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乔奕的袭击者马柯完成审讯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凌晨一点却恍如白昼的审讯室里,对着摆在面前那杯冷掉的黑咖啡,问司徒南:“你说,死亡怎么会突然一下子离人那么近,近到一颗小小的铁钉就足以摧毁一个生命。”
这两天,我总是想起乔奕,每次路过办公室墙上的地图就好像听见他在跟我说话。他怕马柯伤害到哥哥的女友,就算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手也还是抵抗到了最后。马柯招供时,说他从没见过那么耐打的人,其实他没想弄成现在这样。他害怕坐牢,可在当时,乔奕抓住他不放,他只能自认倒霉。
“倒霉!”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他失手打死了一条人命,却用“倒霉”二字轻松带过。
“你怕了吗,蓝鸽?”司徒南端起他的咖啡,靠在椅背上。我眼前黑漆漆的液体晃动了一下,映照出我在摇头的样子,“没有,我只是为乔奕觉得惋惜。”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突然岔开话题说:“你知道面试那天,我为什么选了你吗?其实,论条件,你不是最符合我预期的那个。”
我很纳闷他干吗突然说起这个。的确,我来警察局面试的那天,看到有很多人慕名来应聘这份工作,其中不乏身手矫健的练家子。而我绝对是花拳绣腿,闯入了刑警这个行当。
“为什么?”
“在那之前我们见过一面。”他看我皱起眉头,赶紧解释道,“不是相亲那次。”
“欸?我怎么不记得,在那之前和你在哪儿见过?”我更加困惑了。
“你当然不记得,那时你还不认识我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更像坠入五里雾中。
“刚分配到刑警队时,我也像你一样是只菜鸟,因为看不惯海立苏对待新人的方式,就时常和他对着干。他看我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以为我是仰仗父亲的老资格,便有意派我去执行一些蹩脚的任务,有一次,他让我去执行一次‘反扒’任务,专盯一个公交车作案的小偷团伙,我跟了这群小偷好几天,掌握了他们的作案手法和分赃地点,我准备再跟一天就向局里汇报。但就在那天,我碰到了你。”他指着我说。
“我?”尽管我是每天都坐公交车上下班,但我并不记得曾在车上见过他。
“你发现有人拉开了一个女孩的包,他是用特制的钩子顺着拉链的反方向倒着钩开的,当时那个女孩在和她的朋友聊天,丝毫没有察觉钱包和手机都被人摸走了。正好又赶上晚下班高峰,车上人特别多,同样发现女孩被偷的人不在少数,但怕惹祸上身,没有人敢站出来制止小偷,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又把钩子伸向另外一个女人的皮包。但这个时候,你做了一件事。”他看着我,停顿了一下,“你借着公交车的晃动故意撞了那小偷一下,害他没有得手,然后顺势喊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喊的是,‘哎呀,我的钱包丢了!’”
他笑了:“其实你的钱包根本没丢是吧?那个小偷根本就没有碰过你的皮包,我一直用眼睛盯着,绝不可能没有看到,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车上的其他人注意,那个小偷见无从下手,到了下一站,就无奈地下了车。”
“是啊,小偷下车时还瞪了我一眼,被我瞪回去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按你说的,他们竟然有一个团伙呢!用这种办法就是想既能醒大家有小偷,又能与小偷之间避免产生正面冲突,保全自己,可没想到还是差一点就成了对方的眼中钉。我那时每天总是乘同一趟公交车,出行是格外规律的,没遭到那伙人的报复,想来真是吉星高照,傻人有傻福啊!”我万幸地拍着胸口。
“好吧,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什么意思啊?”听他没头没脑的话,我嘟囔着,“啊!该不是你……”
他叹口气说:“我可跟着你上下班跟了整整三天,直到那伙小偷被一网打尽。也就是你这种‘二次元生物’,连自己被人跟踪都不知道。”
“啊?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第一次上我家,就能一下子找对地方呢!原来你早就轻车熟路。”我嘴上这么说,实际心里还是有点感动,“哪哪,所以就毫不犹豫地录用了我?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我是个正义美少女吗?”司徒南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的资料在我面前的桌上一磕,“有你这么老的美少女吗?”
