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唯,你好!我是尉迟宇良。”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我握手,谦和的笑容让人放松,他打量着我和弟弟,无框眼镜后面透出睿智的目光,“既然人到齐了,蓝鸽,那我们就开始吧?”
尉迟医生走在最前面,蓝鸽紧随其后给我们带路,司徒南走在最后。中间路过一间装有落地玻璃窗的活动室,里面有一些小孩在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陪同下做着游戏,感觉好像走进了幼儿园。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低声问蓝鸽。
“一直走下去有一个专门的心理咨询室,现在跟尉迟医生过去,你们将在那个房间里完成今天的治疗。”蓝鸽用手一指走廊尽头,“就到了。”
“是什么样的治疗?”
她犹豫着:“你马上就知道了。”
她推开门,示意我和弟弟进去,视线一扫旁边那扇门说:“待会儿,我和司徒南会在隔壁的监控室全程观看,不会有危险的,你们放心好了。”
咨询室里的光线很暗,房间正中摆放着两张躺椅,被一台长相古怪的仪器隔开来,里面也有一个穿天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等着我们,他见到尉迟医生后恭敬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尉迟医生示意助手先调亮灯光,指着房间里的仪器向我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将对你们实行一种心理学上常见的疗法,就是催眠,以前听说过吗?”
催眠?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一些触目惊心的场景:陷入催眠状态的人,任凭催眠师将一根长针戳进手心,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觉,不知道这是虚构的还是真有其事,虽然刚才蓝鸽说的话让我安心了许多,这时候又开始后悔答应他们来这儿了。如果不是听到他们说“可以找回你失去的记忆”这样的话,我肯定是不会来的。自从得知那个滕医生在我脑部动过手术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关意外前后发生的事情,父亲骗我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查过转账明细上的“滕安制药有限公司”,原来那个滕医生就是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他为什么要给我的银行卡上汇钱?这件事究竟该不该告诉警察?我盯着那台造型古怪的机器,紧张和好奇一齐涌了上来。难道“催眠”真的能找回人失去的记忆吗?
尉迟医生吩咐我和弟弟在躺椅上平躺好,起初弟弟不肯服从命令,但很快就在他的劝说下安静下来。他的话能让聆听者感到安心,对弟弟很起作用。
他从助手那儿接过一些照片,拿给弟弟反复地看,不过是一些母亲、伊娜阿姨还有父亲的照片,也包括我们在滑雪场拍下的那张全家福。看过照片之后,助手就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金字塔形的“钟摆”——这个我所谓的“钟摆”外形有些特别,一支很细的金属摆杆被固定在木质底座的中心点上,摆杆上带有游尺刻度。尉迟医生拿在手里调整了一下刻度并转动位于一侧的发条,它立即发出“滴答滴答”这种单调而又重复的响声。
见我不解地看着那东西,助手解释说:“这是梅尔策尔节拍器,你们不用紧张,放轻松。”
助手凑过来接通了那个仪器,他将仪器的一端接在弟弟的头部,另一端伸出几根长线,用贴片固定在我头上,将我和弟弟串连在一起,这一系列操作完毕之后,尉迟医生和助手都走了出去,房间里传出一个轻柔的女声说:“请用眼睛看着面前的摄像机或者闭上眼睛。”仿佛有种身临未来世界的感觉。
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道玻璃墙后面,但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可以看到我,躺椅的正对面的摄像机亮起了红点。
听着那个单调又重复的声音,我的眼皮开始逐渐发沉。
哒、哒、哒、哒……
太阳穴传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开始在我脑海中复苏,就好像是在做梦——
有一双手轻放在我的手臂上,带来温暖的触感,掌心好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但手指很粗,所以充满着力量。一段歌声飘进我的耳朵里,不是什么充满旋律感的吟唱,甚至还有些不在调上,只因唱歌人的声音里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安适感,所以听起来像是摇篮曲一样令人浑身放松,如同飘上了云端。鼻子里似乎闻到了青草和花的香气。笑声在梦境般虚幻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忽远忽近。
雾气散去后,我才一点点看清那个唱歌的人,“呵呵呵呵……我——喜、欢、你。”她试探着用指尖轻触我的额头,两只眼睛笑得眯起来,一只手羞涩地捂住扁扁的鼻梁。她嘴里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那不是平常人能发得出的声音,更像是一种鸟,一种栖息在植物繁茂的雨林里的鸟,它会长出好看的羽翼,在清晨的太阳下抖去身上的露水。
“你——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说话。”她说话咬字极慢,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拖长了尾音,于是听上去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因为——他们——叫我——傻瓜,你、不、喜欢、我。”
“老太婆——说了,因为我——长得比他们——都好看,所以才——欺负我。”她说着,又把眼睛眯起来憨笑着。
“老太婆还说——大海里住着神仙——只要……在……在……涨潮时许愿,就会遇见。”这种事一听就是有人拿来哄她的,可她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情。“你,不相信?神仙——可以做——很、多、事,能给伊娜——说——婆家。后来,老太婆也被洒到——海里去了——和神仙——在一起。”她突然变得很沮丧,冲着空气直吐舌头,拿在手里的花雨伞被她用来“笃笃”地敲打地面,“大眼睛呢?”她从我手中抢过那个E.T.的手办,“还我——”
包含着伊娜阿姨的画面像零散的拼图一样一片一片落下来。
转眼间,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可为了怕她旁边的人淋到雨,她一直把伞举得老高,用双手举着,还害羞地缩着脖子:“我——来——接——你们——回家——呀。”
随着像是棉絮般的云状物从眼前掠过,我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地上堆着一些粘土。
这是?印象中从来不曾玩过的泥巴。同时,二十三岁的我通过弟弟的视角看到了十二岁的自己。
伊娜阿姨满手泥浆地站在“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就糊了我一头一脸,“你死了哦!”
