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相

唐隐Ctrl+D 收藏本站

并州大都督府。

夜色深沉,陈松涛在都督府正堂上坐立不安。一名手下匆匆跑进来,向他汇报:“陈大人,狄仁杰从昨天回府以后就闭门不出,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嗯。袁从英和韩斌找到了没有?”

“还……还是没找到。”

“废物!真是废物!”陈松涛勃然大怒,想想又强压怒火,道,“情况不对,狄仁杰那里太安静了,这个老狐狸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现在一定在拼命想办法,找对策。”

“可是大人,他的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不好说啊。”陈松涛的脸色十分阴沉,“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大事。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静了一会儿,他抬头对手下说:“你到城南小姐家里去一趟,陪她去监狱探望狄景晖。”

“是。”手下答应着刚要走,陈松涛又叫住他:“你告诉小姐,让她有话就尽管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手下出了门,陈松涛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突然,那个手下又跑了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狄景晖府的家人,两人全都神色大变,脚步踉跄地直冲进正堂,嘴里嚷着:“陈大人,不好了!”

陈松涛忙迎过去,厉声喝道:“什么事?怎的如此慌张?”

那个家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松涛面前,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堆,声嘶力竭地喊:“老爷,咱、咱家小姐,服毒自尽啦!”

“什么!”陈松涛一连往后倒退几步,手下赶紧过来搀扶,他才算没有跌坐在地,好不容易定了定神,陈松涛颤抖着声音问,“小姐她,她……”

家人摇着头哭喊:“老爷,您、您去看看吧。”

陈松涛心中已了然,顿时泪如雨下,抖抖索索地要往外走,腿脚却软绵无力,几乎半瘫在手下的身上,被连拖带拽地扶出了门。

半个多时辰后,陈松涛被搀到了陈秋月的卧室,他一路叫着陈秋月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陈秋月静静地躺在床上,如纸般雪白的脸上神情安详,这些年来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愁容此刻都消失了,只有无尽的平淡,在最终的容颜上描绘出了永恒的寂寞。她的身边,年迈的父母悲痛欲绝,一对儿女哀哀哭号,都再也唤不醒这株枯萎已久的生命之花,陈秋月终于解脱了。

“秋月,你怎么这么傻……”陈松涛声泪俱下,下意识地去握女儿的手,却发现女儿的手中牢牢捏着样东西,展开一看,是枚晶莹润泽的玉佩。陈松涛一眼就认出了这枚玉佩,那是当初狄景晖来陈家求亲时,赠给陈秋月的定情之物。今天,陈秋月就是紧握着这枚玉佩而去的,也许在她的心中,唯如此才能将挚爱的夫君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再不用担心他会离去。陈松涛的手抖得厉害,玉佩从手中跌落,掉在地上立即碎成两半,陈松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玉,咬牙切齿地道:“狄景晖,秋月因你而死,你就陪她一起去吧!”

大都督府,监房。

陈松涛带着一班人直冲进关押狄景晖的监房,狱卒措手不及,吓得连锁都打不开,抖着手扭了半天的锁。陈松涛等得不耐烦,上前一巴掌把狱卒打倒在地,自己扭开了锁,一步跨进监房,对着蜷缩在墙角草堆上的人大喝:“狄景晖!你的死期到了!”

那人身子一震,似乎刚刚从酣梦中被吵醒,他慢慢坐起来,低着头看不清面容。陈松涛冷笑一声:“当然,我不会让你痛快地死,那样太便宜你了。我要一点点折磨你,让你为这么多年来带给秋月的痛苦付出代价!”

说着,他朝身边的兵卒一挥手,两个兵卒蹿过去就要擒住草堆上的人,却只见银光一闪,两个兵卒同时倒在地上。

陈松涛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陈松涛大骇,却无法转头去看,只觉得肩膀被捏得剧痛,动一动都不行。他汗如雨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你绝对不是狄景晖,你是谁!”

脑后传来平静的声音:“袁从英。”

陈松涛惊呆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是你!狄景晖在什么地方?”

袁从英语调轻松地答道:“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劝你此刻就不要去关心别人了,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你打算怎样?”

袁从英微笑:“我进来后还没考虑过该如何出去,现在既然你来了,我就可以出去了。”

陈松涛色厉内荏地叫起来:“袁从英,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吗?你想以身试法吗?!”

“没错,我就是想试试。”袁从英往前一推陈松涛,陈松涛刚想挣扎,就觉得脖子上微微一凉,立即出现道血口,点点血珠渗了出来。陈松涛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不由自主地就顺着袁从英的推搡往前挪动,嘴里还兀自强硬:“袁从英!都督府里到处都是重兵把守,只要我一声令下,就可让你万箭穿心,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凭一己之力脱身!”

袁从英也不理他,手上加力,陈松涛便身不由己地往监房外移步,他带来的兵卒们面面相觑,紧张地盯住二人,却也只好跟着慢慢往监房外退缩。

陈松涛眼珠转动,一边向兵卒拼命地使眼色,一边破口大骂:“袁从英,你就是个傻瓜!笨蛋!狄仁杰明知道你来是死路一条,却还为了救他的儿子让你来送死,这样的人,你还为他卖命!”

“你住嘴!”袁从英的手上再一加劲,陈松涛只觉得肩上锐痛钻心,顿时发不出声音了。

最靠近门边的一个兵卒趁机闪出门外,拔腿正想跑,沈槐带人已经赶到了。那个兵卒见了沈槐,还以为来了救星,登时大叫起来:“沈将军,快救陈大人!陈大人被袁从英劫持了!”

