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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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上阳宫,寝殿。

十月末的洛阳,悄悄地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雪。冰冷刺骨的雨水中夹杂着雪珠落到地面上,即刻和泥土混在一起,变得黏糊糊脏兮兮,再被行人踏过,到处都是肮脏不堪的黑水和泥浆。这样的深秋之夜,是多么令人不快啊。

但在武皇的寝殿里,却是另一幅温暖如春的图景。重重帘幕悬挂在暖阁的四周,三个青铜熏笼里面燃着炭火,向暖阁里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热量。迷迭香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漂浮在宫殿之中,使得训练有素的女官和力士们都不由眯缝起了眼睛。暖阁正中的龙榻前,铺开一幅巨大的裘皮地毯,张昌宗披着薄如蝉翼的一袭纱袍,赤着双足,在地毯上轻盈地走来走去。暖阁外传来悠扬的笛声,吹奏的正是张昌宗亲自谱写的《冀乐舞曲》,就在这舞曲的伴奏下,张昌宗如痴如醉地舞动着身体,仿佛进入了仙境。

武则天斜倚在榻上,目光跟随着张昌宗的身子。透过半透明的纱袍,欣赏这幅年轻匀称、充满韵律的身体,是女皇新近最大的一个乐趣。正在半梦半醒的陶醉之中,一名绯衣女官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凑在她的耳边低语起来。武则天听着听着,面色渐变凝重,忽然,她猛地坐直身子,手一伸,女官立刻将一封密奏递到了她的手中。武则天全神贯注地浏览完密奏的内容,抬头沉思了片刻,将密奏交还给女官,一摆手,那女官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张昌宗还在那里自顾迷醉着,武则天又看了片刻,才用无限惆怅的语调叹道:“多么美的身子,多么好的年华啊。人要是能够永远也不老,该有多好啊。”

张昌宗停止了身体的摆动,靠到女皇的脚边,迷迷糊糊地道:“陛下,在六郎的眼里,您就是永远也不老的。”

武则天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孩子也知道哄人。哄人和哄人还不一样,六郎哄得朕心里很舒服。”

“嗯。”张昌宗把头俯在武皇的胸前,似睡非睡地轻轻叹息着。

武则天的手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背部,一直往下滑,停在他的腰间:“都说六郎的身体毫无瑕疵,完美无缺,其实没有人知道,在这里还有一朵莲花。”

张昌宗笑道:“就是。六郎的这个胎记除了父母和哥哥,就只有陛下您知道了。”

武则天道:“这朵莲花好啊,全无瑕疵固然美,这白璧微瑕却更让人爱不释手。这朵莲花,朕是要独占的。谁要是胆敢沾手,朕就让他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张昌宗全身一哆嗦:“陛下,您吓死六郎了。”

武则天道:“胆子这么小,以后朕不在了,你怎么办呀?”

张昌宗忙坐起身来,急道:“陛下,您说什么呀?六郎不能没有陛下,您、您得一直护着六郎!”

武则天轻轻摇头,道:“朕倒是想啊,但生老病死谁都难敌,不是吗?你要是想让朕一辈子护着你,你说的那个东西,怎么还不快给朕献上来?”

张昌宗完全清醒了,紧张得额头微微冒汗,迟疑地道:“陛下,那边一直在想办法,六郎也去信催过好几次了。只是……只是,这东西确实很难到手,还请陛下稍赐耐心。”

“嗯……六郎,是你的那位姨妈在想办法吗?”

“是,正是六郎的姨妈。”

“六郎,你长得这么标致,你的姨妈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武则天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凡见过我姨妈的人,都说她是百年一遇的美人,是天仙下凡。”张昌宗的语气里有些不由自主的骄傲,武则天不觉盯了他一眼,张昌宗顿感失言,一下子吓得心狂跳起来,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武皇。

武则天注视他片刻,心里有些好笑,柔声道:“瞧把你吓的。就算是天仙也不错嘛,我看你们一家子都是些天仙美人。不过,她也不会很年轻了吧?多大年纪了?”

“禀陛下,我的姨妈有三十多岁了。过去也曾嫁过人,后来寡居了几年,三年前才嫁到了那个恨英山庄。”

“三十多岁算半老徐娘了。”武则天若有所思地说,“我当年被册封成皇后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多岁了。不过我还记得,先帝对我说过,在他的眼里,三十多岁的我比当初刚入宫时更加美丽,也更有韵致。”她的目光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张昌宗讨好地道:“陛下,在六郎看来,您如今的样子比三十多岁时还要美丽,还有韵致!”

武则天闻言一愣,随之大笑道:“你啊,我三十多岁时你还没生出来呢,你又见过了?要奉承也不能这么胡乱奉承。”

张昌宗也尴尬地笑了。武则天充满爱意地端详着他,良久才道:“六郎,你先出去一下,朕要办件事。”

“是。”张昌宗退了出去。

武则天坐直身子,刚才的绯衣女官立刻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的身旁,活像一个幽灵。武则天又沉思了半晌,对女官说:“你即刻拟一道密旨到并州,让他们加强监控,一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即采取行动。事发紧急时不必请示,朕授予他们便宜行事之权。”

“是。”女官退下了。

武则天满面寒霜地凝视着前方,喃喃自语:“狄仁杰啊狄仁杰,这次你可不能让朕失望啊。”

寝殿外,张昌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一名力士上前来,替他披上件裘皮锦袍,也被他猛地甩落在地。他恨恨地跺了跺脚,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朝殿外走去。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冯丹青又坐在恨英山庄正殿的莲花池边,望着殿后的巨幅壁画,一动不动地遐思着。范泰悄悄进殿,来到她的身旁,屏息站立着。冯丹青一回头,正看见范泰淫邪的目光,吓了一大跳,惊叫道:“你要干什么?”

