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在天津城南门口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最会讲一套长篇大书《四神斗三妖》,其中有一部上下两本的《窦占龙憋宝》。头天说完一段书帽子,合上了头一本《七杆八金刚》的龙门,随着他拂尘一甩,下一本《九死十三灾》也开了书:“古有一人叫韩信,失时落魄投霸王。霸王嫌他出身低,只让他做个扶旗郞。那时的韩信嫌官儿小,撇印逃奔到外乡。张良陈平把将访,访来了韩信保刘邦。登台拜将斩殷盖,汉高祖封他三齐王。终在九里山摆下十面绝户阵,力逼着霸王丧乌江。真可以说立下了不世之功,开汉三杰他占其一。所以后人提及西楚霸王,慨叹其扛鼎拔山之余,总道是‘有眼无珠’!为什么引这个典呢?皆因书中要说到‘眼力’,识人凭眼力,识宝也凭眼力。逛旧货打小鼓的总将‘憋宝’和‘捡漏’两个词挂在嘴边,‘憋宝’又明显高于‘捡漏’。因为漏子有大有小,值俩大子儿的东西,一个大子儿买去就叫捡漏。憋到一次宝,则意味着可以发上一笔横财。干这一行的,谁不想长出一对目识百宝的眼珠子,收来别人不当回事的破东烂西,一转手翻它个成百上千倍?然则三百六十行里没有憋宝的,三十六旁门七十二左道当中才有。清末民初的天津卫四大奇人中有一位——无宝不识窦占龙,吃的正是憋宝这碗饭。那位爷,得风云之际会,享日月之光辉,金胳膊银大腿,翡翠脑袋玛瑙身子,有人拿钱当钱,有人拿钱当命,有人拿钱当祖宗,他拿钱当土。不是天灵地宝,可入不了窦爷的法眼。咱们之前讲完了《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该铺的纲铺了,该埋的扣子也埋了,接下来该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了,开篇头一个回目叫‘姜小沫惹祸’!”
崔老道使了几句“扦关儿”,承了前情启了后文,一众听书的可都蒙了:“不对啊崔道爷,是我们听岔了,还是您说走嘴了?上一本书留的扣子不是窦占龙惹祸吗?怎么变成姜小沫惹祸了?我们一大早跑来南门口,可全是冲着《窦占龙憋宝》来的,下本书不是该说他骑着黑驴去口北报仇了吗?打哪儿出来个姜小沫?这两不挨呀!合着你崔老道不拿《岳飞传》对付大伙,又换成姜小沫了?姜小沫是谁啊?《四神斗三妖》里有这位吗?”
有几位多少知道点儿前朝旧事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九河下梢是出过一个大混混儿姜小沫,相传曾是鱼市上的一霸,可那是什么年月了?那会儿咱天津卫还有城墙呢,您不说憋宝发财的窦占龙,要改说《混混儿论》了?”
崔道爷故弄玄虚:“嘿!听这意思还真有知道的。看来您是多知多懂,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其四,称霸鱼市的大混混儿姜小沫何许人也?他可是《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的书胆!说书离不开‘书根、书胆、书筋、书领’,又以书胆为重,书无胆而不立啊!没有他姜小沫,也就没咱这部书了。列位明公,贫道的《四神斗三妖》,专讲天津卫的四大奇人,什么是奇人?出人意料才够得上一个‘奇’字!还没等我张嘴,您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还听个什么劲呢?您以为我书接前文,一上来出场的肯定还是窦占龙,我偏说姜小沫,且不让窦占龙出来呢!说到后文书,还得跟上一本对个严丝合缝儿,非得让您在云山雾罩中听出个峰回路转不可,不这么着显不出贫道的能耐,更对不起您各位这么捧场。没别的,老几位,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咱凑二斤棒子面儿钱,我一家老小今天不用挨饿了,老道徒心里也就踏实了,卖着力气好好伺候您这段‘姜小沫惹祸’!”