“什么!”沈槐神色一凛,轻轻扬手,兵卒就被沈槐的人拿下了,那人还满脸茫然,嘴里叫嚷着,“沈将军,你……搞错了吧?是袁从英劫持了长史大人,你不去救陈大人,抓我做什么?”

沈槐冷笑道:“抓的就是你。”

说着,他带人直扑向监房大门,正好袁从英押着陈松涛来到门前。沈槐大喝:“从英兄,我来帮你!”陈松涛手下的几个兵卒已完全晕头转向,未作抵抗便束手就擒。

“沈槐,怎么你也要作乱吗?!”陈松涛见此情景,不顾一切跺脚嘶喊。袁从英往他头上劈手砍去,陈松涛即刻委顿在地。

沈槐见状忙上前道:“从英兄,手下留人啊。”

袁从英朝他笑笑:“放心,他太吵了,我只是让他安静安静。你怎么来了?”

沈槐也笑了,一边示意手下用绳索将陈松涛绑缚起来,一边道:“从英兄,狄大人他们去正堂了,本想在那里堵陈松涛,我来监房找你。没想到陈松涛已经先被你拿下……”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昌宗、吴知非和狄仁杰便领着钦差卫队赶了过来。

沈槐忙迎上前抱拳施礼:“禀报钦差大人、狄大人、吴大人,末将奉命来此解救袁将军,可一来就看到袁将军已拿下了陈松涛。现陈松涛在此,请各位大人定夺。”

张昌宗瞧了瞧被捆成一团的陈松涛,又看看袁从英,哼道:“袁从英,见了本钦差为何不跪?”

袁从英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低头默默地站着。张昌宗正想发作,突然从都督府外传来阵阵喊杀声。

吴知非和沈槐听了听,顿时惊道:“不好!这是折冲府的人马,一定是郑畅得到消息,来围攻都督府了!”

张昌宗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道:“狄仁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这下可怎么办,折冲府的兵力数倍于我的钦差卫队,咱们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狄仁杰自来到监房前,目光便一直定定地落在袁从英的身上,此时方才调转目光,鄙夷地看了看张昌宗,不慌不忙开口道:“钦差大人,你莫要忘记自己是身负圣上托付的钦差,你的话就是君命。一个小小的折冲都尉算得了什么?他郑畅此刻已是逆天谋反,钦差大人更要显君威、立皇命,指挥众人平定叛乱,救并州于水火,又怎可说出这么失身份的话!”

张昌宗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难掩满心慌张,语无伦次地道:“大话谁都会说,现在该怎么办?你说!”

狄仁杰朗声道:“吴大人,沈将军,都督府内还有多少守兵?”

沈槐道:“日常守卫都督府的百余人。”

“好,沈将军,你即刻以钦差的命令收编这些守兵,告诉他们,陈松涛、郑畅意图谋反,罪恶滔天,圣上已派钦差来将其查办,只要这些守兵就地反戈,誓死保卫大都督府,保卫钦差大人,就可既往不咎、将功折罪。”

“是!”沈槐答应着,带领几名亲兵匆匆跑往前院。

狄仁杰看了看钦差卫队,又对张昌宗道:“请钦差大人再遣五十名卫兵去帮沈将军,留五十人护卫内院。”

张昌宗犹豫着,狄仁杰加重语气道:“钦差大人,如果叛军攻破外院,这里留再多的人也没有用。”

张昌宗这才狠狠地点头道:“也罢,狄仁杰,如若今日本钦差有个闪失,你也别想活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请钦差大人放心,老臣还不想死。”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袁从英突然迈步往外就走,狄仁杰忙唤:“从英,你去哪里?”

袁从英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去解决外面那些人!”

狄仁杰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只是盯着袁从英的背影发愣。

张昌宗阴阳怪气地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狄国老,袁从英怎么擅自行动?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钦差了?”

狄仁杰冷笑道:“钦差大人是想让老臣把袁从英叫回来吗?”

张昌宗语塞,只憋出个“你”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都督府门前,沈槐和郑畅的人马展开了一场混战。郑畅领着府兵要往里冲,沈槐率钦差卫队和都督府守兵死守。府门前几百个人战在一处,只见刀剑相撞,血肉横飞,这些平日里亲如兄弟的同袍,今夜真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漆黑的夜幕前,银白的月光下,眨眼间便是猩红遍地,好一幕惨烈悲壮的场面。

沈槐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剑锋闪耀之处,敌兵纷纷倒地,他杀开一条血路,直奔郑畅而去。他与郑畅本是同僚,但私底下各为其主,平日里就面和心不和,互相提防,今天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郑畅见沈槐杀来,也不亲自迎战,仗着自己人多,指挥兵士重重叠叠围在身前,沈槐一时竟无法杀入这个密集的人肉阵中。

正在焦急之中,沈槐忽觉身边卷起一阵疾风。与袁从英同战几场,沈槐已能辨出这独一无二的速度和气势,便知是他赶到,顿觉心中勇气倍增。果然,若耶剑一路扫落纷纷血雨,袁从英刹那间便杀到沈槐近旁。

沈槐大喜,朝他狂喊:“从英兄,你来了!”

袁从英大声喝道:“擒贼擒王,谁是主将?”

沈槐举剑指向郑畅:“就是他!”