“你!”我向着他留给我的背影一指,心情却早已由阴转晴了,他的靴子在安静的走廊里敲击出铿锵的节奏,好像一台打字机,帮我敲出一直在困扰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想到该怎么去跟老师回答了。只是,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需要找到答案,这个问题更大,更复杂,但司徒南却信心十足地说,他已经大致理清了所有事件的脉络,只是还差几个环节需要向嫌疑人确认。
最后的审讯安排在翌日一早进行,我打开那本因为写下太多记录而由薄变厚的笔记本,翻过那一页页写有线索、疑问和所有可能证明罪行的证据,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记载在册,重温一遍,由物及人,让人感慨万千。
打开空白的一页,我慎重地写上日期和“审讯报告”这四个字。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两起谋杀案的嫌疑人,乔唯和乔奕的父亲乔梓冲。我真的很想用自己有限的词汇去描述一下这个男人,这个曾经对我来说“谜”一样的存在,可我真的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另类,多么引人侧目,恰恰是他太过于平凡,普通得跟走在大街上像他这个年纪已经为人父的中年男人毫无二致。我没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狰狞面孔,也没有感受到一丝暴戾的情绪,他的目光看上去和罗景逸教授一样和善,怎么想似乎也跟罪恶扯不上关系。他拥有智慧、才华,甚至有能力拥有他渴望达到的一切。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在身为一个国际救援队资深队员之前,竟用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两个女人,而其中一个,还是他妻子的亲妹妹。我试想过多种面对他时应该摆出的态度,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杀人犯,他犯下的罪行十恶不赦,我想我应该愤怒,至少应该表现得再强硬一点,也许他会反抗,也许会狡猾地对我们提出的问题巧舌如簧地辩解,可他并没有,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搓着被手铐绑在一起的双手,如同一尊石像,面如死灰,除了认罪之外,对其他问题拒不开口。
司徒南把带来审讯室的文件夹打开,那里有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资料。接着,我听到他长叹一声说:“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就让我来说吧。”我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中,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司徒南从我旁边的座位上站起,他走到一面白板前,拿起笔,在方虹的名字上圈了一个圈,转过头来,盯着乔梓冲说:“方虹,是你杀的吧?”
乔梓冲依然沉默着,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挂着这样一个固执的表情,我惊讶的是,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疑犯那样替自己辩护?可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司徒南阐述的推理才更加令我震惊,他又用笔圈住吕伊娜的名字,笃定地说道:“但吕伊娜,并不是死在你的手上。”我盯着那个名字,听着司徒南说出下面这段匪夷所思的话来。
“杀害吕伊娜的人,是你过世的妻子,吕伊诺!”
“你胡说!”乔梓冲激动地吼道,“人是我杀的,关我妻子什么事!”
“不,就算你不肯承认,事实也还是事实。你只是在替你的妻子顶罪,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不想看着她执著一生的心血和名誉化为泡影。”司徒南丝毫不示弱地说,“而你唯一能够掩盖真相的办法,就是杀掉方虹。”
“方虹是我杀的,伊娜也是我杀的,那些都是你们警方的胡乱推测罢了,没有证据你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司徒南将那份出生证明摆在乔梓冲的面前,“这个,就是证据!看到这个,你很吃惊吧?没有想到吕伊诺一直保存着这个,她一直藏着它,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点良知,她想有一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就算不是告白于天下,至少也要让她的丈夫知道。吕伊诺刻意掩盖双胞胎是在圣水出生这个事实,是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一个惊天的秘密,那就是,双胞胎兄弟的生母,其实是她智障的妹妹,也是本案的第一个受害人,吕伊娜。最后的这一步,我还要感谢蓝鸽,若不是蓝鸽取得了凌乐乐的信任,她把找到的出生证明拿给蓝鸽看,我就无法验证那一系列推测。”
“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你的猜测……”虽然乔梓冲极力否认,但他慌乱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司徒南接着说道:“没错,我承认,在我没有拿到下面这些证据之前,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直到我根据猜测在市立第二医院找到了这份诊断书,又查到这几年来你们夫妇二人先后用不同的账户给方虹的户头转账,我才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测。”他从文件里取出一份写有吕伊诺名字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吕伊诺患有一种子宫疾病的诊断,主治医生正是本案的第二个受害人,方虹。“正是这两样东西和你的儿子乔唯提供给我们的偷拍照片,让我断定你和方虹的死亡之间一定存在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而你杀死方虹的原因,就是因为方虹握着你妻子的把柄,方虹正是抓住了这个把柄,才向你的妻子进行勒索,也给她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这是一次看似是‘自杀’的他杀,也是一次你蓄谋已久的报复。之所以报复她,是因为你恨她,恨她逼死了你的妻子!”乔梓冲震惊地张了张嘴巴,听完司徒南这一番话,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毒死吕伊娜的氰化钾引导错了方向,认为你的嫌疑最大,却苦于找不出作案动机。幸好蓝鸽发现了基因宝贝的事情,如果不是想起她说的基因优选的话题,我也不会在后来想到另外一个方向去。