众人一听也对,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抓人?正是因为他的书道子厉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出鬼没绝处逢生,谁也料不到下文书说什么。但盼着他吃一堑长一智,在书场子挨过打之后改邪归正洗心革面,别再跟南门口“叫花子拉二胡——穷扯”就行了。于是乎,兜里有闲钱的纷纷解囊,你扔仨我扔俩的。身上没带钱的也在一旁站脚助威,揣着手等着听下文。
怎知崔道爷交代完一个回目,挣够了当天的嚼裹儿,接下来便兜过来绕过去,讲讲城门楼子,又说说胯骨轴子,除了闲七杂八,再没说出半个有用的字,最后还不忘甩个扣子:“诸位老少爷们儿,说书不留扣,等于瞎胡闹。贫道在南门口说书讲古,一向是惜字如金、精诚至极,绝没有掺汤兑水的废话,开头您听着是废话,到了后文书可都有用。正所谓‘好茶不怕细品,好书不怕细论’。撂下开篇的回目,就如同掀开笼屉了,究竟是大眼儿的窝头还是带馅儿的包子呢?咱们明天接演!”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的鼻子全让崔老道气歪了,这俩钱儿花的,还不如上野地里听蝲蝲蛄叫呢!怎奈崔道爷横扫六合的一张嘴,那可真不是盖的,他肚子里的包袱又多,荤的、素的、蔫的、坏的五花八门,怎么掏也掏不空,再加上《四神斗三妖》的内容太抓魂儿,书中的四大奇人,看似各有各的命数,实则都在一道梁子上拴着,让人越听越上瘾。大伙的腮帮子全让他钩住了,骂归骂气归气,明天还得赶早来,挤在头排听个究竟,要不然今天白给他掏钱了!
其实崔老道也打算尽快开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毕竟这是他“把纲”的活儿,说正书打钱的才多,谁不想多挣几个,吃点儿解馋的呢?只不过他既没有书局里正经八百印出来的“墨刻儿”,又没有老先生传授的“道活秘本”,全靠自己纂弄蔓子,纂个大概其再往下蹚。所以开说下一本之前,必须跟排兵布阵似的捣鼓捣鼓书梁子,从头到尾在心里过几遍,想明白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么拴扣怎么要钱,以免说乱了套。最紧要是让听书的入扣,没有小扣吸不住人,没有碎扣拉不住人,没有大扣人家转天不来了……这都得提前琢磨透了,所以他是东拉西扯,拿闲篇儿对付了七八天,一直没入正活。
无奈别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当时那个年代,九河下梢到处是玩意儿窝子,有的是能说擅唱的江湖艺人。大到茶楼书场,小到路边支棚帐摆凳子,或者是撂地画锅的,指着说书吃饭有名有号的不下几百位,其中绝对是藏龙卧虎。可有一位算一位,甭管多大的名头、多高的辈分,愣是没人比得过崔老道这个海青腿儿。尤其是南门口一带,岂止他一个说书的?茶棚野摊儿不下十几家,别人说得好好的,刚要开杵门子,他推着小卦车一来,黏子们当时就起堂,“呼啦哗啦”全奔他那儿了,他不散买卖,别的说书先生甭想开张。江湖艺人之间本就彼此相轻,面和心不和,瞅着他胡编乱造、掺汤兑水也能挣钱,同行同业的能不眼红吗?都是拜过名师访过高友、下过多少年苦功夫的,谁咽得下这口气?有心到南门口搅了崔老道的生意,奈何《四神斗三妖》是他独一门的玩意儿,谁都没听过后文书,想刨底也刨不了,哪怕愣给他刨了,他明天一拧蔓儿,又奔别的底走了,丢人的不还是刨底这位吗?
不乏气迷了心的在背后败坏崔老道,说他的书不叫玩意儿,东拼西凑、胡诌白咧,包袱不是包袱、扣子不是扣子,更不会念个纲鉴、拉个典故,嘴皮子松得跟棉裤裆似的,脑袋瓜子也不灵,不是滚了纲,就是驳了口,就这还敢觍着脸说书?“先生”俩字儿他担得起吗?再者说来,练武的讲究“内外三合”,内三合“心、气、胆”,外三合“手、脚、眼”,隔行不隔理儿,说书也是一样,眼与心合、气与力合,说出话来“迟疾顿挫、有扬有抑”,那才叫说书。谁那么不开眼,成天去给他捧场?
还有人说:“岂止说得不行,崔老道的活儿也不行啊!《四神斗三妖》压根儿不是他自己编纂的,我没出徒的时候听我师父念叨过,老早以前就有这么个梁子,因为神怪书显不出能耐来,里边还夹带着好多臭活儿,正经门户出身的不稀罕说,不知怎么让他得了去,又改头换面添些个鸡零狗碎儿拿出来蒙事,咱不乐意找衅他罢了,倘若较起真儿来,他这就叫‘偷活’,捆在祖师爷牌位前活活打死都不为过!”