“我”只好抄起地上的水桶,向伊娜阿姨反击回去,她大叫着从地上跳起来,像个小女孩似的捂起脸惊叫着跑开,就这样,一场泼水节在院子里上演了。水和汗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变得雀跃起来,原来那样的快乐时光是曾经有过的,就在被我遗忘了的时光里。
有关伊娜阿姨的回忆就此中断了,实际上我还来不及回味那些美好,就被一股力量推着滑向一个头重脚轻的空间里,我怎样都站不起来,四肢好像面条似的动弹不得,喉咙里发出拉活塞似的啸叫声,周围白茫茫一片。
然后,我看见了母亲,从雪道上下滑时的母亲。她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时间变得异常缓慢,几乎快要静止下来,可下一秒钟,就像有人重新打开了开关,她从雪道上飞快地冲了下去,我向空中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却扑了一个空。我的双脚偏离了原来的路线,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人时,我在雪地上翻滚起来,随着几声巨响,四周变得一片死寂。
许多细节,都是我醒来之后才看到的。
先勉强叫它“梦境”好了,透过那台摄像机,我看见自己在梦境里复述着我所见到的一切,声音清晰而迟缓,只是不太像我平常说话的语气。最令我惊讶的是,原来弟弟有这么多关于伊娜阿姨的回忆。
“你还记得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吗?”尉迟医生问我,“那时你的脑部造影开始剧烈活动,电脑屏幕上的图像就像水墨画晕开了一样,左右两边出现了明显的不同。在你的影响下,你弟弟的脑部活动也跟着增强了。”
接下来,通过录像我看见了骇人的一幕。我的身体触电般剧烈地抽搐起来,鼻子里流出鲜血,画面上出现了一片嘈杂的声响,尉迟医生跑进房间里匆忙扯掉了安装在我头上的连接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我的四周,问长问短。
“可以单独和他谈谈吗?”尉迟医生征求蓝鸽和司徒南的意见,看到两人眼神当中的迟疑时,他立刻补充道,“不会耽误你们太多的时间。”
单独面对我之后,尉迟医生的表情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么特殊的案例。在同卵双胞胎中,两个孩子都是自闭症患者的比例高达80%,而你却是少见的例外。”
“我一直都有个疑问。”我说,“即使对遗传基因严加挑选,我弟弟怎么还是会患上自闭症?”
“导致自闭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一些是生物学变异的原因,有一些是纯粹基因引起的,还有一些是后天的因素造成的。我看过你们的资料,在你的父亲或母亲的家族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智力或情感障碍的倾向。实际上,在对你弟弟的了解和观察后发现,他有严重的语言障碍,在行为上有强迫性、刻板,对气味、光线和声音极为敏感,但他同时又是一个高功能的自闭症患者。”
“高功能?这是什么意思?”