袁从英道声:“知道!”剑锋一横,搓步蓄势,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直飞入郑畅身前的人肉阵中。若耶剑左右翻飞,砍瓜切菜一般,他的身后顿现一道血河。郑畅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知道这个恶煞般的人物是冲自己而来,眨眼间挡在面前的兵卒俱已倒地,赶紧拨转马头要跑,眼前忽然一道白光,他大张着嘴却再也喊不出声。头颅已被袁从英提在手中。

袁从英高高举起郑畅的人头,朝激战中的人群断喝道:“郑畅是反贼!尔等不要再为他送命!放下武器者免死!”他的声音依然嘶哑,脸色也很苍白,但神情傲然,气势逼人,独立于两队阵前,真宛如威风凛凛的战神一般。

沈槐虽和袁从英并肩作战过,但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竟被震慑得心神荡漾,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不由从心底里发出赞叹。郑畅的兵卒则个个面面相觑,犹豫中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剑,他们本就不愿与同袍为敌,更怕背负造反的罪名,如今主将被杀,投降便是最佳选择,有生机谁都不想求死。

沈槐见此情景,立即来到袁从英的身边,高声喝道:“诸位弟兄,陈松涛、郑畅意欲谋反,圣上派来的钦差大人已下令将二人查办。现陈松涛就缚,郑畅授首,我沈槐保证,只要弟兄们弃暗投明,钦差大人一定会对大家既往不咎,有功者还另有封赏!”

这番话说出,再无人迟疑,众人齐声高呼:“我们愿听沈将军号令!”一场血雨腥风的惨烈战斗就此结束。

都督府正堂前,狄仁杰等众人抻着脖子等待战讯,只听到外面一片混乱后安静下来,紧接着沈槐浑身血红地跑进来,兴奋地向众人抱拳,高声道:“众位大人,郑畅授首,叛军投降了!”

“太好了!”张昌宗喜上眉梢。

吴知非颔首道:“袁将军、沈将军辛苦了!”

狄仁杰凝神端详紧跟在沈槐身后的袁从英,见他行动如常,身上那套狄景晖的锦袍也只泼溅上不多的血迹,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正自踌躇,只听张昌宗冷言冷语道:“袁从英,你未得本钦差命令就擅杀朝中大将,这可是大罪!”

狄仁杰一听这话,气得胸中怒火翻滚,知道张昌宗是怨恨袁从英对他的轻慢,故意找茬,正要好好说几句教训下张昌宗,就听袁从英淡淡地答道:“原来你不想他死,早说啊。那你就把他的脑袋装回去吧。”他的右手中还提着郑畅的人头,此刻抬手一甩,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往张昌宗的身上直飞过去。

张昌宗大骇,倒退几步,脚下一绊跌坐在地上。郑畅的人头刚刚好落在他的怀里,张昌宗俊脸煞白,两手乱舞将人头抖落到地上,吴知非赶紧凑上去将他扶起来,嘴里念叨着:“钦差大人,您没事吧。袁将军,你这玩笑开得也……”沈槐强忍着笑,把人头捡起来递给旁边的兵卒。

张昌宗受惊不小,一时说不出话来。袁从英就像什么都没看见,转身来到狄仁杰面前,低着头问了句:“大人,沈槐把我的话带给您了吗?”

狄仁杰呆了呆,才想起沈槐在恨英山庄对自己说的那四个字,忙道:“子夜悲泣,是这句话吗?从英,沈槐告诉我了。”

袁从英低声道:“您知道我的意思。”

“当然。”狄仁杰道,“子夜悲泣,从英,你是向我暗示你把韩斌藏在蓝玉观的山洞之中,对吗?你我就是在那里过夜时,听到孩子的哭声。”

“您去过蓝玉观了吗?”

“还没来得及……”狄仁杰回答着,心中越发困惑,袁从英只管低着头,还是看不到他的表情。

狄仁杰料想他一定是在担心韩斌,便柔声道:“从英,你把韩斌藏在那里是个好主意,我料想他必定安全,所以便先来这里,陈松涛是主犯,擒获他最重要,况且我也担心你……”

袁从英打断狄仁杰的话:“大人,现在叛乱已定,请您……随我立即去蓝玉观见韩斌。”

狄仁杰心中一沉,袁从英从来不会打断他的话,更不会用这样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狄仁杰想了想,点头道:“好,从英,我这就随你去。”

话音刚落,张昌宗在正堂前大声道:“叛军刚定,本钦差要立即升堂问案。狄国老,你怎么还在那里嘀嘀咕咕?来人呐,带陈松涛、狄景晖!”

狄仁杰略一犹豫,袁从英忽然朝他抬起头,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大人,您去审案子吧。不要耽误了正事,我这就去蓝玉观把韩斌带来。”

狄仁杰越发感觉他的神色不对,虽不知就里,却分明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焦虑,他到底怎么了?狄仁杰紧张地思考了下,低声道:“从英,你别着急,等我一会儿。”袁从英又低下了头。

狄仁杰来到张昌宗面前,微微躬身道:“钦差大人,蓝玉观案子中尚有一位关键证人未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从蓝玉观逃走的小孩韩斌。老臣请钦差大人再稍等片刻,待老臣去将那小孩带来后再审案不迟。”

张昌宗道:“派个人去便可,狄国老何必要亲自前往?”

“这孩子十分关键,其他人去老臣不放心,必须是老臣和袁从英一起去。”

“莫名其妙!”张昌宗怒道,“袁从英在搞什么名堂!从一开始就对本钦差大为不敬,现在又如此行事诡异。狄国老,你太纵容他了吧。不行,本钦差现在就要审案,狄国老,你想走就走,请便吧。”

狄仁杰的脸色变了,强压怒火,沉声道:“钦差大人,没有袁从英擒住陈松涛、诛杀郑畅,你此刻能不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还未可知。他怎么就行事诡异了?老臣倒觉得钦差大人你的行事很诡异。老臣想提醒你,恨英山庄的案子还没有结呢。冯丹青为什么要杀范其信?她死前说的那几句话,还有钦差擅自诛杀冯丹青的行为,都着实可疑得很呐!”

张昌宗嚷起来:“狄仁杰!你想威胁我!”