范泰一弯腰:“夫人,是我啊。洛阳那边有信来。”双手递过一封书信。

冯丹青长出了一口气,道:“鬼鬼祟祟的,吓死人了。”她接过信来,并不拆开,吩咐道,“你可以走了。”等了一会儿,见范泰没有动弹,疑惑地问,“还有事情吗?”

“也没什么事情。夫人,有信就看嘛,何必躲躲藏藏的。”范泰搭讪着,眼光闪烁,神情越发猥琐。

冯丹青猛地往后一退身,无比厌恶地逼视着范泰,道:“你想干什么?”

范泰冷笑一声,道:“夫人,小的不想干什么。小的只是在替夫人担心,不知道夫人这招瞒天过海,还能支持多久。狄仁杰那个老狐狸,可不是那么容易骗的。”

“你!”冯丹青脸色大变,勉强定下神来,媚笑着道,“狄仁杰我是不怕的,一个老头子能有多大的本事。只要有你帮着我,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范泰嘿嘿一乐:“夫人,小的自然肯为夫人效力,万死不辞。”

冯丹青妖娆地走到范泰面前:“范泰,只要你对我忠诚,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她轻舒玉臂,温柔地搭上范泰的肩头。不料范泰猛地一个激灵,脸上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往旁边就闪。

冯丹青大惊,诧异地看着范泰痛得发白的脸,问:“范泰,你怎么了?”

范泰吸着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没事,今天搬东西时扭到了。”

冯丹青疑惑地转动着眼珠,看了范泰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道:“搬东西扭到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老爷死了,你要是再出了事,让我靠谁好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将身子倚上来。

范泰吓得往后一跳,赶紧道:“夫人,如果没什么事情,小的就告退了。”

冯丹青仪态万方地点点头,看着范泰急急忙忙地走出正殿,脸上才浮现出刻骨的仇恨来。她低下头,撕开手中的信封,匆匆读了一遍,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太原城,东市,百草堂。

东市的这家百草堂,是整个太原城里最大最气派的药铺。五开间敞亮高阔的大堂里,中间是整排一人高的乌漆柜台。柜台后的墙上满满地竖着巨大的药柜,从地上一直伸展到二层楼上的屋顶处,药柜上面琳琅满目的一排排抽屉,每个抽屉上都用铜牌镌刻着药材的名字。大堂里扑鼻都是药材略带苦味的清香,堂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柜台旁边,另有一个木栅栏隔开的小间,木栅栏上轻悬一幅碎花缎帘,就将满堂喧嚣隔在外面。里面一桌二椅,陆嫣然坐在桌后,正在给人搭脉开方。碧绿的双眼时时流动着温柔亲切的光芒,她轻言细语地与每一个人交谈。刚送走一个怀孕的妇人,陆嫣然稍稍喘了口气,眼前微微一暗,一个婀娜的身影遮住了半寸光线,轻盈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陆嫣然一惊,全身发冷,这个身影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不用看就知道是谁。陆嫣然抬起头,冷冷地道:“夫人,今天好兴致啊,怎么想到来这里?”

冯丹青掀起面纱,轻叹口气:“看你说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来?这百草堂也有恨英山庄的份,我来瞧瞧,不行吗?”

陆嫣然只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冯丹青。

冯丹青颇有兴味地端详了陆嫣然半天,方又开口道:“哎,何必这么大的敌意呢。你看,恨英山庄如今就是我的,只要你和我好好合作,我也不在乎分你一半儿,怎么样?到时候,你有了这么丰厚的一笔家底,也就能配得上狄三公子,他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纳你为妾了。”

陆嫣然气得脸色煞白,低声斥道:“冯丹青,别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么不知廉耻!如果你来就为说这些,那便请你速速离开。我这里还可以多瞧几个病人。”

冯丹青摇着头道:“陆嫣然,你怎么就如此执迷不悟呢?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好吗?你看看,你对老爷的死有疑虑,我就去请了当朝第一的神探来。如今狄仁杰大人正在为这件案子操心呢,你不想知道,他为了什么操心吗?”

陆嫣然厌恶又疑虑地望着冯丹青,神情里有隐隐的担忧。

冯丹青悠悠地叹了口气,道:“那天在恨英山庄,我请狄大人看过了老爷的尸身,验明老爷是被人用短刀刺死。我也告诉了狄大人,老爷死的那天,除了狄三公子,就没有人来过恨英山庄!”看到陆嫣然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冯丹青神色诡异地继续道,“到底是父子连心啊,狄大人听说这个,当时就脚底不稳起来,连我看得都有些不忍呢。可我还听说,狄仁杰大人是当世名臣,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情,就乱了律法纲常。”

陆嫣然抬起头,碧绿的双目中已有泪光闪动。她艰难地启齿道:“冯丹青,你可不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些?你到底想干什么?”