又有人说:“崔老道不是摇铃卖卦的火居道吗?他放着那么多本门本户的金买卖不好好干,非得加一项撂地说书,还净拣邪乎的讲,这不是从我们正经说书的嘴里夺食儿吗?按着江湖上的行话说,他这是‘霸地闷杵’啊,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另有一部分说书先生忠厚本分与世无争,毕竟崔老道一不“端锅”,二不“撬杠”,人家不跟他怄那个闲气。你是为了吃饭,我也是为了吃饭,你有本事多吃,我没本事少吃,命里不该的别枉费心机。实在吃不上饭了,拿你的名号沾沾光、借借蔓儿,随便拆兑几个三回五扣的片子活,愣往《四神斗三妖》上凑,什么刘横顺他姥姥、窦占龙他二姨、郭得友他舅妈……挨着不挨着的乱往里掺和,倒也能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
而在同行同业中最恨崔老道的一位,当然是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那真称得起“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他之前看中了崔老道的能耐,不惜重金把人请到自己的书场说“灯晚儿”。按理说这叫“知遇之恩”,理应肝脑涂地报答人家,怎知崔老道吃人饭不办人事,上了台一通胡说八道,以“铺平垫稳”为借口,硬拿《岳飞传》往《窦占龙憋宝》里糅,险些砸了书场的招牌,又使损招灭了蔡九爷祖传的铜灯。从此之后,蔡记书场的风水破了,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反观崔老道在南门口说得风生水起,还抢走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越想越窝火,天天守着一个空园子,人吃马喂的各项挑费一分钱不能少,黑白两道也得如数打点,又邀不来好角儿,怎么办呢?索性自己下海说书,打出去“津门实事”的水牌子,单说一段《活埋崔老道》。蔡九爷祖传多少代开书场子,打不会说话就在里边泡着,熏也熏得差不多了。虽没正经登过台,可这一开书,还真是那意思,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就跟聊闲天似的。人家高就高在不是指名道姓胡卷乱骂,顶多开玩笑似的捎上几句,该夸的时候真夸,该捧的时候也真捧,赶到节骨眼儿上再一脚给他踹沟里去,想爬都爬不出来,又不拿怪力乱神说事儿,全都是有根有据的,让书座儿听着信服,挣不挣钱搁一边,至少解了心头之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耳朵格外长,外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没他听不着的。“铁嘴霸王活子牙”本就心胸狭窄鼠肚鸡肠,气量也不大,向来是睚眦必报,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书场捣乱,背地里他可没少骂黑街。当着一众听书的面,崔道爷还得故作淡定:“依我看蔡老板哪是刨我的底啊,人家分明是替我扬蔓儿,正所谓‘抬杠长能耐,砸挂闯名头,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这才是江湖上的买卖道儿。等说完这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我非得拎几包桂顺斋的点心看看他去不可。二两的棉花——我跟他单谈!眼下咱先说书吧,不能让大伙白等不是?您看有人问了,‘窦爷一个外来的老客,骑着黑驴走南闯北到处跑,并不是咱九河下梢的人,怎么会是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呢’?若问此事,书中自有交代,您甭着急,贫道我一定掰开揉碎给您说透了。但是书要一句一句讲,也要一句一句听,所以有句行话,真正会听书的内行人都知道——‘先紧后松,有始无终;先松后紧,越说越稳’。欲知窦占龙如何去口北收拾锁家门和八大皇商,又如何勾取天灵地宝、惊动了外道天魔,咱还是得从‘姜小沫惹祸’开始讲!”