狄仁杰双眼精光四射,厉声喝道:“老臣只想请钦差大人不要逼人太甚!”

张昌宗在武皇身边见惯了狄仁杰忠诚谦卑的态度,此刻看到他暴怒至此,本来就心虚,还真的有些胆战心惊。

吴知非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赶紧上前道:“钦差大人,既然韩斌是关键证人,还是待韩斌到案后再作审理为好。此刻夜色已深,就请钦差大人在大都督府内安歇,明天早上再审案不迟。沈将军,请你立刻安排大都督府的防务,要确保钦差大人的安全。”

沈槐答应着,狄仁杰已转身快步来到袁从英面前,微笑道:“从英,咱们走。”

袁从英轻轻应了一声,领头往外就走。沈槐赶上来,悄悄在狄仁杰身边道:“狄大人,我派三十名可靠兵卒给你们,一路保你们安全。”

“好,多谢沈将军。”

并州郊外,蓝玉观。

“原来这里就是蓝玉观啊。”沿着夹缝鱼贯而入,来到热泉潭前的空地上,一个兵卒忍不住感叹道。周围仍然是一片肃静,伴着热泉瀑布的水声,这句感叹荡起悠悠的回音,清晰地传到队伍最前面,狄仁杰和袁从英的耳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举头环顾四周,月亮骤然间大放光明,只映得满地清冷,地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晨雾弥漫的边缘,几颗孤星在绝壁之上闪着凄冷的光。

袁从英语气急促地唤道:“大人,快来。”

他率先推门走进韩锐、韩斌的小屋,移开木榻,举起火把,仔细地检查遮蔽洞口的盖板,从缝隙里拉出根细细的草叶,憔悴的脸上露出微笑:“没有人来过。”

狄仁杰走过去,袁从英已经掀起盖板,闪身让到一边,轻声道:“大人,您自己进去吧。我嘱咐过韩斌了,他会对您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的。”

狄仁杰疑惑地回头,轻声问:“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袁从英摇摇头,仍然微笑着低声说:“大人,我就在这里守着,您和韩斌谈完了,就把他带出来,我等着你们。”

说着,他伸出手搀起狄仁杰的胳膊,小心地扶他踏入洞中的石阶,才将手中的火把递给狄仁杰。看着狄仁杰举着火把慢慢爬下去,直到消失在漆黑的洞中,袁从英才在洞旁缓缓坐下,他下意识地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不再想任何事情,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等待着。

等到韩斌的小脑袋自洞口冒出,欢叫着朝他扑过来,袁从英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伸手去搂,韩斌一钻到他怀里就不肯松开,一遍遍地叫着:“哥哥,哥哥。”

狄仁杰紧跟着也从洞中出来,却面沉似水,看到韩斌缠着袁从英撒娇,便俯身来拉韩斌,嘴里说道:“来,好孩子。狄爷爷有非常重要的话说,你先让开。”

韩斌很听话地松开手,让到了一边。狄仁杰一边疾步朝门外走去,一边低声说:“从英,我们去那热泉潭边。”

袁从英一言不发地低头跟着狄仁杰,二人并肩来到热泉潭边,狄仁杰面向热泉瀑布,深吸口气说:“韩斌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这孩子很细心,他数过身上带的药丸数量,刚才他对我说,药丸不知怎么少了一颗。”

狄仁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道:“从英,如果那颗药丸还在你身上,把它给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没有勇气直视袁从英的眼睛,高仰起头,缓缓伸出不停颤抖的右手,随即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只握了一下,手心里面就触到一个小小的圆球。狄仁杰的脑海里面已是一片空白,仰起的脸上刹那间老泪纵横。

他透过迷离的泪眼,看见悬下瀑布的绝壁顶上,已有几缕金线破雾而出,但这日出不像生机勃勃的新生,却似无奈地决然面对污秽压抑的尘寰,自知结局的最后一搏。几番挣扎之后,终于,长夜转白,寰宇合流,又是新的一天来到了。

狄仁杰松开紧握的右拳,任凭那颗小小的褐色药丸从掌心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深潭。一个辗转很久都无法做出的决定,终于在他的心中坚定下来。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袁从英早就走开了,狄仁杰缓缓拭去眼角的泪水,迈步朝小丹房走去,来到门边。韩斌眨着明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狄仁杰蹲下身去,慈爱地摸摸孩子的脑袋,道:“斌儿,好孩子,快,去找你哥哥,去陪着他。”

韩斌答应了一声,赶紧往绝壁跑去,他刚才看得很清楚,袁从英离开狄仁杰后,就走到夹缝外面去了。韩斌跑出夹缝外,果然,袁从英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韩斌几步便奔到他的身边,看到袁从英在揉眼睛,韩斌便去拉他的手,满手的汗,韩斌有些紧张,忙问:“哥哥,你怎么了?”

袁从英摇摇头道:“没什么,汗流到眼睛里了,有点儿涩。”勉强笑了笑,又问,“斌儿,你数过那些药丸吗?”

韩斌有些糊涂了:“没有啊,我从来没数过,数它干什么呀……”

“哦。”袁从英又揉了揉眼睛,可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阵阵剧痛中,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韩斌在说:“哥哥,你不舒服了吗?来,你靠着我……”

洛阳,宫城外,天津桥前。

狄仁杰刚从马车上下来,耳边就有人在唤:“狄国老,别来无恙啊。”

狄仁杰一抬头,相王李旦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殷切地注视着他。

狄仁杰赶忙迎上前,叫了声:“相王殿下。”

正要躬身施礼,李旦抢前一步将他搀住,颤声道:“狄国老,才一个多月不见,怎么就憔悴至此?”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狄仁杰淡淡一笑:“人老了,便如风中秋叶,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旦连忙摇头:“狄国老这话太伤感,为了大周,狄国老也一定要珍重啊。”

狄仁杰道:“殿下不必担心,老臣很好。殿下也是来见圣上吗?”

