袖情结,但有朋友的感觉总是好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承担到处玩乐的费用。
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大左、山猫和海怪,我们时常逃课去银星广场的一家网吧打网游,玩到肚子饿就去商场里的大食代找东西吃。不久之后的一天,我们认识了摄影师安东,他说自己在这家商场下面开了一个摄影工作室,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做模特,他拿了一张名片给我,那名片被我随便揣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根本没当回事。
后来我们常去一家叫做“美杜莎”的迪厅,它是现在这家“魔王”的前身,来这里消费的多为年轻人,为了争取学生客源,这里的啤酒卖得很便宜。因为这间补习学校是寄宿制,只要翻墙头时能成功躲过舍监的眼睛,我根本不用担心回家太晚或者喝醉后会被父亲大骂一通。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冬天了,母亲的第一个忌日悄然来临。
那天早晨,我从家里偷偷开出父亲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顺着滨海公路一路向南,我编了一个谎话,从康复中心里接走了弟弟,我说父亲要我接他回家过圣诞节。态度诚恳得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哥哥,连我自己都相信了,反正母亲的忌日恰好是在平安夜这一天。
因为没有驾照,所以我车开得很慢,生怕违反了交通规则被警察发现,我开车接上其他三人,把车停在“美杜莎”门前,预备进去痛快地狂欢一晚。
究竟为什么要在母亲的忌日这天做这种事,我也说不上来,如果这世上有报应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恐怕像我这种人下雨天走路都要多留神一点才行。
这天晚上,我喝醉了,我竟第一次感觉到,失去了可能包裹着巨大痛苦的回忆,不失为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我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想开了,与其活在惨淡的回忆之中,不如先让当下的自己快活够了再说。我觉得弟弟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也就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想清楚有关外星人的事情就行了。
我搭着大左和海怪的脖子,望着酒杯喃喃自语:“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对……”
“念什么经呀乔唯?喝酒就专心喝酒。”山猫冲我嚷道,他也有些醉意。
“一年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像遭了电击一样上下抖动着肩膀,“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对!”我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话,好像神经病一样。
“什么一年了啊?”不知情的海怪好奇地向我这边扭转头来,被大左瞪了回去。
“哎哎,有什么不能说的?来,我告诉你,”我把嘴巴贴在海怪的耳朵上,假装乱说了一堆火星话,故意戏弄他。“乱七八糟说什么呢?一句都没听懂。”他白了我一眼,低下头,兀自喝着面前的啤酒,年轻的胡碴上粘着白色的泡沫。
“别闹了。乔唯,我们也该走了,你看你弟都快睡着了。”乔奕手里抱着一杯橙汁在打着瞌睡。
几个人晃晃悠悠从迪厅里走出来。“哥儿几个,再上哪儿玩去?”我余兴未消地询问大家,可我发现所有人忽然一下都站住了。
“坏了……”大左在我身后叫道,“怎么他妈的撞上这帮家伙!”
“谁啊?”我半睁着迷离的醉眼朝巷口望去。
“既然碰见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哇?”是上个星期刚和我们打了一架的三个补习学校的男生。我们四个对他们三个,人数上占着明显的优势,何况弟弟也可以充充场面,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怎么?你鼻子不疼了吗?”我冲对方嚷着,嘴里喷着难闻的酒气。
我走过去,站到穿红色羽绒服的小个子面前,刚说了“想找茬啊”四个字,就哇地一下吐在了地上,不小心溅了对方一鞋,我用手背抹着嘴角,故意摆出一副挑衅的神情来,他也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对我的威胁毫不示弱,不知道在拽些什么。
天空中开始飘雪,原本幽暗的小巷在雪光的映照下比平时要明亮许多,我们几乎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给老子把鞋舔干净!”红衣小子厌恶地吼道。
我拉起心绪不宁的弟弟,和红衣男生擦肩而过:“走啦,别理这帮疯狗。”
“你说谁是疯狗?你小子拽个屁啊!不就是当年被媒体追着跑的什么基因宝贝吗!”