“接着,我们又查你的妻子在五年前的滑雪事故中意外丧生的事。在我对滑雪场的调查中发现,吕伊诺去过那个滑雪场多次,她并不是一个滑雪初学者,怎会随便靠近山坡地带,何况那天滑雪场的围栏出了故障,这是很多游客都知道的事。所以,我大胆地推测,她是专门跑去那里寻死的,不,也不能完全说她是寻死自杀,她的死,可能是由于重度抑郁而引起的精神恍惚。我专门接触过吕伊诺的同事,从对他们的问询中得知,你妻子在意外发生前已经显露出了抑郁症的倾向,这种精神上的突然转变恰恰就是从她的妹妹失踪之后开始的。她时常在与人交谈的时候答非所问,个性变得孤僻执拗,不容许别人对自己的研究质疑半句,这些都是她可能选择那次滑雪结束生命的佐证。她的死,正是一系列压力综合作用的结果——一方面,她的研究走到了末路,乔奕的自闭倾向让她不得不承认GR计划失败的事实;另一方面,她怕双胞胎生母的事情暴露,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亲妹妹;再者,方虹一次又一次地勒索,把她整个人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看着拼命摇头的乔梓冲:“在我去过你妻子的老家圣水县之后,发现她和妹妹的感情并不是很好,真实的情况是,她一直在恨着这个智力有问题的妹妹,她受够了这个妹妹带给她的灾难,视她为吕家的耻辱,因此她拼尽全力想要出人头地,读大学,读研究生,做到她这个年纪的难以达到的高度。这些调查,让我认定她并不足以因为伊娜的走失就在个性上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那是什么让她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或许,在吕伊娜失踪的事情上她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是她亲手杀死了吕伊娜!在这中间,本来我还怀疑过你们夫妇二人合谋杀人的可能性,可你妻子的死间接证明了你没有参与杀害吕伊娜的过程。可以说,在那场滑雪事故之前,你对吕伊娜的死一无所知,但得知真相之后,你便开始包庇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以为,可以用自己的死结束掉所有的罪恶,却没想到,在她死后,方虹依旧抓住这个把柄不放,她找到了你,继续对你进行勒索,于是,你就杀了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话。人是我杀的,我在实验室里亲手配制了氰化钾,毒死了伊娜,又在方虹的酒里下了安眠药,再杀了她。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你们定我的罪吧,我认罪!”乔梓冲显得异常固执,即使司徒南已将全部推论摆在了他面前,他仍然不肯承认包庇妻子杀人的事情。
“值得吗?”司徒南坐下来,放缓了语速,“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的名誉作出这样的牺牲,你觉得值得吗?你已经为她杀了一个人,还要在否认她杀害了亲生妹妹这件事上坚守下去吗?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想让她毕生的心血统统毁掉,可逝者已矣,没有人再去追究这件事的对与错了。但你还活着,就算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乔唯想想,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本来一个曾经幸福圆满的家庭今天已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看着另外一个儿子背负着疑问和情感的包袱生活下去吗?这个包袱你已经背了这么久,你难道还不打算把它卸下来吗?可以了,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乔梓冲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好像在他的身上一直有一根绷紧的弦,他一直在硬撑着,直到这根弦到达它伸缩的极限,又在司徒南刚才的一段劝说下,松开瓦解。这时,我终于在他瞬间扭转的表情中读出了我一直在寻找的恶意。
“是她该死!是那个女人该死!她勒索我,之前还勒索我妻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一直在偷偷给她钱,那段时间,她已经开始出现了精神问题,她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又有人抨击她的研究……你们不明白,一个搞科研的人,被人攻击自己的研究成果是个什么滋味……那是她全部的心血,一生的心血啊!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是她逼死了她!是她逼死了她!”他咬牙切齿地嚷道,“她太贪心了,这样的人死不足惜,留她活在世上只能坑害更多的人。如果不是她,我们全家人还生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弄得家破人亡,没有她,我的妻子也不会铸成大错!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根引信,是她点燃了这所有的灾难,当我看到妻子留下的遗书,我就恨不得能杀了她!”