“是啊,狄国老,咱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谈。”

“殿下请。”

李旦与狄仁杰并肩走入应天门,李旦低声道:“狄国老的来信本王都看过了,并州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感叹。”

狄仁杰点头:“老臣听说圣上已命殿下亲自审理陈松涛,不知道情况如何?”

李旦道:“陈松涛虽为人奸诈狠毒,诡计多端,终究是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他现已对其五年前与魏王共同策划谋反、一年前谋害王贵纵将军,以及在蓝玉观的种种罪行一概供认不讳。本王今天入宫,就是要向圣上面陈案件详情。”

狄仁杰沉吟着道:“魏王已逝,老臣料想圣上必不会再做追究,有陈松涛承担下全部罪责,这些案子也都算了结了。”

李旦点头:“嗯,此案一结,陈松涛、郑畅一伙在并州的势力也土崩瓦解,本王终于可以真正执掌并州军政了。本王今天入宫,还想请求圣上允本王即日去并州巡授,整顿并州的一切军政要务。”

狄仁杰道:“殿下想得很对。有殿下在,老臣相信并州一定会气象一新的。”

李旦又低声道:“狄三郎被押在大理寺另案审理,本王已经关照过大理寺卿,狄三郎并没有受苦。”

狄仁杰颤声道:“多谢殿下关照。”

李旦道:“狄三郎的涉案情况也已审理得十分明白,大理寺卿的奏章本王看过了,狄三郎罪不至死,本王会恳请圣上酌情宽处,请狄国老放心。”

狄仁杰又道了声谢,语带哽咽。

不知不觉,二人已来到御书房前,一名绯衣女官迎上来道:“相王殿下请进,请狄大人先在此等候。”

李旦进了御书房,狄仁杰站在廊前默默等候,心中只觉一片清明。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李旦出来,向狄仁杰含笑点了点头,便朝外走去。绯衣女官将狄仁杰引入御书房,低声通报:“陛下,狄大人来了。”

书案前,武则天慢慢转过身来,表情复杂地注视着狄仁杰稳步走到面前。见狄仁杰口颂圣安,掀袍服下摆就要下跪,武则天忙伸手来搀,沉声道:“狄爱卿,朕说过好多遍了,你见朕就免了跪拜之礼,你这一跪朕全身都疼。来人,快给狄国老看座。”

狄仁杰落座,武则天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才点点头说出一句:“事情朕全都知道了。狄爱卿,你受委屈了。”

狄仁杰浑身一颤,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只叫了声:“陛下。”便说不下去了。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君臣二人相顾无言,心中都有万千思绪翻涌着。半晌,武则天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向狄仁杰举手示意,看着狄仁杰又坐下来,才缓缓启口道:“狄爱卿,现在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突然让你致仕回乡了吧。”

狄仁杰低头答道:“陛下,臣不愿妄测圣意。”

武则天一愣,微笑道:“你啊,你这是有怨气啊。”

“老臣不敢。”狄仁杰又要起身,被武则天抬手按住。

武则天笑着摇头道:“狄爱卿,你就是有怨气,朕也绝不会怪你,人之常情嘛。朕倒是希望,经此一劫,你我君臣之间不仅不会失却和睦,反而能更添一份难得的信任。狄爱卿,你能帮朕实现这个愿望吗?”

“陛下!”狄仁杰颤声道,“陛下的深情厚谊实在令臣既感且愧,臣……”

武则天愣愣地看着他的样子,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狄爱卿,你可知道,当朕接到密报说你的儿子狄景晖牵涉到五年前的案子中,而你的姻亲陈松涛又在并州一手遮天,做出种种可疑之事,朕真的不敢想象,你与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朕不相信你会谋逆,更不相信你会与陈松涛联盟,这样做与你一贯的立场相违背,但事情牵扯到你的儿子,朕又担心你会因此被人牵制、受人肘掣,做出违逆背反的事情来。并州的一切太过扑朔迷离,千丝万缕的牵绊更令人困惑。朕思虑万千,还是决定让你回乡,也是给你一个机会,亲自去梳理和处置这一切。”说到这里,武则天对狄仁杰颇有深意地一笑,“狄爱卿,朕想,你的家事还是应该让你自己去处置。”

狄仁杰苦笑:“老臣明白,陛下这么做是体谅老臣。”

武则天点头:“狄爱卿,你没有让朕失望。吴知非、沈槐他们也做得很好,如今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至于如何处置狄景晖,朕心中也已有计较。狄爱卿,你放宽心便是……你自己嘛,也该结束致仕,重回庙堂了。朕,一时还离不开你呢。”

狄仁杰依然苦笑着,只低声道:“万岁天恩浩荡,臣万死难报。臣遵旨。”

武则天沉吟了半晌,又道:“狄爱卿,除了查察陈松涛一案之外,朕让你去并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狄仁杰点头道:“恨英山庄。”

“嗯,就是这个恨英山庄,张昌宗的奏章朕看了,可是还有些疑点解释不清,朕想,你一定能给朕带来清晰的答案。”

狄仁杰淡淡地道:“钦差大人的查案结果,老臣怎可妄加评论。”

武则天皱起眉头:“狄爱卿!朕知道你和张昌宗素来有些嫌隙,但朕在你们之间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这一点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见狄仁杰低着头不搭腔,武则天道:“你这个样子,不会又是为了那个袁从英吧?”