我停下脚步,吃惊地推了他一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为有多么了不起呢,依我看,不过是个疯子和话都说不利索的弱智嘛。”
“你放屁!”
红衣小子的左眼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拳,眼眶周围马上红肿起来,像颗裂开来的烂桃子。
以往和人打架的时候,我时常会有一种在玩街机游戏的幻觉,我在游戏里的化身为一个像绿巨人浩克一样的肌肉猛男,而我的对手只有我的一半大,他站在擂台的另一端,用仰视的目光看着我,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当我挥拳与对手互相攻击时,周身闪耀着强烈的白光,只这眨眼的一瞬,对手轰然倒下。只有当慢镜头回放时,台下的观众才能看清我每一次出拳的套路和招数,全体观众起立鼓掌欢呼,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
可许多时候,那只是我一相情愿的幻觉。
当街机游戏的海市蜃楼在我眼前散去,方才吃了我一记拳头的红衣小子背后闪出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大块头。
“你好像很能打嘛!”他向地上啐了一口,摇晃着肩膀横着压过来,我仿佛看见一座移动中的大山,它的阴影一点点将我吞没,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同样只是眨眼的一瞬,周围闪出一道强烈的白光,但我马上反应过来那是我被对方打得眼冒金星。迪厅的外放音箱正在播放一首“死亡金属”,刚好作为街机游戏的背景音乐,然而,这场游戏已经注定了输赢,音乐戛然而止,实际上不是真的停了,是我自己耳鸣了一下就听不见了。现实总是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幻想击碎——我是变身前的绿巨人浩克,身高刚到对手的肩膀,体重也不及对手的一半。在这巨大的实力落差下,我竟成了一个小丑。
白光散去之后,我才感觉到脸颊冰凉凉的,原来是雪。热气腾腾的脸颊贴在雪地上,把雪都焐化了,雪化成了水钻进耳道里。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盛开着一片红色的樱花,那片樱花真好看啊,让人很想抬起手去摘上一朵,但我的左手抱着肋骨,右手又像铅棒一样重,我试着抬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好作罢。等我脑子清醒点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樱花,而是从我的鼻孔里飞溅而出的血迹,斑斑点点,盛开了一地。
我们四对三扭打成了一团,有了大块头做为外援的对手一下子增长了战斗力,人数的多寡已经失去了意义,遭受沉重打击的自信心不堪一击,大块头一人就能撂倒我们三个,其他人根本无须插手,猴子一样在一旁跳脚助威就行。很快,这一场战役以敌胜我败宣告终结,对方彻底报了“一架”之仇。
四人丢盔卸甲,瘫倒在雪地上,红衣小子一把扯掉弟弟头上的毛线帽,气焰嚣张地拍着他的头:“你看你,傻了吧唧的,还戴个什么帽子,女人一样。喂!你爷爷我跟你说话呢,干吗不看着我?看着我——”他拽着弟弟的衣服推来搡去,“你说你叫个屁啊!叫得比杀猪都难听!”他按住弟弟的脖子,“给老子把鞋舔干净,还不快舔!”
“王八蛋!我操你大爷!”我抓了一把雪攘过去。
他瞪圆双眼,使劲一推弟弟的头,把他一下子摔在我旁边。
“瞧你那傻逼样儿,还以为自己有多牛逼,我呸!”红衣小子踮起脚够着大块头的肩膀,“这是我大哥,今后在校园里少他妈牛逼。还想打架的话,有种就找他单挑。”
他说完,弯下腰用弟弟的帽子擦着鞋:“免得你们日后不长记性,送给傻子弟弟留个纪念。”说着,他就掰着弟弟的下巴,要把帽子往他嘴里塞,“给你爷爷叼住了!啊!哎呦……”弟弟张嘴就在他手背上狠咬了一口,大块头刚要扑上去,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啸的警笛声,我们全都愣住了,警察来了!