冯丹青亦轻轻地从齿间挤出声音来:“我要那个死鬼的长生不老药,只要你把药方给我,我就有办法让狄三公子摆脱嫌疑,你也可以得到恨英山庄一半的财产,怎么样?这些条件很公平吧。”

陆嫣然愣了许久,终于含泪笑出了声:“冯丹青,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我没有,我师父也没有,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东西!”

冯丹青站起身来,狠狠地道:“反正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陆嫣然,给你的时间并不多,狄大人已经接了老爷的案子,不可能拖着不办。就算他想拖,并州官府也不会容他拖。况且,现在盯着狄景晖的绝不只我这边,他的麻烦很大,我劝你还是多为他想想,能帮就帮。”语音刚落,她便如一缕轻风似的闪出了帘外,只留下袅袅的檀香萦绕不绝。

陆嫣然呆坐着,泪水缓缓地滚落下来,也浑然不知。

东市,九重楼酒肆。

袁从英尚未转进九重楼酒肆所在的那条街,就远远地看见前面通街的宝马香驹,红男绿女,热闹非凡。已是岁末,年关就在眼前,不少人开始日日笙歌,夜夜寻欢,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整整一年的愁绪烦恼都抛在旧年中,市里的酒肆饭庄因而一天比一天更加拥挤繁忙。

袁从英缓缓地驾马前行,并不急于赴宴,悠然地观赏着周围喧哗的集市夜景,自己也觉得奇怪,居然会有这样的心情。到了拐角处一转弯,迎面的整条街上亮如白昼,车来马往,人声鼎沸,绚丽的灯光和人群带着及时行乐的热烈气息扑面而来。此情此景,真会让人恍惚相信,的确有永盛不衰的欢乐和满足常驻世间。

九重楼酒肆就在长街的尽头,足足有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张灯结彩,远远望去,好像一座通体发光的塔楼。浓郁的酒香从中飘散出来,引得来往行人无不驻足,深深呼吸,真是人未入,心已醉。

袁从英来到酒肆门口,刚念了念门口悬挂的条幅“六蒸九酿,百年香自飘千里;一来二返,五湖客重奔八方”,立即有青衣伙计上前招呼:“这位公子,喝酒吗?”

袁从英将马缰绳交到伙计手中:“我找狄景晖。”

“您找……噢,我知道了,您就是袁公子吧,楼上雅间请!”

袁从英点头上楼,楼梯上已经有另一个伙计候在那里,将他直接引入三层楼最底的一间屋子。

踏进房门,狄景晖已经等在桌边,见袁从英进来,赶忙起身相迎。桌旁还坐着一个人,袁从英此前并未见过,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面容和善。狄景晖笑容满面地和袁从英打过招呼,就向他介绍那个中年人:“这位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吴知非吴大人。”

袁从英赶忙见礼。吴大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频频点头,对狄景晖道:“景晖老弟,我一直说你和沈槐老弟算得上是咱太原城的青年才俊,人中龙凤。今天看到袁将军,呵呵,你可被人家比下去了。”

狄景晖笑道:“比下去就比下去。在我老爹那里,我早就被袁将军比下去了。”转首对袁从英道,“吴大人是我今天请来,专给咱们两个作陪的,只当喝酒时解闷用,平时你不用理他。”

吴知非道:“我说狄景晖,陈松涛是你的老丈人,我是他的同僚,称你一声老弟已经是我屈就了,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啊,哈哈。”

狄景晖道:“谁不知道你的司马就是个等死的官儿,今天就少在袁将军面前装模作样了。人家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怎么会把你放在眼里。”

吴知非也不和他计较,只摇头笑着,坐回席间。狄景晖请袁从英坐在自己的右手,道:“袁将军,在家里面喝酒说话都不爽快,看到我老爹的那张脸,我连饭都吃不下去。故而特地请你出来一叙,今天在这里,咱们就放开了,该喝就喝,该乐就乐,再无拘束,你看如何?”

袁从英笑道:“景晖兄豪爽,从英定当奉陪。”

狄景晖只乐得手舞足蹈,正要说话,门开了,又有一人走进来。袁从英一看,正是沈槐。沈槐看见袁从英,脸上也是一阵惊喜,和众人招呼道:“景晖兄,吴司马,从英兄。”

狄景晖疑道:“从英兄?你们两个认识?”

沈槐与袁从英相视一笑,狄景晖忙道:“好,好,如此更好。看来我请人还请对了。袁将军,坦白对你说,这整个并州官府,我就没几个看得上眼的。除了些酒囊饭袋,剩下的还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也就沈老弟不错,至于吴司马嘛,呵呵,半个死人而已,不过酒量好人也风趣,喝酒作陪还是可以的。想来想去,今天能请的也就这两位了,好过我们两个对饮,那样太闷。”

吴司马道:“多承景晖老弟看得起。”

四人团团坐下,狄景晖问道:“袁将军,你看我这九重楼如何?”

袁从英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雅间里素净的白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桌椅陈设也都简约质朴,毫无炫富夸耀之气,却又透着典雅雍容,便道:“景晖兄,你的九重楼从外面看富丽堂皇,进到里面却又别有丘壑,倒是从英很少见到的。”

狄景晖点头:“唉,富丽堂皇只是必需的门面,其实我并不喜欢。整间酒楼里,只有这儿才是我最爱待的地方,布置成了我要的样子。”他指一指面前隔扇上挂的条幅,道,“你看看我写的这副对联,有没有点意思?”