狄仁杰欠身道:“陛下,陈松涛、郑畅叛乱甫定,钦差大人就以擅自行动之罪将袁从英羁押了起来,老臣这一路从并州回神都,都没能和从英见过一面。袁从英为审理蓝玉观案件,平定陈松涛、郑畅的叛乱立下大功,且身负重伤,却遭到钦差大人如此对待,老臣实在于心难平……”狄仁杰的声音颤抖起来。

武则天安抚道:“狄爱卿,这些情况朕都清楚。袁从英破案、平乱确实有功,但他目无钦差擅自行动也都是事实,不办他恐损皇威。如今他虽被看管在吏部的馆驿,其实也没有为难过他。那个小孩,就是蓝玉观的什么韩……”

“韩斌。”

“对,那个韩斌还一直和他在一起。”

狄仁杰恳切地道:“陛下,老臣也知道,袁从英恃功骄横,越来越难以管束,但他毕竟跟在老臣身边十年,老臣与他还是很有情谊的。他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老臣……想去看看他。”

武则天仔细观察着狄仁杰的表情,道:“嗯,不急,待事情了结,狄景晖和袁从英你都可以见到。”

沉默了一会儿,武则天道:“狄爱卿,恨英山庄的案子,朕总觉得张昌宗的奏陈没有讲述得很清楚,朕想听你把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说一说。”

狄仁杰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老臣定当知无不言。只是在老臣讲述之前,请陛下一定要回答老臣的一个问题。”

“好,你问吧。”

“老臣想知道,陛下想让张昌宗从恨英山庄取到什么?”

武则天神色一凛,沉吟半晌,才长叹一声道:“狄爱卿,你还记得你离开神都之前,你我君臣的一番对话吗?”

“陛下指的是?”

“朕记得当时你对朕说,生老病死是天数,至尊荣威乃人力,以人力敌天数,实为不智。”

狄仁杰一惊:“陛下,难道你是想从恨英山庄得到……”

武则天摇了摇头:“朕已经从恨英山庄得到了一个教训,你就不要再追问了。”

狄仁杰深揖到地:“是,陛下!”

“朕已回答了你的问题,狄爱卿,你是不是可以说了?”

狄仁杰长吁口气,慢慢地讲述了起来:“陛下,范其信这个异人的生平,老臣就不再一一细述,想必陛下已经了解得十分清楚。范其信长期和异域人士交往甚密,若干年前曾结识一个大食来的商团,与其中的一位女子有了一段孽缘,并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陆嫣然。范其信不愿此事为他人所知,便以收养孤儿的名义将陆嫣然抚养长大,收为女徒弟。陆嫣然与狄景晖交好,共同协助范其信培植异域药材,研究具有特殊功效的药物。恨英山庄特殊的环境,也十分适合培育需要特别温度条件的草木。老臣在那里曾见到一种妖异的红花,名唤米囊花,便是来自大食的花种,经由这种花,可以提炼出大食奇药‘底也迦’。据老臣推测,这种花也是陆嫣然的母亲带给范其信的。后来,范其信自己又以米囊花为原料,制作出了一种药物,那就是狄景晖和陆嫣然在蓝玉观中给道众服食的怪药。而蓝玉观的山洞,其实就是范其信本人的山中修炼之所。”

“原来是这样。但朕听说这种怪药的效用很可怕?”

“是的,怪药引起了蓝玉观道众的死亡,而范其信也没有解救的良方,这件事情被陈松涛的手下范泰所察,才引发了在蓝玉观的一系列事件。”

“嗯,这个朕已经了解了。那么,冯丹青又是怎么杀死的范其信呢?”

“请陛下容老臣一一道来。陈松涛一直觊觎恨英山庄的奇珍药材而不可得,便派了范泰潜入恨英山庄,但范泰不懂医术药理,阴潜数年所得不多。三年前,冯丹青怀着差不多的目的来到恨英山庄,凭借着她的美貌和妖媚俘获了范其信,成了恨英山庄的女主人,她也确实从范其信那里取得了一些奇药的配方。

“然而范其信并不真正信任她,这从冯丹青对蓝玉观一无所知中就可以看出来。一个多月前,冯丹青由于被范其信要挟,万般无奈之下毒杀了范其信,本想假托得道升仙之说来瞒天过海,但她的罪行被范泰目睹,范泰与陈松涛共谋,指使山庄的园丁范贵去报官,为的是不让冯丹青轻而易举地逃脱罪责,从而抓住冯丹青的把柄,伺机他谋。

“恰恰此时,老臣送名帖到恨英山庄,冯丹青惊慌之下,只得找范泰帮忙,范泰便引导她定下了一条嫁祸狄景晖的毒计,用一无名老者的尸首来替换范其信的尸体,这样做既给陈松涛陷害狄景晖的计划多加了一层手段,又能将冯丹青完全掌控在他们手中。与此同时,陈松涛故意委托老臣查察范其信的死因,此计不可谓不巧,不可谓不毒啊。”

武则天微笑道:“嗯,只可惜他们碰上的是狄仁杰。”

“陛下,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恶多端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得好啊。狄爱卿,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是,陛下请问。”

武则天的眼中闪烁着皎皎的光华,盯牢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问:“冯丹青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范其信?范其信要挟她的事情是不是与张昌宗有关系?”

狄仁杰沉默许久,方才抬头道:“陛下,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武则天淡淡一笑:“狄爱卿,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朕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待你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我就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商量处置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办法了。”

在一片肃然的静默中,武则天与狄仁杰深深对视,心中都明白,他们各自最关心的人的命运,就要被决定了。

洛阳,大理寺。

狄景晖一身囚衣端坐在监房中,目视前方,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缓缓走来,当狄仁杰迈进监房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叫了声“爹”,便双膝跪倒在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儿子的肩膀,慈爱地端详着狄景晖仰起的脸,含笑道:“瘦了些,气色倒还不差。”说着,他拉起狄景晖,两人在监房的长凳上面对面坐下。

捏了捏狄景晖身上的囚服,狄仁杰轻声问:“这衣裳够不够?晚上睡觉冷不冷?”