我把心一横,逃是逃不了了,我不能让他们把弟弟也抓起来。就算脑袋晕得像拨浪鼓,可我的思路还清晰得很,还有,要是被警察查出我没驾照,那就麻烦大了。
只听到手铐在我背后发出吱的一声响,两只手像熏鸡腿似的碰撞在一起。
一个年轻警察冲弟弟走了过去。
“你们不能抓他,他有病!”我扭着胳膊大声嚷道,“你们不能抓他,他有自闭症,架是我们几个打的,和他无关。”警察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从弟弟身上缩回了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弟弟,不知道该不该动手,就请示我旁边的大下巴:“副队长,你看,这个……该怎么办?”说完为难地看了大下巴一眼。
“把这几个统统带走,有病的,送家去!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我试图挣脱被反剪着的双手,反而被手铐扭得更紧,我听到自己的胳膊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要是下一秒钟它们断成两截,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我们几个几乎是被警察扔进车里的,就像扔几个破麻袋一样。我转过头,透过车窗注视着被年轻警察拖住的弟弟,他大张着嘴,隔着紧闭的车窗我已经听不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叫声,但我知道他肯定吓坏了,可至少警察不会把他怎么样。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找到我的父亲,把他的儿子交给他,顺便告诉他,他的另外一个儿子都犯了点什么破事。大下巴使劲扭转我的头,“看什么看,赶快给我坐好。”
我刚要发作,又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动了动嘴巴又闭上了,我扭了扭肩膀,舔着咸咸的嘴唇,这才意识到撕裂的嘴角火辣辣地烧着,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大块头和红衣小子被抓上另外一辆警车,扫向我的目光里充满着疑惑和不解,好像在说:你小子本事大了!我们在这条街上打了多少年的架都没见过真正的巡警。可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但我还是不知死活地用不服输的目光瞪回去,一扫之前的怂样儿,假装自己与刚才从地上爬起来的软蛋不是同一个人。
我一从警车里钻出来,顿时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体力,态度马上牛了起来,倒是其他三个人,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地被警察牵着走。“推什么推,我自己会走。”我故意学着大下巴对待我的语气呛回去,觉得只有这样这才能让自己心理平衡。说来也奇怪,那个年纪的我异常在乎“公平”二字,却不懂真正的“公平”到头来总归是“不公平”。
“煮熟了的鸭子就剩嘴硬!盗窃车辆会是什么下场,你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后脑勺被狠狠推了一把。
我这才醒悟,为什么警察会突然现身,本来还天真地以为是打架才把巡警招来的,殊不知这种小事警察根本不放在眼里,只要没把人打死,他们才懒得插手。他们是一路追着汽车牌照查到这里。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触犯了什么法律,我真的没想这样。
“车上有牌照,路口都有监控探头,这点常识都没有,学人家偷什么车。”
“我没偷!谁说我偷了!是借,车是我老爸的。”
大下巴与旁边的年轻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老爸?说说你老爸叫什么名字?”
“乔梓冲。”
年轻警察冲他点了点头,小声说着:“那个报案人,是叫乔梓冲。”
“搞什么鬼把戏!是嫌我们没事干还是怎么着?去他奶奶,先都关一宿再说!”
于是,我们四个倒霉蛋在拘留所里度过了一个格外别致的“平安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触犯了哪条法律,直到看见门上的铁栅栏我才明白自己要坐牢了,心想,这下玩大了!
我有生以来,从没觉得夜晚竟会如此漫长,它一下子被拉长到无法估量的程度。我好像盲眼的蚂蚁,钻进一条看不到尽头也没有指示的隧道,只有嗅着蜜糖的香味在漆黑之中向前爬行,就在等待晨光的时间里,所有经历过的短暂人生像电视剧一样在眼前滚动播放了一遍,我看到了:第一次得知和别人不一样时的自己;第一次被媒体拿着长枪短炮让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睛的自己;母亲察觉到弟弟异常时露出的绝望目光……还有,那以后漫长的断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留下一张写着“我不记得”的字条。
外套在打架时弄丢了,我被冻得浑身发抖,山猫和海怪没心没肺地打着呼噜睡了过去,只剩下大左和我还醒着,我们俩裹着一床薄饼似的棉被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
“有……还有烟吗?”嘴唇冻得硬邦邦的,口中直冒白气。
大左扭动肩膀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瘪掉的骆驼:“哪,就一根了。”
从另一边口袋里,他摸出餐馆赠送的劣质打火机,将仅剩的一支香烟点燃,自己抽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欸,省着点抽。”
“都这会儿了,你他妈还这么抠门!”我照他腿上踹了一脚。
“你说……明早他们会放我们出去吗?”大左突然感性起来,讲话肉麻兮兮的。
“我哪知道!”我一边使劲吸着烟一边不停地抖着脚,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暖和一点,“那死胖子出手真重,打得我吸口气都浑身疼。”
“你以为我不疼?等出去削不死他们!”