我眼睁睁地看着刚刚那个安静的男人刹那间变成了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这头困兽拼命争辩道:“没错,伊诺是到医院去检查过身体,正是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之后,她陷入了绝望,在完全不被同行看好的前提下,她一门心思地扑在整个GR计划上面。可这个节骨眼上,她的身体却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而是一个人承受了下来。接着,她偷偷地设计了一个看似毫无漏洞的计划。这个计划不容许她有闪失,否则她之前的所有研究就都白费了,她想到了家乡的妹妹,就和自己的母亲商量,让伊娜做了一次代孕母亲,但这两个孩子实际上还是我们亲生的,他们是试管婴儿,是取我的精子和我妻子的卵子孕育而成的,她看准那一年我在美国读博士学位的机会,让两个孩子在老家诞生。”
“所以就有了这份出生证明,她怕别人发现代孕的事情,回到屿城之后就修改了双胞胎的出生日期。”
“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我,也可以骗过所有人,事实上她的确做到了,可她没有想到,方虹会在电视上看到了基因宝贝的新闻,她就像是闻到了腥气的野兽,从这件事中捕捉到了谋取利益的契机,她开始勒索我的妻子。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圣水的岳母过世了,伊娜不得不住到我们家里来,很意外地,由于她待人毫无防备,她和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就像亲生母子一般亲昵,他们之间的关系,等于是再次揭开了我妻子身上的伤疤……”
“所以,她就因为嫉妒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还故意报了假案,诱导警方相信走失的假象?”
“没错,她是嫉妒,可她的嫉妒不是没有理由的,伊娜不过是给她这个姐姐做了一次代孕母亲,她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假的母亲比她这个真的母亲还要讨孩子们喜欢呢?这两个孩子,可是她的全部啊!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投向别人的怀抱,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她本不想害死伊娜的,她不想的……可是方虹一再用攥在手中的把柄威胁她,让她错把伊娜的存在看成了是对整个GR计划的威胁。她想到方虹还不知道有伊娜的存在,有一天她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变本加厉,只要能把伊娜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就算有一天方虹把她们之间的秘密抖了出去,也会死无对证。”
“就为了让伊娜这个假想敌从她眼前消失,她就用氰化钾毒死了她?那可是她的亲妹妹啊。她真的下得了手?”
“不,伊娜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她在写给我的遗书里提到,伊娜死的时候一点痛苦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她是按照安乐死的比例配制的毒药,配方是从我的医书里学来的。她一向聪明,这种简单的化学原理一学就会,她眼睁睁看着伊娜停止了呼吸,可她做完之后就后悔了,她情急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尸体,就匆匆忙忙地埋在了庭院里。她怕孩子们放学回家会发现,就报了失踪,她从小受够了人们对伊娜的白眼,料定警察不会认真去追查一个智障女的下落,就特别给了警察一张照片,并详细跟他们说了伊娜的病情,果然,警察不耐烦地走了。后来,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她把方虹的事想得太简单了,她的贪婪好像是一个无底洞,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在遗书里写到,那时她的研究已经陷入了困境,来自同行之间的敌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方虹就连这种时候都不放过她,一次又一次,甚至到她的研究室去要求她拿出更多的钱给她,如果不是她这样做,我妻子就不可能会出那场意外。好好的一个家,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样子,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甚至还敢跑来出席葬礼,她怕伊诺死了,自己的财路就断了,不知跟谁问到我的手机号,就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看过伊诺的遗书,马上意识到她是何方神圣,我绝对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正是那一刻,我下了除掉她的决心。”
“你把吕伊诺的遗书藏起来,就是为了替她保守杀过人的秘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伊娜的尸体被发现,这个秘密还是会被公开。”
“所以我才要自首,反正我也杀了一个人,终归是要受刑罚的,我不怕受罚,但我不允许别人玷污她的名誉。”
“你如果坐牢或是……,你的两个儿子怎么办?”