狄景晖忙道:“够、够。爹,我不冷……”

看到狄仁杰朝自己关切地点着头,狄景晖突然间面红耳赤、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嗫嚅了很久,才极低声地说出一句:“爹,儿子让您操心了。对不起。”

狄仁杰摇头微笑:“你们兄弟三人,从小就是你最让我操心,没想直到今天还是如此。明早你这一出发,我便更要牵肠挂肚了。”

狄景晖又叫了声“爹”,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爹,儿子要去服流刑的那个地方,您了解吗?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狄仁杰点头道:“嗯,那里叫伊柏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面朝大漠,背靠金山,正处于突厥与大周交界的地方,可是个极偏远荒僻之地。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顿了顿,看着狄景晖含笑道,“你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如今去吃点苦头,也好。”

狄景晖苦笑:“儿子这是罪有应得,吃多少苦头都是活该。”

狄仁杰看着狄景晖的苦相,意味深长地道:“话虽这么说,有从英同你一起去,我倒也不甚担忧。”

狄景晖大吃一惊:“什么?袁从英同我一起去?为什么?他不当您的卫队长了?”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从英得罪了张昌宗,皇帝已将他贬为折冲校尉,派赴沙陀州都督府戍边。伊柏泰就在沙陀州都督府治下,因此正好将你一路押解赴流。”

狄景晖还是很困惑:“可是爹,您不是已经结束致仕了吗?那谁来当您的卫士长?”

狄仁杰道:“皇上已经给我任命了一位新的卫队长,你也认识,就是沈槐沈将军。”

狄景晖皱眉:“怎么会这样?爹,您为什么不帮袁从英说说话?这样对待他,也太不公平了。”

狄仁杰点头微笑:“景晖,怎么?你也开始替从英鸣不平了?”

狄景晖嘟囔道:“爹,我只是觉得您这样做会让人寒心。”

狄仁杰叹道:“别人的看法我不会在意。至于从英的看法嘛,景晖,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同从英朝夕相处了,对这件事的看法,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亲自和他谈。”

狄景晖低下头不吱声了。狄仁杰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方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来,道:“景晖,我这便回去了。明天就不去送你们了,前路多艰,你要多多珍重……常常来信,让我知晓你好不好。”说完,他转身便朝外走。

狄景晖从长凳上跳起来,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紧走几步,哽咽道:“爹,您多保重。”

狄仁杰脚步骤停,却没有回头,终于还是稳步离开。

回狄府的路上,狄仁杰掀开车帘,探头问狄忠:“吏部的馆驿是在永太坊里吧?”

狄忠应了声“是”,接着嘟囔了一句:“老爷,今天从出府门到现在,这句话您都问了有十多遍了。您要是想去看袁将军,咱们这就过去吧。”

狄仁杰嗔道:“你这小厮,多嘴得很。”

“小的说错了,咱们这就回府。”

“嗳,谁说要回府了,当然要去永太坊啊。”

“是!”狄忠又气又笑地应着,刚调转车头,狄仁杰突然叫道:“狄忠,我让你给从英准备的衣物呢?可曾带在车上?”

狄忠道:“老爷,您压根没说过今天要去看袁将军啊,小的怎么会带。”

“你这小厮啊,一点儿长进没有,始终不会办事。还不快回府,先取了东西再去。”

“是!”狄忠无奈地答应一声,赶紧催马车快行。马车跑进尚贤坊,刚停在狄府门口,狄仁杰便急急忙忙地下车,狄忠突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您快看,那是谁来了。”

狄仁杰展眼一望,袁从英站在狄府门口,正在向这里张望,看见狄仁杰,他快步上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刹那间,狄仁杰只觉得旧日再现,仿佛此刻只是他们无数次分离后的又一次寻常重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狄爷爷好!”是孩子清脆的叫声,狄仁杰低头一瞧,韩斌从头到脚簇新的衣服鞋袜,打扮得干净整齐,站在袁从英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机灵地眨动着。

狄仁杰不由得笑起来:“原来是斌儿,今天怎的这么好看啊?谁给你买的新衣裳?”

韩斌不说话,只是笑着抬头瞧瞧袁从英。狄仁杰被他的聪明模样引得忍不住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一边含笑对袁从英道:“从英,我正想去馆驿看你,不想你倒先来了。”

袁从英点点头:“此前一直都不让出来,昨天圣旨下达以后,这才允许我们外出。”

“好啊。来,快进去说话。”狄仁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胳膊,一边领着他和韩斌往里走,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真的看不出什么变化,除了略显憔悴之外,他一如往昔地温文有礼、英挺自然。

来到书房,狄仁杰道了声:“从英,坐。”他们分别落座,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一时间,谁都不愿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

韩斌依偎在袁从英的身旁,好奇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狄仁杰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便逗他道:“斌儿啊,你老是叫我狄爷爷,一点儿都不亲热。这都要过年了,是不是也该改个口?”

“啊?”韩斌想了想,试探地看看袁从英,又转过头,对着狄仁杰轻声道,“嗯,那、那,我叫您爷爷?”

狄仁杰朗声大笑起来,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韩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行?”