袁从英默念:“一仄三平,得失缱绻,笔停总道佳句本天成;千回百转,酣畅淋漓,饮罢方知好酒能自发。”不由会心一笑道,“景晖兄,你的心胸似乎和外表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狄景晖一拍大腿:“就是嘛!袁将军,就冲你这句话,咱俩就有缘。”

吴司马在一边看得直乐,道:“你们两个今天到底是来喝酒的,还是来谈心的?若是要结金兰契,还要我们这两个外人干什么?啊?是不是,沈槐老弟,干脆我们就告辞吧。”

狄景晖道:“我看你倒是敢走!来人,把酒送上来。知道你想喝,今天就喝死你。”

几个伙计抬着酒坛子进了屋,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狄景晖豪爽地一挥手:“袁将军,全大周朝的好酒都在你的眼前了,你随便挑,喜欢什么咱们今天就喝什么,不醉不归!”

袁从英看着这一大排酒坛子,有些为难。沈槐笑道:“从英兄,我得景晖兄抬爱,常常来陪他豪饮,故而识得他的这些美酒,且让我来给你一一介绍。”说着,沈槐起身来到那排酒坛子前面,一个一个地指着说,“这是若下酒,素有若下春味胜云阳之美誉;这是土窑春,以水质取胜;这是石冻春;这是梨花春;这是郎宫清和阿婆清;这是五云浆,宫里侍宴用的御酒;最后这坛是新丰酒,从英兄应该比较熟悉,长安新丰的名酒。”

狄景晖问:“怎么样?袁将军,你爱哪坛?”

袁从英笑道:“既然都是美酒,我也不愿取舍,就从头开始一坛坛往下喝吧。”

吴司马鼓掌大乐,道:“景晖老弟,我看你今天算是棋逢对手了。不错,不错,我说景晖啊,既然人家袁将军都这么说了,你就把你全套的把戏都耍出来吧。”

狄景晖一拍桌子,叫道:“绿蝶!别搭你的臭架子了,快出来侍酒!”

门扇声响,香风拂面,一名绿衣酒妓摇曳生姿地来到桌前,顾盼生辉的美目在席间滑过,停在了袁从英的身上。她的眼睛看着袁从英,嘴里却和狄景晖说着话:“狄三郎,这位就是你今天要请的贵客?”

狄景晖斜着眼睛说:“怎么样?还算不玷污你吧?”

绿蝶嗔道:“什么时候也轮到我来挑三拣四了?”纤手一挥,又道,“既然今天是特意宴请这位袁公子,那么正宴开始之前,先由主人敬客三杯。”说着,亲手给狄景晖和袁从英各斟满三杯酒。

狄景晖举起酒杯,正色道:“袁将军,这两日多有得罪,这三杯酒就算景晖向你赔礼了。”说罢,连饮三杯。袁从英也将自己面前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绿蝶拍手笑道:“很好,这样我们也能开宴作乐了。我既然掌了今天这桌酒宴,你们这几个人从现在开始就得听我的了。这样吧,先说好了,今天是要文喝还是要豪饮?”

吴司马连忙道:“我还是文喝,文喝。沈槐老弟,你也来文的吧,明日还要公干。”

狄景晖道:“就讨厌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我从来都是豪饮,怎么样,袁将军,既然他们两个来文的,今天你陪我豪饮?”

“乐意奉陪。”

吴司马道:“景晖,你可别欺负袁将军不知道你豪饮的规矩。袁将军,我劝你还是小心这个狄景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绿蝶已将狄景晖和袁从英面前的三个官窑小酒盅换成了镶金白瓷把杯,比原来的小酒盅要大三四倍。

沈槐笑道:“景晖兄,从英兄与我明早还有要务,你看这……”

狄景晖道:“嗳,人家袁将军自己都没说什么呢,你们两个倒在这里扫兴。”他看着袁从英道,“袁将军,今天你既然来了,景晖就要与你一醉方休。你如果不乐意,现在就说,咱们即刻散席,各自回去睡觉。对了,我记得我爹好像不让你喝酒,你不会怕他说话吧,他为什么不许你喝酒?”

袁从英道:“大概是怕我酒后无状吧。”

狄景晖道:“嗳,酒后无状怕什么?老头子就喜欢没事找事。‘一樽齐生死’的道理他是不会懂的。好了,谁都不许再废话,绿蝶,给我们把酒满上,现在该你大显身手了。”

绿蝶笑道:“今儿咱们人不多,就不玩那些繁难啰唆的了。我来说个最简利干脆的法子,在座各位每人轮流做一次庄,显一次本领,无论诗词歌赋样样都行,只要能得到在座他人的称赞就算过关,并可随意命其余的人饮酒,否则罚酒三杯。前头做庄的可指定下一位做庄的,怎么样?”

众人皆道:“很好。”

吴司马道:“我趁着脑袋还清醒,就来做这第一个庄吧,各位卖我这老头一个面子。”

绿蝶道:“吴司马请展才。”

吴司马嘿嘿笑道:“我哪有什么才华,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我给各位每人测个字吧。测完如果你们觉得有理,我就不用受罚了。”

狄景晖道:“你还会测字?不要拿些鬼话来搪塞我们。”

“是不是搪塞,测完便知。”

沈槐笑道:“这倒也有趣,我还从来没测过字呢。从英兄,你测过没有?”