“蓝鸽告诉我,他有很强的暗记能力,她曾亲眼见过他几分钟之内背出了地图上所有国家的名字,而且还对某些知识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就是说他智力发展极端不平衡。”他用桌子上的茶杯打着比方,“假设这是一片汪洋大海,这片大海就代表着乔奕的其他能力,这些能力普遍比较弱。”他手托着茶杯,“但在这个位置,突然有一座出类拔萃的高耸‘孤岛’。我们习惯上把这种现象称作具有“孤岛智力”的阿斯贝格综合征。在美国,有一位叫Temple Grandin的女性自闭症患者,她在动物学方面有着极高的天分,也是一位典型的高智商高自闭症患者,她性格坚韧,再加上她自身的努力,不但拿到了动物学的博士学位,还辅修了心理学,现在在科罗拉多州一所一流大学执教。虽然,目前医学界也没有直接治疗自闭症的药物,但像你弟弟这种类型的自闭症患者,如果加以引导,是有机会向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靠近的。”
“你是说,他有康复的可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这儿之前我早已放弃了去想弟弟能不能恢复的事。
“情况呢,是这样。如果能征得你的同意,我打算为你弟弟安排一次智力测试,再配合做一些行为疗法,你觉得怎么样?会对改善他现在的状况有所帮助。”
看我还在犹豫的样子,他笑了笑说:“你就放心把他交给我好了,并不是每个自闭症患者都具有很高的智商,所以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历史上有很多科学家和艺术家都有过类似的情况,像凡高、卡夫卡、陈景润等,有人把他们叫做‘天才白痴’。你想想看,如果不是自闭症,他们也不会有近乎于偏执的专注力,那些伟大的成就还会不会诞生呢?这个我们谁都说不准。我并不是要你现在就答复我,你可以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
“嗯,我会认真考虑。”
“不要担心。”最后,尉迟医生温和地说。
一件坏事之后紧跟着一件好事,这种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棒子之后给了块糖吃,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的心情,只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离开时我路过门口的咨询台,咨询台后面伫立着一面淡绿色的背景墙,上面写着:“回声心理咨询中心,在你我的心底激起回声。”我记下广告语下面那串电话号码的时候仍在想,已经如死水一般的心境,真的还能够激起回声吗?
“乔唯,你还好吗?”乘坐电梯下楼时,蓝鸽回头看我,“尉迟老师说你的脑部活动最后控制了乔奕,才会出现刚才的状况。你到底回忆起了什么?”
“我把看到的都说出来了,剩下的没有什么意义。”
“你们找到我父亲了吗?”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开口问道。
“还在找,我们试图联络过他服务的医疗队,从到达班达亚齐开始,整个团队就分成若干个小组分散到灾区各地进行救助,现在,几乎都已经回国了。想找一个人就变得很困难,大使馆方面承诺会全力以赴寻找。根据医疗队提供给大使馆的信息,你父亲所在的小组曾用一种他亲自研制的药物帮助灾民进行治疗,”她看了一眼司徒南,接着问,“E-90这种药物,你之前听他提起过吗?”我摇摇头,我并不关心什么药物的名字,令我感到愤怒的是他丢下自己的家庭不管,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医治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究竟该被定义为大公无私还是逃避责任呢?我实在想不通,而关于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想不通的地方还有一件:阿姨,会是他杀的吗?心头猛地一震,电梯到了。外面开始落起了雨点。
黄昏时分,我回到家。灯光把客厅照得暖融融的,饭菜已经摆好在桌上,因为怕凉了,上面还扣着碟子。我记得凌乐乐以前可是说过她不会做饭的,现在竟然可以轻易地变出四菜一汤。有人点着灯做好了饭菜等你回家,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这种日子竟是这么好。
凌乐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近来变得很贪睡。我轻手轻脚地踱过去,想拿起沙发上的毛毯帮她盖上,电视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我怒气冲冲地转过头,看见乔奕一脸无辜地按着遥控器。
她被电视的声音吵醒了,伸了个懒腰:“回来啦?”
我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你吃饭了吗?”她摇摇头,“没,就等你们了。”
“开饭吧,我今天真饿了。”说着,我就跑去揭开饭菜上扣着的碟子,“好香!”
“对了,今天有人寄了个包裹来。”凌乐乐说,“等一下,我去拿。”
她从玄关取了一个纸盒过来,“喏。”
包装上没写寄件人地址,我拿在手上晃了晃,里面哗啦哗啦作响,我把包装拆开,吓了一跳,幸好没有直接伸手进去抓,盒子正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刀,一把用来切水果的不锈钢刀,刀尖闪着寒光,凌乐乐“啊”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嘴巴看着那把刀。
我把刀拿在手里端详着,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的宝贝。
“谁这么有心,知道我搬家,正好缺一把水果刀。”我故意打趣着,用纸巾把刀刃擦了擦,切开餐桌上放着的苹果,递给凌乐乐一半。“呵,还挺快的!”我说。凌乐乐对我蹙起眉头,任凭我拿着半个苹果的手停在半空中很久她也不接。“没事啊,不就是把水果刀嘛。”我安慰她说,“说不定是哪个无聊的人恶作剧的。”
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到阳台上,打开罐装啤酒慢慢地啜着,夜空尽头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在闪烁着。小时候常和弟弟在这片宽敞的露台上追逐嬉戏,玩累了两个人就在这凉快的水泥地面上平躺下来。“梦境”中所见的一切,让我十分怀念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我从没觉得自己孤独,其实我是很感谢母亲的,感谢她给了我一个生命中最好的伙伴。究竟母亲的死是不是一场意外?为什么在醒来之前,我会看见她带着那样的目光从雪道上冲下去,像是想好了要跟我告别。一种深深的疲倦感爬上来,我闭上眼睛,听见电视机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八成是弟弟又在放什么星际探秘之类的节目。
“待在这儿,你不觉得冷啊?”听到凌乐乐的声音是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她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
“这挺好的啊,有风吹着,喝点小酒,”我冲她举起空的易拉罐,“有时候,还能闻见海边飘过来的气味。”
“哪有?我怎么没闻到。”她吸着鼻子使劲嗅着,我随手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坐起来,“你是猫啊。”
“我想听听。”我说。
“嗯?”