不知道还出不出得去,我迷迷糊糊地想,只觉得不用等到天亮,自己就会被冻死在这里。到时候父亲领回去的就会是一具青紫色的尸体,脸上还挂着彩,一了百了,说不定他早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到了后半夜,手和脚都烧得跟红炭一样,但还是觉得冷得要死。等大左睡着之后,我就把整张棉被彻底抢过来,紧紧裹住自己。我蜷缩在床的一角,睡意全无,每一次快要睡着的时候都会被一阵刺痛疼醒,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可我果真是低估了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我不但没有死,还第一次看见了日出。也不能说是真正的日出,晨光是透过拘留室上方的小窗照进来的,照在我的手指上,起初只是一缕,像剑一样刺破灰暗包裹的外壳,然后那外壳一点点被撕开,越来越多的暖意涌出来。怪不得有人会跑到很冷的山里去,专门等着看日出,我光是这样看看,都觉得心满意足了。我摇晃着大左叫他一起看,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嘴里哼着:“干吗?有病吧你……”他大概早忘了自己是睡在拘留所里,只拽了一下被角,就又翻个身睡过去了,嘴角还幸福地流着口水。
父亲来接我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站在不远处用一种陌生的表情看着抱着肩膀哆哆嗦嗦等着签字的我,再用那种目光注视着我走向他。我本以为他会打我一顿,或者至少骂我几句,可他只是脱下身上的棉衣,披在我身上,皱了下眉头说:“穿上吧,外头冷。”
“用不着。”我一晃肩膀脱下来塞回他手里。
这是我们那天早上仅有的对话,回家的路上,父亲专注地握着方向盘,而我倒在汽车后排的座椅上迷迷瞪瞪地睡了一路。我梦见他打我,下手很重,打得我皮开肉绽的,可我就是不肯求饶,睡醒时才发现是一场梦,我没挨打,只是自己皮痒痒,不,应该说,皮疼。
以前,我不太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使神差之类说法的,但当我回到家,想换下脏衣服洗个热水澡,顺便盘算下今后该做点什么时,一张彩色印刷的名片就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飘飘摇摇落在卫生间湿漉漉的地板上。
很久以后,我常常会想起那天清晨看到的日出,还有那张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名片,这两样东西至少在向我证明着一件事,我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虽然它对我算不上好,但至少也不算坏。当时我并不懂,其实那天早上带给我温暖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父亲的棉衣,我却狠心地将它推了回去。
在洗弟弟换下来的脏衣服时,我把父亲的旧背包也一并丢进洗衣机。我坐在地上靠着转动的洗衣机,听着滚筒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响,翻开背包里那本记事簿,到底父亲心里藏着怎样的秘密?我抑制不住胡思乱想着。
记事簿里塞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是滑雪场那张的缩小版,我从透明的封套里把照片抽出来,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到我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在那张全家福照片的后面还插着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人,其中一个是母亲,站在母亲旁边的另外一个,竟是死去的伊娜阿姨。她们站在一座码头边上,伊娜阿姨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而母亲依旧是悒悒不乐地沉着脸,我翻出外公过世那年母亲回乡时拍的照片,同样的一座码头出现在另外一张母亲的单人相片上面,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样的,我当下作了一个决定。
圣水离屿城算不上多远,开车去的话也不过四个小时就能够到达。我把一两天所需的日用品和衣服塞进行李袋,决定带上弟弟一起亲自走上一趟,如果那是母亲和阿姨出生的地方,就没理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我这么想着,发动了引擎。
出生和长大都在屿城的我从没来过像圣水这样的小县城。我也曾迷惑过母亲为什么从没带我们来过外婆家,母亲总是说:“那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可去的呀,什么玩的都没有哦,你们去不了半天就要闹着回来,想你外婆的话,我就接他们到城里来好了。”本来对那里也没什么兴趣的我,提了几次之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小孩总是被更多的事吸引着注意力。外公外婆虽然来过我家几次,但也从没结伴一起出现过,那时的我因为年纪小没有过多在意此事,现在想起来,莫不是因为要照顾阿姨外公外婆才需要留一个人看家吧?