袁从英道:“我也没有。只见过大人给人测字,还挺准的。”

狄景晖呵呵冷笑一声:“我爹那恐怕才叫巧言令色吧。绿蝶,伺候笔墨吧,我们这就写,你也要写。”

众人分头写完,绿蝶收起来都放到吴司马面前。那吴司马摆出算命先生的架势,捻起一张来看看,摇头晃脑地说:“绿蝶写的是一个‘天’字。呵呵,我说你啊,就逃不过做妾的命。‘天’嘛,就是夫不出头,总想着人家有妇之夫,归宿何在啊?”

绿蝶跺脚道:“你个死老头子。”

吴司马又拿起第二张,道:“沈槐老弟写了个‘雪’字,不错,这个字好啊。雪的字形,是雨下之帚,扫地逢雨,省时省力,况且雪者,厚积而薄发,预示沈老弟会有个很好的前程。”

沈槐笑道:“借司马吉言。”一口喝干杯中之酒。

吴司马又看看第三张,再拿起第四张,左看右看,却不说话。

狄景晖着急道:“怎么回事?这两张是我和袁将军的,你先测哪个?”

吴司马满脸耐人寻味的笑容,捻须道:“你们两个有些意思,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测。景晖老弟写了个‘老’字,袁将军写了个‘带’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测出来的结果却很相似,竟都是一个远走他乡的结果!”

狄景晖和袁从英听了这话,都有些发愣。吴司马看看他们两个,微笑道:“我先说景晖的这个‘老’字,老者,近尽也,气数不足。且字形为裂土之像,预示远足。而这老字侧看多枝杈,并有一匕首在旁,表示有血光之灾。”

狄景晖的脸色有些发白。吴司马又接着说:“再说袁将军的这个‘带’字,带者,绅也,佩也。说文:‘凡带必有佩玉。’袁将军正是如玉之君子。带,加走之底,便是遰,去也,往也。所以这位如玉之君子也要远走。”

他最后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有些缘分,只是不知道,要去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啊?”

狄景晖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罚酒!罚酒!”

吴司马也不辩解,笑着自饮了三杯。

绿蝶道:“吴司马,请指定下位令官。”

吴司马笑眯眯地瞧瞧袁从英,道:“袁将军,今天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在下常常听人说起袁将军武功盖世,乃不世出的青年俊杰,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幸一睹风采啊?”

袁从英微笑着应道:“吴司马过奖了,只是从英平日里都在征战杀伐,并没有什么可以展演给大家看的本领……”

吴司马道:“袁将军会不会舞剑?”

狄景晖在一旁叫起来:“对,对,袁将军,我们要看舞剑。你就不要推辞了。”

袁从英笑着想了想,看了看沈槐,问:“沈贤弟,我看你也佩剑,平常是不是也惯常使剑?”

沈槐一愣,忙道:“是。家传剑法,却不甚精进,惭愧。”

袁从英道:“从英原本不用剑,故而剑法并不是从英最长。从英也确实不擅舞剑,但是今天从英愿与沈贤弟比剑,不知沈贤弟肯不肯赏光?”

沈槐略一犹豫,拱手道:“从英兄肯赐教,沈槐怎敢说不,只怕与从英兄差得太远,过不上二三招就……”

袁从英道:“不会。你的剑能否借我看看?”

沈槐抽出腰间佩剑,双手递给袁从英。袁从英细细地看了一遍,抚着剑身道:“虽然比不上我的若耶,却也是一把好剑。”

他把沈槐的剑搁下,噌的一声从自己腰间抽出若耶剑。众人顿觉眼前寒芒闪烁,杀气逼人。袁从英轻轻抚摸了一下若耶剑上镌刻的行书,双手将剑托起,递给沈槐,道:“沈贤弟,既然比剑,就不能让你在兵刃上吃亏。今天,你用我的若耶。”

沈槐大吃一惊,正想说话,却见袁从英目光诚挚、神情恳切,于是也平举双手,接过若耶剑,掌心立时感到森森剑气,沁入脏腑。

袁从英道了个“请”,便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挺身肃立,沈槐站到他的对面,两人眼神一错,相互点头示意。沈槐深吸口气,率先挥舞掌中的若耶剑,向袁从英的前胸刺来,袁从英轻轻一闪让到一边,沈槐翻身侧挺,朝袁从英的右肩又是一剑,袁从英依然躲过。两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但始终是沈槐主动进攻,而袁从英却避免与他手中的若耶剑直接接触,一直在轻巧地辗转腾挪。

就这么拆了几十招,沈槐的鼻尖开始出汗了,他的出招越来越快,剑势也越来越凌厉,若耶剑被他舞成了一团银光,将袁从英牢牢包裹其中。旁边观战的三人都看得心惊肉跳,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却见袁从英突然卖了个破绽,引得沈槐纵身挺剑直指袁从英的咽喉而来。绿蝶吓得一声尖叫,花容失色。

就在剑尖要触上袁从英的咽喉之时,袁从英突然侧过身来,抬起手中的剑,重重地拍在沈槐紧握若耶的右手背上。沈槐前冲之时已使出全力,来不及收势,被拍了个正着,手一松,若耶剑飞上半空,落下时被袁从英稳稳地接入左手。沈槐一个趔趄,赶紧站直,袁从英已将右手中的剑递了过去:“沈贤弟,还你剑。”