我环住她的腰,把耳朵贴在她好像有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哦,这个呀。”她粲然一笑,“听到了吗?”
“还没。”
“要很用心才能听见。”
“喔。我说话行吗?”
“你试试看。”
“喂,我是你们老爸。”听到我那笨拙的问候,她咯咯咯笑个不停,“你怎么跟个傻瓜似的。”
“傻吗?作为老爸,我可能就不是什么好榜样了,希望他们以后不要像我才好。”我补充着。
凌乐乐捧起我的脸:“胡说,你肯定能当个最好的老爸。”
我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掌心贴在她小巧的耳朵上,“你要亲我吗?会被他们看到的哦。”
“看到就看到。”
我亲她的时候,她的睫毛微微眨动着。
“呀!”她叫了一声。
“怎么啦?”
“好像动了。”
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肚子上,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掌心传来,没感觉到动,但我全身的毛孔都好像竖起来了。我和她相视而笑。
“乔唯。”
“嗯?”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像现在这样好吗?”
“现在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反问,我觉得女人总喜欢说“现在”、“未来”。
“不一样。”她说着,吻了我一下。
“跟我说说她行吗?”
“谁?”
“妈妈。”
“她?干吗要说她?”
“就是想听。”
“嗯……她是一个打不倒的机器人。”
“没了?”
我想了想,抬起头注视着远处:“我更希望她能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不需要有多聪明。即使她没什么成就,只会煮菜做饭。”说着说着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张扁平的脸,“能时常陪孩子玩,能让人感觉到她是妈妈,不一定要很温柔。但重点是,在孩子需要她的时候,能及时给他们一个拥抱。”
她环住我的脖子:“我懂了,其实你随时都可以拥有一个拥抱。”
我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抬起手,拨开被风吹在脸上的头发,我忽然注意到她手指上的那个文身。
目光轻抚过那片文有雪花的皮肤,“为什么要文这个?很疼的吧?”这是这几天以来我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嗯……是有一点疼,不过……还可以忍受。”
“为什么是雪花?”
“就是想……留个纪念嘛。”她低下头去,抿着嘴笑。
“纪念什么?”
“还不是那个时候,我以为……以后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走到一家刺青的小店门前,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进去,刺青师问我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图案。我盯着墙上的花样看了好久,最后,就选了雪花。”她举起自己的手,乍一看,那朵小巧精致的雪花就像一枚戒指一样戴在无名指上,“它很像你。你不觉得吗?”
“我?雪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男人形容为雪花,像雪花这种略带凄美色彩的东西难道在感觉上不应该是阴柔的吗?是被用来形容女人的吧?我不解。
“不明白?”
我只有使劲摇头的份儿。
“雪花嘛,就是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呢,只要给它一点点温度,就会立刻融化,”她拉起我的手,让两个人的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轻声说,“这就是你呀,笨蛋!”
这种感觉,好似梦中翻然醒悟。我仿佛看见了当初站在刺青店外,鼓起勇气推开门进去的她,打算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忍耐着钻心的疼痛,看着那个图案一针一针被刺进关乎承诺的无名指上,直到伤口逐渐愈合,定格成无法抹去的刺青,于是我问自己,乔唯,你到底哪一点配得上让别人为了你这么做呢?
她摇摇我的手:“干吗?你不会是……被我刚才的话感动了吧?你千万不要哭哦,也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她故意说道。
“真的不想知道我想什么?”
“不想。”她别过脸去。
“那我必须得说了。”
我像分辨手表的指针般盯着她的无名指看:“你说……弄成这样了……是不是就没办法退货了?”