说打明成祖设卫筑城以来,九河下梢漕运发达,京畿要冲百业繁荣,在这个一等一的大码头上,吃开口饭的艺人扎堆儿。前清那阵子,天津城中有个姓姜的艺人,出身贫苦,为了有口饭吃,被家里送到外边学艺。东拼西凑拆兑了几个钱,在小饭铺里摆了一桌炒菜面,当着门里一众叔叔大爷的面儿,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自此算是有门有户,钻到翅膀子底下了。什么人吃什么饭,他自幼聪颖好学,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那真是“有眼儿的就能吹、有弦儿的就能拉、有点儿的就能打、有调儿的就能唱”,尤其擅长老鸳鸯调,《十朵花》唱得最拿手,一字九啭、韵味十足。十五岁登台献艺一炮而红,取了个艺名叫“姜十五”,论玩意儿绝对是一等一,而且极好交朋友,扇子面儿似的广结善缘,尽管没什么太有身份、太上品位的,可杂耍曲艺这一行的很多前辈都要买他一个面子。以前的艺人们,不可能常年守着一个地方,免得观众看腻了,必须经常挪动。去到天津城周围十里八乡的容易,背着弦子走村串店,一个人自弹自唱也能挣下钱来。如果说去得远了,通常会搭一个班子,由牵头的出面邀角,京韵、梅花、坠子、八角鼓、快书、戏法儿等等凑齐一台节目,提前讲好如何分账,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免得将来矫情。一行人乘船坐车,在外地跑上三两个月。挣着钱了皆大欢喜,也有败走麦城的,一个大子儿落不下,空着手回来,只好自认倒霉。
由于生活所迫,姜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过老鸳鸯调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来唱。不是那个字音,唱出来不是那个味儿,外地人欣赏不了。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得另想辙。在外埠玩意儿场子撂地卖艺的时候,他先敲着小鼓唱上一个小段。为什么不能唱大段儿呢?像什么《秦香莲》《珍珠衫》《风吹铁马》,词儿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没人听了,必须是《盼情郎》《恨五更》《后娘打孩子》之类的小段儿,皮儿薄易懂,唱词也通俗,二六板听着还俏皮。等到聚拢了一批观众,他便开始卖“千金丸”。那是一种加入薄荷脑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简单,成本极其低廉,江湖上管这路买卖叫“挑汉儿的”。外地人听不懂老鸳鸯调,围观的顶多瞧个热闹,不可能掏钱,姜十五只有通过卖千金丸谋生,但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个“卖”字,一定得说白送,否则拢不住人。
旧时的艺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说着白送还得让你把钱掏出来,一开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来在贵宝地,班门弄斧唱这么一小段《傻女婿》,唱词是说一个傻女婿去给丈母娘抓药,方子上这几味药实在难寻。有什么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飞的燕子屁、四棱鸡蛋要八个、家雀儿撒尿两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龙袍,还有三根灵芝草,外加五个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说了,找来这几味药,丈母娘的命能保,找不来这几味药,丈母娘就要一命归西赴阴曹……”说到此处,围观的人更多了,姜十五话锋一转,“时调俚曲,一听一乐,您能站住了听我唱这么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场,我得谢谢您。说谢可不能白谢,狗掀帘子光凭嘴,那可够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说我得送您点儿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有个灾有个病,正好我从天津卫出来,带着几粒千金丸,我白送给各位了!咱这个千金丸,借了诸葛行军散的古方,加上祖传的七十二症方,乃化食消毒清凉解热之灵药。那位问了,你手上这千金丸怎么卖?我刚才可告诉您了,您是来着了,一个大子儿不要,我就白送给您了!您各位也知道,夸海吹牛不能信,墙上画马不能骑,水仙花当不了独头蒜,脆萝卜充不了大鸭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白送呢?一来您捧我的场,我得承您的情;二来您吃着好,可以替我传个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来’,借您各位的金口传出名去我再卖不迟。来来来,哪位想要尽管伸手!”白吃馒头哪有嫌面黑的?还别说是灵丹妙药,屎蛋子不要钱那也是香的,老少爷们儿争着伸手接药。姜十五一看众人都等着接白送的千金丸,马上掏出一沓子小纸条,有伸手的就递上一张,然后告诉围观的人们:“说是白送,却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聋哑人不送,他不能给我传名;僧道不送,我不结那个缘。您看这位大哥问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场的有一位送一位吗?说白送也不能那么送,因为人多送不过来。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张小纸条,不多不少整三十张。咱只当品品君子,吓唬吓唬小人,本来十文钱一粒的千金丸,凭纸条一文钱一粒,您买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话说,卖千金丸是“前棚”的买卖,讲究“圆黏把点”,说白了就是把人拢住了,凭着一张嘴,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掏钱;再一个是“后棚”的生意,认准一个老实巴交、伸脖子等着挨刀的阔主儿,避开大庭广众,引到偏僻之处,施展开“翻纲叠杵”的手段,千方百计榨取对方钱财,真有那心肠歹毒的,一捋“黏啃条子”口沫横飞,将病原病理说个一清二楚、头头是道,非把这位“空子”蒙个倾家荡产不可。姜十五本身是唱时调的艺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吃,撂地卖千金丸已觉愧对师门,饿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后棚”勾当,所以说平时赚那几个钱,勉强刚够糊口。