“乔唯会照顾弟弟,可我没想到他把弟弟照顾成这样。不,我也不能怪他,都怪我,都怪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我早一点处理掉伊娜的尸体,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尸体的问题,我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老房子里的尸体,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自己的儿子翻出了这个秘密?你以为你可以逃避开这一切,你的良心不安,所以你才离开这儿,去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地方。可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删除乔唯的记忆?你研究的那种新药不但可以帮助人们缓解疼痛,还可以删除人的记忆,是这样吧?你不惜低价卖掉自己的研究成果也要换取那次手术,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我刚想到要杀了方虹的时候,我就犹豫了,孩子们已经失去了母亲,如果我再杀了人,他们该怎么办?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心如刀绞,只得拼命把心头的恨意压下去,好让自己断了这个念头。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这个时候,滕远铭突然来找我——他之前也来找过我,想要购买我研制新药的专利权,却被我婉言拒绝了。但我没想到乔唯住的那家医院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再次游说我把药物的专利转让给他,我以还没有通过临床实验为借口,与他周旋。但他说,他们的医院就有做这种实验的能力……”
“于是你灵机一动,就想到了乔唯,可这毕竟是一次脑部手术,你难道不害怕手术的风险吗?”司徒南反问道。
乔梓冲沉默了,他垂着头,不停地用自己的右手搓着左手,枯瘦的脸颊愈来愈苍白,他在自己去过的那些地方,一定受了很多的苦,我们在机场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是照片上的人了,他倏地抬起头说:
“我怎么不怕,有谁会像我一样拿自己的儿子作为药物的临床实验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手术需要承担的风险了!可是……”他说不下去了,停顿了良久,颤声道,“我……为了我的儿子,我已经有一个儿子是那个样子……你们不知道乔唯有多在乎他妈妈,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看着妈妈从山坡上冲下去,马上就想去救她,但雪道上滑行的速度太快,想要中途停下除非拿命来赌,他不但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还弄伤了自己。其实他被送到医院就醒了,他一直在跟我说是他的错,对我说他没照顾好妈妈,是因为他没照顾好她她才摔下去的,他根本接受不了伊诺的死,那天晚上他打碎了卫生间的镜子,把自己弄了个遍体鳞伤,当时我已经发现了E-90的另外一个神奇功效,就是删除记忆,我一时情急,就出此下策。手术是存在风险没错,但我对自己研制的药物有着十足的把握,而且,我也必须要搏一次!如果赢了,药物就算通过了临床实验这最后的一步,能给两个孩子留下一大笔财富!乔唯也不用再带着痛苦的记忆生活下去。或许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怎能不堵上性命一试?”