沈槐脸色微红,气喘吁吁地接过剑,抱拳说道:“从英兄,沈槐输了。”

袁从英微笑道:“你的剑法很凌厉,只是缺少些实战的锻炼。只要假以时日,定会出类拔萃。”

绿蝶拍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了。袁公子,你这个令官太厉害了,再没人敢罚你的酒了。你就定下位令官吧。”

狄景晖和吴知非刚才也都看得惊心动魄,此时方才松了口气,连声赞许。狄景晖道:“虽不罚酒,可是袁将军害得我们担惊受怕,还须得要自饮几杯谢罪才是。”

袁从英坐回桌前,点头道:“好。”举起面前的镶金白瓷把杯一饮而尽。随后,他抬头看着绿蝶道,“我不想定下位令官,我想请绿蝶姑娘唱个曲子,可以吗?”

绿蝶的秋波一闪,问:“哦?不知袁公子想让我唱什么?”

袁从英道:“我想请绿蝶姑娘唱一曲你们并州诗人王之涣所作的《凉州词》。”

吴司马问:“袁将军还有这样的雅兴?”

袁从英摇头道:“不是雅兴,从英曾在陇右服役多年,这些年来虽然远离边关,但心中却常怀思念。今天想听这首曲子,也是为了聊解思念之苦。却不知绿蝶姑娘可否让从英遂愿?”

绿蝶道:“袁郎言辞恳切令人感动,绿蝶愿唱。但请袁郎再饮一杯。”袁从英点头饮酒。绿蝶取过琵琶,调了调音,便展开歌喉,悠扬的歌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唱完一遍,她转了转调,在高音上又再唱一遍。唱到最高亢处,歌声凄切悲凉,曲意悠远沧桑,听得在座各人愁肠百转,心神荡漾。歌声渐渐落下,袁从英端起酒杯,轻轻地说:“从英再饮一杯,多谢绿蝶姑娘。”声音中的惆怅和伤感,引得吴司马和沈槐同时朝他看了看。

吴司马问:“袁将军,你很久没回塞外了吗?”

袁从英低头答道:“差不多十年了,倒也不常想念,但是一年前跟着大人办案去了一趟。之后就常常想起,最近想得尤其多。故而才请绿蝶姑娘唱曲。”他抬头一笑,又喝干一杯酒。

绿蝶道:“沈郎刚才已经和袁郎一起比过剑了,如今席间就只有狄三郎没有当过令官,该你的了。”

狄景晖道:“好啊,终于轮到我了?”他环顾了一下在座各人,突然笑道,“我既是今天宴客的主人,又是这酒肆的老板,我这个庄要做得与别人不同。”

吴司马摇头晃脑地道:“景晖老弟,你不会又憋着要害人了吧。我已经过量了,不行了,我要先告退,告退。”

狄景晖喝道:“谁都不许走!吴司马,你也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再热闹热闹,让大家再展展才。这样喝酒方能尽兴嘛。”说着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朗声道,“酒者,无诗则俗;诗者,无酒不欢。既然诗酒一体,今天我要做的这个庄,就是诗庄。在座各位,每人一首诗,以酒起兴,以酒为题。我们不赛诗作的高下,只要尽展其才,尽抒心胸即可。如何?”

吴司马道:“好是好,只是喝到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混沌,只怕做不出警句来了。”

绿蝶笑道:“吴司马真是的。向来警句都自半醺中来,连这点也不懂,还亏你是个进士。”

吴司马呵呵一乐,不再说话。

袁从英突然道:“景晖兄,你这个庄,只怕从英要作壁上观了。”

“噢?却是为何?”

“因为从英不会作诗。”

袁从英此话一出,其他人不由地面面相觑,沈槐道:“从英兄已经比过剑了,不作诗也行吧。”

狄景晖看着袁从英,慢慢道:“你不会作诗?这我倒没想到。不作也行,那你就只能受罚了。”

袁从英道:“好,我受罚,你说吧,怎么个罚法?”

狄景晖想了想道:“这样吧,吴司马,沈将军,还有我,我们一人一首诗。你就一句一杯酒,我们念完你喝完,如何?”

袁从英点头道:“好,我喝。”

绿蝶瞧着狄景晖说:“你这个罚法也忒狠了点吧。我来说句公道话,上下句为一联,袁公子就一联诗一杯酒,也不用这白瓷把杯了,还换回官窑小盅。”

狄景晖笑道:“就这么会儿,你已经心疼起人来了?”

绿蝶白了他一眼,伸手就把袁从英面前的酒杯换了。

狄景晖也不坚持,道:“绿蝶,燃香,我们作诗。”

须臾,沈槐和吴司马各自写完,狄景晖却一个字都未写,只自顾自吃菜。绿蝶问:“狄三郎,你自己怎么不写?”

狄景晖道:“他们写完了就让他们先念,我押后。”

沈槐站起身来,道:“我先来吧。勉强了一首,大家见笑了。”遂朗声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

壮志豪情马上催。

骤雪压盔任几落,

霜风透甲抖一回。

阳关作鼓踏宵曲,

冷月为灯照夜追。

何用龙城飞将在,

逐平胡虏万里归。

念完,一口饮干杯中之酒,脸微微泛红。吴司马道:“沈将军果然豪气冲天啊,呵呵,我可就没有这样的壮志豪情了,老了,老了,我作了个清幽的,请听。”

清秋岱色夕阳斜,

俯瞰枫林映晚霞。

野径空时非雨瀑,

竹溪尽处有人家。

单提老酒寻诗友,

再赋新词唱韶华。

醉里袍衫谁点缀,

西山桂雨绣金花。

念罢正要坐下,狄景晖突然一声冷笑,道:“我看你这只是表面清幽吧。”

吴司马脸色一变,忙低头饮酒。狄景晖看了看袁从英:“袁将军,你觉得他们的诗怎么样?”