江湖艺人四海为家,凭着两条腿,没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次,姜十五来到开封府大相国寺撂地。头几年黄河决口,大相国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后,大殿塌了,院墙倒了,香火也断了,却成了江湖艺人的一块宝地。南来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马灯似的到此做生意,终日里人头攒动,百艺俱全。
姜十五落脚在附近一个车马店,这里住了不少闯江湖卖艺的,其中有一个唱弦子鼓的女艺人。老家在直隶三河,也就十八九岁,身材高挑,长得白白净净,鹅蛋脸樱桃口,两个元宝耳朵,水灵灵一对秋波杏眼,梳着两根黑漆似的大辫子,辫子梢儿上的两根红头绳好像两簇火苗子,一下就把姜十五给燎着了。这闺女本来跟着她爹一同卖艺,她唱大鼓书,她爹弹三弦。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没了弦师,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姜十五交朋好友,看见个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车马店里跟着忙活,免不了问上几句。跑江湖的闺女,可不跟大家闺秀似的。两个人又算同行,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彼此就熟络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会的书还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杨家将》《薛家将》《呼家将》,这叫“三碗酱”,江湖上叫“万子活”,没几年苦功夫唱不了,《小寡妇上坟》《老鼠告猫》《劝人方》《郭巨埋儿》之类的小段更是张嘴就来。姜十五艺多不压身,弹得一手好三弦,俩人就搭伙在大相国寺撂地。虽然这姑娘一个大字不识,但是脑子挺快,不拘泥于死词儿,看见什么唱什么,加之诙谐俏皮,无论台上台下,总爱抖个“包袱儿”,嘴皮子也有劲,字正腔圆嘎嘣脆,模样也水灵,得了个“大鸭梨”的艺名,渐渐叫响了。大鸭梨唱鼓书,最会留驳口,比如唱《杨家将》,杨七郎天齐庙打擂台,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状,老令公杨继业把七郎绑上,拔出宝剑要杀——就在这个当口,便停住不唱了,拿着大碗转圈打钱,这叫“书说险地才能挣钱”,听鼓书的想再听下回,纷纷掏钱,没有走的。一来二去的俩人挣了不少,还处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从搭伙的变成了两口子。
以往那个年头,艺人没好日子过,到处都有欺行霸市的滚地龙、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细胳膊黑手、没皮没脸的臭无赖,听书看曲不给钱不说,盯上哪个女艺人,哪个女艺人就得脱层皮。大鸭梨有几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调戏,成家之后,姜十五不让她再抛头露面唱大鼓了。姜十五的爹娘均已故去,但祖父姜老太爷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买一粒送一粒那点儿收入可不够养家糊口了。由于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在当时来说,像什么直隶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东济南府,可以去这些个大地方的戏园、茶楼演一整台节目,都得是有点儿名气的角儿,一般的艺人凑不上前。但是天津卫藏龙卧虎,能够在这块杂八地站住脚、吃上饭,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如果找几个在天津城鸟市儿上撂地的江湖艺人,比如顶大缸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耍弹变练凑上一台整戏,去到小一点儿的地方登台献艺,岂是乡下的草台班子可比?姜十五觉得这是一条生财之路,就凭着多年以来积攒下的人缘儿,组织了一帮子说野书、唱鼓曲的艺人外出表演。尽管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吃苦受累挨欺负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任何保障,却也强似守家在地,多少赚了点儿钱。
老姜家过去住在南门里,一间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风。如今家中添人进口,又攒下几个钱,就想换个住处。旧时的天津城是“北门富,东门贵,南门贫,西门贱”,北门一带商贾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价太高够不上。西边还不如南边,因为土娼聚集,西门外又是杀人的法场和乱葬岗子,孤魂乱跑、野鬼遍地。人往高处走,总不能从南边搬到西边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吗?