狄仁杰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本来呢,你的年纪和我那几个孙儿也差不太多,叫爷爷不错。可是你已经叫了从英哥哥,便不能再叫我爷爷,否则这辈分可就乱套啦。”

韩斌一脸困惑,求助地看看袁从英,袁从英却只朝他微笑,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招呼道:“来,斌儿,到我这儿来。”

韩斌犹犹豫豫地来到狄仁杰的身边,狄仁杰慈祥地搂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这小孩儿啊,占了大便宜咯。这样吧,以后你便跟着从英,叫我大人吧。”

“大、大人?”韩斌叫了一声,苦起小脸,觉得这个称呼十分别扭,噘起嘴道,“这有什么亲热的?一点儿都不好听。”

“哦?哈哈。”狄仁杰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呀,你以后就会懂的。”

“哦。”韩斌不太自在地答应了一声。

狄仁杰瞧瞧他,突然想起件事,对袁从英道:“从英,去把我书柜最上面的木匣子取过来。”

“是。”袁从英拿来木匣子,放在几上。

狄仁杰打开木匣,取出一条金链。袁从英和韩斌见着这金链,都有些发愣。狄仁杰轻轻揽过韩斌,将金链递到他的手中,道:“斌儿,这条金链子,是我从你死去的哥哥身上取下来的。”

韩斌低着头,小声说:“这是嫣然姐姐送给我哥哥的,他到死都戴在身上。”

狄仁杰微微颔首:“现在我就把这条金链交给你,你带着它,便是你那死去的哥哥和嫣然姐姐都陪在你身边了。”说着,他举起金链子,替韩斌戴到脖子上。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扭头看看袁从英,微笑道:“从英,明天就要启程,我已经叫狄忠替你收拾好了衣物,回馆驿的时候,让狄忠送你们过去,把东西都带上。”

袁从英欠身道:“大人,又让您费心了。”

狄仁杰摇摇头:“这寒冬腊月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会很辛苦。我本想说服皇帝,让你们等开春再走,可是……唉,从英,你的身体怎样了?那些伤……”

袁从英道:“大人,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全好了。”

狄仁杰刚想开口,怀里的韩斌突然嘟囔了一句:“又骗人。”

“哦?”狄仁杰皱起眉头,问,“斌儿,你哥哥说谎了?”

韩斌张了张嘴,瞥见袁从英正瞪着自己,便也恶狠狠地回瞪他了一眼,但还是抿起嘴唇,不敢再说话了。袁从英却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对狄仁杰道:“大人,从英今天来,一来是向您辞行,二来也是想求您件事。”

“哦?你说,什么事?”

“大人,从英此行要去什么样的地方,您很清楚。如果一路上带这个孩子在身边,想必照顾不过来。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他这么小小年纪,就去那样荒僻艰苦的地方。大人,从英想求您收留斌儿,将他带在身边管教,让他今后有个好的前途。”

“这……”狄仁杰尚在沉吟,韩斌却一下从他怀里挣开,跑回到袁从英的身边,一把抱住袁从英,跺着脚叫:“哥哥,你干什么呀?你不要我了吗?”

袁从英按住他的小手,轻声道:“斌儿,你要听话。跟着大人你可以学……”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韩斌已经急得迸出了眼泪,脸涨得通红,拼命嚷起来:“我不要!我谁也不跟,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哥哥,我不瞎说话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赶我走啊!”他把脑袋埋到袁从英的怀里,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再也不肯松手。

袁从英束手无策地瞧瞧狄仁杰,嘴里嘟囔着:“大人,您看,我真是管不了他,我……”

狄仁杰默默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闹成一团,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倒有个主意。斌儿,你也别着急,听大人说。”

韩斌抹了把眼泪,站直了身子。狄仁杰道:“从英,今天你就把斌儿留在我的府中,让他在我这里住一个晚上,熟悉一下环境。假如他喜欢上了这儿,那就留下来,假如他还是愿意跟你走,明天你出发的时候,我会让狄忠把他送过去。你看如何?”

袁从英愣了愣,低声道:“如此甚好。大人,那就这么办吧。”他看韩斌倒也安静了下来,便抬头对狄仁杰道,“大人,那我就走了。”

狄仁杰点头:“好。”

袁从英站起身,来到狄仁杰的面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我走了。您多保重。”

狄仁杰也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袁从英又看了看韩斌,便转身迈步走出书房,狄仁杰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伸手将韩斌拉入怀中,轻声道:“斌儿,来。我带你去你哥哥的屋子,咱们在那里说话。”

皇宫,御书房。

沈槐垂首跪在武则天的面前,许久,才听到武则天的声音:“沈槐,你的差使办得很不错。”

沈槐深深地磕了个头:“微臣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嗯,朕已将你酌升为千牛卫中郎将,接替袁从英担任狄国老的护卫队长。”

“微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冷冷地看着沈槐,突然沉声道:“沈槐,你可知道袁从英为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沈槐浑身一震,紧张地思索着,终于低声答道:“袁从英的心中只有狄国老,没有圣上。”

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很懂事。狄国老是国之栋梁,从今以后你便要竭尽全力辅助他、保护他,我希望你会做得比袁从英好。”

沈槐又一叩首:“微臣谨遵圣命。”

“好,你去吧。”

沈槐退出御书房,武则天紧皱眉头思索着。突然,身边响起怯怯的呼唤声:“陛下,您要见我?”

武则天没有抬头,软软地靠坐到龙椅之上,疲惫地说:“六郎,你来了。”

张昌宗应了一声,局促地站在她的面前,神情十分紧张。

武则天闭起眼睛,张昌宗迟疑着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陛下,您累了吗?六郎替您解解乏?”

武则天微微点头,张昌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揉起了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武则天睁开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轻轻拿住他的手,道:“六郎,在朕的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犯了错,朕是舍不得责备的,你知道吗?”

“陛下!”张昌宗哽咽着,情不自禁地跪倒在武则天的面前。武则天定定地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他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