袁从英一笑,道:“很不错,正好配你的美酒。”

狄景晖点头:“这就好。狄某要献丑了,请李将军慢慢饮酒,狄某的诗比较长。”

“景晖兄请。”

狄景晖站起身来,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不慌不忙地颂起来:

载酒江湖行,无聊反自矜。

匆匆来与去,毕竟为何名?

我欲乘风去,胸怀酒意生。

凤兮歌又舞,萧瑟晚风惊。

昨挂春秋笔,今悬济世瓮。

经集曾读遍,自省欠仁心。

配药同书理,君臣使五行。

明朝还买酒,醉里看芸芸。

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

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病者医能药,何方治不平?

欲求天下乐,还向酒中寻。

酒尽葫芦破,乾坤放浪人。

谁人同此醉,梦里是非明。

他一首诗念完,袁从英也饮下足足十四杯酒。另外三人听在耳里,看在眼中,只觉得惊心动魄,滋味万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突然“咕咚”一声,众人一看,吴司马已经醉倒在椅子下面。

狄景晖道:“绿蝶,你把他弄出去。”

沈槐忙道:“我帮绿蝶。狄公子,袁将军,沈槐明天还有公干,我先告退了。”狄景晖点头。

绿蝶和沈槐一左一右架着吴司马,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屋里顿时变得安静。

狄景晖坐在袁从英对面,正对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袁将军,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们两个。现在景晖要与你聊几句肺腑之言。”

袁从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还是看见几滴汗水落到了面前的酒杯里。他的后背越来越痛,每一杯喝下去的酒就像毒药,随着血液的流动飞快地在全身燃烧起来,最后都汇集成后背的剧痛,痛得他一阵阵大汗淋漓。但与此同时,头脑却异常清醒,既不困倦也不昏沉。他也正视着对面,道:“景晖兄,有话尽管说。”

狄景晖举起酒杯,和袁从英一碰杯,两人又各自一饮而尽。狄景晖开口道:“袁将军,景晖也曾见过不少我父亲身边的人,什么随从、护卫、门生之类的,可我感觉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狄景晖冷笑一声:“哼,那些人我从来觉得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被我爹灌了迷魂汤的,以他马首是瞻,毫无主见;还有一种则是心怀叵测,嘴里面成天溜须奉承,一心想讨我爹的欢心从而得偿所愿的。然而,其实不管是哪一种,在我父亲那里,他们都只不过是工具而已。”他斜了袁从英一眼,道,“袁将军,你看上去似乎不属于这两种类型,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仍然是我父亲的工具?”

袁从英紧盯着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

狄景晖也不追问,自顾自说下去:“其实,我父亲又何尝只把他们当成工具呢?哼,在我看来,他把天下人都视为他的工具,包括我,我的兄长们,还有我的母亲,无一例外。从小到大,他的话就是我们必须奉行的命令,我和我的兄长,我们什么时候科考,考取之后做什么官,去哪里任职,娶什么样的老婆,都由他来安排。呵呵,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父亲实在是太周到太慈爱了,可我却每每觉得,他的心很冷很硬,让我害怕。因为不论我们做什么,到头来都会发现,我们成了他布局中的一枚棋子,只有他最清楚需要我们完成什么样的任务,帮助他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喝!”他又和袁从英碰了碰杯,袁从英也毫不含糊地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狄景晖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袁将军,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父亲。你在他身边十年,不容易,太不容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有你自己的看法。”又冷笑了一声,道,“我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愿意做他的棋子。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要我入仕,我偏经商,他讨厌陈松涛,我偏要娶陈松涛的女儿,他要我远离范其信,我偏和恨英山庄一起把生意做到整个大周。他拿我没办法,我却觉得很愉快,不用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他也没办法在我面前讲他那些颠扑不灭的大道理。他不是最喜欢讲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吗?可他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一会儿维护李唐,一会儿归附武周,一会儿天下苍生,一会儿国家社稷,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政治野心?”

“你说得不对。”袁从英突然插了一句。

狄景晖一愣:“哦,袁将军有话说?”

袁从英摇摇头,又不开口了。

狄景晖冷笑道:“看来袁将军还真是我父亲的知己啊,很好,我父亲活了这大半辈子,似乎也没有赚到什么真心朋友,也许你算是一个。”他发出一阵大笑,两人又各自干了一杯酒。

狄景晖已经有点醉了,顺手拿起桌上散落的那几张诗稿,口中念念有词,读起诗来。袁从英也不管他,又给自己连着倒了好几杯酒。

正在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来的陆嫣然悄悄走到桌前,轻声劝道:“袁郎,你停一下。这样喝酒太伤身了。”

狄景晖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打个招呼。我和袁将军讲的知心话都让你听去了?我们男人的事情不用你管,少在这里婆婆妈妈的。”

陆嫣然道:“景晖,你别这样,你这是在干什么?”