我隐约能够察觉到母亲当初的心思,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大概是不想让她的儿子知道在老家还有这样一位被人当成弱智看待的姨妈吧。所以她同外公外婆一直隐瞒着这样一位阿姨的存在。回想起母亲冷傲的个性,总觉得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每当乔奕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行为时,作为哥哥的我也会忽然产生“为什么偏偏是我有这样一个弟弟”的念头,母亲在与伊娜阿姨共同成长的岁月中,曾经忍受着怎样的怨念,我自然可以感同身受,我不是也从没跟凌乐乐提过我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双胞胎弟弟吗?刹那间,我被自己脑中的分析吓了一跳,母亲这么想要完美的小孩,是否也和伊娜阿姨有关呢?否则,当发现身体上毫无缺陷的弟弟却患有无法治愈的心理疾病时,她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绝望,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冷漠得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着的工作狂。
我希望自己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在母亲的故乡得到解答,究竟这样一个从未试过向自己的孩子敞开心扉的女人会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那些我没来得及了解的过往,会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里显出它的轮廓吗?
虽然距离屿城仅仅几百公里,但看在我眼中的圣水却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小县城,从县城里唯一的一条主干道上经过,几乎找不到一座像样的商业化建筑,仅有的几家小餐馆也是门可罗雀,我挑选了看上去门面较为干净的一家面馆,要了两碗阳春面果腹。听面馆的老板说县城里的年轻人都去附近的几座大城市打工了,留在这里生活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年人。过去在沿海有些渔民是靠捕捞为生的,但由于年轻人越来越少,个人做水产业风险又大,当地的捕捞业便慢慢萎缩。吃过饭我们来到海边,码头上停泊的果然都是一些大企业的渔船,小渔民用渔网捕捞,受到休渔期等各种状况的限制,而大船有高级的大型钓具,一次出海便赚得盆满钵盈,是小渔民一辈子也赚不来的。我的外公曾经就是这样一位落魄的渔夫。
我停下车,摘掉墨镜,似乎看到了照片上的那座码头,但实在很难确定。码头上到处弥漫着令人厌恶的鱼腥气,遭到污染之后的海水也散发着些许臭味,弟弟已经用身上的T恤捂住了鼻子。一些旧木箱随意堆放在码头上,即使真的站在那里拍照,也拍不到身后的海景,视野被一艘停泊着的大渔船遮挡住了,只能看到锈迹斑斑的船身。
我驶离码头,车子穿梭在一条条迷宫一般的小巷之中,一边手握着方向盘一边伸长脖颈不停探出头向外张望,寻找外婆家的门牌号。最后一直开到一条窄巷的尽头,才瞧见9弄13号的门牌,年代颇为古老的木头门扉紧闭着,门上两个对称的大铁环过去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见到过。我走上前去扣了扣右边的铁环,没人应门,看门前扫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又不像是没有人住。我想外婆过世了这么些年,这房子怎么也是卖给别人了吧。我退后几步,跳起来向院墙里面看,院子里好像有个石桌子,园子里还种着蔬菜,我这下确信有人住在里面,大概是出门去了。我走到隔壁门前敲了敲,一位两鬓斑白、身形佝偻的婆婆把她家的门拉开一条细缝:“你找谁呀?”