“讨厌!”她打了我下。
起风了,我和她关上阳台的门回到屋里。
“如果这几天还有记者来敲门,记得不要理他们。”我叮嘱她。
“我知道。”她答应着。
说到记者,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在我从医院回到家之后,母亲过世的事不知道怎么被媒体发现了。因为母亲生前在遗传学方面的成就,他们马上嗅到了这则新闻的价值,就跑来家里采访。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可父亲要去上班,每天出门,他都会被讨厌的记者尾随。有一天我们去康复中心看乔奕,为了避开记者,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没想到一瘦一胖两名记者早就有备而来,躲在车库外面堵我们,挡在车子前面让我们进退不得,父亲只好下车去和他们交涉。“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就好,请不要总是回避我。”两个记者一看到父亲从车子里钻出来马上冲到他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抢着问道,“据我所知,吕博士生前好像受到一些业内专家的抨击,作为她的家人您对这个事情怎么看?”“她曾在采访中说过,因为家人当中有基因缺损的患者,所以才致力于这一课题的研究。她的研究突然间遭到这么大的质疑,事故又发生得这么突然,请问跟这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我之前听说过记者的问题一向犀利,但没想到他们这么烦人,为了挖到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专门戳别人痛处。父亲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将后来提问的男记者一把推开,“我有权不回答你们任何一个问题,请马上从我家离开。”他转身就要跳上车子,那两个记者还是不死心,拉着父亲的胳膊不放。“您这种态度是否默认了自杀一事呢?”父亲掏出手机来,“你们再不走开,我就要报警了。”听完父亲的警告,那两个记者扫兴地向后退去,我隔着车窗向外看,不小心对上其中一个的眼神,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马上冲过来,拍打着车窗:“你一定是吕博士的儿子了,据说你也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那你对这场事故是怎么看的?”“别理他们!”父亲愤然说着,帮我拉紧安全带,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飞也似的向前冲去,这个问我话的记者差点被撞一个跟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对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嚷嚷了两句。
我盘腿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手边堆着从储藏室翻出的杂物。凌乐乐一边帮我整理一边看相片,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旧相机也被我翻了出来,正被弟弟拿在手里摆弄着,他从自己的收音机里卸下电池,装进相机里,对着快门一阵乱按,闪光灯还能亮,不一会儿,相机里就传来了倒卷的声音。他顿时没了兴致,放下相机去寻找其他的乐趣,可那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没想到这台放了好多年的相机里还装着没有拍完的胶卷。我把胶卷取出来,拿在手里。
“胶卷?”安东把它当做古董抓在手里,“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你帮我冲洗出来,我有用。”
“这还不好说,小事一桩。”
一个小时之后,安东从暗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沓照片:“你这都是照的什么啊,没有一张能看的。”他递给我。
除了弟弟乱拍的那几张之外,其余的相片中呈现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街道,人来人往的斑马线、街边的商铺、银行、证券交易所、一张张匆忙赶路的行人面孔……只有最后一张的画面右侧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盘着头发,身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站在路边向出租车招手,是专门拍的呢,还是拍摄街景的时候顺便带进去的?
我把照片摆在桌上,一字铺开,安东凑过来,抱着手臂评价道:“像是一些街拍嘛,但拍得很不专业哦,该不是你拍的吧?”我摇摇头,但没说这些相片是出自谁手。相片的右下角印着时间,2008年,那时候母亲早已过世了。
相片定是父亲拍的。我正欲将相片收起,安东用手一拍其中的一张:“等等,”他左右手开弓将我刚才摆放的顺序打乱,像在给麻将洗牌,最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一组画面。“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安东摸着下巴说。
“什么问题?”
他用手指为我一张张点着,“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皱起眉头。
“别看这些照片好像拍得很随意,其实细看下来,每一张里都有这个女人。”我一张一张拿到眼前检查,果然没错,所有的照片都有一个共同点,每一个画面里都有意无意地带到了那个女人,只不过她换了衣服和发型,有的甚至只是画面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小点,因此才不容易发现。再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竟是连续几天内拍摄的。父亲偷拍这个女人的目的何在?她是谁?
我又拿起女人招呼出租车的那张,看起来她有四十岁上下,容貌嘛,可以用保养得当来形容,修长的手指伸向前方,肩上挎着一个皮质的小包。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安东又追问道。
我把相片塞进信封里,边走边按车钥匙的遥控器:“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后视镜里映出一脸茫然的安东。我发动引擎,视线没来由地停在父亲这辆旧车的前机箱盖上。我慌忙从信封里取出那张照片,画面上,那件卡其色的风衣迎风摇曳,像是一道闪电突然从脑海中迸出,我打转方向盘,向着警察局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