袁从英突然道:“他在干什么?他不就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想要我喝醉,想让我出丑,想让我痛心吗?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我。”

狄景晖摆手道:“唉,袁将军,从英老弟,你误会我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想和你交交心而已……嗳,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又何必在此恋战?”

袁从英冷笑道:“我?我原以为我是在舍命陪君子,可惜直到现在才发现你根本就不是个君子!我很后悔今天来赴你这个宴,但既然来了,不分出个胜负我是绝不会走的。今天我们两个不喝到有人先倒下,我不会停,你也不许停!”说着,他又把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对狄景晖道,“喝!”两人各自再干一杯。

狄景晖放下酒杯,频频点头:“袁从英,骂得痛快。我真不明白,这么刚烈的性子,怎么居然能在我爹身边待那么久?”

袁从英道:“你当然不会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还自以为很高明!”

狄景晖道:“我不高明,你高明!坦白说,我还是挺感激你的。你别看我和我老爹每每闹得势不两立,好像恨得他要死,可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是会很难过的。所以袁将军,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保我父亲平安!”

袁从英正往酒杯里倒酒,狄景晖突然伸手过来抢,嘴里叫着:“不行,不行,没倒满。”一句话还没说完,袁从英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拧,狄景晖顿时痛得大叫起来。袁从英松开手,把狄景晖往椅子上重重一推,狄景晖差点栽到地上,捧着手腕疼得咬牙切齿道:“好啊,你打架啊,欺负我不会功夫!”

袁从英道:“打又怎样?你刚才不是还欺负我不会写诗!”

陆嫣然在旁边跺脚:“你们两个不要闹了。”

狄景晖坐直身子,突然笑道:“哼,会功夫果然是好啊。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他凑近袁从英的脸,压低声音道,“从英老弟,我是个没用的人。虽然有时候嚷嚷恨我爹恨不得他死,可我其实连句重话都不敢对他说。可你呢,我听说你曾经差点就把我爹给结果了,是不是?告诉我,你当时怎么就没下去手呢?”

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来,像看见鬼似的盯着狄景晖。就在一年多前,袁从英随狄仁杰办理一桩大案时不慎落入贼人圈套,身负重伤后又中了迷药,以致一时心智迷乱差点失手杀了狄仁杰。所幸狄仁杰大智大勇,及时唤回了袁从英的理智,才未曾酿下大祸。事后虽然狄仁杰绝口不提,此事却成了袁从英一块莫大的心病。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后怕不已,在悔恨和自责中备受煎熬,几乎无法自拔。这件事本来十分机密,仅有狄仁杰和袁从英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没想到今天却被狄景晖如此贸贸然地说了出来。

袁从英一伸手拉住狄景晖的衣领,哑着嗓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景晖被他拉得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道:“我?我怎么知道?当然是他告诉我的……我,我毕竟是他的儿子……”

袁从英一松手,狄景晖往椅子上一倒,脑袋搁在桌上,立即鼾声如雷。袁从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便往门外冲去。陆嫣然赶过去叫着:“袁郎。”袁从英头也不回地奔下楼去了。陆嫣然回过身,搀起狄景晖,把他拖进隔壁的卧房。

袁从英奔到楼下,大堂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熄灯关门了。他一脚把门踢开,跑到街上。早已过了三更天,来时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现在只有鬼火似的几点灯光,袁从英也不辨方向,只是沿着街道猛跑,跑过两条巷子,突然脚下一软,便跪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吐了起来。也不知道吐了多久,在头脑就要完全混沌之前,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才算驱除掉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袁郎。”

袁从英回过身来,见陆嫣然一手提着个茶壶,另一只手里捏着个茶杯,看着他,轻声道:“袁郎,你喝口水吧。不过等了这么久,水都凉了。”看见袁从英摇头,她又道,“刚才我都怕你会昏过去。这里离酒肆其实不远,你随我过去,到屋里稍坐一下,喝口热茶。”

袁从英示意她先走,自己跟在她身边,却依然一言不发。两人默默无语地走回到九重楼门前,一个店伙不知何时已等在门边,手里牵着袁从英的马。陆嫣然走进店内,见袁从英没有跟进来,转头疑惑地看着他。袁从英方才开口道:“陆姑娘,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吗?”陆嫣然微微有些脸红,点了点头。

袁从英道:“那好,多谢陆姑娘,我告辞了。”

陆嫣然诧异:“你不进来坐?”

袁从英低声道:“我没醉,不需要醒酒。而且,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踏进这座酒肆了。”

陆嫣然愣了愣,怅然道:“袁郎,景晖他方才真的很过分。我,我替他向你赔罪了。”说着,深深地向袁从英拜了一拜。

袁从英忽然冷笑了一下,道:“狄景晖,这两天总有人替他向我道歉。可惜,他并没有得罪我,但他若是真的得罪了我,谁赔罪都没有用。”说着,他接过店伙递来的马缰绳,想要上马,却连腿都抬不起来,便干脆把缰绳往胳膊上一挽,牵着马慢慢沿着街道走下去。

陆嫣然愣愣地站在酒肆门前,一直望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上楼去了。

袁从英依然不辨方向地在街上转着,转来转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狄府门前,他走到边门前敲门,值夜的家人打开门一看见他的样子,吓得大惊失色。袁从英也懒得理会,把马往家人手里一递,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往榻上一躺,便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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