听到这里,我一直在记录的手停了下来,我没有想到,乔梓冲连这条后路都替两个孩子想好了。
“我打算和滕远铭私下里作成交易,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立刻答应,同意马上手术。手术过后,我意外地发现乔唯不但忘了滑雪场的事,就连阿姨的事情也不记得了。解决了唯一的后顾之忧,我觉得很欣慰,终于可以开始实施针对方虹的计划了。滕远铭还算是个讲信誉的商人,又有老同学这层身份,他不但答应了我的全部条件,还同意一等药物立项投产,就将专利权转让的资金以转账形式每隔半年汇入乔唯的户头,这样,就算我去坐牢,或者我死了,都能保证他们后半辈子能有个安稳的生活,特别是乔奕……”说到这里,乔梓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两行热泪,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右手擦着眼睛。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咬紧嘴唇,差一点也落下来泪来。
他喃喃地说着:“我开始暗中侦查方虹的行踪,计划着怎样才能除掉她,可没想到,还没等我打电话给她,有一天晚上她自己找上门来,说高利贷的债主已经把她逼到了绝路,必须马上帮她还债,如果不这样做,就立刻把伊诺的秘密抖出去,我装作很害怕的样子,马上去取了钱给她。这个女人,自以为抓住别人一点把柄就能混一辈子,她机关算尽就没有算到她的所作所为正中了我的圈套。显然她已对炒股上了瘾,赔得越多就越想翻身,加之钱来得这样容易,我料定就算帮她还了一次还会再有下一次。果然,她又约我出来,我故意骗她说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的妻子已经死了,就算她把什么都说出去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并装出一副绝情的样子,她马上软下来,一再求我,竟然还向我示好,说她自己很寂寞,如果能有一个男人帮帮她,她一定感激不尽……她对自己的姿色盲目自信,以为我真的像她想的一样是个冤大头,还约我那天晚上到她家去……我在她的酒里放了足够分量的安眠药,等她昏睡过去,再给她脱光衣服抱到浴盆里,造成自杀的假象……我杀了她之后忐忑不安,以为警察很快就会找上我……”
“可偏偏查案的刑警粗心大意,忽略了本该引起重视的细节,没有查到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逃过了警察,也逃不过自己的良心,你为了求得内心上的安宁,不惜报名参加了国际救援队,去那些陌生的地方用你的药治疗那些陌生的人,你以为这样就能换取自己内心的平静,维护你妻子的名誉以及你们一家人的安宁吗?可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她的名誉有那么重要吗?你为他做了这么巨大的牺牲,值得吗?”
“当然重要!你们不懂!GR计划就是她的全部,她受够了那种家族遗传病带给她们全家的伤害,把完成这个计划视作自己的全部。你们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多年以来在承受什么,只有我看过她的遗书,当我看过了她在遗书中所做的忏悔,就下了决心,绝对不能让那份遗书公之于众,就算她死了,也不能让世人知道她曾经杀过人的真相。”
“我真的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爱她,人人都说你是一个冷淡的男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你的用情之深,你这样爱你的妻子,可她呢?她只爱自己,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不惜利用母亲对她的感激和妹妹的智力残缺去成就自己的事业,察觉到自己失败了之后,又抛下家庭不顾求得自己的解脱。你把所有的恨都算在方虹的头上,认为是方虹的出现才导致了这一系列悲剧的发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根本就是你的妻子。”
“胡说!她对这个家的爱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她爱她的两个儿子,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爱,她那么拼尽全力去创造他们,怎么会不爱他们呢?如果她不爱儿子,也不会因为嫉妒而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你们不懂,完全没办法懂,你们这些人没遭遇过自己的亲人……是……是像伊娜这样的状况……所以,根本不可能懂!”
“那乔唯呢?你的儿子,不说远的,就说你的儿子,他为什么就能容得下一个不完美的弟弟,他为什么可以?你的所有辩解不过是给一个你爱的女人虚构的假象,她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无缺,她一辈子都在为成就完美而努力,而最有残缺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乔梓冲突然用戴手铐的双手抱住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串低沉的嘶吼,那哭声中有我从未听到过的凄楚,那是心里彻底绝望的人,用身体里仅剩的力量发出的最后一次呐喊。
乔奕的葬礼定在三天后举行。
司徒南向上级请示,特别安排乔梓冲参加了儿子的葬礼。葬礼格外地简单,只有零星几个人到场,一个叫阿威的康复中心工作人员也来了,他对乔唯说:“我以为乔奕离开康复中心会得到幸福,事实证明他的确得到了幸福,但这种幸福太短暂了。”乔唯哭了,哭得像个孩子,阿威走时说他想带走一样乔奕的东西,乔唯把带来准备随遗体烧掉的外星人手办送给了他。
吕伊娜的骸骨经火化后和乔奕的骨灰一起撒进了大海,参加葬礼的一行人站在甲板上,略带寒意的海风将每个人身上的黑色衣衫吹起。我脑中浮现出太宰治的句子:“生和死,不再是决定人类幸与不幸的关键。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出航船只的甲板上合掌祈祷。船,顺利地离岸而去。”在我看来,不论任何形式的“仪式”,只是用来寄托生者的哀思,而死去的人,不会看到。谁也不可能想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对特别的母子,竟是以这一样令人心痛的方式相会。
乔梓冲的宣判结果下来了,他因为蓄意谋杀方虹被判处死刑,但考虑到他对人道主义救援所作出的卓越贡献,改判死刑缓期执行。这算是一个我希望看到的结局。我对司徒南说:“道德和法律是可以融为一体的,你看,它们之间,并不矛盾。”在司徒南的提议下,警方决定不对外公布遗传学家吕伊诺借腹生子的细节,留给死者最后一点尊严。
而我,已经想好了尉迟老师留给我的问题,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答案交出去。
“蓝鸽,案子破了真是连心情都不一样啊?”尉迟老师一看到我就笑着说。
“案子嘛,还是留了一点遗憾。”我感慨道,“不过心情好,是因为我想通了。”
“嗯?”