“我不找谁,那个,我想跟您打听点事情。”
“打听事啊?”她用低沉的嗓音重复着我说的话,眼神中略带戒备,“打听什么事啊?”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先确认一下她是否能给我有用的信息:“您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哼!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别磨磨蹭蹭的了,我跟你说,我的年纪比这条街还老呢!”我一听便打起了精神,赶忙问道:“原来住在您家隔壁的是不是姓吕?”
“你说吕达吗?我和他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了!”
“那您认得这张照片是哪儿吗?”我把母亲和伊娜阿姨的照片拿给她看,她用粗糙的手指捏着照片一角觑起眼睛,“这不是城南码头吗?”
“那人呢?”我急切地追问。“哎哎,我说你这小伙子,老太婆我又不瞎,你以为我看见后面的码头还看不到前面的人啊,老吕家的两个丫头化成灰我都认得。可惜老吕头和他老伴让阎王收走的早了点,欠我的打牌钱都没来得及还。”婆婆说着,扭起脸露出嫌弃的表情,她抬起视线打量着我,“你是什么人啊?没事打听这干吗?”没等我回答,她又接口道,“噢,我知道了,你们肯定又是什么地方病防治协会的。是不是想把她作为研究目标研究这种病?那我可告诉你,这种病才不是地方病,就只有老吕家闺女才得,别人家可没有哦。都说他家是祖上出海打鱼中了海妖下的蛊,世世代代都流着这种傻病的血,说不定就落到谁的头上,他家的大丫头就受了这病老大的罪了,好端端地才去研究什么……什么……那叫什么学问来着?传染学!”我纠正道:“是遗传学。”
“对,就是这个,遗传学,看我这记性。哎?你怎么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压着跳起来的太阳穴说:“我是他儿子。”
“谁?你是谁儿子?”婆婆扭歪了脸,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见了鬼。
“吕伊诺的儿子。”
“乖乖……”她站得远了一些,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我瞧了个遍,“老天爷!你真是他家的外孙,不可能,老吕头能生出你这样的外孙来?”
“我不是老吕头生的,是老吕头的女儿生的。”
“我知道!我老太婆又不傻!”她转过身去冲屋里大声吆喝着,“老刘、老李、老王,你们赶紧出来!”从里屋钻出三个老太太,一看就是打麻将的牌友,“你们快看呀,这是隔壁老吕家的外孙。我打赌,你们不信!”
四个人把我团团围住,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上下打量,交头接耳:
“真是老吕的外孙?”
“不可能吧,他家不是中了邪还是什么的。”
“谁知道呢,祖上的风水转了呗!”
“好像他家大女儿后来挺出息的,总往家里寄钱。但没享受两年,老吕就得癌症死了。”
“那他家那个傻妞呢?”
“说是去城里她姐姐家了。”
好在她们没再接着说下去,可能是看我脸色不对,四个人终于停止了聒噪,安静下来。这时,其中一个老太太忽然发现坐在车里把车窗摇下来的弟弟。
“天,那是谁啊?该不会是?”
“呦,是双胞胎呀,快看快看!”
几个人一路小跑过去,把汽车围住端详着弟弟。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转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他是不是这儿有问题?”另一个就立刻搭腔道:“我就说嘛,老吕的外孙怎么可能都是正常人,他家二女儿有傻病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啧啧啧。”我生气地跳上车,啪地一下关上车门:“你们全家都有问题!”我掉转车头顺便从车窗伸出中指送给老太婆们,耳边传来她们的叫骂声,“哪来的疯子!车开这么快要赶死啊!”
我不想再多打听什么了,这些已经够了,这些邻居对外公一家都没有善意,她们说的话让人对这个地方产生恐惧,怪不得母亲从不带我们回这个该死的圣水。我憋了一肚子气,把车开得像飞一样,没在那里过夜,连夜赶回屿城,我不想在这个诡诞又迷信的地方多待一分钟。或许母亲并不是不爱我们,而是曾经的绝望让她忘记了怎样去爱,那些邻里街坊们向外公一家投去的白眼和深深的误解,让她的世界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