姜十五挑来选去,相中东南角一处独门独院,把着胡同口有那么三间小房,价钱挺合适。靠墙根长着一棵香椿树,既可以遮阴,天暖了又有香椿吃。香椿嫩芽儿拿盐码上,新烙得的大饼夹上刚炸透的馃篦儿,再裹上点儿香椿叶子,又香又脆,就冲着这一口儿,这房子买得就值!买卖双方写文书立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姜十五把小院从里到外拾掇得干干净净,看好皇历,选准日子,一家人高高兴兴迁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儿都不错,单单不旺人丁,两口子这几年紧着忙活,接连生下三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保住,再往后大鸭梨怀都怀不上了。姜十五心里别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姜家传到我这辈儿不容易,竟此断了香火不成?”大鸭梨也着急,光抱窝不下蛋,搁在老年间,这可是“七出”之首,当家的一纸休书给你赶出去,官司打到哪儿都不占理,再加上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只得入乡随俗,按照天津卫的老例儿,去分水娘娘庙拴娃娃。所谓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儿”或“抱孩子”。娘娘庙在当地香火极旺,民间相传,三月三赶庙会那一天,拴娃娃最为灵验。
当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大鸭梨梳头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带上提前备好的供品、香烛出了门,赶着去烧头一炷香。进庙拴娃娃的都是妇道人家,可娘娘庙门口总有不少憋着坏的地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趁着上香的人多,哼哼着淫词浪曲,到处挨挨蹭蹭,专占小媳妇儿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姜十五更不放心,万一遇上俩无赖,趁着街上没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也起了个大早,送大鸭梨去娘娘庙。
那几天倒春寒,冷风呼啸,寒气袭人,给这两口子冻得够呛。走到半路上,见着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铜壶坐在炭火炉子上,顺着壶嘴“呼呼”往外冒热气。姜十五出来得太早,还没吃早点,想买两碗热茶汤暖暖身子,捎带着讨句口彩,借卖茶汤的小贩之口说句吉祥话。烧香许愿的大多在乎这个。怎知这个小贩拙嘴笨舌,不太会说话,只顾闷头沏茶汤,盛上半碗秫米面用温水调匀,壶嘴对准小碗,抓起壶把,将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干、青红丝,这就齐了。茶汤本应十分浓稠,小铁勺插在里面也倒不了,可是刚出摊儿,大铜壶里的水尚未煮沸,头碗茶汤冲得稀汤寡水,小贩连说不行,手忙脚乱地重沏了两碗。大鸭梨等得心里头直撮火,埋怨姜十五不该买茶汤,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气哼哼地要走,结果一不留神又把冲茶汤的大铜壶碰翻了,洒了多半壶热水,得亏没烫着人。小贩不干了,拽着姜十五不让走。姜十五无可奈何,赔了不是又赔钱,再没这么不顺的了。两口子一路上怄着气拌着嘴,磕磕碰碰来到娘娘庙。
姜十五在门口等着,大鸭梨一个人进了庙门。她来得太早,大殿里还没什么人,慈眉善目仪态端庄的天后圣母老娘娘坐于正中,左边是天花仙女,右边有挑水哥哥,其余各位娘娘分立两侧。大鸭梨刚才数落姜十五的时候,简直是舌头尖儿开花,见了老娘娘她可收敛多了,一句犯勿的话也不敢说,毕恭毕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烧上贝子香,点起一斤多重的大蜡烛,跪在神像前磕头祷告,祈求老娘娘赏一个长命之子,让老姜家接续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钱,但是得买香火道人的五彩线绳,看你的心意,一两个铜子儿不嫌少,给个元宝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诚则灵。大鸭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两银子买了一根五彩线绳。香火道人接了银子,低声叨念:“天后娘娘有灵验,求福给福,求寿给寿……”
娘娘庙里供着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个一儿半女的去拜子孙娘娘……大鸭梨诚心诚意地敬神烧香,从前殿的哼哈二将、四大金刚,到后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个儿拜了一遍,脑袋瓜子都磕晕了。过去讲究烧香不落神,倒也没错,只不过到了拴娃娃的时候,她有点儿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孙娘娘跟前,大鸭梨仔细一看,子孙娘娘的肩膀上、袖口里、手心上、脚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边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个个歪毛淘气的小胖小子神态各异,举着糖葫芦的、拿风车的、拉胡琴的、翻跟头的、啃香瓜的、念书写字的……她看哪个都好,哪个都对她的心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转来转去。转到天后老娘娘的神龛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龛角落中有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孙娘娘身边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余,虎头帽子虎头鞋,紫衣紫袍,小脸蛋白里透红,手捧金元宝,身上还挎着弹弓,赛过杨宗保,不让俏罗成。大鸭梨一眼相中了,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的儿!”探过身子把五彩线绳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怀中刚要走,却被老道拦住了。
娘娘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让老道看见。其实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当没看见,因为他还指望你买他的五彩线绳拴娃娃呢!