“就是老师问我的那个问题啊,为什么要做警察的那个。”
“噢,我明白了。”他点点头,“那好,说来听听。”
我站在心理中心所在大厦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我所熟悉的城市,听到自己缓慢而坚定地说:“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我想不出自己要干什么,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更没有别人口中所谓的梦想,就连恋爱也没谈成一个。大学里要好的姐妹,追求事业的追求事业,结婚的结婚,只有我,就像一个半吊子,不上不下。
“毕业之后,我为了求职到处碰壁,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但录用我的单位,看我是个女警察,就让我在派出所里做一些内勤的工作,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有一天,我对着手头那些重复再重复,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工作,突然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简直一天也受不了了,我想到了辞职。我没有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只是头脑一热就敲响了上司办公室的门。
“我想做点对我来说具有挑战性的事情,也许是老天爷给我机会,我偶然听说市警察局有一个新部门在招人,而且招聘条件是不限性别的,于是,我就误打误撞成了司徒南的下属。
“从我开始这份工作,心里就一直有种解开谜团的渴望,每一个案件,我都想为那些受害人找到答案,即使是一堆白骨,我也想知道在她身上到底遭遇过什么,为什么凶手可以残忍地对一个生命进行私自审判,有些人甚至是完全跟凶犯无关的无辜的人。
“说这是‘正义感’,好像把自己说得很伟大,那就算我不了解人性吧,我想看着那些罪恶最终浮出水面,即便不是每个真相都能让人接受,残酷的结局总还是有的……可我都觉得自己离想要了解的东西更近了一步。
“我想找到一种公平,尽管有人告诉我,这个想法太过于理想主义,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所有的公平都是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上的。但老师你看,我们脚下的这个城市,在那些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总有一个个不公平的故事正在上演着。我想把那些躲在黑暗处的目光一个一个找出来,让他们看看,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是有阳光存在的。像乔奕那样的人,都会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那些阳光,而他们,凭什么甘愿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召唤着内心的魔鬼,也不愿站在阳光下,看看这个世界呢?”
我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觉得自己好像把许久以来所有的疑问和困惑全都自我解答了出来,其实在说之前我还没有这么清楚的思路,甚至还没想好该怎么诠释我的答案,但说完之后,我觉得我的思路更加清晰了,老师惊讶地看着我,笑了笑:“蓝鸽,看来我没留你继续做我的学生,是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为什么?您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吗?”
“当然不是,如果我让你做了我的学生,也许你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心理医生,但我们这个城市的未来,就会少了一个充满正面能量和人情味的女警察了。如今,像这样的人可是稀有物种。”
“哇,老师你把我说得这么神,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稀有物种吧。”
“你是说,司徒南?”
“对啊,那天我在审讯室,差一点就以为他是被什么人上了身。你可不知道,突然之间,他就……”我噼噼啪啪地说着,把那天在审讯室司徒南揭露乔梓冲时所有的细节都给他还原了一遍。
听到最后,老师忽然打断我:“蓝鸽,这个叫司徒南的警察,他还是单身吧?”他眯起眼睛,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你可以考虑一下他哦,他能让你发现你自己察觉不到的特质,跟他在一起,你会越来越了解自己,渐渐清楚自己要什么的。”
“啊?”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他——怎么可能!”
老师双手捧着一个玻璃制成的透明咖啡杯,那个杯子很大,是他在工作时候专用的,我每次看着他抱着这个杯子,都会觉得好笑。
“老师,你怎么突然间像个巫师似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他的手指在玻璃杯壁上擦了擦,这下子更像在修炼什么法术了,“那咱们走着瞧好了。”我听到他故弄玄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