老道伸手这么一拦,大鸭梨也蒙了:“我又不是没买你的五彩线绳,该给的香火钱也给了,怎么还不让拴了?”老道也是吃江湖饭的,认得这是姜十五的媳妇儿大鸭梨,告诉她说:“拴娃娃你去子孙娘娘身边找,相中哪个尽管拴了去,这个却不能动。”大鸭梨认定了挎着小弹弓的泥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给老道来了个不论秧子,急赤白脸地分辩:“不让在娘娘庙拴娃娃,你还卖哪门子线绳?我可是足足给了你一两银子,这个娃娃也在大殿里,凭什么不让我拴?”老道也生气了:“你看你这个大嫂子,四六不懂,还穷矫!此乃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怎么能让你拴了去?”说话这时候,进来烧香拜神的越来越多,大殿里都挤满了。大鸭梨也不能明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泥娃娃放归原位,可是相中了这个,别的哪个她也看不上了。趁老道忙着收香火钱,她又偷偷拴上那个虎头虎脑的泥娃娃,用块红布裹上,暗暗叨咕着:“没福的小子坐庙台,有福的小子进娘怀,姑家姥家咱都不去,跟着亲娘把家还!”
且说大鸭梨揣上泥娃娃,头也不回地出了庙门,随姜十五回到家中,把泥娃娃摆到堂屋八仙桌上,两口子越看越喜欢。当天晚上,大鸭梨在泥娃娃面前放上一碗秫米粥、几个饺子,手拿马勺磕着桌边,口中念念有词:“黑娃娃,白小子儿,跟着爹娘吃饺子儿!”念叨了七八遍,方才撂下马勺回屋睡觉。
转天晌午,有人在外边叫门。姜十五开门一看,竟是娘娘庙的老道找上门了。老道冲进屋来,指着桌上的泥娃娃说:“不让你拿你偏拿,实话告诉你们,前几年我在殿中当值,瞧见一道金光降下,正落在这个泥娃娃身上,那是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显圣了,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担不住,还不赶紧还回去?”
姜十五两口子不以为然,跑江湖的还不明白这一套吗,无非拿话诈我们,想多要几个钱罢了。双方争执起来,调门儿越来越高,谁也不让谁,最后还动上手了,你推我搡,连抓带挠,不承想碰倒了桌子,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老道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姜十五和大鸭梨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过了不久,大鸭梨又怀上了,转年开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胳膊腿胖得跟藕节似的,小名叫小沫。两口子担心这个孩子养不住,没给孩子取大号,仅以小名称呼,又一步一磕地去到娘娘庙还愿,买了十几个泥娃娃,偷偷放到老娘娘身边,央告她老人家别把孩子收回去。
眼瞅着孩子一年一年长大,越长越随他娘,宽脑门,高颧骨,尖下颏,一双大眼皂白分明,爹娘跟太爷格外地疼,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特别是大鸭梨这个当娘的,四个孩子没了仨,哪个都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只留下一个姜小沫,能不护犊子吗?
旧时的江湖艺人太遭罪,走到哪儿都让人瞧不起。姜小沫生来就算半个行里人,得了爹娘两头儿的传授,小曲小调张嘴就来,行里的暗语黑话他也是门儿清。不过姜十五说什么也不想让儿子再干这一行了,省吃俭用供儿子念书,指望他考取功名,改换改换门庭。哪怕考不上,念上几年圣贤书,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听着也不俗。
可有句老话“七八岁万人嫌”,姜小沫在七八岁的年纪,不但不好好念书,还成了他家周围一带的孩子头儿,带着一伙比他年岁略小的孩子,撒尿和泥儿、放屁崩坑儿、踢寡妇门、踹绝户坟,猴屁股上都得招把手儿,中午去河里游野泳打水仗,晚上上房顶堵烟囱,夜里偷鸡拔烟袋,还经常带领着他手下的小毛孩子去别的地方找同龄孩子打群架,三天两头让别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大鸭梨就跟人家磨裤裆、坐地炮。这个护犊子妈要是顶不住,还可以搬出八十几岁的姜老太爷挡横。找上门来的都拿这个老棺材瓤子没辙,只能悻悻而回。可以说他们老姜家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为害一方、人见人嫌的小混星子。邻居们恨得咬牙切齿,常在背地里骂:“这个有人养没人管的混账玩意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